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闻录】他们那个的世界爱与痛

每天深夜,我无法入睡,我没有勇气结束旧的一天。每天清晨,我不愿看天亮,我没有自信面对新的一天。每个白天,我不愿出门,不愿和除了儿子之外的任何人说话,我害怕听到鸟的啼叫,我害怕闻到花的芳香,我害怕青草散发的泥土气息,害怕遇到的朋友和我说“最近怎么样?”,害怕太阳照在我肩头产生的温暖,害怕风吹过脸颊如喜欢之人深情的抚摸。
三个月前去医院领药,张主任问我还需要再开amy助眠吗?我说不要了。
张主任开心地说:好啊,现在不需要药也能睡着了?
我说:张主任,我从来不是睡不着,我只是不想醒。
为什么我不想醒?因为我怕。梦里什么都有,有过去,有快乐,有爱。但醒来后什么都没有。
当我们还开心地活着时,我们和死亡的距离,是不曾想象过的光年,然而,当不再开心时,生死不过一念之间。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慷慨赴死,而是带着牵挂的坚持。我已经坚持了好多年,我算得上一个勇敢的人。
现在,窗外又是冬季凛冽而高远的太阳,我不敢拉开窗帘,让阳光倾泻到房内。我怕那种明媚,会提醒我过去的那些时间。别人眼中的太阳,和我看到的不一样。我看到的太阳,是刺眼的。
妹妹在客厅说:哥,今天天气好,我带你去理发。
我不要去,我害怕理发,我不想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还依稀有着过去的模样。
我知道这是所谓的抑郁,我在向下降落,一直无法触底。我一笑的时候,就想哭。而当我哭的时候,我却觉得好笑。
我为什么要笑,我开心吗?我为什么要哭,一切不是都活该吗?
昨夜有风,门缝里会挤进来丝丝寒意,孩子这两天在他妈妈家,有人帮他洗澡吗?他从浴室出来,有人帮他裹上用油汀烘热的小毛毯,直到身上的水珠都干透,再给他穿上有熊猫图案的睡衣,拍着他睡觉吗?
我不能死,没人像我这样待他。
在师兄还在时,每次儿子洗澡,他都会换上短裤T恤,拿着几只小黄鸭放在大大的盆里,一边和他玩水,一边趁他不注意,帮他洗头发。那时,儿子才三岁。
我躺在床上不想起来,因为没有儿子在我身边催着我:爸爸给我拿裤子,我要起床!
2018年住院期间我遇到的章澄,那是我和他仅有的一面之缘。那天他妈妈陪他一起来取药。
因为带状疱疹的原因,他应该原本很好看的眼睛涂抹着一层厚厚的药膏,白净的额头上也零星点缀着些正在愈合的疤痕。他非常礼貌地向我鞠躬,叫了声我的名字。
他说是张主任介绍他来找我,让我们多聊聊。他的妈妈陪着他,和我一起说了很多话,我们互加了微信好友。离开前,他从我的床头柜子上拿走了三颗草莓,说他喜欢吃草莓。
他离开后的半个小时后,我收到了他微信发的消息,他说:我们处个朋友好吗?我想和你一起结伴活下去。
我没有答应他,我说:我有个孩子,我以后的路只能一个人走。
这事我们没有再讨论。我也知道他不过一时的冲动。
三个月后的有一天,我再给他发信息时,是他妈妈回复的。他说章澄的后事三天前刚办完。他zs了。
他是在房间里吊在房顶的风扇上死的,在zs前两天,他和爸妈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他想一个人去外面旅游,爸妈不同意。于是在爸爸开车时,他突然爆发,冲着爸爸的头使劲用拳头打,爸爸突然受到攻击,慌乱之下猛踩刹车,车撞在路旁绿化带上。
我记得他在微信聊天时,告诉过我他想出去旅游的事,他说他几乎无法控制他自己,他要疯了。他说想找个风景好的地方离开人世。但很遗憾,他还是终结于自己的房间,未曾去过那向往的风景美好的所在。
我们之间的交集并不多,只有一面之缘,但在微信上聊过很多很多。他毕业于国内某所一流的语言类高校,学习某个小语种,曾在毕业时通过了外交部某岗位的选拔初试复试,止步于最终的环节。在他当时的年纪,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结果。
后来,回到出生的城市,因为爸妈在他读高中时离婚,他既没有选择和妈妈一起生活,也没有选择和爸爸一起生活。他在外自己租了一套单身公寓,和他在工作单位结识的男朋友一起生活。
我没有问过他和他男朋友之间的事,以及他是如何感染,因为这对于他已经不再重要。我能感觉到,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三个月,抑郁已经完全淹没了他。
我经常在一大早打开微信,看到他在半夜给我发的信息,他说他太痛苦了,他说唯有死亡可以将他解脱。
说实话,我当时不知道如何安慰他。而到了今天,我也明白,那时,已经没有人可以救他。因为现在,我体会到当时他的那种绝望。
他曾经告诉我,那天见到我时,他拿走的几颗草莓,是他那两天吃下的唯一的食物。他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喜怒,只感觉到一种悬浮在半空的失重状态,既无法掌握方向,也无法让自己沉降。
那种绝望,人们称之为钻牛角尖。
在我看来,他应该有足够的力量可以站起来,他查出来的时候感染并不久,cd4的零头都比我的高。他没有孩子,爸妈又都对他很好,没有各自成立家庭,并且为了他又复婚。他应该努力活下去,而且会过得很好。
但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他不能和别人一样,因为他不是别人。就像我为什么不可以和别人一样,因为我也不是别人。
这也许就是每个人的宿命。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