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温乐源知道,他们马上就会明白这孩子要干什么了。
那个从刚才就站在路旁,一动不动的老太太的衣服下襬飘了起来,在这无风的清晨里,像是被风吹到一般飞得高高地,一张纸从她的口袋里鬼鬼祟祟地露出头来,转眼被风吹走。
老太太慌慌张张地追上去,想把它在落地之前抓住,但风滚动着打了一个滚儿,眼看就要抓到的纸唰地变了位置。
老太太气喘吁吁,几次三番,总算在距离男孩所站的位置不远的地方往空中一捞,牢牢地抓住了它。
在她抓住的一瞬间,温家兄弟终于看清楚了,那的的确确是一张纸币,而且是一张一百元的纸币!
拿到纸币之后,老太太很珍惜地在身上抹了抹,她已经忘了自己正置身闹市,更忘了周围来来往往的汽车,她的眼里只有那张纸币,其他的都看不见了。
“一百元纸币,有什么好看的?”温乐源咕哝。
她把纸币拿得远了些,正微笑着看,忽然愣住了,用力搓搓眼睛,又使劲擦擦纸币,似乎那上面有什么脏东西一样。
一辆汽车慢慢地滚动着轮子接近她,但她没有看到,仍是死死盯着她的钱。
“老太太!”温乐沣大叫。
温乐源拉住他的领子,阻止了他想上前的欲望,“那件事早就已经发生过了!你再叫也没有用。”
“可是……”
“有空的话,不如看看那个孩子究竟想干什么。”
温乐沣一呆,目光迅速转向那个一直都没动的孩子身上─他现在已经不是一动不动了,因为他不知何时将右手伸入了衣服下襬,就像那些慢动作的人和车一样,慢慢地从里面掏出了一把水果刀。
温乐沣觉得喉咙里变得又苦又干,他很想开口,很想冲上去让那孩子住手,但温乐源却抓紧他不放。
“乐沣,别好心帮倒忙,想咱以后睡个安稳觉的话,就乖乖看着别动。”
“我不想看了。”温乐沣转身就想回去,又被温乐源一把拉住。
“哎哎,别这么绝情,那老太太其实很希望我们在这里看的,我们为什么不看下去呢?反正也不吃亏嘛。”
“……你怎么知道她就想让我们看下去?”
“因为我们看得见啊。”温乐源理所当然地说。
是啊,因为他们看得见,如果老太太不想让他们“看”的话,他们下来就只会看到清冷的街道,和呆站不动的男孩与老太太。
温乐沣无言以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看下去。他不喜欢这种戏码,虽然可以猜到结局,但他还是不喜欢看。
男孩向老太太一步一步走去,那辆车也在慢慢地向老太太接近。
“我还是─”温乐沣忍不住,又跨出一步,“那样不行─”
温乐源拉住他的腰带,硬是将他又拎起来拖回身边,“那样不行?那你说哪样行?他们都烦了,就这样吧。”
慢进键松开,快进被骤然按下,所有的速度在片刻间变得迅捷无比,男孩猛地一刀挥出,扎向老太太后背上的心脏位置,与此同时,那辆车飞驰而过,砰的一声,一片血花四溅,老太太的断臂残肢在撞击的作用力下飞上半空,又扑嗒扑嗒几声落了下来。
汽车逃匿,不见踪影,只剩下男孩呆呆地站在血泊和残肢中间,满脸的血污,肩头还挂着半根肠子,鸡蛋筐被整个压成了饼状,里面黄色的蛋黄和无色的蛋清被挤得流了一地,和血液混在一起,变成一幅诡异的图案。
周围杂乱的车人影像逐渐散去,消失,再也看不到踪影,只剩下那残忍的景象,以及犹自站在那里发愣的男孩。应该是受到了巨大的震惊,才让他连动都不能动吧。
温乐沣甩开兄长的钳制,快速跑到男孩身边,用手在他身上一抹,就像一块橡皮似的,将男孩身上的幻影擦得干干净净。
男孩咧了咧嘴露出一个不知是笑是哭的表情:“我杀了她吗?”
温乐沣说:“她早就死了。”
男孩的表情扭曲了一下,刀“当啷”一声掉到地上,他抱着自己穿得单薄的上身,慢慢蹲了下去。
“她还会来的……她还会来的……我不杀了她,她还会来的……”
“别这样,其实她……”温乐沣想去拉他,被他拍开了,“其实她的死和你又没有关系……”
“谁说没关系!”男孩仰起脸,眼睛通红地暴吼道,“就是我杀她的!就是我杀她的!”
“你冷静一点……”
温乐沣觉得男孩身边站了一个人,还以为是温乐源,心想他怎么会变矮的?一抬头,发现又是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他吓了一跳,差点叫出来。
而这时,那男孩已经又低下了头去,依然喃喃着:“是我杀的……是我害死的……是我杀的……是我害死的……”
“多么强大的忏悔方式。”一个声音悄悄地说。
身后一双胳膊伸过来,越过温乐沣的肩膀压下去,身后人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温乐沣身上。
这位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温乐沣忍住给他后飞踢的欲望,把他从自己身上拨开。
温乐源很不满,不过知道如果再闹下去弟弟说不定真会发怒,那他就没好日子过了,只好悻悻地转到一边,对着男孩一笑:“怎么?后悔就要杀人吗?就因为她妨碍了你?她都死了哎,你居然还这么残忍要杀她?”
“不是的!”男孩激烈地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是我害死的,但我不是为那个才要杀她!”
温乐源笑笑:“哦,那你说是为了什么呢?”
男孩犹豫了。
“看来你好像难以启齿啊,可以理解。但是这老太太实在很过分,每天晚上、每天晚上没完没了地在这里转悠,害得我觉都睡不好。
“这样吧,我帮你个忙,看在你还是小孩的分上,这次活儿只要五十块就行,我帮你把她打散,让她永生永世不能投胎……这个交易怎么样?答应的话我现在就动手了。”
男孩原本是蹲着的,听到他这话,竟猛扑上来,一把按住他装腔作势要举起的手,“不要!绝对不要!你不能这么打散她,她是无辜的!”
温乐源做出很惊讶的样子说:“无辜?都变成鬼了还来纠缠你,让你不得不杀她的还叫无辜?她要是无辜就没有不无辜的鬼啦!还是让我打散了她吧。”
男孩使上了全身的力气压住温乐源,虽然他的小身条儿可能刚够温乐源一条半大腿的重量,但温乐源还是装得好像真的被他压制住了一样,装模作样的德行让温乐沣看着都想笑。
“你不能打散她!不行不行,是我给她假币的!是我为了把假币花出去才给她的!是她发现我给的一百元是假币所以才发愣的……
“如果当时她不发愣,怎么会呆在路中间被车撞死,她变成鬼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不要打散她!”
“那你还杀她?”
“我不是想杀她!”男孩吼得嗓子都有点倒了。
“让她一直在这里不行!不能让她每天都死在这里!所以我想让她用不同的方式死,听说这样就能让她摆脱这里!一定可以的!”
这孩子……哪儿听来的“好”办法啊!
温乐沣露出几分同情的目光,温乐源对他使了个眼色,让他把多余的同情心都暂时藏回去。
“也就是说……”温乐源一只大手在他头上用力揉了揉,那力度不算轻也不算重,但很实在,让人安心。
“你就是想让她升天才这么干的喽?一点私心都没有?真是好孩子呐。”
男孩讷讷,嘴张了几次,也没发出声音来。
“唉,让我来猜猜看,”温乐源一边笑一边说,“不知道是买东西还是在路上捡到,总之你弄到了一张一百元的纸币,这钱对你很重要,有了它,你们家至少能吃些好东西。
“但是随后你就发觉这纸币不太对,是假的,可是要扔掉的话,你也不甘心,所以就想办法花出去。
“那天,碰巧老太太到你家,你就把纸币给了她,所以你才会一下子买那么多鸡蛋。
“可你也不想想,你家里又没有冰箱,那么多鸡蛋在吃完之前就坏了,那不是浪费了吗?
“这还不算什么,因为你的错误,这老太太从那天起,不得不每天都回去一次,因为她想要她的钱,不管是被她用来找零的一百元,还是那筐鸡蛋都行。
“孩子,你在把那一百元钱送出去的时候,为什么不想一想?你想要那一百元钱,那老太太不需要吗?
“如果她有钱,她又何苦这么大年纪,还提着那么重的筐子四处辗转,甚至还爬上四楼到别人家卖她的鸡蛋?
“你想杀她,这很正常,因为你被她搅得不胜其烦,最可怕的是让她这么继续找来,总有一天会让你在你爸爸面前现形。
“你怕被你爸爸知道你做的事,为了阻止她,甚至可以去杀她,可以在我们面前装,装得跟真的一样。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家里有一个瘫痪的爸爸,她家里是不是也有一个瘫痪的儿子、女儿甚至老伴?即使没有,谁又会在有一点办法的情况下,还让自己这么辛苦?
“一百块钱不是大数目,但这和你骗了她一百万的结果是一样的。你既然有勇气欺骗,为什么没勇气承认呢?”
一滴温热的水滴落到温乐源的手上,又一滴,之后,接二连三。男孩将湿润的脸靠在他有力的大手上,哭得抽噎不已
。
“我……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我就是……想要那一百元钱……能给我爸补充营养……
“我……真没想过……老奶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没想过……我太自私了……对不起……我会还她钱的……真的……对不起……”
一直看着这一切的老太太慈祥地微笑了一下,躬下身,在地上放了一个什么东西,然后费力地直起腰来,慢吞吞地转身离开。
带血的一百元假币孤伶伶地遗落在地上,无风自动。
老太太再也不会来了。
老太太再也回不来了。
一百元,假币,小小的错误,一个人就这么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了。
也许我们的目的没有那么卑鄙、那么可怕,但它所造成的结果到来时,我们是否有勇气承受?
一张假币。
一个人。
一条命。
多简单。
(鸡蛋 完)
亲爱的筒子们~~
我回来了~~
为了迎接下个月的比赛~~
在没有通知我们的情况下~~
凌晨五点钟就被我们教练像拉猪一样的~~
拉到了一个很偏远很偏远的山区去了~~
进行了为期七天的超强化训练~~
有命回来真是一个奇迹~~
这就是身为体育生的悲哀~~
楼我是不会弃~~
没有给大家说一声就消失了7天~~
真的是非常非常的抱歉~~
现在上来给大家说一声~~
准备洗澡然后补眠~~
明天正式补上没更新的故事~~
大家明天见了~~
第十三个故事蚊子小姐
“从今天开始,你就用这个柜子吧。”
被大家称为王姐的中年女人,把温乐沣带到男更衣室门前,交给他两把钥匙,温乐沣道了谢,她就转身离开了。
温乐沣低头看看手上的钥匙,明明看起来是很普通的东西,圆环上却缠着小蛇一样的烦恼,在上面扭来扭去。他抓着它甩了甩,上面的烦恼劈里啪啦地都掉下来,消失了。
“这里好像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温乐沣叹气。
隔了很久才好不容易有了这次的工作,却不巧是外地的。更不巧的是,温乐源在这时候吃坏了肚子,在家里哼哟嗨哟的。
虽然嘴上说是坚决不会让弟弟落单,但他的肚子却对他的誓言不以为然,硬是让他在三天内跑了三十多趟厕所,把个铁塔一样的男人跑成了稀泥。
就因为这样,这次能来的只有温乐沣一个人。
他拿出钥匙,开门。很普通的更衣室,很安静,至少“看上去”什么也没有。
看一下钥匙上的号码,他走到了自己的柜门前,将手放在柜门把手上,正要拉开,只听一声巨响,门在墙上发生碰撞,又弹回去。
一个文弱的男子闷着头冲了进来。
“王姐问你怎么还没过去,她让你换衣服快一点。”说完,又闷着头冲了出去。
温乐沣惊讶,继而苦笑。这人真是身怀绝技,在这种地方居然没有摔倒?
他一边想,一边去拉柜门。大概是很久没使用,柜门有点被锈住,他又不敢把它拉坏,只有在基本范围内小心地摇晃它。
经过一番晃动之后,遭到锈蚀的部分一下子断掉,柜门匡当一声,终于被拉开。
但温乐沣还来不及庆幸,已经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个年轻女子,蜷缩着双腿坐在柜子里,双手放在腿上,像被晒干了似的,全身的水分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具干尸。
温乐沣穿好工作服,走到之前和王姐说好的日用品架附近,果然在那里看到她,还有她身边那个文弱的男子。
“这是今天来咱们这儿工作的温乐沣。”王姐给他们介绍。
“他是负责日用品这一片的供货员,小薛。从今天起,温乐沣你就跟着小薛熟悉一下咱们超市的工作情况,要是你悟性不错,说不定一两个星期就能做正式工了。”
“谢谢王姐。”
王姐随意地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温乐沣看看小薛,小薛低着头,根本不敢和他目光相对,更不要说谈话了。
温乐沣心想这不是办法,这样他尴尬自己也尴尬,不如赶快打破僵局。
“你好,我是温乐沣。”温乐沣伸出右手,做出友好的握手姿势。
小薛的头低得更厉害,声音也有点别别扭扭的,“你好,我我……我给你介绍咱们的工作……”
他头也不抬地一指,“你看,那里是洗衣粉,那里是肥皂,那里是洗发水……”
温乐沣茫然地看着他指过的地方,分别是对面货架的速食面、辣椒酱和调味料……这人糊涂也不能糊涂到这个地步吧?
“你没事吧?”
小薛的头低得很厉害,但从侧面仍看得到他的脸色异常惨白。
“没事,没事……”
小薛一边低声说,一边转身……咚一声,撞到了旁边的货架上,额头顿时肿起一道红来。
没事才见鬼了……但他又不能强人所难,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冒失的年轻人走向仓库,一路跌跌撞撞,连客人们都不忍心看了。
跟着他到了仓库,里面除了进出货点数的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往里面走,拐一个弯又一个弯,温乐沣还以为他要去拿比较靠内的洗衣粉,却见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一直走到了最里面,扶在面纸箱子上,身体有些摇摇欲坠。
“你的确很不舒服吧?我去帮你请假……”
“别去!”小薛拉住他,厉声说。
温乐沣惊讶地看着他。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老老实实回答。”
小薛苍白着脸,压低了声音说,“你在更衣室里……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
眼前闪过铺天盖地的小妖怪,温乐沣很想回答,他不仅看见了,而且还不少。不过这个当然不能说。
“什么也没看见。”他回答。
小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惨白的脸色也逐渐恢复正常。
“怎么?那里有什么东西吗?”奇怪……他到底是在怕什么?难道他也能看到那些小妖怪?
“什么也没有……”
小薛推着货车很快退回洗衣粉区,拎起了大袋子就往车上装。
温乐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近乎拼命的动作,不由苦笑。
下班的时候已经很晚,温乐沣是最后一个回到更衣室,大部分的人已经走了。
他一边脱工作服,一边掏钥匙开柜子门,刚把钥匙插进去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一回头,小薛正一脸苍白地盯着他─的柜子。
温乐沣心中恍悟。那件事天明白、地明白、他明白,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明白。
原来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会问出那么奇怪的问题。真是的,他怎么会把这个忘了?那个……柜子里的尸体……
“你没事吧?”他关心地问。
小薛僵硬地摇摇头。
“看你的样子不像没事,还是快点收拾收拾,回家去洗个澡……”
温乐沣一边微笑着用平静的语气说着,一边慢慢地打开了柜门……
黑洞洞的柜子里,空荡荡的空间。没有尸体,没有女人,什么也没有。
小薛明显松了一口气,但表情依然很僵硬,似乎是惊吓过度还没有恢复的样子。
“你说得也对,应该赶快回家洗澡,睡个觉,这活儿实在太累人了。”
他一边煞有其事地说着,一边拿起自己的东西往背上一背,连再见也没说,就慌慌张张地跑掉了。
看来这孩子受过这柜子很大的刺激。不过,是什么造成的刺激呢?呵……真是耐人玩味啊。
温乐沣笑笑,面色又沉了下来,从柜子里小心地拿出一样东西,放在了一个早已备好的透明小盒中。
由于不知道这次的事情多长时间才能办完,所以温乐沣也没有住旅馆─一边住旅馆一边出去打工算怎么回事?而是找了一间出租的小屋,很小,不带卫浴设备,却带了一个小厨房。
回到租的房子,温乐沣随便做了点东西吃,温乐源的电话就追上来了。
“小子你居然不听我的话!把我丢下自己去玩!”电话里兄长怒吼。
温乐沣让新买的手机离耳朵远点,苦笑。
他又不是来玩的……而且也不是谁丢下谁的问题吧,某人连床都爬不起来了,还指望他能一起跟来?
现在他有点后悔出门时带手机了。
当初阴老太太就说过最好不要用这种东西,很多鬼啊精怪啊,都很喜欢随着电波钻入这些电子零件里,一不小心就会被它们的恶作剧欺骗了。现在倒是没有鬼怪来……不过只有这个兄长就够了……
温乐源絮絮叨叨地唠叨了半个小时,温乐沣都不好意思打断他去上个厕所,最后还是心疼电话费的阴老太太强行把他弄开,这才把温乐沣解放了出来。
和阴老太太又聊了几句后,老太太就表露出了她阴狠势利的一面,一口一个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好东西。
温乐沣立刻明白她的暗示,答应带回些这边的特产和小礼物,她这才心满意足地把电话挂了─在挂掉之前,还能听到里面温乐源的怒吼声,可惜听不懂他在吼什么。
挂了电话后,温乐沣在厨房里接了一盆水,把手洗干净,用小刀在手心轻轻一划,一条血线唰拉就落了下去,在水中溶成鲜红。
等水被染成鲜红之后,他随手用布将手大概包一包,又用没受伤的手取出那个透明的小盒子,将它放到了水底。
盒子刚一入水,整个浴室便发出了嗡嗡嗡嗡的声音,好像有某种昆虫飞出来,充满了这里的空间。
温乐沣在那间超市上了半个月的班后,终于成了一名正式员工,胸前的白色试用牌也变成了红色的员工牌,整个人看起来是愈加地精神焕发。
与他正好相反的是小薛,原本还算健康的脸,在十几天内就瘦得像鬼一样,脸色坏得无法形容,甚至连肩头上都爬满了被他的病体吸引来的病病妖。
“你没事吧?”趁他推着货走到自己身边,温乐沣关心地问。
小薛猛地抬起受惊的眼睛,有些愣怔地看着他,也不答话。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那是昆虫振翅的声音,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吵得人心烦。
小薛脸上露出惊惧的表情,推着货车逃也似的跑开了。
温乐沣看着他的背影,挑一下眉,追了上去。
看不见的昆虫在身周飞翔,不管怎么赶,不管怎么逃,都在耳边不断地叫。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温乐沣走到仓库,两个管理员正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里面。温乐沣顺着他们的目光走过去,顺利地在上次的洗衣粉区找到了小薛。
他靠坐在纸箱上,好像疯了一样拼命扑打,但他的眼前除了空气之外,什么也没有。
“小薛。”
他还在扑打、扑打、扑打……
“小薛!”
温乐沣走过去,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小薛眼睛里带着血红的丝,双手被制就用双脚猛蹬,好像不认得温乐沣一样嘶声大叫。
“快过来帮忙!”温乐沣对那两个袖手旁观的管理员大叫。
现在客人不多,来仓库取货的也就不多,除他们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那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慌忙跑过来,帮他一起把小薛从纸箱上架下来。
几个人将他按在地上,温乐沣按住他的胸口,拍着他的脸,叫道:“小薛!你清醒一点!小薛!你不认得我们了吗!小薛!”
小薛大睁着双眼,被按得死死的双手在地上猛抠,也不顾指尖是不是被地面划得血肉模糊,就是一个劲地挣扎。
“啊─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你走吧!你快走吧!你快走吧!”
温乐沣露出一个微笑,又很快收住了笑容,做出好像要把他发疯的身躯按住的样子,极快地在他的脖子后面一按,小薛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快叫救护车!”温乐沣对那两个管理员大声说,“我没有手机!快!”
其中一个人掏出手机,按下了急救的号码。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那声音就在耳边,绵延不绝。
两个护士有说有笑地走进病房,刚要开灯,走在前面的护士忽然短促地尖叫了一声。
“呀─那是什么!”
今夜的月光不知为何显得异常森然,靠窗口的病床上伏着一个弓背的女人,用一根长长的吸管插在病人身上拼命地吸吮着。
两位护士一边慌乱地尖叫一边逃走,也来不及回头看一眼。
过了很长时间,等护士们在睡眼惺忪的男医生陪同下再度回到病房,打开灯,那个弓背的女人已经不见了。那个病人还是好好地躺在床上,好像连动都没动过。
“你看,哪儿有人?”医生没好气地说,“就跟你们说了,这世上根本没有鬼!真是……”
两个护士战战兢兢地躲在他身后,一个稍胆大的探出头,看着床上的病人,轻轻地低呼了一声,道:“医……医生啊,你看那人是不是又瘦了啊……”
刚送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很瘦了,脸上看不出来,但身上几乎是皮包骨头。而现在……应该不是她的错觉,他的脸上已经可以看到明显凸出的颧骨了。
“怎么可能一会儿就瘦了嘛,”医生不耐烦了,一手一个将她们推了进去,“有什么动作就快做,我在这儿陪你们。”
护士们发着抖走过去,将体温计往他腋窝里一插,也不管插好没有,闭着眼睛又窜了回来。
“医生我们走、我们走!这里好可怕呀!”
医生无奈地和她们一起走了出去。
他们谁也没有看见,在那个病人的床下,弓背的女人依然拿着那根吸管在拼命吸吮,而吸管的另一头……就在那个病人的咽喉上。
温乐沣第二天和经理、王姐一起去看小薛的时候,小薛已经不成人样了。
他又黑又黄又瘦,脸上的肉和一双眼睛都深深陷了下去,双手像鸡爪一样,瘦长尖利得可怕,整个人就好像被人把水分吸干了一样。
从这样的他身上,谁也想不到几天之前他还拥有那么斯文清秀的外表。
看见温乐沣、经理和王姐进来,他向他们伸出了一只瘦长的爪,喉咙里发出格格达达的声音─好像是从早上开始吧,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经理看到他的模样就被吓了一跳,嗖一下躲到王姐背后去了。
“他怎么变成这样!”经理惊恐地说。
温乐沣回头安慰地道:“没关系,虽然医生还没搞清楚他的病是怎么回事,不过听说不会传染的。”
“‘听说’不会传染!”
王姐和经理的脸都白了,又青了,“……那我们就不打扰他休息了!温乐沣你明天把他下个月的工资带过来给他吧。”
根本不等温乐沣回应─他们也并没有指望温乐沣能回应,就逃走了。
温乐沣看着他们的背影,笑一笑。
“啊,失业了。”他走到小薛床边,弯下身体怜悯地说,“你失业了,那以后怎么办?现在的医院收费这么贵,下个月的工资可不够你的医疗费啊。”
瘦长的爪,痉挛着抓紧了温乐沣的衣服下襬,眼中迸射出强烈的求生欲望。
“哢……吧……哢哢……”
我……不……想死……
温乐沣好像没听懂,猜测道:“你是说要找你的家人吗?他们不都在外地?叫他们过来也没什么用,说不定那时候你已经死了。不如就这样等死吧,反正你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小薛的手蓦地抓得更紧,眼中满满都是绝望与恐惧的光。
“哢哢……哢……吧……哢哢……”
难道是你……难道是你……
温乐沣似乎仍然没明白他的意思。
“哦,难道你是说想要你的女朋友来?你有女朋友吗?她叫什么名字?她在哪里?她怎么了?嗯?”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昆虫的声音,愈发响亮,铺天盖地的嗡嗡声,掩盖了一切声响,就剩下它,只剩下它。
“我听不见。”温乐沣笑一笑,又叹息一声,直起身体,转身离开。
嗤啦一声,那只瘦长的爪硬生生地扯下了他的衣服下襬. “哢哢哢……哢哢哢……”
原来是你……是你!是你─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温乐沣回到超市,在更衣室内,打开了自己的柜子。
柜门打开的一瞬间,一大群蚊子从里面“轰”地一声飞出来,散遍了整个更衣室的空间。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现在是最后关头,你们的姐妹需要大家帮忙了。”温乐沣指着上方的一个通气孔说,“从那里,去吧。”
蚊子们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刚才还散乱的集群,立刻整整齐齐地排列起来,排成一个整齐的长条,嗡嗡地振着翅,钻入了那个通气孔。
当最后一只蚊子消失在通气孔中后,温乐沣垂下头,又去看他的柜子。
女体干尸还在那里,就像一直都在那里,从没消失过一样。不过和之前不同的是,她不再干瘪,而是变得丰润饱满,皮肤也变得光洁柔嫩,不像一具尸体,而像一个熟睡中的漂亮女孩儿,只要一呼唤就会醒来。
“你待在这里多久了?”温乐沣对她轻声说,“以后就不会了,你马上就能解脱。出来吧。”
─只要呼唤就会醒来!
女体微微动了一下,一条腿优雅地抬了起来,轻轻落到地上,然后另一条腿,带着同样的优雅,伸开。
赤裸的白足踏在地上,有一种让人忍不住想亲吻的欲望。女体伸开柔软的上身,从狭小的柜子里躬着身子出来,走到温乐沣面前,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凸出的复眼,又黑又大,占用了她脸上大部分的空间。她的嘴微微张开,里面细长的吸管探出又收回去。
“虽然很抱歉用了你的身体,但我想这应该也是你自己希望的。”
女体笑了,但她没有说话─“她”早已死了,留在这里的,只有这个带着恨意的身体而已。
“去吧。”温乐沣向门口一指,她毫不犹豫地向那里走去。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经理在办公室焦躁地转着圈,衬衫上星星点点的全是汗渍。
“难道当初他说的是真的……不可能……只不过是生病……对!一定是这样的!可是如果是真的话……”
忽然,他眼睛一亮。
“对了!当初那位大师不是说有事可以找他嘛!”
他扑到办公桌前,在名片夹里抖抖瑟瑟地翻找,终于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着上面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喂!大师!我是上次您见过的那个─对对!您还说我和小薛有妖孽缠身,我们都不信的哈哈哈哈……今天我们信了!我们信了!请大师发发慈悲……对,我们是有点临时抱佛脚,不过这种事情─大师?”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大师?大师?喂?喂!大师!”
冷汗,瞬间就沾湿了衣服,黏答答地往下淌。
电话里没有声音,连挂断的嘟嘟声都没有。
他慢慢地从桌子上把自己微胖的身躯直起来,低头。办公桌下,电话线的介面处,爬满了一团一团缓慢蠕动的蚊子。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谁来……”
振翅声突然停了。
所有的蚊子─经理发誓他绝对看到了!所有的蚊子都在同一时刻扭头,冷冷地用它们的复眼盯着他。
然后,铺天盖地的黑影向他扑来,振翅声蓦地大起来,像惊叫一样在耳边拼命回响。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经理发出一声惨叫,捂着被蚊子叮满的脸在地上不断翻滚。
他全身都是蚊子,身体的每个部分被蚊子都死死地叮着,它们钻入他的衣服里,尖利的嘴就像钢钉一样,恶狠狠地插入他的每一寸皮肤,吸吮他的血。
就像医院里,那个弓背的女人对小薛所做的那样。
经理发疯地在自己的脸上狂抓,直到抓得出血也不住手。他不是不疼,只是真正痒得钻心啊!只要能止住这痒,就算让他剥下这一层皮也没关系!
一只柔嫩的手从旁边伸来,按住了他的脸。
“是谁!是谁!快帮我叫人,快帮帮我!救命啊!求求你救命啊!”
柔嫩的手抚过他的眼皮,上面的蚊子嗡嗡嗡嗡地飞走了。他欣喜若狂,费力地张开那双被叮得坑坑洼洼的眼皮……
他宁可一辈子也没有睁过眼,一辈子也看不到那张脸。
那个女体蹲在他身边,眨着她的复眼,温柔地露出微笑。
如果她是人,那世界上就再也没有鬼了!
经理大声惨叫,爬起来就往外跑。
她温柔地看着他逃跑的背影,轻轻分开她的颚,一根尖利的吸管从她的口中伸出,越过办公桌,越过这办公室宽大的空间,在他即将拉开门的瞬间,砰的一声,插入他的心脏,将他死死钉在门上。
经理痛苦地尖叫,拼命扭动,却怎么也挣脱不开那坚硬得可怕的吸管。
“救命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救命啊!救命─救─命……啊……救……”
门外有人听到了他的声音,焦急地推门,叫:“经理!经理!出什么事了!经理!”
经理伏在门上,身体一阵一阵地痉挛,毒素已经让他头昏眼花,再加上严重的失血,他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被缓缓吸走了。
许久,许久以后。
当员工们终于撞开门进来时,只看到了一具穿着经理服饰,包着薄薄干皮的骷髅僵硬地躺在地上,手指还做出扒着什么的姿势。
小薛躺在床上,身体已经严重脱水干瘪,就连想说他是骷髅都嫌难看了点。
他瘦长的指爪依然抓着温乐沣的半块衣襟,也许是抽筋,也许是不想放,总之就那么僵持着。
他干燥血红的眼睛,无神地望向某个方向,好像那里有他想知道的问题的解答。
朦胧中,一个窈窕的身影迤逦走来。他想知道是谁,早已不太清晰的视野,要看清这个身影的面容实在是困难了点。
“哢……哢哢哢……哢哢……”
是护士吗?能救他吗?不管是谁,救救他吧,他还不想死,他还有很多事想做,经理当初答应他每个月工资加二千元,才刚兑现了一个月……
窈窕的身影靠近他,一只细嫩的小手放在了他干瘪的手中。
“哢哢……哢哢……”
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鼻子里掠过一丝熟悉的清香。
是谁?
─我为你不再吸血。
─就算花蜜吃起来很恶心,但只要你喜欢,我就用它生存。
─你喜欢我吗?
─你喜欢我吗你喜欢我吗你喜欢我吗你喜欢我吗?
─我只爱你一个人!不要让我去陪他!
─救命!不要!求求你不要!
─不要这样对我!
─救命啊!
救命啊!
那是花蜜和……血液混合的香味。
“哢哢……哢哢……”
你……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窈窕的身影离他微微远了些。
“哢哢哢哢……哢文……哢……”
别走别走!小文!我知道!我知道没有人比你更爱我!我以前错了,我真的错了!回来吧!回我身边吧!
窈窕的身影又离远了些。
“哢……文……不是……哢……心……”
小文!我不是有心的!我不知道那罐催眠气体居然是杀虫剂,我不知道!
我只想你和那老东西睡一晚,就一晚上!真的!然后我的工资可以调二千元!二千元啊!我们就可以过更好的日子了!
我不知道!我不是真的想杀你……
我不该把你杀了又放在那个柜子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再也找不到你的尸体……小文!小文!你要相信我!我不是真的想杀你!我爱你!
一瞬间,模糊的视界在刹那间清晰。
小文带着爱意,美丽地微笑着……向他刺出了吸管!
吸管准确地插入他的左眼,他厉声惨叫起来,干枯的身体蜷曲挣扎,瘦长的指头如蜻蜓撼柱般捶打她的吸管,她却纹丝不动。惨叫声在空旷的病房里回荡,门外医生护士们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
没有一个人听到,没有一个人看到,没有一个人进来。
她吸干了他的左眼,拔出来,连喘息的时间都不给他,便又插入了他的右眼,拔出来后,又“扑”地一声,插入了他的天灵盖。
这一回她吸得很慢,很仔细,就像是一边吸一边品尝,有时不满意了,又拔出来,再换个地方,直到每一寸都吸干。
偶尔有医生护士进来,根本无视于她的存在─因为他们看不见也不可能看见她,只是为他叹息一两声,给他输液,用最人道的方法给他增加营养,让他继续活下去,继续承受那可怕的痛苦。
他惨叫,但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连一丝声音都没有了。
但她还是在坚持不懈地吸吮,吸吮,吸吮……连他的骨头,连他的皮,连他最后的一丁点水分也不放过。
在小薛─正确来说,只有他的皮和骨架─火葬之前,温乐沣悄悄地将如手掌一般大的蚊子尸体放入他的怀中。
这样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不管对小薛而言是不是幸事,他都要这么做,因为这是蚊子小姐的遗言。
“多可惜,你竟只是一只蚊子,多可惜。”看着烟囱上冒出的人体黑烟,温乐沣喃喃地说。
温乐沣回到了绿荫公寓。这一次的工作不算很难,却让他筋疲力尽。
出来迎接他的温乐源看出了他的疲惫,在他肩上轻轻一拍,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温乐沣累得只对他一笑,兄弟二人相偕入了公寓,门,在身后沉重的关上。
也许她不是蚊子会好一些,但更也许,她会过得更糟。
这是一个围城,城内的人不知道城外人的结局,城内的人,也一样。
(蚊子小姐 完)
第十四个故事瓢虫小姐
这是温乐沣还在那个超市以打工作身分掩护的时候。
“一共是一百八十二块,收您二百,找您十八……”他双手递出纸钞。
取过纸钞的同时,一只纤纤玉指在他的手心上轻轻地划了一下,温乐沣迅速地收回手去,那美女笑得花枝乱颤,盈盈一握的纤腰靠在台上,上身微微一低,让他看清里面诱人的蕾丝花边和丰满的两团。
“今晚一起吃饭吧,帅小哥─”狐狸精一样的女人露出媚笑,说。
“我不喜欢不同种族的。”
在绿荫公寓所在的城市,鬼魂就像说好了一样积聚着,妖怪倒是很少;而在这里,鬼魂不太多,妖怪却是不少,就算有些大规模的鬼魂聚会也都是妖怪的鬼魂……果然是物以类聚……
女子笑得胸前两团直颤:“讨厌,居然这么干脆就拒绝!姐姐可是很难得才喜欢上别人的,不要后悔哦。”
温乐沣眉头都不皱一下,“不会后悔,请狐狸姐姐让一下,非常感谢。”
他拿起狐狸精身后客人买的商品,在感应器上一扫,发出嘀的一声。
狐狸精可惜地摇了摇头,扭着屁股离开。两个保安的视线紧紧地黏在她的屁股上,连一个问路的老太太戳了他们几下,也没得到半点反应。
又结了几位客人的帐后,一位女客人拿着一瓶杀虫剂举到他面前。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个举着杀虫剂的女客人。
圆圆的眼睛,阔阔的嘴,圆乎乎的丰满身体,奇怪而协调的外表,不是美人,却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一眼。
她绝对不是那种会喜欢买杀虫剂的妖怪!
“你买这个干什么?”他问。
“杀……杀虫……”女客人面无表情,说话却有点颤抖。
“杀虫剂不卖给你,你走吧。”他把杀虫剂放到了柜枱里,确保她碰不到。
一见他的行为,女客人哇地大哭起来:“你们超市欺负人!我又不是不付钱,凭什么不让我买!”
见女客人哭,后面排成长龙的客人们聒噪起来,“是呀是呀,怎么还有这种事!你管得着吗?”
温乐沣手足无措。他的确是在管闲事,因为那瓶杀虫剂绝对不能卖给她,他只要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女子……
女客人哭着跑掉,后面的客人更加激动地指责着温乐沣,温乐沣百口莫辩,一抬眼又发现经理向这边赶来,不由叹了一口气,低头……嗯?那瓶杀虫剂哪儿去了?难道是刚才……
脑中掠过那女子捂着胸口飞逃的景象─胸口?他一惊,一把扯下身上的工作服,向女子跑掉的地方跑去。
匡当!经理被他撞了个马趴。
“小子你你你别跑!看回来我不炒你鱿鱼!”
炒吧,等回来就让你忘了……他想。
那女子边跑边哭,别看她圆乎乎的,速度却是飞快,在这闹市中温乐沣又不能脱体而去,所以拼了老命,才不好容易紧跟上她的步伐。
一路上,他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人,却连道歉的时间都没有,总之就是一直在跑、跑、跑!
女子一口气从市中心跑到郊外,钻入一片小树林,最后停在林中的一条小河沟旁。温乐沣已有很长时间不怎么锻炼,真真让他累得个半死,才终于看到了她蹲在河沟边哭得肝肠寸断的身影。
真……真是的……难道这位瓢虫小姐是在这里出生的吗?还专门跑到这里……
“你好过分……你好过分……”女子哭着叨叨,“呜呜呜……种族不同又怎么了……就因为种族不一样你就对我这么绝情!那你怎么不找个男人过活!男人和女人不也是不同种族么!呜呜呜……”
怎么又是负心男啊……你好歹是妖怪吧……
“我不想活了……我死给你看……我真的死给你看……”那女子哭哭啼啼地拿出刚才买的杀虫剂,拆开瓶盖就要往自己头上喷。
温乐沣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夺过了那瓶杀虫剂。
“你干什么!”女子又踢又打,拼命挣扎,“让我死!让我死!”
“那不行,”温乐沣晃了晃瓶子,“这是商品,你还没付钱。”
女子愣了一下,又哭起来,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扔到地上,喊:“给你!都给你!你让我死!让我死!”
“白纸是不行的。”温乐沣在那些钱上踢了一脚,那些东西啪地一声变成了一堆真正的纸。
女子又是一愣,挣脱了他,拍着地嚎啕起来:“啊─我就知道!人类不喜欢我!好不容易爱上我的男人讨厌我!现在连个阴阳师也来欺负我!连自杀都不准……”
“我不是阴阳师……”
“啊─这世界怎么能这样对我─”
温乐沣叹气:“你在这里哭又有什么用?你家那个又听不到。”
“你别管我!”女子哭着吼他,“反正我死掉算了!和你没关系!”
温乐沣忍不住再叹了一声。
“好吧好吧,看在同样和‘那个世界’有联系的分上,瓢虫小姐你能不能到我现在住的地方去,把你的事都告诉我,看看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帮你……”
“真的?”
“真的。”
女子的眼泪立马收了回去。
“……”真快……啊……
瓢虫小姐的故事很恶俗。
一个妖怪女人,和一个人类男人,在人类男人还没搞清楚对方身分的情况下就相恋了,然后幸福地度过了一段时间,再然后家里来了一个道士,声称降妖伏魔,硬是把她的身分全抖漏出来,于是她便被赶出了家门……
“他一听我的真身是瓢虫,连问都不问就和那道士把我往外赶……呜呜呜呜……”瓢虫小姐换了第二盒面纸,“我的命好苦啊,和白素贞娘娘一样苦啊……”
温乐沣无言地递给她第三个面纸盒,她毫不犹豫地接了过去,狠狠擤鼻子。
擤完鼻子,她又一把抓住他的手,哭道:“难道就因为我是女的吗?古往今来变成女的就得这么辛苦吗?我也能变男人的!呜呜呜……”
“问题不在那里吧……”
“他口口声声说爱我的……呜呜呜呜……”
“好了,你也别哭了,我可以帮你想办法,或者,我们可以去那个男人家里,问问看到底他是怎么想的。”温乐沣拍拍她的背。他家就快要被她的泪水和面纸淹没了,还是快点把这事解决了吧。真是失策啊,早知道应该和她在外面聊……
“我不去!”不说还好,一说之下,瓢虫小姐哭得比刚才更大声了,“不去的时候还有点幻想,一去就没转圜余地啦!我不去!我不敢去!”
真是患得患失的爱情女人……不,女瓢虫。温乐沣无语。
“但是,你不去的话难道要在这里哭一辈子吗?”
“只要他死了就全结束啦!”她还是在哭,“请让我在你这里哭几十年吧!”
温乐沣吸气。
温乐沣呼气。
温乐沣要忍耐。
温乐沣绝不能把这个女人〈女瓢虫〉打出去……
“那你能不能去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哭?我有个朋友在崂山修炼……”
“我要待在他身边!”她哭得更凶了。
他没办法……“那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再回他家一趟;二是去崂山我朋友那儿。你自己选吧。”
瓢虫小姐哭泣的声音变小了,看得出来她正在计算哪个更划算一点。
“那……你说呢?”她小心翼翼地问。
“选第一项。”
“我听你的!”她惊人的干脆。
其实就是想去吧……胆小的小姑娘。
瓢虫小姐的男朋友的家离得不太远,走了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不过最大的问题是,瓢虫小姐一看到那男人家门就浑身发抖,怎么也不肯进去。最后温乐沣好说歹说,才好不容易让她妥协,两个人〈妖〉磨磨蹭蹭地上了楼。
那男人家的房门虚掩着,可以从缝隙看到门内的东西。不过那缝隙实在太小了,根本看不出来里面是个什么情况。
“门怎么会虚掩呢?”瓢虫小姐六神无主地叨叨,“怎么会虚掩呢?他最喜欢锁门了,家里有没有人都会锁门的,怎么会虚掩呢?”
温乐沣看着那扇虚掩的门,不知怎的感到一阵难以言表的心慌。
“也许他是有客人呢?不如今天就不要进去了吧,我们明天再说。”他说着就去拉她的手,被她用力挣开。
“不行!我一定要看到他没事才放心!”她毅然决然地推开了门。
在她推开门的刹那,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劈头向她盖来,她尖叫一声,被死死兜在了网中央,网口一收,拼命挣扎的她就被拖了进去。
已经许久不曾战斗的温乐沣,几乎是愣着看着这一切,直到她被拖走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网子的后部,想把它拉住。
然而那东西另一头的人是用了猛劲,一个用力之下,竟连温乐沣也一起拖了进去。门在温乐沣的脚后关上,然后再从外面听,便已是无声无息。
屋内,从他们进来起,周遭墙壁便传出了嚣张的大笑与回声。一个西装革履的长发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只手抓着蜘蛛网的丝结头,脸上带着得意洋洋的笑。
“呔!何方妖怪!还不快快现形受死!”
温乐沣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我们是什么妖怪,你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吗?”
“说得也是。”那男人居然很同意地点头。
“你是什么人!”瓢虫小姐从网中很困难地伸出一只手,指着他大骂,“你是贼吧!闯到我们家来杀了他,然后抢了他的屋子!温乐沣先生,你一定要帮我把他送到警察局去啊!”
那男人讪笑一下:“你没病吧?是你老公请我来的嘛。”
“胡说!那个人是个道士!”
“……”这位瓢虫小姐似乎没有“换衣服”的概念……
那个西装道士也已经不想再辩解什么,他向温乐沣举了举手中的蜘蛛网结,笑着说:“看见了吗?这叫做寒冰丝,是天山上稀有的寒冰蜘蛛结的网,妖怪们被抓进来就没有能逃得出去的,人类更别说了!你要不要也试一下?”
温乐沣看了他一眼,弯身将那网连瓢虫小姐一起拉起来,尝试着撕扯。
“跟你说不可能的,要不你就快点走吧,反正和你没什么关系,我只要抓到这只瓢虫就算交差了……”
温乐沣抓住一只网扣两边,猛地用力一拉,那被称为坚固无比的寒冰网“刷拉”一声,被他扯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瓢虫小姐被他从裂口中拉了出来。那西装道士目瞪口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的寒冰网!”他心疼得眼泪都下来了,“据说连神仙也挣脱不开的寒冰网……”只是据说而已……
温乐沣给他的回答是:“哦。”
“哦什么哦!我杀了你!我珍贵的寒冰网啊!”
瓢虫小姐偷偷摸摸地往屋内摸去。
西装道士发现,大喝一声:“妖怪哪里走!”从袖中竟拉出一把拂尘来,拨出一道金光向瓢虫小姐打去。
温乐沣一把抓住了拂尘的扫尖,西装道士恶狠狠地盯着他。
“有一不能再二!你毁了我的寒冰网,我今天一定要收了你这个妖怪不可!”
不由分说,啪啪啪啪便是一阵快攻,温乐沣见招拆招,只用一只手便能从容应对。在这当儿,瓢虫小姐已经钻到了里屋,突地,传来她的一声尖叫。
温乐沣心一沉,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双手往外一分,向那西装道士狂风骤雨般攻去。
本来西装道士武功就不如他,现在更是一阵手忙脚乱,生生被他打中了好几拳,眼睛都肿了。
这西装道士也是没有挨过揍的主儿,如今哪里受得了这委屈,愤怒地大喝一声,向后几个翻滚落到窗边,大吼一声:“雷神天将急急如律令!”
刚才还晴空朗朗的天空刹那间乌云密布,雷声滚滚,一道道金色的雷电透过玻璃向屋里劈了过来。
这道士……原来不是个只会欺负小妖怪的家伙嘛!
瓢虫小姐一进屋里,便被惊得大叫一声,哭跪在地上。
“小中!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个叫于中的男人被捆在床腿上,嘴里被塞了一条毛巾。
她一边哭一边爬过去,帮他把嘴里的毛巾取出来,然后努力地解绑着他的绳子:“怎么会这样的!那家伙果然不是道士对不对?他是强盗!咱马上把他扭送到警察局去!”
那男人被松了绑一把抱住她,痛哭流涕地说:“对不起!阿瞳!我不该听信那个骗子的话!你这么贤淑这么可爱,怎么可能是妖怪呢?”
瓢虫小姐愣了一下,开始使劲捶打他:“可是你当时为什么不信我?”
“都是我被迷了心窍呀!”他后悔万分地说,“可是你还居然回来找我……”
他的脸上,是真真正正的后悔,瓢虫小姐绝对相信这一点。
“你知道就好……你知道就好……”瓢虫小姐幸福地哭起来。
太好了……原来他的爱情是真的……原来她没有受骗……
“以前都是我的错!”他毅然道,“我以后都不会再不信你了!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你对我好!那个骗子根本就是骗钱的!要不是你来,我说不定都被他杀了……阿瞳……我从今以后都相信你,绝对不会再相信你以外的人,真的!”
“我信!我信!”
“我爱你!阿瞳!”
“我……小……我……哇─”瓢虫小姐大哭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西装道士目瞪口呆。
他没见过……他何曾见过这样的人?
一个个惊雷闪电不断地打在温乐沣身上,却像打在了一个虚幻的影子上一样,没得到任何反应。
温乐沣慢慢地在雷电的击打中向他走去,如同鬼魅。
“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西装道士颤抖地指着他,说,“不要过来……我让你不要过来!”
温乐沣笑笑:“你不是很厉害的道士?怎么会猜不出我是什么东西?”
他张开自己的手,继续向他接近。这个白痴!看了这么久还没发现,他根本没带身体来?
西装道士举着拂尘,手抖得筛糠一样,“不怕雷电的……除非是万年以上的老妖……或者……或者……”
“或者……是神仙?”还有魂魄……不过这一点他不打算提醒这个半吊子!
温乐沣扼住他的喉咙,将他从地上拎起来,“本来神仙和妖怪都不与人类为敌,你为什么要专门和我们对着干?她和那个人类是自由恋爱,你管得着吗?”
没有咒语,雷电逐渐变弱,终至消失。
西装道士被他扼得直翻白眼,“是……是自由恋……但是……”
“温乐沣先生!”
温乐沣手上的劲道放松了些,回头发现瓢虫小姐拉着她情人的手,出现在他们面前。
“找到你的情人了?”
“嗯!”瓢虫小姐大力点了点头,“那个家伙果然是个强盗!他居然把小中绑起来!”
温乐沣挑了挑眉,冷冷地看一眼那个西装道士。
西装道士咽了一口唾沫,“不……请听我说,其实事情是这个样子的,刚开始呢,我本来没有……”
温乐沣肋下的手臂一拳砸上他的胸骨,那家伙嗷地一声被打飞,牢牢地黏到了墙上。
“这就太好了。”温乐沣笑着说。
“谢谢你……”瓢虫小姐感动得又开始掉眼泪,“要不是你我就真的错过了……真的很感激!你不仅救了我,还拯救了我和他之间的感情!”
“这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温乐沣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正想就这么出门,忽然想起墙上还黏着一个,便又回头走到那道士身边。这家伙是一定要剥下来带走的,否则在这里实在太妨碍人家小夫妻……
站在道士面前,他一边想着瓢虫小姐用杀虫剂自杀的情景,一边忍不住又笑了一下。这个傻妖怪,要是以后想起今天的事,她一定会把自己笑死的吧。
他正想着,身后传来“扑”的一声轻响。
他愣了一下,几乎以为是自己受到袭击了,于是回头,发现瓢虫小姐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不,她没看他,她大睁的眼睛里什么也没看。
然后他又听到了“扑”的一声,这回比刚才听得更清楚了,就像是有人把利器戳到肉里一样的声音。他低头,发现自己的胸口出现了一把一穿而过的拂尘。
瓢虫小姐倒在了地上,透明的血迹在地面上晕开。她脑后插着刻有符咒的短刃,从脑袋的裂口中,噗噗地直往外冒着透明的液体。
─根本没有什么强盗,也没有什么信错人的问题。
─骗人的,根本就是瓢虫小姐那个深情的男友!
─恋爱中的女人是没有理智的,他根本不该相信她的判断!
“混─蛋!”温乐沣暴怒,抡圆了胳膊狠狠地向后挥去,但他的胳膊挥了个空,那个该死的道士早已料到他的动作,猛地拔出拂尘,在地上一滚,躲开了他的攻击。
温乐沣胸口的鲜血狂喷出来,溅得满墙都是。
他是魂魄……没错!他现在还是魂魄,但那是道士的拂尘!这拂尘穿过了他的魂魄,也伤到了他的躯壳!
他不顾自己的伤势,踉踉跄跄地追着那个男人,想将他立毙于掌下。但他的能力随着血液的喷涌逐渐减弱,不要说造成伤害,连抬起胳膊的力量也越来越小。
道士和那个男人哈哈大笑,只是轻松地走几步,就可以躲开他花费全身力气的动作。
“你们会遭报应的……你们会遭报应的……”他连口中也吐着血,愤怒地说。
“报应……哈哈哈!报应!”那两个人类哈哈大笑起来,“谁说杀妖怪有报应呢?神仙说这是功德!功德积够了还能成仙呢!至于你,只要把你打得灰飞烟灭就没人知道了!哈哈哈哈……”
“成仙……”温乐沣冷笑,“你他妈的做梦去吧……!”
无效的追杀最终耗尽了他的力气,让他倒在了瓢虫小姐的血泊上。
血泊中的女人早已不见,只剩下了血中的刀,还有一只小小的瓢虫。
瓢虫小姐,已经死了。
“混蛋……”温乐沣闭上了眼睛,他最后吐出的虚弱话语,不知道是在骂他们,还是在骂自己。
也许他真的不该多管闲事。
也许他那时候就让瓢虫小姐自杀比较好。
更也许他应该仅仅救下她,但绝不该劝她回家。
他叹息。和那么多妖魔鬼怪战斗过那么多次,从小时候就一直在抗争,到了现在却……真是阴沟里翻船……
很抱歉,瓢虫小姐……
“大师,怎么样?”那个于中踢了一下温乐沣的手臂,一脸的厌恶。
西装道士得意的鼻子都快长到头顶上去了,“哈哈哈哈……当然没问题!我连他的命门都戳碎了!他怎么可能还有活路?哈哈哈哈哈哈……”
“大师说得是!”于中谄媚地献上一根烟,西装道士摇手不要,“那,大师,这人怎么办?他难道就一直这样子?被人看到还以为我杀了人哪。”
西装道士露出了有点纳闷的表情,“说到这个我也奇怪,命门都破了,不管是神仙还是妖怪都该恢复原形了吧。怎么还维持着这个模样呢?”
“啊!那我们该怎么办?”
“别急,”西装道士躬身摸上温乐沣的脚,然后一点一点向上摸,“这种情况八成因为他身上有什么宝贝,让我找找看,没准还可以增加法力延年益寿……”
摸着摸着,西装道士的手忽然猛地一弹,像被电打到一样跳了起来。他有些惊恐地看着温乐沣的腿,又看看自己的手,好像不敢相信一样。
“大师,怎么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道士一边念叨着,一边颤抖着后退。
“大师?”于中正惊讶着大师的奇怪变化,一回头,也惊得大叫,“啊!你你你不是─”
温乐沣擦着嘴角的血,慢慢站了起来。他左手拿着开盖的手机,身体周围环绕着淡淡的黑光。
“我不是怎样?嗯?”他冷冷地微笑,一如鬼魅,“你们以为……一个小妖怪就没有靠山了是不是?你们以为看起来很无能的人,就很好欺负了是不是?你们以为这样灭掉我们就没人发现?嗯?”
他举起沾染血液的手机,向他们炫耀似的一晃。
“别忘了,这世上还有一样东西,叫做传递工具。”
西装道士的脸都绿了,“是魂魄行走……是魂魄行走!你是阴家的什么人!”
魂魄行走,通过任何工具,只要它能将资讯传递过来,就能将魂魄的力量传递过来。温乐沣在这头,温乐源就在那头,只要他们之间还有这个手机,温乐沣就能使用温乐源的力量。
这样的能力听起来很好,不过很累,如果不是太需要,他们是不会这么做的。而这个摩登道士居然知道魂魄行走,也勉强算不错了。
温乐沣稍微歪了一下头,笑笑:“我们的关系比较复杂,那个绿荫公寓的管理员,我和哥哥叫她姨婆。”
西装道士惨叫着夺路而出,温乐沣用没有握手机的手向他一挥,好像有什么很重的东西挥过去了一样,猛地压在了道士的背上,把他压得惨叫着趴到了地上。
二百公斤,是温乐源能控制的最大压力,他很幸运,温乐源从来没有对普通人用过这么高限额的力量。而温乐沣,也从来没有让他对普通人使用过这么强的力量,但今天他没有说话,到最后他也不会为他说一句话!
对温乐源而言,他不该伤害温乐沣。
对温乐沣而言,他不该对瓢虫小姐赶尽杀绝!
他犯了“禁忌”,所以他将得到“惩罚”。
“饶命……饶命啊!饶了我!我有眼不识泰山!居然……啊!”
道士还在惨叫。他居然没死,果然不是普通货色。一般人这时候应该已经骨折筋断,死得很透了才对。
温乐沣一只手放在他正在承受强大压力的背上,抬头看着躲在角落里,已经尿了一裤裆的于中。
“记得我说过的,报应?”
于中拼命点头……一会儿,又拼命摇头。他已经连话都不敢说了。
“你们说想成仙是不是?没有报应?嗯?”
温乐沣的手底下发出哢哢脆响。
“报应总会来,只不过是早晚罢了。”
手下的人从喉咙里挤出的垂死声音,他的骨头正在一根根断裂,粉碎性的,就算是华佗再世也不可能修复得了,他已经快完了。
─只要,没人救他的话。
“大……大师!神仙!您放过他吧!”于中颤抖着大叫,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他快死了!”
“哦,那你的妻子呢?”
“她不是人!她不是人啊!他是人!不能杀人!”
就在快要压断那道士心脏附近的肋骨,让骨头插入他心脏的时候,温乐沣忽然住了手。
他拿起手机放在耳边:“哥,行了。”
“……真的没事了?”
“嗯。”
温乐沣挂了电话,放开了奄奄一息的道士,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于中。
于中不敢面对他的目光,也不敢说话,只是一直打颤。
“报应……没理由只有他一个人受,你说是吧?”温乐沣说。
于中不明白他要说什么,想点头,又想摇头,最后既没有点也没有摇。
温乐沣扯开道士的衣服,沾了自己身上的血,开始在他的背上画奇怪的符号。
画完之后,他走到了于中面前。
于中一边颤抖一边后退,他一把拽住他,按倒在地,扯开衣服,于中死命挣扎,但他哪儿是温乐沣的对手?温乐沣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便压住他,在他背部的同样位置也画上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符。
“你说,不能杀人,”温乐沣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起身,后退,“你说,杀你妻子就是应当。好,好,你很善良。那我现在告诉你,其实我在你们身上画的是同命符。从今天起,他活,你活;他死,你死。”
于中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使劲用已经破烂的衣服擦自己的后背。
温乐沣笑了:“没用的,你能擦掉血,但擦不掉符,不信的话,你可以让他死死看。”
“不要啊!”于中扑过来,趴到他脚下嚎啕大哭,“不要啊,不要啊!求求你!把这个符解了吧,把这个符解了吧!”
“为什么要解了呢?”温乐沣惊讶地问,“他不是你的同类吗?不是不能杀人吗?反正只要他活着你就能活着,这有什么关系?”
“不是的!不是的!”于中死命拽他的裤腿,“我不要和他一起死!大师!求求你,神仙!我不想死!我不想照顾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我不想啊!我不想啊!”
“是啊……”温乐沣看了看瓢虫小姐透明的血液,冷冷地笑了,“谁都有求生的本能……不想死的人有很多,不只你一个。”
他一脚踢上于中的胸口,于中倒在地上,痛得身体蜷在了一起。
温乐沣走到瓢虫小姐的血液中,躬身捡起她小小的身体,托在手心中,转身离开了瓢虫小姐伤心的房子。
“我明明都知道,这将是最后的拥抱,你给我一个圈套……”
温乐沣打开手机,设定为歌声的铃声顿时断了。
“乐沣?”
“嗯?”
“你没事吧?”
“没事。”
“……我闻到血气,还有杀气。”
“没事。”
“是你身上的杀气。”
“我说没事!”
“……乐沣。”
“……”
“你一定会处理好的,所以我不需要过去,是不是?”
“……”
“乐沣?”
“……”
“你在哭吗?”
“没有。”
“哦,那就好。”
那就好。
温乐沣就这样开着和兄长通话的手机,茫然地望向灰濛濛的天空。
我拿什么和你计较, 不痛的人不受煎熬, 原来牵着手走的路, 只有我一个人相信, 天荒地老。
(瓢虫小姐 完)
第四章 大结局从冯小姐讲故事到二十年往事之一
一生,一世,秘密往事。
永远地关上嘴,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说、不看、不听。
“这是你的罪孽,都是你的错。”
耳畔没完没了的私语。
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
五岁的小男孩从门外面啪嗒啪嗒跑进来,消失在楼梯口。
五岁的小男孩从走廊里啪嗒啪嗒跑出来,消失在太阳下。
五岁的小男孩从楼梯上啪嗒啪嗒跑下来,消失在角落中。
他发现自己一动都不能动,只能这么看着小男孩一次次跑出来又一次次消失,自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冯小姐嘴里哼着“玫瑰玫瑰心儿坚,玫瑰玫瑰刺儿尖……”的歌儿在楼梯上飘浮,像坐电梯一样一会儿上一会儿下。
温乐源坐在楼梯最低的台阶上,头靠在扶手上,强壮的身躯硬是把本来就不太宽的楼梯堵得水泄不通。
“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春夏开在枝头上……”
“冯小姐你别唱了……”温乐源熬不住了,抱着脑袋痛苦万分地说。
本来冯小姐的嗓音不错,唱歌的效果应该也不错才对,可惜她毕竟是鬼,有哪个人听鬼唱歌不起鸡皮疙瘩的?
温乐源的反应很正常。
“要么你就回你房间去……要么继续听我唱歌……这里是我的地盘,不归你管。”冯小姐阴凉凉地给他一句之后又继续唱,“玫瑰玫瑰我爱你,玫瑰玫瑰情意重,玫瑰玫瑰情意浓……”
就算这歌声如何动听……有人会喜欢看着一个光有背面没正面的女人,飘来飘去地唱吗?
温乐源神经很粗,但不代表他的神经能比得上水管粗。
温乐源终于忍无可忍……地四肢并用,开始往楼上爬,看来冯小姐是赢得差不多了。
“玫瑰玫瑰……”
爬到一半,温乐源的动作又停滞了,他想了想,倒退着爬了下来。
“你又回来干吗?”冯小姐问。
“我改变主意了。”温乐源坐回原来的位置,说。
见自己的歌声没用,冯小姐也不唱了,转而选了温乐源背后的较高台阶站着,“温乐源……”
“干什么?”
“我可是你的长辈。”
“是啊,你做我奶奶都够了。”温乐沣不耐烦地说。
“所以,这么多年,你们的事情我全都知道。”
温乐源搓了搓脸,好像要把她说的话全都搓出去,“行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能不能让我安静会儿,这时候和乐沣整天待在一起就够难受的了,好不容易逃出来会儿……”
头顶上传来冷冷的声音:“哦,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啊,竟然让哥哥大人这么为难。今天你不如就在那里一直待着吧,等舒服了再回来。”
等温乐源大惊失色地抬头去看时,楼上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你看!你看!”温乐源埋怨地说,“又把他得罪了!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他就脾气暴躁,我都尽量忍着不敢得罪他了……”
冯小姐做出一个无奈的手势:“那怨谁?还不是你自己话太多?我刚才可是连一句都没说过。”
温乐源痛苦挠头,“啊啊啊!都是你的错……”
冯小姐:“……”你到底听进去我说话没有?
“好了,”冯小姐用脚后跟碰了碰他,“这么大人了还整天看着弟弟眼色行事,像什么样子?奶奶来给你讲个故事,让你把不高兴的都忘了吧。”
温乐源气死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冯小姐装作没听到的样子,自顾自地就开始讲她的故事:“从前有个男人杀了女朋友,结果血衣洗不干净,据说女朋友的鬼魂会藉着没洗净的血衣来找他……”
“最后女朋友对他说‘因为你没用某某牌洗衣粉,笨蛋’,是不是?”
冯小姐静默,一会儿又继续道:“那再给你讲个故事。从前一对夫妇带着小男孩出去玩,小男孩在树下高兴地跳来跳去……”
“后来看录影带,才知道原来有只鬼手抓着孩子的头发一拔一拔,对不对?”
冯小姐默然,再一会儿又继续:“再来个故事,你一定没听过,而且你们这些男孩子肯定爱听。话说有一个女孩子在澡堂洗澡,一个女鬼跟她说……”
温乐源忍无可忍地跳起来对她吼:“我替你说吧!那女鬼说‘学妹你看我好惨我没有脚啊!’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就跟你一样絮叨!
“别人都知道了还说!女孩气急了就跟我一样啊!转过来说‘学姐你看我更惨我没有胸啊!’就跟你一样只有背没有胸啊!
“还要不要听?还要听的话,我还知道很─多!要不要我讲给你听!”
本来温乐源就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现在的嘴脸更是恐怖得像要吃人一样,面如锅底,眼如铜铃,牙龇得老长,说他是妖怪都不够形容的。
如果冯小姐有正面的话,她现在的表情大概会清清楚楚刻上“目瞪口呆”四字。可惜她只有背,所以温乐源只能看得到她稍微往上飘了一点,再无其他异状。
温乐源深呼吸几次,又坐回去:“对不起,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忘了那些事,不过我真的很烦,让我安静会儿……安静会儿……”
冯小姐歪了歪头,好像在通过那双不知道被藏在哪里的眼睛看他。
“好吧,既然这样,那我就再讲个故事……”
温乐源真的要绝望了:“姐姐!阿姨!奶奶!祖姥姥!你行行好吧!”
“这个故事,你一定没有听过。”
“如果是从网路上看来的就不必了,胡果那个胆小鬼的存货,你看过的我也看了……”
冯小姐轻笑:“这个故事我还没有给别人说过,你怎么就知道了呢?”
还没有给别人说过……他问:“是你自己的故事吗?”
“唉呀,我也不记得了,”冯小姐笑,“不过这也怨不得我啊,这么多年了,谁还老记得那么清楚呢?”
“那好吧……”温乐源疲惫地说,“没听过的,你讲吧……”就当没听见吧……没力气了……
有一个女人……也许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许是没落贵族的女儿,出嫁到外地去。
虽说因为连年战争,家中已经逐渐萧条,但女儿出嫁这种事还是不能等闲视之,嫁妆当然不能少,大件的小件的凑合凑合,就是长长的一条龙。
本来有朋友在军阀手下做官,愿意一路护着,结果出嫁前一天被调走打仗,可吉时又不敢耽误,出嫁的队伍就只好忖忖地出发了。
果不其然,出嫁队伍刚走到一半,经过一个叫乌头山的地方时,忽然冲下来一队土匪,硬生生地冲散了队伍,开始大肆抢掠。
那些家丁保镖哪是土匪的对手,只是稍稍做了些抵抗,转眼间就被杀得一个不剩。
出嫁的新娘子在丫鬟婆子的帮助下逃出轿子,但女子的小步子怎能跑得过土匪的高头大马?
只听得身后呼喝声越来越近,新娘子什么也忘了,只知道不停地跑,跑……
马蹄声已然接近背后,丫鬟在身后猛推她一把,悲怆地喊:“跑啊!小姐!”
身后,随即传来丫鬟的惨叫。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新娘子挽起裙子发疯地跑,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远,又跑了多久,等她恍然之时,才发现早已甩掉了土匪,跑到了一个小城镇上。
那个小城镇离夫家不远,她便用身上仅剩的钱,雇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农妇,请她们送她到夫家去。
尽管遭遇那样可怕的事,所幸她身上还带着嫁人的信物,到了夫家,很快就被迎了进去,夫家一面派人去她家中通报她平安的消息,一边与她成了拜堂之礼。
如果人生也能如故事一般,到了该结束的地方就结束,那必定能少了很多的遗憾。可惜,这不是故事。
新娘子变成了少奶奶,新婚的几个月里,夫妻两个真个是整日卿卿我我,蜜里调油,好得跟一个人似的,羡慕死人。
但最甜的时间只有那段,结束之后,方才是地狱的开始。
少奶奶的丈夫原本是个纨绔子弟,仗着家大业大,整日在外面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无恶不作;但因为还有两个稍成才的弟弟,他爹娘也就不管他。
这回因新娘子貌美如花,竟能令他新鲜了几个月,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
但仅仅这几个月已是他忍耐的极限,不久,他便又故态复萌,丢下新婚妻子和他的狐朋狗友们玩在了一处。
可怜少奶奶年轻貌美,却被丢在深宅大院中自生自灭,没了夫君相伴,又仿佛没有怀胎的消息,如今连到前院与公婆一同进餐的资格都没有,只有整日以泪洗面。
具体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也许就是从夫君不再往后院来之后不久,少奶奶就得了一个怪病。
每天吃罢早饭,她就全身酸软,必定要躺下睡觉,约莫半个时辰后,不管有没有人叫,她都会忽然醒来,此时就会发现她全身正在流水。
那水既不臭也不黏,不像出汗,只有点淡淡的血腥气,流水的时间大约一个时辰左右,每每要将床褥都浸得透湿方才慢慢停止。
少奶奶怕死了这怪病,原本她就不再受那家少爷的宠,路上丢了那么多嫁妆,家里又无力再置办那么多礼品,夫家就在为这个不高兴,猜测是不是她家小气不愿出钱,收了她与儿子拜堂已是大恩德,现在又得了这个怪病,不赶她出门才怪呢。
幸亏夫君新婚过了之后,便总也不在她这里住,就是住也住不到她发作的时候。
所以这病也只有家里又补送来的陪嫁丫头们知道,到了时辰拿净褥来给她换掉,被水浸透的就悄悄拿去洗。
奇怪的是,就算身体这样流水,她也不需要喝很多水来补,甚至逐渐不饿也不渴,连饭也不想吃了。
有一个月,夫君全没到她这里来一次,她竟还稍有些庆幸,因为这样就不必紧张夫君知道自己的秘密了。但之后的消息,才是真正打击了她。
夫君,同时迎娶了第二、第三房妻子。
她知道的,她知道的,夫君必定会有第二第三个妻子进来,新婚之时她就听他说过,不过沉浸于甜蜜之中的她,完全没想到这样的事居然真的会出现。
她的房和二房、三房离得很近,只隔了一道墙,从那天起,她就只能整日留在自个儿的房里,听着隔壁夫君和她们的调笑声。
也似乎是从那时候起,每日,水流得更多了。
刚开始还只是染湿了被褥,如今除了染湿被褥之外,还从床上流下去,流成一道蜿蜒的小河,在屋里诡异地攀爬。更怪的是,现在流出的水也不像以前那样清亮亮的,而是变得非常浑浊,带了些暗红的颜色。
二房和三房的家境不错,虽然她家已经开始败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两房家加起来也比不上她家。
可那两房并不因此就安分地做小,反而天天在夫君耳边叽叽咕咕没多少好话,搞得夫君偶尔到她这里来也是吊着一张脸,不多久就走了。
她惴惴,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儿了。但夫君的眼色就是她的命运,若是夫君都这样对她,那她的日子还能好过得了吗?
可是变了心的男人就拉不回来了啊!她却还不明白,只一味地觉得自己不够漂亮,拼命在自己生病后脸色就没有好起来的脸蛋上,涂抹胭脂水粉,每日每日,勾绘出好一副精致的美人图。
但除了这些之外,她根本不敢去做任何事来挽回丈夫的心,更不敢有半点不满,她只希望夫君能回头,只要他回一下头,一定能看得到她为他盛开得多么漂亮。
因而即使是这样美丽的她,夫君渐渐地连一次都不再来看她,牡丹开得再美,赏花人不在,也是不行的。于是牡丹又渐渐枯萎了。
应该赏花的人不在,不代表别人就是死的;夫君不在,不代表他的兄弟们就不懂花开时的绝美胜景。
也许得不到的才是最好,也许偷情才够刺激,不知从何时起,夫君的两个弟弟就有意无意地出现在她的小院里,明里暗里地对她挑来逗去。
她可是从小便被教会要严守三从四德的大家闺秀,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被吓得大惊失色。
可不管她怎么躲,那两个人总能交替着出现在她面前,又是淫词又是艳语,把她臊得又羞又怒,却对这两个小叔子没有办法,若是告了公婆,反而会被骂做不守妇道、勾引小叔的淫荡女人。
一次,夫君的大弟竟要强行将她往床上按,她拼命挣扎,结果二弟进来了,她向他求救,以为他能救她,没想到那兄弟二人竟是同样禽兽,扑过来就帮着按她的腿。
她喊啊,喊啊,喊得嗓子也哑了,她知道娘家给她带来的丫鬟,必已被做了手脚,但她也知道至少隔壁的二房和三房肯定是能听到的。
她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房梁上回荡,她听到颤动的木床在耳边呻吟,但是没有人来救她,没有人来救她。
─有人来救她,可惜是在最不堪的时候。
夫君的大弟办完了事,二弟刚要爬上她的身体,门就被撞开了,气得发抖的公婆站在门外,恶狠狠地看着小屋里散发淫靡气味的三个人。
“救救我……”她无力地乞求。
但谁也没听到。
“反了!反了!一个淫妇就把你们都弄昏头了!”婆婆扯散了头发,边哭边骂。
公公举起拐杖,不由分说就向床上的她打来。
被父母的莅临吓呆的两个禽兽终于醒悟,叫道:“爹!娘!是这荡妇她勾引……”
拐杖不由分说地兜头打下,那两个禽兽套上衣服就仓皇逃窜,又被家丁们挡住。唯有她,无人理会,本就让血流了满床,又硬受了一拐,已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见她这样,公婆也好像吓坏了似的,带着人火速退了出去,把她娘家的丫鬟仆从都丢进小院里,又锁上了院门。
那门一锁,就是三个月。
她受了严重的伤,且被关在这小院里,没有大夫来看,她的身体就很快地坏了下去。后来,她已经不太记得那段时间的事情,只记得自己时而清醒、时而昏沉,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而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
日复一日,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偶尔她稍微清醒,就觉得丫鬟仆从们好像少了。
她想,他们也许是逃走了吧,不知道是从哪里逃走的呢?如果可以的话,她也希望悄悄逃掉。
但是舍不得夫君啊……对了,夫君呢?为什么他不来呢?
终于有一天她清醒的时候,发现连最后一个丫鬟也不见了,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
她有些痛苦,又有些放松,因为再也没有人陪她一起受罪了,再有罪她自己受就好了。
她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一日夜晚,她沐浴在月光下,慢慢地给自己梳头。寒冷的夜里,院中竟还有小白花开着,她就看着那些白花,口中轻轻地哼歌。
没关系,没关系,就算只让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她也不怕,她知道她是清白的,她知道夫君必定明白她的,总有一天,她会向公婆说清楚,让两个小叔子还她的名誉。
当然她明白,自己的贞节无论如何是回不来了,但她已做好了在这里待一辈子的准备,即使只能隔墙听着隔壁夫君的声音,听着他与小妾们的欢闹,即使今生都只能住在这里,也都罢了。
有脚步声经过小院门前,两个男人低低说话的声音钻入她的耳中。
“哟,这里怎么阴风阵阵的,怕人呢。”
“是啊,那……时候没人住以后,这儿就老这样。”
“我怎么还听得见人唱歌呢?”
“别胡说!人吓人吓死人的!”
“是是是。不过我也听说,当初的大少奶奶长得那个漂亮,人人都夸!结果谁知道是个狐媚子,大少爷又娶了两房太太,她就忍不住了,嘻嘻……居然一下子勾搭两个少爷……”
“嘿嘿嘿嘿……你光是听说,我可是亲眼看到!那大少奶奶的腿啊,白得……嘻嘻……那眉,那眼,那身浪劲!连我都想爬上去……
“嘻嘻嘻嘻……要不是当时就被老爷打死了,新大少奶奶还说要把她赏给我们……”
说话的声音逐渐远去,她缓缓放下手中的梳子,注意到上面已经被自己捏出了深深的指痕。
新的……大少奶奶啊……
月光,仍是又清又冷,冷得令人发颤。但她已经没有感觉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看着手想,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把梳子的呢?白色的,没有装饰,没有刻花……对了,连梳齿都没有的。
每当夫君不来的时候,她其实没有在睡觉,身体流水的时候,她也没有睡,只是坐在那里梳头,用这个梳子……不,这不是梳子,这是是一根人骨,我一直在用一根人骨在梳头。
可是,这是谁的骨头呢?
月亮清凉幽深的光芒照在院角,她看看那里,原本应有小白花的,小白花到哪儿去了呢?为什么那里只剩下一堆堆的人骨呢?
是了,她终于想起来了,那些丫鬟和仆从其实根本就没有走,他们都留下来了,留在这个小院里,变成了小白花……
不,那不是小白花,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她把他们都吃了,都吃了……
她终于想起来了,她全都想起来了。
其实她当初就没有逃过土匪的追击,土匪一刀插进了她的背心。
送亲的队伍并不是在行进的时被土匪追到,而是在湖边休息的时候。所以她当时逃向的也不是活路,而是湖水中央。
被砍到之后她又继续地跑啊跑,一直跑到水里,淹死在里面。
是了,是了,她早已死了很久,却还心心念念地要嫁人,因为偷偷见过的夫君一面,那个英俊少年。
为了回到夫君身边,她变成了吃人的鬼,每天每天,不知道吃了谁,然后,回来流水,把那个人的水都流掉,等待下一次的吃食。
但付出这么恶心的代价之后,最终她得到了什么呢?第二次被弄死,然后一口一口吃掉身边陪嫁的丫鬟仆从。
她以为他们能给她作主的,她以为总有人能给她作主的。
但其实没有,谁也靠不住。
第五章 大结局
从冯小姐讲故事到二十年往事之二
那天晚上的事,对所有生还的人来说都是恶梦。
二少爷和三少爷忽然疯了,对着墙壁拼命下跪叩头求饶,嘴里喊着化做一滩水失踪的大少奶奶的名字,一会儿,竟瘫倒在地上。
和他们在一起的老爷和夫人赶快让人去扶他们起来,才发现他们从七窍里不断地涌出血来,有个丫头尖叫一声,就见两位少爷的身体从毛孔中往外喷血。
如果有人见过当初她“生病”的模样的话,必定就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可惜,即使她生了那么长时间的病,除了身边人之外,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接着全身喷血的是老爷,然后就是夫人……
那天晚上,好好的家里变成了血池地狱,到处都是呻吟声,到处都是新鲜喷发或正逐渐干涸的鲜血。
不能逃,逃不掉,逃到门口就要被硬生生地抓回去,从脚开始,一点一点捏碎。只有几个胆大敏捷的,爬墙窜了出去,才算保住了命。
等到第二天日出,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偌大的院落里,只剩下了一具具皮包骨的尸首,蒙着黏糊糊的血浆,间或有老鼠在尸首中间跑来跑去。
至于大少爷和他的新妻子,谁也不知道他们哪儿去了,因为天亮以后,胆大的官差到那家看时,在大少爷房间只看到了一堆碎肉,谁也不知道那堆碎肉是谁的,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死了以后,谁都是一样的了。
这整个宅子从此就变成了鬼屋,没人敢住,没人愿意买,只要有人敢进去,那必定是活着进去死着出来,把继承那家房产的亲戚急得直跳脚。
幸亏后来来了一个法力高强的道人,让人去捞出作怪的少奶奶的骸骨,埋在地基下,又盖了一所房子,她才终于安静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压着骸骨的房子转了无数人的手,人们已经忘了它所代表的故事,只看到那骸骨上的房子。
几十年前,一场大火烧毁了那栋房子,有人在上面又盖了一座更漂亮的建筑,然后又是斗转星移,兜兜转转。
最终,那间房子变成了公寓,吸引着无数南来北往的客人进住─包括那些不是人的东西。
“故事讲完了?”
“讲完了。”
“真无聊。”温乐源评论。
“是啊,我死得真无聊。”
温乐源扭头看着她,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你你你你……你是说那是你吗?”
冯小姐默认。
“那你的正面呢?正面哪去了?别告诉我是变成水流干净了。”
“……”她的确是正想这么说,“那些无聊的事你别管……这个故事你听完了有什么感觉?嗯?”
“又不是小学生学课文,学完了还要写感想……”温乐源不满地哼哼。
冯小姐用鞋后跟踹了他一脚,“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活着的一辈子都是在等,等有人来帮我,有人来救我,有人能给我做点什么……这在这世界上谁又靠得了谁?总有谁靠谁的想法才是有问题的。”
温乐源不爽:“你难道是说我弟弟喜欢靠着我吗?”
“恰恰相反!”冯小姐阴沉地说,“不是他喜欢靠着你,而是你喜欢他靠着你!你喜欢当保护者的角色!
“你就喜欢这种变态角色满足你的虚荣心!”
温乐源暴跳,“谁说的!我才不是!”
“不是吗?”
冯小姐步步进逼,“难道你不是把外面所有的危险,都当成可能伤害他的东西?难道你不是把他好好藏在家里,恨不得他连门儿都不出去?
“从那时候起,你就跟个变态似的,整天追在弟弟屁股后头,弟弟长、弟弟短,弟弟发生点什么事,你就跟天塌了一样!”
温乐源有点理不顺了:“我……我那是保护!”
“保护?你那是过度保护!就跟保姆没区别!”
冯小姐毫不留情地指出,“你还别不承认!难道你希望万一你死了以后,还有其他人像你一样保护他?
“搞清楚!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也可以为自己的事情做决定!
“既然事情关系到他,就让他也参与,不要老是自个儿瞒着,到包不住了才抖出来,看以后没了你他还怎么活!”
“……你今天的话真多……”
“承蒙夸奖。”
“不过那个事……”温乐源叼一根菸,啪地一声点着,“我还是觉得他不知道为好,最好等我解决了……”
“因为会影响你‘好哥哥’的形象吗?”
温乐源抱头:“拜托你能不能别说得那么清楚明白啊……”
冯小姐的声音里包含了无限鄙视:“你是当好哥哥当习惯了吧,生怕在他眼里有你一点儿不好的形象……
“是不是怕被他知道真相以后,那个‘本来就有瑕疵的所谓好哥哥’就更不值钱了?嗯?也对啊,其实当时都是你的错……”
“冯!”阴老太太威风凛凛地站在门口,一手提着一个塑胶袋青菜。
温乐源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这么感激她的出现,简直就是解救他的天使啊─虽然皱纹多了点。
“啊,老太太……我只是跟他玩玩……”冯小姐飘到她身边一旋身,勾走了她手里的塑胶袋。穿墙钻入她房间。
阴老太太眯起眼睛,重重皱褶下浑浊的眼珠,微微闪着灼灼的光,“莫管她说啥!甭管啥决定也要你自己做哈,和我们莫关系。
“不过,不要把你弟弟当傻瓜。”
“对不起,我知道了。”
非常难得,温乐源没跟她争辩,只老老实实地说。
大概被老太太用什么办法拖住,冯小姐没有再出来。
公寓里仿佛只剩下温乐源一个人,安静得不可思议,他可以听见公寓外,很远很远地方的狗叫声,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汽车声与人类的嘈杂。
口中喷出的白烟嫋嫋上升,他几乎也能听得到它与空气摩擦时发出的点点声响。
哥!
抓住我!
哥!
拉住!拉住!
哥!
那小小的声音,怎么会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呢?那小小的身体,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呢?
到现在想起,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但他……还是没有拉住。
冯小姐所说的那个故事,意思他明白。其实他就是在把弟弟当成那个故事里的女主角,愚蠢的、依赖的,等着别人来拯救。
但其实不是,他有自己的能力,他能够对自己现在的状况做出决定,能够自己摆脱困境。
问题是,在他的眼里,弟弟仍然是那个躺在婴儿车里,一看到他就扬着四条腿……不对,是小小的四肢使劲晃,小嘴里笑得嘎嘎的那个小家伙。
这大概就是父母的心情,明知道孩子已经长大,却还是不放心他自己出去闯荡,总觉得前方到处都是陷阱,而自己的孩子仍然还是小时候的模样。
啊……这话当然不能让乐沣听见,否则岂止是死定了而已,至少也要被殴个生活不能自理吧。
不受控制地,脑子里浮现出了过去的情景,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抱着刚出生三天的新生婴儿,惶惑惊恐的自己。
小小婴儿逐渐长大,从除了吃就是睡的时代慢慢升级到会爬。
三四岁的小小男生,被哥哥取笑说曾在饭桌上替他换尿布,立时又羞又怒,居然还会跟哥哥打架……
话说回来,那时候的杀伤力真小啊……感叹……如果弟弟能一直都那么小就好了,欺负起来也更方便……咳咳……
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从楼梯上跑下来,无声地穿过温乐源的身体,消失在墙角里。
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从走廊深处跑出来,向一个虚空的位置伸出手,好像拉着一个比他高很多的人一样,消失在门外。
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从门外跑进来,奔向温乐源,他伸出手,却只接到一个像空气一样轻浮的幻影。
五岁,多可爱的年龄,为什么他就要遇到那种事?
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遇到那种事?
犯错的应该是自己才对,怎么能让他一个人承受?
身后被人捅了两下,温乐源回头,发现温乐沣一脸很不爽的样子蹲踞在身后。
“干嘛?想向你大哥我道歉吗?”
“做你的梦!”温乐沣毫不留情地打碎他的幻想,“愿赌服输,谁让你输了还不服输,非要干一架才满意!”
“我不要洗碗……”温乐源抱头呜咽。
温乐沣无声叹气。你是哥哥啊……什么时候才能拿出点哥哥的权威……
“哥……”
“干嘛?我是不会接受你的道歉的!”
如果是平时的温乐沣,这会儿已经忍不住踹上去了,但今天他没有,他很烦,非常烦,不想和他玩。
“我刚才,就坐在那里的时候,做梦了。”
温乐源愣住。两人许久都没有说话,一个在等待对方的反应,另一个已经忘了怎么反应。
菸头的火光慢慢向后蔓延,最终烧到了手指,温乐源被烫得全身一震,慌忙将剩下的菸头扔到地上,用脚尖狠狠踩灭。
“梦这个东西嘛,都做不了准的,”他狠狠地踩菸屁股的灰烬,就好像它与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似的。
“要么是你自己脑袋的活动,要么就是‘其他东西’在影响你,别在意,别在意。”
“我还没说是什么梦呢。”
“我按照传说里的指引,在三年前的七月十五在野外独坐,据说只有那天,是不可以杀畜的,而且必须好生对待,而且在那天晚上,据说畜神会来到农户家里看看他们养的牲畜长的如何,农户又没有虐杀它们,如若畜神高兴,那这户人家自然兴旺发达,反之,则发生瘟疫,灾祸不断。
我则希望能在那天见到畜神,因为我要知道如何才能把羊养的比一般人要好。
可是快三更的时候,我忽然莫名其妙的睡过去了,因为是靠着羊圈等畜神,所以自然脑袋歪到里面去了。开始怕睡着,还特意拿了本书看,结果书盖在脸上就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半夜的时候,我做了个梦,梦见了畜神,我问他如何才能让羊养的与众不同,它却回答说梦醒了自然知道。
结果我被脖子处的一阵疼痛弄醒了。
醒过来摸了摸,发现脖子上全是血,原来一只羊看见了纸张,便立即吃了过来,结果无意咬伤了我脖子。
我当然觉得十分晦气,只好回去养伤,至于畜神的事情也就淡忘了。
可是不久,我发现那只咬伤我的羊忽然长的远要比其他羊肥壮的多,而且毛色纯亮,相当有精神。
终于,我意识到了,或许以肉喂养,可以使羊长的更好。”梁继续说着。
“你疯了。”我吃惊的望着眼前的人。
“温乐源,我都不知道你居然会这么胡编。”
温乐源笑不出来了,用力按着纸饼的手心更是加大了力度。
“我就看看你,还能编到什么时候去!”
温乐沣站起来,转身往楼上走去。
他的步子有些怪,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蹲得时间太久的缘故,但仔细看就会发现,那根本就不是蹲得太久的问题,而是他的双腿正处于轻微的僵硬状态,弯曲以后就很难伸直,伸直以后就很难弯曲。
“乐沣!”温乐源怒吼,“你的身体怎么回事!”
“我的身体?”上了几个台阶,温乐沣困难地喘了一口气,回过头时,白净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你看我的身体怎么样了?肯定还和以前一样基本上能动吧,别担心,反正就快要羽化成仙了。”
“乐沣!”
温乐沣低头一笑,眼前忽地一片昏花,苍白的视界中,有一个人向他狂奔而来。
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的身体,只有我自己最了解,从一开始,我就已经非常清楚。
不要以为你骗得住我,在这件事上,你做的总是错的。你不该隐瞒我。
得了,别自作聪明。我才是最后做决定的人。
温乐沣的身体从楼梯上滚落下来,温乐源忘了自己还有特异功能,只知道向他一路狂奔。然而等他过去,却仅仅接到了一个伤痕累累的躯壳。
温乐沣的魂魄不见了。
等他去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
温乐沣躺在床上,阴老太太跪在他的床周围,一张一张贴着以黄裱纸和真正朱砂所画的符咒,符咒贴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圈十八道,前后加起来竟足足有百多道符。
温乐源坐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不过必定不是什么好表情。
因为整个房间里都是他负面情绪的压力,刚才还有劲玩他的冯小姐,现在已经逃得不见影子了。
贴完最后一道,阴老太太从地上爬起来,刚才的动作,对她九十多岁的老身体实在有点为难,刚一起来就能听得到她腰骨发出的哢哒哢哒声,好像随时都会断掉一样。
“行了,行了哈!”阴老太太看着温乐源死气沉沉的模样就来气,“看你一张大便脸!他又不是不回来哈!你要死到啥时候才够!”
温乐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怕……他回来就又走了……”
阴老太太气得真想踹他两脚,“所以这不等着封他吗?你以为我在干莫哈!”
“可是……”温乐源烦躁地揉着自己的头发,简直要揉掉一层头皮才算,“可是我觉得他肯定是不想看到我……”
阴老太太一把拎起他,开门,扔,踹!
叮铃匡啷一串巨响,温乐源从走廊这头滚到了那头。
“死老太婆你想怎样!”
很好,恢复精神了─虽然是暂时的。
天色越来越暗,夕阳逐渐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缓缓下沉,只剩下最后一丝光线还在继续挣扎。
胡果走到公寓门前,忽然感到背后有一阵寒风掠过,鸡皮疙瘩唰地就集体起立了。
他抖抖瑟瑟地回头看去,身后什么也没有─没有风、没有人,什么也没有。
胡果一路惨叫着逃进公寓里去,公寓的大门在身后沉重地“砰”一声关闭。公寓外的地面上,像海波一般漾起一阵震荡的波纹。
“温大哥!温二哥!”胡果拍着自己隔壁的房门,眼泪哗哗地就下来了,“有鬼呀!有鬼呀!太阳还没下去就有鬼呀!鬼造反了呀!”
“放屁!”里面传出温乐源不耐烦的声音,“让我安静会儿!否则现在就把你从二楼扔出去!”
胡果哭得气都上不来了:“可、可是我没有在撒谎啊!这里和以前感觉不一样了啊!”
“滚!”温乐源真的发怒了。
胡果跌跌撞撞地窜回自己的房间,抱定一根笤帚作为武器,浑身抖得筛糠一样。
他觉得这不是错觉,这个绿荫公寓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虽然也总觉得阴,总觉得暗,觉得可怕,但从来没有真正让他恐怖到觉得恶心的东西。
今天刚到门口时他就觉得不一样,进来以后更加明显,简直就是有很黑很黑,黑到一摸就稠得黏到手上的那种东西压在头顶,让他心头像被放了什么很重的东西一样,简直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温大哥温二哥都不管?这里实在太恐怖了……他要搬走……
女妖精蜷成一团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三四床被子,把她本来就很小的身躯衬得更小。
从她在被窝缝隙中露出的圆圆小脸上,透出了一种非常病态的嫣红,王先生摸摸她的额头,明明应该是已经烧到烫手的皮肤,却冷得像冰块一样。
她已经在电褥上躺了很久,没直接接触到的部分是温热的,可她直接接触的部分却异常地冷,就像那里的电热丝集体罢工了一样。
“你怎么样?”王先生担心地低声问。
“好恶心……好恶心……”女妖精低声说,“我受不了了……”
“算了,我们不等了,现在就走。”王先生伸手要抱她,她把他推开。
“不要,儿子马上就到了……咱们得等儿子……”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一串巨响,一个年轻男子冒冒失失地一头闯了进来:“爸!妈!你们怎么样!”
王先生道:“我没感觉,不过你妈可能不太好。”
男子扑到床边,将女妖精轻松地拎起来背在背上,“我早就说过我讨厌这种地方!你们怎么就坚持要住在这儿啊!
“省钱也不是这么个省法!看吧!今天恶心得我差点进不来!”
女妖精无力地呻吟:“可是平时这里的确不错啊……别的地方哪有这里干净……谁知道今天怎么就变成这样……”
“得啦!别说话了!到我公司的房子去。”
“你刚工作就有房子啊……”
“我的娘啊!你现在还管这个干嘛!”
王先生随便取了一件衣服搭在女妖精身上,父子两个带着几乎奄奄一息的女妖精迅速向楼下转移。
冯小姐的背影站在一楼楼道里,看到他们下来,让出了一条通路。
“谢谢!”王先生匆忙地说。
“不用客气……”眼看着他们离开公寓,冯小姐转而望向了走廊深处。
那里原本看起来很正常的墙壁,透出了不太正常的颜色和暗光,就像不是水泥的一样─也许像玻璃,也许像陶瓷,反正就是不像水泥做的。里面有某种东西钻来钻去,透着若有若无的光,如同一场拙劣的皮影戏。
阴老太太弓着腰从自己的房间出来,走一步就要深深地喘一口气,从房门口到楼梯口的短短距离,那沉重的呼吸和步伐简直就要压垮了她。
“你怎么样?”冯小姐问。
“这话该我问你哈。”阴老太太沉沉地喘息了几声,道,“我不得已动了你的根基……”
“那不是正好吗?”冯小姐高跟鞋的声音哢哒哢哒地走开了,“我们都是被困在这里的可怜人……”
她每走一步,高跟鞋里就发出“咕唧”一声,水从鞋子里漫出来,在楼梯上留下一个个潮湿的浮水印。
阴老太太望向刚才冯小姐所看的地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小小的走廊里,悠长的叹息森森地回荡。
沉默者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一手夹着两只猫,肩膀上卧着几只,头上还趴着一只,背后的背包上,也有几只猫仔挤挤挨挨地卧着。
他的主人一边和肩膀上的猫搏斗,手里还使劲拖着一只肥猫的后腿往外走,那只肥猫杀猪一样嚎叫,看来对出门这件事相当不满。
阴老太太向他更深地弯了一下腰。
沉默者道:“这里又要变得和二十年前一样了吗?”
阴老太太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年轻,口音也变了:“是啊,所以还是请您离开一下,等事情结束之后再回来。”
“需要我的帮忙吗?”
阴老太太咧开豁牙的嘴笑了笑:“这里将有肮脏的东西,也许会伤害到您的。这种小事我们自己就可以解决,希望不会造成您的不便。”
“没关系。”沉默者看了一眼她的房间,“那里有一个小姐和她的兄弟,我能带他们一起走吗?”
“那真是再好不过,请。”
沉默者向门口走去,他身后的主人继续一路与肥猫搏斗着离开,一大群猫从他的房间颠儿颠儿地跑出来,跟在他们身后。
阴老太太的房门也开了一条缝,肥硕的三胞胎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外面,撒腿就跟着猫军团跑了出去。
何玉被宋先生和宋昕从楼上架下来,胸口贴着符,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
“婆婆!我们走了!”三鬼转眼间就消失在半开的门外。
胡果连滚带爬地从楼梯上逃下来,大喊着:“啊啊啊啊!我再也受不了了!”冲出门外。
看着住客们一个一个离开,阴老太太慢慢直起了身体,在脸上缓缓揉搓,她原本苍老的脸庞上皱纹逐渐消失,整个人竟慢慢变得年轻起来。
现在站在那里的女人身上穿着老太太的斜襟大褂,却长着一张年轻的脸,这组合不能不说有些怪异。
阴女士从怀里取出一摞符咒,漫天撒开,符咒们飞旋散开,最后又直挺挺地落下,竖立在她周围。
她冷静地命令道:“现在开始封锁。没人的去一个,有人的去两个,202房间空下,其他全部封锁。”
那群符咒好像能听懂她的话一样,有几个蹦达着跑向一楼走廊,每到一个房间门口,都有一个符咒奋力一跃,黏在门上,像渗透一样消失在门板里,若是有人的房间,就会自动有两个符咒跳上去。而剩下的大部分符咒都一级一级地爬上了楼梯,向二楼进发。
温乐沣仍躺在那里没有动过。除了身周的大符咒圈外,他的头部所冲方向有一个稍小的符咒圈,温乐源盘腿坐在里面,眼睛盯着温乐沣头顶百会穴,一根接一根地抽菸。
由于没有开窗也没有开门,连内屋和厕所的门都已经被封死,房间里弥漫着浓厚呛人的菸味,轻烟所占据的位置,已经从房顶蔓延到了距离地面不到半米的位置,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就算还没有尼古丁中毒也该差不多了。
最后一丝阳光挣扎着消失在地平线下,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就在阳光消失的一瞬间,公寓门前的空地上忽然破了一小块,那块小小的土地啪喳一声塌陷下去,一只黑色的小爪子从里面钻了出来。
随着那块地方的破损,空地的其他地方也像约好了一样,啪喳啪喳裂开了无数小小的缝隙,然后塌陷,无数黑色的小爪子都一个个从地底下钻了出来。
小爪子们在地上挣扎,死命挣脱地面的束缚,刨开土壤或石头,从里面挣脱出一个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有的像海星,有的像章鱼,有的像长着瘦长四肢的小外星人,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它们都拥有同样的东西─至少一只黑色的小爪子。
阴女士上楼,进入温家兄弟的房间里。
缭绕的烟气在她进来的同时,迅速地包绕了她的全身,但她仿佛毫无所觉,径直走到温乐源身边道:“怎么样?有没有效?他回来没有?”
她问一句,温乐源摇一次头,“不行,不管怎么叫,就是没有回音。”
阴女士也有点急了,“怎么会没有回音呢?虽然这不是真正的身体,但毕竟出生年月日时都和他一模一样,以前叫他都有反应啊!”
温乐源按住一直在突突突突地跳着疼的额头,说:“我记得过去你曾说过的……三十年……是极限。
“我那时候想,到了三十年再给他找新的身体也行,但现在看来……恐怕支撑不到那时候了,他毕竟不是普通人,这个身体能支撑二十年其实已经是极限了。”
阴女士看看没有呼吸、没有心跳,除了没有躺在棺材里之外,和死人没有两样的温乐沣,抿了一下嘴。
“小源……”
“干什么?”
阴女士微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问道:“其实我应该那时候就问才对,但我总觉得那样好像在责备你,毕竟那应该不完全是你的错。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再隐瞒下去也没有什么好处了。”
温乐源吐出一口嫋嫋的菸气:“你是想问,我们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
“是,我还是觉得我必须知道。”
温乐源看了她很久,又低下头抽烟:“姨婆,这件事你能不能不要管?”
阴女士加重语气道:“但是这样下去我根本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也没办法出手弄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