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小说——美女如云的贤成开饭店

    
  
           改变一个村庄、小镇、社区后,他在改变这座城市
  
  
  序
  
  小说以程贤决定把女孩子陶颖炒作成明星为开头,同时试图改变四季青社区。四季青社区在市中心,有学校、菜市场、大型生活小区、城中村等。他一边利用陶颖来改变四季青社区,一边利用改变四季青社区的过程来炒作陶颖。
  小说慢慢展开后,可以了解到程贤当年的堕落生活,后来他搬到乡下生活,他为什么要改变一个村庄和一个小镇,用了哪些手段。一个一直相信金钱、权势、武力、美色、关系网的人如何受到一个小镇的尊重,成为一个重建乡村道德精神、组织乡村文化活动、培养乡村文化人才的人。再到,他为什么决定改变一个社区,如何来重建社区道德精神,组织社区文化活动,培养社区文化人才。最后,他为什么决定改变这座城市。
  一个村庄必须有自己强势的精神和归属感,否则会在许多个村庄中淹没。一个村庄如果不在许多个村庄中淹没,这个村庄必将给附近的村庄制造压力。同样,一个小镇的强势精神和归属感在哪里?一个社区,一座城市的精神在哪里?她们如何来影响另外的小镇、社区、城市?
  
  这篇小说七年多来十几次重写,每一次重写,都会走得更远,中途停顿很少时间。用过几个小说名字。
  《作家的保姆》、《作家和保姆》、《如花似玉的少女杀手》、《个人能否给这个世界制造遗忘》、《美女如云的贤成开饭店》、《用一座城市来炒作一个女孩子》、《改变一个村庄、小镇、社区后,他改变这座城市》等等。
   
  
             第一章、酒吧唱歌的女孩子
  
  
  1
  程贤还记得陶颖十六岁的样子,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学生。这一年,他刚从城里搬到乡下生活。两年后,他决定改变这里的村庄。当时他利用过许多人,十八岁的陶颖只是其中一个,他说什么她都相信,听他的,他自然要对她好。陶颖十七岁和他学吉他,在镇里的各种酒席上唱歌,十九岁时,他请了大学里的一名副教授,教陶颖声乐。
  二零零四年,二十一岁的陶颖在“A乐”酒吧唱歌,唱平日里大家喜欢的流行歌曲,喜欢改歌词,或者拿着吉他唱自己的歌。她是村话剧团和歌舞团的演员,在城市和乡村间来回穿梭,坐在车上,戴着耳机,手里捧着剧本。有一天,她在城里和村里的孩子用电脑视频聊天,发觉在视频里可以排练话剧,主要是对台词、听声音、找感觉。后来,电脑成了排练话剧的主要工具之一,可以节省许多时间。
  这一年春天,陶颖在酒吧里帮一个女孩子解围,受到一些混混的纠缠。程贤可以轻松找人摆平,但他让陶颖捐一万元钱给一个有病的孩子,告诉陶颖,上了电视后,那些混混不好意思再纠缠她。程贤还有一个目的没有说,他一直希望陶颖成为一个明星,捐钱这件事情在以后可以利用。
  这座城市的人开始真正关注陶颖的不是捐钱,是她接受采访时的落落大方、镇定自若,和机智的话语。
  “我希望在我以后记得,我二十一岁时做过的事情。”
  “有时候我觉得无聊,人在无聊的时候做一些有趣的事情,很好玩。”
  “我决定在我二十四岁之前一无所有,真正的一穷二白,嘿嘿……”
  酒吧老板给陶颖涨了工资,许多客人送花。一段时间后,陶颖提出每周只唱四个晚上,老板同意了。“A乐”酒吧生意最好的也是这四个晚上,大家都喜欢这个奇怪的女孩子。
  五月底,陶颖在酒吧唱完歌,来到一家饭店吃饭,看到一个被老板辞退的中年妇女,把她收留下来。中年妇女,郊县农村人,五十多岁,以前不能生育,后来领养了一个女孩子。丈夫去世后,她帮女儿带孩子,不小心让开水烫到了小孩,女儿在公婆面前掉了身价,不再理她。她进城去一户人家照顾一个老头,老头想和她上床,去饭店打工,人家嫌她手脚慢。六月初,她们搬到四季青小区,租了一幢三居室,小区里许多人认识陶颖,经常去酒吧的人会和她要一些门票。别人问她和这个中年妇女的关系,她说是自己的姨妈,大家跟着喊姨妈。
  如果有人惊叹,陶颖真是一个好孩子呀!只有程贤知道,陶颖做了给他看的。他看着陶颖一天天成长,她的哭泣、忧郁、快乐、梦想、激情……这是他最担心的。以前他给村庄的孩子们演讲历史、地理、政治、文学等等东西,讲多了经常会遇到许多问题,比如一个村庄里,正义、勇气、良知等等如何建立?为什么要建立这些东西?我和这些孩子们有什么关系?他还觉得给村庄里的孩子不停地演讲正义、勇气、良知等等,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讲得越好越不道德。因为生活并不是这么简单,他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而他又不喜欢负责。一直到后来,他决定改变这里的村庄。
  如何让陶颖成为一个明星呢?生活中有许多加减法,陶颖漂亮,和那些真正漂亮的女孩子站在一起就普通了,唱歌好听,全国唱歌好听的数不胜数,跳舞不错,那是外行夸的,陶颖捐过几次钱,大家都知道。这次,他觉得陶颖收留的阿姨是一张牌,随时可以利用。
  
  2
  十月一日,程贤参加一个宴席,晚上回饭店,看见刘一民和贾新两个男孩子正在用餐。两天前,陶颖打电话给镇小学老师刘一民:“一民,市古籍书店国庆期间举行图书大打折行动,图书有七折、五折,最低一折,你们快来抢呀!”村图书馆是村庄的标志,现在有书八千多本,大家希望快速到达一万。下午,刘一民带着贾新进城购书,两人选了三百多本书,晚上开租车的刘正刚接到他们的电话,过来一起把书放进车的后备箱,送他们到“贤成开”饭店门口。
  “晚上去A乐酒吧,看看陶颖唱歌。”贾新提议。
  国庆长假第一天,大街上热闹非凡,三个人来到“A乐”酒吧。酒吧里黑压压的人头,闪烁着镭射激光灯和弥漫着烟雾的舞台上,领舞的女孩子手把钢管,疯狂地扭动着身躯,酒精、色子、妖艳的女人,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欲望。三人穿过人群,找了一会,才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一个男服务员跟过来,问他们需要什么?贾新说:“我们是小鱼的朋友,请你把小鱼叫来。”
  一个穿红色制服的漂亮女孩子轻跳跳走来,笑靥如花:“贾新,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
  小鱼是郊县的一个女孩子,家里条件一般,辛辛苦苦读完大专后没有找到好工作,和一个男同学的妹妹进了酒吧卖酒。一天,小鱼给客人送酒,被人撞了一下,几瓶酒摔在地上,和人争执起来。陶颖过来调解,两人聊天时知道她在哪里读的书,问她贾新知道吗?小鱼说,就那个喜欢武术的傻瓜?陶颖说是呀!小鱼说,我同学。陶颖回乡下排练话剧,贾新正在村里教几个孩子练习武术套路。她喊,贾新!勾勾食指,贾新走到她面前。她说,你在学校里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吧?哈,我知道是谁了!说完大步流星。贾新发呆一会,在后面大声喊叫着狂追。
  小鱼很快把酒送来,贾新要她别告诉陶颖他们来了。小鱼走后,三个人喝酒、聊天。
  舞台上的人在劲暴的音乐声中狂舞,角落里一对恋人亲吻,几个朋友嘻嘻哈哈,吧台上性感的女孩轻扭纤腰,晃悠雪白的大腿,穿着红色制服的服务生走来走去,远处有人打台球,来回去卫生间的人……在一片喧闹声中,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徐徐响起,若隐若现,清亮而又坚定。喧闹声波浪般一层一层弱下去,女孩子的歌声缓缓浮上来,从她的角落,一圈一圈,整个酒吧安静下来。女孩子感觉到了,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坐在椅子上继续唱歌。
  程贤每个月来“A乐”酒吧两次,最近三个月,他每次来都能感觉到这种波浪般退潮又涨潮的声音。贾新吃惊地说:“乖乖,陶颖现在越来越牛了!”
  陶颖唱完一首歌,站起身,走到舞台中央,今天一身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犹如妖娆的水仙。她静了静,开口:“今天是国庆节,大家开心吗?今天我很开心,怎么开心?遇到一个高中同学,几年不见,长漂亮了,个高了。有人说你高中的同学多大?还长个?一定穿高跟!告你,我一眼就瞧了,没穿。我瞧得特仔细,现在不是有内增高嘛!我说你这鞋挺漂亮,看看!看了,没发现。没发现什么?你们想错了,我是想看她袜子里有没有照片!学生的时候,我们女孩子追星,她喜欢一个男明星,房间里到处是这个男明星的海报、碟片。每天贴两张照片在自己的脚背上,睡觉时,贴两张照片在自己的脚底,否则睡不香。这跟人家睡前洗了热水澡后,睡觉香甜一样。有人问,如果她睡在别人家怎么办?她自然不肯了!有一天她在人家玩,外面突然下起大雨,走不了了……”
  “哥哥,这是我和陶颖两人改编的!”刘一民拍拍程贤的胳膊,“这是两个女孩子说的相声,名字叫《同学见面》,改一下可以单人说,相声还有一个名字,呵呵,你一定不晓得,叫《我们的爸爸、男朋友是小偷》。”
  “我们的爸爸、男朋友是小偷?”贾新在旁边惊呼一声。他是镇里的武术老师,练过许多年武术,程贤喊他有事了,说贾新,走,跟我打架去!他跟着去了。他是街舞王,翻跟头等别人不能做的他做起来轻松自如,练过截拳道,截拳道讲究瞬间的爆发力,这个用在他的舞蹈上面,小动作多,节奏感强。
  程贤说:“快,用酒堵住你的喉咙!”
  贾新左手举着酒瓶干一大口,侧过身子,右手抓着桌子对面的刘一民,让他快讲。刘一民推开他的手:“你这姿势就像僵尸一样,你不会听呀?你到上面跳舞去!”
  贾新一脸委屈:“我上去陶颖不就看见了嘛!”
  舞台上的陶颖停了一会后继续:“人家要她洗一下脚,她懒得洗,要她脱了袜子睡觉,她说习惯了穿着袜子睡觉。奇怪,分开几年比以前漂亮,个子长高!脚上也不贴照片了。作同学的时候她最爱和我较劲,她不和别人,专找我,比谁的学习好、谁的人子高、谁跑得快、谁最受男同学喜欢。有一次,我们打赌今天不看老师一眼。老师和我们讲话,我们不看她,低头。老师说,某某某,你抬头。打赌呢,不抬,不抬偏不抬。最后谁赢了,当然是她,怎么赢的?那一天,我们两人被老师带到办公室,我们还是不看老师,都低着头,就这样低着,或者望着别的地方,脖子有点难受,打赌呢!最后她哭了下来,拼命地哭,快要昏倒了的哭,别哭呀,哭什么呀,打赌呢!较劲呢!后来才明白,中计了。嗯,老师以为她有什么事情,放了她。我倒霉了……”
  陶颖讲到一半停下来,她的嘴角露出笑容,看着大家,眼神渐渐温柔开来:“今天讲到这里,后面的我现在还没有练好,等练好了再讲给大家听,相声名字叫《我们的爸爸、男朋友是小偷》。”
  台下面陆续有人鼓掌,掌声连成一片。这是陶颖第一次在酒吧里说相声,台下的客人纷纷嚷着,他们迫切想听相声的后半段。有一个女孩子大声说:“陶颖,我们不要你练好,我们想知道内容。”
  陶颖笑:“你们不尊重艺术,不尊重我的劳动成果,不理你们!”说完开始唱歌,一首结束,有人送花,下面是客人点歌。
  陶颖今天没有弹吉他,唱了三首半歌。半首歌送给一个今天过生日的女孩子。
  
  3
  晚上十一点五十,刘正刚开着出租车送他们回镇里。出租车从镇里开往村庄的途中,仲秋的凌晨,天上星星,乡间小路上几盏路灯,昏黄的光芒,村庄一片柔情。车子在一间白色小楼前停下,贾新下车去敲门。小楼里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谁呀?”
  贾新说:“姐姐,是我们,贾新。”
  门开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穿着天蓝色吊带裙出来,二十三四岁,程贤的保姆净儿。净儿看见程贤,奇怪:“嗳,你怎么回来了?”再手指指大家,“你们一起?”
  大家都说净儿是程贤的女朋友。净儿一直说,我是他的保姆嘛!但没人相信。大家有时叫她的名字,王净,有时叫,净啊!净啊!这是跟着程贤学的。程贤和王净经常在外地,他喊“净儿”,回城后叫“净儿”有点别扭,程贤直接叫,“净啊”,或者一个字,“净”。净儿一下子过来,问什么事啊?
  大家一起把书往屋里搬,净儿泡茶,准备吃的。刘一民和贾新连声说不吃,肚子不饿。净儿说有中秋节陶颖送的月饼,刘正刚立即喊:“是陶颖送的我就吃,不吃白不吃。”
  几个人聊着天把三百本书搬进屋,刘正刚开车送刘一民和贾新回去。
  天亮了很久,程贤醒来,楼下许多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他推开窗户,远处的田野,村庄的小路上,几个人前前后后跑着步,一个人看见程贤,跳起来挥挥手,见程贤没有反应,他大声喊起来:“程贤!程贤!”
  程贤下楼,孩子们喊:“叔叔早!叔叔好!叔叔早上好!”十三岁的夏夏今天把头发盘起来了,特别漂亮。夏夏是一个孤儿,在镇里许多人眼中,夏夏就是他的女儿。昨天晚上的书已被刘一民、小亮、孙坚等人捧到村图书馆里了。他洗脸、刷牙,夏夏为他泡茶,问泡什么茶?他随便。夏夏说泡龙井吧!净儿从外面回来,把冰箱打开,告诉他谁家送了馄蚀、饺子,谁家送了肉圆、龙虾等。问他早上吃什么?他也随便。净儿关上冰箱门,再告诉他谁送的茶叶,谁送了香烟。
  程贤喝茶,自己卷烟,卷好后,旁边的夏夏给他点燃。馄饨面下好了,夏夏先尝一口:“熟了,真好吃。”
  吃完后,程贤捧着茶杯去村图书馆。途中庄人纷纷和他打招呼、递烟,有的邀请他中午去自己家喝酒,他看见一个送肉圆给自己的少妇,停一会,说两句话。和一个老年人握手说:“你最近身体很好。”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握手说:“你怀孕了,我手一握便知道了,恭喜!”女孩子有点不好意思,旁边的人嚷开了:“程贤吹牛!吹牛,一定是听小王净说的!”
  村图书馆在刘洋家,刘洋是程贤的铁哥们。程贤决定建村图书馆时,刘洋腾出院子里两间房子,乡下房子大,空着。刘洋没有意见,他老婆没有意见,他老婆的亲戚们有意见。渐渐地,镇里人知道村图书馆建在刘洋家,刘洋一家人享受到了用自己家房子建图书馆带来的好处。现在图书馆占了他家的四间房子,正房两间,院子里两间。以前他家的小楼四上四下,现在把两间正房和主屋隔开,单独和前院的两间连起来,封门、敲墙、开窗,在外面单独开一个门,挂一个匾,上书——村图书馆。图书馆长十二米,宽六米八,里面挨墙放着十四个一米二宽、二米五高的大书橱。墙上挂着大墙镜,显得空间更大,亮度更强,放着两张桌子,桌子肚里六张塑料凳子。外面墙东西两侧各有一个书橱,放些报刊、杂志,中间是一张大方桌子,桌子肚里是塑料凳子。
  村里人都希望图书馆越来越壮观,图书馆眼看着有万册书了。如果不分流出去一些书,村图书馆的书会更多。村歌舞团、话剧团、书画团、美食团、服装设计工作团等各拿走两三百本书。图书馆馆长是以前村里的刘会计,退休了来这里当馆长。图书馆每天开门的时间很短,另外有几个管理员,刘会计有大把的时间外出。他不外出,他喜欢看书,每天在图书馆看看报纸,练练书法。他是村书画团的成员。一开始的确有人笑话过他,他的亲戚们,后来不笑了,事情就是这样,这个小镇,以及小镇附近的人,都知道他是村图书馆的馆长。
  程贤走到刘洋家附近,听到图书馆里几个人在说话,刘一民、陶颖的舅舅和刘馆长的声音。他刚踏进图书馆门,外面送报刊、信件的邮递员到了,大声说:“程贤,我有好久没见到你了,今天怎么有时间在乡下的。”
  邮递员走后,程贤在图书馆里翻报纸,跟大家聊天,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借书、还书,看见他在这里,亲热地打招呼。
  程贤中午回家,走近屋门,看见十几个年轻人和孩子在这里玩,开饭了,大家一块喝酒、吃饭。吃饭时陆续有大人、孩子过来,有的端着饭碗,有的带着家里的好菜,有孩子的家长打电话过来,问自己家的孩子是否在这里吃饭。
  午饭后,程贤在村里的书画团、歌舞团、话剧团、服装设计工作团等地方走了走,和大家聊聊天。话剧团旁边是村台球室,里面有三张台球桌,来打球的人自动投硬币在一个木头箱子里,留给话剧团买道具用。村庄里许多几岁的小孩子喜欢把硬币投进木头箱子,大人让投,投多了阻止,孩子偏要闹着投,因为孩子看着别人在投,大人笑着告诉大家,自己家的孩子投了多少。硬币多了到银行换,总去换不好,去村庄小卖铺,来回周转,不用再去银行。
  晚上镇里一家花店开业,程贤去吃饭,镇里还有一个老年人的生日,净儿代替他去。
  净儿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她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感冒,冬天则有一半的时间,常常连着感冒十几天。问好了吗?还没有。然后后悔的表情,我又感冒了。或者一脸平静地看着程贤,说我在感冒!而程贤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参加酒席,乡下则占了三分之二。
  三日上午,陶颖从城里回乡下,见到程贤说:“叔叔,我睡了三个小时。”
  “怎么不多睡一点?”
  “晚上再补回来。” 陶颖娇声说着,她把一份打印稿递给程贤,“我知道你前天晚上去酒吧了,怎么不告诉我?”
  “你在酒吧里说相声,怎么不告诉我?”
  “报复呀?哈哈!”陶颖一般周二、周四、周日的中午回乡下,呆一夜,第二天的下午回城,晚上去酒吧唱歌。
  “那个相声名字很诱人,什么时候在酒吧里讲完?”
  “咱们视频里见!”
  4
  程贤和净儿中午回城,他回自己的饭店,和员工们讨论在城东开分店的计划。净儿去见自己的亲戚。傍晚净儿来了,饭店里的员工都喜欢她,和她聊天。饭后,程贤和她去看电影。
  从电影院出来,两人在街头的木头长椅上坐下聊天,净儿说片子不错,程贤说刚过去的女孩子大腿很性感。晚上十点半,旁边一个小女孩引起他们的注意,这个女孩子白衬衫、黄裤子、粉红球鞋,单独坐在另一张木头长椅上快一小时了。净儿走过去和小女孩说话,一会过来告诉程贤,小女孩十二岁,叫叶根芸,父母亲离婚,一个也不要她。他们请根芸吃饭,饭后把她安置在一家旅馆。
  从旅馆出来的路上,净儿说:“把她带到乡下来吧。”程贤想着饭店里的事情,净儿还在继续。“她爸爸妈妈都不在这个城市,怎么办呀?”
  程贤骂道:“你这猪脑子,傻B一个,带她到乡下去干什么?吃饱了撑的?”
  净儿笑:“我今天晚上没吃多少,正准备减肥呢!”
  夜晚的街灯无比闪烁,程贤边走边想,自己的饭店,乡下的话剧团和图书馆,陶颖以后的生活……回到住处,一踏进屋门,他瞬间想到了让陶颖来照顾根芸,他要利用这个孩子来帮助陶颖成名。他朝净儿点点头:“噢,你说的不错。”接着告诉净儿,他要用一座城市来炒作陶颖。
  净儿得意地蹦起来:“好,你这个猪脑子,大傻B一个!”
  程贤越想越兴奋,要净儿过来。净儿走过去,安静地和他亲吻。他“啊”叫了一声,把净儿推开:“你咬我,你知道不知道,很疼!”
  净儿笑:“我知道。”
  程贤眼睛瞪起来:“知道还咬?”
  净儿说:“我牙痒嘛!”
  “那我现在手痒!”
  天亮了,程贤还在睡着,净儿怕根芸离开旅馆,早早去接她。在外面两人吃早饭时,净儿告诉根芸,把她交给一个大姐姐,这个大姐姐人非常好。
  程贤上午回饭店,午饭后,他开车到文化宫东大门接净儿和根芸。净儿把给根芸买的衣服递到他眼前,说上午打了电话给陶颖。他把净儿送到201路站牌,让她乘公交车回乡下。
  净儿接下去的几天会很忙,要参加不同的酒席,一个副镇长的儿子结婚,一个村里老大爷过六十岁生日,一个孩子过周岁。大家都知道程贤很忙,程贤不忙他们也不知道,有净儿过来参加,他们觉得特有面子。
  下午,程贤带着根芸开车去四季青陶颖的住处,下车,到了三楼,程贤刚要敲门,门开了。一名衣着清洁的中年妇女说:“程贤来了,我们在阳台上看到你们了。”
  “姨妈!”程贤拉拉根芸的手,“喊姨奶奶。”
  根芸细声细气地喊:“姨奶奶。”
  “唉,孩子过来!”姨妈亲热地把根芸拉到自己身边。
  “叔叔!”从房间里探出一张脸,陶颖歪着身子,“我正在为根芸整理房间,根芸,过来,看看你的房间怎么样。”
  姨妈给程贤泡茶,坐下说:“我想让小孩子和我睡一个房间,在我房间里放一张床好了,陶颖非要腾出一个房间给她。”这幢房子三个房间,陶颖和姨妈两人各一间,她准备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给根芸,自己睡工作室。姨妈是陶颖收留的那名中年妇女,没有她,程贤不会把根芸交到陶颖手上,现在让她帮陶颖照顾。
  程贤听了喊:“陶颖,过来。”被他说了几句,陶颖笑着同意让根芸和姨妈睡了。在阳台上,陶颖给他洗头,他说根芸在这里可能呆很长一段时间。陶颖说没问题。他说如果一辈子呢?陶颖看一眼正在房间里看电视的根芸,笑着摇摇头。
  程贤离开时,陶颖抓住根芸的小手晃了晃:“叔叔,你放心好了。”
  和陶颖分开后,程贤长时间沉默。今天凌晨他告诉自己的保姆净儿,要用一座城市来炒作陶颖,让她成为一个明星。他现在考虑的不是陶颖怎么样出名,一座城市来炒作她足够了!他想的是,成名后的陶颖干什么?有时成为一个全国皆知的明星容易,而真正成为能影响一个村庄或一个小镇的明星却非常困难。
  
  5
  六日晚上,陶颖在酒吧里唱完歌,有人打她手机,是叔叔程贤。
  快凌晨了,大街上仍旧有许多人,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快速穿过大街,飘逸的长发如同她纤细的腰身,路上许多人盯着她看,看着她拐进方家胡同。女孩子穿着白色长袖T恤,外面一件黄色的短袖披肩,蓝色牛仔裤,她穿过方家胡同,在另一条小街上停了一会,等两辆轿车过去,走向二十米远的德大餐厅。
  “叔叔,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是想问根芸吗?我刚打过电话,她已经睡觉了。”
  程贤看着陶颖说:“不是,是关于建图书馆的事情,你上次和我说四季青社区没有图书馆,你可以想办法建一个?”
  “是要我建图书馆?”
  陶颖六月份搬到四季青小区,一个月后告诉程贤,楼下面的居委会小组,楼上是棋牌室,楼下办公室旁边空着一间大房子,谁家有事,如有人过生日,或者有人去世,都可以借用一下。两天前从陶颖家出来,程贤想到用这间空房建个社区图书馆。
  “嗯,有困难吗?”
  陶颖想了会摇摇头:“暂时没有。”一直以来,程贤让她做什么她做什么,她不问原因,程贤以后会告诉她答案。
  用完餐后,程贤把一个本子递给陶颖,这是他为陶颖写的一个话剧剧本,让陶颖回去好好看看,以后可能在四季青小区的广场上演出这个话剧。
  陶颖这时控制不住,急急问:“为什么?”
  程贤说:“我想改变四季青社区!”
  这天晚上,程贤没有告诉陶颖改变四季青社区的真正目的,他只不过要利用改变四季青社区的过程,把陶颖炒作成明星。这和把根芸交给陶颖,让她建社区图书馆的目的一样。但一个月后,程贤真正地想改变四季青社区了。他还发现从陶颖十八岁开始利用她,现在仍旧在利用她。
  
  
             第二章、程贤决定改变这里的村庄
  
  
  1
  小学二年级开始,程贤发现了自己身上的一个缺点,小便频繁,更要命的是,他常常会在一节课刚开始的前十分钟有了尿意。他每天都会在课堂上把小手举得高高。
  “程贤,你回答问题。”老师指指把小手举得高高的程贤。
  “老师,我小便。”程贤站起身。
  一次、两次,多了便被老师责怪和和同学们取笑。他渐渐收敛了一些,有尿意了经常两条小腿很痛苦地合并着,扭来扭去,小脸涨得痛红。最害怕的是老师拖课,因为下课铃声响了,他正准备往厕所冲,多痛快呀。可老师没有宣布下课,继续在讲,他控制不住,隔着裤子握着自己小小的家伙,用力握,疼了、麻木了就感觉不到尿意。但松开手后,小便偶尔溢到裤子上一些。他告诉父母亲,父母亲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早上喝稀粥,让他捞干饭吃。
  小便频繁这个毛病一直到程贤进入中学,不知不觉好了,然后遇到另一件让他难堪的事,十四岁初二下学期,他身体下面的家伙经常硬挺挺的,面前有人站着也会这样。学校参加乒乓球比赛,就快轮到他,可穿牛仔裤的他下面挺了起来。
  “程贤,快呀,轮到你了!”大家都在喊。
  程贤脸色涨得通红,浑身发火,等待了一会,最后还是硬挺挺地参加了比赛。
  在十六岁前,程贤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很少和人打架,对父母亲言听计从,受到老师、亲戚、邻居们的夸奖。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父母亲生活非常压抑。母亲认识父亲之前交过一个男朋友,在家人陪同下见过两次面,男朋友因病去世,然后认识父亲。爷爷奶奶认为母亲不吉利,不同意婚事。父亲母亲结婚后,生活艰难,养了两个女儿,只到儿子程贤出生才被爷爷奶奶接受。父母亲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每天回家吃饭,生意越来越忙,让程贤和两位姐姐去爷爷奶奶和亲戚家吃,或者给他们钱买了吃。钱挣得更多的时候,父母亲开始和身边的许多人关系紧张,不时吵架,打过邻居。邻居去了几次派出所,父亲喊了五六个混混拿着铁棍连续几天在邻居家门口晃来晃去,邻居家十几岁的女孩子吓得浑身发抖,不敢上学。他们把住了十几年的房子还给了爷爷奶奶,旧事重提,对他们恶言恶语,重新买房,豪华装修。程贤故意冷淡最疼爱自己的外公外婆,来报复父母亲,父母亲怀疑是他的爷爷奶奶背后捣鬼。
  程贤拿着刀傍晚出门,夜里不回家,逃过一次课,做一些父母亲反感和害怕的事情,这些都没有吓住父母亲。高中一毕业,他和同学一块打工,说不想上大学了,二十天后,在万分恐惧中哭着和爷爷奶奶拿了钱去天津上大学。爷爷奶奶在电话里告诉他:“小贤,你爸爸妈妈把钱还给我们了,刚和我们吵过,其实他们准备把钱给你了,说你性格太倔,想让你吃一点苦。”
  程贤在天津上大学,身体的冲动缓缓加剧,不受他控制,常会在公众场合硬起来,让他提心吊胆。每到了晚上,躺在寝室小床上,都要想一会女人才能入眠。他在大学里打工,干过家教,搬家工,推销员,短时间的工厂工人,打工时因为清高、不合群,经常被人欺负,他更加埋怨父母亲。“爸爸,我前几天打工,差点从三楼摔下去。”在电话里,他很得意,或者说,“妈妈,我这几天一直躺在床上,昨天被车撞了!”他的女友高静菲在旁边听了乐,知道他又在吓唬自己的父母亲。
  程贤大二打工时认识了公司经理的女儿高静菲,两人经常跑到僻静的地方聊天,一起吃东西,说一些家里的事情。高静菲说自己的父亲发财后便开始在外面有了女人,她担心外面的女人如果有了孩子会怎样,如果是男孩子呢?高静菲说自己可能会去国外上学。程贤要她别去。程贤寒假回去后非常想恋这个对家庭、生活感到绝望的女孩子,春节过后提前回校。自从和高静菲第一次亲密后,两人在一起,他的下面许多时候是硬挺挺的,随时可以亲热。他带高静菲回家一次,因爷爷生病住院的问题和父母亲吵架。回到天津,两人在外面租了一间房,高静菲工作,程贤边上学边打工。经理拼命地找寻着他们,去程贤的学校和住处,见到程贤一通打骂,高静菲只好回到家中,被关起来。程贤爬到高静菲的房间里,或者高静菲从阳台上爬下来。高静菲的所有亲戚、朋友都不支持她和程贤在一起,他们拿她没有办法,找程贤算账。高静菲用手帕给程贤擦血,哭着说:“以后他们再打你,你一定要还手,笨蛋,不用客气!” 程贤被学校退学,他和高静菲隔一段时间换一个地方居住,有两次差一点被经理派的人发现,重新租房子、买东西、换工作。十一月初的一天,高静菲得了急性阑尾炎,她的父亲在程贤面前跪下来,请他和高静菲分手。程贤提出了要求,经理不要再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程贤从天津回来,父母亲要他做生意,或者去邮电局工作,他拒绝了。在家里,高静菲打来电话,他问:“你爸爸还和外面的女人在一起吗?”高静菲不听他的,要他来天津,程贤犹豫着没去。一个月后,公安分局当副局长的姑父把程贤介绍给以前的属下丁健所长,当一名办事人员,准备以后当民警。
  元旦过后,程贤正在所里开会,接到母亲的电话:“小贤,那个姓高的,那个天津的女孩子来了,上午来家里的……”他开心极了,一路上女人般“咯咯”笑个不停,他下面的家伙也硬硬、痒痒的。等他回到家里,高静菲回了天津。他不知父母亲和高静菲说了些什么,就像不知高静菲的父亲和高静菲说了些什么。春节后,他请假去天津,高静菲和她表妹已经一块出国。
  从天津回来后,开始了程贤人生中最堕落、挣扎的混乱生活。在派出所里,有人和他作对,想把他赶出去,被他利用手段赶走。他一边工作、上课、写小说,一边喝酒、赌博、打架、泡女孩子、交各种各样的朋友……他不原谅父母亲,一次一次拒绝他们的一切。他知道父母亲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但原本最亲爱的两位姐姐乘机回来争夺父母亲的生意。他流着眼泪,重复地想,如果自己不是父母亲的儿子,便可以拒绝他们的一切。
  程贤对父母亲突然好起来,他说:“以后让姐姐帮你们照顾生意,我等一下要出去,以后可能不在家里。”他辞了职,准备去广东找自己的大学同学。他真的不再痛苦了,虽然隐隐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在里面。他越不在乎父母亲的一切,父母亲越着急。
  九七年,外婆去世给程贤致命的打击,从小到大,外婆对他最好,为了报复父母亲,他一次一次伤害外婆。秋天他因病住院,拒绝治疗,逃出医院。
  在外面住了几天,程贤清晨跑到奶奶家。奶奶一见到他立刻把他拖进屋,飞快地把屋门紧紧关上。上午奶奶去买菜时带着他,奶奶不时用自己又瘦又枯的手抓着他的手。在菜市场上,一些熟人纷纷和奶奶打招呼,说:“这是你的孙子吧?都长这么大了,你也快要抱重孙子了吧?”下午他去浴室洗澡,奶奶说自己也去洗澡。从浴室里回来,奶奶正乐呵呵地站在外面和人聊天,奶奶在外面站了两个小时。晚上的时候,奶奶在他旁边絮絮叨叨,流着眼泪要他别在她前面死。夜里他不知不觉睡着,醒来时,奶奶正坐在他身边。天亮后,奶奶拖着他一块去买菜。
  程贤接受了奶奶的钱看病后,父母亲这才明白程贤在医院里为什么一直拒绝手术,感到很可怕。程贤在医院里看好病后,父母亲冲动地把房子卖了,店面转让,把工厂搬到上海。大姐二姐都去了上海。其间,母亲和父亲争吵过几次,一个人留在城里不愿意去上海,最后还是走了。半个月后,父亲回来看程贤,说:“你妈妈整日整夜睡不着,心疼,经常哭,不愿意活了。”
  程贤看到了父亲眼睛里的泪花,父亲走后,他哭个不停,他爱父母亲,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
  夏天的时候,奶奶一个人去街边给程贤买西瓜,不小心跌倒在地,送到医院后去世。程贤的父母亲和大姐二姐从上海回来,许多亲戚们都过来了,在操办丧事的时候,程贤一直跪着。父母亲对他的态度极其冷淡,亲戚们认为是他把父母亲从家里赶到了上海。
  奶奶安葬后,父母亲和姐姐回上海。程贤一个人在城里生活,看书,用一台旧电脑写作、整天发呆或无所事事。他骑着自行车经常出去逛,城里逛了,往乡下跑。每次到乡下来,身上定会带着卷烟、喝茶的瓶子、铅笔、钢笔、几张白纸。他还喜欢带着小收录机,一个人骑车来到乡下,随便朝哪里一坐,吸烟,喝茶,听音乐,再随便想一些东西。茶水没了,到村庄里的人家倒一点,偶尔钓一钓鱼。春节后,他准备把城里的房子卖了,搬到乡下生活。
  
  2
  九九年八月,程贤在石塔镇刘家庄建房。为了和乡人搞好关系,他叫了刘家庄和附近村庄的瓦工、电工、木匠们,甚至一些人家里多余的旧砖、黄沙、木料、电线等他也愿意买了来用。一个陌生人在刘家庄建房,吸引了许多人,大家纷纷过来看热闹,和他聊天。大家都喜欢他的卷烟,不会卷,就一个个地站在他面前,等他卷好了,笑眯眯地接过来再美美地吸。他每天下乡一次,来看瓦工们盖房,有时候也陪着他们喝酒、聊天、玩扑克,天晚了,在乡下过一夜。
  有一天程贤从城里骑车到乡下,来时看到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女孩子瘦高个,穿着很土,但皮肤白皙,眼睛乌亮,像自己的父亲。但怎么看她的父亲都很丑的样子,到了她成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女孩子的父母亲都在帮他盖房,父亲是瓦工头,母亲帮忙做饭,于是女孩子常过来吃饭。女孩子的舅舅家在刘家庄,有时去舅舅家吃饭,或者舅舅过来喊:“陶颖,饭好了,快去吃饭!”
  程贤听陶颖的母亲总说:“瞧我家孩子,在家里的时候呀整天不出门,以后怎么得了呀?”陶颖听母亲说,不满意了,拿眼睛瞪母亲。可作母亲的一点儿不听,只顾着讲,讲了许多让人想笑的故事。听的人便不时拿眼睛瞟女孩子。
  程贤和陶颖说过几句话,他看着陶颖问:“你爸爸呢?”
  陶颖说:“在房间里。”
  过了一会,程贤又问:“你爸爸呢?”
  陶颖说:“在房间里。”
  又过了一会,程贤再问:“你爸爸呢?”
  陶颖还是那四个字:“在房间里。”
  但这时,陶颖的眼神有了色彩。程贤看看周围的乡村风景,吹着田野上的风,心里很开心。
  两个月后,这里的一户人家结婚,程贤帮着去发嫁妆,遇见陶颖。陶颖是新娘的表妹。他问:“你爸爸呢?”
  陶颖这时候不说在家里了,说:“你晚上就看到他了。”
  程贤再问:“你妈妈呢?”
  陶颖说:“你晚上就看到他们俩了。”
  在乡下,程贤四处闲逛,有时打牌,到了陶颖的庄上看到她问:“你爸爸呢?”
  陶颖说:“帮人家盖房子去了。”
  “你妈妈呢?”
  “和我爸爸一块去了。”
  程贤刚到乡下时和陶颖没有说过多少话,到是和陶颖舅舅一家很熟。第二年,陶颖和许多孩子在他这里开始学吉他。又隔了一年,程贤试图改变这里的村庄时才想到要利用陶颖的歌声。
  3
  程贤一开始本来打算盖瓦房的,盖起了平房,后来听瓦工师傅们的,在平房上面又加了一个十平米的小楼。乡下结婚发糖,生孩子前发馓子,盖房子发寿桃,老年人过大寿呀等也要发,家家发。他不懂,瓦工头的老婆,也就是陶颖的母亲帮忙买了寿桃,领着他一家家跑。房子盖好的时候,他已经和乡人们的关系很亲切了。大学生刘一民,电工十七岁的儿子刘正刚和队长十五岁的儿子小亮,他们成了程贤最要好的朋友。
  搬到乡下后,程贤每天早晨跑步,然后吃早饭写东西,或者骑着自行车在乡下到处乱逛。在乡间小路上,看着乡村清晨的阳光和饮烟,心情格外舒畅。他的身上放着纸和笔,前面的车篓子里放着喝茶的瓶子。途中别人和他打招呼:“程贤,去哪里呀?”
  “出去逛一逛。”
  “今天不打麻将啦?”
  平日里,程贤两三天和乡人们打一次麻将,因为到处打麻将,他认识了许多人。
  天气冷了,为了让自己在乡下的第一个冬天感觉到温暖,程贤跑了许多地方,请人帮他打好一个带烟筒的炉子。冬天,女人们不在河边洗衣服了,大都在井边洗衣服,淘米洗菜。程贤也学着自己在井边洗衣服,屋子里放着音乐,自己一个人在井边打水,开开心心地洗衣服。
  “程贤,洗衣服啦?”女人们在喊。
  “嗯,洗了。”
  “把你老婆带到乡下来,让她帮你洗。”
  “我没有老婆。”
  “找一个嘛!”女人们笑起来。
  程贤每天早晨跑步,跑完后回来打扫屋前的空地。有一天他打扫过了屋前的空地,慢慢往东边的小路上靠近,扫过后站在乡间小路上,感觉心情无比舒畅,便继续扫起来,扫了四五十米长。后来几次他扫得更长,扫到了小卖铺门前,停下来卷一根烟吸,和老板娘聊聊天。最后索性把自己家到姚庄几百米的乡间小路全部扫完。扫完后,看着清爽的乡间小路,心情快乐无比。有时候会从身上掏出纸和笔,写下些什么。
  程贤经常在乡间小路上打扫卫生,乡人们看见了都觉得奇怪,问:“程贤,这土路扫了有什么用呀?”
  “我在锻炼身体。”
  村庄里越来越多人喜欢去程贤屋子里,打麻将、聊天,老人、大人和孩子们。程贤屋里有取暖的炉子,书本、电脑、碟片,有好的茶叶、好的香烟,卷烟最受人喜欢。也有些人来了只是想打电话,或者拿一点卷烟回去自己抽。有人把卷烟拿回家准备招待朋友,他也没有办法,打电话给天津的朋友,寄一些过来。他屋子里的茶叶有许多种,有四五百一斤的,那是别人送给当局长的姑父,他拿过来的,有二百多一斤、一百多一斤的、七八十元一斤的,这些他大都买一两,还有三四十元一斤、十几元钱一斤的,他可以互相搭配,不过好茶叶他一般是喝过两遍后再和别的茶叶搭配。茶叶很多,他都放在冰箱里,可以放很长时间,偶尔拿出来享受享受。
  除了有许多卷烟,程贤的香烟种类也多,有四五十元一包的香烟,有十几元一包的香烟,更多是几种五元钱左右一包的香烟,还有两三元一包的香烟。他经常一个月里抽几种香烟,甚至一天里抽几种。有时候拆开来的香烟时间放长了会潮湿,他则会放在台灯下面蒸干,后来发现蒸了后的香烟没有了油,便用塑料袋把拆开的香烟紧紧包起来,那样潮湿的时间会放缓。
  程贤常常正写着东西,脸上带着小说中的笑时,有人来了。他就和人家聊天,和不同的人聊关于这个小镇与村庄里的人和发生的一些事情。人多了,他这里成了一个娱乐中心。清晨,他在外面跑步或打扫乡间小路,有人过来,帮他看着炉火,他回来,人家已经把水冲进水瓶,并按照他的吩咐泡起一杯绿茶。大大小小的孩子喜欢到他这里来玩,有的是附近几个村庄的孩子。庄子里有人开始担心,说一个单身男人和一些女孩子在一起,总有些让人不放心
  程贤经常去小镇上的浴室洗澡,这家开了十几年的浴室不错,池子宽畅,蒸汽足,经常有镇中学的老师和镇政府里的人来洗。浴室里的人大都互相认识,有的是这个村庄的,有的是另一个村庄的,互相打招呼,聊一些家长里短的话题。
  浴室里的人大都喜欢和程贤聊天,看着他洗完澡后上来看书,喝茶,卷烟吸,在纸上面写东西,或者闭着眼睛。听他讲国际、国内、城市、乡村间大大小小的新闻,和生活中一个个带着激情、震撼的故事,喜欢他的卷烟。常问他为什么从城里搬到乡下,准备在乡下呆多久?镇中学年轻的张老师问了程贤两遍,为什么要从城里搬到乡下来。
  浴室里人经常看到程贤从包里拿出二三两酒来,边喝边和人聊天。他给别人抽从姑父那里拿回来的“中华”,人家边抽边看着,然后说:“这“中华”呀,几块钱便买到了吧?我看到许多人买呢!”给人家茶叶喝,人家喝了后砸砸嘴,说:“这茶叶还可以,有五六十元一斤吧。”听程贤说二百多一斤,喝茶叶的这人笑:“别瞎说,顶多六七十,如果有人的话,五六十便可以买到了,茶叶的利润大着呢,你不懂!”
  陪程贤洗澡次数最多的是刘洋。刘洋比程贤大三岁,一个讲义气的野蛮人,程贤刚搬到乡下和他成了朋友。刘洋的老婆卖老鹅,他整天喝酒、打牌,老婆管不住他,管凶了会挨揍。他说有一个朋友喊他去开公司,没人相信,他偏要去,老婆不担心他能否挣到钱,怕他在外面喝酒误事,打架惹祸。有一天他找程贤喝酒,喝多了吹牛,说自己年轻时多么牛B,在城里玩的人都认识他,他有许多朋友。程贤在城里可没听过他这号人物,但他继续听刘洋吹牛,频频点头。刘洋在镇上和人合开过饭店,猪朋狗友太多,亏了。程贤和刘洋常去镇上玩,很开心,他认识了镇里旅馆、饭店、理发店、镇政府、甚至一些开马自达带客等等一些人。认识人多了觉得麻烦,过后又非常高兴。
  程贤在乡下的朋友大半部分是男孩子,喝酒、打牌、聊天、下棋等,给他带来麻烦的却是林丹、英子等几个女孩子。
  
  4
  程贤在乡下建房时喜欢上了十九岁的林丹,林丹的脖子、手臂和腿细得让人担心,诱人的锁骨、小小的臀,说话时声音里带着娇柔的喘息。今年春天他到乡下玩时见过林丹,林丹有一个十个月的男孩子,谁也不知道男孩子的父亲是哪一个。很长时间没有碰女人的他自然会想入非非,男人对坏女孩子更是有一种邪念。他经常逗林丹,夸林丹的裙子漂亮,抱过林丹的孩子,说孩子可爱,孩子哭了,他说孩子要吃奶。
  每天傍晚,程贤饭后泡一杯茶,在村庄里闲逛,想着自己的小说,和人聊天。晚上回去,坐在电脑前,一个人安静地写作,写着写着,等着过一会睡前想着林丹打飞机,感觉无比幸福。清晨的乡间小路上,程贤打扫卫生,看到十九岁的林丹抱着儿子林勇出现在面前,他的心情好极了。
  “你累不累呀?”林丹问。
  “我帮你抱林勇,你帮我扫好不好?”程贤笑。他听队长老婆说,小林丹身上没有奶水,孩子喝的全是奶粉。
  程贤进城去图书馆时和林丹碰巧在镇上相遇,乘同一辆车进城。和林丹离开了村庄,他全身兴奋地轻飘飘起来。以前他进城在图书馆里都会呆上半天,这次没有。林丹去买孩子的衣服,给老人带万花油,他一直陪在身边帮忙。在乡下的林丹会一脸忧愁,到了城里,米色夹克,黄色裤子,白色帆布鞋,脚步轻快,像是凌波微步,笑起来的样子最为动人,两片薄薄的嘴唇在笑,洁白的牙齿在笑,长长的眼睛在笑,像白色的兰花,像在干热的沙漠吹来了一阵凉爽还带有蒙蒙细雨的微风。
  中午,两人在一块吃饭。用过餐后,外面下雨了,他们坐在餐厅里看着橱窗外的雨慢慢聊天。林丹的红着眼睛说自己不知道怎么办,父母亲不帮她带孩子,她不好工作。程贤要她把一切都和父母亲讲清楚,不管他用什么方法。林丹不说孩子的父亲是谁,他有些生气,大声说:“你爸爸妈妈都是老实人,他们连自己都帮助不了,又怎么能帮你?你把祸闯下来了,就需要你来解决问题,你不要太自私,你不告诉你爸爸妈妈,他们怎么帮你?你一直这样带孩子?你让你的爸爸妈妈一直抬不起头见人?你以后结婚呢?孩子长大了还要上学……”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以后会告诉他们。”林丹说完后沉默了许久,一脸忧愁,令人心疼,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子。
  “你一定要让你的爸爸妈妈相信你,他们相信你了才可以帮你照顾孩子,你就可以去找一份工作了,所以你一定要和你的爸爸妈妈说实话。”
  林丹哭着不说话,程贤看着餐厅里别人诧异的目光,林丹不说出实情,他也帮助不了,他只是被林丹深深地吸引住了。
  下午两点,雨小些了,两人乘车回镇里。
  程贤和林丹的堂哥林达经常打牌,他要林达劝劝自己的叔叔婶婶,让他们帮林丹照顾孩子,好让林丹出去工作。林达说叔叔婶婶不同意,丢不起这个脸!”
  5
  许多年后,程贤一直在想,如果没有英子,自己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程贤第一次注意到英子是十月底的一天上午,他去镇邮局寄两份稿件,在路上遇到一个正和人吵架的女孩子。女孩子十几岁,瘦瘦的粉红夹克,土气了很的黑裤子,和人说话时嘴巴歪得让他想笑。“管你什么事,你管了着吗?”女孩子很凶地嚷着。后来的一天下午,程贤在林丹的干爸家打了麻将后回来,路上见到了女孩子。女孩子在他前面正努力地蹬着三轮车,突然间,车身左倾,身子如同风中的叶子不受控制,慢慢地向路边的沟里倒去。在他吓得大叫了一声,然后发愣的时候,女孩子已经飞快地从沟里爬了起来,看看四周,再傻傻地摸摸自己的头和腿,没有事的样子。
  刘家庄所有的信件都被邮递员送到队长家,然后队长把信件送到各自家中。队长的儿子小亮把信件送给程贤时,他才知道女孩子叫钟爱英,小名英子,十三岁,学习不好,在家里和父母亲吵架,在学校里和老师顶嘴,被学校退学后在学校的墙壁上用粉笔到处写——刘萌兰是坏老师,大傻B!
  程贤去镇里的浴室洗澡,碰到两次英子,英子和母亲也来浴室洗澡。他看着英子的母亲不停地说话,英子则低着头。可能刚洗过澡,英子的短头发不再打结,多了一丝光泽,眼神也不再暗淡无光,却仍旧一闪一闪地充满了怀疑。
  程贤去镇里邮局寄两份稿件,回来的路上遇到英子:“你怎么不上学?”
  “为什么要上学?”钟爱英说完后嘴抿得很紧,是黑一块黄一块的瓜子脸,不知道洗干净了会怎样。“我上不上学关你什么事。”很快,英子走开了。
  十一月二十八日上午,程贤在去另一个小镇的路上又遇到了穿天蓝色羽绒服的英子,英子的短头发又打结了,脸上不再是黑一块黄一块,而是黄一块白一块,她骑着一辆后轮胎已没气的破自行车。他不知道这女孩子怎么老有状况发生。这一天,英子一开始不搭理程贤,只到他说自己以前也是退学的,英子才搭理他。
  在一个鱼塘停下来补车子,两人继续聊天。车子修好后,英子开始埋怨起学校里的老师:“我上课时不小心睡着了,老师把我狠狠地拽倒在地上,我擦掉一块皮,当时还有两个学生睡觉,就因为他们学习好。我被一个学生欺负,我告诉老师,老师问我为什么不好好学习,只想着和同学闹矛盾。今年秋天刚开学,有一个男同学把一条蛇放在我桌子里,我拿起板凳追着一个男同学打,我打错了,不是这个男同学放的,老师知道后罚我站了两天。最让我生气的是,班主任刘老师把作业本扔到我的脸上,我问为什么把作业本扔到我的脸上,刘老师说我管不了你了,你让别的老师教你吧……”
  英子讲了许许多多学校里的事情,到最后才说出,她被学校退学后,在一天晚上,她用粉笔在学校的墙壁上写满了班主任的名字——刘萌兰是坏老师,大傻B。
  中午了,程贤说:“英子,快去你外婆家吧,他们可能正在等你吃饭。”
  “他们不会等我,他们都不喜欢我,我也根本不想去外婆家。”
  这天之后,两人见面时,程贤都会说:“英子,你还小,回学校上学吧。”
  英子说:“学校不要我,要也没用,我学习不好。”
  十二月中旬,程贤和英子去城里的劳动局,想咨询一下英子伯父的工伤情况。上午,英子穿了自己最漂亮的衣服,蓝色洋娃娃牛仔裤,白色米老鼠羽绒服,红色皮鞋。来程贤的屋子里,程贤给她洗了头,叮嘱她头发留长了会很好看。一路上,程贤高高兴兴地和英子聊天,希望她能改变自己。“英子,想不想做一件好玩的事情?”
  “什么好玩的事情?”
  “我们要震住许多人。”
  英子呆呆地看着程贤:“怎么震住?”
  程贤笑起来:“你突然变了一个人。”
  “我不懂。”
  “在两年后,这个庄子里突然出现一个漂亮、自信、勇敢、人人喜欢的女孩子,那就是你。”
  “哈!”英子笑起来,“别瞎说了。”
  “当然会,到时候,你的父母以为你荣,你的朋友以你为荣,你的学校以你为荣。”
  “可我退学了。”
  “如果你成了那样一个女孩子,学校会接收你的!”
  “我不行。”
  从劳动局出来已中午十一点,程贤顺便想去看一看姑妈。从姑妈家回来的路上,英子问他:“你家里很有钱?你的姑父是局长?”刚才在程贤的姑妈家,大人之间说的话她全听到了。
  “不要和别人说。”
  英子笑起来:“说一定。”
  “明天把你初中的所有课本和成绩单拿给我看看。”
  “有的课本我扔了。”英子声音低低地说。
  “没关系,我有方法找齐了。”
  从英子的伯父家出来,程贤觉得自己荒谬不已,平白无故多了一个负担,他没有任何把握让英子成为另一种女孩子。一个人在屋里,不安极了,不由想自己来乡下做什么了,这时候他最希望的是英子不要相信他白天说的话。但同时想改变英子的美好愿望又刺激着他。
  第二天,程贤还在睡着,穿一身运动服的英子已经在屋外等,她把自己所有的课本拿过来。看着这些陌生的书籍,程贤的脑子一片迷糊。
  “我今天早上洗自己衣服,洗到一半我妈妈抢去洗了,她以为我又做错什么事情了……”
  “英子,以后要自己洗。”
  “嗯,我知道了,我是想把书拿给你看。”
  程贤听了很感动,他看着英子的手,平时总有点黑的手现在干净多了。
  程贤在庄上别的孩子那里拿了初一初二的所有课本,语文,代数、政治,历史,英语等。他给英子安排了每天的任务,每天锻炼身体,看多少书,背多少,做多少作业,自己给她考试。英子在他这里,他教她怎么炒菜,怎么做汤。不会的他买了书学,或者打电话请教姑妈。他说:“在突然的一天,你露出来,便震住了你家里人。”他习惯了在英子面前说突然的一天。
  英子几天后来说:“我把爸爸妈妈的衣服洗了,等过段时间菜烧好了,就露给他们看。”
  程贤听了无比得意:“你父母亲知道你在看书吗?”
  “知道,他们一开始不相信,但我说如果我学习好了,学校一定会接收我,就算不接收我,我还可以做别的。”
  村庄里人常对自己家孩子说:“再不好好上学,就像英子一样,天天在家里。”现在英子做家务活了,他们这样说:“再不好好读书,就回来像英子一样给我们做饭洗衣服。”如同村庄里人吓唬一些女孩子:“在外面乱玩,最后别学林丹,你看她那样,谁不笑?”孩子们一听或还没有听完便开心地说:“我才不像她那样呢!我才不像她那样呢!”
  林丹常和一些朋友来洗澡,她一个人带孩子洗澡照应不过来,母亲觉得和她一块洗澡很丢脸。程贤让英子陪林丹去洗澡,帮着照顾孩子。在村里,每当有人说林丹不好,程贤说林丹是个单纯的女孩子,现在社会上的男孩子太坏,很容易骗到女孩子,这跟小偷一样,想偷你了,跑也跑不了。他拿最近的电视剧举例,说大家为什么同情电视中的女主角,反而伤害身边的女孩子。大家诧异地看着他,他有些得意。林丹抱着孩子和别人来他这里玩,他希望屋子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或者加上林丹的孩子三个人。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不太好,英子过来看书,做作业,他和林丹聊天。
  元旦过后,庄子里人知道英子开始学习了都笑话她。小镇的浴室里,大家问程贤,程贤则问:“你们说应该怎么帮助英子?”
  “帮?怎么帮,在学校里都学不好,离开了学校还想学?”
  程贤讨好地散烟,说笑话,他说:“试一试吧,她还小呢!”
  
  6
  二零零零年的第一场雪,清晨,村庄里人醒来,天地间一片白色,一个人在扫雪。几年后,程贤忘了此时的愤怒和绝望,不知雪地里的自己在想什么,回忆里陌生、诗意、温情,那是自己吗?他只有努力去想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才找到一些真实的记记,然后迅速躲开,不忍看到真实的自己。
  程贤在乡下生活,村里人对他指指点点,背地里总猜他在城里遇到了不好的事情,仔细分析他为什么搬到乡下,家人怎么不来看他,为什么没有结婚。他在乡下有许多朋友,比如刘三和队长家,和他们两家有过节的把帐算到了他身上。他在小卖铺面前和人聊天,和刘宏发生冲突,刘宏仗着有钱,讲话总要压着人一点,却每次说不过他。刘宏大声说:“瞎鸡·巴讲,讲的什么鸟东西呀?会讲这么多你到乡下来干什么?怎么不去当领导?”
  元旦中旬,刘宏堂弟十二岁的男孩子毛毛走进程贤的屋子,拿了初恋女友送给他的一支钢笔。程贤去找毛毛的父母亲,发生了争执。刘家庄有一大半姓刘,围观的人大都不说话,包括刘洋,少数几个帮着毛毛的家人。
  只有英子走过去问毛毛:“毛毛,你拿没有拿。”
  “英子,过来。”英子的母亲不许英子说话。
  之后几天,村庄里就听到刘宏和毛毛家人的声音:“这个人有毛病呢,好好的土路扫什么扫,越扫路越薄,神经兮兮地从城里搬到乡下来,不知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肯定是,否则好好的城里不呆搬到乡下来,是正常人吗?连死人的东西都吃,没有脑子!”
  什么是死人的东西?村里一个老头要死了,平日里儿女对他不好,这时候个个拎着礼品来看望,老头去世后,晚辈们把他的衣服、被子烧了,还有几百元吃的东西。程贤当时说:“这时都是刚买的,没有过期呢!”主人家说:“你吃吗?要吃,你拿去!”程贤推托了一会后高高兴兴地拿下,第二天后悔不已。这里风俗,死人的东西,不能吃。
  程贤写作,一夜未睡,天亮了,刚躺到床上,有人敲门。一些中年女人,他们想在他的屋子里取暖、聊天、打毛衣、带孩子。门关着,别人拼命敲门,有的大人对小孩子说:“用力踢!”小孩子高兴地用力踢。程贤只好醒来。他和人打麻将,一个欠他二百元钱不还的人把他拉到一边:“唉,跟我说实话,林丹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现在里许多人传林丹的孩子是你的,说这也是你从城里搬到乡下来的原因。”
  那几天,程贤心情不好,傍晚下雪了,他一直呆呆地看着窗外,听着音乐。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根烟接着一根吸。到了晚上十点,他炒了两个菜,按了闹钟。不等闹钟响,三点睡不着了,起床后大口地吃菜、喝酒,听快节奏的音乐。四点半出门,外面的雪已停了,口袋里有酒,天还黑着,他拿了一把铁锹,开始在村庄中间的路上铲雪,把雪铲到一侧。有几家屋子的灯光亮起来时,他全身发热,没了力气,不想干却回不了头,只有咬牙继续干。村庄里人醒来,发现自己屋前打扫过的雪地,看见他还在努力地忙碌着。
  刘家庄和姚庄的人纷纷夸奖程贤,别的村庄里的人笑着说:“程贤,没事也帮我们这边铲铲雪。”也有人笑:“说这傻B,有力气没处使。”“当然了,年轻力壮,没有活干,又没有女人在身边。”一个刚从外面打工回来的人附和着。
  扫雪后的第三天清晨,程贤拿着扫把在乡间小路上打扫卫生,中午,他拿了铁锹把坑坑洼洼的路铺平。大家都乐呵呵地看着,问修路干什么。他说锻炼身体。
  几天后的清晨,在乡下的小路上,程贤赤裸着上身跑步,他穿了一条大裤头。乡下几个人看见他,个个惊讶不已,有的说:“不得了!不得了!”有的还在喊:“唉,快过来看呢,你看人家多不怕冷。”他跑到大家面前,别人问他:“你冷不冷呀?”
  冬天清晨的寒冷让程贤感到窒息,他真怕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但愤怒的激情使他咬紧了牙齿,加速跑步,边跑边数着数字。他说跑到前面一棵树再回家,否则时间跑得短了,引不起别人多大的注意。等跑到那棵树了,他又立即说再跑二百下再回头吧,于是嘴里面数着数字,当数到三百时他又兴奋了起来。回屋后,他立即躺到被子里,被子里有事先准备好的三个装满热水的玻璃瓶。过了半小时后,他才慢慢地起床,把脚上的三双厚袜子脱掉两双,把三条裤头,脱掉两条。
  这样的跑步,程贤一共四次半,第二次他跑着跑着见没有人注意,转身回屋。接下去的两次,他在窗子边看见有人在外面,出去跑一跑。每次跑前,在屋子里运动二十分钟,喝两口酒,然后穿一条大裤头出门跑步。每次从外面回来,躺一会后,想着林丹手淫,手淫后虚弱地躺在床上,觉得自己病态、可怜。半小时后起床。
  在浴室里,许多人问他:“程贤,你怎么想到要扫雪和扫路。”
  “锻炼身体。”
  浴室里的人笑嘻嘻地骂:“你这个傻B!”
  
  7
  程贤清晨扫路,上学的孩子们从他面前过去,喊他叔叔,向他问早,有时从扫把上跳过去,一个学着一个。
  “叔叔,早上好。”一个小女孩喊程贤。
  “噢,夏夏,早上好。”
  程贤一开始看见姚庄的包老头送八岁的女孩子夏夏上学,夏夏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包老头像路边叶子掉光、快要枯死了的树。包老头一辈子没有结婚,几年前捡到一个弃婴,夏夏,想自己养大,最近身体不太好,一直担心夏夏的今后。小路上有孩子取笑这对奇特的爷女俩,包老头说:“滚一边去!”有一个孩子笑着朝地上一滚,翻一个跟头起来,眼睛乌黑乌黑地说:“你有我这么会滚吗?”
  程贤让英子带夏夏出去玩,英子的父母亲不让,英子则偷偷地带夏夏玩。夏夏在他这里,林达的孩子过来了,她和夏夏是同学,两人一块做作业。英子和夏夏在一起,她们更成为周围孩子们取笑的对象。英子和那些孩子吵架,动了手,那些孩子回去告诉自己的家长,家长们跑到英子家吵架。程贤罚英子跳高、跳绳、做操。英子一停下来,他骂英子:“谁让你和别人吵架的?啊?谁让你动手和别人打架的?你还想不想上学了?”
  英子哭:“是他们先骂的!是他们先动手的!”
  “他们这样,你也不能和他们学呀!他们现在还上着学呢,你上了吗?”
  英子一直在旁边委屈地掉着眼泪,程贤渐渐不忍,他把毛巾递给英子,笑起来:“这都不怪你!你放心,我来和他们说。”
  程贤和镇中学的陈老师要一些课外书,并且问如果一个孩子被学校退学了,应该如何返回学校。陈老师一听乐了,说:“程贤,你是指英子吧?”另一个人问:“她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这么帮她?”
  程贤让自己的表妹把亲戚家孩子穿不了的衣服拿回家,他带回乡下给夏夏穿。夏夏穿上了带回来的衣服,漂亮得不得了,像个小公主。包老头感激地逢人夸程贤:“这真是一个好人,真是一个好人!”年前,程贤带夏夏上街,买了新衣服新鞋给她。夏夏以前的头发经常乱七八糟,小脸也脏兮兮的,干净了就变了样。她每天放了学来程贤这里,寒假在程贤这里的时间更长,她要完成程贤布置给她的作业。教她作业的人有许多,几乎来程贤这里玩的许多大哥哥大姐姐们都可以教她,经常教英子作业的刘一民也会看看她的作业。
  春节后,英子的变化越来越大。过年的时候,在亲戚家她拼命地干活,让亲戚们很快喜欢上了她。但在乡人的眼里,这些都不能证明自己,而他和英子在村庄里被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和英子的父母亲认认真真地谈过两次话,非常沮丧。英子每天都会接受程贤的考试,她在屋子里考试,程贤则在屋外看书、写作,或者想着如何给英子出试题,也看英子每天写的日记。
  “做好了吗?”
  “没有。”
  “快一点!快一点!”
  “噢。”
  “怎么还没做好。”
  “快了!”
  有时候英子在屋里考试,程贤在屋外锻炼身体。屋前的一棵树,他当初并不太喜欢,现在喜欢了,每天清晨,身子一跃,他的两手可以抓住叉开的两根树干,再引体向上。锻炼后回到屋子里,英子已经为他泡好了一杯茶。
  英子的日记——今天我提前完成了叔叔布置的作业,然后做晚饭。晚上爸爸先下班回来,问我今天做了什么,听说我在学习猛摇摇头。然后妈妈打牌回来了,他们一起吃着我做好的晚饭。妈妈夸我时,爸爸说做饭难道就一辈子?妈妈帮着我,说先试试看吧。他们现在没有以前那样关心我的学习了……
  英子的日记——爸爸妈妈几乎每一天都在问我,我真的能回学校继续上学吗?爸爸说他找了人问,人家说送一点钱给校长看行不行,他不知道怎么送,也不知道应该送多少钱,还说不知人家收不收。他们现在想的是我如果不上学以后能做什么……
  考完试后,程贤给英子安排了这一天的学习任务,让她回去。有时候两人也会看一部好的影片,看完了,程贤听英子讲解影片的感受。
  “叔叔,想什么呢?”这一天英子站在程贤面前,头发长了一些,扎了一个辫子。可惜没有人为她打扮,她自己也不会,便只好这样。
  “噢。”程贤笑起来,他已经想了好久,一直做着另一个打算,如果英子不能回学校怎么办?是否学一门手艺呢?
  “我爸爸和我妈妈吵架了。”英子笑着说。
  “他们吵架你还笑?”
  “因为他们吵架了还是觉得我现在比以前好!”
  看着英子的头发,程贤想到自己初恋女友的发夹,从屋里拿出来,戴在了英子的头上。
  下雨了,许多家人不在,英子和夏夏拿着架子帮人收衣服,全放到走廊下面。有的人家院子关着,夏夏喊:“英子姐姐,我们进不去。”
  英子说:“是呀,我们进不去。”
  夏夏说:“湿了。”
  英子说:“湿了。”
  
  8
  三月的乡村,空气格外清新,到处飘洒着一种淡淡的馨香,让人心旷神怡,每天早晨,程贤都早早地起床跑步,两三天打扫一次乡村小路。黄昏的时候,他散步在油菜花的周围,阵阵清香随着轻风飘散,迷人的傍晚让他无限陶醉。屋子里呆不住,他一个人经常在乡下四处闲逛,村里、镇上、河边,有许多年青人、孩子陪他。有时去村里的一所小学校里玩。
  村小学校的旁边是村里的一家木柴加工厂、一家饭馆和一所幼儿园。学校很小,也就六个班,六个年级,一个年级一个班,教室都很简陋,校园里杂草丛生。校园不大,有一根升国旗的铁杆,两个乒乓球台子,一个单杠一个双杠,没有篮球架和足球场。程贤进了学校后感觉无趣出来了。镇中心小学离镇中学二百米远,离这所小学校只三里路。他喜欢到学校里来玩,像镇中学,他便经常来玩,和里面的一些学生打乒乓球,或者打一下篮球。
  英子告诉程贤,庄子里正上小学三年级的小芳右腿受伤了,上不了学,父亲在外地打工,母亲前段时间身体不舒服住院了。程贤冲动地问:“你想帮助她吗?”
  英子不明白地看着程贤。
  “我和你怎么说的?”
  英子笑起来:“要想着帮助别人。”
  “那你可以帮助她吗?”
  “可以。”
  “你背了动她吗?”
  英子说:“我现在天天锻炼,背了动。”
  英子走后,程贤后悔了。
  这天中午,英子吃过饭后悄悄跑到小芳家里。英子把小芳送回学校后来到程贤这里,程贤告诉她,可以在路上的时候背一些课文。下午四点钟,英子拿着一本书去村小学,边看边走,不知不觉到了学校里。在乡间的小路上,英子背着小芳,旁边的夏夏背着两个书包。许多人奇怪地看着,议论纷纷,而三个孩子却非常开心,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休息。
  第二天上午,英子把小芳背到学校后来到程贤这里,说:“叔叔,今天上午小芳的爷爷奶奶不让我背小芳去上学,村里人在说他们,最后我还是偷偷背着小芳去上学了。”
  程贤在看英子昨天完成的作业和日记。英子的日记里写了昨天晚上她家里的冲突,父母亲不让她再背小芳去上学,因为周围许多人在议论这件事情。英子说这是她自己要做的,和别人无关。母亲认为一定是程贤让她干的,英子说不是。父亲生气地打了她,说明天找程贤。看完日记后,他问英子:“你爸爸妈妈到现在还没有来找我呢!”
  “可能过一会过来。”英子像做了错事一样,担忧地看着程贤。
  “那你不要再背了。”
  “不行,我不背她怎么去上学?”英子大声说。
  “我骑自行车接小芳去放学,然后中午再送她去上学。”
  “哈哈,小芳说过了,中午不回家,在学校附近买了吃。”英子开心地笑起来。
  “噢!”程贤想了想,然后望着英子,“那你就继续背吧,你自己要把这件事情处理好了。”
  “一定。”英子非常得意。
  这天上午,英子的母亲来到程贤的住处,她和程贤聊了几句后让程贤劝一劝英子,程贤说英子以后的事情一切都靠她自己。英子的母亲走后,程贤这才开始意识到英子父母亲背后所承受的压力。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的生活提心吊胆,只有英子的日记把他悬着的心燃烧得火红火红。
  英子每天背着小芳去学校上学、放学,路上几个孩子会替她背一背。到了学校里,以前的老师们都夸她,问她为什么背小芳去上学。教语文的王老师说,你爸爸妈妈知道吗?她说知道。王老师问,他们同意你背吗?……
  程贤看完后问英子:“你为什么要背小芳去上学?”
  “是你说的,要我帮助别人!”英子笑起来。
  “帮助别人你快乐吗?”
  “快乐!”
  “唉,漂亮的小姑娘,可不可以说实话呀?”程贤坏笑着问。
  英子这时候没有笑,想了一会说:“不知道,我最怕别人问我为什么,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问我,怎么连你也问我呀?”
  “因为我和他们一样,想知道为什么?”程贤在屋外卷着烟开心地说。
  “是你让我这么做的,反正是你让我这么做的,下次再有人问,我就说是你让我这么干的。”英子开始耍赖。
  “这不行,你要为你自己做的事情负责,再说,我要你上天你就上天了吗?我要你杀人放火你就杀人放火了吗?你怎么像一个叛徒呀!”
  “唉呀,我不知道怎么办了,你别问我了好不好?”
  “好,冲这一点,我告诉你为什么。”程贤看着英子,正准备认真地说,却噗哧一笑。英子把手帕递给他,他擦了鼻子,说:“其实我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只知道做这件事情是对的,时间长了你便会找到快乐。”
  “真的呀?”英子一脸疑惑。
  “当你在享受这种快乐的时候你便找到了答案,你可以告诉人家,这样你很快乐!”程贤讲到一半停住,“算了,你还小,和你讲不明白,你不是说过要自己每天做一件好事的吗?”
  “他们问我为什么每天要做一件好事情。”英子有点沮丧。
  “我告诉你一个方法,以后别人问你,你就说我不想回答。”程贤开心大笑。
  “呵呵,这样也行?”英子笑出了声。
  “行,因为你是英子,谁会像你一样在学校的墙壁上乱写乱画?”
  深夜,程贤在屋子里算着哪些人和他关系不错,哪些人对他不好,如何搞好关系,如何让英子和夏夏身边出现朋友,如何让更多的孩子快乐,得到好处。他去城里给英子和夏夏各买了一件新衣服,许多便宜的手饰,他要让她们开心,同时在利用她们。他宁肯连续半个月吃面条,也舍得给她们买衣服,这让他感觉到快乐。他每天和英子说,傍晚的时候会有惊喜的东西给她。他把英子和夏夏打扮得漂漂亮亮,那种让人眼前突然一亮的干净和漂亮。
  程贤在村子里给大家讲故事时,他会奇怪地说:“唉,英子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女孩子的呢?真的太奇怪了。”接下去,则开始了他最擅长的演讲,他编了各个国家领导人十几岁女儿的故事。他开始教英子学习打字,即使以后不能进学校,帮人打打字也可以,这个工作他可以帮英子找到。
  9
  英子和夏夏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多,许多孩子明白,只有和她们成为朋友才能成为程贤的朋友,才可以接受他的奖励。天暖了,屋子里没有火炉,他这里仍旧是个中心,放风筝、下棋、打牌、听音乐等等。英子在家里一个人包了许多馄炖,孩子们过来吃,一些已经工作的年轻人每人吃一点,程贤说:“你们吃的都是英子包的馄饨吧?”
  程贤还有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有一天在城里,许多人夸夏夏,说:“唉,你家的女儿真漂亮呀!”他听了内心狂喜,决定以后经常带夏夏出去玩,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在他正得意时,他和英子遇到了更大的麻烦。一天他偶然间高兴地拍拍英子的头,又用手摸了一下英子的脸,被一个人得意地发现,当作宝贝四处流传。甚至有些家长不允许自己家的女孩子到他这里来。
  程贤连着两天没有看见英子,如果英子不来,他下一步干什么呢?
  清晨的时候,程贤在乡间小路上跑步,下午,一个人去了城里。
  以前程贤没事时便去城里逛一逛,去城里没什么事情,就是转一转,在书店里转转,在大街上转转,吃一点便宜的东西,偶尔晚上一个人去酒吧里坐一坐。每当他在乡下感觉孤独时,想一想城里街道上的阳光,会拼命地跑到城里来享受,没有阳光还会有商店、影院、酒吧、图书馆等。在图书馆里他可以呆一天,一定是很长很长的时间,逼着自己呆下去,时间长了,一些遗忘开始了。早上离开家,在傍晚的时候回到家里。乡下的晚上没有车,要早回来,偶尔晚上不回来了,他睡在城里的小旅馆里,很便宜的小旅馆。第二天早上继续留在城里,到傍晚再回家。
  这一天,程贤晚上留在了城里,夜里下起了雨,他就在一家商店外躲雨。听姑妈讲,大姐从上海回来开店了,街道上奔驰而过的汽车,如果此时大姐开车路过看见自己怎样?想到这里,他慢慢地卷烟,慢慢地看着雨,感觉着冷,想到乡下的家,心里又温暖起来。
  程贤卷烟吸,用铅笔在一张白净的纸上写东西,想一点写一点,等着天色发亮。他没有到旅馆里住一晚,本来想去的,最后没去。一个人坐在商店门前的台阶上,坐久了便不想动身,再久一点,觉得这样很好。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程贤一个人坐公交车回镇上,一个人慢慢地走,疲惫极了,时时眯起眼睛,想笑。到家时已快九点,他洗一把澡,躺在床上边吃东西边喝茶,看电视。看着看着,睡着了。下午四点钟的时候醒来,出门时,看着乡村的美景,他咧开了嘴笑。太阳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呢?太阳现在没有了,但西边一道红光仍在。可为什么还是感觉到一点冷呢?这冷一点儿不固定,像沾了油。就像刚才的他,突然几秒钟的时间里遗忘了自己,冷,是因为他发觉了这个遗忘。
  程贤看着屋外的花,早晨回来的时候,花还是湿湿的,现在都被风吹干了,或者是白天的太阳光晒干了它们。他蹲下身子,眼睛看着花,脑子里又空空的,待他回过头来,突发觉西边的那道红光强烈了一点。接着,他想到了什么,那刚才的冷这时被他遗忘了。想到了什么呢?他抓抓自己的头,然后笑着站起身。这时他感觉到了肚子的饥饿。
  半小时后,程贤开始吃一碗面条,吃面条时,他想今天晚上应该去小镇上买一点好吃的回来,享受一下。面条吃了一半,屋外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程贤回过头来,英子正满脸笑容地出现在他的屋子前,英子越来越漂亮,头发长了,皮肤白了,干净、会打扮了。
  “你这几天去哪里了?”程贤站起身,激动不已。
  英子说自己省城的姨奶奶去世,所以没有过来。英子说自己虽然在姨奶奶家,但仍带着语文书背课文,语文书里夹着英语单词。
  “你知道吗?最近村子里人到处乱说我和你。”
  英子从身上掏出口香糖递给程贤,笑着说:“我早知道了,没事,不用理他们。”
  程贤看着英子,咬紧了牙齿,他一脸严肃地在英子面前走来走去,兴奋使他无法沉静下来。英子回去后,他一个人躺在屋外泡一杯好茶,美美地喝着,开心不已。他想,我一定要让英子进入学校,不管用什么方法。
  四月初,程贤从外面回来,路过小镇时见到几个流氓欺负一个年轻人,旁边是许多店面,镇中学也在旁边。他知道原因了开始劝人家,结果被人揍了几拳。那几个流氓见他固执不离开,开始围攻他。他被打倒在地,有一个人用砖头拍到了他的肩膀,他的鼻子出血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时头晕晕的,就在他擦嘴角的血时,一个走路的老太太突然跌倒在地。他连忙过去问怎么了,见老太太不醒人事,他要附近的小店看着他的车子和钓到的鱼,然后抱着老太太去镇医院。途中,内心火热,冲动与报复的激情混杂在一起。
  程贤从医院回来后的几天,乡人们议论纷纷,说他不应该打抱不平,说他不该一个人送老太太去医院,同时一个劲地夸他是一个不错的人。这两件事情都被他利用上了,可以暂时缓解一下他与英子一家人的压力。
  几天后的村庄中间,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走来走去,显然是刚洗过澡,头发柔软地披散在两边,黑色白领衬衫,蓝色格子的裤子,黑色小皮鞋,阳光又精神。村庄里的大人们看着九岁的夏夏不由自主议论开来:“这女孩子太漂亮!太可爱了!多干净呀!多懂事多听话呀!”“程贤怎么对夏夏这么好?”“程贤对谁不好呀?”“这么好的人怎么搬到乡下来了,他家里人呢?”
  对程贤的议论,几乎一直像个影子环绕在村庄的上空,谁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两天前,程贤在城里花了两百元钱专门为夏夏买了衣服、裤子和一条裙子,回来后让夏夏试穿。当时夏夏穿着碎花裙,辫子上的蓝色绳巾,头发上的粉红发夹,黑色小皮鞋,淡淡眉毛,明净如水的大眼睛,让程贤一瞬间震住。裙子等气温再高点的时候穿,夏夏先穿了衣服和裤子。
  程贤知道村庄里的人见到夏夏也会震住,他等待并享受着。今年春天后,他开始打扮夏夏,在村庄里遇到压力时更会疯狂地打扮夏夏,给夏夏讲童话故事,讲道理,安排学习计划,他希望出色的夏夏可以减轻英子一家人的压力,甚至林丹的压力。在屋中他时常抑制不住想笑,笑完后走出屋。花了钱,他安慰自己,给自己制定了一个苛刻的计划,这个月的开销一定要少一点,这个月的写作任务要多一倍。
  
  10
  程贤和林丹出去玩,二十岁的林丹漂亮地穿着红色T恤、白色牛仔裤和白色球鞋。 两人一先一后出门,程贤在站台旁边的香烟店和人吹牛,看到林丹走到站台前,看到车子来了,林丹上车,然后一路小跑着上车。
  春节前,村庄里人越传程贤和林丹的事情,两个人在一起说话越没有顾忌。程贤喜欢和刚洗完澡的林丹在一起,两人边走边聊天,有时他会抱着林勇,鼻子里努力嗅着林丹身体的清香。傍晚的乡间小路上,炊烟阵阵,西边晚霞,不时有路过的人和程贤打招呼。
  “我发现你爸爸妈妈对我印象好多了。”
  “怎么好多了?”林丹问。
  “我猜他也认为我是孩子的父亲吧。”程贤笑起来。
  “别乱说。”
  “其实,其实有时候我想,如果我真是孩子的爸爸呢?”
  “你千万不要和别人乱说。”林丹着急了。
  两个月前,林丹说了孩子林勇的父亲是一个大学生,现在已经回老家结婚。程贤责怪林丹不应该把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说出来大家都会原谅和同情她。那天晚上,他考虑如何和林丹的父母亲沟通,渐渐开心起来,转眼心情暗淡。自己来乡下干什么了?他扇自己的耳光,轻轻一下,不重,两下,不重,狠狠一下,晕,头发涨了疼。他趴在床上时,想到英子和夏夏,她们的学习越来越好,感谢她们帮助自己。
  程贤想过,就算当了林丹孩子的父亲又怎样,至少在乡下有人可以陪了。在城里,林丹安静的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容。程贤讲笑话时,林丹才会真正像个小女孩一样青春洋溢,“咯咯”地笑出声。
  傍晚,在公交车里,程贤看着车窗外的人流,想到自己的家人,内心一片绝望。林丹依偎在他的身边,呼吸着女孩子的体香,他突然有些感动。他下面的家伙硬了,一直硬着,不知什么时候软下去了。他一直希望林丹能改变自己,有时会发火,说严重了林丹在他面前哭。他和林丹讲到自己当年的绝望,讲到兴奋的时候,便只顾着享受林丹的神情和目光。
  这一晚,他们都没有回去,想过看通宵录像,也想过住旅馆,最后林丹接受了程贤的玩笑,说省一点钱吧。两个人在街头坐到天亮。天亮了,两人从城里回到小镇上,没有人知道他们一夜未归。隔天,林丹到程贤这里来,说父母亲知道那一天她和程贤在一起,没有责怪。程贤却想好了如何减轻林丹在村庄里受到的压力。
  五月中旬,程贤帮着庄上人家收割麦子,心情非常愉快,麦田一下子变的空荡荡,远远望去,一片宁静,三五成群的麻雀不时飞来飞去。远处的田地中间烧着大火,是有人在焚烧麦杆,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西边的晚霞,想到家里人,他身体发冷。就像程贤常常一个人发呆,时间坐久了,绝望的念头跑到了他的脑子里来。这绝望像一条直线,紧绷着,带有迷人的诱惑。深夜,他躺在屋外看星星。乡间的夜晚,寂寥而冷清,很长很长时间,没有人提醒他。黑夜、时间、风、微弱的光,他不时地闭上眼睛。
  生活一天天这样重复着,对身边的生活厌烦和丧失激情,这也不时打击着程贤。可每当这时,他都会笑起来,现在没有什么可以打击了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顶多是感觉着心底的凉意和绝望,但却打击不了他。他知道和凉意、绝望站在一块的还有温暖与希望。它们互相排好了位置,哪一个抢了位置,另一部分便会站出来。他就像棵树,一会被风吹向东,一会吹向西。
  平日里,村庄里谁家有事,程贤去帮忙,盖房、结婚、出嫁、丧事、庄稼……帮别人从井里提水,隔两三天抱一个中风的老头出屋晒太阳,陪他聊天,钓到的鱼和别人一同分享……他近乎疯狂地帮助别人,越疯狂越觉得自己是故意的,还要再疯狂!这给他带来无比的激情,时常把自己感动,一个人偷着乐。
  几天后,下了一场大雨,大地吸足了水分,庄人们开始插秧,程贤忙个不停,吃饭香、睡眠香。
  英子给学校领导、班主任刘老师和学校里的学生去了三封公开信,态度诚恳地检讨自己的过错。这三封信,程贤让英子写了一个多月。英子去学校,说自己希望能重新返回学校继续读书,说自己可以参加初一年级的考试。可她之前的恶劣表现让学校拒绝了她的请求。
  程贤考虑了很久,他可以给学校写一封信,让村子里的许多人签名,也可以去镇里或区教育局跑一跑。他还想到一个大的计划,一定会让英子返回学校,实在不行了,就用这个计划。
  六月一天上午,程贤给英子布置了作业后进城。在城里,他想到在自己的屋前安一个篮球架。天空下起小雨,回镇里时,雨越下越大,他的心情忽好忽坏。好是白天自己在纸上写了许多字,晚上有自己喜欢的电视剧看,坏是自己整个人仿佛生活在空中。
  在小镇下车,程贤在站牌那看见了英子,英子有两把伞。
  “英子,你怎么来这里了?等谁?”程贤坏坏地问。
  “等你,我还担心你买伞了呢!”英子把伞递给程贤
  “这么坏呀,还担心我买伞。”
  “我实话实说。”英子笑起来。
  “走吧,我们回去。”
  “我刚才拿了许多伞送给庄上的孩子们了!”英子突然说。
  程贤不明白地看着英子,又开始一脸地坏笑。半个月前下雨时,程贤要英子去庄上的人家拿伞,送到学校里去。英子送伞时,他开心地笑,他才没有英子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做什么事情没有目的呢?大家这次问英子为什么送伞,英子重复着程贤的话:“以前我不好,现在我想多帮助别人。”英子的记性现在特别好。
  从镇上走一截柏油马路,到了村里,然后是土路。因为下了雨,土路上一片泥泞。程贤边走边问英子今天的学习怎样,英语、语文该背的课文是否背了。两人到了村子里,从村里往庄上走的土路已经泥泞不堪,他们只有选择站在路边上有草的地方,慢慢走,没有草的地方,一步一滑。
  “如果可以,我宁愿脱了鞋光脚走,否则可惜了我这一双鞋。”程贤说。
  “如果土里有什么东西刺了脚呢!”英子问。
  “也是。”程贤笑。
  走到大半路程时,程贤一用力搀扶英子,脚下一滑,顺带把英子拉倒在地。蓝色的伞翻滚着跑到沟里。程贤把英子扶起来,下沟拿伞。两人的衣服都湿透了。
  “都怪我!”程贤说。
  “怪我,你不搀我就没事。”英子的眼神此时清澈无比,头发上的雨往下滴着。
  两人走到庄子里,程贤让英子赶快回自己家换衣服,然后喝一大杯开水,躺在床上焐一焐。分手时,程贤内心激动,一脸严肃地说:“今天写一篇日记,明天我看。”
  学校里给英子简单地考了试后,很快接受英子秋天进入学校重新上初二。
  11
  七月初,程贤在屋前安装了一个篮球架,月底装一盏路灯。暑假里,许多孩子跑过来打篮球、玩吉他。几个月前,他从朋友家拿回一把吉他,他十几岁时学过一年,这时重新买了乐谱,晚上一个人慢慢地弹。陶颖是五月份开始和他学的。有人想学,逼着他加倍学习吉他,在图书馆里查找关于吉他的资料。后来想学了玩的孩子越来越多,他说:“我不行呀,你们自已学吧。”孩子们缠着父母亲买吉他,孩子们有理由,怎么陶颖的父母亲可以为陶颖买呀!
  这年秋天开始,程贤真正进入了写作状态。他在乡下跑步,打扫乡间小路,打麻将,喝酒,下棋,钓鱼,弹吉他……和孩子们去村小学或镇中学打乒乓球、篮球,踢足球,去别的小镇或附近的县城秋游。他每个月去图书馆几次,带回书和杂志。村庄里有几个人办了证,他帮他们借书。带夏夏去图书馆,夏夏在里面做作业,他翻杂志、写小说。
  “你女儿真漂亮。”
  别人夸了,程贤特别开心。从图书馆出来,两人到林丹的住处,简单地做一点东西,吃完后留下纸条,回家。
  林丹在一家美发店学习理发,在城里租了一间房,把孩子交给自己的父母亲。程贤责备过林丹的父母亲,讲到别的地方家人为子女的付出,讲到城里一个父亲在别人面前说:“我可以为我的孩子做一切事情,这是我的骄傲。”他让表妹带着林丹去找自己以前的朋友“大耳朵”,“大耳朵”的老婆开一家理发店。
  英子上学一个月后得到了许多教师的表扬,学习成绩名列先茅,尊重老师,关心同学。期中考试得了班级第三名。英子请教同学和老师,跑到老师的办公室:“老师,这里我不太懂。”办公室里的几个老师奇怪地看着英子,大概他们还想着这个女孩子在学校的墙壁上写满了——刘萌兰是坏老师,大傻B!可现在英子和以前的班主任刘老师关系非常好。英子跑步好,参加学校里的长跑比赛,一周后又被刷下来。作文好,当语文课代表,逐渐找到了帮助别人的乐趣,这些乐趣开始诱惑她帮助别人做更多的事情。
  在乡下,程贤慢慢得到了尊重,他说话有了份量,乡人对他的态度渐渐转变了,势利的目光转变的时候很可爱,以前和他有误会的人现在渐渐和他亲近起来。每到周末,他的屋子里全是孩子,有许多是村庄里亲戚家的孩子。小亮把同学带过来玩,孙坚的同学过来玩,林丹以前的同学过来玩,还有刘正刚技校同学初中同学、小菊的同学、缪正燕的同学、姚宁的同学……以及这些孩子亲戚家的孩子过来。大人找孩子也是到这里来,或者就站在路边对着他的屋子喊。
  “在这里呢!” 程贤从屋里跑出来大声说,或者,“不在!不在!他不在这里!”
  孩子们经常放了学过来聚一聚,程贤屋前的空地、小路上经常看到三个一群,五个一堆的小孩子。有时候孩子们在他这里吃饭、睡觉,和大人闹了矛盾躲在他这里。一些工作着的年轻人过来,偶尔带着他们的同事,一块打牌、喝酒、聊天、下棋、讲工作中的笑话等。他们买了刚出来的香烟给程贤吸,问这个吸过吗?吸了几根后,人家说:“这个给你留下,你这里就又多一种香烟了。”有人带一两好茶叶来,问他这茶叶喝没喝过,两人各泡了一杯后,年轻人说:“茶叶放在你这里,我喝茶了到你这里喝。”
  程贤在乡下的朋友多,人情也多起来,平均每个月都有一两次。结婚、生子、过大寿等。人情是债,有来有往,他是有去无回。冬天,在他有炉子可以取暖的屋子里,每天都围了许多人,老人,大人,小孩子。在小镇的浴室里,大伙儿等着他从池子里上来,听他聊天,聊世界大事,国内新闻。他听他们聊附近身边的事情。
  年前,程贤去姑妈家,带着夏夏,他给夏夏买了一身过年的新衣服。
  以前程贤打扮夏夏有企图,现在呢?夏夏越来越可爱,他真正地喜欢上了夏夏。夏夏和包老头相依为命,他又觉得夏夏和自己在乡下相依为命。英子、夏夏越来越和身边的孩子不一样,这让他有一点担心,自己以后一定会离开她们的。
  春节后,中篇小说《乡村的童话》发表。程贤装了一个信箱,以后邮递员直接把信放进信箱。他早上睡着觉,英子或者夏夏过来,他要她们把信箱打开,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
  进入三月的第二天,程贤和孩子们聊天,聊俄罗斯、美国、瑞典、澳大利亚等国家的村庄,中国的村庄,自己想象中的村庄是什么样子,聊到一个村庄应该拥有自己的节日。他只是随便说说,孩子们追着问,一个村庄如何拥有自己的节日呢?节日里有什么?他说这还不简单,就是唱唱歌、跳跳舞。
  “那我们也搞一个村庄的节日吧!”
  程贤听一个孩子说完,眼睛立时一亮。他和孩子们讨论开来,有人说一年一个节日,有人说半年、或者一年有两三个不同的节日,有人说太多了不好,先定一个吧。于是每年的单月六日便是庄上的一个节日。
  三月六日这一天中午,节日开始了,程贤的屋里来了五六个年轻人,大家中午买了菜,喝完酒打麻将。傍晚,五个一堆六个一群放了学的孩子来到屋子里。他和孩子们一块唱歌、弹吉他、跳舞。几个孩子在他这里吃饭,一些孩子回家,饭后过来。到了晚上八点钟,程贤这里有三十多个年轻人和孩子了,大家在路灯下打篮球、打羽毛球、弹吉他,唱歌、跳舞……村庄里一些大人过来看热闹。
  晚上,程贤和大伙儿写了一首简单的歌词,和大伙儿一句一句乐呵呵地唱着,边唱边改,一块作曲,你骂我,我骂你,互相追赶。
  我们的庄子有节日
  了不起
  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还有站在一旁的男孩子
  虽然我已三十五
  但我眼里十七八
  虽然我已五十三
  但我眼里十七八
  这样一个节日的晚上
  美酒茶香音乐每个人都跳起来
  一年六个同样的节日
  不用等多久
  一年六个同样的节日
  以后节日会更加多
  ……
  刘一民、贾新、刘正刚、小亮、姚雪曼、陶颖、英子等等一些孩子晚上十一点多才回去睡觉,夏夏睡在了程贤的屋子里,不忍叫醒她。一些年轻人则坐下来喝茶、打牌,直到凌晨三点回去。这一夜,程贤屋子里的灯通宵亮着。第二天早晨,庄上的人都来和他聊天。
  12
  这个春天,程贤开始写长篇《生命中的暂时遗忘》。他兴奋不已,一个人时又孤独绝望,不知自己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每当绝望或脑子混乱的时候,他在乡下不停地跑步,跑着跑着,大脑开始清醒,充满力量。在这样的奔跑中,他想身体可以给精神制造暂时的遗忘,然后想到——个人能否对这个世界制造遗忘?谁能给一个村庄或者一座城市制造遗忘?他快乐地唱起了歌,无比兴奋,在乡下的小路上,大家纷纷和他打着招呼。
  这里的人经常送米和菜给程贤,英子的父母亲送了大米、香烟和酒,林丹的父母亲送了香烟和菜,为他打了毛衣,一些工作了的年轻人常会带上一两二两好茶叶过来,带上刚在市面上出现的香烟和他一块品尝。
  程贤三四天打扫一次乡村小路,经常人帮他一块打扫,上学的孩子一个个喊:“叔叔,早!”每天早晨,空气格外清新,到处飘荡着一种淡淡的馨香,让人心旷神怡,他都早早地起床跑步,这时候经常有人陪着他一块跑步,大家说早晨锻炼身体好呀,到了星期天的时候,乡下小路上偶尔会看到一些年轻的孩子在跑步。
  四月的黄昏,这时候的太阳最美丽,温柔而不刺眼,程贤一个人坐在屋外,慢慢地喝茶、卷烟吸,一切都不着急。他不时地瞧一眼空中的太阳,以及远处被阳光映照下的万物,内心柔软又安静,天渐渐要黑了,四周一片神秘的光芒。
  “程贤!”一个女孩子在十米远的地方喊,把他从回忆中拉出来。
  程贤抬起头,是林丹。林丹骑着粉红色的自行车,他等林丹走近了问:“你爸爸妈妈同意了吗?”
  “同意了。”
  林丹在美发店里干了十个多月,已经可以熟练地帮人理发了。她刚到美发店便受到大家的喜欢,她长得漂亮,男人们喜欢看见她,喜欢和她聊天,她帮人洗头,顾客喜欢她,工作认真,店里的老板、年轻的小师父们喜欢她。程贤来城里时,会到林丹的小屋坐一坐。躺在林丹的床上,闭上眼睛,听着林丹剪刀剪纸的声音,而他却内心颤抖,内心火热与阴凉混杂在一起。以前他每次想到要和林丹更亲近一些时,都会被林丹和村庄的信任打动。和林丹在一起,他除了身体时常紧张和内心深处的感动外,便是对自己生活的绝望。
  林丹的父母亲、邻居、亲戚,程贤和村庄许多大人、孩子都会让林丹试一试剪刀,剪不好了再去别的理发店修理一下。经常先把一个人的头发剪去要剪的三分之一,再剪去二分之一,慢慢剪到这个人满意的程度。用程贤的话说,要珍惜资源。有时这个人说,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会,于是换一个人上。十天前,镇里一家一家理发店要转让,程贤问林丹,你开吗?林丹说想开。林丹回家和父母亲说话,父母亲同意了。
  五月六日,庄上过节日。从上午开始,来的大人、孩子比以前更加多,大家打篮球、打羽毛球、跳绳、踢键子、唱歌、跳舞、弹吉他外,加上了贾新的武术表演。程贤教孩子们跳舞,孩子们说:“你不会跳,我们来教你吧!”这个晚上,夏夏跳得浑身是汗,英子给夏夏洗澡,带到自己家去睡。
  五月中旬的一天,程贤进城,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刘妈。刘妈五十五岁,小镇人,和程贤住的地方同属武进村。刘妈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在城里。她的两个儿子都不愿意和刘妈生活在一起,女儿愿意,女儿在城里的房子太小。他冲动地让刘妈去自己那里住,刘妈不同意。他说:“当我的保姆吧,管吃管坐,工资另外再谈。”他当时除了冲动,还有别的目的,一、觉得好玩,二、可以得到别人的夸奖,三、自己以后会经常出去,四、觉得刘妈在他那里不会呆多久。
  刘妈来后,村庄里的人知道了这件事情,来程贤这里陪刘妈聊天,个个夸程贤是一个好人。刘妈对程贤说:“我不要工资,你这里根本不需要保姆。”
  程贤暗自开心起来,仍说:“不给工资不好。”
  刘妈固执:“我不要。”
  程贤内心开了花,一脸严肃:“给少一点吧。”
  “你给,我就离开。”
  刘妈的固执让程贤轻松了许多。
  刘妈来程贤这里后,开始做一些田地里的活,这是庄上人家闲着的田地,程贤租下来让刘妈自己种。刘妈还养了几只鸡,很轻松。每逢集市的时候,她会挑一些家里种的菜去卖。她在村子里和人交谈时总是在夸程贤,村庄里的孩子对她非常尊敬,抢着帮她做事。她从集市上买回来的茨菇把子用手折下来,再栽在河边。刘妈到程贤这里不久,程贤接到通知,他的小说《那一场烟花的相遇》会在《收成》杂志第四期刊载出来。第三期的《收成》杂志上有一篇评论,里面也提到了程贤的中篇小说《乡村的童话》。
  七月六日,这一天彻底震住了程贤。上午,断断续续有几十个孩子过来玩,到了中午天气渐渐热起来,孩子们才散了一些。屋里屋外仍围着三十多个孩子,大家和程贤聊天、看碟片、唱歌、弹吉他。到了傍晚,大人、孩子们又断断续续围过来。刘家庄和附近几个村庄的孩子大部分来过了,亲戚带着亲戚、同学带着同学。有一次聚的人多了,程贤数一数七十多个。大家围在程贤的屋前打篮球、下棋、打羽毛球、唱歌、跳舞、弹吉他……这一天来过的大人、孩子有二三百。
  这一天深夜,程贤非常兴奋,他在一张纸上迅速地写道——我可以改变一个村庄吗?
  程贤想到这个令人搞笑的问题,他皱着眉头,不希望这是一个搞笑的问题。眉头皱的时间长了,在他静静地思考后觉得,如果可能,一个人是可以改变一个村庄的。这个可能到了第二天,他再次觉得可笑。一个村庄如何才能发生大的改变,自己如何才能使一个村庄发生变化,自己为什么要改变一个村庄?
  节日后,程贤冲动地买了两张乒乓球台子,准备下次节日的时候用。
  夏天,程贤在河里游泳,乡下的孩子用绳子绑好两个废弃的轮胎,然后他就坐在轮胎上面。在河中央,闭着眼睛睡觉,想小说中的东西,想自己的未来,村庄里孩子们的未来。有时河里他一个人,晚风清凉,河水的味道,整个世界静极了。
  程贤在河边写作,带着水瓶、茶杯,茶叶,烟叶,书本,酒,坐在轮胎上看书、写作,黄昏的夕阳照着,无比美好。写歌词,唱歌,弹吉他。在河里给大家讲课,讲历史、地理、经济等。讲中国人的优点、缺点,中国文化的优点、缺点,讲人活着为了什么,讲爱的力量、梦想的力量、道德的力量,故事中的勇气和智慧哪一个更重要,尊严值多少钱,自由与压抑,个人与集体,每一座城市每一个村庄都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在一座城市和一个村庄之外,还有另一个同样的城市与村庄。
  程贤给孩子们讲多了经常会遇到许多问题,比如一个村庄里,正义、勇气、良知等等如何建立?为什么要建立这些东西?我和这些孩子们有什么关系?他常常担心,觉得给村庄里的孩子不停地演讲正义、勇气、良知等等,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讲得越好越不道德,因为生活并不是这么简单,他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而他随时会离开乡下,离开这些孩子。
  程贤不允许孩子们独自下河游泳,一块游泳时旁边还必须有游泳圈。在和孩子们讲了《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本书后,对两个水性很好的年轻人笑着说:“你们的任务是负责别人的安全。”
  夏天,程贤出去一趟,在外面时,想到有刘妈在家里,他只管放心去玩了。他出门时还虚伪地让刘妈回自己家里住几天,刘妈不愿意。
  《那一场烟花的相遇》在《收成》杂志上刊登后,九月份要出单行本。
  
  13
  九月六日,村庄的第四次节日,孩子们刚刚开学,白天上课,晚上迫不及待地来到程贤这里。路灯开着,大家一起在屋外,唱歌、跳舞、打篮球。《村庄的节日》这一首大家共同作词作曲的歌,是这里孩子们都会唱的,甚至许多大人也会唱。当许多人唱起这首简单的歌时,程贤则看着远处的天空与天空下面的庄稼,不时眨着快要醉了的眼睛。
  这一个晚上,唱歌最好听的陶颖连唱了十首歌曲,有几首是姚文军动手改过的歌曲,和姚文军自己作词作曲的歌。
  
  《我不停唱歌》
  
  我们的小小村庄
  一个个人离开了
  去远方
  我不停唱歌
  从小教我唱歌的人都离开了
  去远方
  长大后我依然唱歌
  歌声带着他们童年梦中的气息
  希望能用我的歌声把他们唱回来
  长大后我依然唱歌
  歌声跳动着村庄的阳光和快乐
  用我的歌声让村庄里的人不再去远方
  让他们不用在远方逗留太久
  ……
  
  《乡村歌手》
  
  我是一个乡村歌手
  很长的时间里
  我眼神呆滞,失去神采,没有梦想
  想唱歌没人听
  想呐喊有人看着我,得意洋洋
  
  沉默许久后发现我依然充满了力量
  许久后发现我可以找回自己的勇气拥有自己的方向
  我的眼神不停闪烁开始新的梦想
  
  我乐于助人,充满正义感
  我唱歌给许多人听,掌声四周回响
  我说我是一个乡村歌手
  他们说,我们喜欢听你的歌,神采飞扬
  ……
  节日,村庄里仍有几户人家的孩子不过来加入,因为孩子的家人和程贤有过冲突,比如有钱人刘宏、包工头姚国民等等。而程贤则享受着报复的乐趣,他没有想到村庄的节日是一种报复,原来快乐也是一种报复,以前不明白的道理现在才明白。
  小说出版,程贤给乡下的一些朋友和孩子送了书。镇中学和村小学图书馆跟他各要了一本。镇中学一个老师拿着程贤的书,问他是不是很快就要离开乡下?他说不会。回答完后却在脑子里想到了一个问题,自己什么时候离开乡下呢?
  秋天开始,刘妈种起了荠菜。程贤买回一台手提电脑,上网,和以前的大学同学、出版社的编辑们交流。他接受电视台的采访:“一个作家在写完一篇小说后,使他更相信人类的正义、勇气、良知、德行等等,这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作家。”
  国庆节上午,程贤和十几个孩子去城里玩,买衣服,在城里的街道边,和大家一块唱歌。他要孩子们在街头跳舞,没有孩子愿意跳。傍晚,他和孩子们乘最后一班中巴车回镇里,在镇里下车,往村庄里走的途中,大家大声唱歌,跳一会舞。
  “程贤,你改变了这里的村庄。”镇中学副校长和程贤吃饭时说。他的儿子和程贤是朋友,他让儿子请程贤来家里做客。
  程贤认真地说:“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乡下,从来到乡下的这一天起,他便准备好了早一点离开。他现在只是想把小说《生命中的暂时遗忘》尽快完成。
  十一月六日是村庄的第五次节日,星期二,许多孩子白天上学,提前在星期天开始过节了。星期二白天,村庄里一些老人、中年人、年轻人来程贤这里聚餐、打牌、弹吉他,放风筝等,到了傍晚孩子们放学了,更加热闹起来。程贤看着这么多人围在自己小屋的四周,有时想,如果自己不在乡下,那么这个节日也是可以继续热闹的。村庄里的许多孩子为了节日常会提出许多想法和意见,有的比他考虑周到。
  节日后的第三天清晨,程贤在屋外跑步,小路上跑步的人三三两两,有老人、中年人、年轻人和上学的孩子,孩子们唱着村庄自己的歌曲。他终于决定改变这里的村庄了。
   
  
                 第三章、陶颖的成长
  
  
  1
  清晨,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早早起床,先练一下声音,完毕后打开门窗。旁边的打印机在打印一个话剧剧本,打好后,她放在鼻子前闻一闻,夹起来,坐在阳台上边看边想。清晨的凉风飕飕吹在脸上,让她感觉神清气爽。姨妈喊,陶颖,过来把一件背心递给她,说早上凉,快加一件衣服。她说不用,一个人走到跑步机上锻炼。
  以前陶颖从酒吧下班回来,经常看书看很久,背话剧台词,或者上网。夏天天亮得早,她坐在阳台上,看对面和斜对面两幢楼里的灯依次亮起来,许多家人的身影在厨房里忙碌,老大爷们在楼下跑步、踢腿,老奶奶、大妈们拎着菜篮子去菜市场,熟人们互相打招呼,楼下上学的孩童三三两两背着沉重的书包去上学,有被家长带着的,自行车、三轮车、汽车……姨妈经常喊,陶颖,不早了,赶快睡觉吧。过一会,她去睡了,下午醒来。
  今天周一,陶颖锻炼一会后去冲澡,出来见根芸醒了,告诉她,姨妈出门买早点,有她爱吃的“小张记”烧卖。根芸洗脸、刷牙,等吃了早饭后,完成陶颖给她布置的作业。陶颖关上窗户,练习台词,过一会她在电脑里和村话剧团的缪吉婷用视频排练话剧。在城里把台词排练好,背熟透了,现场可以快速进入状态。一周前,程贤把根芸交给她,让她建社区图书馆,告诉她自己决定改变四季青社区。她是亲眼看到程贤如何来改变一个村庄和一个小镇的,现在程贤要改变一个社区,她觉得很好玩。
  一个社区是一座城市的缩影。
  小时候,陶颖对城市的理解是,有公园、动物园、游乐场、电影院、好吃的零食、好看的衣服……有一次,五岁的她和父母亲去城里吃喜酒,途中,上厕所出来找不到母亲,吓坏了,她越走越远,不知不觉碰到进城的幼儿园女老师。这一天,老师来城里的男朋友家坐客,看见她,老师骑车带着她在附近转一转。那时城小,饭店少,看见饭店门口站着新郎、新娘便知道了。一年后,母亲告诉她,老师嫁到城里去了。
  乡下的女孩子大都以嫁到城里为荣,小时候的陶颖没有想到这个,她为她的狗在哭泣。九一年,她八岁,她家的大黄狗被活活打死,大黄狗的眼神她永远忘不了。贾新家的狗没有,打狗的这两天,贾新把狗带到更远的亲戚家去了,一个月后神气地带回来,这时候乡下不再打狗。
  陶颖上学放学都要经过一堆坟,乡下的人死了,就埋在小路的两边,新坟,旧坟。白天的时候不怕,晚上几个人一块走还好,如果一个人走,有一点响动,都怕得要死,好像有一个人影在跟着自己,这人影看不见,总在背后。她常常飞快地奔跑,或者大声唱歌。经常有一些男孩子来吓唬大家,这是他们的乐趣。上学放学途中,男孩子们赌钱、吸烟、打架,在鱼塘里抓鱼,草丛中捉到一条蛇,把蛇摔死,有时吓唬女生。女孩子回家告诉父母亲,父母亲跑到男孩子家告诉家长。有一次孙坚在草丛中捉到一条蛇,在路中央把蛇舞来舞去,女孩子们不敢过去。缪吉婷说:“我们回去吧,到时候老师问我们为什么不上学,我们说孙坚不让我们上。”几个女孩子回头走了十几米远,孙坚把蛇扔了,说:“我扔了!我扔了!
  陶颖是个内向的女孩子,喜欢对着天空、田野、镜子发呆,喜欢唱歌。人家问她喜欢什么,她不说喜欢唱歌,说喜欢画画,虽然她一年画了几张纸。她一个人时宁愿呆在家里,做作业,看一天的电视,唱半天的歌。有人说女人最讨厌的就是爱哭,女人的弱点,但也是聪明的女人对付男人的武器和战略。她的姑妈喜欢哭,姑妈的眼睛湿了,姑父在旁边围着团团转。她不懂,在家里父亲声音大了,她眼泪水下来,父亲很委屈地说:“我没怎么呀!我没怎么呀!”
  父亲是瓦工,以前帮人家盖房,母亲忙田里的活,空闲下来陪父亲帮人打小工。家里的房子是父亲一个人盖的,父亲大工,母亲小工,十岁的她帮忙浇水、拎水。家里盖楼房了,她非常得意,邻居们常和她父母亲开玩笑:“你们呀,把你们的女儿弄伤了!”母亲说:“不让她拎水,她非要拎!”她立即挺直了胸:“我拎了动呢!这算什么!”这一次,她拎的水更多了,她母亲慌忙过来,拦住说:“我的乖乖,这个你拎不动!”盖楼板时,一些亲朋好友来帮助。一年后,父亲拉了六七个人帮人盖房,他当工头,最后人逐渐多起来,母亲负责烧饭。父亲去远的地方帮人盖房,她和爷爷奶奶一块吃,去外婆家。父母亲在附近帮人盖房,她去父母亲那吃。
  
  2
  九九年夏天,陶颖的父母亲帮程贤建房。一开始的陶颖对程贤极为反感,她对任何知道她秘密的人都有意见,程贤和她说话时戏弄的语气也激怒了她。在家里吃饭时,父母亲谈到程贤,她表达自己不满的意见,父母亲说程贤不正常,她说程贤是有点不正常。在亲戚家,大家说程贤有问题,她说程贤是有点问题。
  陶颖元旦节后的第一个周六去看外婆,这一天下午,外面刮着大风,天气从前天到今天,降了七八度。到了外婆家,舅母说表妹在程贤那里。她从舅母家出来,舅母在后面喊,要她加一件衣服,她说不冷。乡下的冬天,天与地一片灰色,没有风时僵硬如铁,起风时,风呼啸着在空气中厮杀、叫嚣,吹过树梢时发出长长、尖锐的哨音。家家户户的门窗紧紧关闭,路上的行人戴着手套捂着脸,骑车的人裹着围巾,弯着身子努力前行。
  陶颖走近程贤家,屋子里传来阵阵说话的笑声,她犹豫了一会推开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真暖和呀!一屋子的人。表妹在这里正在做作业,自己的同学孙坚、宰爱军在下棋,还有人打扑克、看书、看电视、听音乐、聊天……二十多个孩子,两个老人、三名妇女。表妹告诉她,程贤去浴室洗澡去了。父亲和身边的人经常讲程贤在浴室里的事情,讲程贤在浴室里喝酒,给许多人讲历史、地理、国家大事、世界大事,讲程贤可以画中国地图、世界地图。她坐了一会,全身暖洋洋的,感觉到衣服里的身体渐渐潮湿起来,表妹让她把衣服脱了。一个孩子说,要加煤了!掀开铁盖,换一块煤。
  小阁楼是程贤写作、睡觉的地方。下面三间屋子,一间厨房,一间放东西,一间客厅,大伙儿在厨房和客厅里玩。乡下有人家装空调,舍不得用。
  陶颖经常看到程贤清晨打扫乡间小路,远远地看着程贤卷烟、跑步。冬夜,她和父母亲走亲戚家回来,程贤正在屋外跑步。父母亲帮别人盖房,她去吃饭,程贤在主人家帮忙,汗水从程贤额头上淌下来,在阳光下晶晶亮一片,程贤的脸上和声音里都带着笑声。庄上一个老年人死了,家家出人情,派一个人去吃饭,父母亲没有时间,陶颖去,她坐下来,心里“呀”了一声,旁边居然坐着程贤。她想,程贤住在刘家庄,怎么到我们陶庄来了呢?酒桌上,她听着程贤侃侃而谈,喝酒、抽烟,饭桌上和人约好了过一会打麻将。农村死了人,一个月不允许去人家。有一次,一户人家老奶奶去世,刚过门的媳妇不懂事,踏进邻居家的门,两家打了几天架,一个进了医院。但大家可以去程贤的屋子,有人说:“怕什么,程贤还吃死人的东西呢!”
  陶颖第二次和同学姚正芳来程贤这里玩,来时,舅舅在这里和程贤打着麻将。寒假里,她和表妹来程贤家玩,只要程贤不逗她,她可以一直不和程贤说话,就好像程贤不存在。程贤说:“你唱歌真好听呀!”她没有理睬,眼神木木地看着程贤,和表妹说着话。她发现像她这样的,还有别的一些孩子,来程贤这里玩有自己的同学、朋友、亲戚,和同学、朋友、亲戚说话就行了,不用理睬程贤。
  打春一个月,陶颖周末来外婆家,和表妹到程贤这里逛一逛,有时不进屋。程贤屋里取暖的炉子停了,来他这里的人逐渐少下来,只有周末稍稍热闹一会。表妹的隔壁是英子家,她和英子聊天,问她学习怎样,有两次和英子一块到程贤这里来玩。
  陶颖和曹桥村的中学同学打羽毛球,程贤过来和她打。程贤把羽毛球打得忽高忽低,她一次一次接不住,但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让程贤感觉没意思,反倒认认真真打起来。球的回合次数多起来,两人开始聊天,有时对方没接住球,这边会发出“哎呀”一声叹息。这一天,陶颖和程贤讲的话超过了之前许多天里说的话。
  五月底,陶颖和表妹来程贤这里,程贤正和姚文道弹着吉他,程贤问她想不想学?她说想学。一周后,她和表妹来程贤这里时带了一把新吉他。十三岁的表妹喊:“叔叔。”十七岁的她第一次喊:“叔叔。”自此,每到星期天,她来表妹家,和表妹到程贤这里,看书、打羽毛球、唱歌、弹吉他。
  夏天,村庄里许多孩子学习吉他,程贤为大家买了关于吉他的五六本教材和磁带。陶颖的父母亲告诉程贤,我家陶颖现在天天在家不是唱歌就是跳舞。陶颖来时,他问,陶颖脸红了,然后责怪父母亲还是和以前一样,把什么都告诉别人。父母亲一开始对她弹吉他有意见,说男孩子弹的东西,你弹什么呀?你一个女孩子整天和一帮男孩子在一起,像什么话!后来村庄里多了姚宁、孙喜妹、缪吉婷,包括镇中学老师的孩子马娟等几个女孩子弹吉他,父母亲的话少了一些。
  陶颖在一所职校读书,这所职校大部分是一些混日子的孩子,逃课、打架、早恋,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也不相信拥有美好的未来。她的父母亲极少关心她的学习,初中的时候问问成绩,上了职校后不再过问。她把全部的精力用在看书、学习吉他、唱歌上面。秋天开始,她把吉他带到学校里练习,周末带回家,途中,行人看着这个背着吉他的女孩子。一个月后,受不了老师和同学们的眼光,不再把吉他带回学校。在城里租房学理发的林丹说:“到我那里去弹!”她在林丹这里弹吉他,有时会睡在这里。房东对她提意见,她克制一点。
  这时候的林丹经常剪纸,在纸上画黑杠,再把纸用夹子夹在衣服架上,然后用剪刀剪那些黑杠,要又准又快。这是张庄姚文道的意见,姚文道和程贤同年,当过兵,在广东打工三年,刚回来,喜欢吹口琴,弹过几年吉他,他喜欢林丹,说要让剪刀和人的大脑连接在一起。
  陶颖和父母亲要了音响,在家时天天听歌、唱歌、弹吉他,每天弹到很晚。有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很厉害,什么都会弹,有一段时间,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万分沮丧。左右邻居问她父母亲:“你们家女儿天天练这个干什么?”父母亲又有意见了,她跑到程贤这里弹,在冬日有火炉的屋子里,这里总有几个弹吉他的朋友。
  “你以后真的想当明星?”身边的人问陶颖。
  “我学了玩呢!”
  “学了玩要这么用功?”
  “我没有别的爱好,所以就弹了!”
  “你以后真的可以当明星呢,你的歌唱得多好!”
  陶颖害怕身边人的夸奖,她不敢说出自己的梦想,怕人嘲笑。这时她还没有固定的想法,但她隐约知道,先把吉他弹好,把歌唱好,对以后一定会有好处。程贤也会问她以后的想法,问她想没想过当歌手。她说:“你别笑我了!”
  二零零一年春天,程贤在乡下创建村庄的节日,到第二个节日后,陶颖的吉他已经学了整整一年。其间,和她一块弹吉他的几个孩子不再弹了,有的弹了后去学校里炫耀,连只用了一周便学会一首歌的刘正刚也中途放弃。但加入的的孩子更多,尤其从这年的暑假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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