望长安——穿越版

  稽留斯道:“大王,我不觉得单于对大王有多大的恩情,当年你确实在单于身边生活学习了几年,可大王豁出性命帮助他登上了单于之位,这份恩情也报答得够了!单于封你为左谷蠡王,却只给了你老弱病残加一块的区区三万部属,真正能打的死也凑不够一万人。那一年我们多惨,简直跟丧家之犬差不多,要不是大王英明神武,绝处逢生,我们根本就活不到今日。他封你为左谷蠡王,名义上位份很高,可在我看来,根本就没安好心。我们好容易在雄驼草原站稳了脚根,发展壮大。雄驼草原能有今日都是大王你的功劳,跟单于一点关系也没有。单于又来要我们辛苦创造的财富,还猜忌大王,他也不想想,没有你,他能当上单于吗?大王一直对单于忠心耿耿,可是他们是怎么对喀莎的?又是怎么对大王你的?芙利阏氏和白云阏氏怎么死的?大王要报答赵王阏氏区区一个汉女,诸王都要指手划脚。大王为大匈奴设谋,劝他们把汉军引入大漠深处,和汉军兜圈子,找机会伏击他们,不要正面交战。他们个个义正辞严,说大王胆小怕事,丢了大匈奴的脸,不让大王参与和汉军交战,结果个个灰头土脸。打输了,又怪大王不肯尽力,袖手旁观。我看真的袖手旁观的明明是右谷蠡王,右贤王大败的时候,他驻扎于後,作为援军,若不是他为了保全自己的实力,赶快撤军溜走,而是趁汉军得胜之後放松警惕的时机掩杀汉军,汉军不一定能赢,若是大王当时在一旁,我相信你早就出兵伏击汉军了。我一直跟在你身边,我敬你爱你,如敬神明,我实在不忍看大王受这么多的气!大王,别理单于了,你随便派个人去参加蹛林之会,也象其他诸王一样,七折八扣地随便报个数给单于好了,何必亲自去一趟。懒得跟他们见面。今年雪下得特别早,天气不好,雄驼草原上人心不稳,大王还是留在这里好。”
  稽留斯一口气说了很多,显然很是激动。听他口气,显然他多年来一直跟在左谷蠡王身边,创业艰辛,深有体会。那次我听云娜说过左谷蠡王仅用一两年的时间便有了几十万部属,却不知他居然为此付出如此之多的心血。要是他们真的采用左谷蠡王的策略,不与汉军正面交锋,而是在运动中寻找机会,汉军人生地不熟,粮草接济又困难,输赢还真的是未知数。幸好,他们没有听左谷蠡王的。只听左谷蠡王道:“稽留斯,你知不知道你说了什么?你这样说是犯罪!我身为左谷蠡王,匈奴单于一年三次集会,岂可不去参加?如此蔑视单于权威,让单于如何号令诸王?今年龙城大会的时候,我也曾经一度激动想带人回家,可是後来,我还是忍住了。我身为四王之一,须当以大局为重。以後你不要再提此事。我後天就去蹛林,你跟我一块儿去吧,由你保护喀莎。对了,你有何急事要禀报我?”
  稽留斯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到了。我怕左谷蠡王他们发现我在偷听,赶快溜回了帐中。
  我无意中知道了左谷蠡王这么多的秘密,当晚一直没有睡好,心里在盘算,左谷蠡王既然这么受气,他心里不可能对单于没有一点怨气,我能否利用这一点,让他帮帮我?
  第二天一早,我听见外面人声大作,还夹着哭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赶快起床,到外面去看。只见兄长和董憙也已经走出了寝帐,我带着云娜琴瑄和捐之跟在兄长和董憙之後走上小坡,东方的天际,太阳已经从云端中露了半个脸,面前草原上有无数男女老少,骑着马赶着车,很多人还跪在地上哭泣,在向左谷蠡王辞别,场面颇为震憾和凄凉,左谷蠡王带着几个人,站在他们面前,有几个人,看服饰好像是北地王和一些地位较高的官员,伏在他的面前的草原上,看样子象是在哭。左谷蠡王低头一边搀扶,一边在说着什么。昨日晚上只是下了场小雪,草原上并无积雪。
  云娜道:“我兄长要他们去跟着右贤王,他们不愿意,可是又不得不走,在向我兄长告别。”
  三兄道:“看来大王很得人心。”
  云娜道:“当然哪。我兄长对他的属下很好的,单于和诸王都比不上。这些人又不傻,不愿意跟我兄长还跟其余诸王哪。”
  过了一会,众人站了起来,左谷蠡王挥了挥手,有人叫道:“出发!”哭声大作,许多人简直就是跌跌撞撞地上了马或车,队伍缓缓出发,留下的人跟在离别的人身後,依依难舍,过了很久,队伍渐行渐远,如同南飞的黄鹄一般,无论是离别的人还是送行的人都逐渐消失在天际之间,太阳已经升起,耀眼的阳光照耀着天地和波光粼粼的郅居水,还有那水边随风起伏的葭苇,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披上了一层金光,它也毫不吝惜地把那金色的光芒散播给草原上的送别和离去的人们,左谷蠡王站在郅居水边,背影被太阳映得很长,显得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寂寞那么的凄美……不知道怎么的,我的眼泪已经包含在眼中……
  三兄低声道:“大王如此得人心,单于只怕更不放心。”
  我心里打了个突,问道:“兄长,你说单于会不会害大王?”
  三兄道:“这我可不知道。左谷蠡王地位如此重要,大王实力不俗,我想单于不至于在这个当口轻易动他的,伊稚斜总算是一国之君,大王对他一片忠心,单于应该知道,看大王这么得人心,真要动了大王,只怕雄驼草原又得乱起来,他伊稚斜不会连这个都看不到吧。伊稚斜是从他侄儿那里抢的单于之位,能抢到国主之位的人再怎么也不可能是傻瓜。”
  我心想:你说得也是。那天我在单于帐中,听伊稚斜的口气,似乎识破我的来意,可是他却装出不知道的样子,难道他认为我一个女人微不足道,不足为虑?既然他一直在监视我,要是他晚进来半刻钟,我拿了那剑出帐,人赃俱获,只怕当场就得被杀,他无巧不巧地在那个时候进帐,难道是有意不揭穿我?他这样做是何用意?是看在左谷蠡王面上还是赵王面上?左谷蠡王说过,单于从头到尾并无杀我之意。他是一国之主,他若真要杀我,左谷蠡王也不可能为一个我和他闹翻。鬼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第二天我们收拾了行装,当天晚上又下了场小雪。到第三天一早,太阳还没出来,就出发去蹛林。随行的女子只有四人,除了我和云娜外,还有两名侍女,琴瑄和捐之因为刚学会骑马不久,还不擅长驱驰,没有同行,那两名侍女一名猔香,一名鹿鹎,都是左谷蠡王精选出来的,不仅通骑术,而且武艺不凡,既能服侍我们,也能保护我们。这次左谷蠡王说时间不长,连他的诸位阏氏也没有带。其余随行的都是男子,我兄长和董憙也在其中,总共随行的共有五百余人。按照左谷蠡王的安排,几名从事课计的比车耆(匈奴无文字,但有一些记录符号,用以记录牲畜人员的情况,据後人推测,比车耆类似于清朝的笔贴式一类的官员,从事记录,刻于兽骨或书于卷衣之上)及大部分侍卫外,稽留斯阿乌突和那个长安偷长曹未央也跟着一块去,作为屯田都尉的梁玮则留下照看即将成熟的庄稼。
  队伍将要出发的时候,只见很多人在田里拉着绳子走来走去,这些人大都是汉人,也有少数匈奴人,我知道他们这是在搜雪,昨日晚上下了场雪,草地上虽然没有积雪,这些庄稼上却积了些。在霸陵乡下的时候,我的父兄也曾经用这种方法把庄稼上积累的小雪扫掉,防止冻害,不用问,这种方法是汉人教他们的。这些庄稼要再过十来天才能成熟,估计我们从蹛林回来,刚好能够轮到收割。
  朝东南方驰行了一天,其间只是休息了两次,骑马久了,浑身都觉得挺难受,真不知道那些男人整天在马上,如何受得了。左谷蠡王在身後说:“你为什么骑马也这么费劲呢?你这样骑会累坏的。你放松自己,这些马都是久经驯练的,不会把你摔下去。这谁教你这样骑马的?来,我指点指点你。你把左缰抓短点,握缰不要太紧,腰挺起来……”他在旁边指导我如何放松,如何顺其自然骑得舒服。我照着他说的做了,果然觉得舒服了许多,他们匈奴人的骑术确实胜过我们,我不服也不行(此段所谈,是笔者学骑马的经验之谈。笔者学过骑马,但骑术平平,而且笔者用的是英式马鞍,和匈奴人汉人的马鞍是有区别的,笔者的经验之谈用在那时候的马鞍上,未必合适,高人当能看出笔者的失误之处,读者此段不可尽以为真)
  饶是如此,这一天骑行下来,我还是觉得我浑身都散了架似的,云娜也差不多,吃了餔食,一倒头就睡了。不知那些男人是何感觉。这般赶路直赶了五六天,左谷蠡王天天在旁指点我骑马,我的骑术自觉进步了不少,骑着好像也没这么累了。兄长在旁看着,面露微笑,也不多说。好在这几天天气不错,除了晚上下了些小雪之外,白天并没有遇上雨雪。这天,左谷蠡王说,明日就可以赶到蹛林,今日晚上早些扎营,他带人去打些野味来改善伙食,问我兄长是否有意同行,兄长欣然同意。
  猔香和鹿鹎架起青铜鍑(匈奴人常用的一种烹饪器具,外形象瓮,上有双耳,通常装饰兽头纹),我站在一旁,取过火燧,钻木取火。匈奴人用的火燧和汉人相比,除了木钻和木板相同外,还多了一条皮带,这样方便来回拉动(当时汉匈两国都用钻木起火的方式点火)。我很快点起了火,对她们说:“我来烧菜吧!”猔香道:“阏氏,这些事情还是我来。”我说:“我想让他们尝尝我的手艺。”云娜在一旁道:“阏氏的厨艺很好的。”等他们打猎回来,鹿鹎和猔香把猎物带到河边洗剥干净,我亲自掌厨,给他们做了满鍑香气扑鼻的肉汤。
  从前我在未央宫受陛下皇后和姊姊赐食,曾经向庖人丞公良蜚请教过厨艺,虽然他只是口头传授,但我已受用不少。
  我用陶盆给他们每人盛了一盆汤,双手捧着,第一盆奉给左谷蠡王,第二盆给我兄长,然後再分给稽留斯,董憙,曹未央,阿乌突及几名比车耆,最後剩下两盆给云娜和我,两名婢女猔香和鹿鹎还无资格吃这鍑中之肉汤。这也是匈奴人的礼法规定,男子尊贵者先食,女子食剩余者。
  左谷蠡王尝了一口,道:“凌惠,你的手艺还真不错。我还真没吃过这么香的肉汤。”我心里怦地一跳:他不叫我赵王阏氏,却叫我的名字?三兄道:“大王,在我们汉地,直呼别人的名字很不礼貌。”左谷蠡王道:“那我该怎么称呼?称字?她有字?我听你叫她季姜,季姜是表字?”三兄道:“是的。叫季姜。”左谷蠡王道:“那我失礼了。对不起,赵王阏氏。”怎么又叫我赵王阏氏?

  曹未央道:“赵王阏氏的手艺的确不错。要是在早年,我挨饿的时候,能吃到这么好吃的肉汤,我怕是连舌头都吞下去了。”
  我说:“你挨过饿?”
  曹未央冷笑道:“赵王阏氏出生名门,身为贵戚之家,当然没有挨过饿,受过冻,只怕吃不完的食物还经常倒掉是不是?怎么可能知道百姓之苦呢!象我这样卑贱之人,一辈子之中,最大记忆就是挨饿!要不,我去做偷长干么?谁不想做个正派人。我这个人,随便到哪里最深的记忆都是挨饿。在大汉,我挨饿,到匈奴,也挨饿,随时随地都瘦得皮包骨头。只有跟了大王,我才吃得饱,穿得暖,长了这么一点肉。我所求的,就这么点点。是不是够卑微的想法了?”
  我低头不知该如何接口,我在未央宫的时候,确实经常听人说过,哪里哪里又发生饥荒,哪里哪里又出现了流民。
  左谷蠡王道:“赵王阏氏当然没有挨过饿,不会象我们一样,对挨饿有什么体会的。”
  我抬起头,奇道:“大王也挨过饿?”
  左谷蠡王道:“当然,不仅挨过饿,还冻得快死了。我吃了死人的肉才活下来。别干呕,你一定觉得恶心吧?我其实也觉得挺恶心,後来我一想起就想吐……所以我看到别人挨饿受冻,总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算了,别说这些。一时有感,多说了些。不好意思。还是先吃了赵王阏氏辛苦做的肉汤吧,等冷了就不好吃了。”他说了这话,人人都不再说话,低头默默吃肉喝汤。
  当天晚上,我和云娜正在收拾帐中的被子,准备休息,却听到左谷蠡王在吹胡笳,每次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似乎都喜欢吹吹胡笳,说实话,他吹胡笳还真是吹得挺不错,听着也好听。云娜道:“阏氏,你去跟他说说话。”轻轻把我推出门去。只见左谷蠡王一个人坐在离此约百余米的小坡上,对着刚刚升起的一轮新月吹笳,皎洁的月光,苍茫的草原,孤寂的少年,凄凉的笳声,这一切合在一起,我似乎被一种无法言传的感情搅动着心房,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伤心,他又在想什么?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离他不过十余步,他似乎感觉到了,停止了吹笳,慢慢站起,转过身,道:“赵王阏氏,明日就要到达蹛林了。左贤王和右谷蠡王因为我,不得不分部属给右贤王。他们心里一定很不高兴,奈何不了我,说不定会迁怒于你。你一切小心。不要离开我太远。反正只有三天的时间,很快就结束。”
  我说:“多谢大王。他们既然这么兑挤大王,大王何必再去见单于?大王留在雄驼草原就行了。”我大着胆子说了出来,说完便低下头,他会怎么反应?我真没胆量看他。要是左谷蠡王对单于生了怨气,不再理会单于,匈奴实力会更衰弱,这就是我汉军的机会。
  左谷蠡王久久没有说话,我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看他的脸,他嘴角微微翘起,仿佛带着笑意,又仿佛充满了嘲讽和轻蔑,我说:“大王,你……”
  只听左谷蠡王道:“季姜,幸好你不是我的阏氏,如果你是我的女人,就凭你这句话,我就会把你赐给我的臣下!我的阏氏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在我面前提这些事!这些事情,原本不是女人应该过问的!你作为客人,插手主人的家事,既没有教养,也太过唐突。你是大汉朝中的贵戚之女,想必熟读《内则》吧?什么叫男不言内,女不言外,你应该非常清楚,对吧!看在你是我客人的份上,此事我就当没发生。以後我不想再有第二次!否则,你就真的是我的女奴!老死漠北。”
  我又惊又怕,他还从来没有跟我说话这么重的。我说:“大王,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何必……”
  左谷蠡王道:“不要说了。我说过,我就当你没说过这话。回去休息吧,记着我说的话,到了蹛林,不要离我太远。”说完扔下我,大步走向营帐。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道:“你先回去,草原上是有狼的,你一个人不要在外多停留。”
  我觉得我几乎是灰溜溜的逃回了自己的寝帐,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对这种事情这么敏感,我只略略一提,就被他教训一通,以後我还怎么开口?难道我真的注定只有失败?
  第二天拔营而起,他不再指点我的骑术,随我自己骑去。兄长趁休息的时候偷偷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摇了摇头,没有多说,兄长貌似不信,但也并未多言。
  到了下午,一路上人多了起来,不时看到各王的营帐。看来诸王大都已经赶到,前面有成片成片的青翠树林,这时候,远远看见右谷蠡王的旗号,他迎着我们赶了过来。双方离着数十步的时候,右谷蠡王一个人骑着马迎了过来,对左谷蠡王道:“这一个月来,我始终没想通。你既然放了姑匿,却要我捕杀他,却是为何?你想做好人,别让我做恶人。所以我想来想去,决定了一件事。来人哪,把姑匿还给左谷蠡王,让他处置!”
  左谷蠡王笑道:“你巴巴地赶来找我,就为了这点小事?”
  右谷蠡王道:“你通知我有个罪犯逃到了我的领地,我组织人手,花了一个多月才抓住这条滑不溜手的泥鳅。听他说了前因後果,我怎么也想不通,你把他放到我领地来干什么?想借我的手杀他啊,他既然没有真正的掘成祖陵,也就没有真正的犯罪,我想了很久,决定还是把他交还给你。”
  说完这话,有人抬了一个大铁笼来,铁笼里有一个穿着白衣的萎顿不堪的人,正是姑匿。只听右谷蠡王道:“我两天喂他一顿,让他不死就行了。请左谷蠡王收下,想喂饱他还是想杀他,悉听尊便。”
  左谷蠡王道:“好,我收下他。来人,先把他抬後面去,等扎了营,喂他点乳酪。”左右把姑匿抬了下去。
  右谷蠡王道:“你到蹛林来,居然还记得带着赵王阏氏,哦,错了,是你的女奴,你就这么舍不得她?”
  左谷蠡王道:“我需要人服侍。”
  右谷蠡王道:“哦,你要她服侍你?她进了你的寝帐吗?我听说你连见都很少见她呢。养个女人又不用,白养着她么?鬼才知道你的心思。走吧,见了单于,课计祭祀之後再说。今日晚上,我倒要看看,你要不要她来侍寝!哈哈!”
  左谷蠡王道:“这不关你的事!”
  右谷蠡王笑道:“确实不关我的事。你要哪个女人陪睡我也管不了。”
  左谷蠡王道:“我们走吧!我要先扎营,一切以後再说。”
  扎下了大营,左谷蠡王让人把我和云娜安排在他大帐的右边,我兄长董憙的寝帐就在我们前面,门朝着我们的寝帐开的,我和云娜若是要出去,就得从我兄长董憙他们面前过去。如果外面的人要进来,就得经过他的大帐。我知道,他如此安排,是有意要保护我,不由得暗暗感激。反正时间只有三天嘛,我一步不出他的大营就行了。
  当天下午,左谷蠡王带着人去了单于的大帐,与诸王聚会,商议国事。第二天是课计,诸王向单于报告今年的情况,并向单于缴纳税收贡奉,各王手下都有不少汉人,直接从这些人身上抽人头税,左谷蠡王手下汉人很多,当然要交的人头税也多。第三天是祭祀,祭祀天地祖先和神灵,祭祀完了,当天就可以散伙回去,等到次日走也行。
  我和云娜同住一帐,待在营中,我可不想多生事端。上次事件我已经被贬成了女奴,左谷蠡王没让我当真正的女奴,已经手下留情,我还不知趣,真想当女奴吗?
  我规规矩矩地在左谷蠡王的大营中,晚起早睡,白天就在帐外草地教教云娜写字和一些礼仪,天一黑就进帐睡觉。我兄长和董憙也是如此,晚起早睡,白天只在营中练习练习武艺,一步不出大帐。左谷蠡王却是早出晚归,我居然两天都没有见到他。
  眼看今日就是最後一天了,按照左谷蠡王的安排,当天祭祀大典一结束,参加完单于的宴会,他连夜就走,我知道他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他的借口是得赶回去秋收。
  那天早上起来,我远远地看到匈奴人围着树林子绕圈子,显然是在举行着什么仪式,反正我现在成了女奴一名,也没资格走近了看,虽说有些好奇,也只能够远远瞧着而已。
  希望事情快点结束,可是,当天下午,我和云娜已经开始收拾行装,准备离开的时候,左谷蠡王手下的传令官来传令,让我和兄长到单于帐中去歌舞,出事了?要我和三兄一起去?我回头望着三兄,他问道:“要我和季姜一块儿去?”
  传令官道:“是啊,诸王在帐中诉苦,说我们被汉人欺负得狠了,失地失民,一说起丢失的山河就想哭,大王却对二位有如上宾,实在过份。既然你做了女奴,你兄长也不是什么使者了,让你们去陪侍歌舞也不算什么过份的事吧。诸王都这么说,单于说你们就去歌舞一曲好了,大王也不好拂逆诸王和单于,他说,请你们去一趟吧。歌舞一完,你们就回来。”
  三兄笑道:“失地失民?被汉人欺负?这种话他们也说得出口?若是他们不年年入塞寇我边疆,杀我黎民,我汉人嫌粮食种多了没地方消化是不是,跑到这塞北之地来抢人去喂着?颠倒黑白,莫为之甚!”
  传令官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大王对你们兄妹有大恩,一直以礼相待,你们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三兄道:“大义私恩,这是两回事!”
  传令官道:“你们不想去?”
  三兄道:“不,去!季姜,我们去!”
  传令官道:“那我先到帐门等你们,你们收拾一下就走吧。”说完走了。
  董憙道:“这些匈奴人,无耻之极。王司马,你和夫人不如痛痛快快地去骂他们一顿!即使死了,也算不虚此生!”
  三兄道:“好!我们既然被迫留在匈奴,能不能回去听天由命,即使死了,也死得壮烈些!让这些匈奴人知道,颠倒黑白,我汉人决不可容!我们兄妹这次只怕要血溅大漠了。季姜,你怕不怕!”
  我摇头道:“不怕,我的命上次就该死了,我已经捡回了一条命。兄长,那我们就去大单于帐中痛痛快快地出一口气!我去拿璇钟,兄长,请你替我伴奏,音乐雄壮一点!”我心想:霍将军,我今生今世和你无份,若我舍生取义,你是不是就会多多记着我一点?我大汉儿郎,重大义轻生死,汉家女儿也不可以贪生怕死。我不会给你丢脸,也不会给大汉丢脸。陛下,你是千古英主,我虽然完不成你交给我的任务,但我至少没有失去大汉气节,你会原谅我的是吗?阿翁阿母,各位兄姊,季姜绝不有辱家人!
  三兄道:“好,我们就到单于大帐中去骂伊稚斜一顿。董君,你……”董憙笑道:“我在外面守着,如果二位不幸,我先宰几个匈奴人,死也要换几个本钱回来!”三兄笑道:“好,我们三人一块死!”
  我走进寝账,去拿我的璇钟,云娜手里捧着璇钟,站在门前。她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水,只听她道:“阏氏,你和王司马要去骂单于吗?答应我,你们都要活着回来!”
  我说:“云娜,你和你兄长对我们兄妹的大恩,来世再报。”
  云娜道:“阏氏和王司马也救过我,说什么报答不报答。阏氏,你要活着回来,请你转告王司马,云娜希望他也一定要好好地回来!”说完把璇钟放到我的手上,转身扑到床上,放声大哭。她怎么会这样?难道她真对我兄长生了情意……
  我们三人随同传令官上门启程,朝单于的大帐驰去。我把云娜刚才的情形告诉了三兄,道:“兄长,我看云娜是不是对你生了情意?”
  三兄苦笑道:“我一直当她是我的小妹妹,根本没有想过别的。何况,我想,阿翁阿母说不定已经在长安为我定了亲,我怎么可能娶她?算了,反正今日我们能不能活着回来还难说呢,别提这事了。”
  今日的天气还不错,天高云淡,不冷不热。依照礼仪,我和兄长分别从左右进帐,董憙则在外等候。
  单于帐中坐了约百余人,还有一些侍卫女奴。单于和赵信坐在最上手,四王坐在仅次于他的左右两边。左谷蠡王的神情显得有些焦虑,他轻轻地扣着面前的桌子。
  右贤王对我说:“又见到你了。现在你不是什么赵王阏氏了,不过是个女奴,你可要知趣点。”
  左谷蠡王道:“他们在我帐下一向都很规矩。不用你提醒。王禹,凌惠,你兄妹适可而止。”
  右谷蠡王笑道:“你一片好心,为这女人犯了众怒,人家可不一定领情。你就别自作多情了。”
  左谷蠡王道:“我什么自作多情!你想左了!”左贤王面带冷笑,一声不出。
  右贤王道:“凌惠,你若是不听话,你看看这个汉人女奴!”他猛然把身边侍立的一名女奴的头发抓住,往地上一掼,对一名侍卫说:“把这汉人女奴赐给我手下的二十名马奴,让他们尽情享用,如果这女人到时候还没死的话,扔到草原上喂狼!”那汉家女子哭求饶命,右贤王哈哈大笑,道:“女人就这点骨气么?求饶?哈哈!拖下去,拖下去!凌惠,你看见了吗?这女人的下场就是你的前景!别以为你出身高贵就不得了,你也是狗屁不如的女人!”那女子被硬拖了出去,她的哭声萦绕在帐中……许多匈奴人都面露笑容,挑战似地看着我们。我紧紧握住了双手!咬住嘴唇!这群畜生!
  左谷蠡王转过头去,不去看他。兄长握住我的手,道:“别怕!”
  我朝四周看了一看,大帐中那根用来撑住帐中的白桦木够坚固,若是右贤王对我也象对那个女人一样,我就一头撞死在这白桦木上。
  伊稚斜道:“好了!你们还没玩够吗?赵王阏氏,你想家乡吗?”
  他倒是还算客气,居然还叫我赵王阏氏,我说:“我当然想了。”
  伊稚斜道:“那你唱首思念家乡的歌吧!”
  我心里一动:“伊稚斜这么说,是不想让我们有骂他的机会呢还是想放我一马?思乡之曲,自然就不好骂了!”
  左谷蠡王道:“好,你唱首思乡之歌吧!王禹,你替她伴奏吧。”
  三兄拿过璇钟,为我伴奏。其实我三兄的琴艺平平,远不如我,只算是能够把调子弹出来,在我的耳中听着颇为别扭,不过,我认为那些匈奴人只怕也没几个能够分出来,左谷蠡王呢?也许他能听出来,只怕单于也听得出来。
  音乐一响起,我是真的悲从中来,若不是那个可怜而又倒霉的赵王,我如何会有今日?一场孽姻,害我如此。我一边唱,一边起舞。
  “我生不辰,泪别故乡。
  我命由人,徒自心伤。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兄兮姊兮,骨肉牵肠。
  大漠风冷,长安月朗。
  奈何伊人,天各一方。
  黄鹄比翼,终成痴想。
  却逢孽姻,非我所望。
  男儿尚义,女儿尚情。
  南风有意,送我归乡。”
  我的家乡,我的亲人,我崇拜的君主,我挚爱的人,都在南方的天际之下,在那美丽的大长安。我大汉那壮美的河山,雄伟的长城,巍峨的未央宫,都在我眼前闪过。一路关河一路天,云烟何处汉江山?塞外风冷空肠断,携手长安梦难圆!
  我一曲唱罢,左谷蠡王道:“好了,唱完了,回去吧!
  单于也道:“好了,歌舞完了,让他们回左谷蠡王帐去。“
  右贤王道:“还不慌呢。孽姻?什么叫孽姻?嫁给我大匈奴的赵王就是孽姻?这不是侮辱人嘛。汉人这么欺负我们,口里还不服软啊!再唱,再唱一首!我没听够,我想听的不是这样的歌!”
  我腾地火起,你这没完没了的,是有意要我骂你们哪?犯贱的匈奴人,不是你们来惹我们,谁会无缘无故地挑衅?这个世界上哪有无缘无故地恨?想到我亲眼看见的塞上百姓之苦,这个火气就再也压不住。好,我就当着面臭骂尔等夷狄一顿!我道:“好,我再唱!单于,如果我的话说过了,请单于大肚包涵!我想要跳剑舞,请给我一把剑!”右贤王从上面扔下一把剑来,这把剑又钝又轻,显然不是真正用来作武器的宝剑。嘿,你怕我去刺杀单于么?我还没那么冲动愚蠢,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武艺到底如何,不过那天左谷蠡王轻易地就制住了我,估计我的武艺也不怎么高明。这里这么多人,我杀得了单于么?我跟伊稚斜一对一都未必能赢他。
  左谷蠡王道:“你们兄妹有完没完,想卖弄自己是不是?”
  我说:“没有!是人家要求我们弹唱的。大单于,你听好了!”伊稚斜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这时候,我兄长重新弹了首曲子,这曲子健捷激昂,和刚才那首曲子的悲凉完全不同。
  我一边舞剑,一边唱道:“
  不见塞上苦,黎民尸骸延。
  胡马屡入寇,乡关化残垣。
  稼穑成野草,冷月照荒田。
  朝廷令远徙,安土重难迁。
  一步一回头,哭声上云天。
  谁人无故土,谁能忘祖先?
  代马常望北,狐死首丘悬。
  人岂不如此,念之泪如泉。
  今日离乡去,肝肠如油煎。
  长城起万里,何处可安边?
  男儿重义气,引刀赴国难。
  丹心报华夏,以身荐轩辕。
  刀染匈奴血,露布传长安。
  将军能征战,何用长城为?
  胡骑从此遁,英名震古传。
  慨然告单于,岂惜一身捐!”
  歌舞刚落,右贤王道:“大胆!来人,把这女奴给拖下去,赏给奴隶们去享用!”
  一听到这里,我甩掉了手中剑,一头朝那白桦木大梁撞去……
  我的腰好像被一条绳子缠住,硬往後拉,我使劲一挣没挣脱,反而向後飞了过去,撞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抱住我,往地下一扔,我脸朝下跌在毡毯上,背上被人用手按住,按得我动弹不得。耳边只听左谷蠡王低声道:“你犯什么傻,使什么性子?你不想回长安了?”他又救了我一次!谁要你救!要把我弄去侮辱吗?
  只听右贤王道:“你就这么舍不得她啊。你被这女人迷惑住了?”
  左谷蠡王道:“她是我的女奴,要怎么处置轮不上你!她,还迷惑不住我!你太小看我了!只有你才会被女人迷惑住,你後帐中不是有一百多名女人么?大败之时还不忘记带上女人!”
  这句话显然抓住了右贤王的痛处,一时竟然没听见他接口。
  右谷蠡王道:“她这么骂单于,你还救她!”
  伊稚斜道:“她也没有怎么骂我啊,他们汉人讲究什么诗教怨而不怒,在诗里骂人再怎么骂也不会过份的。何况,有胆量当着我的面说出来,总比在背後说人要强,她不过是一个女人,她惩惩口舌之利,又有何用?我身为一国之君,不想让人说我连这点气度都没有,和一个女子争长短。”
  我听到这句话,简直怀疑我听错了!左谷蠡王帮着我说话,是我意料中事,谁想单于也帮着我说话!事实上我从第一次见伊稚斜时他就对我挺客气,除了言语嘲笑之外,并无其它的失礼之行,左谷蠡王不是说过,他从头到尾没杀我之意么?这是为何?
  左谷蠡王道:“是啊,她是汉人,当然站在汉家的立场上,如果忽汉忽匈,倒让我小看了,难道你会赞叹任性无耻的人?我很欣赏这女子的风骨,能做我匈奴王正室阏氏的汉女,如果连这点立场骨气都没有,反而会令我瞧不起。来人,把王禹和凌惠都送回我的营帐。”
  右贤王道:“慢着,你居然还帮着她说话。你被这女人迷了心窍是不?单于要你娶她,你拒绝,却又一再救护她。她辱骂我大匈奴,你也忍得?你忘了你是什么人了?”
  左谷蠡王道:“我没忘!可她说的是实话,的确是我们跨过长城抢掠在先,汉军攻击我们于後。我大匈奴堂堂草原上的天之骄子,岂是做了不认的懦夫?既然敢做,就敢承担一切後果!我们可以哭诉,汉人也可以!你要有本事,到战场上去战胜汉军,没本事才欺负一个女子!”
  右贤王大怒,道:“你……你身上流着汉人的血,果然向着汉人,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每次都与我作对,到底为了什么?”
  左谷蠡王道:“我说的是实话。你是自取其辱而已!我每次都与你作对?哪一次不是你先挑事?亏你说得出这种话来,你有脸没脸?来人,把他们两个送回营帐!”
  右贤王道:“你敢!你把我们都欺负得狠了,我们个个都要么屡遭天灾,要么汉军打击,总是折损人畜,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就你,居然还在增加!你躲在我们身後,不受打击,你什么意思啊,显示你有多能干吗?”
  只听得左谷蠡王的笑声:“你自己经营无方,损失惨重,还怪我?是你不让我参与同汉军作战,打输打赢,你自己的事!你身为堂堂大匈奴的大王,却去欺负一个女人,被女人打了,你怀恨在心是不是?我说你活该!”
  右贤王道:“你如此辱我……今日你敢把那两个汉人放走!”
  左谷蠡王道:“我为何不敢?你们快走!”说完把我拉了起来,我这才看见三兄站在一旁,被几名侍卫用刀比住。我腰间系的是一条长鞭。左谷蠡王一挥手,把长鞭松开,显然刚才他顺手拿起这条长鞭,救下了我。几名侍卫也放开了三兄。三兄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拿起璇钟,就要往外走。
  右贤王道:“拦住他们!左谷蠡王,我受你的气也不止一天了,今日,”他刷地拔出佩刀,指着左谷蠡王,道:“诸王听着,这个杂种身上流着汉人的血,一直向着汉家,我们今日是不是该跟他清算了?”有几个坐着的匈奴王站了起来,站到右贤王身後。只见右日逐王站起身,跑到左谷蠡王身後,道:“犁汙王,句(音沟)王,因淳王,你们几个还当不当我们是兄弟,让人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你们还躲在後面干什么?”几名坐着的匈奴王也站了起来,站到右日逐王身後,双方人数差不多,那个犁汙王虽然和左谷蠡王有嫌,但他几个兄弟都出了头,他肯定也不好意思单独坐着,不站起来也得站起来了。
  右贤王道:“好哇,你们几兄弟要联合起来跟我干了?”
  正在这时,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从人群中跑出,站到左谷蠡王身边,道:“霸给(匈奴语称叔伯),我来帮你。”
  右贤王似乎吃了一惊,道:“左大都尉,你也来搅和!”
  左谷蠡王道:“乌维,这事与你无关。你下去!”
  左贤王本来始终面露冷笑,一声不出。他是储君,可不能轻易把矛盾挑大了。再说,他又是单于的儿子,公然违逆单于的命令可不好。可他看到乌维一出来,显然是大吃一惊,立即站了起来,道:“欧格,没你的事。你出来干什么?”这个乌维也是单于的儿子?他怎么站在左谷蠡王一边?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人身材不高,和伊稚斜长得挺象,神情坚毅,看起来很有主见,显然他不是轻易做出这种决定的。乌维道:“兄长,我支持霸给,他是对的!”左贤王道:“你……”
  右谷蠡王道:“算了,你们为了个汉人女子剑拔弩张,让人小瞧了。右贤王,本来没事的,你偏要这汉女来。大家各退一步算了。还是让这两个汉人走吧。”
  伊稚斜道:“右贤王,你够了没有?我说了,让他们走!本来就不该让他们来的!都是你!”右贤王听到单于的呵斥,唾了一口,悻悻坐下,满脸不甘。他身後诸王也各自回归,左谷蠡王低声道:“兄长,乌维,你们也回自己的坐位去吧。多谢了。”那几人也各自回了自己的位置。
  左谷蠡王对我们道:“你们还不走?”三兄赶快拉着我出了帐,他道:“看来单于也不想杀我们。即然我们还能活着,何必一定要送命?我们快走!”
  董憙正在帐外等候,看我们出来,迎上来,道:“没事了?”
  三兄道:“有惊无险!我们马上回去。”一群人护送我们回了左谷蠡王的营帐,远远看见云娜站在帐前,她看到我们,立即朝我们跑了过来,我跳下马,她扑到我的怀里,道:“阏氏,你们平安回来就好。没事吧!”
  我说:“你兄长又救了我们兄妹一次!若是我们能够回到长安,云娜,你就是我自己家里的亲人!”我说了这句话,感觉到云娜的身体好像颤抖了一下,她轻轻放开我,低着头,满脸通红……
  三兄道:“云娜,谢谢你对我们兄妹的情谊。你以後就是我的亲妹妹!只有这样,才能报答尊兄对我兄妹的大恩万一。”云娜听到这里,又扑到我的怀里,嘤嘤地哭泣起来。我一边安慰云娜,一边去看三兄的表情,他苦笑了一下,朝我摇了摇头。
  稽留斯和曹未央施施然走了过来,和护送我们回来的人交谈了几句,曹未央笑道:“二位是真的有风骨呢还是有恃无恐?是不是认为大王一定会救你们?”
  三兄冷笑道:“你要这么想,我也不想多解说。曹偷长,是不是认为天下人都和你一样?”
  曹未央脸也红了,大概是听三兄叫他偷长的原因,他一转身便走,只听他嘟囔道:“难道大王真喜欢这个女人?”稽留斯道:“大王的心思,我们怎么知道。大王从来不是好色之徒,这女人不见得有多漂亮啊,大王哪里会看中她?那个丁零公主就比她漂亮多了,缠了大王两年多,大王都象没看见她一样。”两人低声谈论,越走越远。这些人,怎么会这么议论呢?怎么人人都说左谷蠡王喜欢我?我一点都感觉不出他哪里喜欢我了,他对我防范得可紧呢!那天黄昏,话说得多重啊!刚才他还说要送我回长安呢!
  三兄对我说:“怎么人人都说大王喜欢你?我不觉得呢。我们住的地方隔得这么近,住了几个月,大王从来没有来跟你说过话,这叫喜欢吗?有这么喜欢一个人的吗?近在咫尺都不见一次?”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这些人,总是喜欢瞎议论。左谷蠡王救我,只是想报答我,这样我回了长安会对云娜好,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云娜能够平安归汉,嫁个汉人,完成母亲的遗嘱,我是帮助他实现这一心愿的最佳人选,所以他才会尽力救我,这跟喜不喜欢完全是两回事。
  云娜抬头道:“我兄长很忙。我相信他是喜欢阏氏的,真奇怪,他就是不肯娶阏氏。”
  三兄道:“当你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再忙你都会挤出时间的。只有并不在乎一个人,才会这么随意。云娜,季姜和你兄长,是不可能的事。季姜迟早得回长安去,云娜,你也随同我们一起归汉。”云娜听到这里,又在我怀里哭了起来。
  我把云娜带回寝帐中休息,我轻轻抚摸着当卢,吻了吻它,霍将军,我既然还能留得一命,就一定还有再见你的机会!我不求别的,只求能够远远地看到你的背影,一切我都满足了!我绝不会纠缠你的。没有人知道这个当卢是你给我的,即使我家里的人猜到了,他们也不会出去说。要是外人知道了,男女授受不清,我自己被人说几句没关系,连累你的清名,我可不愿意!我跟你说过,我誓不为失节之妇,你要知道我当着面骂了单于,我没有违背诺言,有失汉家女儿气节,你会高兴吗?
  没过多久,左谷蠡王带着一群侍卫回来了,他下令立即拔营回雄驼草原。我和兄长向他致谢道歉,他说:“这都是右贤王惹的事,如果他不让你们去,怎么会有那些事。季姜说的是实话,本来就是我们自己惹出的麻烦,敢做就要敢当!象个弱女子般到处哭诉不好笑吗?这还是我们大匈奴的男儿吗?如果不是当年我的族人到汉地掠人,抢到了我的唉起,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我。哼,不服气就到战场上去和汉军战斗!在这里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欺软怕硬,简直就是自取其辱!”三兄道:“大王敢作敢当,禹深为佩服!其实,汉匈之间的恩怨,与大王没什么干系的。”左谷蠡王道:“怎么没干系?我是大匈奴的大王,大匈奴的事就是我的事。无论谁做的,我都有责任为之负责。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兵戎相见的。现在你们是我的客人,我以礼相待,在战场上相见的时候,你们别指望我会手下留情!”三兄长揖道:“大王光明磊落,不愧草原天骄!要是我们真有一天在战场相见,我也会全力以赴!”左谷蠡王微微一笑,施礼道:“你们兄妹也一样!是真正的大汉儿女!”
  太阳已经偏西,可是他还是要连夜离开,显然也不愿意在这里多耽误,以免夜长梦多,妄生事端。队伍里多了一个人姑匿,左谷蠡王命人将他牢牢捆在马上,随同大家一起骑行,这样骑法只怕很不舒服。姑匿有气无力地道:“你为什么不杀我?”他两天只吃一顿饭,能有力气才怪。左谷蠡王笑道:“比起其他大月氏人来,你虽然行为卑鄙,倒有点骨气,而且始终不肯投降,比起你的那些连复仇的勇气都没有的同胞们还是要胜过一筹的。最主要的,你居然始终记得南伐。你有骨气,有义气,我说过,我一向都欣赏这样的人。我还不想杀这样的人,你暂时做我的阶下囚吧。”姑匿道:“你还是杀了我好了!”左谷蠡王道:“杀不杀你,在我一念之间。你说也没有用!”
  当晚行至月上中天,才扎营休息,我疲累不堪,虽然帐外狼嚎声声,还是很快便入眠了。一路上还算顺利,过了五六天,回到了雄驼草原。
  当天晚上,梁玮来向左谷蠡王禀报,说庄稼已经可以收割了,就是人手有些不足,这几天隔三差五地下小雪,怕晚收了影响收成,左谷蠡王命令第二天,除了留下必要的人手去看管牧群,保障安全外,其余能够拿得动镰刀的男人都去田里收割,女人们都去做饭,送到田里去,大家突击两天,把所有的庄稼都收了,以免白辛苦半年。
  第二天一早,左谷蠡王自己也拿着镰刀下了地,我兄长和董憙也都去帮忙。大阏氏带着所有的女眷在家做饭,中午的时候送到田里去。我和云娜也顾不不上旅途的疲惫,和琴瑄捐之一起,帮着大阏氏制作湩乳。
  当我们带着准备好的食物到田里的时候,很多人都在田中挥汗如雨,左谷蠡王也在田里忙着收割。真没想到在匈奴也能看到这种收割庄稼的农忙景象,更没想到,左谷蠡王用起镰刀来也不比用弯刀差,显然他不是第一次到地里来,田中一片金黄,收割好的黍成捆成捆地被放在一边,堆成了小山,有人赶着车把这些黍拉到城里去处理。象这么干下去,也许真的两天就能收完。我叫道:“吃饭了,大家休息会再收吧!”田里忙活着的男人们吹了口哨,纷纷扔下手中活计,赶到田边。
  左谷蠡王走到一边,他满头是汗,大阏氏递上一块绢帕,帮他擦去脸上的汗水,左谷蠡王道:“你别忙着给我送饭了,先给其他的人送吧。我现在还不饿,我休息一会再吃。”大阏氏带着女眷们给各位分发湩乳,我和琴瑄捐之云娜都在一旁相帮。
  左谷蠡王坐在一旁,微笑着看着忙碌的我们。看大部分人都开始吃起来。我和琴瑄等人去给兄长和董憙送过饭,回来的时候,只见大阏氏她们已经走了,众人还在休息,没有动工。左谷蠡王坐在田陇上,我问:“大王吃过饭吗?”他道:“吃过了。你一定想不到,在匈奴也能看见这样的场景吧?还这么多女子送饭呢。对了,你们汉人,把这种事情叫什么?”我还没回答,琴瑄便抢着道:“叫馌彼南亩。”左谷蠡王一征:“馌彼南亩?”
  琴瑄道:“对啊,女子往田里给男子送饭,就象赵王阏氏给大王送饭这样,我们大汉就叫馌彼南亩。”不对,馌彼南亩是指妻子给丈夫送饭,用在大阏氏身上还差不多,怎么用在我身上?何况今日中午,我也没给左谷蠡王送饭哪,我明明是给我兄长送饭的。我忙道:“琴瑄是在胡说,这不是什么馌彼南亩,她解错了。”轻轻踹了琴瑄一脚,等会我回去教训教训你这不知轻重的坏姊姊!
  左谷蠡王笑笑:“错了就错了。”谢天谢地,看来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他懂得汉语,云娜又说他认得汉字,也读过汉人的书,象《诗》(汉代称《诗经》为《诗》)那么著名的书他果真没看过?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管他呢,再说下去我不羞死才怪。
  我怕他再继续追问下去,我可不知该如何解说了,忙道:“今年丰收了,把这些黍杆晒干做牧草,正好用来给牲畜过冬。还可以烧掉一部分,埋到土里去,增加土壤肥力。”
  左谷蠡王笑道:“你是农家女出生,倒还知道一些。可是我明年不打算在这里再种了,移到左城那边去。”
  我说:“这里种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移走?”
  左谷蠡王道:“你没发现这座城有点怪吗?”
  我说:“那倒是,这座城只有三面城墙。”
  左谷蠡王道:“不是我们少修了一面,而是给去年的洪水冲垮了,一直没有修补好。大概你不知道,郅居水是要发洪水的,去年我没经验,贪图这里离水近,灌溉方便,土壤又肥沃,在这里种地,结果被洪水冲走不少,收获惨淡。今年的雪来得这么早,明年多半又要发洪水,我不能再重蹈覆辙了。我移到左城那边去种,左城离郅居水要远些,应该不会被洪水冲到。那边的土地足足有三年没耕种了,已经养肥了,在那里种,应该可以获得丰收,农耕配上游牧,过几天我再带将士们去大围猎,获得众多的猎物,这样就可以养活更多的人畜。这边的土地暂时放着,明年若是发洪水,将会带来肥沃的泥土,後年就可以回来耕种,如果明年不发洪水,休耕一年,也能增加土壤肥力。我已经让左城的人员压雪(压雪,秦汉时代农业耕种的一种方法,即等到雪停之後,用器具把田中之雪压实,可以抗旱保墒,冻死土中越冬害虫)为明年春天的春耕做好准备。我们在这个河谷中过了冬,明年春天迁到左城去。”
  我说:“大王远见卓识,令人佩服。”
  左谷蠡王笑道:“你在奉承我吧?我也谈不上什么远见卓识,只不过吃过一次亏,学乖了而已。这个世界上只要不太笨的人都应该学会进步的。我收留了很多汉人,其中有不少人才,帮我种地筑城制作器物。梁玮是我向句王要的,曹未央是我向韩王要来的。梁玮是个种田的好手,很多耕田的知识都是他教我的。曹未央是制陶冶炼的好手,我让他在这里制作陶器和铜器铁器,做好了除了自用外,多余的再卖给周围的部族,狠狠地又赚了一笔。韩王现在肠子都悔青了,他还想用一百名汉人把曹未央换回去,我才不干呢!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曹未央跟惯了我,自己也不愿意。右贤王还怪我年年都能增收,他自己不会想办法,反怪我!这个世界上,只要会想办法,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在大雪来临之前,我会仔细检查各部,让他们做好一切准备,希望今年可以平安过冬,把损失减小到最小程度。你回去吧,我们要干活了,这些事情,不需要女人来帮忙。”说完把手一挥,道:“大家继续干!晚上收工,明日再干一天,把所有的粮食都收了!”拿起放一旁镰刀,俯身去收割。
  我回到帐中,让捐之和云娜离开,把琴瑄留下,板着脸,道:“琴瑄,你刚才在大王面前说什么?”琴瑄笑道:“馌彼南亩啊。难道不是吗?”我说:“你在胡说,你明明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能用到这里?”琴瑄笑着说:“我觉得你和大王很相配的,那些汉人匈奴人都这么说。”我说:“你胡说八道,我是要回长安去的,以後不准再说这类话。否则,我以後就把你留在匈奴,不带你回长安了。”
  琴瑄道:“大王对我们挺不错,我在这儿比在左贤王帐下强出十倍,我也习惯了,不回长安也没关系,反正我回去了也是个倡伎。要是你留在这儿跟我作伴,那更好。”说完嘻嘻一笑。我求道:“好姊姊,别开我的玩笑了。我天天都想回长安的,以後真的不要再提这事,算我求你了。”琴瑄道:“好好好,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大王不会知道这四个字的真实含意的。”希望他不知道最好。
  第二天,左谷蠡王带着人又干了一天,我们照例去了田里送饭,这次我可不敢再在他面前说话了,好在他也没再问。匈奴人和汉人一样,每天只吃两顿饭,但在农忙之时,男人们出去得早又回来得晚,中午便要加一顿,否则,劳累一天,他们的身体受不了。送饭的任务自然就由妻子女儿承担了。我在西新里之时,逢到农忙,也会和母亲姊姊一起到田里为父兄送饭。
  粮食收割之後,接下来的便是加工储存,黍脱皮之後,黍皮拿来喂鸡,黍米储藏起来,食用的时候,用石磨磨成粉,加工成饼(汉代的饼的概念和後世不同,指用米粉麦粉做成的所有食物,见《中国农业通史•战国秦汉卷》),黍杆用来喂牲畜,总之没浪费的。他们也种有豆类和蔬菜,并把豆做成豆豉,蔬菜做成酱菜或者用盐腌制好(见上书)。左谷蠡王召开了一次庆功会,让他手下的所有臣民都去庆祝丰收,在会上吃新黍制作的食物。许久没有吃到黍米饭了,加上桌上的酱菜豆豉,加上一点用黍米酿的米酒,整个一个汉家风味,好久没吃到故乡味了,我差点连自己舌头都吞下去了,我三兄和董憙也是一付垂涎欲滴的样子,看那些汉人匈奴人也个个吃得不亦乐乎,左谷蠡王的胃口也很好。汉人倒也罢了,匈奴人吃乳肉多了,吃点汉家食物,是不是也觉得挺好吃呢?唉,在异国他乡,原本再普通不过的食物都成了一种奢侈,我突然想到了我在未央宫中吃到的美食,什么时候还能再去未央宫宴饮?要是我能回去,陛下一定会赐宴的,还会赏赐给我很多食物带回家去吃。他交给我的任务我没完成,有什么脸回去见他啊。唉,左谷蠡王一直在防范着我们,我根本不敢开口提。
  盛会上,左谷蠡王命令奏乐,许多男男女女都在场中载歌载舞,左谷蠡王和他的阏氏们也加入其中。
  三兄对我说:“我们也去跳舞。”我说:“男男女女一块儿跳,这不成体统……”三兄道:“怕什么,入乡随俗嘛。我是你的兄长,我让你去跳,父亲不在,兄长为尊,听话。你跳舞跳得这么好,不趁这个机会去展现展现你的舞技不是太可惜了么?走。董郎中,你也一块儿去跳舞!”拉了我起来,我心里确实很想跳舞,半推半就地跟在三兄身後,和琴瑄捐之云娜一起,混入人群中,随着音乐起舞。这在大汉是绝对不可能看到的情景,我不是歌舞者,除了熟人或者家宴之外,即使是陛下也不会让我去为外人跳舞的,更无论说跟男子们一起跳了。事实上,我在汉宫一年多,一共也只跳过三次舞,而且都是独舞。一次是第一次被召见的时候跳,周围看的男子都算是自己家的亲戚;一次是在渐台上跳,那些诸侯王子也不能说是外人;还有一次是在姊姊的生日上跳。
  我仰俯回旋,衣带当风,纵情恣意,痛痛快快地展开我的舞步。三兄在我身边一边跳,一边说:“你跳得比他们都好!也让匈奴人看看,咱们汉家女儿不仅女工远胜他们,歌舞音乐他们也比不上!”听了三兄的话,我心里不由想起另一件事,问道:“三兄,将军……跳舞也很好吗?”三兄笑道:“哪位将军?”我脸一热,不敢再说,三兄笑道:“我大汉每一位将军跳舞都跳得好!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前将军后将军左将军右将军都跳得好!就可惜你不能去军营看!哈哈。”随着舞步跳开了。真不该问三兄这句话,被他取笑了。
  左谷蠡王随着舞步跳到我身边,道:“季姜,你跳舞跳得真不错。单于帐中看你跳剑舞时我便暗自称道,剑舞是武舞,不想你可刚可柔,跳这类文舞也一样好。我没想到你居然也会混到人群中来跳?你这次不怕人家说你失礼了?”我说:“入乡随俗啊!你没看见这么多汉人男女都混在其中跳吗?我也就不显山露水了。”左谷蠡王笑道:“那你就尽情跳吧!”随着舞步跳开了。
  那天晚上,左谷蠡王命令点起篝火,我们围着火直跳到了半夜才回帐去休息,跳得我脚酥手软,可是我的心却是非常愉快的,这是一种魂灵上的自由。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滋润着广阔的雄驼草原……我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好像还在跳舞,一个人在草原上尽情尽性地跳……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雪也越下越大,草原上开始有了积雪。不过是九月份,怎么下这么大的雪?长安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云娜说,这雪不算大,在漠北,比这更大的雪多的是,今年的冬天,一定冷得够呛。大阏氏派人给我们送来了皮衣,我从头到尾把自己“武装”起来,以免受寒。
  过了几天,左谷蠡王带着他的军队到山中去大围猎。匈奴人的狩猎有着严格的规定,完全按照战争的规则来办,谁在狩猎中丢失了箭或者惊吓了猎物都要受到重罚。左谷蠡王身任总指挥,他把队伍分成无数小股,每股都有自己的任务,哪些队伍合围,哪些队伍驱赶,哪些队伍猎杀,如何服从统一调配,都一一做好规定。在汉人眼中,匈奴人打仗没章法,一哄而上,输了就鸟兽散,但我眼中所见,显然并非如此。真要那种一哄而上的乡巴佬打法,匈奴人如何能够征服如此之多的民族国家,成为一个“百蛮大国”,幅员一度还超过大汉?我大汉军队还长期不是对手?
  他们把野兽驱赶到包围圈里,逐渐缩小包围,这期间,很少有人说话,以免惊吓野兽。猎杀的工具通常是箭,但也有剑刀和长矛之类的。那些男人们狩猎之时,女人和老人孩子远远守在外围,等会帮他们收获猎物。不过处理猎物是男人们的事,他们把猎物取回去,按等级加工好,分配给所有人,包括老人妇女和孩子。我和大阏氏等一群女眷远远看着那些男人们在林中追捕刺杀,耳中听到野兽的惨叫,人的喝呼之声此起彼伏,偶尔也听到人的惨叫,显然其中有人受了伤。而我兄长和董憙却被左谷蠡王婉言劝回去休息,嘿,他还是在防范我们啊,匈奴人围猎其实是种军事训练,象我兄长和董憙这样,有大汉军方背景的汉官,他不让去看是很自然的。我是女子,又不用亲自参加狩猎,远远看着也没关系。头天猎杀了上千头猎物,以鹿类居多,也有狐狸狼豹熊猞猁,还有两只老虎。第二天,转战另一处山林,又猎杀了近两千只各类猎物,另有老虎十余头,兔獭鼠之类猎物实在太小,平常经常捉到,大围猎的时候反而把它们给忽略了。包围野兽猎杀一阵之後,便网开一面,放剩下的兽类逃走,以便为来年留下种兽。绝对不能把包围圈中的兽类杀光,这是匈奴人历来的传统。
  围猎回来之後,我们人人都分到了部分兽肉,现在冬天冷得要命,也不会坏。我这才知道为何匈奴人一定要在深秋时分大围猎,现在还是九月份,还没到真正的冬天,可是已经比长安的冬天冷得多了。我大汉以十月初一为岁首新年,而匈奴偏偏要用夏历,以正月初一为新年,匈奴人自认禹王之後,祭祀时祭昆仑神,祭禹王,祭龙神,所以必须以夏历为正统。听左谷蠡王说,这种祭祀方法,还是冒顿单于传下来的,以前匈奴人也不是这么祭祀的,至于以前怎么祭祀,他也不清楚。
  昆仑神话,向来是我华夏上古著名的神话之一,《山海经》便是集昆仑神话于大成的一本书。虽然《山海经》是成帝时的刘向辑成的,但原书所用的素材,武帝时期早就有了,据说东方朔就提到过《山海经》中的内容。汉人壁画中有许多关于昆仑山的形象及昆仑神话的反应,西王母崇拜就是昆仑神话的一部分。匈奴人是不是真的禹王后裔很难确定,但冒顿这种做法,明显是为了拉近与华夏民族的关系,我觉得这和亚历山大主动祭祀波斯神祇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真真假假,原不必计较,总之,这是一种政治手段而已,我倒有点佩服冒顿了,他的脑袋真不简单。我和左谷蠡王虽然住得近,但是左谷蠡王从来没有找过我,只是偶尔在路上遇到,随便打个礼节性的招呼而已,即使说话也说得少。
  我感觉得他的神情越来越忧郁,越来越痛苦,偷偷问起云娜这是怎么回事,云娜说快到九月二十六日了,她唉起就是在这天死的,左谷蠡王每年这天,都要去坟上祭拜,本来去年她已经按照唉起的遗嘱回了长安,甚至在长安藁街得到了个名数,正式成为大汉天子治下的编户臣民之一,但谁也没想到今年她又回了匈奴,左谷蠡王准备带她一块儿去唉起坟前祭拜。唉,一提到唉起之死,左谷蠡王都会痛苦之极。母亲的死是他永远难忘的锥心之痛,他无论地位多高,事业多有成就,都无法弥补这永远无法挽回的巨大缺陷。二十五日那天晚上,大片大片的雪花又开始飘落在草原上,我看见左谷蠡王倚在他大帐前的那棵树下,呆呆看着远方……我也不由得有点难过了,我的母亲,她还在长安等着我和三兄回去团聚呢,不要真的搞到“子欲孝而亲不在”的那天,那才是後悔也来不及了,我一定要完成任务,回长安去!回到阿翁阿母身边去!陛下呀陛下,我从来没有忘记你给我的任务,可我该怎么办哪?要命的是,我又不能和三兄他们商量!我第一次发现,其实我挺笨的。要是陛下甚至是左谷蠡王,说不定那个单于,他们恐怕都有法子。
  第二天一早,左谷蠡王带着云娜和诸位阏氏及他的几个孩子,由一群侍卫陪伴着,朝南边去了。到了晚上才回来,那天下了一天的雪,我还真有些担心。等见到他的时候,我更是觉得奇怪,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他也会流泪?他说过,他只为唉起流泪,有这样聪明孝顺有出息的儿子,他母亲死也会瞑目吧。
  过了一个多月,农历十一月了,这段时间里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几乎天天下雪,草原上的积雪厚度已达两尺多,一脚踏上去马上陷入其中,我呼出的气都变成了冰雾,冷得我僵化了的何止是手脚,连脑子都僵了,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天天躲在被窝里。我哪儿经历过这么严寒的天气,除了每天早上例行的除雪,我连帐篷都不敢出了。所谓除雪,就是每天早上把帐顶的雪都除掉,否则等到晚上再下一场雪的时候,雪越压越厚,难保不把帐篷压垮。每天晚上听到的都是狂风呼啸的声音,每天看到外面的景色主要就是白色。我感觉到我要敢不穿手衣,只怕立即就得冻掉手指。一杯开水泼出去,在空中都变成了雾状。可是云娜居然还说,这还不算是冷,真正最冷的时候还没到呢!我的天哪,这还得怎么冷啊!这有零下四十度没有?这还不算冷,还能怎么冷?
  左谷蠡王没有下令之前,我本来还得一直住帐篷。一场大雪之後,我一身皮衣,全付武装地帮着众人把帐顶的雪除掉,可这时,却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头天晚上,除渠堂且渠所部的十余顶帐篷被雪压垮了,左谷蠡王早上带人去救人,看还有希望没有,但一个活人都没有找到,被压住的人畜全都冻死了。当天中午,左谷蠡王便下令全部女眷老人和孩子都搬到城里去住,那里面有城墙挡着,还有房子住,再怎么也要好一点。云娜说,左谷蠡王原来想在最冷的时候再去住城里,现在看来,要提早了。
  拆掉帐篷,搬出家具,用了半天的时间。首批搬进城的人是左谷蠡王的诸位阏氏和孩子们及一些有些地位的女人老人和孩子,我和云娜琴瑄捐之等客人女子等,大约两三千人。剩下的次日再搬。左谷蠡王手下的老弱妇孺分别随各位裨王围住在他修筑的几座城池附近,这城里的房子显然住不了这么多的人,只得分批迁到附近各城去,左谷蠡王一共修了三座城,据说左城最大,右城最小,这座被称为中城的城池大小介于左右二城之间。
  我有一个月没有离开帐篷一百步之外了,即使是白天,我也不习惯那刻骨的寒冷,不过今日搬家我倒没感觉到冷,可能是太兴奋太活跃了,我一直帮着众人搬器物。
  我在这里住了几个月,还是头一次进城。到了城边,我才发现为什么城墙会被水冲垮,这些城墙高约数丈,有两道,总宽约五六丈,中间由壕沟分开,更象是土堤,即使我这外行都能够看出这是由挖壕沟的土堆成的,顶部由石头加固,建筑得实在不够坚固,难怪会被郅居河水冲垮。城里的房子除城中间的几幢大房子外,都是半地穴式的,一律南北向,而且面积也不算大,小的房子不过八九平方米,大的也不过四五十平方米左右。那些房子的房顶是三角型的,墙也由土建成,里面抹着黏土。房子里有灶和放置火盆的凹地,很多房子还有地窖,用来储存粮食等。房子後面有排水沟,通向城外,估计这水直接排郅居水去。城里似乎还有井,不过由于积雪,看不真切。
  这些房子我只恍了一两眼,具体情况我可不知,因为我没有进去仔细看过。左谷蠡王是让我们去住那大房子的。这大房子修筑得比平民们住的房子高档多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房顶都能看得出来比别的房子高档。这座大房子的房顶有好几层,最底下一层由椽木交叉放置成顶盖,上面涂一层泥,泥上再放木棍树条之类的,再上面再放桦树皮,干草,灰渣之类的,最外层再放一层草皮,这些草皮互相打结,整个扣在屋顶上,非常牢固,只怕十二级大风也掀不翻,能防寒,也能防漏,冬夏皆宜。墙上抹的居然是石灰,看上去颇为干净,地上铺了地毯,房子是由柱子撑起来的,前後有十来间,有好几个卧室,还有厨房,浴室,大堂,整个房子的面积只怕有数百平方米吧,最稀奇的是,居然还有一个厕所!匈奴人修厕所,简直比汉人修帐篷还稀奇,我觉得这简直就象是发现新大陆一样。不过定居生活,不修厕所是不行的,估计城里的厕所还不少。每个卧室都配有火盆,有专人照料,房间里温暖如春。大阏氏带着左谷蠡王的几名阏氏和孩子们及几个侍女住了几间卧室,我和云娜琴瑄捐之合住了一间卧室,前面是大阏氏和三位王子及两位侍女的寝房,後面是左谷蠡王的三四五三位阏氏的,对面是二阏氏和她的女儿及保姆乳母住的,紧挨着二阏氏房间的是六七八三位阏氏的。再下两间是几位侍女合住的。後面就是厨房浴室和厕所了。大阏氏的卧室出去就是大堂,大堂下有地窖,储存粮食酱菜酒类柴火等,大堂里也有烤火的大火盆。整个房子没一个男人住,那些保护我们的侍卫分别住前一套和後一套大房子,左谷蠡王如果偶尔进城来住的话,也住前面的那套房子。我的兄长和董憙因系客人,原本也被安排住进城,但我兄长和董憙拒绝了,城里的房子不够住,他们是男人,可以住帐篷,还是让那些妇孺住吧,左谷蠡王也没有坚持,随他们住在原来的帐篷里。这三套房子中间有完全封闭的走廊相连,走廊上倒是有窗子,除了象我大汉一样的冬天堵夏天打开的格子窗外,还有四面很高档的琉璃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分别装饰在前後两个走廊的两侧。大堂也有装有一扇能够看到外面景色的琉璃窗,里面还挂了窗帘。这大概是整个房子最奢侈的装饰了,估计花了不少钱。房子应该还有通风装置,但我没有看到,估计做得比较隐蔽,这是当然的,不能让风雪灌进来,还不能被冰雪堵住。
  我的这间卧室大约有二十几个平方米大,除了两张床和两个柜子桌子外,还有两张椅子,也就这么些家具了。房间的窗子早就被牢牢堵住,要看清屋子里的器物,必须点灯。天稍微黑一点,房间里就漆黑一团了。这些房间互相交错着,出门不遇见这个也得遇见那个,互相之间简直没秘密可言。没有窗子固然有些憋闷,但这样建筑却挺暖和,大堂门一关,一点风也吹不进来。里面的门关不关也问题不大了。我一直怕煤气中毒,所以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让捐之把门拉开一道缝,别关得太紧(原考古资料中说到城墙有四道,但不是同一时期建成的,所以本文称女主只看到两道,原文没有提到城墙高度,四道城墙总宽三十多米,则两道城墙宽度大约十几米,此段文字大部根据真实考古资料写就,为苏联考古学家所挖掘的匈奴古城报告,少部分为作者想象,有所虚构,读者不可尽信)。
  住房子里可比住帐篷舒服多了,空间也大了许多,没有一点憋闷的感觉,当然每天还是要除雪的,但房子再怎么也比帐篷坚固得多,倒也不用担心房子被雪压垮。我们的一切生活起居都不用离开房子,即使用水,也由侍女在外直接取雪回来,加热融化即可使用。要看到外面的景色,站在琉璃窗前便是。左谷蠡王的几个年幼的儿女连续数天在窗前看外面景色,不过看来看去都是单调的白色,新鲜了几天,也不去看了,只在大堂中玩耍戏嬉。我站在窗前,从那缺了一边的城墙方向极目远眺,天地间一片雪白,连那些驻扎在草原上的帐篷,包括左谷蠡王住的大帐都被雪覆盖成了白色,远处的郅居水早就被冰冻上了,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成了静物画。没下雪的时候,还能看见有人赶着牛羊在白色的草原上挖掘枯草,还有人在外走动,做一些必须的工作,以维持生活,为这静态的天地增加一丝生气。这些人都是一身皮毛,除了眼睛,全身没有任何一处暴露在那冷冽得如地狱般的寒风中。城里的人也就中午下午出来做些必要的工作,平常也都窝在房中,天一黑更是一个人迹也没有。
  白天的时候,我和大阏氏她们在大堂中织布做针线闲聊,逗着几个孩子玩耍,有时候也为她们鼓鼓琴,以为娱乐。天一黑就早早休息。至于做饭打扫什么的,自有侍女去做,现在,主食以黍米酱菜干肉为主,就在地窖中取用,颇有汉家风味。我有时候心想:左谷蠡王倒也放心,明知我“不怀好意”,可是却毫不在意地让最爱的妹妹和年幼的儿女和我在一起。他对我有恩,即使我想取剑取疯了,也不能用他的家人来胁迫他,这无论怎么解说,都是卑鄙无耻的勾当。
  老弱妇孺分几批,陆陆续续地迁入城中,一连忙了几天,城中的人似乎一下子增加了十倍,白天不下雪的时候,外面不时有人走动,倒也热闹了不少。
  又过了些日子。这期间,几乎天天下雪,雪也越来越大,往往伴随着暴风。这天黄昏,又开始下大雪,不,是暴雪!从琉璃窗往外看去,暴风夹裹着雪花在天地间猛烈旋转,大片大片的雪花互相纠结在一起,越发显得巨大,我看着象是羊群被吹走一样。耳中隐约听到的牛马羊群凄惨的叫声和人的哀声,混杂在暴风雪中,就象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么飘渺。我们的房子似乎也在这暴风雪中不停地颤抖。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大阏氏让我去休息,那天晚上,我即使是在睡梦中似乎也在为这暴风雪的威力战栗。次日白天,这雪略小了,却还没停,从琉璃窗中望着外面,似乎一切都有种朦胧的感觉,看不清楚。侍女把半鍑开水倒出门去,在空中就已经结成了小冰粒子,掉在地上。这怕不止零下四十度吧?怎么会这么冷呢?云娜说,她长这么大也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冷的天气,几位阏氏都很是担心左谷蠡王,连我的心都不由得紧了……好在,听侍卫说,大王平安无恙,众人这才放下心来。这场暴雪直下到第三天才停,雪停之後,我们所有成人不分男女都出去除雪,房顶上的雪已经积了数尺厚,要是不除去,下一场暴雪只怕把房子都得压垮。
  谁也无法预料天气会这么冷,即使左谷蠡王早就猜到今年会比去年冷,并做了相应的准备,可是冷成这样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再完全的准备在那地狱里吹来的风雪前都是欠缺的,这场风暴重创了雄驼草原。两天後,根据前去帮助左谷蠡王清点损失的侍卫的说辞,左谷蠡王属下各部冻死冻伤了近十万头各类牲畜,人员伤亡有数百,还发生了狼群袭击人的事件。草原上的狼群如果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是绝对不会攻击人的。现在狼开始袭击人,表明狼群也已经走投无路,确实找不到食物了。比起其他部族,他们还算好的了,左谷蠡王从农业上的收获补偿了牧业上的损失,属下人众温饱尚无大碍。侍卫又说,诸王都不及左谷蠡王有先见之明,只怕损失更惨,整个部族很可能会衣食不周。以前遇上这种情况,来年春夏,诸王都争先恐後地入塞去抢汉人的。这几年汉兵屡次反击,入塞抢劫已经是个有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活,看明年他们准备怎么办。
  离匈奴人的新年---正月初一一天天近了,天气似乎也有所好转,雪下得少了,没那么冷了,晴天多了起来。我偶尔也“全付武装”地开门溜出去呼吸一下外面那清冷的空气,我说,这恐怖的漠北严冬总算是要过去了,开春了总要好些吧,大阏氏却说,即使春天来了,情况也不一定好多少,至少要等到三月份雪化了,草原上才会有生机,那个时候左谷蠡王就会组织人手,开始耕种(凡本书所提到的月份皆指农历。黍类作物,
  春播夏播皆可,短周期者三个月左右即可成熟,长者四五个月)。
  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左谷蠡王了,也没有见到兄长他们,不知他们怎么样了,倒挺挂念他们的。这天我们围坐在火盆周围,六阏氏道:“好长时间没见到大王了……”八阏氏格格笑道:“你很想大王是不是?等大王来了,我就跟大王说,六姊姊想死你了……”二阏氏也笑道:“即然六妹妹这么想念大王,等大王来了,姊姊就推荐你去陪侍大王!”六阏氏脸也红了,道:“你们都取笑我啊!”大阏氏道:“看你们!当着赵王阏氏和览雅说这些话也不害臊。”几位阏氏看看我们,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我更是尴尬。
  刚说到这里,突听有人说:“大王来了!”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我也忍不住站起来往走廊门口一看。身着黑色皮裘,头戴鹰冠的左谷蠡王果然出现在门口,他身後跟着的是我的兄长董憙和稽留斯等人。多日不见,左谷蠡王似乎清瘦了些,依旧显得俊逸不群,其余也没有什么变化,我兄长和董憙的皮肤却好像变红变黑了些,更象匈奴人的皮肤了。
  见过礼,彼此问候了几句,各自坐下。三兄道:“季姜,你好像长高了,长胖了。”啊,长高了倒也罢了,怎么长胖了?我心想,这个冬天我怕冷,不敢出门,胃口却不见减少,只怕真的长了肉。胖了,穿汉服就不好看了!不行,我不能再整天待房间里了。我说:“我一个冬都没出门,真长胖了?”三兄笑道:“你自己没感觉出来吗?”我听了这句话,差点立即就想不顾礼仪去照镜子了,虽然我天天都在照镜子。
  只听八阏氏道:“大王,六姊姊说,她想死你了。”左谷蠡王笑道:“是吗?”轻轻拉起六阏氏的手,在她耳边说了两句,六阏氏脸红到脖子根,低着头不说话。左谷蠡王随口跟几位阏氏说笑了几句,转头对我说:“新年之後,我要到单于庭去拜见单于,来回约一个月的时间,我想,你和览雅也跟我一起去。”我喜道:“多谢大王。我早就闷坏了。”左谷蠡王道:“你别惹祸就是。”我说:“我不离开大王的营帐。”左谷蠡王道:“我想他们也不会去叫你了。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送你回长安去。上一次是冬天,冬天根本就别想了。今年开春了,看有机会没有。”又在说送我回长安的事,真奇怪,现在他说这样的话,我好像有点矛盾,既想赶快回到长安,又好像有点舍不得……不,我说什么也得回长安,我还想见我的亲人,我才不愿意老死漠北,每年对着这长达半年的冬天窝在房间里。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说左谷蠡王喜欢我,我恁没感觉到一丁点他哪里喜欢我了,他对我再也正常不过了,客人加恩人而已。
  他又道:“这两天天气不错,我打算去越質部(越質部,本鲜卑诸部之一,此时臣服匈奴)看看他们怎么样了,这个冬都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我很担心。他们离这里有几百里地,可能要三四天才能回来。回来大概正好赶上过年。”云娜求说:“兄长,我快闷死了,你带我去吧。”左谷蠡王道:“也好,我带你去。”云娜又道:“带赵王阏氏一块儿去吧,她也闷坏了。”左谷蠡王迟疑了一下,道:“她也一块儿去?”云娜道:“是啊,我舍不得她嘛。我们一块儿去有什么不好?”左谷蠡王道:“那也好。王司马,董郎中,你们也一块儿去吧。对了,大阏氏,麻烦你也跟我一块去,有些关于女人的事你去处理比我好。家里的事,交给二阏氏管管。”
  大阏氏道:“多谢大王带我同行。”云娜喜道:“兄长,我想骑你那匹赤焰。”左谷蠡王笑道:“好,我把赤焰给你骑。”我暗暗高兴,这个冬我都没出过门,气闷之极,能够出去透透气当然好了,而且骑马挺辛苦,顺便减减肥。
  第二天,我换了一身较轻便的骑装,骑着马,跟在兄长身後,随着左谷蠡王带的一群人,约有两三百人,顺着郅居水往下游骑行。我一向怕冷不敢出门,不过今日出次门,好像也没感觉到很冷。也许是我全身都包裹在皮毛衣服之下的原因,又或许是今日本来就不是很冷。
  郅居水的冰还是结得很严实,纵马在河床上飞驰完全没有问题,大大小小的穹庐点缀冰封的草原上,有不少牧民赶着牛羊,任其在草原上啃食雪下的枯草,远处的树林在冰雪的衬映之下看起来是黑色的,阳光照在冰雪之上,反映过来,幻出彩色的光晕,却很是刺眼。三兄道:“不要盯着刺眼的冰雪看,这样你的眼睛会受不了的。”我点头听话。
  极目望天,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晶莹这么剔透的蓝天,天是蓝色,云是白色,这两种颜色极其分明,是那么的纯洁,那么的神圣,这天是水晶形成的吧?今日没有一丝儿风,可草原给我的感觉还是那么的广袤,那么的清冷,所有的人在其中都显得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
  左谷蠡王在前策马扬鞭,我们也跟着加快了驰行,在这冰雪覆盖的草原上骑马,胸中不由自主地涌起阵阵的豪气,如此的快乐,如此的酣畅,我觉得,我就好像是在驾驭自己的命运之舟!云娜跟上我,道:“阏氏,你快活吗?”我说:“我当然快活了!”云娜道:“你留在我们这里吧!”我说:“不,我一定要回长安的,你兄长昨日还说过要找机会把我们都送回长安的。”云娜道:“长安好多约束的。”我说:“这个世界上在哪里都会遇到约束的,绝对自由的地方根本没有……你是汉人,你自己最好也回长安,否则对你兄长也不……”
  刚说到这里,队伍突然停了下来,我往前一看,前面的凹坑里躺着两个人!不知是死是活。左谷蠡王停下马,几名侍卫跳下马去看,过了一阵,侍卫跑到左谷蠡王马前,道:“大王,这两个人已经死了。不是我们部族的人。”
  十三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稽留斯道:“大王,这两个人我好像在於靬王那里见过。”
  左谷蠡王道:“你说他们是於靬王的人?”
  稽留斯道:“我不敢肯定。我只是说他们好像是於靬王的人。”
  左谷蠡王道:“查查他们的腰牌。”
  一名侍卫检查之後,向左谷蠡王禀报道:“他们根本没有腰牌。”
  左谷蠡王道:“那他们不是匈奴诸王的部属了。他们不是草原上的人?”沉吟不语。
  我好奇地问道:“大王怎么分得清楚谁是谁的人?”
  左谷蠡王回首道:“你来匈奴这么久,还不知道这些事?”
  我说:“我没注意这些。”
  左谷蠡王指着我胸口的胸佩说:“你胸前这块玉璧就是我属下的标志,草原上的人一看到这块胸牌就知道你是我属下的人,你有什么事就得找我。我们胡人是按照部族编定的,每个部族都有每个部族的标志。贵族和平民奴隶使用的标志也都不同。贵族用金玉之佩,平民是木牌,奴隶和牛马羊一样,在腿上做烙印,如果有的奴隶去了很多个贵族那里,他腿上也会反复做烙印。那两个人身上没有任何标牌,那就说明他们不属任何部族,和你们大汉抓到流民立即没为奴婢一样,按草原上的法规,任何人捉到他们都可以拿他们当奴隶。这种管理方法还是你们汉人教我们的。”我心想:原来匈奴对人口的管理和大汉一样严格,这么说来,在草原上当无籍者也是很危险的事。
  左谷蠡王道:“阿乌突,你再去查查那两人,看是怎么死的。”
  阿乌突也跳下去仔细验看那两人的尸体,过了一阵,阿乌突走到左谷蠡王的马前说:“这两人是冻死在草原上的。稽留斯说的好像是真的,我也想起来了,我似乎在於靬王那里见过他们。”
  大阏氏道:“要真的是於靬王的人,是不是於靬王遇上什么事,派人来求你?”
  左谷蠡王道:“我也是担这个心。今年冬天特别冷,各王自已顾自己还顾不过来,谁还有闲心去聘问。於靬王从北海派人到我这里,至少也得好几天吧,这些天也不知会发生些什么。要不我派人到於靬王领地去问问,是不是真遇上什么事了。於靬王一直和我关系亲善,他若有事,我不能袖手旁观。可是既然是於靬王的人,为什么没有腰牌证明呢?这样吧,先让人把这两人的尸体埋葬再说。”
  当天晚上,在一个山谷中扎营,我和大阏氏云娜琴瑄捐之及两名侍女猔香和鹿鹎合住在一个帐中,前面是左谷蠡王的大帐,後面是兄长的,左右则是一些侍卫。他们是围在周围保护着我们。餔食之後,三兄送我回帐休息,向我叮嘱了几句,要我千万谨慎小心,希望春天能够找到机会,回归长安,我点头答应,真要有机会回去,陛下交给我的任务我还是没机会完成,我该怎么办?望着茫茫雪原,我头痛欲裂……
  夜晚,听到草原上饿狼的嚎叫,似乎就在我们的营帐外徘徊,云娜抱着我,道:“这些狼,叫得真可怕,一定也饿坏了。”大阏氏道:“今年这么冷,草原上的狼群日子也不好过。今年春天出生的小狼,恐怕没几只能活过冬。”我问道:“一群狼到底得有多少只?”大阏氏道:“有几只的,最多的时候可能有三四十只,再多就必须得分群。每群狼都有固定的领地,通常不能够离开领地到别的狼群领地去。每到黄羊大规模越境的时候,有很多群狼也许会聚在一起捕猎,有可能多到数百只甚至上千只,但羊群一散,狼群也得散。每块领地的猎物都不会太多,狼的数目太多了,根本就找不到食物,到头来还是饿死。以狼群的生活习性来说,一群狼的数目也不可能太多。我们草原上的人也是这样,水草丰满的地方人聚集得很多,一旦水草不足,便各自散开,自行游牧。”我说:“你是说,不可能有一千只一万只以上的大狼群?”大阏氏笑起来了:“怎么可能?要真有这么大的狼群,这得多少羊才能养得活啊,我们匈奴人辛苦养殖的牛羊只怕早被这些狼吃光了,吃光了牛羊就肯定会攻击人,所有草原上的人早就整弓拿刀天天去杀狼了。整个大草原上一共怕也没有一万只狼。这种荒唐的故事谁告诉你的?”
  我自觉惭愧,道:“我只是胡乱猜测的。”看来,我是被某些弱智的小说写手给坑了,居然相信这种荒谬绝伦的说法。
  奇怪得很,我们出行的这两天气温居然骤升,某些地方的冰雪竟然开始融化,虽然说快要开春了,但这时分也不是雪化之时,左谷蠡王说,今年的气候真怪,要大家千万小心,离开郅居水河道远一点,否则万一哪里的冰薄突然裂开,人陷入冰河那可是要命的事。
  走到第三天,才进入了越質部的境内,越質部的族长得知左谷蠡王来了,带着全族迎了出来,那族长约摸五十岁左右,身形甚瘦,长着花白的胡子,全身皮衣倒还合体,族人们几乎个个垂头丧气,衣衫陈旧,到新年了也不做件新衣服,怎么看怎么觉得狼狈,显然在这场雪灾中损失不小。他们见了左谷蠡王,就象见了亲人一样,又是哭又是笑的。
  众人把我们引入族长的大帐,左谷蠡王的从人便在外守卫。族长行礼并送上湩乳,略事休息之後,左谷蠡王问起他们的情况,我坐在三兄身旁,听他们向左谷蠡王讲述经过,感觉是在诉苦大会,什么什么这家损失了多少牛羊,那家死了多少人,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我听得多了,也麻木了,今年冬天如此之冷,谁家都出了事故的,也不只你们一家。左谷蠡王命人把自己带来的几车粮食和干肉皮革赐给他们,叮嘱他们在新年之前做些新衣,改善伙食。他们个个感激流涕,显然,在这种时候,光是精神激励还是不够的,还得有扎扎实实的物质支援,左谷蠡王明显深明此理,他雪中送炭,肯定又为他拉到一批铁杆拥趸,难怪他这么得人心。只听左谷蠡王对稽留斯说:“丘浮尤当户的羊群超过一千只了是吧?该分群了。分群的时候让他分一半给越質部,用以补充他们的损失。”稽留斯道:“遵命。”越質部族长大喜,忙不迭地行礼道谢(匈奴习俗,牛马一群约数百只为上限,羊群以一千只为上限,超过上限便得分群,便于牲畜繁衍,後世诸游牧民大皆遵守此法)。
  那位族长道:“大王,前两天有人来抢劫了我们的牛羊,还抢去了我们的几个女子和孩子,杀了我们几个人。”
  左谷蠡王剑眉一竖,道:“什么人这么大胆?”
  族长道:“不知道,他们大约有两三百个,个个都很剽悍,进退严整,不象普通马贼。”
  左谷蠡王道:“你们是我属下的人,我有责任保护你们。我会派人去调查追究的。一定会找到这些人,为大家讨个公道的。”
  越質部人都跪下向左谷蠡王顿首,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有的话我听着都觉得有点肉麻了,左谷蠡王面带微笑,怡然而听,在我的印象上,草原上的人都比较纯朴,不大会说奉承话的,但显然我是把他们高看了,这些人阿谀奉承起来也不比汉人差,看来,学好不容易,学坏很容易。
  等他们的诉苦感恩大会告一段之後,左谷蠡王让我们下去休息,自己带着大阏氏和族长及族长妻子另有话说。嗯,左谷蠡王的意思显然是,你们说完了,该我说了,我是尽了我为王的责任,你们是不是也该尽尽为民的责任呢?我暗暗好笑。
  我和云娜琴瑄捐之被越質部的人引到一个帐中,三兄和董憙住紧临着我们的另一个帐。三兄怕晚上有事,要我一切小心。我心想:“那群马贼该不会今日晚上来吧?左谷蠡王在这里,他们来这里抢掠,纯粹是找死来了。”我问云娜:“草原上怎么会有马贼?”云娜道:“哪里都有这种人,大汉的盗贼也多啊。我兄长说,前些年匈奴强盛,马贼还要少些,现在呀,诸王都给汉军打得乱七八糟,控制力弱了,再加上几乎年年受天灾,有不少牧民甚至部族都破了产,没办法养活自己,又不甘心当奴隶,就去干马贼了。那些老人,还怀念从前的冒顿单于呢,说他在位的时候,草原上总算还有个秩序,现在啊,越来越乱了,强者去抢,弱者就死。这个世界上啊,谁活着都难。”
  琴瑄道:“我在上谷工官里织布的时候,还听人传说匈奴中乐(此为《汉书》原文,有意者可自行搜索),要组织人越塞逃到匈奴去。”
  我吃了一惊,问云娜:“这是不是真的?你以前说过,有很多汉人自己跑匈奴来的。”
  云娜道:“是啊,我兄长也说过,主要有这么些人自己跑匈奴,一是从前被俘的汉人和他们的後代,二是边人奴婢,三是犯罪的人(关于汉人自行逃亡匈奴的记载,见《汉书•匈奴传》及居延汉简,史书上称这类人为“亡人”)。却不知在哪里生活都一样的难。匈奴人跑汉地的也不少,双方都不满足现状,幻想别人那边日子更好过。长城修起来,除了防止匈奴入寇外,还有一个重要作用就是防止北人南越,南人北逃。可是,汉人根本就不知道,汉地有的水旱雹蝗瘟疫,草原上一样都不少,还比汉地多了几样天灾,白灾(指雪灾,据统计,从战国末到民国,2440年间仅内蒙古牧区就发生501次白灾,总共至少损失了数亿头牲畜,整个草原数目自更可观。)、黑灾(指冬天降雪少,畜群缺水病死)、狼灾、火灾,每年冬天,狼群经常袭击畜群,有时候还吃人,整个草原,每年为狼所吃掉的各类牲畜多达数万甚至数十万,养再多的犬也没用,实在防不甚防。汉地有的赋税草原上也都有,照样要收他们的税,照样要牧民们去服役!普通人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样的。我兄长为了整个部族的生计,不知用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心血,我亲眼看见的。有一次,我见我兄长劳累了半夜,请他休息一会,他拉着我的手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处地方是乐土,农人有农人的苦,牧人有牧人的苦,不努力,就是活不下去!他八岁的时候就已经不存任何幻想了,一切都只能够靠自己。”
  我心想:我记得不知哪本书还说游牧生活浪漫呢,浪漫个鬼!单家独户到塞上牧羊,这也得问问当地人干不干呢。你再厉害,别人成群结队地来抢你,你一个外来户,怎么斗得过当地人?强龙还难斗地头蛇呢!再说,你还得问问老天同意不同意!会不会给你降下些灾难来,你懂得处理畜群的病害吗?我看匈奴人养牛羊马,其中的学问也不少。我宁做汉家农夫,不做草原牧民,至少还能安定地过日子。左谷蠡王说得不错,一切都只能够靠自己。
  这一夜竟然异常的平静,除了听到几声狼嚎狗叫外,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第二天,左谷蠡王带着我们回他的王庭。我骑着马,跟在他的身後。我们回去也一路顺风,什么事都没有遇上,真奇怪。出门去溜了一转,好像也没有那么怕冷了,我回到中城的房子中居住,生活与往常一样,但因为天气没前段时间那么冷了,我出门的时间也多了起来,只要不下雪,我便带着云娜琴瑄捐之在中城附近转悠,但从不走远,晚上更不出门。毕竟,草原上的冬天还没有过,晚上依旧冷得要命,还有随时都可能扑上来的野狼。
  过了几天,便是新年,可是匈奴人过新年一点看不到热闹的景象,就是大清早起来祭祀天地日月祖先神灵而已,祭祀完了,把祭祀用的各类食物自己分来吃了。象我大汉那样,小辈给长辈敬食等仪式都没有。唯一有点过年的气象就是,新年头天晚上各部族长各位贵族都到左谷蠡王修的大房子里面去领点礼物,这不是草原上的规定,是左谷蠡王自己定的,每到新年给他属下所有人,无论平民还是奴隶都送点小礼物,肉干奶酪皮裘羊粪砖之类的,吃的穿的烧的都有,这些族长贵族们拿回去再分给自己手下的平民奴隶。其余诸王手下都没这个待遇,难怪那些人愿意跟着左谷蠡王呢。
  左谷蠡王派去於靬王那里的人回来了,说於靬王遇上了雪灾,损失惨重,向左谷蠡王求救,先後派了两批人,都有去无回,他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左谷蠡王令丘浮尤当户带了两千人,给於靬王送去了牛羊和粮食。
  按我大汉的颛顼历,这是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一月了,他们却在这里过年,不过以正月为岁首我觉得这是应该的,大汉後来也改成以正月为岁首了。今年单于以头一个戊日是三日,来不及召集诸王,故改成十三日戊申日。等新年过後诸王才各自出发去单于庭见单于,我听说单于有要事跟左谷蠡王说,所以要左谷蠡王先一步去见他。
  转过了年,左谷蠡王准备停当,带了一只五百人左右的卫队出发了,这只卫队是他精选的,每个人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这次大阏氏也和他一起去,家里的事他让二阏氏主持。其余随行的女子除了我和云娜之外,还有琴瑄捐之猔香鹿鹎四人及大阏氏的四名侍女。
  在茫茫冰原上驰行,偶尔也坐坐车休息休息,在大队人马的护卫之下,一路顺风,很快赶到了单于庭。已经开春了,晴天越来越多,尽管还是经常飘雪。我真的挺佩服他们这些匈奴人,在这看来看去景色都差不多的冰原上,他们居然能够认准方向,绝不迷路,又没有指南针一类的工具,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本事(据考证,匈奴人定位靠的是太阳和北斗七星)。伊稚斜没有在龙城,不知道到了个什么地方,反正这附近也有树林和一个湖,湖水虽然结了冰,打开了也能取到水。按匈奴的规定,单于在什么地方,诸王就去什么地方拜见他。
  左谷蠡王并不是第一个到达单于庭的匈奴王,还有比他更早的,但却是四大王中到达单于庭最早的,其余三王都没能赶到。当天扎下了营,左谷蠡王下午便去见过了单于,晚上,他没有回来,到第二天傍晚他才回了营,他显得心事重重,而且明显是喝醉了,他把所有的人都赶走,一个人坐在离大营两三百步的小山坡上望着天边发呆,空中又开始飘起了小雪花。
  大阏氏担心起来,让云娜给他送件斗篷去,她说:“大王不让人打搅他,别人去,他一定会生气,览雅去,他不会生气的。”云娜拿过斗篷,对我说:“阏氏,天快黑了,我一个人怕,你陪我去好不好。”我说:“我也去啊?”
  云娜道:“你要怕我兄长不高兴,你离他远几步就行了。我们送了斗篷就回来。”大阏氏道:“既然这样,麻烦赵王阏氏陪览雅去一趟。”
  我提心吊胆地随着云娜向左谷蠡王走去,我下脚特别轻,生怕弄出了响声。他喝了酒,会不会生气?走到他身後,云娜道:“兄长,你冷不冷?披上这件斗篷吧!”
  左谷蠡王头也不回,道:“你替我披上吧。云娜,你知不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云娜为左谷蠡王披上斗篷,道:“是唉起在世时的生日……”
  左谷蠡王道:“唉起的生辰八字是乙亥丙寅壬寅壬寅,就是正月十日(公元前166年,即汉文帝十四年),你不要忘记了,以後,即使我死了,你也要记在心上,别忘记祭祀唉起。”
  云娜道:“我不会忘记的。兄长怎么会提到死的问题,你怎么会死呢?大阏氏说,兄长身上有旧伤,再受了凉,对身体不好,等到晚年的时候,会一身是病的。”
  左谷蠡王笑道:“等到我晚年的时候?哈哈,我想,我根本活不到我老的那一年!所以根本就不需要为晚年去思虑!云娜,我费了十几年的心血,豁出性命,浑身是伤,只为了一件事,只为了母子团聚,只为了唉起不再受人歧视,不再受人奴役,让她能堂堂正正的做人,可以和平常人一样,让她的儿子和孙子来孝顺她,让她有一个快乐安宁的晚年。子为王,母为奴,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的事吗?云娜,难道我这样的一个要求也很过份吗?(我心想:这有什么过份的,这是天底下每一个子女都应该做的事啊!)云娜,你知道吗?我每一次想到唉起的死都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在我心底深处,始终有一个念头:唉起是被我害死的!这种感觉折磨了我好几年!”我吃了一惊:他为母亲的死如此痛苦,原来还有这种负罪感在作祟,可是他这么爱他母亲,他母亲怎么可能是被他害死的?他怎么会这么想?
  云娜道:“兄长,你那么爱唉起,唉起怎么可能是被你害死的?”
  左谷蠡王转过身,我这才看到他眼中有泪光,只听他道:“你不知道……怎么你也在这里?”显然,他这才看到我。
  云娜抢着说:“是我要阏氏陪我来的。”
  左谷蠡王道:“哦。”
  云娜道:“兄长,单于叫你有什么大事啊?我看你心情不好。”
  左谷蠡王道:“单于叫我娶九阏氏。”
  我忍不住道:“怎么?你又要娶个阏氏?”
  左谷蠡王笑了起来:“哈哈,赵王阏氏,我要娶九阏氏,你着急干什么?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怎么一直都喜欢管我的家事?大阏氏还没着急呢!”
  我自知失言,不由脸上发热,真奇怪,我着急干啥?云娜笑道:“阏氏当然可以问哪。阏氏不是一直住在兄长的王庭么?”
  左谷蠡王笑道:“我的览雅,你在一旁起劲干么?很多事情都是你惹出来的。”
  云娜道:“我惹了什么事啊?兄长,你要娶的是谁?”
  左谷蠡王道:“你也认识。就是那个丁零公主瑟瑟。”
  云娜叫道:“她呀!她这么讨厌。兄长,你不是见了她避之唯恐不及么?”
  左谷蠡王道:“是的。可是这次和以前不同,以前是她想和我在一起,我说过,我不娶异族之女,直接拒绝,她也无可奈何。可这一次,是她父亲直接向单于提亲!单于要我娶她,三月雪一化就去迎娶。现在的情形,还是不要得罪丁零人为好。为了大匈奴,我非得娶她不可了。硬着头皮将就吧,反正她也不是丑女,但愿她能懂事!走吧,我们回营去。”
  云娜走在後面,低声对我说:“阏氏,你喜欢我兄长是不是啊?”
  我忙说:“没有!你别胡说。”
  云娜嘻嘻笑道:“那你干么总是对我兄长娶新阏氏的事不高兴。”
  我说:“没有不高兴啊。这本来就不干我的事,我只是随口说了句。”
  云娜道:“随口说的才是真心话!”
  我说:“你别乱想了。你知道我心里装着另外一个人的。”
  云娜道:“我听王司马说了,你有心上人,可是他不会娶你的,你就别想他了。嫁给我兄长有什么不好?难道你那个心上人比我兄长还要好看?阏氏,在汉人和匈奴人里面,我还没见过比我兄长更好看的男子。”
  我说:“那只是你的个人看法,这不是什么好看不好看的问题,你再说我可要生气了。我要回长安,你也跟我一起回去。以後不准再提这事!否则,我不准你跟在我身边了。”
  云娜怂怂肩,道:“不说就不说了。”
  当天晚上,单于派廖宪给左谷蠡王送了些美酒,我和云娜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交接,我对云娜说:“你去看看你兄长,他已经喝了不少酒了,再喝可不好。劝劝他。”云娜点头答应走进了左谷蠡王的大帐。帐外只剩下廖宪和我两人,廖宪低声道:“夫人,你想通过左谷蠡王取剑的事我已经禀告过陛下,陛下令我转告你,只要你能说动左谷蠡王帮你盗剑,你无论怎么做都可以,他都算你立下大功!”说完转身退下,离得我远远的。
  我心里怦怦乱跳:“怎么做都可以?难道陛下要我做西施?这哪行?何况左谷蠡王也不是吴王,那些匈奴诸王哪个不是阏氏夫人成群结队,可是左谷蠡王除了他的正式阏氏,从来就没有去找过其他的女人,这个冬天,他整天忙着部族的事,也几乎没见他召过他的阏氏们,可见他根本不是好色之徒,他能够控制住自己,他真的不是一个能被女色所惑的男人,即使我牺牲了一切,没脸没皮,恐怕也没用。只怕我还是只能从他母亲和妹妹身上打主意,也许我该想想怎样利用云娜才是真正的可行之道!”
  一群侍卫走了出来,其中一名侍卫对我说:“赵王阏氏,喀莎请你进去一趟。”云娜是在给我和左谷蠡王制造机会?管云娜怎么想的,这个冬天,我几乎没怎么见到左谷蠡王,怎么想法利用他?再怎么样,我总得去试试机会才行。
  我揭开帐门,走了进去,只见左谷蠡王趴在桌上,身上披着斗篷,面前摆着一罐酒和一只卮,卮被打翻,酒流了一桌,他似乎已经睡着,一动不动。云娜站在他身後,满脸的惶恐。
  云娜见到我,道:“我兄长进了帐,又喝了很多酒,把单于赐的那罐酒喝了一半,他醉了。”
  我说:“那我能帮什么忙呢?”
  云娜说:“你帮我把他扶到床上去睡。”
  我说:“云娜,你弄错了没有?你应该叫你嫂嫂来呀!要不,你也该叫那些侍卫来。怎么叫我?”
  云娜笑道:“我就是想叫你啊。这不可以吗?阏氏,你到底帮不帮我啊?”
  哎呀,你这才真叫我为难。云娜伸手去扶左谷蠡王,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帮忙,突然,左谷蠡王动了动,抬起头来,道:“云娜,你非要把赵王阏氏和我拉在一起,到底什么意思啊?你想害我和赵王阏氏?”你没醉呀,我松了口气,不过听他说话,舌头好像有点大,多少还是有点醉意的。
  云娜道:“我想赵王阏氏做我嫂嫂!”
  左谷蠡王笑道:“云娜,你真傻!赵王阏氏和你,都得回长安去!你们不能留在这里!你怎么一点都不懂事。”
  云娜道:“我有什么不懂事的?按我们匈奴的风俗,赵王阏氏本来就应该由诸王来收继嘛。她是大汉朝的贵戚之女,既使嫁给单于也够资格,她又美丽又善良又有才学又聪明又能干,她样样都好。你宁可娶个你从心里讨厌的女人,就是不娶她!”
  左谷蠡王道:“你说得不错,这个世界上最不自由的就是君王。他本来就没有资格娶自己喜欢的女人!季姜,”他指着我说:“要让我娶瑟瑟,我宁可娶你!”我吓了一跳,只听云娜喜道:“那不正好吗?你娶了阏氏吧!我想叫她嫂嫂!”
  左谷蠡王道:“不行!我只是说比较之下。我绝对不娶季姜!云娜,我不想害人。我自己就是个例子,害自己不算还要害孩子,这何苦呢?”
  云娜道:“你不是喜欢阏氏吗?”
  左谷蠡王笑道:“我喜欢她吗?好像有点吧。我一看到季姜,就想到唉起。我想见她,又怕见她!我见了她心痛!我躲着她!(我心想:啊?你怕见我?躲着我?糟了。)季姜,你的气质和轮廓同我唉起挺象的,清秀,温柔,婉嫕,就是不够恭顺。人家说你长得象胥蒂莲,可我看来你更象我唉起,你比胥蒂莲美得多,当然你远没有我唉起美丽,不过看起来就是象。”
  云娜道:“啊,对了。难怪我一见阏氏就不由自主地有一种亲切感,信任感,原来她是象唉起。兄长,你不说我倒没想起。”几个月前左谷蠡王曾经说过我做针线的样子象一个人,原来是象他唉起,真怪,我怎么会象他唉起?
  左谷蠡王道:“我有今日,除了单于的提拔,自己的努力外还遇上了意外的机遇,可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机遇的。云娜,子以母贵,子以母贱,这个道理放之四海皆准!左贤王都隆奇凭什么能当左贤王?不是他多有本事,而是他有个好唉起,他是颛渠阏氏的长子啊!颛渠阏氏兰氏可是我大匈奴最尊贵的家族,我曾王父,大父,我伯父的正室都出自这个家族,我堂兄军臣单于想要打压他们的势力,改聘呼衍氏,结果呢,伊稚斜动手的时候,兰氏家族根本不支持於单,全都站在伊稚斜这一边!帮了好多实实在在的忙啊!伊稚斜怎么敢得罪颛渠阏氏?你知道吗?男人娶妻,娶的不是妻子,娶的是她父亲和兄弟。颛渠阏氏的父兄,很有实力的!这个一国之母,不是谁都可以当的!高贵的女人凭父兄,卑贱的女人就只能够靠儿子了。”
  他看着云娜,道:“唉起是汉人,还是女奴出生,生五个儿女又能怎样呢?(我心想:云娜说她唉起有三个儿子,怎么左谷蠡王说是五个?另外两个是女儿?她母亲的儿女真多啊,如何只剩下左谷蠡王一个,其余都到哪儿去了?难道都死了吗?不会都是自然死亡吧?)如果不是阿爸立唉起为十二阏氏,你以为我有封王的资格?你没有听到右贤王怎么骂我吗?杂种!即使我封了王,我所受的歧视一样没改变!云娜,我手下那些汉人追求你,你以为他们是真的想娶你啊,不,他们真正想娶的是我,错,他们想娶的是左谷蠡王!季姜,你在汉地是不是有很多人来向你求婚?你以为他们是真的喜欢你啊,他们真正想娶的是你姊婿大汉天子!哈哈,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我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没有童年,我也不再是孩子了,我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尝够了人世间的艰辛磨难,提着脑袋去拼命,我不再幻想,不再躲避,一切都靠自己!每天晚上,我一个人在一边的时候,总是想着唉起,想回到她的身边,只有在唉起怀抱里才可以躲开这一切肮脏,一切污垢……可是,唉起死了,我所有的付出,所有心血都变得毫无意义,我当时的绝望你永远是感受不到的,我比你痛苦十倍!我真恨不得立刻死了!云娜,你是女子,不用去面对那肮脏的一切,这也是你的运气。季姜,你是个好女人,一个很执着很刚烈的女人,尽管居心不良,可我还是欣赏你。我一直提防着你,我绝不能有负单于厚恩!没有单于,我很可能象我的诸位兄姊一样,根本没有长大成人的机会,更无论做这个王了。汉匈是敌国,我和你有天然的鸿沟,让你左右为难,何苦呢?我必须和你保持距离。今年开春之後,看我能否找到机会,送你们回长安!云娜,”他甩甩脑袋,道:“我真的喝多了,说多了,说得太多了。你们两个都走,让我休息会……”说完又倒出一卮酒,一饮而尽,扔了卮,趴在桌上,吟道:“心似昆仑雪,身若原上花。朔漠秋风起,飘零落谁家……”声音越来越含糊,终不可闻。
  这首诗真美,虽然词句简单,可是却意韵不尽,自伤身世,还有种说不出的苍凉凄婉,仿佛身心疲惫。这是左谷蠡王自己写的?云娜不是说他会做诗吗?
  我问道:“云娜,这是你兄长写的诗?”
  云娜道:“不知道,这诗很美,可我以前没听他吟过,等以後我问他。兄长让我们走,我们走吧,让大阏氏来照顾他。”
  云娜派人去通知大阏氏,让她到帐中去服侍左谷蠡王,和我一起回到我们自己的帐中,琴瑄和捐之已经先睡了,我问云娜:“你唉起到底有几个孩子啊?怎么大王说是五个?”
  云娜道:“我唉起连我在内,共有六个孩子,三男三女。除了我和兄长,他们都死了。”
  我心里打个突:“怎么死的?难道是被人害死的?”
  云娜道:“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都死得很早,我一个也没见过。我长兄十七岁的时候死在战场上,次兄十四岁时从马上摔下来死了。两个姊姊一个十二岁时说是吃了毒蘑菇死了,还有一个姊姊五岁时得热病夭折。我兄长说,我两个姊姊长得都象我唉起,从小就是美人,尤其是我长姊,人家都说她是天上的仙子下凡,才十岁,就有好多异姓王前来求婚了,右日逐王还说要把她嫁为呼衍王的儿子呢,我兄长说,女儿能否帮上忙,关键看女婿,右日逐王显然是想给我母亲找个靠得住的女婿,原想等到她十三岁时,就把她嫁给呼衍王子。谁料想,没等她出嫁,她就死了……听说呼衍王子还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说:“草原上有毒蘑菇吗?”
  云娜道:“当然有了。只是匈奴人是认得毒蘑菇的,我也不明白,我姊姊都十二岁了,怎么还会吃错蘑菇。我从五六岁起就不会乱吃蘑菇了。”
  我心想:“听说呼衍王是匈奴最有势力的异姓王之一,莫非有人怕你唉起攀上呼衍王这个女婿,得一强援,所以故意要害死你姊姊?”
  云娜道:“我兄长说,单于对他有天高地厚之恩,单于对他比对亲儿子还要好。若不是单于带走了他亲自教养,关爱备至,只怕他也没长大的机会,更无论有今日了,这份恩情他今生必报!在他心中,他敬重伊稚斜单于和敬重他大父冒顿单于一样!”我听到这里,心里更是失望:他这么敬重单于,只怕谁也说不动他帮助我。这件事可越来越难办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云娜又道:“兄长说阏氏象我唉起,他不说我还没注意,我只是觉得我一见到阏氏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说不出的信任。我一直喜欢你,敬重你。他一说,我仔细看看阏氏,果然是,阏氏的气度神韵真很象我唉起。”
  我说:“我肯定没有你唉起漂亮。”
  云娜道:“这倒是真的。草原上见过唉起的人都说她是最美丽的鲜花,最明媚的月亮,最耀眼的珍珠。”
  左谷蠡王和云娜都说我象他唉起,这是真的吗?他唉起到底是姓林还是姓凌?为何我会象他唉起?难道我们真有什么血缘关系?阿翁说过,我姑母凌嫣是被匈奴人抢走的,从此杳无音信,生死不明。我一定打听清楚,如若是真,或许是个机会。想不到左谷蠡王的身世之悲竟然令他如此痛苦,刚才他喝醉了,语无伦次,吐露了很多心事。站在左谷蠡王角度想一想,他无论怎么做都是不孝,向着汉家,背叛的是父祖;向着匈奴,背叛的是母亲,这两难的一切并非他的错啊,匈奴诸王不让他参与同汉军作战,只怕他还暗中庆幸。难怪他说,他不要异族之女,这样,孩子们还没出生就已经被命运所诅咒了。他是个负责任的儿子,兄长和父亲!不知咋的,我对左谷蠡王越发多了一层敬意!他的理智和冷静令人钦佩!他令人倾倒的何止是仪容,更重要的是人品!自强不息,孝友天成,仁爱明断,有恩必报,光明磊落!这样的人无论是什么国家什么民族的人都值得尊敬!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左谷蠡王在悬崖边上,可是他还要往前走,我想也没想就冲上去拉住他的手,他轻轻一甩,把我甩出老远,我抬头间,他已经不在悬崖上了,难道他……我叫道:“大王……”猛然坐起,帐中的几个人都被我惊醒,云娜嘻嘻笑道:“阏氏,你在梦中叫我兄长干么?这么想他啊?要不要我去叫他来见你?天已经亮了!”
  晨光中,只见琴瑄和捐之抿嘴偷笑,猔香和鹿鹎不懂汉语,一脸茫然。我尴尬无比,忙道:“我是做了个恶梦,云娜,琴姊姊,捐之,你们千万别去说!”难道我真的喜欢上了左谷蠡王?不,这不行,我爱的是霍将军,我来匈奴的任务是盗回斩蛇剑,无论我是否完成任务,一定要回长安去!我的父母亲人还在等着我和三兄一家团聚!
  那些匈奴王陆陆续续地赶到了单于庭来觐见单于,我最怕见的右贤王也赶到了。不过,这次奇怪得很,没人找我的麻烦,连右贤王也不见生事,今年冬天,只怕草原上的人个个都被冰雪冻僵了脑子,没闲情注意我,还是去关心关心自家的部属和羊群牛群更好。
  自从那天左谷蠡王醉酒之後,我都不敢再去见左谷蠡王了,我心虚,我怕云娜和琴瑄将我在梦中呼唤左谷蠡王的事告诉他,更怕她们去告诉我三兄,我实在是没胆量见他了。可是我住的帐篷和他住的帐篷隔得实在太近,想避开也避不开。我每次遇见他,都和他只进行礼节性的问候,什么话也不敢多说。他天天跟大阏氏出入成双,我想大概是为了安抚大阏氏吧,他不停地娶小妾,实在对不起这位原配妻子。云娜好几次想要带我去见左谷蠡王,我都找借口推辞掉,後来云娜也不再叫我去见他了。
  三兄跟我说,我们现在离长安肯定比雄驼草原离长安近,他很想就此离开,可惜现在冰天雪地的,即使左谷蠡王让我们走,我们也不敢走,哪怕没人来追我们,我们也会迷失在冰雪之中,最後冻饿而死或者被狼群吃掉,没办法,再想长安,也得等冰雪化了再说。
  这一次我们在单于庭直待到二月初三,天气明显好转,下雪的时候少了,有些地方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这些日子来,我吸取了教训,从没离开过左谷蠡王营帐一百步远,自然也没有见到单于和其余诸王,平安无事固然好,可是我怎么办到陛下交给我的任务?我到单于帐中试过一次,结果惨败而归,勉强保住自己,我哪里还敢再进单于大帐?既见不了单于也不好意思见左谷蠡王,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我要真的逛了一趟,无功而返,真没脸见皇帝。我暗暗着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陛下交给我的任务,可是却始终没有机会。我还是等到今年的龙城大会,到时天气也好,人也多,我无论如何也要再试一次。
  到了二月初四,左谷蠡王下令拔营回雄驼草原,一路也没发生什么大事,直到进入了安侯水境内,这已经是左谷蠡王的领地了,离先单于的陵墓只有一天的路了。左谷蠡王说自从上次发生了姑匿事件後,他担心出事,增派了人手在那里驻守,现在那里已经有两千人在看守着祖陵了。姑匿和南伐一直被左谷蠡王安排在他帐下各自放羊,倒是没有关押他们,却不让他两人见面。匈奴根本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监狱,要囚禁也无从囚起。
  这天晚上,在山谷中扎营。帐外北风呼啸,好像又在下雪了,半夜里,风雪停止了。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尖厉的类似哨声的凄厉之声,云娜翻身而起,道:“鸣镝!”琴瑄和捐之也醒了,我们几人连忙穿好衣服,猔香和鹿鹎拿起刀,冲到帐外去看。我问云娜:“怎么回事?”
  云娜道:“这是他们在通消息,可是我不知道射箭的是谁。阏氏,我害怕。”我硬着头皮道:“怕什么!”我伸手握住了我的剑。我还从来没有真正和敌人对阵过,我练习了这么久的剑,水平到底如何,我一点也没底。外面起了火,我兄长冲到帐前,叫道:“快出来!上马!”我赶快带着云娜琴瑄捐之离帐篷,跳上马背。一阵寒风吹来,虽然没有下雪,可是外面好冷!
  三兄道:“不大对头,这不是普通的马贼。是真正的军队!”
  我吃了一惊:“是军队!哪来的军队?”
  三兄道:“一时还不清楚。”正在这时,我看见了左谷蠡王,他身着戎装,手持弯刀,神情镇定,云娜看见他,忙向他跑去。左谷蠡王道:“云娜,别怕!你别离开我三步之外。”我这才看见不远处有无数火光闪动,向我们的营帐扑来。人数少说也有一两千。我吃惊非小,马贼哪有这种势力,这是哪来的军队?这是针对左谷蠡王的?
  这支军队很快冲到面前,双方一阵箭雨,各有损伤,但左谷蠡王所部的损伤明显更大,他们人多占优势,左谷蠡王所部渐渐不支。左谷蠡王道:“阿乌突,你带一百人,把所有的女眷领到一边,这里离贺述部不远,你去向他们求救。这群人应该是冲着我来的,我把他们引开。稽留斯,王司马,董郎中,麻烦你们好好照顾云娜。”
  三兄道:“我留下来跟大王在一起!大王对我有恩,大王有难,我理所当然相报。”
  左谷蠡王笑道:“你好好对云娜就可以。你放心,这些人奈何我不得!天亮的时候我们再见吧。你们快走!谢谢你的好意!”
  大阏氏道:“我不走!我要跟大王在一起,让览雅她们先走吧!”左谷蠡王急道:“听话!别争了!你们在这里,我反而会分心的!快走啊!快带云娜和季姜走!”
  突然听到一个声音笑道:“想走?你不死,我这一辈子睡觉都睡不好。我好容易找到这个机会,就是来伏击你的!天幸你并没有察觉。你必须死!”
  云娜突然道:“原来是你!你居然没有死!”
  那人笑道:“你竟然还认得出我!”一箭向云娜射来,左谷蠡王一挥刀,将箭打落,道:“你们快带云娜走!”我三兄抓起云娜的手,将她拽上马背,朝我一挥手,叫道:“走!”董憙道:“大王放心,我们会尽全力救护云娜的。”
  我们骑着马跟在稽留斯的身後,往北方冲去,跟着我们一起的大约有几十人。身後传来喊杀之声,我回头一看,左谷蠡王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他会不会有生命危险?这么多的军队是从哪里来的?我心里不由自主地紧了起来……
  云娜骑在马上,边跑边哭,道:“那个人,那个人就是杀死我唉起的凶手,我亲眼看见他给了唉起一刀。他还砍了我一刀,要不是唉起不顾一切,用她的身体给我挡了一刀,我也一定死了!我还以为他被兄长杀死了,但他居然还活着!”
  我大吃一惊,这个人是杀你唉起的凶手?那他是薪犁人?这么说来,他的目标就不会是你,他是真正的要害你的兄长,这……只听三兄道:“那人一定是怕你的兄长查出他的下落,为母报仇,所以千方百计要害死他。大王很危险。”阿乌突道:“我们马上去贺述部求救!”
  三兄道:“你马快,先走吧,我带人随後赶来。”
  阿乌突道:“那好,大阏氏和喀莎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一步!”一马当先,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阿乌突走後不久,东方似乎已经渐渐露出鱼肚白,我们驰行了半夜,人困马乏,突然,从山坡後斜次里杀出一支一两百人的队伍来,借着晨光,只见这群人和昨日晚上伏击我们的军队衣着差不多,显然是一伙人。糟糕,他们居然还有伏兵。我们这群人跑了半夜,疲乏不堪,人数又远较他们为少,打起来明显落在下风,我拔剑和一名马贼缠斗,我学了几年的剑法,从来不知真实水准如何,我原以为我的剑法应该不错,可是事实证明我的剑法实在是不怎么样,我和那人双剑一交,震得我右手发麻,他力气怎么这么大?他笑道:“这妇人居然还会用剑!”语气轻佻之极。我愤怒逾恒,向他连刺数剑,他甩开了我,与其余人交手去了。这时,突然从旁边伸出一剑,将我手中的剑打飞!我兄长冲了过来,一刀将那人劈于马下。耳边只听得云娜一声尖叫,糟了,她遇险了,三兄扔了一把夺来的刀给我,叫道:“季姜,拿好刀!我去救云娜!”
  我来不及去看云娜到底怎么了,因为又有人拿刀向我砍来,我只能够全力防御,那些男人的力气都比我大,我直接跟他们交锋,手上的刀只怕没几下就得被他们打飞,我骑着马,边砍边跑。双方纠缠在一起,东方露晓,眼前景色越来越清晰。我一手握缰,一手拿刀,乱劈乱砍,边打边逃,同时防备着不时冒出来的冷箭,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什么见招拆招之类的根本不管用,全凭感觉乱砍。也不知跑向了哪个方向。突然,我只觉得腰部一阵巨痛,好像被什么东西戳中,我从马上摔了下去,顿时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太阳照在我的头上,竟然有些温暖。我爬了起来,满眼所及,全是人的尸体,有左谷蠡王的手下,也有那群袭击我们的敌人,除了远处黑山的山峦外,天地间只剩下了蓝色和白色两种主体颜色,而这白色的主体上还混有让人触目惊心的血红色和散落在一旁的黑色武器。天地间似乎只有我一个活人,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荒野中待过,而且又面对一地的人尸!一股恐惧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我害怕起来,我怕的是什么,我却并不清楚,也许,我怕的就是这种孤寂空旷的感觉。我的全身似乎越来越冷了,我感觉到的是一阵冷澈心扉的寒意……我咬了咬嘴唇,使劲咬,让自己能够感到疼痛,我不能昏过去,昏过去,也许我就会冻死在冰封的草原上,我不要死,我要活下去!我想我从马上坠落昏倒大概也没过多久,否则,时间久了,我只怕真的要给冻死。
  这时,我感到了腰间的剧痛,我低头一看,我挂在腰间的容臭已经烂了,当卢也被射扁变形,我顿时明白了,我腰间中了一箭,射中了我的当卢!把我震得跌下马来,但正因为这个当卢给我遮挡了,利箭没能透腹而入,反而被弹了出去。这个当卢又救了我一次!霍将军,你虽远在千里之外,但却救了我两次性命了!这真的是你我前生的缘份?即使你不在我的身边,可你依然在保护着我!我的眼泪在我的眼睛里打转,解下容臭,从已经烂了的容臭缺口处轻轻地吻着当卢……我身上仿佛有了暖意,我神驰万里,似乎又回到了长安,回到了杨沟边上,回到了那个醉人的春天……这时节的长安,一定是春花烂漫,春意醉人吧?可是在这朔漠草原上,还是万里冰封……要是找不到人,我是不是就得冻饿而死?
  不,我不要死,我一定不要死!我要回长安,我要再见到你!见到我的亲人!你在千里之外,可还是救了我两次,你也不愿意我死,是吗?可我能到哪里去呢?没有马,找不到方向,没有食物,没有取暖的火,天要一黑,狼群也许会出来,我该怎么办?
  我咬紧了嘴唇,镇定了一下自己,我去看看,难道真的没有一个活人了?只要有活人,不管是友是敌,我先救醒他再说,我害怕一个人在荒漠中……
  我在尸体堆中寻找,可是,我没见一个活人,所有的人都死得硬梆梆……我跌坐在雪上,完了,天地间真的只有一个我,我好像有些饿了,可是,这里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我突然想起左谷蠡王说的话,他在冰原上冻饿了四天,最後,吃了死人的肉才活了下来,这里,好像也只有死人肉可吃……不不不,我不吃死人肉,我不要这样……
  太阳躲进了云层,天地间昏暗起来,难道又要下雪吗?现在,我感觉到一阵阵的寒意,我壮起胆,硬着头皮,从一名死去士兵的尸体上剥下他的皮裘,裹在自己身上,好像暖和了些。我居然穿死人的衣服,要是我父母兄姊知道他们心爱的女儿和妹妹这么狼狈,不知会如何心痛……
  突然,我听见好像有人呻吟的声音,有人?真的有活人?在哪里?我怎么刚才没看见?我左顾右盼,希望能够找到这声音的来源,没有声音了,难道我听错了?好像又有人在呻吟,这一次,我听得清楚,是在一个坡下传来的声音,而且这声音是个女人的声音,是谁?我急忙站起来,跑到坡边去看,无论这女子是谁,我都救她,我太需要一个伴了!
  我往坡下看去,只见一个背上被血染红的女子伏在坡下,背上的鲜血已经冻结,看上去令人触目惊心,她的手在轻轻地划动着。她真的还活着,我连忙跳下坡去,轻轻扶起她:“琴姊姊!是你!”她居然是琴瑄。我大喜过望,连忙把身上的皮裘脱下来裹住她,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推着她:“琴姊姊,琴姊姊,你醒醒!”
  琴瑄慢慢睁开眼睛,唇边露出一丝微笑,道:“季姜,是你。太好了!”
  我捧起一把雪,轻轻地抹在琴瑄干裂的嘴唇上,琴瑄把雪嚼入口中,咽下肚,又闭上眼睛,她现在很虚弱,我不敢移动她,怕牵动她的伤口。过了一阵,她好像惊醒了些,又睁开眼睛,竭力想要坐起来,我小心地扶起她,尽量不去碰触她的伤口,她坐正了身体,道:“这是哪里?”
  我说:“我也不知道。这里好像只剩下了我们两个活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琴瑄道:“只剩下我们两个活人?捐之呢?云娜呢,大阏氏她们哪去了?”
  我说:“我不知道,刚才我捡视尸体的时候,没见她们。她们应该逃脱了……”
  刚说到这里,突然,我好像听到马蹄声,踏在冰雪之上,格外清脆。有人来了,谁?我偷偷地从坡下露出半只眼睛,去观察动静。
  只见一群人正奔驰而来,约有二三十人,跑在前面的约五六人,後面追击的大约有三十余人,看衣服,前面那人好像是左谷蠡王!我看到他,不由大喜,但看到他也被人追击,又害怕起来,琴瑄道:“谁?”
  我说:“好像是大王,他被人追击。你别出声。”
  很快他们便奔驰近了,果然是左谷蠡王和他的几名侍卫!那追击者叫道:“左谷蠡王,你真厉害,居然把我的两千人马杀得只剩下这么点了,不过,你现在只有六个人,你也受了伤,我这里总算还有三十个人吧,五个打一个,要杀你也不难。你看看这地下,都是死人哪!这里有女人的尸体,你要不要翻过来看看,你妻子和妹妹只怕已经死在这里了!”
  左谷蠡王勒住马,四下张望,显然,他心里也非常担心。他离我只十来步远,我看得清楚,他身上的那件衣服染满了鲜血,神情也是疲累不堪。那人笑道:“你自身难保,还管别人?”一声呼哨,把左谷蠡王一行人马团团围住。我这才看清,那人约三十多岁,身形剽悍,披头散发,眼神狠辣,胡须就象根根钢针一般,扎在他下巴和腮帮子上。那人道:“你不死,不仅是我食不甘味,另外一个人也是昼夜难眠。今日,我一定要杀你!”
  左谷蠡王道:“你到底是谁?我并不认识你,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一定要杀我?”
  那人道:“你要是不知道,那你只能做个糊涂鬼了,我不可能告诉你的!我不仅是自己处心积虑地想杀你,还受人之托,一定要杀你!你去死吧!”一招手,众人一拥而上,将左谷蠡王一行团团围住,双方撕杀起来。左谷蠡王虽然受了伤而且疲累不已,却依然是神勇无双,他手下的那几名侍卫也个个不是吃素的,那人手下的人马转眼之间又横尸十余人,只剩下了十几人。但左谷蠡王身边的侍卫却也只余下了一人,其余的人都被砍翻下马。
  左谷蠡王一边奋力拼杀,一边道:“吐久伐,你跑吧,别管我了!”
  吐久伐道:“吐久伐宁死不离开大王一步!”
  那人大笑道:“我就不信杀不了你!”他手下人一边伤人,一边砍马!左谷蠡王和吐久伐的马都被砍伤,翻倒在地,左谷蠡王和吐久伐从马上跳下,他们居高临下,左谷蠡王和吐久伐被围在中间,一时之间险象环生。那人大笑道:“我终于可以杀你了!”从马上跳下来,手持长刀,欲加入战团。我又急又怕,左谷蠡王救了我无数次,他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可我从昨日晚上的经历上来看,我的武艺其实一点也不高明,可以说是低微之极,就凭这点点武艺,即使冲上去帮忙,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只怕还会成为累赘。那人一步步走了过来,离我不过三五步远了。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左谷蠡王,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就在他的脚下不远。这是个机会,擒贼擒王,若是我杀伤了他,只怕左谷蠡王就有反败为胜的机会,我轻轻放下琴瑄,握住了长刀。我紧张得手上全是汗水,若我不能一击而中,我除了陪上自己性命外,什么用也没有。
  那人离我只三步了,两步了……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音,怦怦怦……他离我只有一步了,我猛然站起,用尽全力,一刀砍向他的腿!
  那人显然完全没有料到坡下会有人对他进行突然袭击,猝不及防,被我这一刀砍得翻倒在地上,他惨叫了一声。我跳上坡,紧跟上去,向他连砍数刀,第二刀砍在他手臂上,第三刀却被他格住。他奋力向旁一滚,跳了起来。
  可是在这当口,战局已经发生了变化,他手下人见他倒地,显然十分慌乱,左谷蠡王抓住这个机会,和吐久伐一起,又杀了五六人,他手下现在已经不过七八个人了。那人手脚流血,摇摇欲倒。
  那人手下有人抢过来,将他扶住。我抬头一看,只见左谷蠡王已经跳上了另一匹马的马背,他上了马,如虎添翼,弯刀挥处,瞬间又砍翻两人,剩下的五六个人再也无心恋战,纵马驰来,将那人提上马背,纵马逃走!很快便消失在了天际。
  左谷蠡王从马上跳下,向我走来,我连忙向他迎上去,道:“大王……”差点哭了出来。
  左谷蠡王急道:“哭什么?云娜呢?大阏氏呢?就你一个?”
  我说:“我不知道。我和琴瑄还活着,其余人,不知哪去了。”
  吐久伐道:“我去看看,坡下那两具女尸是谁。”嗯,坡下还有两具女尸,我刚才咋没发现?
  我和左谷蠡王都跟了过去,看衣服装饰,明显不是大阏氏和云娜,等把那两具女尸翻转过来一看,原来是猔香和鹿鹎,看她们的死状,临死前一定奋力拼杀过。死的不是云娜和大阏氏,我暗暗松了口气,可这两名侍女一直对我恭谨有加,她们就这么死了,我也不由暗暗有几分伤心。
  现在,有左谷蠡王在一旁,我不用担心我孤立无援了,他总会有办法的。可是,我们只有一匹马,人却有四个,怎么走啊?
  那人的手下逃走的时候裹胁了所有的马匹一块儿跑了,只左谷蠡王座下那匹他们没能带走。
  左谷蠡王道:“看样子,云娜她们逃走了。这群人绝对不是普通的盗贼,他们虽然逃走了,可说不定还会回来。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我说:“大王,这是哪里?”
  左谷蠡王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吐久伐,你去看看我们的两匹伤马还能走吗?”
  吐久伐看了看两匹伤马,道:“大王的赤焰伤了後腿,但不是很严重,还能走。我的那匹马没救了。”
  左谷蠡王道:“那好,把赤焰拉起来。把那匹马杀了,喝马血,吃点生马肉。季姜,你也喝点吃点。”
  我说:“喝生马血?吃生马肉?”
  左谷蠡王笑道:“你跑了一夜,不累不饿吗?你必须得补充体能!否则,万一再遇上敌人,你根本没有力气再搏斗。我这里没有食物给你,你不愿意喝马血吃马肉也行,去吃死人肉吧。这里只这两样可吃。”
  啊?吃死人肉?那我还是硬着头皮喝马血吃马肉吧。左谷蠡王帮着我,把琴瑄从坡下扶了上来,我从尸体上剥了几件皮裘,垫在地上,把琴瑄扶上去趴着,她的伤在背上,躺着不行。左谷蠡王和吐久伐脸上身上全是血,披在身上的斗篷也划烂了,他们在一旁用雪洗去自己脸上的血痕,切生马肉大嚼,好像一点都没有难受的感觉,唇边都是马血,看着真让人触目惊心。
  我用刀割了一些马血用手接着,那刺目的血红和腥臭味让我几欲呕吐,我一咬牙,硬着头皮将马血一口咽了下去,又将一捧马血递给琴瑄。琴瑄苦着脸,勉强喝了两口。我把生马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喂她吃,琴瑄面露难色,我苦笑道:“琴姊姊,这里没有其他可吃的,不吃点东西,你的伤势好不了,精力也没法恢复。万一遇上敌人,连跑都跑不动。还是勉为其难,吃一点吧。”琴瑄闭着嘴,不张口。我说:“我也吃。看我吃给你看。”硬着头皮,尝也不敢尝,嚼也不敢嚼,把热气腾腾的生马肉块,囫囵咽了下去。一股血腥味从我的胃里翻了起来,不知是马血还是生马肉的味道,我差点要吐了,要是我父母兄姊知道我在漠北受这份罪,不知会如何心痛?而“他”如果知道又会如何?
  一时间,又悲又苦,泪水充满了眼眶,我怕引起琴瑄伤感,偷偷拭去眼泪,竭力装出没事的样子,连吃了好几块。我说:“琴姊姊,你看我也吃了。”说完把生马肉块递到她唇边,琴瑄极其勉强地吃了两三块,我还要喂她,她摇头道:“我已经饱了。”我说:“那你吃点雪水。把雪在嘴里多含会,等暖和了再吞下去,以免刺激胃。”说完喂了点雪给琴瑄。过了一阵,琴瑄的脸色似乎也恢复了些血色,精神也略略好了些。左谷蠡王给了我一包药,让我替琴瑄敷在背上的伤口上。他和吐久伐也受了伤,他们两人自行在一旁敷药。
  我检视琴瑄背上的伤口,它有近半寸深,半尺长,流血虽多,显然并不致命。敷上药休息些时日,应该可以恢复健康,现在天气这么冷,似乎也不大可能感染。吃了马肉,休息了会,我感觉自己渐渐恢复了些力气,浑身也没那么酥软了。我细心细致地服侍琴瑄,左谷蠡王在一边看着,唇边露出一丝微笑,道:“你很会服侍人,很讲义气嘛!”我笑了笑,道:“多谢大王夸奖。我在未央宫中做女骑,有专门的女师教我,完全按照军人的标准训练,学习过如何处理伤口技巧的。”左谷蠡王笑道:“按照军人的标准训练?怎么你的剑法武艺这么差?你们宫里的女师是怎么教的?”啊?我的剑法武艺很差?
  我吃惊的倒不是左谷蠡王说我剑法武艺差,昨天晚上我就知道这个事实了,我吃惊的是左谷蠡王当着我的面说,而且说得这么直白,这太扫我脸面了……
  左谷蠡王笑道:“看你一脸惊讶,难道你以为你的剑法很好?就你这水平,我杀你不用第二刀,一刀就可以砍去你半个脑袋!老实跟你说,你们的女师教你的不是剑法,是剑舞。上次我在单于庭看你舞过,舞起来的确非常好看,用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你们的皇帝用你们做女骑,纯粹是撑个门面,他哪里用得着你们去保护!南北两军七八万男人都是废物啊!要用你们上?听说你们大汉诸侯王后各诸侯夫人也用女骑作仪仗,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都收,要求远不如皇后用作仪仗的女骑严格,还因此发生了些事故是不是?”这个,我倒是听说过有诸侯王后用作仪仗的女骑发生过堕马受伤,惊马伤人的事故,这些人所用的女骑有的是临时召来,训练几天就上,有的根本就是奴婢,最好也不过是良家子,各色人等皆有,挑选本不严格,训练也不合标准,汉军更从来没把这些女骑算作军人,出些事是难免的。哪像我们这队作为皇后仪仗的女骑直接编入南军,受军方管理,对出身训练要求那么严格?
  左谷蠡王道:“女骑本来就是撑场面,有无真实的武艺并不要紧,场面上看着有威风就可以了,你骑装骑射倒真有几分英姿,看着象个军人。不过对于你们女人来说,剑舞得好看就行,用不上的!我看你学习剑舞也很认真,舞得很好,显然用了不少功夫,这样说会打击你的自信心。对了,如果你愿意,看你的天资不错,又有根基,等我哪天心情好,教你两手实用的!让你一出手就能杀人!你有没有兴趣学啊?”我大喜过望,我的剑法确实不怎么实用,我伤了那个敌人首领,靠的也是偷袭这种近乎下三滥手段,这要在武侠小说中,我肯定只能算是个小瘪三,在江湖上是丢尽脸面的事。我亲眼看到过左谷蠡王的武艺,他若肯教我两手,肯定比女师教我的有用十倍,昨日晚上我亲自上阵试过了,我的剑法确实不怎么实用。我忙道:“当然有兴趣学,请大王教我。”
  左谷蠡王笑道:“现在我没空。等这次脱了险,过些时日,回了雄驼草原,我找个时间教你。不过我不会剑法,我只能教你刀法!你愿意学吗?”
  我说:“这也行。大王的刀法是谁教的?”左谷蠡王笑道:“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你想向我的老师请教?他们不可能教你的,第一个教我刀法的是我的阿爸,他早死了。第二个教我刀法的就是伊稚斜单于本人,单于怎么可能来教你?不过,我自己琢磨出了很多用法,我的刀法早就强过单于了。有很多东西,老师永远教不了你,你得靠自己去实践中获取经验。”他回头让吐久伐割了一大块马肉带走,充作明日的口粮,又让吐久伐到那些尸体身上剥了五六件皮裘,一并带上。
  左谷蠡王让吐久伐把两匹马牵来,赤焰腿上受了伤,左谷蠡王也给它敷了药,它勉强还能走,但一跛一拐,肯定是不能跑的了。左谷蠡王让我把琴瑄扶到那匹好马背上,我和她共骑,左谷蠡王自己骑上赤焰,吐久伐跟在後面步行。左谷蠡王说现在天色将晚,先到附近山中找一个山洞暂时休息一晚,以免遇上狼群,那可糟了。

  赤焰受了伤,走得很慢,走了好长时间才走到山里,天色渐暗,我们找到一个山洞,洞有好几丈深,洞深处还有两个深约两三步的岔洞,洞里到处是石头,还有火烧过的陈旧痕迹,显然曾经有人来过,洞中颇为干燥,洞口也大,通风很好。左谷蠡王十分满意,把两匹马拉进了其中一个岔洞。我在地上垫了几张皮裘,把琴瑄伏上去趴着休息。吐久伐到附近林中去找了大捆树枝,又挖掘了些枯草,带了回来。枯草用来喂马,树枝用来生火。
  我帮着左谷蠡王和吐久伐搬了些洞中石头,将洞口填上大半,用以防止野兽。当晚左谷蠡王烧起火,我把马肉都拿去烤熟,等吃到脂香四溢的马肉时,想起吃生马肉的恐怖,真让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
  我把烤熟的马肉切成小块,先喂了琴瑄,然後自己才吃。吃不完的用布包起来,明後天再吃。吃了马肉,喝了点雪水,我的精神完全恢复了。这时,天已经黑尽了,外面又飘起了雪,隐隐传来狼嚎之声。我暗暗庆幸,如果不是我遇上了左谷蠡王,就我和琴瑄,今日晚上可糟糕透了。
  我看到我的容臭烂了,弄不好我的当卢会掉,现在我有了空,先补好我的容臭再说。我取下那个烂了的容臭,从怀中取出内具(内具,汉人对纷帨线纩等物的称呼,通常指的是针黹等物,依礼制要求,内具女子不应离身,所以我身上随时都有针线小剪顶针之类,汉时的针与现代针具无区别,贮针之物为针衣,篾帘为骨,外敷丝织物,针插在里层中,不用时可卷起收藏,顶针形制与现代无别,唯通常用铜制,剪刀为簧剪,现代流行的交股剪到东汉时才出现),就着火光将容臭补好,用尽全力,想将被射扁的当卢复原,连试几次,均不成功,我的力气实在不怎么样啊。
  左谷蠡王和吐久伐两人坐在一旁,看我缝补。吐久伐道:“赵王阏氏的针线手艺很好,我和大王的斗篷都烂了。你帮我们补补好不好?”我说:“这是应该的,拿给我吧。”左谷蠡王道:“谢谢。作为回报,阏氏把当卢给我,我帮你复原。”我大喜,忙把当卢给了左谷蠡王,他似乎没用多大的力气,就把压扁了的当卢恢复了原状。
  我忙伸手接过,小心地放入容臭之中。道:“多谢大王。”左谷蠡王道:“你先替我们缝好斗篷再说。”把自己的斗篷递了过来,我接过他的斗篷,这斗篷上好像有一股子味道,似乎是膻味,也似乎是汗臭和血腥味,这味道真难闻……难道男人都这个味道?连这个英俊豪迈的左谷蠡王也是这种味道?左谷蠡王道:“是不是觉得臭啊?男人就这味道,觉得难受就不缝好了。还给我。”
  我忙说:“不是的。大王别误会。我马上缝好。”说完低头缝补。左谷蠡王道:“看你把这当卢当宝贝似的,你那个心上人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凭你的家世人品,你要嫁谁还不是大汉天子一句话,难道他敢不娶?即使你要嫁给大汉天子,在宫中的位份都不会低。他为何不娶你?”
  我一边缝补,一边说:“他已经有妻子了。”
  左谷蠡王道:“这不算什么大事,你还是可以嫁他的。”
  我说:“不能。礼无二嫡,法无二妻。”
  左谷蠡王笑道:“原来你一定要当妻子,那可麻烦了。云娜还一心想要我娶你,可是我娶你,你也是妾呀!我总不能扔了原配妻子,另娶你,我们胡人也不至于这么没道德吧?无故弃妻,终归不行。你若嫁我为妾,只怕你父母兄姊都得跳起来。你父母兄姊宁愿你嫁汉人为妾,也不愿意你嫁给匈奴人为妾对吧?哈哈哈。这简直没有任何可能,云娜这傻女子!”
  吐久伐道:“赵王阏氏由大王收继,有何不可?”
  左谷蠡王笑道:“别胡说,此事绝无可能,赵王阏氏可是要当正室阏氏的,我这里没位置给她,她肯定不愿当我的十阏氏吧?这太委屈她了!赵王阏氏和云娜都必须回长安。对了,即使你嫁不成你这个心上人,大汉有的是好儿郎,你另外嫁一个也行啊,以你的家世,在大汉,嫁谁你都有资格,不嫁皇帝也可以嫁诸侯王。”
  我说:“陛下确有此意,可是我不喜欢。”
  左谷蠡王道:“你不喜欢?”
  我说:“我喜欢英雄!喜欢英武的男子!不喜欢文弱少年,我,我只喜欢他一个人!”
  左谷蠡王道:“可你嫁了我赵王兄啊,我赵王兄好像也不是什么英雄!怕妻子的男人算什么英雄?哦,你和我赵王兄的婚姻是皇帝的指婚,不是你的本意,难怪你要说是孽姻,你运气真不好。”
  我说:“缝好了。”伸手把斗篷还给左谷蠡王,又拿起吐久伐的斗篷缝补。琴瑄躺在一旁,轻轻呻吟,她又痛起来了?我说:“琴姊姊,我唱个有趣的歌儿给你听,你就不会感觉痛了。”
  琴瑄道:“谢谢阏氏。”
  左谷蠡王道:“你的琴歌都很好。我也很想听听你唱个什么有趣的歌。”
  我笑道:“你们听不懂可别怪我。”一边缝补,一边哼着歌儿:“偻让皮尼。且交陵悟。绳动随旅。路旦拣雒。圣德渡诺。魏菌度洗。综邪流籓。苲邪寻螺。藐浔沪漓。菌补邪推。辟危归险。莫受万柳。术叠附德。仍路孳摸。”(这首歌的意思是:蛮夷所处,日入之部。慕义向化,归日出主。圣德深恩,与人富厚。冬多霜雪,夏多和雨。寒温时适,部人多有。涉危历险,不远万里。去俗归德,心归慈母。原文见《後汉书》)
  这首歌本是宫中译官用汉字记录古羌人的一首给皇帝歌功颂德的歌,名叫《远夷慕德歌诗》,我在宫中听过,觉得好玩,调子也好听,就记了下来。保管把他们听得糊里糊涂,不知所云。
  琴瑄边听边笑,道:“阏氏唱的什么啊,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全是些怪里怪气的歌词。”
  左谷蠡王道:“这是羌人的歌是不是?”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我说:“大王怎么知道?大王懂得羌语?”
  左谷蠡王道:“我不懂,我只听懂了最後一个字,我知道羌人称母亲为阿摸,所以猜的。”
  我说:“大王如何知道羌人称母亲为阿摸?”
  左谷蠡王道:“因为我的亲大母,也就是我大父冒顿单于的屈兰阏氏是羌人,她是屈兰部长的女儿,她叫屈兰瑛慤(音英确。屈兰部,一作屈男,历世臣服于匈奴的一个羌人部落,据正史记载,公元87年,鲜卑大破北匈奴,屈兰部与储卑,胡都须等五十八部,二十余万人降汉,以部族名为氏,经历了魏晋南北朝数百年民族大融合之後,于隋唐之时,融入汉族,称屈氏。本书中出现的越質部贺述部屈兰部皆出自正史,并无虚构)。”
  他说出屈兰瑛慤这个名字,我脑子里出现了好多个不同写法的瑛慤二字,最後我觉得还是瑛慤这两个字最为好看,反正羌人和匈奴人都没文字,怎么写法都随我。
  我说:“你大母的名字真好听。我听云娜说过,她很早就过世了。”
  左谷蠡王道:“她和我大父一样,在同一年过世。她只比大父晚死两个多月……大父是我最钦佩的人,他在位的时候,哪里有这么多的人降汉?那个时候,只有汉人来投降我们匈奴,没有匈奴人降汉之理!我伯父,我堂兄在位的时候,却有那么多的贵族降汉!哼!他们只会骂那些人,却也不想想自己有什么原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降汉?难道都是人家的错?”
  我说:“是不是你伯父和堂兄对人不公平?”
  左谷蠡王道:“我也不知道。对了,你知道这次为什么在单于庭没有人找你麻烦?”
  我说:“为什么?”
  左谷蠡王道:“因为单于把他们痛骂了一顿!大匈奴诸王一拥而上,把你这个汉家小女子砍成肉酱,再容易不过了。即使一对一,要杀你也容易之极。可是传出去,我们大匈奴人的脸往哪儿搁?简直就是为天下人笑!明知你无法反抗,欺软怕硬,这还算是匈奴王吗?真要有种,就去战场上和你们的大将军骠骑将军一决死战!无论输赢,还不失大匈奴的气派!”
  我说:“想不到,单于也挺有英雄气概!”
  左谷蠡王道:“你居然说得出这种话!”
  我说:“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心想:历朝历代,用武力夺权,并且还能够成功地做下去,传之後代的人都有两下子。伊稚斜能够做到这一点,再怎么也算得是一代枭雄,人中俊杰!他不屑于和一个女人计较,是很正常的。记得某小说中伊稚斜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女人面前不停地诉苦,简直象个怨妇一样,这显然是那小女人幻觉中的伊稚斜。伊稚斜再怎么也是一国之君,我才不信真正的伊稚斜会在一个卑微不堪愚蠢透顶什么也不是的女人面前叫苦,他要有这种无聊无用的闲功夫,不如跟大臣将领们好好商量商量国事还更现实。
  左谷蠡王道:“单于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杀你,更不想跟一个女人计较。你在龙城说单于似龙实蛟,似凤实鸱,难道堂堂一国之君,和你对骂不成?口舌之利能让人减损一根毫毛?你们大汉天子有一笑置之的气度,我们单于怎么就没有了?要是你没打伤右贤王,你早就可以回去了。你又不起什么作用,难道我们留下你,大汉就会因为你不发兵?我们匈奴就不会和大汉开仗?跟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纠缠不休,简直就是笑话。我们胡人有这么无聊吗?”
  他低头拨弄着火堆,道:“我出生的时候,大父已经过世三十多年,我听人家说,我阿爸很像他,我自己却不是很象。”
  我说:“我听云娜说,你长得更象你母亲。”
  左谷蠡王微笑道:“阿爸说,我的眼睛很象他!”我忍不住看了左谷蠡王的眼睛一眼,左谷蠡王的眼睛又大又亮,如同清水中点缀着黑色的珍珠,清亮如玉,流露出坚强和冷静的神光,在火光的印照之下,他的眼睛里仿佛也有一团火焰。左谷蠡王好像注意到我在看他,笑道:“你看我干什么?我长得不很象他的。用你们汉家的标准看,我大父也许根本算不得英俊,就像你们汉家的公主,你们可能觉得很美,可我们却不觉得美啊。我亲眼见过你们大汉嫁给我堂兄军臣单于的栎阳公主和昭阳公主,就我的眼光来看,栎阳公主要比昭阳公主更美,可惜奇怪的是,我堂兄军臣单于反而更宠爱昭阳公主,根本不搭理栎阳公主。所以啊,公主美不美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是否懂事,懂得讨人欢心,否则,徒具美貌,却不识大体,一昧装疯卖傻,谁会喜欢?”
  他顿了顿,道:“阿爸对大父的印象也不深。我阿爸才五岁,他就过世了。阿爸说,这辈子他对大父唯一深刻的记忆就是被大父打了一顿。”
  琴瑄道:“一定是令尊太过顽皮。不过,我想,做父亲的,即使要教训儿子,下手也会是有分寸的,不可能打得太厉害吧!”
  左谷蠡王点头道:“那是当然。我阿爸说,其实在他印象中,大父一直挺疼他,他是幼子嘛,老年人爱幼子再正常不过。那次,他听人说,肃慎人用尿洗脸和手,他不过是个五岁孩子,很好奇,也想试试,(肃慎,即女真及满族的前身,以尿洗脸和手,见于《北史》)就在大父的帽子里撒尿,还没来得及洗脸,大父进来了,顺手拿来盖在头上,结果一头是尿,(我暗暗好笑,这个我汉家高祖皇帝吕太后文皇帝最大的敌人冒顿单于被儿子的尿淋了一头,想起来真滑稽)他知道闯了祸,吓得撒腿就跑,当时大父很生气,把他抓过来,对着他的屁股打了几巴掌!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挨大父的打,所以他印象很深。两个多月後,大父就因病去世了。阿爸说,他後来想起,常常难过。能够承欢父母膝下,是一种莫大的福气,只是他没有这福气,而我,也没有!”越说越是神情黯然。
  我低声道:“我能够体会这种心情……我常常想我的父母兄姊……”
  左谷蠡王道:“我看得出来,你很想长安,想你的亲人。所以我想,你必须回长安去。你们汉人,说我大父一定没什么好话吧。”
  我说:“他们说他弑父弑母,杀弟杀妻。”
  左谷蠡王冷笑道:“全是攻击他的私德?我问你一句话,你老老实实地回答,你说一个国家的君王,你希望他是一位道德圣人呢还是一位能够带领一个国家强大的英雄?”
  我抬起头,说:“我希望我们国家的君主象秦始皇帝,象当今大汉天子一样!”
  左谷蠡王道:“从你的话语中我就知道,你很崇拜当今大汉天子是不是?你在单于帐中那样骂单于,你就没有怕过?”
  我说:“当然怕了,可是我是大汉天子臣妾,岂能容忍域外之人辱我天子名节?失臣妾之道?老子云,死君亲之难者,视死如归,义重於身故也。” 心里想: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不顾一切地说出来。是真的接受时代观念忠于君主呢还是出于粉丝情结?反正我一直都是秦皇汉武的粉丝。
  左谷蠡王道:“你说的倒是正理。我也看过《老子》,里面好像没有这句话。”说完微笑着看着我。
  我道:“这是老子的弟子文子说的,他说这是老子说的。”
  左谷蠡王道:“你看的书倒不少。你从哪里看到这么多书的?”
  我说:“天禄阁。陛下曾让我陪河间王太子在天禄阁看了好几个月的书,那段时日,我看了很多书,不过大多数我只是断章取义,一知半解。”
  左谷蠡王道:“原来如此。你倒坦白,就你的年龄来说,要你将那么多书一一消化,显然是不可能的。不过,即使如此,你也算是才女了。”
  我暗暗得意,道:“多谢大王称赞。”
  左谷蠡王道:“每个国家都有一个强国之梦,你也希望你们的君主是一位英雄对吧?对于我们胡人来说,我的大父是英雄,是真正的英雄!是带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登上山顶的英雄!是我们胡人永远尊重的英雄!就如同你们大汉尊崇你们的英雄一样!他也是我最为崇拜的人!我希望我死後能够葬在他的身边,就不知道,我有没有脸见他……他交给我们胡人一个强大的国家,而我作为他的孙子,却败光了他的心血……如果真是如此,我宁愿独自葬在草原深处,一个永远没人知道的地方……”
  我说:“大王何必有这么多的感慨,这个世界上兴衰成败,本是常理。没有任何国家可以长盛不败的。匈奴如此,大汉也一样!”心想:冒顿制定的那些草原帝国管理制度被後世的诸多草原帝国继承,有的甚至一直延续至今,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倒真是个英雄,是草原帝国的秦始皇。我对他的感情倒真有点复杂,算起来,我应该叫他一声祖舅,他是匈奴人的英雄,不过他是汉家的大敌啊,他带给我汉家多少耻辱困苦啊!我应该恨他的,只是,我好像恨不起来,他所做的,只不过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首领应该做的事而已……
  只听左谷蠡王道:“大父才七岁的时候,母亲就病死了,第二年,他父亲头曼单于另外娶了个颛渠阏氏,生了个弟弟。幼年丧母已经很不幸,有了弟弟,父亲也不喜欢他了。”
  我说:“没有母亲的孩子象根草,有了後母就有後父。”
  左谷蠡王笑道:“你们汉人讲话的确有意思。你没说错,没有母亲的孩子的确象根草,有後母就有後父。从小到大,就没有人真正关爱过他,除了他自己照顾自己之外,谁能真心爱他?没有谁能帮助他,只有自强!他从小到大,就勇武过人,智慧过人,草原上的人都在传颂他的英名,没有人怀疑过他是最理想的单于。有那么一天,头曼叫过他,说,大月氏国和我们交恶,为了表示和平的诚意,你去做人质吧。当时他才二十岁。他完全明白头曼的险恶用心,他在母亲的坟头伫立了一夜,草原的夜风很冷,很清……”
  听到这里,我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幅压抑的图画,背景是黑色的天空,血色的云彩,苍茫的草原,远处几只饿狼在一个小丘上眺望……一棵枯萎的杨树,树下凄凉的坟茔,一个黑色孤寂的人影,纹丝不动地伫立在坟前,就象亘古以来他就一直在那里一样……这是何等苍凉凄美的一幅画卷。
  左谷蠡王又道:“他的妻子祁南阏氏抱着他哭泣不已,他笑着说,你哭什么,我若死了,你年轻貌美,你改嫁就是!你怕没人娶你吗?”
  我笑道:“他倒开通。”
  左谷蠡王道:“我们草原上的人不太在乎这个的。他告别了爱妻幼子,带着一群侍卫去了大月氏,这一路上,他仔细记熟了山川道路,他想也许以後用得着。他在大月氏待了一年多,交了几个当地的朋友。大月氏王对他淡淡的,既不好也不坏。”
  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电视剧,问道:“他和大月氏公主相恋?”
  左谷蠡王一怔:“这个没听说过。照理说,一个人质,要遇上公主的可能性实在不高。即使偶然碰上,要让大月氏公主爱上他,也很难。我大父也算不得多英俊的,而且也不会讨女人欢心,大月氏公主不会看中他的,最要命的是,两人言语不通,我大父只会说很简单的大月氏话,大月氏公主肯定不会说匈奴话,要怎么沟通啊?言语都不通怎么爱得起来?说情话还要通过译官吗?笑死人了。你来匈奴之前,大汉天子不也派专人教过你匈奴语么?否则,我说了半天你也不会知道我在说什么对吧。你怎么会这样想?难道你们汉人那里有这传说?”
  我心想,那些狗血的电视剧,我上当了。嘴里说:“是有这种传说。”
  左谷蠡王笑道:“看来你们汉人总是喜欢偏排人家的私事。”
  我忙问:“後来呢?”
  左谷蠡王道:“後来有一天,他的一位朋友跑来告诉他,你父亲突然派兵攻击大月氏,大月氏王大怒,要杀你,你快跑吧!情急之下,他只来得及带了两名侍卫逃走,连马都没得骑,就凭双腿跑进了山林。大月氏王派人来追,他杀了追击的人,夺了马逃走。一路上,他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几乎被狼吃掉,好容易回到了单于庭,他衣衫破烂,狼狈不堪。可是,迎接他的,却是头曼立了幼子为太子的消息。头曼看到他,也是大吃一惊,过了一阵,才说,对不起,我们都以为你死了。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也认了吧。这样吧,你能够千里迢迢地逃回来,如此雄武,我也不能亏待你。他走出大帐,当着众贵族的面把我大父好好地夸奖了一次,然後封他为万骑长。连个王都不封!大父知道,他父亲是对他动了杀心,迟早必然会杀死他,他岂能束手待毙?”
  我说:“其实他可以效法重耳(即晋文公,其父晋献公受骊姬之惑,欲杀文公,文公出亡他国,凡十九年)的,不一定要那么做。”

  左谷蠡王道:“效法重耳?他能逃哪里去?草原王子离开了草原还能干什么?何况,一个父亲处心积虑地要杀死自己的儿子,这样的父亲还有什么值得尊敬爱戴的?你们汉人不是也说过,父慈则子孝,父不父,则子不子么?何况大父根本没有错,头曼仅仅为了个人的喜好,就随意废立太子,这是个合格的君主吗?大父知道,他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就默默回了自己的帐中,见到了他的妻子祁南阏氏。本来久别重逢,祁南阏氏应该很高兴才对,可是祁南阏氏的反应却是大吃一惊,还显得很慌乱,刻意地躲着他。他觉得很奇怪,不过他一向都喜欢祁南阏氏,也就没有太过追究。没多久他就发现,祁南阏氏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背叛了他,和人私通,这也罢了,她还被颛渠阏氏给收买了,将他的一举一动报告给了单于和颛渠阏氏。(我心想:若真是如此,这个祁南阏氏就该死!她犯了男人最忌讳的事啊。只是冒顿用的手段实在太残忍了)那时候,秦始皇死了,秦二世胡亥杀了兄长扶苏,自立为帝,我大父知道了这事情的前因後果,他发誓绝不做扶苏!对了,如果扶苏有半点决断,不肯自杀的话,大秦王朝绝不会二世而亡。他一个人的愚昧害了一个国家,也害了无数百姓,你说是吧?”
  我说:“扶苏如果有你祖---”我偷眼看了左谷蠡王一眼,他微微一笑,我忙改口道:“我祖舅那般忍劲和狠劲,就没有大汉王朝了,只怕我也不知在哪里。”在我的意识中,我从来没有真正把匈奴当成夫家,在左谷蠡王面前差点顺嘴说成你大父,却忘了我应该叫冒顿单于一声祖舅,话到口边才发现说错了,临时改口。
  左谷蠡王笑道:“所以啊,是对是错,只有历史能够告诉你。事实证明,我大父做这个单于比头曼强出不止一两点,能够有他这样的领袖,是我们一个民族的福气!”
  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大父对于单于和颛渠阏氏的步步进逼,隐忍不发,希望能够一击而中。他从鹿哨中得到启发,制作了一批鸣镝,整天训练他的士兵们,他下令,凡他的鸣镝射到哪里,所有的士兵都也得射到哪里!有不射者,立即处决!起先,不过是射些普通猎物,士兵们当然照办。大父认为这不行,有一天,他把鸣镝射向自己的战马,结果有些士兵不敢射,他立即把这些士兵杀了。过了些日子,他把鸣镝射向了祁南阏氏,士兵们万箭齐发,祁南阏氏当场毙命,这样做,一是可以灭了颛渠阏氏和单于的耳目,二来也可以试出士兵们是不是真的听话了,结果有些士兵还真的不敢射,他又把这些不射的士兵杀了。传出消息说祁南阏氏是暴病死的,他必须封锁消息。第二天,他把鸣镝射向了单于的马,结果无一名士兵敢再不射,他知道这些士兵可用了。後来他杀了单于,杀了颛渠阏氏,杀了幼弟,杀了一撮不服的大臣,自己做了单于,当时,他才二十二岁。很多人都以为做了君王就获得了权力,却不知道同时也就有了一种责任和义务!他明白,他有责任带领我们的国家走向强大,人民走向富裕!当时,我们匈奴四面是敌,稍不小心就有灭族之祸!所以他非常谨慎小心。他重新为匈奴制定了一些制度,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当左右贤王,另两个兄弟分别当左右谷蠡王……”
  我好奇地问道:“他还有两个兄弟?”
  左谷蠡王道:“他的兄弟很多。你总不至于认为头曼只有两个儿子吧?头曼有的是女人,儿女加起来有二十多个呢!我大父只杀了颛渠阏氏和她的儿子,对他的其余兄弟一个也没有株连。甚至连颛渠阏氏的女儿都没杀!他照样将这个女儿风风光光地嫁了出去。他不是那种虐杀的人,只要除去对手,有必要把兄弟姊妹们斩尽杀绝么?如果他真这么干,不知会有多少人反对他,即使是为了自保,都会有人想方设法要除掉他,他这个单于只怕是坐不稳的。对于没有威胁的人,笼络收买才是最好的策略。不分青红皂白,一概杀掉,这种蠢事,只有那个愚蠢透顶的秦二世干得出来!秦二世的结局如何,你是知道的!我大父没那么傻!真正的英雄是不会这么愚蠢的!”
  我不由地暗暗佩服,这个冒顿单于真是有些手段!当年的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都有过类似举动,只诛首恶,余者不论!很快便安定了局势,所以他们成为春秋霸主,一代英杰!而象秦二世宋明帝齐明帝那般胡乱杀戮的蠢货,皆不过是造成人心混乱,王朝速亡的结局而已!看来,左谷蠡王对头曼这个曾王父也没放在眼里,直呼其名,虽说匈奴无避讳的制度,但这么直呼自己的曾王父的名字也显然是一种轻视。
  只听左谷蠡王道:“他让自己两个儿子分别做左右贤王,两个兄弟做了左右谷蠡王。当时因为他的儿子们还年幼,只是挂了个王名,由左右骨都侯分别辅政。你们那个秦始皇派兵把我们胡人逐出河南之地,使我匈奴损失惨重,又修了长城来防范我们。所有的人都畏惧大秦的强大,可是我大父却看出了问题。”
  我说:“什么问题?难道他知道秦朝要速亡?”
  左谷蠡王道:“那倒不是。他从得到的情报中分析,只是认为秦朝会乱,秦朝这么快就亡了他也没料到。他是看出了另外一件事,他认为秦始皇并不打算真正的征服我们,恰恰相反,秦始皇对我们采取的是守势!”
  我说:“哦?”
  左谷蠡王道:“如果不是如此,他何必修长城?那就证明,我们也有值得秦始皇畏惧的优势。秦始皇不会轻易越过长城,而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我心想:“这个冒顿,倒很有眼光啊。我从来就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
  左谷蠡王道:“看你神情,你是不是很佩服啊,我想啊,这就是英雄和常人的区别,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常人,所以大多数人都没这眼光。自我大父之後,历代单于又有哪一个有他这样的眼光和能力?象我大父这样的善于创造机会抓住机会的人才,这样能够统驭各部驾驭群雄的英主,几百年才能出一个。一个民族只要遇上一个就是天大的运气,可惜,我们胡人只怕再也遇不上了……你们汉人运气真好,百年之中,竟遇上两位英主,秦始皇和当今的大汉天子在我看来都是不出世的英主。象卫青这样卑贱的出生,即使他再有本事,在我们匈奴也没有成为统军大将的机会,我们的贵贱等级比你们大汉严格多了……大汉天子的眼光魄力着实让人佩服。你们有这样的英主,想不强大也难……我大父看出秦人这个心思之後,便放开手脚,发挥我们的优势,加之当时中原动乱,时机极佳,他便尽力去完成他的理想。他稳定了内部之後,认为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广阔的战略空间,正好在这时候,东胡王派人来找他,向他要一匹好马。那个东胡王收留了一些从匈奴逃去的反对他的人,知道了一些匈奴的虚实,派人来试探。大父什么话都没说,也不顾大臣们的反对,立即就同意了,把这匹好马给了东胡王……”左谷蠡王略一停顿,道:“当时有很多大臣都不以为然,私下议论,认为这位年青的单于软弱无能。这些言辞传到他耳朵里,他也不理他们,只是天天操练他的军队。一年之後,东胡王得寸进尺,又来找他要一个阏氏,这次很多大臣都愤怒了,认为东胡王太过份。大父说,不就是一个女人嘛,他有的是阏氏,送一个阏氏给东胡王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他随便挑了一个阏氏送给了东胡王。他这个决定更让很多人看不起他,他仍然什么都不在乎,继续做他该做的事情。”
  我轻轻哼了一声,左谷蠡王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会觉得很不舒服,几乎每个女人都会对他这个决定嗤之以鼻,对吧?不过我想告诉你,在我们胡人的眼中,女人和牛马羊一样,都不过是家里的一份财产,谁都可以占有的。众多的女人,是一个男人地位财富的象征,只有庶民才一夫一妻,任何一个稍有地位的男人都不会只有一个女人的!懂吗?对于一个君王来说,他有的是女人,如果用一个女人能够换来一个国家的安宁,没有任何一个君王会舍不得一个女人的!那个阏氏既不是颛渠阏氏,也不是大阏氏,就象你们大汉一样,既不是皇后也不是夫人,何必那么在意,你们大汉不也有规定,皇帝死了,皇后夫人以下年青无子者出宫改嫁?你不必把自己看得这么高贵,现实永远比幻想残酷。记得我说过么?女人如粪土!我头天死了三名阏氏,马上就补了四个回来,你是知道的啊。女人要怕遇上这事啊,别嫁君王,嫁平民就没事。可是啊,这个天下尽有这样的女人,明知嫁给君王的危险,却还是要飞蛾投火,这要怪女人自己啰,难道这些女人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君王就该对她好?笑死人!老实说,有这样想法的女人是得病了,得治!哈哈,你很生气是不是?在我看来,这正是他有君王气概的所在!换了我啊,我跟他一样作法!”我轻轻喘了两口气,明知他说得不对,却也不知如何反驳,反正现代社会的人权哪,女权之类,跟这些人是说不通的。
  左谷蠡王续道:“我告诉你,你知道我大父最钦佩的人是谁么?”
  我说:“是谁?”
  左谷蠡王笑道:“武安君李牧!”
  我吃了一惊:“不是他把匈奴打得狼狈不堪,远遁漠北么?”
  左谷蠡王笑道:“能够堂堂正正打败我们的人我们都会尊敬的!我大父曾经对武安君及後来打败我们的秦军将领蒙恬所采用的战法都悉心研究过。他对东胡用的战略正是学自武安君!示弱忍让,然後暴发突袭!(我心想:这是瞒天过海之计么?)大父的两次忍让,东胡王越来越骄横,又派人来向他要土地。这个时候,他已经完成了他所有的布局,不仅稳定了内部,而且也把军队训练好了,更主要的是,他的忍让已经激起了匈奴全民上下的愤慨,他们人人都有了复仇之心。他知道,人心可用!于是,这一次,他不再退让,反而杀了那些主张割让土地的大臣,带领全部的精兵向东胡发动突袭,东胡军队猝不及防,全线崩溃,在几天之内,他追击了东胡王两千余里,在海边杀了东胡王,不仅夺回了阏氏,还占有了东胡的全部领土和财富!这一战之後,他在匈奴人中几乎就是神一般的存在了,没有人再质疑他所做的所有决定!”

  左谷蠡王眼神中流露出敬慕的光芒,续道:“他宣布东胡王是英雄,以礼安葬。东胡的余众有很多都投降了他,还有少部分逃跑了,後来分成鲜卑乌桓诸部,再也不构成我们的威胁。他趁着楚汉之战的时机,又收复了河南之地(河套平原)和阴山(我心想:河南之地和阴山原来是你们的地方么?说什么收复二字?),他征服了许多的部落和国家,建立了一个幅员辽阔,空前强大的帝国,最主要的是,他为这个国家制定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制度,制定了一套法律,诸王分领地,拥有自治权,岁时会单于,各国缴纳贡赋。後来,他又挟胜利之师,转过来对付大月氏,大月氏连战皆败,却地千里,一口气逃到敦薨(敦薨,即敦煌古称,敦煌设立于公元前111年,汉武帝元鼎六年)那边去了,他让我们的士兵牧马猪野泽(秦汉时代武威附近的一片湿地,现已干涸),饮马谷水(即今之石羊河)!他给我们胡人带来了安定和尊严!没有人再敢欺负我们,反而都来看我们的脸色,包括你们的大汉天子!”
  我怒道:“那是他使诈!在白登围住了高祖皇帝,否则真刀真枪地较量,他不一定打得过我们!”
  左谷蠡王笑道:“你发什么火?被我激怒了吗?我很少看到你发火,你小小年纪,修养倒很不错嘛,看得出你父母把你教养得很好。看来我大父做的事是真的伤了你们汉人的自尊心。兵不厌诈,这不是你们汉人说的吗?要怪就怪你们的高祖皇帝自己要上当,那他有什么办法?难道他要通知你们的高祖皇帝,叫他不要上当?”
  我一时语塞。左谷蠡王道:“老实说,中原人的武器装备,整体作战能力的确是我们所不及的,我大父也认为汉军是他所面对的最强大的敌人。秦军的战斗力我们已经领教过了,汉军并不比秦军差多少,正面交锋或许我们真的不是汉军的对手,不过,失败的还是你们的高祖皇帝对不对?战争的胜负并不仅仅以某些方面的优势来决定。”
  我说:“我兄长跟我说过,只要我们汉军应对得法,你们匈奴军队根本不是汉军的对手,我们可以一汉敌五胡!”
  左谷蠡王笑道:“是么?可是不是所有的汉军将军都有这个能耐的,你们汉朝的将军有几个有这本事,除了卫霍,还有谁?反正我是没有看到你们汉人还有这样的人才的。你以为在塞外作战容易吗?如果分兵而进,那可以给我们个个击破的机会,如果合兵一击,那是孤注一掷,输赢看天。塞外作战对将领的统筹能力,临阵决断要求很高的,这样的人才很难得!那个名声挺大的逃跑如飞的飞将军李广不是次次都失败么,在我们眼中,他是失败者的典型!”
  我奇道:“飞将军的意思是逃跑如飞的将军?”
  左谷蠡王道:“当然是了,你以为这是个好听的外号?难道你以为我们胡人会佩服一个总是打败仗的将军,我们胡人只佩服能够堂堂正正战胜我们的英雄!我们草原上的人,赞扬一个人,会说他象狼,象鹰,象雕,象虎,绝不会说他会飞!懂么?左贤王跟我说过,如果不是单于要我们抓活的,我们早就将李广乱箭穿心了,还有他跑的机会呀!他打仗是没本事的,逃跑倒的确有本事,不佩服不行啊,这是长期打败仗打出来的本事吧,哈哈。他治军太松垮,轻易就被我们伏击了,在我看来,汉朝用这样的将军是对将士们的生命不负责!听说他为了贪图军功,竟然诱降而杀之,为了报私仇,竟然借机杀秉公执法的霸陵尉,人品和将道都太差。这种事,我们胡人亦不屑为之!不知你们的大汉天子为何要屡次饶恕他的死罪,还要用他?难道是被他的名气所惑?我军将士听说他出塞,都争着去打他呢!打他立军功的机会比打别人大多了。将军要用胜利来证明自己,没有胜利,光吹是没有用的。我们从来不敢去伏击卫霍,他们在我们离他们还有百数十里就能发现我们的踪迹,的确厉害。”
  我心想:莫非我们都误会了?飞将军其实是讽刺而不是赞扬?听他说到他们不敢去伏击霍将军,不由得又隐隐升起一缕骄傲,心想:帝国双璧可不是白叫的,没有扎扎实实的胜利,匈奴会臣服么?
  只听左谷蠡王又道:“後来,你们的高祖皇帝和我们定了三条盟约,一是双方君主约为兄弟,以长城为界,各管各的;二是以公主和亲,给我们礼物,当然,我们也是要还礼的(我心想:你还的那点礼,不就是几十匹马吗?希罕!我们简直是用黄金千斤去换几根针,亏大了!)这算是给你们的皇帝一点面子;三是开关市,双方在长城边互市。”
  我说:“陈平私下贿赂了阏氏?他听了阏氏的话?撤军?”
  左谷蠡王笑道:“胡说,这一定又是你们汉地的传说。一个女人的话能让他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你也未免太高看女人的作用了。咱们匈奴人和汉人一样,军国大事不问于妇人,即使是鲜卑人,他们大小家事皆咨于妇人,但征伐大事也同样也不问妇人一句。什么私下贿赂阏氏更是好笑,陈平又不会说匈奴话,不通过译官,他能跟阏氏交流么?陈平是直接以使者身份来求见我大父的,正好他不在,阏氏就接见了陈平,陈平抓住机会,用中原产的金玉珠宝贿赂了阏氏,阏氏能有什么见识,贪图财物,就帮汉人说了话,可是我大父之所以撤军,却不是因为阏氏。有好几种原因,一是天象有变,当时月晕参,毕七重(见《史记•天官书》)毕者,昂间之天街,正应在匈奴上,参为赵兵,毕为边兵,月入昂,是有白衣会之象,意味着匈奴可能有大丧。他担心应自己身上(我心想,冒顿居然这么迷信);二是几个汉人降将迟迟不来会合,他担心这些人别有企图;三是他担心汉军的援军赶到和自己後方会不会有变故。他从未想过要征服汉朝,一来汉地人多复杂,不好管理;二来我们草原上的人不擅长攻城,汉地的城池很多,深入内地,风险太大。不如就这样,只要使大汉臣服,我们得些实利就行。结果你们皇帝跑了之後,迟迟不履行盟约,他便示意韩王信再去抄掠汉地,你们皇帝这才送公主前来,前後一共送了五个汉家公主给他,再加上那些媵女,他身边有十几个汉家女子。可惜这些公主一个个哭哭啼啼,要死要活,都没得到他的宠爱。他有几十个阏氏,多个汉公主不多,少个汉公主不少,一个君主身边缺什么都不会缺女人的,女人嘛,当然是无所谓的,公主不讨他欢心也算不得什么事,他更看重的是实际利益。汉匈定盟之後,你们大汉发展得挺快,很快便富裕起来,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希望面对一个强大的邻邦,所以他经常令汉降将去搔扰汉朝,让你们汉朝没个安定日子好过,不过他真正的目的是在北部和西域。我们匈奴需要一个广阔的战略空间,这样无论胜败,匈奴都有回旋余地。向南是不行的了,东胡已经降伏,剩下的就是北边和西域了。”
  此时外面又传来声声狼嚎,琴瑄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脸色惨白,显然很害怕。我向她笑笑:“没事的。琴姊姊,听大王讲故事就是了。”左谷蠡王道:“他先征服了北边的丁零薪犁等北方几个邦国,重新分配了诸王的领地。这时候,你们的高祖皇帝死了,吕太后掌权,他写了封信给吕后。”
  我说:“这段故事我不听。调戏我们的 ,是我汉家奇耻大辱!”
  左谷蠡王笑道:“看你这个样子。在我们胡人看来,这是应该的!你们高祖皇帝不是和我大父约为兄弟么?按大匈奴的习俗,兄死,弟妻其嫂,他这么做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怒道:“你们的是你们的事,别把你们那套强加给我们!”
  左谷蠡王笑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幸好你们的吕后没答应,否则,糟糕的是我大父吧。你们吕后当时都五十岁了,我大父才三十九,你要他娶个老妇?”
  我哼了一声,转头不去理他。
  左谷蠡王笑道:“你不喜欢听我也不说了。一说到汉家吃了亏,你就不高兴。你是汉家女儿,家里人丢脸,你不爱听,我表示理解。”
  我说:“你说说你自己吧,你大母,你母亲,我想听听。对了,你是不是你大父最小的孙子?”
  左谷蠡王微笑道:“想打听我的家事干么?”
  此时外面又传来声声狼嚎,琴瑄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脸色惨白,显然很害怕。我向她笑笑:“没事的。琴姊姊,听大王讲故事就是了。”左谷蠡王道:“他先征服了北边的丁零薪犁等北方几个邦国,重新分配了诸王的领地。这时候,你们的高祖皇帝死了,吕太后掌权,他写了封信给吕后。”
  我说:“这段故事我不听。调戏我们的太后,是我汉家奇耻大辱!”
  左谷蠡王笑道:“看你这个样子。在我们胡人看来,这是应该的!你们高祖皇帝不是和我大父约为兄弟么?按大匈奴的习俗,兄死,弟妻其嫂,他这么做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怒道:“你们的是你们的事,别把你们那套强加给我们!”
  左谷蠡王笑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幸好你们的吕后没答应,否则,糟糕的是我大父吧。你们吕后当时都五十岁了,我大父才三十九,你要他娶个老妇?”
  我哼了一声,转头不去理他。
  左谷蠡王笑道:“你不喜欢听我也不说了。一说到汉家吃了亏,你就不高兴。你是汉家女儿,家里人丢脸,你不爱听,我表示理解。”
  我说:“你说说你自己吧,你大母,你母亲,我想听听。对了,你是不是你大父最小的孙子?”
  左谷蠡王微笑道:“想打听我的家事干么?”
  我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爱说算了。”
  左谷蠡王道:“我说,其实我也真想找人说说。你问我是不是我大父最小的孙子,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我说:“什么说是也是,不是也不是?”
  左谷蠡王道:“我阿爸本来就是我大父的幼子,在我之後,我阿爸其实还有两个儿子,但他们都没能长大,我是我阿爸长大成人的最小的儿子,也就是我大父长大成人的最小的孙子了。”
  我说:“原来如此。”
  左谷蠡王道:“我的亲大母屈兰瑛慤本来是屈兰部长的女儿,她十七岁的时候,被他父亲献给我大父,当时我大父已经五十岁了。她自幼美艳聪慧,不愿嫁个老人,可又父命难违,一路哭着上路。谁想到後来她反而狂热地爱上了大父,我也不知其中原因,除了他们自己,估计谁也解不开这个秘了。後来,她为我大父生下一子一女,女儿是姊姊,儿子就是我阿爸。我大父很宠爱幼妻和幼女幼子。我大父得了重病,他遗命将他葬回匈奴水(今外蒙古呼尼河),那是我们匈奴人的故乡,他也想魂归故土。他把我大母和一双年幼的儿女托付给我伯父照顾,我伯父发誓不负所托。大父不久就去世了,当时他还只五十七岁。他交给我伯父的嘱托,伯父确实也大都做到了,他对我纳格(姑母)和阿爸都好得不能再好,只有一样他没做到,按照匈奴的风俗,我大母应该由他来接续,谁想到我大母说什么也不答应,当时我大母二十四岁,我伯父三十五岁。照理说他们两人年纪更相当一些,可我大母却死心眼不肯再嫁,她说,河水不流入两个湖泊,好马不容二人骑!我伯父若是可怜她,就让她带着两个孩子住在一旁,若是不容她,她也不愿活着。我伯父挺敬重她,也就没有逼她。谁想,两个月之後,她也染病身亡。我伯父把她葬在我大父墓旁,算是完了她的心愿。”
  我心想:想不到冒顿还有这么一位生死相随的红颜知己,就可惜来得太晚了些。
  左谷蠡王道:“草原上的人都挺尊敬我大母的。我大母的一位侍女弥姐者总一直都在为她守陵,算起来者总现在已经有七十多岁了,她还在那里,明年我想抽空去看看她……我纳格名叫铜瑅,我大父给她的封号是摩香居次,摩香是一块富饶的草原的名字。我们匈奴的居次不是每个都有封号的,也不是每个都有封地的。只有特别受单于宠爱的居次才有这个待遇。她和我阿爸一样,从小就受到我大父和伯父的溺爱,简直就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她长大之後,她要自己选丈夫,我伯父也同意了。各国的王子都赶来,想娶这位大匈奴单于最心爱的览雅,後来她自己挑中了一位屈射王子,屈射当时是我们的属国。王子英俊勇武,我纳格非常爱他。我伯父不仅把摩香草原给了她做嫁妆,还另行赠送了牛羊马各五千头,男女奴隶两百名,金银珠宝更不计其数,都做了她的陪嫁。那位屈射王子有了我伯父这样的靠山,他虽然不是长子,还是当上了屈射国的国王。”

  我笑道:“从此国王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左谷蠡王冷笑道:“幸福的生活?哼,事实证明,我纳格嫁给他是倒了大霉!这位屈射王娶了大匈奴的居次,凭借匈奴的力量当上了国王,却别有用心,想害死我伯父,自己独立,不做匈奴的属国。两年後,有了一个机会,我伯父听说我纳格生下儿子,特地赶来看她。屈射王就想伏击他,置我伯父于死地!这件事被我纳格知道了。她去质问丈夫,屈射王却一口否认此事,她暗中观察,发现丈夫从来没有停止过行动。她知道,她不能再去直接询问丈夫了,丈夫不会承认,逼急了,只怕会把她关起来。她必须做一个选择了。”
  我颤声道:“她……她选择了谁?”
  左谷蠡王道:“你的声音发抖?你也知道她将面临两难的选择。一个是生她养她的父兄,一个是她深爱的丈夫,她儿子的父亲,谁死了,受伤的都是她。可是她又必须做出选择!我想,她一定犹豫了很久,最後,她把丈夫的阴谋告诉了我的伯父。对了,如果是你,你选择谁?告诉我!”
  我想了想,道:“选兄长!”
  左谷蠡王道:“哦,为什么?”
  我说:“选丈夫,兄长一定会死,你能忍心么?父兄生养之恩,岂能忘怀?十几年血浓于水的亲情,又岂是两年的恩爱可以冲淡的?选兄长,丈夫却不一定会死。兄长本来就没有杀他之意,多多恳求兄长,丈夫也许就会没事。”
  琴瑄道:“对的。选丈夫,兄长活不成。选兄长,也许两个都能活。”
  左谷蠡王道:“你们两个想得倒不错。我想大多数女人也会和我纳格及你们一样,做出同样的选择。只要这个女人没有天良丧尽,稍微权衡一下利弊,都不难选。”
  我说:“结果呢?”
  左谷蠡王道:“这不难猜。总之,我伯父先下手为强,屈射国完了。屈射王我伯父看在纳格苦苦哀求的份上,本想饶他一命。谁料想,他却杀了儿子再自杀了!”
  我和琴瑄都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左谷蠡王道:“很吃惊?我第一次听这故事的时候也很吃惊。他下手够狠的,自己死了还不算,襁褓中的儿子都不放过!我纳格她,她因此疯了!第二年就死了。我伯父非常难过,把一肚子气都出在屈射国人身上,又派人去杀了屈射国很多人,也不让屈射当属国了,直接并入我们匈奴,另外派个王去管理。可有什么用?季姜,异国的姻缘,十有八九都不会有好的结果,我纳格就是个例子。我不想害人!我也不想娶瑟瑟,我担心瑟瑟也许有一天也会遇上同样的命运。我也不想娶你,照汉匈这样发展下去,我若娶你,你的命运不会比我纳格更好!何苦害人害己!云娜还小,她不懂事,难道我也不懂?”
  吐久伐道:“大王仁爱,草原上的人都知道。”
  左谷蠡王道:“我不喜欢瑟瑟,可我会好好待她的。即使这段姻缘没什么好结果,但我还是希望给她一段美好的记忆,再说她确实是真的喜欢我的。”
  我轻声道:“大王,你是个好人。我希望瑟瑟不至于面临两难的抉择。”
  左谷蠡王道:“记得当年初次见她之时,她穿着男装,混在男子骑士里,想要参加赛马比赛。我一眼就认出她是女子,我立即让她出去,她说,我是来参加赛马的,我说,你是女子,要参加赛马,到女子队去,别混男子队里。她说,我凭什么说她是女子,我笑着说,我见过的女子多了,从衣冠楚楚到一丝不挂的女子都见得多了,我不可能认错。你要再不出去,我让人脱光你,让大家认一认你是男是女!”
  琴瑄道:“大王,你……你没有真的让人脱她吧……”
  左谷蠡王道:“别紧张。我肯定不会这么做,我只是吓吓她,当着众人的面我让人做这种事,我不是太下流了吗?”
  琴瑄道:“结果她……”
  左谷蠡王道:“她还在犹豫,我示意让两人上去,她立即骑马逃走了,哈哈。没想到后来她一直缠着我,还说要嫁给我,她恢复女儿装之後倒也真是个美女,可我并不喜欢她,她说话行为,我都不喜欢,美丽并不是让人喜欢的唯一原因。连帛珠和云娜都讨厌她,我几次拒绝。谁想这次,我是真的拒绝不了了……”
  我说:“大王还是决定好生待她。”
  左谷蠡王道:“我只是觉得即使我不喜欢她,可我二人名份已定,她便是我的责任,我有的是阏氏,她却只有我一个丈夫,我总得尽到夫妻之义,总不能为了一点意气,不顾责任,相处长了,或者也能有感情,在她身上,可能也有我没有注意的优点。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够做到,只能尽力而为。我阿爸也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从来都不知道父兄创业的艰难,只知道由着性子玩。他看中了我唉起,就不管别人的议论,带她回王庭,当时我唉起还没有名份,不过他对我唉起就象对真正的阏氏一样,反而把大阏氏扔到一边。大阏氏当然妬忌了,虽然她还没有胆子将我唉起置于死地,但她也没少给我唉起气受。她是兰氏家族的成员,我大父的生身母亲是兰氏,第一任颛渠阏氏也是兰氏,我伯父的第二任颛渠阏氏也是出自兰氏,他们家族的势力很大。我的几个兄姊死得不明不白……没有真凭实据,我阿爸还真的不敢对大阏氏怎么样。何况,那时候,我伯父早就去世了,堂兄军臣单于对他虽然尊重,但总是隔了一层,没有父兄那么亲近了,他也不能做得太过头。他一赌气,就立我唉起为十二阏氏,给予正式的名份,做给大阏氏和诸王看。正因为我的唉起总算有个名份,所以我才有封王的资格,否则,贱婢之子,从出生到老都被人歧视,能够当个当户或者千骑长就已经顶天了,根本就封不了王。子以母贵,子以母贱,我们胡人,和你们汉人一样,很看重这个名份问题,我大父和伯父的某些庶出儿子,混得最好也只是个骑长而已。我记得我长兄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被抬回来养伤,我次兄在头一年就已经摔死了,长兄临死的时候跟我说,唉起只剩下了你一个儿子,她的後半生都在你的身上,你答应我,要用你的一切去保护唉起,不要再让她受伤害,不要再让她受歧视。我和你二兄在冥冥中看着你!”
  他慢慢抬起头,望着洞顶,两行清泪,顺着两颊流了下来。我轻声道:“大王……”
  左谷蠡王道:“对不起,我一想到唉起就伤心,实在有些失态。”我把我的手绢递给他,他摇了摇头,道:“我不要!”随手用衣袖拭去眼泪。
  我说:“大王要是说了难过,就不说了吧。”
  左谷蠡王道:“不,我说说心里还轻松些,我想说。我长兄的致命箭伤在後背,我不敢想象我兄长会在战场上逃跑!哼!他是死在自己人手上的!我越长大就越明白这个道理,他那么英武,那么能干,我阿爸很器重他,很多事都交给他干,他当时已经十七岁了!算是大人了。我阿爸还想着让他成婚,他却说等他立下大功再说,谁想……”
  他轻轻地握紧了双手,咬着牙齿,我们都不敢再说话,只听得树枝被火烧裂啪啪的轻响,在静夜中是那么清晰,那么令人心悸。
  过了一阵,左谷蠡王道:“阿爸死了,唉起被大阏氏送给了赵王的一个奴隶,天地茫茫,只剩下我一个人。唉起的器物全都被大阏氏拿出去扔了,我在她的帐中找了很久,只找到了一只遗落在床下的婴儿鞋子,那是她亲手为我做的,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纪念,我一直随身带在身边,从不离身……”他伸手入怀,取出一只红色的婴儿鞋子,摊在手上,那只鞋子是用羊皮和丝绸缝制的,上面绣着龙凤的图案,在火光之下颜色似乎有些奇异,放在左谷蠡王的大手中,显得那么地小巧,那么地可爱,那么地温情,这只鞋子只怕只能够穿在七八个月大小的婴儿脚上,再大就穿不下了。从我的眼光来看,其实这只鞋子的绣工只能说是一般,看来他母亲的女工并不怎么好,一个十来岁就被掠到匈奴的女子又能受过多少教育。只是这只鞋子做得非常细致,特别是丝绸和羊皮的合缝更是缝得特别严密,这样的鞋子穿上会很舒服的。
  左谷蠡王道:“这是唉起留给我的唯一纪念,她亲手为我做的鞋子,当时我刚会爬……你看,她一针一线绣得多仔细,每一针都充满了对我的爱,可我……”他低头凝视着那只鞋子,目光中充满了柔情和温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眼前的左谷蠡王不象是一个叱咤风云,谈笑杀人的伟男子,倒象是一个可爱稚气,需要母亲爱护的小男孩……
  过了一阵,左谷蠡王把鞋子放进怀里,道:“当时若是我留在阿爸的王庭,要弄死我一个孩子实在再容易不过。这时候,多亏了伊稚斜单于,他带走了我,等于是救了我的命。他对我比亲儿子还要好,亲自教我刀法和骑射。”说到这里,他神秘地一笑,道:“你知道单于为什么要放过你,还帮着你说话吗?老实跟你说,他饶你和他救我的原因一样,这是单于内心深处的一个秘密。他只跟我说过。”
  我说:“大王愿意跟我说吗?”我也很好奇,单于饶我的原因和救左谷蠡王的原因居然是一样的,奇怪。
  左谷蠡王摇头道:“这是单于的秘密,我不能乱说,我不会告诉你的,我只能告诉你我自己的事。我在单于身边生活,我知道,我必须奋斗,我必须成功,否则,我只有沉沦,我也无法再与我唉起团聚!我努力学习,努力上进,很快我就脱颖而出,令人另眼相看。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堂兄军臣单于为我选了帛珠为妻,她是个难得的贤妻,难得的好女人,能娶到她,是我的福气。我十五岁那年,随同单于上了战场,并赢得了第一次战功。军臣单于封我为千骑长,还许我日後封王。我出生的时候,我姊姊刚去世不久,小时候我长得又太秀气,象个女孩,阿爸和唉起就把我当女孩教养。我记得那时候,我是那么胆小,那么腼腆,整天跟在唉起身後,阿爸说我是唉起的小尾巴,甩都甩不掉。阿爸要是活着,我的命运会完全不同,我只怕也会变成一个软弱胆小的长不大的孩子。阿爸和唉起一定不会想到,他们最软弱的儿子长大了会变成这个样子,杀人不眨眼,两只手沾满了鲜血……人为什么要被迫改变自己的本性呢?一个人总是要去迎合这个世界么?每个人都曾经纯真过,曾经善良过,可是这个世界却不会留给人一块净土!命运如此,谁又能相抗?”
  他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我派人告诉唉起,请她暂时等两年,等儿子真正做了王,安定下来,就接她来一家团聚,让她做我的母阏氏,到时候,就没人敢再欺负她了。这时候我才知道,我有了一个小览雅。”
  琴瑄道:“是云娜?”

  左谷蠡王微笑道:“不是她是谁?她阿翁给她取的汉名叫韩英。第二年,军臣单于死了,伊稚斜在大帐中表明态度,不奉军臣单于的太子於单为单于!当时帐中的情形很乱,右骨都侯反对得最为激烈,拿刀逼着伊稚斜,情形差点失控,我一个箭步冲上去,突然一刀杀了右骨都侯!”
  我说:“你胆子真大。你应该知道於单是正统啊。”
  左谷蠡王道:“你要我帮於单?这是不可能的!我从小在伊稚斜身边长大,所有的人都视我为伊稚斜的人,他无论是输是赢,我都必须站在他那一边。即使我转过来投降於单,於单也不会相信我,反而给人一种见风使舵,有奶就亲的形象,那怎么行。我只能够随着伊稚斜干!那一瞬间我已经决定了!我根本没得选!”
  左谷蠡王道:“我杀了右骨都侯,双方在帐中动手,旗鼓相当,谁也没力量再打了,就说好了明日再决定。那天晚上,伊稚斜把我叫去,给了我一支队伍,叫我如此如此,还说,我的任务最重要,我若镇不住堂,他危矣,我向他保证,即使我没了性命,也会完成任务。我回到家里,那时候帛珠已经怀孕,我跟她说,如果明日我死了,你打掉孩子,回你母家去,再嫁吧。她只是笑了笑,说,夫君别说这样的话,无论明日怎样,我等你!然後就忙着给我做饭,请我休息,和平常一样,一点没有表现出慌乱紧张。她是最好的妻子,除了唉起览雅之外,我最上心的女人……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明日天亮之後,我得去找他们。”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显然,他想起了他那温柔贤惠的妻子。
  左谷蠡王接着说:“我在峡谷中伏击了於单的军队,他的军队比我多出好几倍,我身上受了十几处伤,晕死在死人堆里,不过,我有力地牵制了於单的军队,开局有利,给伊稚斜赢得士气,也赢得了时间,他从雄驼草原上调集了他的军队,还加上一些支持他的贵族的军队,双方打了几个月。我养好伤之後,也帮着他动手,我两次不顾性命地救了伊稚斜,让他转危为安。最後,於单的军队完全溃败,他也受伤,只好跑去降汉,被大汉天子封为涉安侯,只是他几个月後就旧伤复发死了。伊稚斜当了单于,重重地赏赐了我,先封我为万骑长,後来又封我为左贤王帐下的小王,让我去帮左贤王对付鲜卑。”
  我说:“然後你以少胜多,割了鲜卑王的脑袋,威镇大漠。单于就封你为左谷蠡王,镇守雄驼草原。”
  左谷蠡王道:“就是这样。那时我只有十八岁,是最年轻的大王,单于这是破格在封我啊。只是当时单于拿不出多少人来给我,只给了六千落男女老少。雄驼草原在他离开之後没人管了,乱成一团。我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我本来想早一点把唉起迎回一家团聚,可是我是自身难保,我怎么能够把唉起接来受苦?我从前也跟着伊稚斜在雄驼草原待过,对雄驼草原还是很熟悉的。借着这点优势,我花了一年多时间,几次差点没命,最糟糕的一次是一个人在荒原冻饿了四天四夜,靠吃死人肉才活了下来……好容易安定了雄驼草原,收集了各部,我终于成了雄驼草原上当之无愧的王者。于是我召集了汉人,修了几座城,还按照唉起对自己老家的描述,在左城为唉起修了一座跟她老家一模一样的房子,还在门前种了一篱忍冬花(忍冬,即金银花的古名,金银花之名最早见于明代)。唉起曾经说过,她家是三尺草堂数顷田,门前一篱忍冬花。我希望她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也许能够聊慰她思乡之苦,丈夫儿子对她再好,也不能弥补她对亲情的渴望。她一直非常思念她的父母和兄长,思念故乡。”
  听到这里,我想起左谷蠡王说我象他母亲一事,问道:“令堂到底姓凌还是姓林,她的名字叫什么?”
  左谷蠡王道:“我唉起从来不提她的名字,她只说过她姓林,到底哪个林我也不清楚。她的大名我也不知,我只听我阿爸叫她寅儿,对了,她右手腕上有一颗朱砂红痣。”
  我说:“她叫寅儿?”
  左谷蠡王道:“是啊。她的生辰八字是乙亥丙寅壬寅壬寅,有三个寅字,所以她的小名就叫寅儿。她这名字是不是有点怪?”
  我说:“不怪。”心想:我姑母的小名到底叫什么,阿翁没说过,不知兄长知不知道。
  左谷蠡王道:“和她一起被掠来匈奴的人,三十多年过去了,死的死,逃的逃,都不知哪去了,想找个证人也找不到。我唉起也过世了,没法再找了,我曾经想过到汉地去查,从前我无此能力,现在我有这能力了,我们两国这个样子,很不方便。听说你们汉家名数严密,你回到汉地,能否帮我查查?”
  我说:“这个怕也难。我在未央宫听说,我们汉家的普通文书只保存十年左右,你唉起只是普通汉家百姓,这样的文书都三十多年了,只怕早就销毁了,即使没销毁,也一定是被挪作它用了。不过,请大王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左谷蠡王道:“多谢了。我在龙城大会上跟赵王说,要赵王把我唉起和继父览雅送来雄驼草原,我们一家团聚。我让赵王带信给唉起说,她有一个贤惠的子妇,有两个可爱的孙子,她的儿孙会好好孝顺她,让她幸福美满。赵王答应了,他回去之後,遇上了些事情,到那年九月才派人相送,我从蹛林大会回来,原想自己去迎回唉起,谁料想雄驼草原出了点事,有两个部落为了争夺草场打了起来,我须得赶去解决。我就派人先去接了,自己迟了三天才走。结果我铸下了毕生最大的错误……”他双手握紧,手上青筋毕露,紧紧地咬住牙齿,显是在竭力忍耐,过了好一阵,他才说:“我赶到的时候,现场一片混乱。唉起浑身是血……快十二年了,我第一次见到她,却不料是这样的一个场景,我多少次在梦中见到她,多少次听到她对我爱怜的呼唤,在我的心里,唉起永远是世上最美丽最温柔最可爱的女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和她相比,她是唯一一个我随时都愿意为之拼命的女人……可是等我真正见到她的时候,她却已经奄奄一息,回天无力。我恨不得代替她死,我心中的伤心和绝望没有任何人可以体会,为了这一天,我奋斗了十几年,可是,她却……我苦苦期盼的母子团聚全都落空了,我所有的付出和心血全都付诸东流!苍天,你何其不公!草原,你何其残忍!你为什么要剥夺我的一点可怜的赤子之心,你为什么要剥夺一个儿子对母亲的一片孝心?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一切不都是为人子者该做的吗?我跪倒在唉起的面前,握住她的手……後来我一直在想,我的大父,他是大漠的神鹰,他是我最崇拜的人,他若是知道我的软弱我的无助,他会给我几个耳光,然後将我痛打一顿,叫我站起来吗?”他抬头望着洞顶,热泪滚滚而下,溅在洞中的泥土上,泥土也湿润了,我,琴瑄,吐久伐也情不自禁泪落如雨。
  我说:“大王,我想如果祖舅看到这一切,他一定不会打你。他会陪着你哭!”我话一出口就觉得有些奇怪,这次我称冒顿为祖舅竟然是这么自然而然,一点都没有犹豫……
  左谷蠡王笑了,他脸上眼泪未干,却又露出笑容,显然他认为我这句话挺好笑,他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因为天下为人子者,都会这样。这个世界上所有人最爱的人都是自己的母亲!他也和你一样失去过母亲,他一定能够体会你的心情。”
  左谷蠡王道:“是么?季姜,你聪明端庄知进退,是个好女人,却不懂男人的心,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不会愿意让女人看到他的软弱和无助的,他宁死也不愿意……我跪在唉起的面前,倾听她的遗言。她要我带好云娜,将来让云娜归汉,嫁个汉人。我明白她的苦心,她不想让云娜再受人歧视。她还要我……,可是唉起啊唉起,孩儿不能骗你,你的这个要求,孩儿只能尽力而为,我知道,你不会逼迫你的儿子的,对吗?你也爱我。我若听你的,我背叛父祖,我若不听,我背叛了你,你说,你真的会逼你的儿子里外不是人吗?我没敢答应,只说尽力而为……”我心想:难道他唉起要左谷蠡王降汉?这确实比较难了。
  左谷蠡王道:“唉起死了,我把云娜交给巫医去救治,我跪在唉起身边,哭了一天一夜。我筋疲力尽,恨不得立即死了,我实在想不通,薪犁人为什么一定要杀我唉起,为了钱?难道他们不知道害死左谷蠡王的唉起会有什么後果,云娜跟我说过,唉起曾经告诉过那些薪犁人,她们是我的唉起和览雅,那就不会是认错人!唉起是为我死的,他们是故意冲着我来的!一定是!我失去了控制,我带领我的手下将士,到薪犁的部落里去乱杀乱砍,我见人就杀,无论男女老少,我手里的刀都卷了口。我知道我疯了……我也没法统计我杀了多少人,我让人把这些死人的尸体都堆在一起,堆起一座山,把他们部落长的头颅给砍下来,效法我的伯父,做成饮器,拿来喝酒,我满嘴是血,我嗜血……哈哈哈哈……我从来没这么疯狂过,以前我打仗的时候,总是想到唉起心慈,不喜欢我乱杀无辜,所以我从不伤害老弱妇孺,可是那天……管它呢,我见人就杀!凭什么他们活着,我唉起却死了?我要他们给唉起陪葬!”
  我听到这里,背上不由得凉嗖嗖的,杀母之仇,他要报仇是应该的,可是杀这么多无辜的人,这也太过份了吧?对了,云娜说,那个真正杀死他唉起的人,就是这次带军队来害他的人,我应该跟他说,我正想说,却听左谷蠡王道:“我带着唉起和继父的尸体回了雄驼草原,给他们举行了葬礼。我把云娜带在身边,细心呵护照料,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至亲手足,我不能有负唉起所托。後来好几个月我都恍恍惚惚,直到第二年正月,右贤王在单于庭告我的刁状,提到我对云娜过厚,不注意影响,我才明白过来,觉得这事不那么简单,可惜我把薪犁人部落里知情的人都杀光了,连个证人都查不到。唉起,我想她是因我死的!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我自己!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薪犁人非要杀一个女人,是谁让他们这么做的?我一度怀疑右贤王,可後来我发现肯定不是他。他脑子不够用,想不出这么慎密的计谋,他就会挑衅我,激怒我,他这么做,不过是出自妬忌而已!他是我大父的亲侄儿,是单于的叔父,辈份在四王之中最高,看不起我以一个汉女之子的身份居然地位比他还高,哼!”
  十四 心带渐趋缓,心思不能言
  吐久伐道:“大王,人人都说,匈奴诸王中就数大王最为精明,最为能干,最得人心。所有人都知道,单于一向最宠信你。我记得那年龙城会上,单于喝醉了,还当着众人的面说,可惜大王不是我儿子,否则你就是左贤王!单于还说那些老人们都说大王为人行事,最像当年的冒顿单于,若是冒顿单于还在世,一定也最喜欢大王。”
  左谷蠡王道:“单于说的是醉话,不能当真的,他这么说,是给我惹麻烦。”我心想:单于这种话说出来,左贤王都隆奇一定很不快。莫非是左贤王?
  左谷蠡王道:“我也怀疑过左贤王,可是左贤王和我的关系一向不差,他从未表现出对我的排斥,更没有打击过我,相反还帮过我几次忙。他是单于的嫡长子,又立过不少战功,他做左贤王没人觉得不对,单于再喜欢我,我也只是单于的堂弟,连侄儿都不是,单于不会莫名其妙地想要换个左贤王,徒然惹起内乱,我跟他哪有什么利害冲突?至于右谷蠡王,他是单于的从侄,亲缘更疏,跟我更没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冲突,除了一年三次见面外,他还派人来我这里学习过筑城耕田的技术。这件事其中一定另有玄机,我一直在查,我迟早会查个清楚的。右贤王在单于面前进谗言,说我待云娜过厚,云娜根本不是挛鞮氏宗亲,我这么对她,影响不好,诸王纷纷附和,单于劝我还是别和诸王起冲突了,否则怕有人对云娜下阴招,那就更不好。我想想也是,赵王说让我把云娜暂时给他吧,他们夫妻会好好对云娜的。我相信这一点,就同意了。于是云娜就被赵王带回了他的领地。伊稚斜做了单于,赵王一直不喜欢,他跟军臣单于感情更好。”
  我心想:“他在说赵王投汉的原因?”
  左谷蠡王道:“我伯父有十七个儿子,军臣单于是长子,伊稚斜是第十二子,赵王是第十六子,基本上是最小的排行了。他出生之时其母就死了,两岁时我伯父也去世,从小就没有父母,他的性格一直比较软弱。伊稚斜只比他年长五岁,小时候经常带他玩,所以伊稚斜对他的感情挺好。但他基本上是由军臣单于养大的,在他心中敬慕军臣如同父亲一般。伊稚斜夺了单于位,赶走了於单还不说,他还将军臣的儿子们一个一个地除去了,这件事激怒了赵王,他虽然软弱,却也知恩报恩,他想找个机会杀了伊稚斜,却被伊稚斜发觉了,赵王走投无路,只好效法於单,连夜逃走,投降汉朝,他把云娜也一块带走了,胥蒂莲自愿留下来给他争取时间,伊稚斜本来就讨厌她,就把她杀了。他让我去追赵王,追上了就杀,追不上就算了。他说这句话我就明白了,他根本就不想杀赵王。毕竟,赵王是他看着长大的亲兄弟,他也不想把兄弟们斩尽杀绝,这样,对不起我伯父。单于的十几个亲兄弟,也没剩下两个了,能放赵王一马就放赵王一马吧。再说,我也认为这事对我最好,云娜留在我身边不太安全,不如让她随赵王归汉,这也是完成了我唉起的心愿。”
  到现在我才知道了这所有的前因後果,原来潦侯投汉是这么一回事,只听左谷蠡王道:“季姜,你可是赵王阏氏啊,看你神情,竟然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看来,我这位堂兄也不怎么信任你。赵王向来就性格软弱,突然有这样的勇气,其实伊稚斜很欣慰的。我回禀单于,说没追上赵王。单于说没追上就没追上,算了,让他去吧。谁想,赵王在汉地只一年就死了,单于很难过,想把他这位兄弟的灵柩接回来安葬,于是写信给大汉天子,谁想连累了你跑这一趟塞外。你一定很不想来匈奴吧,人家说你哭哭啼啼,你家人还想赶快把你改嫁以逃避远赴匈奴之苦,对不对?”
  我摇头道:“不,我真的是自愿来的。毕竟,我是大汉天子亲封的潦侯夫人,于礼于情,我应该为他尽夫妇之义。”
  左谷蠡王微笑道:“你来,怕还另有目的吧?我和单于都觉得你根本不必来。你完全可以再嫁嘛。我知道你们大汉也挺开通的,就连大汉天子死了,除皇后夫人之外,其余无子的妃子也都可以改嫁嘛,诸王诸侯的夫人改嫁者就更是屡见不鲜。你嫁不成你的心上人,嫁别人也行啊,大汉有的是好儿郎。你家世人品才学都是上上之选,想要娶你的人肯定多的是。还有,你兄长是大汉天子亲封的使臣,你是汉家的贵女,你们两人被扣在匈奴,照常理说,大汉应该派人来要或者针锋相对,扣留我们的使臣才对,可是大汉天子居然一直都对这事保持沉默,这也是件令人疑心的事。即使他忘了你,你姊姊也不可能忘了你的!总不会她一点姊妹之情都没有,听人说,你可是她最爱的妹妹呀,只要她在大汉天子耳边一提,你们的皇帝如何会置你兄妹不顾?”
  我说:“大王多心了。”
  左谷蠡王道:“你这人嘴巴很紧,总是套不出你的秘密来。你们皇帝若是要你作间谍,你忠诚守秘,很合格,也很难得。”
  我说:“多谢大王夸奖,有一件事……”我正想说出这次带军队来袭击左谷蠡王的人就是他的杀母仇人,却听左谷蠡王道:“吐久伐,你说,这次来袭击我们的是什么人?”
  吐久伐道:“大王,我看他们训练有素,绝非马贼!”
  左谷蠡王道:“他们当然不是马贼。可我最奇怪的是,这么多人通过我的领地,竟然无人来报告我一声。难道他们有传信?”
  我说:“大王,什么是传信?”
  左谷蠡王道:“就相当于你们大汉的关传,也就是通关文书。在我大匈奴境内通过,没有传信,所有的部落都会拦截捕杀,当年,你们的那个博望侯张骞就是因为没有传信却偷渡我大匈奴,很快就被发现扣为奴隶了。而这只军队人数多过张骞十倍,不可能没人发现的,可是,却没人来通知我一声……”
  我说:“对,大王,这些人一定手里有传信,所以所过之部都放行,没人来禀报。传信是单于才能够颁发的,难道是单于……”
  左谷蠡王道:“你错了,传信不一定是单于颁发的。我们四王都有资格独立颁发传信,所有的匈奴各部各属国都会承认。我自己当然没有颁发过这传信,那这只军队轻易通过,是谁颁发的传信?”
  我不由怵然心惊,道:“对了,大王,他们是薪犁人。云娜说,那个领头的人就是害死你唉起的凶手!有人要害你,他一定是怕你查出真正害死你唉起的幕後凶手,所以才鼓动这个薪犁人来加害你!”
  左谷蠡王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双目瞪视着我,象在喷火一般,道:
  “你说什么?那人是害死我唉起的凶手?”
  我刚缝好吐久伐的那件斗篷,他的斗篷比左谷蠡王的斗篷烂得多,我花的时间也更长。左谷蠡王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他双手就象两把铁钳一样,痛得我叫出声来,手里的斗篷也掉在地上。他从来没有这么失礼,这么愤怒的,我叫道:“大王,我,我很痛……”
  左谷蠡王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放开了我,道:“对不起,我失礼了。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我听云娜说,那个带人来追杀你的人就是杀你唉起的凶手!”
  左谷蠡王跌坐在尘埃中,呆呆地看着摇曳的火光,我揉着肩膀,把缝好的斗篷拣起来,交给吐久伐。
  我们都不敢说话,只听到四个人的呼吸之声。过了好久,只听他道:“这人到底是谁?我杀了这么多的薪犁人,怎么他还跑掉了,这些年来他在哪里?这是怎么一回事?”左谷蠡王咬牙道:“我一定要查清楚这事。明日一早,我去找云娜,我必须弄明白。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一定要杀掉他,为我唉起复仇!”
  他轻轻一挥手,道:“我今日说得太多了,天已经晚了,你们三人先休息吧,我来守夜。下半夜吐久伐来换我。一切等明日再说。”他低头把火堆移到一边,让我和琴瑄将皮裘垫在被火烧过的地上,这样睡着会暖和一点。
  我今日实在太累,琴瑄也筋疲力尽,我们两人很快就睡熟了,睡梦之中,似乎也听到了外面野狼的嚎叫……
  突然,我听到外边有纷乱的马蹄之声,似乎离我们这里不太远,我急忙翻身坐起,往外看去,雪早就停了,月亮已经向西,应该是下半夜,吐久伐站在洞口朝外望,左谷蠡王也已经坐起。琴瑄拉着我的手,道:“阏氏?什么事?”
  我说:“不知道。吐久伐……”
  吐久伐突然道:“好像是大阏氏和喀莎,有人在追她们!”我大惊,急忙站起来,左谷蠡王持刀跳到洞口,往外一看,便伸手推开了堵住洞口的石头。一股冷风吹进来,我往前跑了几步,借着月光,看得清楚,原来离我们不过一百步远的草原上,有十余骑正在追着四个人,远处似乎又有一支人马向我们这边驰来。这四人都骑在马上,可那几匹马明显是疲累不堪,跑得太慢,眼见得双方距离越拉越近。这四人近了,我看得清楚,正是稽留斯董憙还有大阏氏和捐之,没有云娜,吐久伐看错了。他们果然还活着,我大喜之下又担心起来,兄长呢?云娜呢?他们哪去了?谁在追他们?
  左谷蠡王拿过弓箭,对着那几名追兵拉开了弓,他一箭将追在最前面的那名追兵射下马来,其余的人都被惊住。左谷蠡王趁他们没有反应过来,又射两箭,一箭射下一名追兵,另一箭被另一名追兵躲过。那几名追兵显然不知箭从哪里来,仓促之下被吓住,发一声喊,转身就跑。稽留斯和董憙趁机追去砍了两名追兵下马。
  左谷蠡王从洞中跑出,我也跟着跑了出去,左谷蠡王回头道:“吐久伐,你别出来,你看着琴瑄。”
  我们跑到冰原上。直线距离虽短,但我们绕过树和石头,也还是转了一大圈才到达冰原。大阏氏显然看到了他,又惊又喜,急忙跳下马向他奔来,扑到他的怀中,欢声道:“大王!”
  左谷蠡王急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人?云娜!云娜在哪里?”
  董憙喜道:“夫人,你也在这里。”
  我说:“董郎中,你没事就好!我兄长呢?”
  董憙道:“他去救云娜去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啊,我兄长失踪了?
  大阏氏道:“览雅给他们抓去了……”
  左谷蠡王猛地推开她,道:“云娜怎么会给他们抓去?你,你是怎么带她的?”

  大阏氏道:“我们突出重围,我被几名追兵围攻,王司马和董郎中急忙救我,谁知他们趁机用网把览雅给网去了。王司马想救出览雅,自己先追上去了,然後就一直没消息。董郎中和稽留斯带着我们,偷偷地跟着他们,不料被他们发现了,又被追杀,筋疲力尽。大王,我原以为再也见不到大王了!我好高兴!”
  左谷蠡王狠狠地把大阏氏一推,道:“你!都是你误事!失了览雅,你还有脸见我!”
  大阏氏好像很委屈,哭道:“大王……”左谷蠡王不去理她,走上去问稽留斯。大阏氏用手捂着嘴,哭着从我身边跑开,我急忙跟上她,道:“大阏氏……”
  突然,大阏氏一下子陷了下去,天哪,原来我们是在条冰河之上!大阏氏踩烂了河冰,掉入了冰河之中!我一把抓住了大阏氏的手,登时跌倒在冰沿上,不停地被大阏氏往冰窟里拉,我叫道:“快救我!”一边把手向後伸,身後有人抓住了我的手,好像是捐之,可是这股下坠的力量太大了,又加上冰河下汹涌的暗流,我们全都跌在冰河上。後面好像有人拉住了我,暂时稳住了下坠之势,我回头一看,原来捐之拉住了我的手,稽留斯又拉住了捐之的手,後面是董憙拉住稽留斯,最後是左谷蠡王拉住了董憙的手,另一只手攀在河边的一棵树上,那棵树不停地摇晃,似乎吃不住劲。我们几个人连成一串,全都跌在冰河上。左谷蠡王力气虽大,可是他拉了五个人,我们五个人再怎么样也得有六七百斤重吧,一时之间也把我们拉不上去。
  只听身下的河冰咔吱咔吱地响个不停,好像也要碎裂了。耳边又听到了马蹄之声,那只追兵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大阏氏被冰河水冲得还在往下坠,我们几人的手互相牵扯,都没办法用力,只有看左谷蠡王的。左谷蠡王用尽全力,非但没有把我们拉起来,我的脸距离冰窟反而越来越近,糟了,他再拉不起我们,我们即使不落入冰窟,也得被追兵杀死!
  大阏氏叫道:“放开我!”
  我说:“不放!”
  大阏氏道:“不放开,你们都得死!”
  我说:“不能放的!”我刚说到这里,突然,我胸前的一块冰烂掉,我的半个身子掉在水中,我情不自禁地惊叫起来。只听得追兵的马蹄声和笑声:“吃串肉……”突然,我觉得我拉着大阏氏的手突然轻了,接着整个身子被抛了起来,摔在冰原上,我急忙坐起,定睛一看,天哪,我手里握住的竟然是大阏氏的一只手!显然,她为了救我们,砍断了自己的手,左谷蠡王一下子轻了一百多斤的重量,把我们全都拉了起来。
  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惊得呆了。大阏氏被冰河冲走了,我心里不由得一阵心痛。我抬头看去,追兵们离我们已经不到五十步远了,而吐久伐离我们也只二三十步,显然,他是想出来帮忙 。
  左谷蠡王道:“我们快跑!”我们跟着他绕过石头和树,往山上奔去。那群追兵都骑着马,在布满石头和树的山间反而不好驰骋,等他们也纷纷下马追击我们的时候,我们已经跑上了山,居高临下,占据了有利地形。
  左谷蠡王拿起弓箭,先射死了跑在前面的几名追兵,其余追兵一时不敢上前。这时,东方已经发白,天快要亮了。
  左谷蠡王脸色惨白,从我手里把大阏氏的那只手接过去,那手上的血已经凝干,他双手捧着,呆呆地看着这只手,突然,他惨叫了一声,直挺挺地往後倒了下去。吐久伐急忙扶住,只见他双目紧闭,显然已经昏倒了。
  稽留斯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大阏氏她……”
  吐久伐凄然道:“只怕大阏氏尸骨无存……”
  我再也抑制不住,和捐之拥抱在一起,我们两人都泪流满面,润湿了彼此的衣襟。
  突然,我听到了急促清晰的马蹄声远远传来,我抬头一看,只见东边天尽头,又出现了一只队伍,这只队伍比追逐我们的追兵人数显然要多得多,追兵大约有一百人左右,而这只队伍至少也得有五六百人,随着这只队伍越来越近,他们的旗号也渐渐看得清楚,旗上绣的是虎嗜狼的图案,吐久伐喜道:“是贺述部的人!他们来救我们了。”
  追兵看到这个情形,再也不敢冲上山坡,迅速地纠合在一起,往西方逃去。我紧跑几步,跟上去看,可是没看见云娜和我三兄在其中,他们到底在哪里?
  只见阿乌突和一个四十多岁的虬髯男子骑在前面,看到我们,阿乌突和虬髯男子跳下马,向我们奔来。阿乌突几步奔到左谷蠡王身边,道:“大王怎么了?”吐久伐道:“大阏氏死了,大王昏了过去。”
  那虬髯男子道:“大王无恙就好。”
  吐久伐道:“你是……”
  那虬髯男子道:“我是贺述部族长俟尼须。昨日我一得到消息,就马上点兵出发,却一直找不到大王,天幸我们终于找到了大王。”
  这时,左谷蠡王缓缓睁开了眼睛,站直了身子,他将大阏氏的手放入怀中,道:“俟尼须,你终于来了。”
  俟尼须躬身行礼,道:“大王,下臣救援来迟,请大王恕罪。”
  左谷蠡王道:“你的确来迟了……不说这些了。刚才追击我们的人往哪个方向走了?”
  我说:“朝西方走了!”
  左谷蠡王道:“上马去追!一定要查个清楚!”他又道:“稽留斯,董郎中,你们带一百人,把季姜琴瑄捐之先送到贺述部去休息。其余的人,跟我去追!”
  我说:“我不去贺述部,我要跟大王一起去。我要去找我兄长!”
  董憙道:“我也跟随夫人去!”
  左谷蠡王道:“也行!那阿乌突,吐久伐,你们把琴瑄捐之先送去贺述部。你和稽留斯跟我一块走!”
  我们骑上马,经过大阏氏坠落的冰河,那个冰窟已经被冰重新堵上了,左谷蠡王双手成拳,回头一望……
  他勒住马,道:“俟尼须,你再分点人去凿冰河,到你们部落里去多找点人来,把冰河凿开,去找,一定要找到大阏氏,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俟尼须道:“遵命,大王,我已经通知了附近的几个部落,估计他们在今明两天就能够陆续赶到。”
  左谷蠡王道:“好!你马上去办!对了,再找人收敛那些尸体。”俟尼须点头答应,派人去凿冰河,又派了几人回部落里去找援兵,准备凿冰和收敛尸体。
  稽留斯低声道:“大王明知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可是……”我心里暗暗伤痛,大阏氏一直对我挺好,她砍断自己的手,明显就是为了我们大家,如此刚烈,着实令人佩服,左谷蠡王昨日晚上还说大阏氏是除了他母亲和妹妹之外,最上心的女人,不知道大阏氏知不知道?她要知道,会欣慰吗?
  左谷蠡王一挥手,道:“我们走!”太阳升起,这么多人前呼後拥地在草原上驰骋,我只觉得我昨日和今晨的遭遇,难道是个梦?大阏氏真的不在了?我偷偷地去看左谷蠡王的脸色,他的脸色一直都是苍白的……
  我们朝着那群人留在雪地上的马蹄痕一直往西追去,追到中午,但见远处青山横亘,森林密布,衬着蓝天白云,阳光灿烂,在冰雪的草原上显出别样风情,宛若天然图画,如此风光,令人沉醉。可是我实在无心欣赏,云娜和我三兄哪去了?云娜被活捉了去,他们会伤害她吗?看那蹄印,那些人全都进山去了。
  俟尼须道:“这是附近最茂密的一座山林,若是他们在山林里,我们不适合进山的。”
  左谷蠡王冷笑道:“他们一定会来找我的。既然他们已经暴露,再隐藏已经不可能了!这样,俟尼须,传我的命令,附近所有的部族都到这里来集合,把这座山所有的下山道路全部封锁。逐条派人去搜!”
  左谷蠡王下令我们在山下扎营,封锁了此山。我问:“大王,我们不去找云娜和我兄长了?”
  左谷蠡王道:“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他们捉走云娜,明明就是要以此威胁我,我急着找他们,他们也一定急着找我。我封锁此山,在此等候。如果我判断没错,不出今日,他们就会来找我的。”
  当天下午,又有两个部落前来会合,在这里驻扎的士卒已经超过两千人,那些人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两千,而且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现下两方人数旗鼓相当,而且左谷蠡王手下人越来越多,那些人的失败已成了定局,看他们怎么办?
  我随便吃了点食物,带了几名侍卫在帐外等候,我心急火燎,不知兄长和云娜怎么样了,不远处,左谷蠡王骑在马上,注视着山林,不时有人前来向他汇报消息。
  有人前来报告,说已经发现了那些人的驻营地,显然他们在那片地里驻扎了一段时间,各种生活用具和武器一应俱全,但现在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封锁了山林,估计那些人也不可能逃得掉。根据留下的痕迹来判断,这群人好像什么人都有,就像是临时集合起来的。
  临时集合起来?那个幕後凶手没让自己手下的人出手,是不是怕留下证据,这岂非又证明了一件事,那个人是左谷蠡王认识的人?我回头看着马上的左谷蠡王,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他的神情也变得更加冷冽,他的眼睛里仿佛有种深如海水般的眼波,我所想到的,他是否也都想到了?我知道他可比我聪明得多,上次姑匿使诈降计,骗过了我,骗过了三兄,就只没有骗过左谷蠡王的“火眼金睛”。
  俟尼须脸色惨白,向左谷蠡王请罪,这些人在他的领地之内,他竟然丝毫没有发现,这本身就是一个罪名。左谷蠡王摇了摇头,道:“算了,现在冰天雪地的,谁也不会有事无事到处巡视,你没有发现也不足为怪。等其它部落的人到达之後,问问他们是否发现过。”俟尼须大喜叩谢。
  董憙在帐中休息了半天之後,骑马在我身後保护我。我问道:“我兄长跟着去救云娜了?你说他会有危险吗?”
  董憙道:“王司马为人精明,不会出事的。请夫人放心。”你安慰我有什么用,云娜被活捉了去,那是因为那些人还要用云娜来威胁左谷蠡王,所以她暂时还不会有生命危险。我兄长有什么用?用来威胁我?搞笑,我算什么,我说话又不起作用,他们不会在意杀我兄长的,这也正是我最为担心的。
  突然,山林中鸟飞起,有人来了!我急忙定神看去,只见林中穿出一支队伍,大约只十余人,向我们大营驰来,稽留斯抢先带人迎了上去。双方不知说了什么,那十余人又退了回去。
  稽留斯驰向左谷蠡王,我赶快也迎了上去,只听稽留斯道:“大王,他们的首领说,要与我们谈判。他们说喀莎在他们手里。”谢天谢地,云娜终于有了下落。
  左谷蠡王问道:“在哪里谈判?有什么要求?”
  稽留斯道:“在离此十余里的一个山坡前,他们说要求到时候再说。”
  左谷蠡王道:“好,我们去。”一驰马就准备走。
  我问道:“他们没有提到我的兄长?”
  稽留斯道:“没有。”怪了,我兄长在哪里?左谷蠡王道:“跟我们走吧。不用担心,王司马精明能干,可能他们根本没有抓住王司马。”他说的有道理,我忙跟在他身後,随着队伍一起驰行。
  我们很快赶到那些人指定的山坡前,这片山坡呈现一个四十多度的倾斜,坡上被冰雪覆盖,山坡上布满了大小不同的石块,便于隐藏,山坡之後是茂密的森林。左谷蠡王来到山坡下,命人上去通知。
  不一会,约有百十号人出现在山坡上,两骑骑下山坡。其中一人就是左谷蠡王命人上去通知的使者,另一人显然是那伙人派来的人。只听他对左谷蠡王道:“我们主人请大王和他面谈,双方都不带卫士,各自在离弓箭射程之外的斜坡那里谈谈。”
  左谷蠡王道:“好!不过我要先见见云娜。不见云娜,我不会谈判。”
  那人道:“我去说说。”说完便往山上驰去。
  我抬头往坡上看去,突然,山上的一块石头之後挑出一根长杆,长杆上吊着一个人,那人双手和腰都被捆住,在长杆上晃来晃去。长杆离地面约有两丈余高,若是那人掉在地上,不摔死也够呛,那人脸上被长发遮住,面目看不太清,看衣饰正是云娜!她离得我们大约有近两百步,远在弓箭射程之外。
  左谷蠡王叫道:“云娜,是你吗?”
  那被吊在长杆上的人抬起头,道:“兄长,救我!”这一下我看清楚了,那人果然是云娜,他们没有骗我们,云娜真的落在他们手里。看云娜还活着,我倒是放了几分心,可是我兄长呢?他在哪里?
  只听那边有人叫道:“左谷蠡王,你看清楚了,是不是你的览雅?我们没有骗你吧。我们各自离开队伍,到那边斜坡上谈判。”
  左谷蠡王道:“好!我来了,你也下来!”跳下马,向那斜坡走去。稽留斯低声道:“大家准备好,万一他们使诈,立即出手救援。”左右低声答应。
  那边下来一人,我看得清楚,此人约四十来岁,身材魁梧,颔下无须,皮帽裘衣,并不是昨日我见过的那个害死左谷蠡王母亲的薪犁人。那人既然并不是左谷蠡王的仇人,左谷蠡王也没有表现得很激动,两人不急不缓地走近,面对面的谈判。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高,我离得远了,不知在说些什么。
  过了一阵,我发现左谷蠡王缓缓地摇头,那人的条件左谷蠡王不能答应?为了他最爱的妹妹他也不答应,那人开了什么条件?只听那人大笑道:“好,左谷蠡王,算你有种!我乌孤很佩服你。想不到伊稚斜居然还有你这样的忠臣!”转身往坡上走去。左谷蠡王看着他离去,也缓缓地退了下来。
  稽留斯道:“大王,他们要什么条件?”
  左谷蠡王双手紧握,咬牙道:“一个我无法答应的条件!”什么无法答应的条件?总不至于让他去杀单于吧,这肯定是不可能的,难道是廖宪?这也不可能,廖宪在匈奴哪有这么大的势力,能够纠合起这么多人?他又怎么可能跟那个薪犁人勾结起来?这些人如果真是雇佣来的,那一定得花不少钱,廖宪哪有这种财力?难道是右贤王?右贤王能提什么条件?
  我说:“那云娜呢?”
  左谷蠡王咬牙,道:“我一定要救她!”
  乌孤站在石头上,叫道:“你看看你心爱的览雅……”说完朝云娜一挥刀,我吓得闭上了眼睛,耳听得云娜一声尖叫,左谷蠡王道:“你要干什么?”他没杀云娜,我睁眼一看,只见乌孤已经割去了云娜一片衣襟,露出了肩头肌肤。
  乌孤笑道:“你览雅细皮白肉的,看得出你把她养得不错,她长得也很好看。你要是不肯答应,我也不会杀她,只是兄弟们早就寂寞上火,留着她玩玩也行!”
  左谷蠡王叫道:“你敢!”他的眼睛里象含着一团火,脸也胀得通红。我突然想起他说的话,如果云娜死了,他有负母亲遗命,只怕也活不长久。这,这怎么办?
  乌孤道:“为什么不敢?我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所以我也就不怕失去所有。我临死时能够快活一场也无所谓,你览雅可惨了!其实呢,你也不必这么固执,我又没有叫你去杀伊稚斜,我请你做的事,你并非办不到。”
  左谷蠡王道:“单于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这辈子我不能做任何对不起单于的事!”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沙哑,双手紧握,手背上青筋迸现。
  乌孤笑道:“你再看看……”说完又是一刀,再次削去云娜一片衣襟,云娜露出半个胸脯,云娜惊呼一声,哭了起来。只听乌孤笑道:“你要是不肯答应,我一刀一刀地下去,把她剥光给大家看看!这总可以吧?哈哈!”
  稽留斯叫道:“大家往上冲!”将士们一驰马,便待冲上坡去。
  乌孤道:“你们谁敢上来,我先一刀把她杀了!”将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再冲。乌孤怪笑道:“你再看看!”说完又是一刀,割下了云娜腿上的裤脚,露出半个小腿,云娜放声大哭。
  左谷蠡王突然笑了起来,道:“好,你厉害。你捉了云娜,不就是为了逼我吗?我若死了,你杀了云娜也没用是不是?我死在这里就是了。”说完拿起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道:“云娜,兄长救不了你,有负唉起重托。也没脸活下去,兄长先走一步,我活得太累,死了最好!”
  稽留斯冲上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道:“大王不可啊!”我一时情急,从马上跳下,跳到他马前:“大王千万不能这样!”我回头叫道:“乌孤,你放了云娜,让我来做你的人质!”说完向坡上跑去。
  所有的人大概都没有料到我会跑上坡,我也没管後面怎么样,一昧地向前跑去。乌孤道:“你是谁?你再敢上来,我射死你!”
  我说:“我是匈奴的赵王阏氏!也是大汉的潦侯夫人!”
  乌孤笑道:“哦!你就是那个汉女。你有什么用?女人如衣服,他不可能为你而放弃其妹的。你换云娜也没用!你滚下去吧!我不要你!你再走一步,我真的射死你!”说完吩咐道:“引弓!”
  左谷蠡王道:“季姜,你回来!乌孤,你不过就是想要逼迫我为你做一件事吗?我可以告诉你,我办不到这件事!我先死在这里,你再害云娜也没用。哈哈!”话音刚落,我只听到稽留斯惊叫一声,我回头一看,只见左谷蠡王从马上摔了下去,趴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好像他身边还有血。难道他真的自杀了?我吓得惊叫一声,连忙往回跑。
  只听身後乌孤也叫了起来:“左谷蠡王,你真的不要命了?哎呀!你怎么这样?”他不至于这么容易就自杀吧?一瞬间,我不知是悲是惊,全身都好像软了,一跤跌在雪地上。
  稽留斯狂叫道:“快冲上去,把那些人全都抓来拆骨砍了,为大王报仇!”士兵们跳下马,顺着山坡往上冲去,边冲边射箭,乌孤道:“你们疯了!你再冲上来,我就杀了云娜!”稽留斯道:“大王都不在了,你杀不杀云娜跟我有什么关系?乌孤的人听着,只要你们杀了乌孤,我就饶过你们,如果你们还要顽抗,我全都杀了!来人哪,先射死云娜,看那乌孤还能怎样?”天哪,难道左谷蠡王真死了?一时间,我也不知怎么了,手脚不听脑子指挥,猛地从雪地上窜出来,向左谷蠡王跑去。只见稽留斯弯弓搭箭,对准云娜,一箭射出!我大叫一声,扑上去把箭打了下来!稽留斯道:“赵王阏氏,你疯了……”
  只听乌孤道:“你们别乱来,我才不信左谷蠡王真死了……哎呀!”
  他怎么了?我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云娜已经坠落在雪地上,有一个人和她跌在一起,云娜哭得声嘶力竭,显然并未受伤。那个人抬起头,却是我的兄长!我又惊又喜,他怎么出现在这里?
  乌孤道:“快杀了云娜!快!”兄长突然抬起头,一箭将乌孤射下坡来!乌孤手下的人本来就已经乱成一团,突见乌孤掉下坡地,个个都吓得呆了。只听兄长叫道:“你们投降就没事了!”一人扔下手中的武器,有人开了头,其余的人也都纷纷扔下武器。将士们一拥而上,将还在蠕动的乌孤捆住,去坡上收降那群人!
  我顾不得再去管兄长和云娜,继续向左谷蠡王跑去,只见他趴在雪地上,一动不动,身下真的有一滩血……难道他真的死了?我一头扑在雪地上,放声大哭:“大王……”
  只听有人在一旁说:“赵王阏氏,你哭得这么伤心干什么?你到底为什么哭?”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俟尼须,我说:“大王不在了,你不伤心吗?”
  俟尼须笑道:“大王怎么会为了这个自杀?”
  我吃了一惊,急忙转头,只见左谷蠡王已经坐了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是为我哭呢还是担心自己回不了长安才哭的?”他果然没有死,只是他胸口确实有血在渗出,估计是昨日受的伤口迸裂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失态,对了,我是为了他哭还是为了我自己回不了长安才哭?刚才我没有想过,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我只知道我根本没有想到长安的问题,就好像是自然而然地哭了起来,我突然觉得我的脸热了,我急忙低下头,站了起来。
  左谷蠡王也站起身,他胸前的伤口还在渗着血,这时候云娜跑了过来,扑到他怀中:“兄长……我吓坏了,我以为你真的……”左谷蠡王拍拍她的肩膀,道:“别担心,我只是略施小计,让乌孤不会再伤害你,我怎么会为这件事而自杀呢?”说完将自己的斗篷脱下,为云娜裹住身体。
  云娜道:“兄长,你的伤口在流血。”
  左谷蠡王道:“没有流了,已经止住了,这是昨日的伤口裂开了,不是新伤。对了,王司马,你怎么会在他们军中?”

  我兄长已经走了过来,他左臂似乎受了伤,用右手抬着。我急忙迎向他:“兄长,你没事吧?”董憙也道:“王司马,你怎么了?”
  三兄微笑道:“我的左臂好像折骨(汉人称骨折为折骨)了,不过,并无大碍,别担心。从前日晚上起,我就一直在他们军中。”
  左谷蠡王道:“他们怎么会没认出你来?”
  三兄道:“他们是临时凑合起来的,彼此互不认识。云娜被他们抓走之後,我随便找了一个死去的敌人,换上他的衣服,追上他们的军队,就这样跟他们混在一起了,我小心谨慎,也没人起疑。我一直在找机会救云娜,今日看到他们乱起来,就趁机出手了。大王,你刚才真的是把我也吓了一大跳!”
  左谷蠡王笑道:“我只是使了个计策,让他威胁不成我而已。王司马,你说他们是临时凑合起来的?”
  三兄道:“是啊,我听他们谈论的时候知道的。他们都是各地的马贼,乌孤和他的主人用钱把他们雇佣在一起,让他们来这里集合,在这里训练了一段时间。为了怕一路部落查究,还给他们每队一份传信……”
  左谷蠡王道:“他们果然有传信。这传信是谁颁发的?”
  三兄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领头的好像很有钱,听说他常常赏赐那些马贼。”
  左谷蠡王道:“那个领头的人叫什么名字?”
  三兄道:“听他们叫他狗楚(匈奴语:狗)。”
  左谷蠡王道:“狗楚?哪有这样的名字?难道是外号?来人,替王司马用药裹好伤口。乌孤怎么样了?”
  俟尼须道:“乌孤昏迷不醒。”
  左谷蠡王道:“找巫医救他。一定要救醒他!”俟尼须道:“大王放心!我马上去办。”
  云娜走到我兄长面前,道:“谢谢王司马救命之恩。你受伤了,是为我受伤的,让我帮你裹伤。行吗?”三兄道:“不敢劳动喀莎。我还是找巫医先上药再说。”云娜低下头,默默地走开。我暗暗责怪兄长,他这样会伤云娜的心的。
  我们回到帐中,左谷蠡王吩付巫医进帐,他坐在椅中休息,我和董憙陪在兄长身边,巫医先为左谷蠡王的伤口上了药,又为我兄长正骨敷药,云娜去换了件衣服,走进帐,守在一旁,看巫医救治我兄长。
  这时候,有人来报,介和部族长成可瓌带人赶到,咦,这人的名字怎么象个汉人?我问道:“他真的姓成?他是匈奴人还是汉人?”左谷蠡王笑道:“他当然姓成,他当然是匈奴人。你以为汉人有几个能当匈奴的部族长?”我说:“他怎么会是汉姓呢?”左谷蠡王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匈奴汉姓也多的,汉地常见的张王赵高卫,我们匈奴都有。”我说:“他们是你们从汉地掠来的汉人?”左谷蠡王道:“当然不是!从汉地掠来的汉人没有资格成为贵族,更不可能与贵族联姻。牛是牛,马是马,这绝不能混!”我说:“那你自己呢?”左谷蠡王道:“即使有极其个别的混血,也不可能大规模地改变我们的血统对吧!说句实话,说我们匈奴是有夏苗裔,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信!因为我也不明白我们匈奴贵族中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汉姓!而且他们都说不出得姓的来历,好像一直都这样。”真是这样吗?我看了看兄长,他摇了摇头,显然,他也说不清楚个中原因。
  只听帐外有人说:“介和部长成可瓌求见大王!”
  左谷蠡王道:“你进来!”
  一个约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向左谷蠡王见礼请罪。左谷蠡王道:“你有何罪?”成可瓌道:“这群人曾经有人经过下臣的领地,下臣无知放行,刚才才知道这些人是来加害大王的,下臣有罪,请大王责罚!”
  左谷蠡王道:“你为什么要放他们?”
  成可瓌道:“他们手里有传信。”
  左谷蠡王道:“果不出我所料。传信是谁所颁发的?”
  成可瓌道:“是----右贤王!”
  我忍不住抬头看了左谷蠡王一眼,只见他轻轻闭上眼睛,好像在思索什么,却并没有激动。过了一阵,只听左谷蠡王道:“我知道了,你没有罪,你下去吧。”
  成可瓌退出帐外。稽留斯抢着道:“大王,右贤王太不象话。我们去找他算帐!”
  左谷蠡王道:“别激动,这是大事。事情还没查清楚,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可以去找他。我们四王是匈奴四角,如果自己先乱起来,岂非让敌人看笑话?”
  稽留斯道:“怎么还没查清楚?怎么还没有确凿证据?”
  左谷蠡王道:“第一,我不能够确认传信是否真是右贤王亲自颁发的,万一是他身边亲信矫他的印信颁发的呢?第二,我不能够确认右贤王是否真的知道这些人是来干什么,右贤王贪财,这你是知道的,也许他收了人家的钱,就颁发了传信,他自己未必知道这些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我没有足够的证据,仅凭成可瓌的证词,最多只能够证明他颁发了传信,不能够确定是他策划了这次事件,所以我还不能去找他。即使真的确认是他,这件事也应该找大单于处理,而不应该是我自行去找。”
  三兄道:“大王谨慎沉稳,很是难得。我一直觉得大王远比同龄人成熟稳重得多,大王不像是二十多岁,而像是四十多岁。”左谷蠡王笑了笑,道:“如果你也象我一样长大,你也会跟我差不多。如果一个人从小失去父母,寄人篱下,还不会见事的话,只能说这人天生就是个笨蛋,没救!等救醒了乌孤再说。我想休息休息。”他的脸色似乎越来越红,稽留斯好像也发现了,道:“大王,你是不是病了?”
  左谷蠡王道:“我是有点头昏。我想休息一会就没事了。”他用手轻轻撑着头。
  云娜道:“兄长,你还是让巫医来看看你。嫂嫂呢?她在哪里?”
  我说:“大阏氏她,她死了!”
  云娜惊道:“怎么会呢?”
  我说:“今日早上,她掉到了冰河里,我们想把她拉起来。这时候有追兵来了,她为了救我们,砍断了自己的手,坠入了冰河。我们一直在凿冰,想救她。”
  云娜眼圈红了,道:“凿冰有什么用?掉冰河里从来没有人能够生还的……可怜的嫂嫂。”眼泪顺着双颊流下。
  左谷蠡王轻轻呼道:“帛珠……帛珠……”伏在桌上,看样子他是真的病了。巫医刚好把我三兄的手臂裹好,连忙去救治左谷蠡王。
  左谷蠡王发起了高烧,不知是受伤所致还是伤痛受凉所致,但看起来挺严重,他昏睡过去。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生病,他向来强壮,这样的人一旦生病,就不会是小病。我十分担心,却又不好意思让人看出,只默默跟在兄长身後。
  众人拔营而起,把他置于高车之中,送到贺述部去休息。那个乌孤居然也一直昏迷不醒,他受伤在头部,很严重,巫医用尽全力,也只能够暂时保住他的性命,要清醒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俟尼须让人继续凿冰,打捞大阏氏的遗体,可是那天晚上,又下了场雪,冰河冻得更牢,白天人们所做的努力全白费了,明日得从头开始……
  我们在贺述部休息了两天。俟尼须天天让人去凿冰河,想打捞起大阏氏的遗体,可是白天凿了,晚上又给冻上,一连凿了两天,都徒劳无功,也不知大阏氏的遗体被冲到哪里去了。
  稽留斯俘获了狗楚和乌孤手下的人约一百名,本想从他们口里打探出些情况,可是这些人都是各地的马贼,被狗楚和乌孤用钱雇佣起来,彼此在此之前互不认识,他们仅仅在一起训练了十几天,这么短的时间里也不足以让他们熟悉别人,至于狗楚的来历,他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狗楚似乎很有钱,经常赏赐他们,狗楚这些钱怎么来的,没人知道,狗楚去了哪里,更没人知道,那天狗楚受伤之後根本没有跟乌孤会合。显然,狗楚不会是这个人的真名。
  要明白一切因果,只有等乌孤醒了才能知道。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乌孤,可是乌孤伤了脑子,昏迷不醒,巫医天天给他灌药灌食,照顾他便溺,为他擦身,也不知他能不能醒来。
  左谷蠡王的病也不容乐观,他一连昏睡了两天,烧还没能退,巫医也慌了,这样总是不能退烧,他会不会烧坏脑子甚至一病不起?我也着急恐慌起来,甚至连我兄长和董憙琴瑄捐之都很着急,董憙说万一左谷蠡王一病不起,那我们只怕回不了长安了。
  回不回长安,我倒根本没有想过,我只是单纯地为左谷蠡王担心。云娜更是着急,她昼夜守护在兄长身边,用冰水为左谷蠡王作冷敷,照顾着他。我本想前去照看,可是我凭什么去照顾他呢?从伦理关系来说,我其实是他的嫂嫂,叔嫂更需避嫌,即使匈奴人不在乎这个,可是我兄长和董憙在一旁看着呢,我如此不顾礼仪,他们会怎么想?要是传到霍将军那里,他又会怎么看我?我心中一直在煎熬,一直在交战,一方面是礼教大防,一方面是人情恩义,要我如何行为?要不是我兄长在侧,我早就不顾礼仪去照看他了,他可是我的大恩人!这罪恶的礼法!要依现代人,根本就不会管礼法怎么要求,可是我是汉家女儿,而且是熟读礼仪内则的汉家女儿啊,岂能不顾不管礼法?人如果一定要超出时代,这会遇上根本无法想象的艰厄的!
  我坐立不安地熬了两天,几次想去求兄长允许我去照料左谷蠡王,可是兄长似乎有意无意地回避我,我去了几次都没见到他。琴瑄的伤势倒是明显好转,她劝我,如果不放心,去看看左谷蠡王好了。
  傍晚,我鼓起勇气,避过兄长耳目,偷偷到左谷蠡王的大帐前去打探消息,只听云娜在里面哭,难道左谷蠡王……我心里大急,再也顾不得别的,一掀帐帘就走了进去。只见左谷蠡王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被子,双目紧闭,嘴唇起泡,脸色很难看,人也瘦了一圈,俊秀的风姿都不知哪去了,巫医站在一旁,一脸焦急,云娜趴在左谷蠡王身上,正在哭泣。
  我忙问道:“大王怎么了?”

  云娜哭道:“我兄长不能退烧,他两天都没吃任何东西了,还说胡话。这样下去,他不病死也得饿死。我怎么办哪?呜呜呜……”
  突然,左谷蠡王说话了:“帛珠,你来了。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妻子,我也最喜欢你,你知道吗?你一直关心我,爱惜我,我知道你最能明白我的心,你是我的妻子,我的爱妻,我不说你也能体谅我。你还记得吗?我十二岁,军臣单于就把你许给我做妻子,我到你家里去拜见你父母,帮你家放牧一天,我赶着牛羊追逐你,你和我在草原上奔跑,你取笑我抓不住你,是匹孬马!我很生气!我发誓要抓住你!你终究还是没能跑得掉……我和你举行了婚礼,你一身礼服,亭亭玉立,你是我眼中最美的新妇,人家都说我们两人像是一对璧人,很相配……军臣单于把我拉到一边,教我如何做丈夫。我手忙脚乱,慌乱中错把獭鼠抓到被窝里,你吓得惊叫着逃出大帐……我们的新婚之夜我却搞得新妇逃跑,我丢死了脸,军臣单于和伊稚斜单于诸王们都笑话我,哈哈,帛珠,你怪我不?我一直都很不好意思……时间过得好快,一晃就过了十几年,我们的两个孩子都大了,你还记得这些吗?你永远是我心中最美的新妇,最可爱的妻子!我不该责备你的,可我也不知道你会掉到冰河啊,帛珠,帛珠……”他在回忆大阏氏?他对大阏氏很有感情,不知大阏氏能知道吗?
  云娜低声道:“兄长一直在叫我嫂嫂和我唉起……说话一会连贯,一会又乱七八糟,他在说胡话。”
  只听左谷蠡王又道:“白云,你怪不怪我?你真傻,我要真不喜欢你,为什么我只把金步摇给了你一个?连帛珠我都没给!你要我在你面前说情话,我没那么肉麻,我说不出那种话来。你体会不到,我也没法。你向来聪明,怎么在这事情上如此迟钝?你怨恨没能怀上孩子,可你十四岁就结婚,嫁了两个丈夫,八年时间都没有孩子,我想,这应该是你自己的责任,我和姑夕王都有孩子,你怎能在这事上怪我?我可是隔三差五地亲近你的,我绝对尽到丈夫的责任的!你呀你,你该聪明的地方不聪明,不该聪明的地方很聪明,人家一开始就是要你替罪,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不想让你去单于那里受酷刑,不想连累到你的家人,你要我亲手杀你,我就动手给你个痛快,你恨我吗?你明白我的苦心吗?右贤王说你父母兄长教女无方,把你家的奴隶牛羊都没收了,将你兄长贬为庶民,还要抢你妹妹去做他的女人。我给你家里送去牛羊三百只,男女奴隶二十名,让你父兄都做当户,你的弟弟做且渠,你的侄儿我也会从小培养他,让他成为一个有用之才……我知道你最喜欢这个小孩子。我还找到右贤王,当面警告了他,他不敢去抢你妹妹了……我不奢望你的体谅,只想尽我所能,厚待你的家人,稍补前过……”
  他面上露出苦笑,道:“芙利,我对不起你,你对我一片痴情,我却把你忘得干干净净,我差点害了你的性命。南伐来找我,我才知道我犯了个大错,我赶快派人到你家送礼迎娶,你的美丽,你的欣喜,你的娇羞,你的可爱,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你抱着我,告诉我,今日是你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你愿意为我而死!是吗?我对你真的这么重要?都怪我,可我真的不能因为你害了云娜呀,我只有一个览雅,我不能负我唉起所托!我没有选择!原谅我,原谅我!你为什么不打我几鞭,为什么我如此负你,你对我还是那么温柔?为什么?为什么?我值得你这样对我吗?我原来想,右贤王把你要了去,过些日子我再要你回来,我一定好好待你,好好补偿你,谁知你却死在撑犁涂中,我知道凶手是谁,你怪我不给你报仇吗?可是我不能因为你杀我的兄弟啊,我也不能因为你和诸王内讧,你能明白我的痛苦无奈吗?我只能把苦水咽肚子里,不能跟任何人说!今生你不给我补偿的机会,下辈子你一定要来找我,我一定好好补偿你,我一定的!我会爱你一辈子!相信我。你的头发,我一直随身携带。你的兄弟南伐我也照顾得很好,他再恨我,我也没让他吃一点苦。这一切你都知道吗?”
  他停了停,又道:“唉起,阿爸说我是你的小尾巴,整天跟在你身後,我爱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女人!我发誓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为了这一天,我奋斗了十几年……为什么会这样,你是为我死的!到底是谁害了你?你能告诉我吗?我总觉得有一只黑手在幕後掌控着这一切,我一定不会放过那个狗楚,我一定会查出真凶,我一定会为你报仇!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不能忍!无论他是谁我都要找他!唉起,你知道吗?季姜很像你啊,我怀疑她会不会是舅舅的女儿,我的表妹?”
  我和云娜对望了一眼。其实我也早就怀疑,可是我对姑母的了解很少,只知道她大名叫凌嫣,她十一岁就被掠走了,我出生在灞陵西新里,我三兄四兄也是,我们兄妹都对赵国老家一点印象没有,阿翁也从没说过我们在赵国的老家是什么样的。可能长兄还能记得一点,次兄都未必记得。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回去问阿翁。
  左谷蠡王又道:“我也不知道我对季姜是什么感情,她若走了,我真有点舍不得,不见她,也不怎么牵挂。她像你,又是云娜的恩人,我原想赶快将她送回长安,就算是我报了恩情了,这对她和云娜都好。可是她打伤了右贤王,犯了大罪,单于把她赐我帐下为奴。单于说季姜知书识礼,品行端方,颇有气节,他也挺欣赏,她毕竟不是贱女奴婢,又是他的弟妇,不该这样对她,右贤王好色无行,丢了我们大匈奴的脸,打了也活该,他也不想因此处分季姜,不过不能太扫右贤王的面子,贬季姜为奴就是为了顾着右贤王的脸,季姜跟着我,好好照顾她就是了。找个机会送她回长安,也算对得起赵王了。到时候顺便把云娜一块儿送去汉地,这样大家都好。大汉天子即使知道云娜和我的关系,但他总是一国之君,总得有点国君的风度,再怎么也不会卑鄙到用云娜来威胁我的地步,云娜在大汉比在匈奴安全多了。”我心想:我大汉天子要奋击匈奴,一雪国耻,自会起雷霆之师堂堂正正而来,岂会用一幼弱女子为饵?
  左谷蠡王道:“女人的眼泪只能够激起男人的征服欲,最多能够博得点同情,只有男人的血才能使一个国家获得尊重!汉人也一定明白这个道理,他们送再多的女人来也没用!要让我们匈奴人尊重大汉,就得打!打赢了你就是英雄!打不赢就得再送女人和财富来!强者才有资格说仁慈,弱者讲仁慈,那不是笑话吗?鹿和兔有资格说仁慈?季姜恨匈奴人,我看得出来,她全心全意向着大汉,她一定是有什么目的,她既忠诚又嘴紧,立场坚定,气节胜过男儿,倒真是个间谍的料,单于和我都挺欣赏她。唉起,我一看到她就想起你,不管她是不是舅舅的女儿,我都会好好对她。我对她好,你一定高兴,你不是要我手上不沾汉人血,要我厚待那些被掠的汉人吗?我一直尽力去做,尽管我不敢答应你。(我心想:原来他不敢答应母亲的是这条,手上不沾汉人血,他是匈奴王,我们汉匈是敌国,单于要让他去和汉军征战,难道他能不去?难怪他不敢答应母亲)我既想见她又不敢见她,她的心我看不透,我和她天生就有一道鸿沟,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不管怎样,最後的结局一定是分手,何必一定要扭在一起,害人害己?唉起,你说我这样做对吗?颛渠阏氏让我收了季姜,我没同意,我不想害她,季姜另有心上人,她一定很想回长安,回到亲人爱人的身边。我一直找不到机会送她走。我和她都得罪了右贤王,只怕还有其它诸王,想算计我的,想算计她的,一定不少,人带少了不行,多带些人也不一定安全。最好等汉军出塞的时候,直接将她交给汉军,让她随汉军回长安,那才是最安全的。真怪,汉军这几年年年出塞,今年却迟迟没消息,不知还出不出塞?我们在汉地的间谍网也没打探到一点风声,大汉天子到底想干什么?难道就此收手了?咦,云娜头上如何会有角?我眼睛看错了……”他後面说的话乱七八糟,东一句西一句完全不连贯,听得我又想笑又害怕,他脑子只怕真的烧坏了,这可怎么得了?
  巫医端上铜盆,我闻到了浓浓的酒味(西汉煎药,是用酒或醋煎的,非是用水,用水煎药,起自张仲景,汉人称醋为酢),我说:“这酒太烈了,你要为大王煎药,不用这么烈的酒好吗?”
  巫医道:“大王的烧不能退,大王的伤口也化脓了,用烈酒才有效!”说完将铜盆放一旁,解开左谷蠡王的上衣,准备给他换药。我自然而然地想要回避,一瞟眼之间,只见左谷蠡王的胸前布满了大小深浅不等的伤痕,至少也有十几条,我不禁吃了一惊,云娜道:“我兄长全身都是伤,他胸口的伤化脓了,烧不能退,不知是不是与伤势恶化有关?”
  我说:“用嘴把他伤口的脓血吸出来,也许可以救好他。人的唾液本身就可以消毒!”云娜道:“我去给他吸!”说完走到左谷蠡王的身边,低头到他胸前的伤口去吸脓。
  云娜伏在左谷蠡王的胸前,为他吮吸化脓的伤口,吸一口,吐一口,左谷蠡王轻轻动了一下,睁眼道:“帛珠,帛珠,是你吗?”云娜喜道:“兄长,你醒了。是我云娜!嫂嫂已经不在了……”左谷蠡王道:“不,不会的,我刚才看见她进来了……”云娜道:“来看你的是赵王阏氏,不是嫂嫂。”
  左谷蠡王道:“季姜她才不会来呢。他们汉家,规矩多的是……帛珠,你过来……”说完向我伸出手,他是不是给烧糊涂了,把我看成了大阏氏?我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握住他的手,虽然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和他握手,上次在龙城的帐中,他牢牢地抓住过我的手,我还因此摔在地上,可是这一次,我感觉得到他是那么的滚烫,那么的无力,那么的虚弱,只怕我轻轻一甩,就能够甩开他。
  他握住了我的手,只听他道:“帛珠,别走,别走,陪着我,陪着我说说话也行。”我说:“我不走,大王好好休息。”他迷迷糊糊地道:“你替我吸吸伤口,别让云娜吸。”我吃了一惊,只听左谷蠡王道:“你不愿意?”云娜抬头看着我,目露哀求之意,左谷蠡王道:“不愿意算了……”我冲口道:“不!我替你吸!”低下头,伏在左谷蠡王的胸口,替他吮吸伤口的脓血。我的嘴唇触碰着他胸前的肌肤,我的心怦怦直跳,他的肌肤很烫,我的脸也很烫,我知道我的脸一定红了……我的脑子好像瞬间失忆,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念,我这么做,好像再自然不过。兄长知道了,会怎么说我?左谷蠡王道:“帛珠,谢谢你。我真不该说你,对不起。”闭上眼睛,又昏昏沉沉地睡去,可是他拉住我的手,还是不肯放开。
  我给左谷蠡王握住了手,不能放开,我怕一放开就会惊动他。我们给左谷蠡王吸了脓,两名巫医忙着给左谷蠡王的伤口上药,又往他嘴里灌药,只听左谷蠡王道:“帛珠,这药好难吃,我不想吃……”我忙说:“你不吃药身体好不了的。你一定要吃,一定要吃!答应我。”
  左谷蠡王道:“我又不是孩子……帛珠,别生气,我吃就是。”他皱着眉头把药吃了。看着他苦眉苦眼的样子,我突然觉得眼前的左谷蠡王不像是个大男人,而是像是个无助的小男孩,有些淘气有些惹怜,也有些让人心痛……
  左谷蠡王用了药,沉沉睡去,云娜和两名巫医守在一旁。天色已晚,从帐中看去,只有冷冷的冰雪之光反映回来。看左谷蠡王睡得很沉,他的病似乎有减轻的趋势,因为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我感觉得到他的手没有那么烫了。我也放心多了,理智告诉我,不应该再留在左谷蠡王身边了,尽管不是我一人独自守着他,可是这件事毕竟太过不合于礼,我是他的嫂嫂,要依汉礼,不仅不能和他有肌肤之接,即使他送东西来,我都不能用手去接,得用竹篮去盛!要兄长知道了,不知会怎么样,我还是赶快回去吧。明日早上我再来看他。我小心地将手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还好,没有惊醒他。
  我低声对云娜说:“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大王。”云娜道:“阏氏你一定要来。”我点头道:“好的。”云娜道:“等兄长病好了,我们就回雄驼草原。”

  我轻手轻脚离开了左谷蠡王的寝帐,溜回自己的帐中。还好,没让兄长看到。捐之和琴瑄已经睡了,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满脑子全是左谷蠡王的影子,这不对,这不应该,他真的是我的牵挂了吗?难道我真的喜欢上了他?不,不行的,这绝对不可能的。陛下呢,陛下交给我的任务呢,我来漠北,不就是为了陛下所托吗?我不能忘,我该怎么办?我是在欺骗左谷蠡王吗?我把头盖在被窝里,竭力摒去思绪,长安,我要回长安的,这一切,都是一个梦……
  第二天一早,我用过早点,和捐之一起走出帐外,只见三兄和董憙在外散步,三兄的手被打了夹板,吊在胸前,不过看起来精神倒挺好。我昨日晚上去给左谷蠡王吸脓,不知三兄知不知道?
  看样子三兄并不知道,他随口和我闲聊了几句,提到左谷蠡王的病情,我正想问答,只见云娜满脸欢喜,迎着我们跑了过来,她先向我和三兄见了礼,立即转过头来,对我说:“谢谢阏氏,我兄长的烧已经退了。巫医喂他喝了点湩乳。他精神好多了,他说,他想吃阏氏你熬的肉汤,上次吃了,觉得很好吃。他还想听阏氏你鼓琴。”三兄对我说:“那你去给大王做肉汤,鼓琴吧。大王对我们兄妹有大恩,这是我们应该报答的机会了。”云娜道:“多谢王司马。”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向着远方,始终不曾正面看过三兄。
  左谷蠡王让我为他做汤鼓琴?不知怎么的,我的心怦怦直跳,又是惊异又是暗中窃喜,我这是怎么啦?
  吃肉汤好办,我去给他烧肉汤,其实这也没什么诀窍,只是火侯掌握好便行,我在未央宫中曾经向庖人丞公良蜚学过一些庖厨之术,虽然比起公良蜚差得远了,但做做肉汤却也不难,鼓琴就麻烦了,那天晚上我狼狈逃命,把我的璇钟忘在帐中,不知哪去了,贺述部有琴吗?即使有琴,有璇钟的音色音质那么好吗?
  我跟云娜说:“我马上去做肉汤,可是我的琴那天晚上遗失了,不知这里有琴没有?”云娜道:“那些马贼一定不懂琴,他们不会把琴当宝贝看的,只要他们没放火烧帐,璇钟多半还在帐中,我让人去找找。一定能找回来的。”
  我喜道:“多谢了。”说实话,我也确实舍不得璇钟,如果璇钟就这么遗失了,我真的会很心痛的。一想到璇钟,我突然想起璇钟的真正主人刘授,我回了汉地就得嫁给他吗?我心中所想的,从来就不是他,一切都是姊姊和陛下的意思。我想霍将军,甚至想潦侯,想左谷蠡王,就是没想过他,我知道,这不对,很不对……
  捐之陪着我去厨房,巫医和几名女奴正在为左谷蠡王熬药,我一闻到那浓浓的酒味就差点昏了,我劝道:“大王的病刚有所减轻,还是别用这么烈的酒,用点黍米酒好,其实最好用水。”
  巫医道:“能用水吗?”
  我说:“当然能!你试着用水好不好。这里雪水很多,很清凉,正好合适。”巫医道:“大王的烧已经退了,看来病好了许多。用水试试也好。”他们在一旁熬药,我在厨房里烧好肉汤,用铜盆端好,送到左谷蠡王的帐中,我兄长和董憙也在那里看他,云娜坐他在床头。
  看来左谷蠡王的病情已经明显减轻,他穿着一件皮裘,身上披着大氅,倚在床头,正和云娜说着什么。看云娜满脸开心样,显然欢喜无限。
  我把铜盆放在桌上,道:“大王,肉汤烧好了,大王趁热喝一点。”
  左谷蠡王道:“多谢了。这些事情怎么会麻烦你做呢?他们那些奴婢在干什么?”
  我愕然道:“不是你要……”
  云娜打断我的话说:“阏氏说,她等会还要为兄长鼓琴解闷。”我一听她这句话就明白了,左谷蠡王根本没说过要吃我做的肉汤,也没说过要我鼓琴,这都是云娜在“假传圣旨”。云娜走上来,从桌上端起肉汤,低声对我说:“阏氏,我想,我兄长得你照顾,一定会好得快些。你不愿意啊?”你这小女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左谷蠡王道:“多谢季姜愿为我鼓琴,只是你的璇钟琴好像遗失了吧?我派人去找找,看能不能找回来。”一边伸手接过云娜递过的铜盆,喝了两口,称赞道:“季姜的手艺真不错,这汤烧得很好吃。季姜庖厨之艺和针纴之技,确实出众。对了,贺述部好像没有琴,听俟尼须说,他从汉人那里得到一张筝,不知季姜会不会鼓筝?”
  三兄微笑道:“季姜当然会鼓筝,她在宫里学过。她不但会鼓筝,还会鼓瑟吹笙吹箫。不过,我知道季姜鼓筝之技远不如鼓琴。待会大王可不要笑话她。”听兄长的口气也愿意我给左谷蠡王鼓筝啊?
  左谷蠡王道:“我怎么会笑话她呢。季姜愿意为我鼓筝,我也很想听听优美的音乐,也长长精神。”
  这都是云娜给我找的麻烦,我明白是云娜借左谷蠡王之名给我找事,刚才的窃喜惊异都扔到一边,剩下的竟然是莫名的沮丧,转念又一想,这也是一个机会,我接近左谷蠡王,也许对我完成陛下交给的任务有好处,陛下给我的任务这半年来我一直没有去试过,我若完不成即使回了长安有何脸面见陛下?我怎么可以忘记陛下交给我的任务呢?
  左谷蠡王喝了肉汤,让俟尼须取了筝来。这是十二弦的筝,但却少了一个琴码,俟尼须歉然道:“我们贺述部无人会鼓筝,虽然从汉人那里得到了这张筝,却保养不得法,掉了一个琴码。不知赵王阏氏还能弹吗?”
  董憙忽道:“我这里有一个玉琴码,可以暂时一用。”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块玉来,递给我,那块玉的样式就像是一个琴码。我喜道:“这个能用。多谢董郎中君。”
  三兄道:“你怎么会有这种玉饰?”
  董憙道:“这是我母姼(楚人对岳母的称呼)给我良人(汉代丈夫对妻子的称呼,妻子也可以呼丈夫为良人)。我母姼原本楚地贵族之後,喜欢鼓筝,故作此饰物,後来给了我良人。我出塞之前,她给了我为念想之物。”我倒不知你已经有了妻子,看来你口虽不言,心里却着实想她。
  筝和琴不同,筝不能直接用手指弹,我在琴匣里找到八个指甲(筝甲小指不戴,和鼓琴禁小指不同,鼓筝在很少时候能用上小指,要求直接用肉甲弹,所以不戴筝甲),戴在两手上。筝的弹法主要是勾托抹打,托劈花指之类,我的筝技远不如琴技,什么轮指,撮摇等指法都没学好,连扫摇轮撮都只能勉强达标。筝被人称为薄义之器,不登大雅之堂,在汉代乐器中的地位远不能与琴相比,我在筝技上用的功夫也不多,水平平平而已,若不是推辞不掉,我可真不想献丑,这是真的献丑。
  我随手弹了一曲,这筝的音色实在不怎么样,制作质量也差,远不能与汉宫中的筝相比,再说我这个鼓筝者的技术也不高明,弹完一曲,不由自主地脸热了,实在是弹得不怎么样啊,按音滑音给我弹得差不多,这是明显的错误。 都怪云娜给我找麻烦。要是我的璇钟在此,我可要大展琴艺了!我以後若是筝技没有进步,再不鼓筝给人听!
  三兄微笑道:“季姜的筝技……”左谷蠡王道:“季姜弹得不错。”你还是别说这种客套话了,我自己知道我弹得不好,这要怪云娜……
  离开左谷蠡王的大帐,三兄对我说:“季姜,我有话跟你说。我劝你,别跟大王走得太近,这对你并无好处。我们总得回长安去。”
  我说:“妹妹知道事情轻重,这都是云娜一厢情愿。对了,云娜呢?兄长你如何待她?”三兄苦笑摇头:“算了,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她还得随我们归汉……你我兄妹受了大王的大恩,如何报答?”你不知如何是好,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左谷蠡王的病养了十几天,逐渐恢复,有时候我看见他和云娜在外散步,我隔三差五地也去看看他,大阏氏的遗体却一直没有打捞到,他的神情始终郁郁……云娜跟我说,这次他病愈之後回雄驼草原,就得去迎娶那个丁零公主瑟瑟,大阏氏刚刚去世,他在这时候去迎接新妇,思来想去总是很难过。
  我的璇钟琴居然真给他们找了回来,看来那些马贼的确是不识货,任由璇钟留在倒塌的帐中。我从俟尼须那里接过已经被打扫一新的璇钟,欢喜无限,试着弹了曲欢乐的曲子,俟尼须和从人都赞不绝口。我本来鼓琴就鼓得很好,你们夸赞我,当然不是象左谷蠡王赞我鼓筝鼓得好那样,是违心之词,必然是真话,听着很开心。
  一抬头间,只见左谷蠡王和云娜站在远处的树下,好像在说着什么,左谷蠡王还用手为云娜整理鬓边头发。这兄妹俩都清秀俊美,看着很是养眼。
  俟尼须微笑道:“大王和喀莎都象当年的十二阏氏,是我们草原上的玉石树珍珠花,耀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

  现在已经快是三月份了,尽管四野还是冰雪茫茫,但晴天多了起来,春天脚步逐渐近了。漠北的雪要到四月才能化尽,到时候才可以种庄稼。据左谷蠡王自己说,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我们第二天就得出发回雄驼草原,这次在贺述部确实待得太久。
  左谷蠡王吩咐贺述部不用再去打捞大阏氏的遗体了,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根本就没有希望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凄然,双手握紧……云娜私下跟我说,大阏氏的那只手左谷蠡王一直放在身边,他说,等回了雄驼草原,再为大阏氏举行一个葬礼,安葬这只手……
  那个倒霉的乌孤昏了十几天之後,终于死了,巫医已经尽了全力,还是没能救回他的性命,这下线索都断了,云娜说,左谷蠡王发誓,他找遍草原,也一定要找回那个狗楚,为母报仇!那群被俘虏的马贼左谷蠡王都赐给了贺述部为奴,其余赶来的部落在他能起床的第二天他都打发回去了,毕竟,这些部落住在贺述部,突然增加了上千人口,长期吃人家的,贺述部供应不起。
  我和云娜琴瑄捐之同坐了一辆车,左谷蠡王本想骑马,但在巫医的要求下,他也坐车休养,我兄长的臂骨断了,也坐车休息,他的伤只是外伤,再加上他身体强壮,接好之後恢复得挺快,巫医说照这样的势头,不到两个月就能完全恢复。
  车门外面都是一望无际的冰原,风光单调,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天气又冷,坐车实在是气闷,我们的前进速度很慢,每天只走几十里路,将近三月中旬,才回到雄驼草原,到左谷蠡王的王庭还有半天的路程了。左谷蠡王弃车乘马,走在队伍的前面。
  刚转过一个弯,那个车子突然脸色变了,叫起肚子痛来,他跟我说:“阏氏,喀莎,我肚子疼,想下车去,请阏氏允许。”我说:“那你去吧。”那车子把车停在一旁,跳下来往山坡後跑去。前面的人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後面的车马还没有转过弯,见车子走了,我突然技痒,对云娜道:“我去赶车。”说完坐到车子的位置上,拉起了辔绳,驾车前行。这辆车是由四匹马拉的大车,我三兄四兄都教过我五驭之术,虽说我只会其中的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三术,舞交衢和逐禽左始终没机会学,但草原上一马平川,这三驭之术也够用了。马车给我赶得平平稳稳,我煞是得意。我在汉地,哪敢自己驾车,女子自己驾车,听都没听说过,这也是在匈奴,无人管我,我才敢如此放肆。後面的车转过来,也没人发现是我在赶车。我很快追上了前面的那辆车,抢到它前面,云娜跳出车厢,道:“阏氏你太能干了,居然会驾车!”琴瑄和捐之也在後面称赞我,我得意地说:“你想学,我教你!”
  左谷蠡王本来在前面,大概是听到我们几个说话的声音,转过来看,他一看到是我在驾车,急忙摧马过来,驰到近前,道:“怎么是你在驾车?驾车很危险的!你一个女子,如何干这事?那个车子呢?”我笑道:“他肚子痛。下车去处理了。大王放心,我学过五驭之术,绝对没事的。”
  左谷蠡王道:“你学这些男子才会的技术干什么?”
  我说:“这是我兄长教我的!”
  左谷蠡王道:“你快回车厢里去,还是我来驾好了。万一出了什么事,那可麻烦了。”
  我说:“不用的,我驾车的技术很好的,大王不用担心。”
  云娜道:“阏氏驾得这么好,不会有事的。”
  左谷蠡王道:“这是闹着玩的吗?你胆子太大了……”刚说到这里,只见远处一骑飞马而来,队伍停了下来,我也勒住辔绳,停下马车。
  很快那骑便驰到近前,一人跳下马,向左谷蠡王行礼。他双手奉上一卷羊皮,道:“大王,丁零王有信给你,相邦让我立即将信送来。”
  左谷蠡王接过羊皮卷,打开看了看,笑道:“他等不及要亲自送女儿来?何必这么着急。”
  嘿,这个丁零王等不及了啊。他居然写信给左谷蠡王,匈奴无文字,他是用汉字写的?
  云娜道:“兄长给我看看好吗?”
  左谷蠡王笑道:“学了几个字就想来炫耀了?好,反正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你要看就看吧。”说完将羊皮卷交给了云娜。我瞟了一眼,果然写的是汉字。
  云娜念道:“向着日月所生,天地所置,尊贵的天之骄子撑犁孤涂单于陛下,一千次一万次地屈膝叩拜,愿天之骄子撑犁孤涂单于陛下安乐无恙,我这卑贱的奴仆伊乌及其族人能永蒙你的恩泽。向着尊贵的左谷蠡王殿下,一千次一万次地祝福,愿殿下万事如意,心静身强,我这卑贱的臣仆及其族人能永蒙你的恩赐。(本文格式系参考新疆出土粟特文文书,略加更改而成。)……”如此卑微肉麻的文书亏他写着也不脸红,比写给大汉天子的文书还要卑贱,莫非这是匈奴人规定的格式?他们倒真是自命天之骄子啊!等被汉军撵到漠北就没这么神气了!
  我这么想着,以下的一段居然略了过去,等我定神再听的时候,只听云娜念道:“感谢尊贵的左谷蠡王殿下,愿意娶我的第六个女儿瑟瑟为九阏氏,施雨露于外藩,敝族上下同蒙荣光。微臣伊乌南望叩拜无上之恩,思之再三,不敢劳动殿下亲临,愿亲自相送瑟瑟起程,以示对殿下的敬意。愿尊贵的左谷蠡王许可。请允许你卑贱的臣仆伊乌亲吻你脚下的泥土。再次祝福尊贵的左谷蠡王殿下。大单于七年三月己亥。臣仆伊乌顿首上。”念完把信交给了左谷蠡王。
  左谷蠡王笑道:“云娜居然认得这么多的字,刚才没一个字念错。”
  云娜道:“这都是阏氏教我的。阏氏又聪明又能干,诗书琴歌,针纴庖厨都是无人可及。”
  左谷蠡王道:“我知道。”
  这时,那车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左谷蠡王道:“季姜别赶车了,到车里坐吧。最多半个时候就能到了,这次,我们回左城。”说完这句话,拔马走了。
  远远地,只见左谷蠡王的相邦直勒堂和二阏氏带着几名阏氏和数千人歌舞相接于道,前来欢迎左谷蠡王,这次他回来,可没有上次我第一次来雄驼草原时人多,估计是因为冬天的原因。
  举行完欢迎仪式,二阏氏笑着向左谷蠡王道喜:“恭喜大王,十几天前,五阏氏为大王生下一对孪生子,母子平安。那两个孩子白白胖胖,长得跟大王简直一模一样。大王要不要去看看?”左谷蠡王道:“是吗?那我真得去看看 了。”嘿,他运气真好,居然还是个双胞胎。二阏氏又道:“大阏氏……”左谷蠡王道:“她死了。过两天为她举行葬礼。”说完继续前行,不再搭理二阏氏。几位阏氏都面显悲痛之色,低头抹泪。
  左谷蠡王带我们进了左城。这座城比中城大多了,在我看来,几乎要大一倍,和中城缺了一边城墙不同,左城四面城墙完整,和中城相仿的是,只在西南角建有房屋,其余地方都是农田,我住在中城的时候,因为一直是冬天,也不知道有没有井,现在已经暮春,虽然雪还没有化,但积雪没那么厚了,我清楚地看到了城中的井和大小排水沟。
  城的西南角有两幢大房子,建筑方式和左城的房子并无区别。但和中城不同的是,在大房子後另有一幢小院。小院由竹篱围成,分三进,每进有房屋一幢,皆为一堂二室,夯土为墙,茅草为顶,正是我汉家民居的标准风格!里面的各种家具床扆灯具皆与我汉家一模一样。左谷蠡王让我兄妹住到这座小院的第一幢房子里,云娜和琴瑄捐之和我同室,我兄长则和董憙同室。左谷蠡王仍然住在城外的大帐里。
  一路劳顿,我一早便即睡下。这次左谷蠡王不用去丁零迎接那个瑟瑟公主了,只在这里等她即可。
  休息了两天,他召集了雄驼草原上的大巫师为大阏氏举行葬礼。大阏氏的葬礼举行得很隆重,也很悲伤,很多人都去参加了她的葬礼。左谷蠡王沥面滴血,洒于墓中,并陪葬了大量的珍宝丝绸,左谷蠡王现在有五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但那对孪生子和女儿太幼,不可能来参加葬礼,只有大阏氏亲生的两个儿子和从前死去的二阏氏所生的第三子勾罗参加了她的葬礼。
  左谷蠡王六岁的长子虚闾鞮跪在母亲墓穴旁,哭得声嘶力竭,另两个孩子都因为年幼,表现得很茫然,显然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几位阏氏也都在一旁哭泣。我和云娜站在一旁,陪着他们掉泪,大阏氏一直对我很好,她年纪轻轻,如此死去,尸骨无存,只安葬一只手,想到悲痛处,我泪如雨下,着实伤心。
  葬礼结束之後,左谷蠡王让所有的人都退下,一个人又在大阏氏的墓地上伫立了很久……
  雪开始渐渐地化了,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一连数日,左谷蠡王偶尔来看看云娜,跟我和兄长说几句闲话,就很少来了,可奇怪的是,捐之告诉我,她听到草原上那些牧民在传说,左谷蠡王要续娶我做大阏氏,我大吃一惊,怎么我不知道呢?这是谁传出去的?谁说我要嫁给他?虽然我对左谷蠡王的确很有好感,但确实从没有想过要嫁给他啊,他也没有提过这事,怎么会有这种传说?难道这又是云娜在捣鬼?这个小女子怎么总想把我和左谷蠡王拉一起?
  云娜到哪里去了,我“气势汹汹”地想找她说理,却偏偏找不到她。我正在火起的时候,却见她和左谷蠡王并肩而行,从我们住的房子边直走到後面那幢房子里去了。
  过了一会,云娜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我正想发火,她却说:“阏氏,你换身汉服好不好?你穿汉服很好看的。”说完把我拉到自己的房间,递上一件白色汉服,道:“你换上啊。”
  我一时摸不清她到底要做什么事,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她说:“你换上吧!”说完忙着帮我换衣,好吧,我好长一段时间没穿汉家衣冠了,穿穿也好。过了这么久,再着汉家衣裳,真如同做梦一般。
  我穿好了汉服,云娜拉着我道:“跟我走吧!”把我拉到後面那幢房中,我突然想起左谷蠡王在里面,我进去干么?一进房间,我一抬头,吃了一惊。我从没有进过这间房子,这房子的陈设和我住的那间房并无区别,可是左谷蠡王却站在房中。他要是仅仅站在房中那倒不足以让我吃惊,我惊讶的是,他身着长冠绛袍,居然也穿了一身汉服!哇,他穿汉服真太好看了,比他穿匈奴服装好看多了,分明是一汉家美少年,我一时不由呆住!
  左谷蠡王道:“云娜,你把赵王阏氏拉来做什?咦,你怎么也穿了汉服?”
  云娜道:“阏氏,我兄长穿这身汉服好不好看?”
  我说:“亭亭若山上之松,肃肃如林下之风,风清玉润,龙章凤姿,好看极了!”这是魏人的还是晋人的,我忘了,反正觉得形容他最合适。
  左谷蠡王笑道:“真亏你找了这么多的好听词汇,我听着舒服,还有吗?”

  我说:“当然还有,大王天表瓌奇,神采殊异,仪容美丽,端严若神,兰芷松筠,风韵超奇。”
  左谷蠡王笑道:“还有吗?我想听。”我说:“这……还有,让我想想。”
  我想了半晌,道:“禀气山河,英心绝韵。珪璋郎润,明珠璀璨……”我搜肠刮肚,把我所能想到的所有赞扬男子仪容的好词都想了起来,忍不住流下汗水,他要再问下去,我是真的没词了。
  左谷蠡王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窘迫,笑道:“你居然能找出这么多的好词,也很难得。”
  谢天谢地,他没有继续问下去了,我说:“大王何以要穿汉服?”
  左谷蠡王仿佛有些黯然,道:“为了让唉起高兴,我特地为了她修了一座汉家风格的房子,做了几件汉服,想穿给她看。可是她从来就没有机会看。云娜说她想看看我穿汉服是什么样的,我想穿穿也无妨,反正也没人看见。偏偏云娜要叫你看。难为你说我穿起来很好看。”
  我心里一动,说:“大王风采绝世,若是穿上这件衣服去长安,一定轰动长安。我们汉家一向是以貌取人。”且试试他有何反应。
  左谷蠡王微微一笑,道:“你说这话是何意?我身为大匈奴的左谷蠡王,为何要去长安?是以什么身份去长安?是俘虏还是降人?季姜,你真是别有用心啊!我早就跟你说过,国事请你勿要在我面前提起!今日你换上汉服,再次提及国事,是真的想受惩罚?”你怎么这么敏感?我略微一提你就给我顶回来,这要我怎么开口?
  我还没回答,云娜抢着答道:“兄长怎么可以这样说阏氏,是我要阏氏穿这件汉服的。兄长,嫂嫂不在了,雄驼草原上的人都在传说你要娶阏氏为大阏氏!”
  左谷蠡王一震,道:“你说什么?雄驼草原上都在传说我要娶季姜?这谁传出去的?是不是你?你真傻,你怎么能犯这种大错呢!这根本不可能!”
  云娜道:“有什么不可能的?阏氏出身名门,是大汉贵戚的女儿,才德兼备,年青美貌,哪里配不上你了?在我眼中,你是最好的男子,阏氏是最好的女子,我知道阏氏很会照顾人的。你要我归汉,嫂嫂也不在你身边了,要是有阏氏照顾你,我也放心啊。兄长,你对我好得不能再好,我也想回报回报你!”说完抱住左谷蠡王,道:“兄长,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唯一的依靠,你为我付出了这么多,我也想为你做些事!阏氏她是我见过的最能干最聪明的女子,她会是个好妻子的!”
  左谷蠡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道:“你呀!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绝不能娶赵王阏氏的!你这样做,是害你兄长,害赵王阏氏!”
  云娜道:“赵王阏氏怎么会害你?你也不会害她的,我相信。以前你说你不能委屈赵王阏氏为侧室,现在嫂嫂不在了,你娶她做大阏氏,她就不是侧室了!你说过,单于和颛渠阏氏都说过让你娶她的。”
  左谷蠡王道:“云娜呀云娜,你怎么可以这样!单于和颛渠阏氏是让我娶她为侧阏氏,可从来没说过让我娶她做大阏氏的!你知不知道,她若是大阏氏,她的儿子就会是嫡子,将拥有继承权!这比我娶她做侧阏氏严重多了!我若要这么做,单于和诸王都不会答应的!你这是陷季姜于火坑哪!”
  云娜惊道:“有这么严重吗?”
  左谷蠡王点头道:“是的!”他抬头看了看我,道:“说实话,季姜的确是个好女子,她也很能干,而且知书识礼,明大义,识大体,这很难得。可惜,她是汉女,我是大匈奴四大王之一,按我匈奴历代的规定,我只能娶呼衍氏、兰氏、须卜氏的女儿为正室,其余贵族的女儿都不行!云娜,一个君王的婚姻其实是最不自由的,爱我所爱,对君王来说根本不可能的事,即使是贵族都不可能!君王要娶谁,其中的讲究多的是!内选后妃,其中学问绝对不比外选臣将来得浅!若是没理清这当中的利害关系,你越爱她,其实越是害她!当年的军臣单于就在这上面栽了个大跟斗!”
  他顿了顿,道:“军臣单于嫌兰氏家族的势力太大,要抬高呼衍氏来压低他们,在我看来这并没有错。可问题是他做得太露骨,不娶兰家做颛渠阏氏倒也罢了,连大阏氏二阏氏都不肯给,兰家的女儿只做到十阏氏,这对兰家来说是个奇耻大辱!不仅如此,他还做主为诸王娶呼衍氏和须卜氏的女儿为正室,让兰氏的女儿做侧室,这让兰氏家族对他恨上加恨!伊稚斜比他聪明的地方就在于,军臣原来给他娶的呼衍氏女一死,他马上转过来聘兰氏女为正室,和兰氏诸王的关系处得太好了,人家在关键时刻可没少帮他忙。他一当上单于,也没忘记报答兰氏,可他也没有打压呼衍氏,兰氏女是颛渠阏氏,呼衍氏女为大阏氏,须卜氏女做二阏氏,乔氏的女儿当三阏氏,胡都须氏的女儿做四阏氏,当于氏女做五阏氏,各大势力都不得罪。颛渠阏氏的儿子当左贤王和左大都尉,大阏氏的儿子当左日逐王,每个阏氏的儿子都有适当的位置,二阏氏无子有女,那没关系,女儿也可以封,就当伊墨居次!这样安排,他们的舅舅家看着,自然没话好说。军臣这辈子,在选阏氏的问题上,我看来,他只做对了一件事,就是把帛珠许给我!云娜,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应该明白了吧?季姜做我的大阏氏,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我若一意孤行,必然成为众矢之的,季姜的安全也是得不到保障的。单于也不会同意!”
  云娜道:“赵王娶了阏氏,单于不也同意了?”
  左谷蠡王道:“赵王是在长安娶的季姜,是大汉天子的命令。赵王死了,季姜亲自送赵王的棺椁来匈奴,单于不过是对大汉天子的指婚表示承认而已。这也是对死去赵王的一种尊重,以免赵王的魂灵孤单无依。”
  云娜道:“那你呢?你要二阏氏做大阏氏么?”
  左谷蠡王笑道:“王者之妃,不是谁都可以当的。家世,人品,才能,胸襟缺一不可!阿瓫姬么,她最多也只能做二阏氏,凭她的才能胸襟,她就是一个侧室的命。我的婚姻,我想单于会为我选的。”云娜道:“你就这么听单于的?”
  左谷蠡王道:“我相信单于不会随便为我选个女人的,在没得到我允可之前,单于也不会强行赐婚。季姜的事,你以後永远不要再提。这是根本不可能的,退一万步说,既使我和单于都同意,大汉天子也未必同意。季姜是大汉天子送来匈奴的,大汉天子可没让她在匈奴嫁人,如果她擅自违背天子的命令,对季姜来说,就等于叛国!大汉的律法,这是连累全家的!云娜,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是不能娶季姜的。她会回到长安去,回到她心爱的人身边。好了,云娜,你带季姜回你们的房间去吧,你们别对外人说过我穿过汉服,这不好。”他拍了拍云娜的肩膀,转头对我说:“谢谢你在我病中对我的照顾。等我找到合适的机会,送你回长安。”
  我和云娜回到房中,琴瑄和捐之不在房中,她们出去散步了。我轻声道:“云娜,你明白你兄长的苦心吗?他不会娶我的,我也不能嫁他。你以後别再提这事,万一传到单于或者其它诸王的耳里,你兄长岂不又多一条罪名?他已经够特立独行了。”
  云娜道:“我知道了。我觉得兄长是喜欢你的,你也喜欢我兄长是么?”
  我说:“大王是个好人……他要是汉人就好了。云娜,你以後千万不要再撮合我们了,你兄长说得不错,你这么做,是害了他也害了我。我会带你回长安去的。”
  我重新换上胡服,我怕等会琴瑄捐之回来之後追问我为什么换了汉服,到时候多费口舌。咦,对了,今日我兄长和董憙去了哪儿,他们好像一直都不在。
  我担心起来,对云娜说:“我们出去看看。看王司马和董郎中去了哪里。”
  云娜笑道:“是我让他们出去的。我找了个借口,说巫医要给他换新鲜的药,在这里配不行,请他们到巫医哪里去。他们就去了,我事先跟巫医说好了,要他帮我圆谎。”
  我急道:“你怎么越来越调皮了?”
  云娜道:“阏氏,你真不喜欢我兄长吗?我觉得你喜欢他的。”
  我说:“你兄长嘱咐过你,你还不死心吗?这事你不要再提,我们出去看看吧。”
  我和云娜骑着马走上了草原,这时候草原上的雪已经开始融化了,有的地方已经展现出了新绿,云娜道:“冬天终于要过去了。等到开春之後,草原上的风光那才叫美呢!到时候,我跟兄长说,我要去放羊!”
  我笑道:“我陪你去,我们一起去放羊。”云娜笑道:“我现在想骑马,阏氏,我们比比,谁的骑术更好!”我说:“好!”纵马冲了出去,云娜跟在一旁,我们说好,谁先到达北面山下的树林就算谁赢。
  一路上都有牧民赶着牛羊在草原上搜索着草料,我们从牛羊群边冲过去。冲上一片坡地,下了这块坡,前面不远就是树林了。我骑在前面,正打算冲下坡去,却见一只队伍,约有两三百人,骑着马,赶着车,迤逦而来,不由勒住缰绳。云娜骑在後面,冲了过来,她笑道:“你不骑,我可要赢了!”在坡上也不停止,向坡下冲去。糟了,她骑得这么快,马儿万一刹不住脚,她会冲撞别人的队伍的。我忙叫道:“别跑这么快,前面有人!”
  那只队伍和云娜显然彼此都看到了对方,云娜赶快想勒住马,但冰雪路滑,又加上下坡路,马儿跑得过快,一时间无法停下,真的向那只队伍冲去。云娜吓得惊叫起来,正在这时,那只队伍里突然跳起一个人,不偏不倚,正落在云娜马侧,他一伸手,竟然将急驰的奔马勒住,那马立身而起,云娜从马上摔了下去!
  那拉住奔马的人抢上,一把将云娜抱在怀中,跳过一旁。谢天谢地,云娜没有受伤,我赶快催马下坡,只见那人已经将云娜放在地上,云娜不住地向他致歉道谢。
  我从马上跳下,向那人躬身行礼道谢,那人低头还礼,口称不谢。只见那人约摸三十多岁,身材魁梧,体魄雄壮,浓眉大眼,穿一件皮裘,足登革靴,腰佩长刀,颇有威武之姿。
  云娜拉着我的手,道:“阏氏,我刚才吓坏了。多亏了他相救。”那人一怔,道:“她叫你阏氏?你是谁的阏氏?看你俩都服饰华贵,显是贵族女子。莫非你是左谷蠡王的阏氏?”我说:“我不是左谷蠡王的阏氏。你是谁?”
  那人道:“我是丁零王帐下都尉俟其惠。和大王一起,送公主瑟瑟前来与左谷蠡王完婚。”
  云娜道:“原来你们就是送我的新嫂嫂来的丁零人。不是说你们明日才到吗?”
  俟其惠道:“你的新嫂嫂?哦,你就是大王最心爱的览雅云娜对吧?”又对我说:“那你一定是赵王阏氏了?”我点头称是。
  云娜道:“是啊。你们提早了一天,我兄长还来不及准备好呢。”
  俟其惠笑道:“没关系。反正又不是马上就成婚。”他回头道:“大王,公主,这两位就是赵王阏氏和喀莎云娜。”
  车门一开,一个年青女子从车上跳了下来。那女子鹅蛋脸型,双颊略宽,肌肤若雪,眉目清秀,朱唇的线条非常明晰,身披白色皮裘,长辫及腰,用红绳束住,头上戴着镶有绿松石的发饰,耳朵上戴着珍珠耳环,手腕上戴有一双镶满宝石的黄金手镯,腰系朱红系腰,挂着一串银铃,行走之时铃声清脆,煞是好听,脚上穿一双黑色皮靴。我腰间也挂着一串铃铛,可是却是金铃,声音没她的银铃好听。我第一眼就觉得她的确是个美女。她是丁零公主瑟瑟?左谷蠡王的新妇?这女子和左谷蠡王看上去还挺相配的。
  瑟瑟走到我们面前,微笑行礼。她还没说话,云娜便道:“恭喜瑟瑟公主,我们又见面了。你终于还是要当上我嫂嫂了!”我怎么听着有点怪怪的味儿,云娜好像是不喜欢?
  瑟瑟面上依旧带着微笑,不过显然是有些尴尬,我忙说:“云娜刚才受惊过度,说话过了,公主别往心上去。大王说,他会好好待你的。”瑟瑟喜道:“大王真这么说,那是我的福气。喀莎不喜欢我,这怪我,那年我确实惹喀莎不快了。喀莎放心,以後我再不会这样任性。原谅我。”云娜笑道:“你说重了,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过去的事就过去吧,我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
  正在这时,只听得一人爽朗豪迈的笑声传来:“瑟瑟啊,你马上就可以得偿所愿,你还在这里埋怨喀莎么?”
  一个年约五十岁的男子走了过来,那人服饰也颇为华贵,身材魁梧,皮肤红黑,容貌威严,粗犷雄迈,长着一部络腮胡。瑟瑟道:“阿爸,不是的……”
  云娜笑道:“我们只是有一些小问题,现在也不用提了。伊乌伯伯,我们先回去吧。”她刚说到这里,只见坡上出现了一群人,领头的正是左谷蠡王和阿乌突两人,此时左谷蠡王已经换回胡服,头上还戴了鹰冠。他纵马下坡,跳下马,走了过来。
  那群丁零人都跪下行礼,口称:“臣仆某拜见左谷蠡王殿下!”即使伊乌和瑟瑟也不例外。左谷蠡王道:“你们都起来吧。”他伸手扶起伊乌,笑道:“不是说你们明日才到吗?原谅我没有来得及做好迎接的准备。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何必行此大礼。”转头对刚刚站起的瑟瑟微笑说:“两年不见,你好么?”瑟瑟低着头,两手握着腰间飘荡的系腰,低声道:“我很好。”
  云娜道:“刚才我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全靠他们救我。”
  左谷蠡王道:“你呀你,太调皮了。你也不小心一点。要是真摔伤了,怎么得了?”他向伊乌等人轻轻一点头,道:“多谢诸位相救吾妹。我们先回王庭吧。”
  我骑马走在队伍中,瑟瑟和云娜一左一右,跟我同排而行。丁零人赶了不少车辆,估计那些车辆里装的除了一路上的食物用品之类外,还有不少是瑟瑟的嫁妆。她父亲总算是个王,总不可能让女儿嫁得如此寒碜,连份象样的嫁妆都没有。那不是个笑话吗?
  瑟瑟一直盯着我看。我心想:“她老是看我干么?”云娜好像也注意到了,问道:“瑟瑟,你怎么总是盯着阏氏看?”瑟瑟道:“我在雄驼草原上听牧民议论,大王的大阏氏死了,大王要娶赵王阏氏为继妻。这是真的吗?”果然是草原儿女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为这事很介怀吗?我忙说:“绝没这事,公主别误会。我只是大王的客人而已。大王现在是要娶公主的。”云娜耸耸肩,道:“瑟瑟,你和以前一样多话!我兄长要娶谁,只有我兄长说了算,其余人说了都不算。”瑟瑟笑道:“喀莎不高兴了?听说赵王阏氏系出大汉名门,德才兼备。今日一见,赵王阏氏果然温仪柔淑,看着真舒服,大王要喜欢也不奇怪。”云娜道:“我兄长喜欢谁只我兄长知道。我都不知道,你当然更不可能知道了。”瑟瑟道:“好了,我不说就是。”
  我们一行回到王庭,左谷蠡王将伊乌等人迎到大帐,云娜要拉我去看热闹,我本是客人,跟他一起去迎客,岂非以主人自居?这如何使得?这让瑟瑟看见,自必更是疑心。我借口身体不适,辞了云娜,回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候日渐偏西,我兄长和董憙,还有琴瑄和捐之都已经回来了。
  十五 举头唯见月,何处是长安
  当天晚上,云娜很晚才回来,她说左谷蠡王为伊乌和瑟瑟一行人举行了欢迎仪式,他还让巫师选个吉日,和瑟瑟成婚。云娜一直不高兴,她跟我说,瑟瑟挺讨厌,她担心左谷蠡王娶了她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
  不过,瑟瑟这次相当热情,在等待吉日的几天里,她给左谷蠡王的每个阏氏每个孩子都送了一份礼,包括那对刚满月的孪生子都有份,她显然知道云娜是左谷蠡王心中最重要的女子,给云娜的礼物是最重的一份,云娜收了礼,却还是不太高兴。我正想劝劝云娜,那位送礼来的老媪又捧过一只木匣,道:“赵王阏氏,这是我家公主送给你的礼物!”我?怎么她也送礼给我?我说:“我不能收你家公主的礼。”老媪道:“公主说,所有的人都不收,你和喀莎也得收。你一定要收下,否则老妇无法回去交代!”云娜笑道:“好,我替阏氏收下。你回去交代就行了。”说完一伸手把木匣接了过来,我急道:“别……”云娜打断我的话道:“你可以走了!”那老媪行礼退下。捐之道:“先打开看看是什么器物。”云娜笑道:“她心里一定相信我兄长想娶阏氏你为大阏氏,想先讨好你。雄驼草原到处都在传我兄长要娶你呢。”说完打开了木匣,里面放的是一件银狐皮制作的皮裘,整件衣服完全是纯白色的,更无一根杂毛,显然这是件名贵之极的皮裘。琴瑄笑道:“恭喜赵王阏氏,这件皮裘价值可不菲。那位瑟瑟公主想要讨好你!”我急得要想哭,这可怎么得了?我说:“云娜,你害死我了。你想法子把这皮裘给我退回去。”云娜忙道:“阏氏你真哭了?好,别哭,我错了。我替阏氏退回去就行了。”我说:“你马上就去办!”云娜道:“好,我马上就去。”捧着木匣走出房门。

  当晚吃过餔食,三兄在门外叫住我,对我说:“我听草原上的牧民在传说,左谷蠡王要续娶你为大阏氏,可有此事?”糟了,这件事终于传到我兄长耳朵里了。我急道:“都是云娜在使坏。没这回事。兄长别相信那些谣言。”三兄道:“好吧,我相信你。大王风采为人,令人倾倒钦佩,可是他终究是匈奴王,你可不比那些被掳匈奴的汉女,没有陛下的命令,你擅自嫁他,那是大罪,你知道吗?”我说:“季姜知道。这都是云娜生事。我跟云娜说过多少次了。”三兄道:“她不懂事,你可不能不懂事!你要嫁个王,也得嫁我汉家诸王!懂吗?”我说:“季姜明白的。”三兄道:“你知道就好。”
  过了几天,便是吉期,云娜把我和琴瑄捐之都带去看热闹。和我大汉成婚之时以黑色为婚服主色不同,匈奴人是以红色为婚服的,这种颜色是火焰和太阳的颜色。左谷蠡王和瑟瑟都穿的是朱红色礼服,镶满金玉。瑟瑟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左谷蠡王则和平日并无两样,既不显高兴,也不显难过。瑟瑟在腰间系着条丝绸制作的白色腰带,随风飘舞。据说他们以白色为纯洁,每个男人都希望自己的新妇是个纯洁的女人,所以新妇在腰间系白腰带。左谷蠡王本就俊美无俦,穿着豪华礼服,欲显风姿绝世,瑟瑟亦是妖娆秀丽,他们倒真很相配。
  有时候我想,这大汉和匈奴真是一对好基友啊,婚服的颜色恰恰相反。我大汉的婚服是黑色,夹以红色;而匈奴而是红色为婚服,夹以黑色。而且这两国基本同始终,匈奴亡国之时,大汉也没几年蹦头了,中国北方的游牧帝国,立国最长就是匈奴帝国。他们的管理制度政治制度确实有独到之处。
  瑟瑟嫁给左谷蠡王只是九阏氏,并非正室大阏氏,说穿了其实是纳妾,不是娶妻,所以瑟瑟向左谷蠡王跪拜行礼,左谷蠡王则不需下跪还礼,他只是把瑟瑟扶起,两人一起向伊乌躬身行礼,伊乌赶快起身向左谷蠡王还礼。他的身份只是匈奴属国的一个国王,他的女儿又不是嫁为正室,严格来说,他其实算不得左谷蠡王的外舅,又是匈奴的外臣,他受不起左谷蠡王的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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