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阴戏》——重现世间的死人庙会

  我出生在一个很偏僻的乡下,父母过世早,跟着奶奶长大的。

  叔伯们都早出晚归,过着普通的农家生活。只有小叔叔整天都呆在家里,因为他是个瞎子。其实他长得很好看,有一身跟大姑娘似的细白皮肤,四肢很长,就像一匹春天里的马驹。而且他也没有瞎子的那种怪相,相反眼线细细长长的,弯成两个汪汪的横波,倒比大多数有眼睛的人来得好看。

  我小时候还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瞎子都像我小叔叔那么好看。

  但他不是天生的瞎子。究竟是怎么变瞎的,这在我家好像是件很忌讳的事。尤其是我奶奶,千万不能跟她提这事,最好连问都别问,否则她能连骂带哭地骂上大半天,骂的都是我们当地的土话,那些土话里头有很多恶毒的词,现在的汉字里面是没有的,甚至连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听得懂的都不多,我把我能听出来的那些词拼凑在一起,凑成了一句话:
  我的小叔叔是个臭不要脸的戏子,被人弄瞎了眼睛,逃回家来了。

  他的确是个很坏的人。

  他瞎了之后,我们这儿的人好心给他安排工作,让他去看古戏楼。其实那儿也不用他看,古戏楼是建在水上的,坐船才能上去,一般游客根本没法靠近,不怕有人搞破坏。给他安排这个工作,纯属是照顾他。

  小叔叔每天一早就跟着船工的船去戏楼上,中午由我给他送饭去吃。

  那个戏台平时没表演的时候,就在台前摆了四个穿戏服的假人,一个居中的抚琴,一个侧坐的吹笛,一个手里拿着扇子像是在唱戏,还有一个手里拿着小鼓儿。
  这四个假人做得都很粗糙,脸上还打着粉,涂着胭脂,眉毛和头发都是用真人的毛发做出来贴上去的,穿的衣服原本颜色是很鲜艳的,被太阳晒久了褪了色,又脏又旧,隔着水远看还好,凑近看就像四个僵尸。

  小叔叔虽然是个瞎子,但是他的手非常巧,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看不见的情况下,给这四个假人的手上给装了机括。我亲眼看见过小叔叔怎么戏弄人。他躲在戏台屏风的后面,听见有游客来了,就打开那个电动机括的开关,于是那四个假人就开始依次动起来。

  其实假人能动得很有限,只有手腕的部位能稍微活动一下,但就是因为动得幅度很小,才更吓人。你想想,你要是隔着水往戏台上去望,望到四个一动不动的假人,其中一个假人突然悄悄摇了一下扇子,你再仔细去看,那个假人又不动了,你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这时你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另一个假人按在笛管上的手指动了一下,那感觉不知有多恐怖。我第一次见着假人动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头皮都炸麻了。

  小叔叔就躲在屏风后面,听着游客在那边疑神疑鬼地一惊一咋,开心得满嘴里哼着小曲。

  若不是他人长得好看,那样子说有多缺德就有多缺德。我跟我奶奶说了这事,她也骂小叔叔缺德,过去不知道帮自己积德,才会落到今天这种下场,可见我这个小叔叔一直都很坏。
  如果你去过南方乡下,就知道几乎每个乡每个村都有那种很古旧的戏台子。逢年过节,婚丧嫁娶,那戏台就特别的热闹,男女老少都跑去看热闹听戏。我们那个村算发展旅游比较早的,那破烂的戏台也成了景点之一。

  但我从小就不喜欢类似的地方。

  我小时候经常做一个噩梦。我跟小伙伴们去看戏,台下黑漆漆的,我们混在看戏的人群里,两个眼睛盯着台上看孙猴子翻跟斗,那孙猴子一连翻了几十个跟斗,我看得目不转睛,正要大声拍手叫好……突然发觉四周安静得不像话,我赶紧往左右一看,发现所有的座位都空了,跟我一起看看戏的小伙伴们不知什么时候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人坐在那儿……我再往台上一看,发觉原本灯火通明的舞台突然暗了,灯光变得很瘆人,照得演员脸上绿惨惨的,他们也不演戏了,猢狲们也不翻跟斗了,一个个都往台前站着,背过身去把脸谱一抹,再转过头来——

  通常梦到这个时候就醒了,我不知道梦里那些人的脸谱下面,究竟是怎么一张脸,但我就是知道,那张脸看了绝对会让我吓破魂,所以绝对不能去看。

  所以我就醒了,据说这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防止人在自己的梦里被吓死。
  我小时候经常做这个梦,每次做到这个梦都会被吓得尿被子,于是我奶奶就要帮我洗床单。她老人家一边坐在院子里洗床单,一边嘴里就骂我的小叔叔,说我会做这个梦,都是我小叔叔给害的。
  @haruka 2012-5-15 14:52:00
  为什么啊,鬼故事一节一节发不厚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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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点十页面,有九次出现这个提示,5555555555,
  
  因为不断做这个噩梦,我一直长到12岁都还在尿床。

  农村场院之间就隔了个土墙,奶奶为什么洗床单晒被子,瞬间就会被传到村头纳鞋底的妇女圈里。
  我开始恨我小叔叔。因为奶奶说,我做恶梦都是他造的孽。

  有一天中午我照例去破戏台给小叔叔送中午饭。把竹筐往地下一墩,任他自己摸索,我站在一边冷眼看他。
  他好像根本没瞎似的,准确的摸出饭碗和筷子,凑到碗前闻了一闻,就端起饭碗慢慢吃起来。

  我想起被同学追打耻笑的场面,觉得他至少要知道我为什么恨他。我蹲下来,看着他的脸,他慢慢的吃着饭,浑然不觉似的。

  我问:你是怎么瞎的?

  小叔叔好像根本就没听见,继续扒饭。我死盯着他,我知道他肯定知道我正在看他。我又问:你是怎么瞎的?

  我的小叔叔动作慢了下来。过了好一会,说:你要知道这个干么事?

  我说:奶奶说,你是个不要脸的臭戏子,被人弄瞎的。

  小叔叔端着碗的手明显抖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说:我不是戏子,戏子那是旧社会的糟粕。我是县剧团的演员。

  我不知道什么是“县剧团”。我只想知道我从小到大就想知道的那件事:那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小叔叔安静了好半天,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说,你真想知道?


  小叔叔说他不是戏子,那是旧时代的说法.
  他坚持说自己是一个演员,准确地说,是一个戏剧工作者。

  小叔叔在城里念过书,我们这儿的人都指望他成为一个大人物。但他后来去了县剧团,做了演员,这就令人很失望。因为我们这儿都瞧不起演戏的,三教九流里面,戏子的身份是最卑微的。奶奶当年看到小叔叔在台上演戏,气得一连几天都不吃饭了,骂小叔叔骨子里是个贱胚,好端端的读书人不做,犯贱去做戏子。

  小叔叔可不管这些。他说他当演员的时候可风光了,他是名角,到哪儿都给他披红。

  我插嘴问:什么叫披红?

  小叔叔话一下就多了起来,我从来没见过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披红,就是专门给名角的彩头。别人演一场拿十斤鸡蛋,就他还要多一条红绸被面。小叔叔收到的红绸被面比哪个新娘子家里都多,多得柜子里都收不下了,一打开柜子门就跟血似的直往外涌,叫别的演员看了,心里妒恨得痒痒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白得差不多能看到血管的皮肤下隐隐透出了光彩。
  小叔叔说,他的眼睛,就是为了披红瞎的。
  @只是要个地板 2012-5-16 9:10:00
  每次贴的太少了,刚看出点意思来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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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写边发。趁中午阳气重的时候发多点……
  那是一个正月里头。小叔叔以前在城里的老同学们放假了,去文化站找小叔叔玩。

  按我们这里的风俗,正月是必须请戏的日子。穷一点的村子请小班子,有钱的村子都争着请县剧团。村子里头也有演地戏(村民自己演的戏)的。小叔叔的那些同学们,就跟着小叔叔和县剧团,串了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

  这些城里人没有见过世面,看什么都图个新鲜,吃什么都要尝一尝鲜,他们管这叫做下乡采风。这些老同学当中,有一个是老师,还有一个是作家,在我小叔叔的那个年代,下乡采风是一件很时兴的事。

  我的小叔叔带着他县城里来的老同学们,钻在一个个村子里混吃混喝,跟大姑娘小媳妇敬酒捣蛋,都觉得这个年过得挺风光。这时已经过了正月半了,过大年的热闹都看够了,县剧团的节目也看够了,乡下人自个儿演的地戏也看够了,那些城里人就问小叔叔,还有什么好耍的没有,没什么好耍的,我们就回去了。

  我的小叔叔不想让他们回去,他要想个厉害的玩意儿出来留住他们。他想了想,说,你们再安生呆两天,等到正月二十八给龙王爷爷做寿,我带你们去看打野台。

  我们这儿的野台,跟南边的野台戏不一样。南边的野台戏,就是把戏台子搭到人来人往的闹市里,哪儿生意最热闹,哪儿吆喝声最响亮,野台就往哪儿搭。都说野台戏是最看得出一个演员的功夫深不深的。这不比在剧院里演戏,观众都安安静静坐在台下,灯光都打在你身上;你唱野台戏,周围乱哄哄,小贩只管自己吆喝,小儿在戏台底下钻来钻去打闹,妇女在叽叽喳喳吵架,你要是没一点本事,一亮相就能把场子给镇住,让别人都看到你身上来,那也就不用唱了,因为根本没人看你,更别说挣多少钱了。

  所以人们才说,有么有真本事,上野台亮一嗓子去。
  @水憬 2012-5-16 15:21:00
  好看 就是更新的太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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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想快啊亲!
  我们这儿的野台,却是搭在水上的。

  到了正月二十八这一天,去白龙王庙拜过之后,各个村子的人都摇着船,人们像赶集似的,把船都摇到渠河的下面停着,占好位置,等到入了夜,上了灯,就要开始打野台了。
  打野台其实就是打擂台的意思。说是打野台,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戏台,要唱的人就在自己的船上唱,可以清唱也可以扮上;也没规定哪个时辰开唱,只要有一个人把嗓子亮出来,这就算开始了。

  漆黑的河面上,开场是一阵鼓乐,唱《祭灯》。紧接着其它船上也奏起了乐,有的唱一段《硃砂担》,有的扮一出《东堂老》,那情景是相当的热闹。这就跟野台戏一个道理,你要有本事镇得住场子,才能唱得一条河鸦雀无声,否则一开唱没两句就被压下去了。听说在旧时侯,那些有钱人家到了正月二十八这天,是专门备好花船来看野台的,有专门捧戏子的纨绔子弟,还要准备好彩头来压场,那时候的彩头都是用把铜钱串起来,一串串地往船上掷过去,到时候看那条船上的人赢得头彩,看看哪条船的吃水线深就知道了。

  像这样在河上打野台,听说沅水那一带也有,但我们这儿打野台有一个规矩,也不知道其它地方有没有,就是无论你是清唱,还是扮上,都不能让人看到你的脸。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规矩呢?我们这儿的说法,是说怕你唱得太好了,被河公(我们这儿叫河公,其实就是水鬼)看到脸,给惦记上了,以后拖你到水底下去唱给他听。

  但实际上,这个规矩很可能是为了方便某些人来打野台而默定下来的,因为听说旧时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里很有些自己喜欢唱两句的,也会悄悄地雇了船来打野台,这就当然不能给老百姓瞧见了。

  而且我们这儿是禁止女人唱戏的,有些人家的女眷平时唱得好的,也会趁这个机会来打野台,这一天是默许她们把脸遮起来唱戏的。
  @只是要个地板 2012-5-17 13:46:00
  楼主常德那附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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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得不远。常德算大地方啦。
  @漠耳 2012-5-17 14:28:00
  话说我家也是南方的,但是野台啊,什么水台啊,这样的民俗还真少……
  若是有挺好,至少逢年过节的不会那么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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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80年代的事了。现在乡下过节唱戏还有,野台水台没了。
  @嗷呜yy 2012-5-17 15:06:00
  占个地板先,这个版块,我也就白天敢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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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就白天敢更新……
  @嗷呜yy 2012-5-17 16:29:00
  楼主在啊,更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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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之前再更一段!
  @有点犯懒 2012-5-17 16:36:00
  @只是要个地板 2012-5-17 13:46:00
  楼主常德那附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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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得不远。常德算大地方啦。
  看起来和楼主地方挺近,不过我们那地方管小叔叔都叫幺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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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也叫幺爸的!我怕看客看不懂,就用了大家都懂的“小叔叔”。其实用“幺爸”更原汁原味一点,对吧?
  还有一种说法,就比较吓人了。说是正月二十八那一天是白龙王爷的神诞日,白龙王爷一高兴就把渠河底给放通了,渠河就变得四通八达,谁都能畅通无阻。(这点倒不是瞎编的,正月二十八这天走水路要非常小心,倒不是怕淹死,这一天从没淹死过人,但很容易在河上迷路,船摇着摇着就到了陌生的河道上,等找到人一问,发现自己已经在龙门峡附近了,一般得走半个月的水路,都不知道是怎么岔过去的。我们这儿每年都有人碰到这种事。)

  总之,这一天的渠河,不但四通八达,阴阳也是通的。因此这一天来打野台的,不光有人,还有不是人的。甚至说有一年就连黄鼠狼也出来看打野台,还是一家好几口,有大有小,都装作人的模样,戴着面具,穿着衣服,混上了船,把爪子拢在袖子里不给人看见黄毛,结果听戏听得入迷了,几个小的定力不够,就把面具给掀了,露出长满黄毛的小小的尖脸,四肢着地在船上乱窜,最后全部被人捉起来,绑在船桨上,浸到河里给淹死了。

  所以说正月二十八这天,来打野台也好,来看戏的也好,全都要戴面,这个规矩,与其说是白龙王爷给人定的,倒不如说是替那些不是人的定下的。
  小叔叔说到这里的时候,本来很明亮的太阳好像暗了下来似的。我抬头看了看天色,有片乌云从远处飘了过来。

  我说:我不信。你骗我。黄鼠狼怎么可能会看戏。

  小叔叔说,你还听不听了?

  好吧,我还是很想听的。我重新坐了下来。

  正月二十八那一天,我的小叔叔带着他那几个城里来的老同学,租了一条船,也去打野台了。
  他的那些老同学,看到那么多的船都往下游驶,船上还装饰着各种各样的花灯,桅杆上站着纸扎的男童女童,身上缠着颜色鲜艳的飘带,无论是摇船的还是坐船的脸上都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水面上撒着剪成菱形的彩纸片儿,还有被风吹起来在空中飘着的彩纸片儿,叫人把眼睛都看花了,看疼了。
  天色渐渐暗下去了,船上的灯就一盏盏亮起来,倒映在河面上,不知多热闹,那些城里来的老同学都很兴奋,又在船上喝了点小酒,一直大呼小叫的,我的小叔叔心里很得意,表面上却不动神色,脸上戴着个五鬼星的面具,装出对周围漠不关心的模样,靠着船弦闭目养神。他要是早点知道他这双眼睛只剩下一天不到的时间还能到处看看,他就不会在那里拼命装大象了。

  可惜小叔叔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他的心里面也不像表面上装得那么轻松。他是去打野台的。他是县剧团的名角,要是在这里输给了不知道哪个村里的乡巴佬,没有拿到披红,以后被人知道了,那可就丢脸丢大了。所以他不但要在他城里来的老同学面前露一手绝活,而且还是志在必得。

  小叔叔叫摇船的把船系好了,摇船的问他要不要上灯,小叔叔说,先不要上。上灯就是表示,你今晚是来打野台的,不上灯就是来看热闹的。小叔叔要掂量掂量今晚这些来打野台的人的实力,他才决定要不要下场,如果这些人水平都不怎么样,小叔叔也不愿意跟他们唱,赢了也没什么风光。像他这样的,一开始先不上灯的人有不少,这都是些存了心眼儿的人。

  等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河面上停满了船,这个时候却特别特别安静,因为每个人都在等着别人先开唱,谁也不愿先下场子,总要僵持上好一阵子,让来看热闹的人等得不耐烦了,起哄闹腾个半天,这时才会有一两个人终于耐不住了,故意唱来抛砖引玉。这一年,也是一个戴着铁板道人面具的汉子先出来清唱了一段《游四方》。小叔叔的耳朵很灵,跟他说过话的人,他都能记住对方的声音,他一听那个铁板道人亮出嗓子,才唱了一句,就对他那船的人说,这个人是某某村书记,还冲着那船喊了一声,那个铁板道人果然没有否认,嘴里骂一句“哪个揭人脸皮,小心河公拖你下去”。小叔叔便得意一笑,也不回嘴。

  铁板道人一唱完,打野台就真正开始了。
  像铁板道人这种一先开唱的通常都唱得不怎么样,但就因为他是头一个唱,所以不会立刻被人哄下去。

  接下去的场面就激烈了,有人刚唱一支《醉春风》,两句没出口,就被一出《小封神》给下压去了;这边儿《滚楼》的鼓才响,那边儿《驻马》的弦子就捻上了,往往三四出戏唱到了一块儿,这种时候就要看谁能稳得住,不被别人带着跑,弄乱了自己的调子,通常几句一过就听得出高下了。一般识相的就闭上了嘴,算是认输了,有些个没自知之明的还扯着嗓门硬撑,来看热闹的就会嘘他。

  我的小叔叔很缺德,他仗着自己耳朵灵,直接就把人家的名字给叫出来,说:“某某,你这《驻马》唱的,马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又说:“某某某,你还《打金枝》呀,你寻你相好的打闬闬去吧。”(打闬闬是我们这儿说男同性恋的脏话。)被小叔叔叫出了名字的那些人都又羞又愧,没脸再唱下去,就把船摇走了。

  小叔叔戴着五鬼星的面具,靠在船舷上闭着眼睛听,这时候已经过了晚上九点了,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对船家说,把船再摇开去些,把灯点上。我的小叔叔很聪明,他知道如何利用活水把自己的声音荡得好听。别的船都挤做一堆,都想靠得岸近,让自己声音显得大,好压过别人。

  小叔叔却让把船摇到了开阔的水面上。他站在船头上,一开口便拉起一支《快活三》,他这支曲子的起音极高,原本是要用箫来托的,但他是清唱,嗓子一下子窜了上去,就跟一只黄鹂鸟被放出去了一样,又轻又巧,高高地飞在其他人的声音上头,细得像一缕细烟,轻得像一根丝线,飘在风上,荡在水面,缓缓徐徐,不绝如缕。
  谁也赶不上小叔叔的嗓子,谁也捉不住他的调子,那些个在小叔叔前头开唱的人,现在都变成了哑巴,偌大的河面上,就剩下小叔叔的一个人的声音,时而颤,时而直,时而陡,听得人心里发痒,听得人耳朵都酥了。

  我的小叔叔戴着五鬼星的面具,别人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现在脸上有多得意,今晚的披红肯定是他的跑不了,这比他当县剧团的名角拿了披红还要风光。小叔叔这时已经有点得意忘形了,唱完了一支《快活三》,又做起一折《西蜀梦》,就像着了魔一样,他觉得自己可以唱一个晚上,就这么一直唱下去,唱到月亮整个儿沉下去。

  其实这个时候,事情已经有点不对劲了。小叔叔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住了,那片乌云已经飘到我们的头上,他的脸在阴影里显得格外苍白。
  小叔叔说,那个正月二十八的晚上,月光溶溶,柳絮淡淡,他唱着唱着,听到不知哪条船上的人带着狗,那条狗也跟着呜咽起来,还是合着他的调子,大家就都笑,都说,这狗通灵,前世说不定也是个唱戏的。这个时候,岸上也传来了狗吠声,而且不止一条狗,高高低低的犬哭,还合着曲调,听起来既可笑又怪异。有些年纪大的就说,快让那个五鬼星别唱了,他要唱出事来了。

  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河面,漆黑的河水里倒映着大大小小的花灯,船里岸上的人们都戴着各色行当的面具,大约是在年里头的缘故,都穿着极其鲜艳的新衣裳,一个个都像是戏台上的假人,合着小叔叔唱的曲调,一起摇头晃脑。

  小叔叔唱得太尽兴了,他还没有察觉到。

  他站在船头,唱“忆当年铁马金戈,自桃园初结义,共敌军擂鼓鸣锣,谁不怕俺兄弟仨……”这个时候,狗吠起来了。
  小叔叔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想起来了,自己唱的这个《西蜀梦》,讲的是刘备如何在夜里替关羽和张飞招魂雪冤的事儿,是个丧戏,平时村里一般都是有丧事的时候才请剧团去唱的,小叔叔自从成了名角之后,有了身价,就很少唱这个戏了,今晚不知怎么的张口就唱了出来。

  跟我小叔叔坐一条船上的老同学不懂这个,还给他鼓掌叫好。其中那个当了作家的老同学摆弄着一个三洋牌收录机,他整晚上都在那儿录音,那时收录机还是很稀罕的玩意儿,他要把这打野台的曲子都录下来,作为采风的素材。

  小叔叔摆摆手,让他那几个老同学别瞎起哄。我的小叔叔心想,难怪狗哭呢,别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一心想着赶紧换一出唱,可脱口而出的却是一折《盗骨》:“想着俺雕弓能劈千钧重,单枪不怕三军众,一任他八方四面干戈动……”这也是一出丧戏,讲的是杨家将杨七郎战死,亡灵来到杨六郎的床前,哭诉自己的尸骨被吊挂在幽州昊天寺的塔上,被敌人当靶子射的情形,请求杨六郎把他的尸骨夺回来。

  “你若是有心呵,可怜见我遍体金枪不耐风,将俺那骨匣儿早拔出虎狼丛……”
  坏了坏了,小叔叔心想,今晚怎么一张口就唱丧戏,而且唱的都是杀气那么重的戏,这大过年的可不吉利。

  但说来也奇怪,那些来看打野台的人们,却没有觉得小叔叔唱得不吉利,也没人骂小叔叔,那些船上坐着的人,岸上站着的人,脸上都戴着白惨惨的面具,像假人似的木无表情,身上都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看不清什么式样,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这些人跟着小叔叔唱的《盗骨》摇头晃脑,也呜呜咽咽地唱了起来:
  “可怜见我……三魂儿消消洒洒,七魄儿怨怨哀哀,一灵儿悠悠荡荡……全都随风散哪……随风散……”

  河面上的雾又浓了一些。

  我的小叔叔站在船头,四面也没有风,那船却吱嘎吱嘎地摇晃不停,小叔叔站不稳,忙蹲了下去,扶住船帮,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漆黑的河水里,有什么东西在滚。
  “可怜见我……枉死城中钢刀剉,刳开了肠肚鸡鸭啄,数算了肥膏猛虎拖……”
  我的小叔叔看清了,那是一只手,白惨惨的指尖冒出了河面,跟着水花一沉一浮。
  “有人落水了!”

  船上那个当了作家的老同学也看见了,伸出半个身子要去拉,小叔叔赶紧一把把他扯回来。小叔叔的眼睛尖,他看到那只手分明是从水底下冒出来的,手指尖泡得皮跟骨头都分开了,皮肉跟烂棉絮似的漂在水里,戳出一截白森森的手指骨来,那得是死了多久的人!

  “恨不休,怨不休,为甚俺死魂儿全不相瞅,昏惨惨风内灯,虚飘飘水上沤……”
  夜色像是活动了起来。
  我的小叔叔已经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儿了——这大雾笼罩着的河面不停地翻腾,水底下不知道有多少烂棉絮似的东西要冒出来,雾浓得他已经看不到其他船上的人,只听到那呜呜咽咽的丧戏还在唱着,也不知究竟多少人在唱,也不知在唱的究竟是人不是人。

  小叔叔起先站在船头唱得尽兴,唱出了一身汗,如今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水淋淋的,冒着寒气。他回过头去,把他在船上的那些老同学挨个看着,他们的脸上都戴着面具,一个个吓得目若呆鸡,也把小叔叔给望着,那场面又是滑稽又是诡异。小叔叔心里着慌,但还是没发现哪里不对劲。  
  那个当作家的老同学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一把摘了面具,大声吼道:“别唱了!”

  小叔叔心中暗叫不好,渠河上打野台的规矩,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摘了面具,把脸露出来是犯忌讳的,更何况是现在这种情形。小叔叔想要让作家把面具给戴回去,可他一张嘴,却没法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作家随手把那面具往河里扔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的小叔叔才发觉,他的嘴里始终在唱着《盗骨》,一直没停过。
  小叔叔头皮顿时就炸麻了。
  难怪那一船的老同学都用惊恐的眼睛望着他。

  我猜我自己这会也用同样的惊恐在望着他。
  小叔叔把脸转向我,我知道他看不到我,但我觉得他又在看我的感觉。我害怕极了,想大叫一声你别说了,我不听了。却好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似的说不出话来。
  只好任由小叔叔说下去。
  他说,那种感觉就跟喝醉了酒的人一样,明明脑子是清醒的,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那时候也是,无论如何都没法闭上嘴,那个丧歌就像是从他嗓子里涌出来的洪水,一股股劲儿冲得舌头自己在动,冲破了两瓣嘴皮子,一串串词曲儿往外喷涌而出。小叔叔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嗓子里一股血腥味儿,再这么唱下去他就真的要呕血了,可他就是停不下来。

  中邪了。
  小叔叔心想。
  @独自的狂欢 2012-5-21 17:14:00
  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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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住,这两天有点忙。我争取保证每天更新吧。节假日除外。家里没电脑。
  水里的东西就是被自己唱出来的,河上的雾气估摸着也是,可这是咋回事呢?
  小叔叔想不明白,他也来不及想明白,他不能再让这丧戏唱下去,再唱下去就要出大事了。可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捂上也没用,掐喉咙也没用;他也管不住其他船上岸上的那些人,那些人也中邪了吗?小叔叔的眼珠满船乱瞟,最后落在那个收录机上。
  他一把把收录机拿到怀里,那个收录机还在录音,小叔叔也不管,按开广播开始找调频,他想找一个放戏曲节目的电台,让那里面的戏歌把自己的嗓子给硬压下去。这就跟打野台一个道理,我的小叔叔心里想的是,无论广播电台里面放什么戏,只要音够高,气够足,能盖住他唱的丧戏调子,他就有救了。

  那个时候的广播电台少,小叔叔颤着手指拨了老半天,一个台还没找着,那收录机的单喇叭里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听得人心慌。那一船的老同学里面,那个作家,还有一个当老师的,是文化程度最高最聪明的两个人,他们看出来小叔叔想干嘛,就凑过脑袋来帮着找。

  收录机是那个作家带来的,他会摆弄,三下两下就找到了一个地方电台,里面果然在放戏曲音乐,就擦着汗叫起来,说“可找到了!”但我小叔叔的脸色却沉了下去。

  那个电台里放的,是《霍光鬼谏》,也是丧戏。
  又连找了两三个台,放的都是丧戏。
  作家就慌了神,说:“不该呀,这年里头,怎么每个电台都放丧戏呢。”
  小叔叔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心里头已经知道了,今晚无论找到多少个电台,里面放的肯定都是丧戏,没有一个会例外。
  作家也是昏了头,也不想想这时候都几点钟了,除了夜间新闻台,怎么还会有广播电台在播音。那个年代不像我们现在,广播电台也好,电视台也好,九点之后基本就没节目了。
  他们收听到的,谁知道是哪里发出来的电波,搞不好根本不是人。

  小叔叔摆了摆手,想让作家别找了。可作家不死心,还在嘶啦嘶啦地拨弄着调频,又调到一个台,在放《牡丹灯》,里面一个女鬼似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唱:“落到阴司千条路,边条鬼道去寻魂,有亲有戚寻亲戚,无亲无戚说花文,好哥哥,你带佢去,你带佢回……”
  小叔叔听到心烦,一把从他手里抢过那个三洋牌收录机,就往地上一摔。
  作家叫起来:“你疯了,这个可贵了——”
  小叔叔心想,都这个时候了,谁还管你这东西贵不贵。
  当了老师的同学劝说:“你们都冷静点!”

  其实不用他劝,船上的人都安静了。
  那个收录机摔到地上之后,不知道一下跳到了哪个调频频道,变成了一个男中音,用再标准不过的普通话,在那儿一个一个地念名字。
  “陈志明,男,35岁;佘志华,男,22岁;周志敏,男,40岁;李雪峰,男,41岁;陈瑾宜,女,7岁;余勇,男,33岁;邓可辉,男,28岁……”
  船上的人都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广播电台,这些名字又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一份名单。”作家说。

  听了一会儿,又说:“杨志国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别人都没想起来,只有小叔叔的脸色变了,杨志国就是之前唱《游四方》的铁板道人,被他认出声音叫出了名字的村书记。我的小叔叔听到了好几个名字,有的是来打野台被他认出声音的人,那个唱《驻马》的,唱《打金枝》的,还有的是他认识的村子里的人的名字,年龄也都对得上。

  我的小叔叔听着听着,脸色越来越白,他已经听出来了,像这样叫播音员用标准的普通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清楚楚念出来的名单,名单上又全都是普通村民的,只有一种可能性。
  那个当了老师的老同学说:“这好像是什么事故的死亡名单。”
  @有点犯懒 2012-5-24 9:29:00
  看得急死人了,楼主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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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我每天都更新,一天一两千字,不算慢了吧?
  小叔叔说,他一听到广播里的那个名单,猛然就想起了我奶奶说过的一件事,一个关于卖货郎的事。

  我也知道卖货郎的故事,这个故事在我们这里流传很广。
  是说在我奶奶还小的时候,有个卖货郎常在各个村子之间走动做生意,卖的是桂皮茴香烟叶之类的杂货,有时也会带点女人的头油面霜,所以村里的女人都惦记着他。他是个快活的小伙子,虽是异乡人,但跟各个村的人都混得很熟,常有人托他带点啥,几个鸡蛋一条秋裤,从这个村捎到那个村,变卖换成几个钱,他再带回来。
  有一年闹灾荒,大家都穷,没有钱做卖货郎的买卖,他就放下货担去城里讨营生。过了几年,他又回来了,货担里还坐了一个刚生下来没几个月的小男娃娃,说是别人托他卖掉的。那个年头人穷志短,卖孩子的事很常见,尤其是女娃娃,养不起偷偷吃掉的都有,因此哪个女人肚子瘪了却不见娃生下来,也绝不会有人去过问,但卖男娃娃的就不多见了。村里的三姑六婆见了,就围上来看小男娃娃,问卖货郎他爹娘是谁,多大了,叫什么。
  卖货郎就说了,是某村的某家女人叫他带出来卖的。那些婆娘听了都惊呆了,原来卖货郎说的某村,早在闹灾荒的头一年,也就是卖货郎进城去的那一年,村里就已经没有活人了。那一年,稍微有点力气的男人女人都出去讨饭了,有些饿死在外面,有些越走越远,回不去了,老人和孩子留在村里,没有东西吃,活生生地饿死了,好些村子当年都是这样变成了荒村。

  卖货郎也吓了一跳,他经过那个村子,住了两天,见到老多熟人,一路上跟他唠嗑聊天,买了他几件东西,托他卖小孩的那户人家,家里虽然穷得揭不开锅,还招待他吃了一顿面糊糊,敢情他这两天都是跟死人在打交道!卖货郎赶紧掏出腰囊一看,果然里面混了几张死人用的纸钱。这村子里的人都死绝了好几年了,可那小男娃娃才几个月大,难不成是死人生的鬼娃娃?
  听卖货郎这么一说,有个刚乳完孩子涨奶的妇人原本已经把那个小男娃娃抱在怀里奶起来了,吓得差点就把孩子给扔在地上。村里的老人听说了这件事,都觉得这个小男娃娃不吉利,要卖货郎把他带出村弄死。
  这个小男娃娃后来被住在村尾的一个光棍破落户给要走了,取名李买买,后来成了我的爷爷……这是后话。这个事还没完。卖货郎跟这个光棍破落户要了一个铜子,他说,哪怕是死人托他卖小孩,他也得遵守信用,把卖小孩的钱给带回去给人家不是?
  卖货郎走了,仍是每隔个把个月就出现在村子里一回,总是一身夹袄一肩货担,不分春夏秋冬,就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也不见老。他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正好撞上邻村的泼皮马九来跟他姐姐借粮。泼皮马九见到卖货郎就跪下了,什么话也不说,光磕头,把头磕得满地是血,众人觉得蹊跷,就把他绑起来问话。泼皮马九说,他在闹灾荒的那一年进城讨饭,遇上卖货郎好心买给他一个饼吃,他看到卖货郎的腰囊里有钱,起了歹心,把他骗到一个没人的破屋子里,用石头从背后砸死了,拿了他的钱就跑了。泼皮马九回到村子里之后,一直听说村子里还有一个卖货郎在走动,他心里纳闷,跟自己说这肯定不是同一个卖货郎,就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人要他杀人偿命,他也就不再惦记这回事了。直到这天他亲眼看到了被自己害死的卖货郎,吓破了胆,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在泼皮马九说出来之前,没有人知道卖货郎已经死了,就连卖货郎自己都不知道。他突然之间被人从背后谋财害命,一直稀里糊涂地以为自己还活着,照样担着货担在村子之间走动,不知不觉地做起了死人跟活人之间的生意。

  那个年头死人要比活人有钱,常听说死人拿墓里的东西出来跟活人换灯油烧,他们也托卖货郎拿墓室里的东西出去卖,只是卖货郎自己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是在跟活人打交道。这一天,泼皮马九一语道破天机,卖货郎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是个死人了,他低头一看,身体烂得胸口一个大洞,白花花的蛆在洞里钻来钻去,腮帮子上烂肉一块块往下掉,光天化日之下,顿时羞愧难当,拔腿就往村外奔去,奔到村口的道上,化成一堆骨头散了架。
  那个名单肯定是什么重大事故的死亡名单!小叔叔在心里琢磨。
  卖货郎的事情又重演了。就在他们下乡过年之前,这儿一带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且这个事肯定是一下子发生的,伤亡面积很大,不是人祸,多半是天灾,死亡来得太快了,以至于死掉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还当自己是活人,就跟那个遥远的卖货郎的故事一模一样。

  小叔叔眼睛瞎了之后,回到村里,证实了当时的判断:他们当时所在的地方的确发生了很大的事故。跟他猜想的一样,是天灾。
  就在他们下乡过年之前的一天,这里的山体发生滑坡塌方,泥石流从山上涌下来,一下子淹掉了好几个村子,这些事都发生在一夜之间,很多人都是睡着觉就被冲走了,再也没有醒来。这里的公路也被堵死了,那个年代运输条件差,进山很不容易,而且当时正好是在年里头,等到武警挖出路来,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了,小叔叔他们去看打野台的渠河,河面挨挨挤挤地漂着山上冲下来的各种东西,被泥石流冲走的村民的尸体,最后都被冲到了河里头,无论大人小孩,都泡得肚皮圆滚滚的,从棉袄底下弹出来,放眼望去,一个个白花花的肚皮在河水里半沉半浮,叫人看得头皮发麻。

  这也就是说,我的小叔叔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带着他的老同学们跟着县剧团进了山。
  他们一点儿也没有察觉,跟他们一块儿过年的这些村民,根本就不是活人。
  小叔叔心里透亮,心里知道那份名单不念完肯定自己就还要继续唱下去。

  作家毕竟聪明,他看到船上的小桌子上摆着红糖白面馒头——那是龙王爷神诞日的寿糖(我们这儿管什么点心都叫糖),差不多有男人的拳头大小,随手抓了一个往我小叔叔嘴里塞了,叫他整个儿填在嘴里,终于把他的嗓子眼堵上了。
  小叔叔一边抓着自己的喉咙一边翻白眼一边给作家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作家救了他一命。他知道自己再唱下去就真的要吐血了。

  小叔叔终于停了下来,不唱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广播电台也不广播了,船上一下子静下来,这才发觉原本热热闹闹的河面上,现在竟然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河上之前挤满了船,船上都张灯结彩的,把河面映得通亮,现在四下却黑漆漆的,浓重的夜雾里头一点光也张望不到,莫非是刚才小叔叔折腾的这一会儿功夫,已经夜深了,船都划走了,人都散场了,回家去了?

  这一船上的人都把小叔叔给望着,是谁都发觉这个晚上不对劲,但都不敢说。
  小叔叔想说话,但是他的嘴里塞着一个大馒头,说不出来。作家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原子笔和记事本,让他写下来。
  小叔叔接过笔,在纸上戳了好几个洞,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作家急了,说:“你写嘛,有什么不会写的字,你就写个拼音也不打紧。”
  小叔叔白了作家一眼,他不是有字不会写,他是不敢写。

  我从记事起就知道,我的小叔叔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一听到那份名单,再一联想到卖货郎的传说,就知道出事了。过去我们这儿也出过类似的事,但因为隔得太久了,不是小叔叔那个年代的事,所以他一开始的时候没有想起来而已。
  @有点犯懒 2012-5-25 14:04:00
  楼主你敢多更一点么,养了两天来看还这么点,摔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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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伦家要上班,还要写文,每天能保持更新就该表扬表扬伦家嘛~
  @张渲515 2012-5-25 15:46:00
  矮油,有点恐怖的说。楼主别太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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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重承诺,绝不太监!不管写多写少,争取工作日每天更新(节假日除外哈家里没电脑)。
  
  小叔叔说到这儿,就不再往下说了。
  头顶那片乌云不知道何时已经飘开去,破烂的古戏台被下午的阳光照得透亮。旁边树上的鸟叫声听来都那么怪异,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后来呢后来呢?”终究是小孩子心性,明明害怕的要死还是想接着听下去。我催道。
  小叔叔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色,故意刺激我说:“你真的要往下听?跟你说了,这种事小孩子是听不得的。”
  我的小叔叔不愧是个唱戏的,知道说戏说到关键处要卖个关子,等观众叫好了,才继续往下说。我一个小孩子家不解风情,只知道追问“后来呢后来呢”,我的小叔叔未免有点扫兴,他用一根手指头点了点一旁小桌子上的锡嘴紫砂壶,说:“水凉了,你给我换壶水去。”其实那水还烫得很,他单纯就是想使唤我做点事,报复我只听戏不喝彩,他一直就是这么个小心眼的人。

  小叔叔衔着包锡的茶壶嘴,抿了一口水,发出长长地“吱——”地一声,才接着往下说。
  他当时也慌了神,知道这事绝对不能讲给他那几个老同学知道,这些城里来的人少见多怪,非吓破了胆不可,这些人一旦慌张起来,想要离开这里就难了。因此他只简单地在纸上写了“把船撑到上游去”,其他什么都没说。

  作家是个聪明人,看了一眼纸条就赶紧招呼船家把船撑开,他知道现在这个时候最好什么都别问,我们有的时候说恐惧来源于未知,但有的时候无知才会无畏,因此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其他几个老同学都被小叔叔先头唱丧戏唱得心里发毛,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都一心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这个时候,夜雾已经漫到了船上,这个雾气好像有分量,漫过了脚背,脚背上一阵凉,就连船也往下沉了沉。作家低头望下去,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跟着雾气翻过船舷,窸窸窣窣地往闸板上爬。作家想到河水里烂得跟破棉絮似的那只手,心里一毛,大声吆喝着船家赶紧把船撑起来。这船家蹲在后舱那头,不知道在干什么,船是撑起来了,却只管左右摇晃,不肯往前走。
  作家急了,说:“你这船家到底会不会撑船?”一边扶着船板往后舱挨,雾太浓了,从前舱到后舱,就这么两米不到的距离,已经看不清人了,只看到那船家仿佛是蹲在地上摆弄着什么。作家又往后舱去了两步,船舱里又闷又黑,作家的脚刚一迈进去,鼻子尖就撞上了一股说不出难闻的味道,激得他一个恶心,差点没吐出来。作家是个斯文人,在那么些老同学面前,不好意思骂娘,只得掏出手帕捂在鼻子上,硬着头皮往里挨。又是晚上又是大雾,虽说船头就有一盏灯,灯光也照不进船舱里来,作家单手扶着船板,突然脚上一紧,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脚踝上抓了一把,作家没站稳,一下子坐倒在地上,就这样屁股着地滑进了船舱里。

  其他人只当作家是摔了一跤,船很不稳,大家都一手扣着船板,两腿半扎马步,生怕掉下水去,小叔叔却猛地站起身来,他心里咯噔一下:他之前一心只想着让船家把船撑到上游去,却没有想到,既然这整条江上来听野台戏的都不是什么活人,那么这个撑他们来听戏的船家多半也是……
  小叔叔看到作家进了船舱没出来,心里又急又怕,他不是多仗义的人,但这些老同学是他带来玩的,他得负责把他们给带出去。所以他心里再怕,也不得不挨过去。我的小叔叔是个很娇气的人,他站在船舱外面,闻到里面的臭味,就不想往里面走,就在这个时候,听到作家在船舱里面叫起来:“这里怎么还有一个人!”
  作家这么一叫,大家都吃了一惊,因为这条船是叫小叔叔他们给包下来的,除了船家和他们几个,船上不该再有其他人。

  船舱里面暗,几个人往舱口一站,把光挡住了,什么都看不清。作家倒退着出来,说:“你们谁带手电了,拿出来照照,那人我看着有点不对劲,好像是个死人。”
  
  船上突然多出一个人来,散发出的阵阵尸臭来判断,那的确是个死人。
  那几个城里来的老同学们都有点懵了,纷纷说:“这是咋整的,大过年的船上还放了一个死人!”
  我一个小孩子,听到这里都知道这绝对是闹鬼了,如果是上船前就放的死人,他们怎么会没看见?但他们一群大人当时被种种怪异搞得晕头涨脑,谁都不敢往船舱里去了,隔着老远喊那船家问是怎么回事,船家又不答话。
  小叔叔铁青着脸,把船头挂的风灯扯下来,硬着头皮往船舱里照了照,他心里也有点迷糊,如果按他的推想没错的话,这种时候怎么也不该出现一个死人。
  但船舱里躺的确实是个死人,小叔叔拿灯照到那个人的脸上,看到他脸上的肉肿胀成那种青黑的颜色,脸颊上好似还被什么东西啃去几块,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长相,身上黑乎乎地停了一层苍蝇,就知道这个人肯定已经活不成了。

  小叔叔这个人没什么同情心,看了几眼那死人,虽然觉得有点眼熟,但想了一圈,想不起是自己认识的什么人,便松了一口气。他也顾不上想为什么船舱里突然多了这么一具尸体,一心只想着快点把船撑到上游去再说。船上多了一具尸体,其实我的小叔叔心里还有点高兴,他原本就觉得这条船上活人太多了,味儿太重,怕把什么东西给引过来。他眼看着下游的夜雾越来越浓,大雾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聚拢,一点点地逼过来,心里很是发慌,心想船上多了具尸体,尸臭把活人的味道掩盖住了,说不定能混过去。

  我前面说过,我的小叔叔是个很娇气的人,他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却吃不了苦,受不住这个尸臭的恶心劲儿。
  原本船就摇晃得厉害,连带着风灯也摇摇欲坠,那灯光在油乎乎的死人身上划来划去,看起来更加瘆人了,再加上这船舱里的气味,小叔叔的胃袋一抽,就把塞在嘴里的馒头连带之前吃下去的酒食全部吐了出来。他看到自己吐出来的馒头里面都长出了绿毛,紧接着又吐出来一些黑黑绿绿的东西,就跟发了霉的棉絮一样,心想这几天跟死人呆在一块儿,也不知道都吃下去了些什么,嗓子眼一痒,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小叔叔在船舱里吐得眼泪汪汪,他的老同学在外面又惊又吓,问他到底怎么样了。小叔叔这一吐,嗓子里倒清爽了,也不想唱歌了,也能说话了,就是声音哑得可怕。小叔叔就跟那几个人说,船舱里确实有个死人,让他们别进来。他一边说着,一手拿起风灯,一手扶着船板,往后倒退着走,就要退出船舱的那一瞬间,灯光一晃,正好照在那个死人的脚上——

  我的小叔叔脑子里嗡地一下,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他终于发觉了,为什么船舱里躺的那个死人看上去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是自己认识的什么人。那个年代,大家身上穿的衣服都差不多,不是军大衣就是土布袄子,就连颜色也都差不多,没什么辨识度,再加上那个死人的脸上肿胀得厉害,所以小叔叔才没认出来。
  现在他看到了那个死人的脚。之前小叔叔光把风灯照在死人的脸上和身上看,那双脚藏在黑暗当中,只看到他腿上穿的是一条脏得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老棉裤,现在这灯光照在死人脚上,才看到这条老棉裤的裤脚管卷在小腿上面,露出一双又大又黑的光脚丫子。
  小叔叔一见到这双光脚丫子,突然就知道这个死人是谁了。

  其实连我这个听故事的小孩子都想到了:像这样的冬天里头,只有一种人才会打赤脚,那就是船家。
  他们要撑船,穿鞋在船上容易打滑,尤其是冬天水少,遇上了浅滩子,船家还要跳下水去牵船。他们平时用桐籽膏涂脚,脚底板上都有一层壳,比什么鞋底都硬实。所以这儿一带的船家,哪怕上了岸也是不穿鞋的,而且他们的脚比一般人要宽要厚,想穿鞋也穿不上。

  小叔叔心想呢,难怪看到这个死人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他就上船的时候跟这船家说过几句话,之后小叔叔就跟他的那几个老同学们坐在船头听野台戏,船家一个儿在后头撑船。
  上了船之后,大家脸上都戴着面具,连照面都没有几回,船家面具下面那张脸究竟长啥模样,基本没印象,更何况那死人跟活人的样子看上去也差得很远,小叔叔才会一时认不出来。

  可如果躺在船舱里的这个死人是船家,那在船尾撑船的那个又是谁呢?
  小叔叔不敢一个人往后舱去了。他退出船舱,把这情况悄声跟那几个老同学说了。作家的反应很快,他立刻就冲着后舱嚷起来,说:“喂!我说你这个船家究竟是什么人,莫再装神弄鬼,把你脸上的面具给摘了!”
  作家一边嚷着,一边给另外两个老同学使了一个眼色。那两个老同学,一个绰号叫铁头,一个绰号叫皮蛋,都是在社会上混的油子,算是会来几下的练家子,胆子也比一般人大,他们贴着船舱外面那一小窄条船板,一点一点地挪过去,准备趁作家在前面吸引注意力的功夫,悄悄地摸到后舱去,来个攻其不备。

  我的小叔叔站在一旁看着,心别别直跳.他没想到那几个老同学胆子那么大,居然想跟死人斗法。
  要阻止他们已经来不及了。那个“船家”之前一直蹲在后舱不答话,现在却突然把头往他们这边转了过来,小叔叔把风灯往他的脸上一照,就看到他整个头都包在土布帽子里,脸上戴着一个十二生肖里的鼠脸壳子,那脸壳子做得活灵活现,嘴边连胡须都有,露出来的两只小眼睛在灯光下闪着精光,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小叔叔的心里打了一个突,叫起来:“你们快看住他,他要往船舱里去了!”却是迟了一步,那个“船家”动起来奇快无比,只一下就窜进了船舱。之前隔着大雾看不清楚,小叔叔他们一直都以为这个“船家”是蹲在船尾,等他动起来才发现,原来这个人的个子就这么高,倒像是个小孩子披着大人的大衣,那大衣的下摆一直垂到地上,正好盖住了他的两条腿,小叔叔他们才会以为他是蹲在那儿。

  那两个想从船舱外头摸去后舱的老同学扑了一个空,小叔叔给他们打手势,让他们继续绕到船尾去,守住后舱。
  我的小叔叔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他看到那个“船家”个子不大,像是个小孩子,胆子也就大了些。小叔叔把风灯交给作家,让他照着船舱里面,准备自己进到船舱里面去,来个瓮中捉鳖。
  小叔叔心里盘算着,他们四个大人总对付得了一个小孩子,却冷不防那个“孩子”猛地从船舱的前头串出来,一头钻在作家的怀里。作家惨叫一声,手上鲜血淋漓,虎口那儿已经少掉了一块肉。作家手里拿的风灯掉在地上,滚了两滚就烧了起来。火光往上一冲,小叔叔看到那孩子回过头来,嘴里衔着一块血淋淋的肉,冲着小叔叔不怀好意地咧开嘴——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孩子,脸上戴的也不是什么鼠脸壳子,那就是一张耗子的脸。

  风灯烧起来的火很快就被踩灭了,船上一片黑,但就刚才那一下子,几个人都看到了,忍不住都惊呼起来:“黑相公!这是黑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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