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心的假期
飞炫广场上的光是浑浊的,但是惜娍还是在这一片混沌中捡到一颗澄澈的眼眸。
旅行袋刚好就此掉在地上,稀里哗啦散了一地杂物。有人瞥见那堆东西里的一张纸,上面写着某某酒店账单。
惜娍check out只是因为那里的老鼠。大得可以吃掉猫。可笑的酒店标榜五星级。就好比拙劣的牛油冒充高等膏脂。
惜娍跑过去,披肩发扬得老高,然而,那颗眼眸不见了。沮丧地捡起旅行袋,却又发现那颗眼眸意外地出现在拉链里面。
这是一张映像,不能说是美,也不是惊艳,而是扎实。那么大一只眼睛,睁得极开。不偏不倚,惜娍又在瞳仁的正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这算是表白么?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难得有假期。惜娍特意来到这座大城市,她需要浸染人气儿,与社会脱节许久的悲哀一层一层漫上来,有人轻轻捂嘴笑她土鳖。她只管揣着大把的钞票游离在大街小巷,吃一元一支的甜筒,不纯的奶油一直流淌到领口。
就是这样,她被拍了。被拍在一个眼睛里,再或许,刻在某个人的心里。
何其华丽。何其浪漫。惜娍觉得自己是个人了。
旋即背起旅行袋寻访刚才存在的足迹。
嘿。在找我嘛?
惜娍回过头去,没来得及挡臂,眼睛被闪光灯刺痛。流下一些些泪水,她看见黑色镜头旁边侧出来的脸,干净,有不均匀沟壑,一只裸眼曝露,一只躲在线帽里。他的胡子不性感,相反有点邋遢,冒着不洁净的油。
惜娍有些失望。她摇摇头准备离去。
蓦地被人拽住手掌。柔软的手不像是男人,传递上来一层层的温煦。抬起头又看见那只眼睛了,里面满满的都是自己的影像。
惜娍惊异着。心情一波三折。她爱,有些小失望,再爱,激荡般的,不停翻滚。这爱情来的奇妙,妙不可言。
男人叫布安生。活得潇洒。扛着三脚架满世界跑。如今又要扛着一份情。第五个夜抽完事后烟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要离开了。
惜娍一直不知道,布安生是个像谢晓盟一样的男人。她更加不知道现在的人都喜欢戴美瞳。她只是爱,不知是谁告诉过她,如果一个男人的眼睛里全部是你,那么心里也是你。
直到。她在游戏厅里堵截下正在调情的布安生,他刚好露出毛线帽里的另一只眼睛给大胸女人看,两只眼睛戴了不同颜色,之所以有意只露出一只,则是追捧海盗的酷,留出一点廉价的神秘感,用来交换女人的身体。脱衣服的时候,惜娍也看过那只眼睛。
真是俗气的理由。是啊。太雅太脱俗到不可思议的时候就是俗了。因为太俗,所以找理由找手段来遮掩。遮掩心。遮掩丑陋。遮盖贫瘠。
惜娍是真伤心。她扯掉了上身刚刚学会穿的时兴服装,尔后穿着内衣和长裤在游戏厅里狂奔,泪彪到街机上,把手失了灵,迸出火花来。她是不管的,只管攥着一把游戏币将布安生逼到角落。
布安生笑到岔气,又觉丢人。张着嘴支支吾吾。
惜娍就是这个时候扼住他的喉咙,布安生瘫了一样,抗不过巨大的力量。他不知道她的强悍力道。她哭笑着把一枚一枚硬币塞进他的喉咙,进不去就用手猛抠猛塞,汩汩的血液喷薄出来,夹在牙缝里,看起来白白红红。
布安生就那么倒下了。所有的人愣在原地。因为完全不可思议。
惜娍依旧穿着内衣,捡起地上别人用过的卫生纸擦了擦手。
伙计等在游戏厅的门口,脸上不带表情:惜娍,你的假期到数了。真是勤奋,放假还要做事。没有报酬的,还要自己收拾摊子。
惜娍接过他手里的枪:我去领新任务了。
谁在乎。她不在乎。因为伙计不会知道,违心爱上一个人,脱离职业的阴影,她做了一小段正常人,但是终究摆脱不掉宿命的影子,再次陷入蔷薇一样的血红里。
所以她这样的人是不能爱的,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冰汤
刘小冰连一辆破烂的婴儿车都带不走的,因为压根没有嘛。所以她只好让丫片坐在老式行李箱上,自己拖着箱子,丫片拖着鼻涕。
弃妇的头等要务就是搵食。不说三餐温饱,起码也不应饿死。况且,丫片太小,又智障,头发都没长齐,黄拉拉的,稀疏疏的,好像绕在心里好久又淡去的情感,刘小冰真是一分钟也没有被正经爱过呢,可是结晶竟然都有了。
时间谋杀不了的,怎么过完这一生?苟且偷生。
小冰把丫片安置在舞厅化妆室里的大木箱上,五花大绑似的困在上面,过往的小姐妹嗤笑开来,逗弄丫片迸的通红的脸庞,小小女儿眼里有不理解的困惑悲怆,妈咪眼里是现实的荒凉。
钓上了,欸!钓上了。不是一个凯子也好歹算是个暴发户,光是手指上刻着发财的大金戒指都有好几个,摇晃起来叮当作响。
小冰后来才知道那些不全是金子,有些是铜的。
王大伍是在广州做倒卖电视机生意的,偷偷换掉别人的货,自己卖掉发了家。现在还做,不过升了级,倒卖电脑。
小冰窝在王大伍的怀里,他的肚皮弹跳性极好,她的脸被弹开,自然而然又凑上去,靠近那几枚戒指,小冰学会笑得谄媚艳俗,绝不清高。
低到骨子里,只因为搵生。人情世事,不外又酸又咸。做不了鱼翅的命,小冰甘愿带着丫片变身一碗酸汤面。
可是小冰忽略了啊,丫片只能算是酸汤面里加了葱花后又加的芫荽。太多余。
小冰在洗澡。
刚好,王大伍在幼儿园拉了丫片:蜀黍给你买棉花糖啊,啊?你要棒棒糖啊?
就这么出了门,到了城郊的野地,丫片开始哭泣,鼻涕拧成一股又一股,交结成橡皮糖。王大伍很是嫌弃地甩掉了身上的橡皮糖,不可以延迟,箭在弦上,特别的亢奋。开始动作。然后他放弃了,因为根本进不去。
使劲儿鼓捣了几把,丫片就不做声了。声沉影寂。血渗进土里翩翩殷红,看起来心疼,闭上眼都闻得到血腥,是凛冽新鲜的心伤。
小冰一阵心悸,包着头巾光着身子冲出浴室,王大伍顶着一头的汗和脑油坐在床上淫笑。滚着滚着,滚吧滚吧,小冰想起去接丫片的时候已经天黑,王大伍一个巴掌按在她的胸,扳倒过来:送人了。
眼神不是不戏谑的,还带着些厌恶。小冰知道自己的命运。她认了。床板再次起伏的时候小冰哭出血来,还要假装大叫。
生活生活,就是生不如死地活着。习惯习惯,就是时时复习着孙子一样的行径,惯着别人。小冰知道了什么是日子,什么是挣扎。麻木也成心安。
王大伍喜欢喝小冰煲的汤,味厚且甘,谁说虚不受补,只有补上加补,龙精虎猛。
小冰明白自己只是二房,仍然觉得好命,她决定去养一个小鬼,真的那种小鬼,偏僻庙里大和尚拿真婴身浸了神油制作好,然后卖给人供养的小鬼。
一面保财,一面保命。小冰希望丫片过得好。
小鬼到小冰手里的时候,她立刻有一种夙世重逢的感觉,实为难受。今生未尽,已然有果的悲哀。
小鬼干巴巴的脸,收缩的厉害,眉眼间的痣和丫片的一模一样。小鬼的眼睛是闭着的,然而小冰总感觉那眼睛
一张一翕,忽然闪现的都是凶光。她感到耻辱并痛心。
小冰不仅买下了小鬼,还花高价钱买下了小鬼的来源。
她心中窒息,那是血液倒流,生命倒退狂奔不止的痛苦,一片片将人撕裂开来,再也拼不好。她把指头插在头发里,修剪漂亮的指甲一道一道划着头皮,殷殷渗出的不仅仅是血液,还有无处释放的悲。
王大伍已经发威了,小冰离开几天最直接的结果就是他喝不到可口又大补的汤。他狠狠把小冰压在身下,来不及数清楚她眼角的泪。
小冰只穿了一条围裙去煲汤。那些被亵渎的眼泪此刻重新涌起来,丰沛异常,如同最初也是最后流淌着的无处浪费的人生。
她打开了罐口,整个小鬼落入汤煲中,翻滚倒腾,四肢渐渐混断撕裂。
小冰看着,哭着,很直接,又很含蓄。她谋杀不了时间。她要谋杀一个人。
王大伍觉得汤头不新鲜。怎么喝都有一股子的镪水味道。大骂小冰的水准下降。骚猸子学会便宜外人了是吧。
他伸出巴掌,他以为他还可以掌控起码一条以上的生命,他倒下了。
不住呕吐的间隙,王大伍看见整过的汤正在被小冰倒掉,就那么哗啦啦倒在地上,滚烫的汤水恣意横流,漫过来,灼痛他的皮肤。一颗小小的头颅好似干巴巴的梅子,现在正迅速饱满起来,那眼睛终于睁开了,像是要把他刻在心里一样,好随意摆弄。
王大伍知道了。他愤懑又惊愕不甘地在原地扑腾着。
刘小冰的眼神忽而变得特别无所谓,冷的像一块寒铁,硬邦邦的心一般,浸在仇恨的海洋里,给他这么一味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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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诗
崔圆圆是医学院大二的女生。和所有大学女生一样,她期待爱情。和所有看偶像剧的大学女生一样,她希冀灰姑娘的童话。
最不切实际的是爱恋。最渴望变成实际的也是爱恋。
然而崔圆圆还是寂寞的走在冰冷的停尸房尽头,温习讲义,用一袋酒鬼花生买通了看门的大爷,通融自己可以多多接触人身,好在期末考里拔下头筹。
这也是她唯一的筹码了。崔圆圆不是好看的女子,所以她深知,如果想要嫁的差不多些,起码要有个好前程。
一个女生呆在这里不是不冷的,不光是体温,心也一样。
害怕。
今夜尤甚。
停尸房刚送来的是一具年轻的身体,车祸旋过,上下两节,分家分体,惨不忍睹。
然而这是最新鲜的,利用起来最好。
崔圆圆硬着头皮挑开白布,看见了惨烈的身躯,也看见了。
年轻样美的脸。那么美。眉清目朗,风月无边,少年的清秀毕现。崔圆圆把叹息咽在肚子里。她见过他。她没想到是他。
高中,她也曾偷偷爱过的,一个男生,优秀,手指纤长如歌,弹起钢琴如同驾驭魔杖,一起一落都是风华。
然而他现在躺在这里,衣不蔽体,赤裸的,但不羞耻,他无知地躺在她的面前,带着一些安恬和淡然。
崔圆圆手里的讲义掉在地上,小夹子弹开,哗啦啦散落一地,有如迟来已久的温柔,仓皇。
她的泪没有冲出来,因为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他的手是闭合的,紧紧攥着,仿佛攥着求生的希望,但他的脸又是安然的,没有纠结。
崔圆圆的指尖划过他眉间的伤痕,那一道,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翻卷着,泡太久,没有血。散发刺鼻的药水味,然而此时此刻她想起的,都是他身上曾经有的青草香。
怎么会呢?怎么会。
就是会。生命还不就这样,前前后后,前仆后继。
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
崔圆圆回来的时候有些不正常,最早发现的是同寝室的暧暧。暧暧从睡梦里卷回身子来,听见窸窣水声,睁开眼睛就看见崔圆圆在水池洗些什么,对着镜子,瞪很大眼睛。暧暧长大嘴巴却没有叫。抖抖索索继续睡。直到醒来,崔圆圆已经不见,她的内裤昭然挂在衣架上。
暧暧把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讲与寝室其他人听。大家愕然,心惊。
很快,整个校园都充斥着不伦不类的传说,崔圆圆成了异种。愈发没有男生肯喜欢她了。她愈发像一个丑小鸭而不是灰姑娘。
崔圆圆是不理的,依旧每日夹着讲义和笔记穿梭在教室,食堂,停尸房,宿舍。睡的愈发沉重,呼吸轻巧但厚重压迫。梦中有尖叫。
有人听见,说那些叫声像是在哭泣什么。哀叹,不要走。不要走罢。
崔圆圆的脸愈发苍白了。白的好比墙纸,一吹就破的模样,像张面具。谁也不知道底下的本色。
一批尸体用过了,就要换新一批。那些旧的就要丢掉,处理掉。
处理尸体的前一夜,有人见过崔圆圆又去停尸间了。看门的大爷听见了哭声,好不凄厉,但是又很释然的样子。让人觉得彷徨。
第二天是周天,寝室的四个人按照惯例去校外的小馆子AA聚餐,一个礼拜总要吃顿好的,女孩子大抵都是馋虫喂大的。
大家是不想叫上崔圆圆的,怕她心情不好,也扫了大家的兴。
就在暧暧准备关门的时候,一只手伸了出来,恰好卡在门缝里,狠狠挤了一下。暧暧吓了一跳,连忙松手。迎面是崔圆圆苍白的脸,她没叫,只是咬着嘴唇,殷红浸出来更显脸庞的白仄。
等我。我同你们一道去。说着她便披上外套尾随而出。
三个姐妹走在前面,各怀忐忑。崔圆圆就那么不远不近地徘徊在后,像是一只拖沓的木偶,但终究是跟上的。
过马路的时候大家在谈论新晋偶像的身材,有的偏向脸蛋,就又没有讨论心的。崔圆圆打算插嘴的,伸出手去拍暧暧的肩。
谁知蓦地吓坏了暧暧,就那么一甩手,崔圆圆被反弹开,恰有一辆大卡车呼啸而过,带风带水的模样,太过迅疾。
崔圆圆被懒腰截断,下半身的腿好像死去的青蛙一样,弹了两下又不动弹了。浑身嫣红,只有脸还是白的,笑也恬静。
翩跹的美。随尘散在马路中央。这时错愕恐慌的三个姐妹才发现,不知何时,圆圆变得漂亮了。非常漂亮。
谁说的来着?恋爱中的女人最美。
我没有。只是开始上学了很忙。以前之所以更新快是因为我几乎牺牲了所有上课时间。这学期要考俄语四级,所以要好好上课撒。抽出时间会更新的。
一、
2012年6月。
今年的三伏似乎来的特别早。全因末世的流言愈加严重。
人心和空气一般燥,烧裂了般碎掉,焙干了,游荡左右,无依的样子,偶然于梦中抓到一把灰,不由得自己的心也开始疼起来。
一些同事已经开始不动声色地收拾东西。收拾来收拾去又放弃。脸上都是犹豫,又是不甘,全是浮生若梦的绝望。
带走些什么呢?
什么也带不走的,都要留下。然后被埋葬。
我拢一拢头发抱着文件夹走进会议室,老板已经定定坐在正中的位置,她面前什么也没有摆放。我的心揪一下又散开,分明,刚才窥到一秒尴尬又流连的神色。
这是我上班以来最短的会议。只得两字。
散吧。
不是散会。是散人。
接着就是老板秘书分发给每人一张的通告。其实,在这样人人诚惶诚恐拼命逃窜的时代里,我们已经不是自动关门的第一家小报社。
顷刻之间,物换星移。我知道不等末日真的来临。人们已然决定把自己逼入绝境。因为人有心,颤巍着推演出一系列或有或无,不可信也变得可信的“事实”。
我是不信的。现在也快要信了。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老板看见我手里还拿着文件夹,她紧紧握拳,好似心头一凛:苏秋好。关于大洪公司登广告的事情,你要谈?
她的泪已经溢出来。蓬亮蓬亮,很努力地逗留在眼眶。
我点了头,却又犹豫地摇了摇,只是递上文件。
老板是一个爱自己的女人,也爱事业。为了生活,和很多人一样选择逃离。趋向一点点无数科学家预测出来的光明。
来生再搏。
此时此刻,我突然觉得,一个一个彼此间的告别都像是在告别此生。不敢大声说再见。大家幻想着接近死亡,于是面目变得模糊。
不消一刻,整个办公室只余我一人。空气里一点薄薄的却是炽烈的味道让我难堪,我只对着影子看见楼下车水马龙的景象冉冉隐退。
我是一个孤儿。不知该如何死去。活着亦没有人证明我的存在。未曾交杯合卺与某人,此刻孤寂非常。
苏。只剩你一人?有人站在门口唤我。
啊,是顾正良,只有他会单叫我的姓。他讶异地笑着,肩膀宽厚如山。
救我。从黑暗。
我忍泪奔过去靠着:你来得太晚,没能看见大家散掉时候的表情,突然觉得世界一直黑暗,浓如墨汁,伸出手什么都没能抓到,大家都一样。
你还有我。还有爱。
两年前我遇见顾正良,他来报社登一篇寻人启事,寻离家出走的妻。一周一次,两年从未间断,却依旧未果。
他说他已不爱她,但是必须找到她,然告别必须郑重。
打心底钦佩这样的男人,不移的是责任心。
在我爱上他之前,他爱上了我。从未表白,关心却好比白水,恨不得渗入九泉。
如果“你还有我”这四个字也算表白,我不能接受。
愈是孤独惯了的人愈不敢相信真实,谎言的阴影是一面旗帜,在心头飘荡已久。
带我去看。我咬咬嘴唇。
什么?顾正良把我从肩头扶开。
你嘴里的,爱。我的眼皮向上翻了一翻,睫毛颤动,于扑朔中看见明灭未知的前路。
好。我们去找。不信任的本质是一种低估,低估别人的信念,低估自己的美丽。你跟我走,总会信任。顾正良已经很高兴,也许这么找着找着,我就是陪在他身边的最后一个女人。他的手心黏凉,内里却是温热的,如寻宝的孩子一般,怀揣恐惧和希望,心卜卜跳。
我听得见。
二、
【牵牵手就像旅游】
从未觉得宇宙如此苍白又混沌。烈日隐在黄黑夹杂的云里吞吐热气。
这是什么城市?我不认得,只是被正良粘腻的手牵着挤在人群里,几次分散,再找到彼此。心忽而紧忽而松,好似橡皮筋,最后两根橡皮筋又绷在一起了。
牵到了手就会心安。故此一点不觉得是在辛苦找寻,反而有旅游时候的轻松愉悦。
安世如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我一眼捕捉到。她是那种绝地寻不出第二个的美人,倒不是说最美,而是独一无二。着黑色斗篷式的妮子衣服,及腰的中分黑发染了油腻,但是依旧浓密蓬勃,眉与眼都很长,平直,几近鬓角,鼻与嘴都是非常传统的端庄,不乏秀气,肤如凝脂又如缎。
只是。眉心处拧着很大一团的阴翳。深深几道皱纹像是昨夜才刻上几刀,干凛凛地让人心悸。我不由担心,这样的美会否倏忽苍老在这样的末世繁华里。
她很奇怪,右手执拗地微微伸着,小心翼翼,又没有重量似的轻浮在空气里,仿若被拖着。可是她还不放心,水样的眼尾总是游离,寻觅。
她走到我们身边,蓦地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请问,见过他嘛?没有见过不要紧。若是以后看到一定要通知我。说着她便自顾自把一张小小的名卡塞进我手里。名卡很特别,像是扑克牌。
安世如。我瞟一眼那名字。
好奇怪的人。像是知道我们一定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一样。却又不舍的,不相信。是爱人吧,不然不会如此。
我和正良的确都没有见过照片上的男人。那人梳着上世纪八十年代非常流行的发式,窄脚裤,衬衣是蓝色,正站在阳光下笑,面目一团和气,非常周正。不太能记住,又不会忘掉。
一袭黑衣的安世如走掉了。再回头的时候只看得见一瀑长发。
有默契一样,我和正良一路都没有说话,直到走到落脚的酒店。
正良坐在沙发上抽完两支烟:不打个电话问问那个女人?
攀手攀脚伏在床上的我一下子翻身起来:想到一起去了。
安世如接到我们的来电知道并不是有男子的消息,有些失望,但还是出来了。三人一行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
此时已经夜深,疏落的街上只有狗吠。
我已经发出去上万张名卡。有恶意嫖妓而来的咸湿佬。有好心却给错消息的老人。有以打深夜骚扰电话为乐的顽童。就是没有他。我很想念他。
安世如轻启朱唇淡淡说着,这思念像是漠不关己,却又早已习惯。如生命,不可舍弃。
他是怎样消失的?我和正良望着她的眼睛。
旅行。他第一次去旅行却没有带着我。我每年买一个皮箱,等着他回来带我一道去。箱子越换越小,直到现在只装成打的名卡和他的照片。
她笑起来,眼神是坚定的,从未怀疑他不会回来,她到处寻找,只是担心——他到处寻找会疲沓。
时间太少了。她要将相遇的时间缩短。相处的时间拉长。
我看她的手,右手还是执拗地微微弯着,被什么拖着一般。我没有言语,与正良的眼光碰在一起,我们同在犹豫要不要发问。
正良的喉头上下窜动着:——我们有没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反正我们此行也是为了寻找。
他笑着看过来,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安世如愣愣的眼神回过来:你们找什么?
你找什么我们就找什么。我坚定地说。
她不太明白我说什么,但是很欣悦地牵牵嘴角:很高兴遇到你们。如果遇见他,请告诉我。多谢。
安世如站起来,没有拍身后的灰尘,跳脱地融进月色里,背影里仿佛有更多希望。
你的他叫什么名字?我在后面喊。
石亮。她回过头来,我看见如月般明皓的齿。可见笑得十分由衷。
我和正良仍在思索,靠着又坐了很久,直到天光才打算离开去喝第一锅豆浆。
这是什么?正良指着我脚边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
我低下头去看,原是一个做工优良的小皮箱,想起夜里安世如是坐在我旁边的,这箱子无疑是她的了。
又为何一夜都不曾发现有这么个东西?
突然,我差一点骇叫出来。箱子没有合的很严实,侧边竟搭出来一只苍白的手,半蜷的手指像是在努力握住什么。我拉过正良把箱子提起来,两人没敢一下子打开箱子,那只手就那么卡在箱子口。
苍白。用力。坚定。
难道。两次我们都见到的安世如,就是被这只手拖着?可是之前我们并没有看见过这只箱子和这只手。
正在犹豫,不远处走来一个人,脚步有些摇晃,哗啦啦惊起一片清晨觅食的鸟儿。
我和正良面面相觑,五内翻腾,惊不能语。
是他。石亮!虽然面容老了十几二十岁,头发花白,佝偻着背脊,但仍然不容置疑。他穿着上世纪八十年代非常流行的窄脚裤,蓝色衬衫,发式老土。
石亮。就在他即将与我们擦肩而过时,我脱口而出。
他回过头来,疲沓的双眼讶异惊愕,继而充满疑惑,好似搜肠刮肚,翻弄着心底的所有底片一一浏览,最后,他确信没见过我们。
他准备走了。并没打算理我们这一双陌生人。那坚定的侧影,似曾相识。
石亮,你是不是在寻找安世如?!正良喝住他。
此时他才真正驻足,哗地转过身抓住正良的肩膀猛烈摇晃:你说什么?!你见过世如?当真见过?
我点点头:不骗你。
忽的他又如山崩墙颓般寂然了,只挂住苦笑:不可能的。不可能。
我忙推搡着正良递与他那个皮箱。忽然皮箱自动弹开了。崩的一声,后作力好大。我与正良都险些坐在地上。
那只手不见了。竟然不见了。我俩眼瞪的似荔枝大。
只见纷纷扬扬落了一地的都是那些名卡,好似扑克牌的名卡。有鸽子飞过来衔住一张落在石亮的肩头。
石亮的表情惶然涩楚,又抑不住潜藏的狂喜。他伸出手来,那只鸽便跳到他的食指上,软酥酥地亲近他的脸。
今日的朝阳格外恩泽,没有在混沌里升起,橙黄明亮一如以往地球最盛时的模样。令人动容。石亮的脸又是一团和气了。
我和正良明了一些,又多了一些不明。
石亮携着鸽子捡拾着地上的名卡,我们亦俯身下去帮忙。
加上它嘴里的这一张,该是五十四张了,没错。石亮的声音颤抖着,却是兴奋的。我和正良抬起头相望,彼此心中惊叹:岂不正是一副扑克?
这——代表什么?我的喉咙很干,然而并没有那么渴望喝水。比起水来,现在有更重要的东西被我渴望。
不代表什么。出人意料,石亮抬起头的时候面色淡然,笑也是水样清。他接着说下去:只是一副牌。她生前是一个魔术师,优秀的女魔术师,牌是她最喜欢的道具。
我与正良的手顿住,石亮口中有两个字,听起来特别刺耳。
继而,又觉得特别自然。
一行三人,泪涌成行。
与石亮告别的时候,那只鸽还停留在他指端。他看着它,像望着一段搁置已久的情,发了酵,香醇浓厚令人向往。而此时,他有种失而复得的释然。
他笑着别过头伸出一只手向我俩轻轻挥舞:我的手,也是她最喜欢的道具。她无时无刻不渴望牵着我的手旅行,一天是这样,一辈子也是。
爱是什么。爱是牵牵手就如旅行。
正良伏在我的耳畔,他已经开始企图让我相信爱的旅行。
昨天发的新篇是悚爱第二部。。。末世男女异谈录。昨天发的是开篇。
呃。这个是正经的第二部。现世男女异谈录先搁置,这个要正经写了。争取出第二本。。。
三、
【满足】
不要闹啦,要闹到几时才罢?小东西!
莉莉又在呼喝了,她的腰愈来愈圆润,生生突出一圈,圈出孕妇的特权。她的眉目并不是很好看,浓烈又泼辣,但她不担心,只希望新生仔不要像眼前的这群孤儿一样污糟邋遢。
可以了莉莉。他们都还是孩子。殷荨走过来揽住正被莉莉扯耳朵的傻仔,他的鼻涕刚好蹭在殷荨的袖口,如出袖长龙盘绕。
是的,这是一间孤儿院。名叫玛丽。坐落在半山腰,已有五十年。房顶的老藤蔓绕纠结过一壁又一壁黄昏的暗影,春天又来到。乍暖还寒。
末世的消息仿若失败的苍蝇,叮不到无缝的蛋。
腌臜的蛋壳包裹着一群残缺无人理的孩子,没有蚌的好命,亦不会有珍珠的闪烁。
殷荨守着这里已近三十几年。
做老修女打扮,只是没有头巾,总是盘着滑稽的发髻,犹如发乌的馒头,簪一朵开熟的小朵玉兰,白的发凛。她坐在办公桌的后面抄写圣经,足三本。内容不甚解,因为字认不全。
她也是见过男人的。要不然也断不会来到这里赎罪。
她当然是见过男人的。比如莉莉的男人。那是个比孤儿院孩子看起来还污糟邋遢的男人,随意搔搔头发总如下雪,头屑漫的肩头都是,他不以为然地打掉了,又再落一片。
殷荨时刻想呕。
清晨第一件事便是扒着水台刷牙且呕吐。镜子里苍郁疲惫的脸是自己的,再后面又多一张脸。模糊作一团,如人初生时的模样。
孩子是生死交界处的圣灵,因为窥到灵魂的逸散和吸收。格外郑重。
殷荨还未到六十,已经一如老虔婆,跪拜供奉似三餐必不可少。
而她的神,是孩子。
所以她有些讨厌莉莉,暴躁的孕期妇女滥用特权虐打那些本就无依的孩子,让殷荨不快且鄙视。但她又喜欢莉莉的肚子,盯着看的时候仿佛总可以看见生命的起伏,又一轮太阳要升起了。
这只是小小欣悦。
殷荨在这里数些年听到最多的,是哭声。
快。快吧,不好再磨蹭了。时间金贵,你知——
他的声音总是这么急的。恨不得吞了她。又钻进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下乡是大势所趋,不容有异。殷荨时年十八,也有着纤腰柳眉,眼波流转,两颊红如退瓣莲花,若隔世千年的妖精从了良,被下放至此,接受改造。
刘解放有着红彤彤的名字,那时是先进的紧。扛起锄头的模样也先进的紧,一下一下凿下去,又有一个萝卜有落根的坑。
生命也好。爱情也好。忙忙碌碌都在找寻出路,然后再找寻落脚的地方。一头扎猛子似的扎下去。对与不对都作数了。
殷荨脚一歪就坐在坑边,额前一缕缕细细的刘海被疼痛的汗浸润。
这是体香。香过已经吃不太饱的大锅饭。
总是不够饱。然而这次,刘解放只是顺着风的方向吸了一口,就足够饱。
于是他便急了。牵到殷荨的手时便急了。他把她推入草垛。布鞋也甩到沟渠,耸动着,一直有痰的喉咙呼噜噜作响,烧开了水似的,也烧透了人心。滚熟滚熟。
苦地里最盛极的娱乐。便是交欢。
此时远处还有狗吠,沓沓的脚步声,知了嗤嗤的叫,愠燥的夏夜里,汗水更加粘腻,粘连得殷荨透不过气,只好用赤裸的身体呼吸。毛孔张得大大的,汲取夜之精华。汲取男人的精血。
逃不过的就是难。受不了的也是难。
那时还兴浸猪笼。殷荨并不知道刘解放是有妻的。只知他的臂膀带着汗味却熏香,肩上肌肉一膀是一膀,腾腾地抽搐着,她的身体涨得极满,膨胀起来如帆,连饥饿都不觉了。
她甚至连他的面目还没估清楚。鼻子有几长?瞳仁灰色亦赤铜?嘴角有没有干得破了皮?是否亲吻就会好些?
就被发现了。他们总是在夜。恨不能,用尽一生力气,潜于夜,欢于夜,死于夜。
然而此时还在夜。殷荨披着一身霞光,赤裸着紧守在猪笼,瑟缩又欢愉,不知为何,面对月光时,她觉得自己特别清冽,如泉如涌,丰沛异常。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直到系着猪笼的绳子都断了,笼子终于得以飘向远方。面目麻木的人都站在岸边,看它滚远,裹挟着淫荡的欲望的笼子,是邪物。
殷荨醒来时非常饿。饿地烧心。喉咙涌起一波一波干呕的感觉,推波助澜似的冲向喉口。哗——水,依旧是水,吐了很多遍都是水,黄绿黄绿。
猪笼已经破了一些,她挣扎着钻出来倒进草丛。陌生的岸承载着陌生的心。她不想再漂泊。
然而饿。如疯女一般到处翻捡垃圾,捧着潲水桶大口地饮。又咸又酸的滋味如同过腐的人情世事,饮着饮着,便从鼻孔都喷出来,再也咽不下了。肚皮微微隆起,好似很涨,可还是饿。
玛丽孤儿院的老修女玛丽将殷荨从垃圾堆旁捡回来的时候,她正呕着酸水倒在塑料桶旁。
孤儿院人手不够,殷荨曾经为玛丽打扫庭院,尚算得力。
玛丽一壁为她篦虱子一壁叨念主的恩泽。殷荨记得,有个人,叫耶和华,被玛丽的声音念出来十分温煦。
可以吃上干净健康的食物,死里逃生的人应该满足。然而殷荨不。
这个故事稍微有点长,还没讲完哈,后半部分这两天奉上。
大家可以先猜测下情节发展捏。
她的胃中仿佛住进一只硕大无朋的蛔虫,汲血汲灵气,无论食多么充饥的食物都于事无补。
你怀孕了。玛丽笑得如同一个妈咪。对着一个准妈咪。
这就怀孕了嘛?为什么没有呕心感,却只有翻天覆地的饥饿感?殷荨把十个手指甲都深嵌在日益隆起的肚皮里。
人说,怀孕的妇女之所以会感到呕心皆因一颗心,正是多了颗心,两枚心搏动如海潮,将女人送向另一彼岸。颠簸即快乐。故呕心都可以承受。
游走的江湖郎中告诉殷荨:死胎,堕除罢算。
殷荨惊愕心痛:为何还在长大?
郎中的胡须是悉心染过的,捻着时有一种悉悉索索的粗糙感:异种,切莫延误。
殷荨痛的翻下床,梦里都是饥饿的眼睛与干枯的双手,幼弱不乏怨气。
孩子终于是弄了出来,肚涨如骨却又吹弹可破,汲取营养的脐带若皮带粗。骇人。
玛丽流泪诵经,只管偷偷揶揄恶心。殷荨的指甲嵌在床褥里,钩破了纤维。钩破了生命,断然是孽的存在,却不能接受到。眼泪已经不足以代替悲伤,化成脓水的都是情。
埋葬时特别小心,但还是弄破了孩子的肚皮,哗啦啦涌出的都是半腐的浓稠粘液,肚皮渐瘪成用皱的纸一般,又像哭泣的脸。
殷荨一壁呕一壁哭泣,太过伤心委婉不能言。
纵,心有千端,与谁言?
算算,玛丽也病逝廿年,这间孤儿院一直延宕至今,殷荨顺理成章当上院长。顺理成章在一个又一个孩子身上讨赎罪过。
或许,“它”一刻也不曾走。
殷荨吃饭从不敢吃饱,留下三分底,为“它”。
我同正良攀山涉水好不容易找到看起来可以落脚的地方,这里古老幽密却有洋派的屋顶,原来是一间旧时西人开的孤儿院。可好打扰?然此时夕阳西下,浑冻得紧。
彼此交换眼神,终于拍拍铁门:可有人在?
其实早已看见院子里的女人,馒头髻,背影疏落清绝,缓吞吞咽食一碗清面。
她转过脸来,我看到她的瞳仁有异,却又讲不出不一样的地方在哪。只觉这个女人面扑沉霜,心有千千结不可纾解。
我是顾正良,这是苏秋好。我们是结伴旅人,行至此处无地落脚,谅扰。
愈是简洁愈是真诚。我不禁钦佩地看了一眼正良,也对着那女人点点头,眼露恳求。
她把筷子放在碗上腾出一只手伸过来:殷荨,这里的院长。尚有空房,你两人挤一间不介意?
看我面露难色,顾正良揽过我的肩对女人道:可有大厅又或者杂物房?我挨一两晚,不碍事。殷荨点点头,又看看我,她沉甸甸的眼底闪过一丝善良的狡黠。
她拎着钥匙走在我们前面,声音似在盐里泡过,剌剌的,非常不舒服:有事去最里间的休息室找我,两位请便。
食宿费呢?另一个女人突然探出头来,她腆着个大肚子,满目俗辣的模样。
殷荨白她一眼:这是莉莉,孤儿院的雇员,食宿——走时再算。
那个莉莉见没有油水可以揩旋即闪人,顾正良被安顿在我隔壁的一间杂物间,殷荨留下帮我收拾房间。
她的声音沉重而艳羡:与你同来的男人是个好人,好好把握。
我感到尴尬,搔搔头缓缓点了几下,当是应承。忽然我看见她的右耳后有个洞,血糊糊的,却没有很多血淌下来,半凝固?
我的眼皮抽动着,非常紧张:院长,你——的右耳后——
殷荨木然地摸向耳后,轻轻“啊”了一声,面色闪过一道青郁,但很快平复:没事,旧伤,过几日就好。
说完她便走了。衣襟很沉地拖着地面,我总感觉,她背负了很多不平。
神秘的地方,神秘的人。我有些兴奋,或许此地有很多可能。爱的可能。伤的可能。想想又觉得自己残忍且八卦。
晚饭后我与正良坐在院子里聊天。
你说石亮与安世如此刻是否可以行至爱琴海?安世如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鸽子吧。我环住双膝并不望向正良的眼睛,因为知道他正与我一样在看星空。
或许更远,只有爱的两人世界不是最浪漫的,却定是最闭塞麻木的,因为闭塞麻木,才顾不及外界的变化,至高幸福。正良总是乐观并客观的。
乐观的人不一定客观。但悲观的人更加不客观。
我知道我是一个悲观的人,想到这里感到非常黯然。正良企图转移我的视线:你看那些星,细细看,或许再过一些日子我们便看不到了,古老神话曾说,星即逝去的孩子,保佑在世人的前路。
我从未听过这种荒谬的神话,捶他一拳笑出来。
啊!——
很大一声尖叫,如猫爪挠在玻璃上,极尽扭曲。我与正良都打了个寒战,腾地起身朝声音的来源急急走去。
原来是莉莉,她正尖叫着指着休息室里的殷荨,骇不能言,只剩下破吼。
我二人望过去,只见殷荨的双肩剧烈抖动着,她的整只右耳只剩一点皮肉连在脑袋上,摇摇欲坠,断口处参差如钝刀使然,不见一滴血,像是假象。不能置信,我抽动嘴唇把面埋进正良的怀中。
殷荨是痛苦的,但仍在强忍,一手捂着快要掉落的右耳,一手撑着桌面缓缓下坐:没——事——,顾先生,不必打电话了——我有——急救箱。
言语像咬出来的,十分吃力。正良按下手机的盖子,理解又疑惑地点点头,把我紧紧搂住,一壁拽着快要瘫软的莉莉往外走:我们先走,让殷院长休息下。
我——我只是来跟她说我就回去了,要临产了嘛,你们知的,我男人来接我——呜呜——怎么会——
莉莉吓坏了,他的男人刚好走过来一把接住她,声音劈杂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正良简单说了几句便送走他们,与我一同回自己的房间去。
我坐在床上惊魂未定,抓住正良的手:不要紧么?真的不要紧么?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医院或者警署?这样真的可以?殷院长会不会死掉——
嘘——正良捂住我的嘴:不要乱讲,她那般痛苦还如此镇定,不让我们管必有她的难言之隐,不追问是尊重,现在你我能做的就是安定情绪好好休息,明日一道探望她去。明白?
男人,果然是冷静有力的,他的道理不容我辩驳。
不能入睡,我的眼前一直萦绕殷荨的断耳,又想起正良口中的荒谬神话,觉得今夜星亮如晨,思忖和正良的约定,看到多少的爱才够满足?内心才够安定?此行是否徒劳?
不知何时入睡,醒来时已经天光,窗外传来对话声,低低呜呜不够真切,我爬起来趴在窗边。
觉得值得?是正良。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劫数是这样,既然避不掉,甘之如饴不是更好?起码——心底安慰。殷荨了。
甘之如饴?痛苦痛苦,顾名思义,是苦的,又会甘?
“它”又何曾甘过?我此刻遭的罪怕是“它”的十分之一而已,相较之下,甘甜的多。既然——“它”的苦因我而起,分担一点是一点。
唔。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并没有分担。“它”还是那么痛苦?
那——陪“它”一起痛苦,也是好的。
我听得云里来雾里去,完全不得要领,披上件衣服推开门,只见殷荨正在择一盆新鲜的豆角,右耳——没有了吧,只是脑袋上缠着一圈圈纱布,右耳的地方平坦无凸。
心中同情的酸涩涌出来。我哽了喉头:殷院长,你的右耳——
苏小姐,你醒啦?她笑得太自然,较之昨日的沉重,相反释然许多,像是在黑暗中生活太久,视膜退化却突然见到刺眼光明,欣喜若狂。
正良递过来一个眼神,告诉我,不要大惊小怪,她很开心,真的——甘之如饴。
现世的男女生活便利,却处处声讨生活,觉之不易,故此足见是被社会养坏了的,心理承受能力首先崩溃,继而身体也无法承受了。末世的男女更是如此,望着黑乎乎的天空如惊弓之鸟,又如临大敌,怕死忘情忘义,连最爱的金钱肉欲也抛之不过,又有极端的人纵情声色,妄图以此证明不枉来此一遭。
殷荨是奇葩。不是因为美。是因为坚强,以及真正的现实。她接受,并且甘之如饴。
我还是背着正良和殷荨偷偷叫了医生,在这样混沌的世界里肯跋山涉水来这里就诊的医生是难寻的,颇费一番周折,还受到正良责备。
我委屈,但是也接受了,因为不能眼看着殷荨继续痛苦下去。继右耳“走失”之后,短短几日,她的左耳以及口鼻接连“走失”,像是从来不曾生长过一般,那么无情地掉落了,尤以嘴伤得最重,身体也瘦到扶墙不起的地步。
医生没有两方,只开了两剂止痛药便离去了。
眼睁睁——看着她甘之如饴。
殷荨只剩一双眼露在木乃伊一样的纱布外面,透露感激讯息。她躺在床上如一具干尸,气息奄奄,时常定定看着天花板,不发一言。不能发一言。
莉莉已经应承过些日子分娩之后便回来接管孤儿院,在电话里她的声音是开心的,虽然不喜欢孤儿院里这些孩子,却喜欢高一百块钱的薪水。
五内翻腾,恕我不能自已。与正良自动搁置行程,成日守在殷荨的窗边,期盼奇迹。
奇迹向来是眷顾苦命人与好人的,我双手合十,祈求殷荨日夜念叨的主。孩子们蓦地变得异常听话,还常来轮替守着他们的院长,有些痴儿哭得鼻涕眼泪沾满床褥仍不能停止。我相信,殷荨是有真爱的人,她深切爱着这些孩子,如自己的孩子一般。
果然,我已经看不到星星,如此宽天敞地之下,竟再没有繁星入梦的美景,再没有风月无边。
快,太快了。就如急急而逝的生命,来不及惋惜,一个人就已经失去全世界了。而世界,只是失去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而已。
殷荨的肚皮不可抑制地瘪下去。我替她擦身时看见,那些空沓沓的皮皱成一团,似哭泣的脸。又似曾相识。
我拉着正良的手坐在床前看着一日比一日更低的棉被。忽然想起什么,站起来,硬生生扳过殷荨的脸。
正良生怕我弄疼她:你做什么?轻些——
我无法平息胸中愕然:看!是它了!就是它作怪!你看殷院长的眼睛!那里的那张脸!
正良莫名其妙的望向她的双目,眉心立刻燃起一团盛极的火,随后却突然熄灭了。因为——殷荨的眸子已经暗仄了,愈来愈远的一张脸也退去,从那瞳仁,本清澈如泉此刻却浑浊的瞳仁。
清风满怀的是这大山,心事满怀的是眼前人。
殷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点点头,然后,然后我看见她的眼球倏地被吸了进去,随之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声。那是一种极致贪婪极致满足的声响。
她干了。彻底干涸。纵我牵衣顿足千求百请,都无法再丰盈了。
正良并没有做声,只是拉起棉被盖上殷荨的面目,双手掩面,沉重叹息,这一声,喟得极远极长,似可以飘进云端,飘到星上去。
只有我莫名惊骇,昏头昏脑什么也不知。我狠狠甩开棉被大声哭喊,被正良紧紧抱住往后拖,我的力量惊人的大,直捣他的心窝,他痛苦地蹲下捂住心口。
我连忙慌乱地蹲下来扶起正良的脸: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
呜呜——
呜呜——
呜呜——
正良不是痛的。他只是在哭。我如遭雷震,一时之间不知怎样劝解。
知道嘛?她早就告诉我,我是知道一切的,然?然我也留不住她。这样一个善良安如的母亲——呜呜——……正良不能坚强,只喃喃向我诉说缘由,夹杂不能抑制的悲伤。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和正良在这个黄昏却只接触到死亡冰凉的手指。
冰凉。强硬。不能回头。
莉莉分娩了。我和正良去医院探她,顺便把殷荨留下的东西交给她。
孩子十分的胖,胖的有些病态,手脚皆是一节一节莲藕般,透着继续涨大的欲望。莉莉的男人十分忧愁:这么胖,很能吃,你们看莉莉的胸脯,都快瘪了,不够他吃啊,不够,吃吃吃,吃的都是钱哎。
孩子刚刚可以睁眼,眼仁明亮非常,复杂非常。
我和正良看了一眼孩子,又转过头来对望一眼,心是一种说不出的载浮载沉。
在我们的旅途中,这是一个灰色的记号,它沉重的扼住我们的喉咙,每当谈起孩子抑或是看到天上的星,都格外不能呼吸般痛楚。
四、
【梦獏】
毫无征兆,旅费被偷,实属无奈,只好自谋生路。
报社一般不收短期工,更何况现在家家企业都在倒闭,经济萧条萎靡如同败世。我走投无路,正良重操旧业,借朋友的地方开了个心理诊所。
眼下的这个女病人很有些意思。
她的头发没有明显的劈缝,却都蔓下来,好比贞子。
神情紧缩:很担忧,真的很担忧,倒不是不能眠,只是做不到梦。
正良抽着烟,我帮着沏茶,都有些哑然失笑。
不做梦岂不是好事?第二天精神奕奕,充沛迎战,工作没有问题。多少人求之不得。
她拼命地摇着头:不,不是的,我渴望做梦,不是有很多人说嘛?梦里能遇到一些遇不到的人。我——真的希望再看见他。
谁?正良来了兴趣,我也停顿了手上的工作。
女人吞吐有隐,心中一团雾堵的牢牢的,不忍想起一番往事,又活在回忆中。
是什么样一个人?叫人如此难忘,以致无法自拔,不惜牺牲精力。
她开口了,一只手轻轻掩住眼睛:他——是个算得上半点英俊的男人,在事业单位做着文职,也算稳定,我们就要结婚。可他却——
空气凝顿着,我瞄一眼窗外,又一栋大楼被爆破,忘记关掉的无线电里传来吱吱啦啦的声响:XXX地再次发生地震,伤亡——人。
一切,都令人心有戚戚。惶惑不堪。
眼前的女人又是这样,单听她的声音,就已经很不安。我与正良屏息,等待下文。
简直突如暴风雨,毫无征兆,一场风刮过一样,风卷云残,他——自杀了。然我却不知道任何缘由,一切都一样啊!照常上班下班,回家与我用餐缠绵,连这末世的悲怨气氛都没有影响一丝一毫,我不明白他有什么理由要用这种方式离开我。就算一言不发走掉也好,为什么要自杀呢?不明,我真的不明——
女人饮泣起来,一时间我二人手足无措,慌忙递上纸巾却惊见她手腕的疤痕——
很深,触目惊心,却没能斩断性命丝。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多少人,失去挚爱都想随之而去。生命中正是因为有了另一些人的存在才变得精彩,没人由衷喜欢黑白人生。
于是,你便想问清楚他到底为何而去?寄希望于梦里?正良切题而入,轻吁一口气,为痴男怨女叹惋。来,让我帮你,躺在这里,全身放松——
很普通的催眠术,但是很有效。
女人很配合,很听话,很快就入睡,姿态非常松弛。
未几,女人的眼球开始匀速转动,按照科学上的推断,应是进入了梦境。突然,她的眼球开始飞速逆向旋转,眼皮颤动地厉害,继而停止了!
她的鼻翼一张一翕,呼吸丝毫没有受阻,非常安恬,睡得沉甸甸,没有梦的睡眠里,空白正一点点将她吞噬。
我与正良在她的身边坐足两个钟头,期间推掉了两个预约。
直至她自然醒来:我睡了多久?继而自己看看旁边的闹钟,心中明确,自顾自点点头叹口气。
她沮丧地摇头:没有做梦。又或者——我不记得?总之一切都是空白。
出我意料,正良并没有告诉她关于眼球转动的异事,只是请她回去,并且邀请她明日再次复诊。
关上诊室的门,正良蓦地压低声音:既然来了,不放出来一聚,在下非常之有诚意。
他在与谁说话?贼人?术士?我皮肤收紧,毛孔全部闭合,嘴巴咬得紧紧,一壁愕然地抓住正良的手臂,一壁环顾四周。
忽的,所有的窗帘都自动拉上,一时间屋内犹如黑夜般暗仄,连窗外隆隆作响的大型机器都不能透过来声响。我的心更暗了,刚欲张口就被正良一只手堵住。
之间屋子正中央缓缓腾起一阵红气,似烟霞绚烂,似梦境旖旎。一片迷茫之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只巨大的兽,单单看上去就必有无穷神力。
然它没有耳朵,又如猪如猡,周身若隐若现,十分飘渺,亦幻亦真。
竟被你发现行踪,你知,我轻易不现身——它竟然可以开口说话!
正良没有搭话,只是对我笑笑:来,让我们一同欢迎传说中的——獏兽。苏,能见到它,是我们三生有幸。
獏兽???是那个山海经里甚至没有根据的异兽?这般丑陋——
獏兽似乎能透析我所想:不要以为我其貌不扬,我的本事你还未见三分之一……
正良插话:我们素来知道您神通广大,但是此次迫不得已邀您出来,只为一件事。
獏兽有些不悦:若是为了那个女人,不必谈了。
我们知道贸然打断它炫耀的心情有些不敬,只好赔笑:不是不想知道您的本事,只是现在这样的环境与世界,您也看到了,脆弱不堪一击,怕您威力一发,我们无苟活之地。
它很受这种抬举。得意地抖了抖耳朵。
那个女人——是,我是专门吸走她的噩梦。它沉吟少许,承认了。
我急忙接嘴:她的梦不见得可口啊,为何单单吃她的梦?
它白我一眼,啧啧嘴:你们有所不知——
又是一个黄昏。不知从何时开始,每当看见夕阳西落,我的心中都会有莫名的虚无感,那是一种今天不知明天事的无所适从。世界每天一个样子,变化的太快太悲哀,我已经不敢开电脑电视机,亦不敢读报,怕做噩梦引之心中更大的悲哀。
然而此时,有一个人正静候一场噩梦,如受一场虔诚洗礼。
女人已经来了,并且自觉自愿地躺在长沙发上,努力放松身心,重重呼吸着醉人的香薰。
我和正良互换一个眼色,各司其职,轻松将她导入睡眠状态。
正良紧握我的手,我把手指紧紧与之缠绕,心里异常忐忑,不知福祸,希望她有能力承受迟来的真相。
女人看一眼墙上的大盘表,九点钟,男人应该回来了,婚期将近,事情繁杂,这些日子他总是晚些,但还是勤力并自勉的,她非常相信他。
她听见锁匙响动了,高兴非常,扑过去响亮一吻。多么甜蜜。
他疲惫地放下公事包,强忍着挤出最后一些笑,像要用完的牙膏,非常节俭。她还不知道,感情将尽的时候就如牙膏,每挤出一点,都十分费力急迫。
她如所有的贤妻良母一样,家务事做的井井有条,日日有靓汤。她转身:你先坐下,我去盛汤。
手却被拽住。她回头看他,他笑得非常讨好:你也累了,今天我来。她当他真的心疼她,十分受用地坐下了。
男人端着两碗靓汤走出来,不经意间洒出一点,她没看到他的手在发抖。
她坐在对面朝他笑,那是漫溢的幸福,好像身至不愿离开的天堂,她没他是不行的。
可是要如何开口呢?外面的Rose已经怀有他的骨肉,作何取舍才是最好的?
她单纯如水,也平淡如水,他甘之如饴了好几年,也疲乏了好几年。而Rose就不同。真好像玫瑰一般妖娆,带给他生命一点点魅惑的芬芳。
与其如期结婚夫妻同床异梦,不如舍弃其一,做个得心得意的好丈夫好父亲。
可是怎么说分别才能不伤害眼前的这个“贤妻”呢?
他想尽一千种可能。最后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他是个懦夫。贪婪,自私的懦夫。
坐在桌子的另一端,看着她手里那碗香气盈盈的靓汤,想着那里面无色无味的剧毒,胆怯心惊。她还没有喝。他的喉头一直在干呕,是一种不能抗拒的恐惧使然。
他鼓起勇气:快些喝汤吧,不然就凉了。
她笑得真是纯真,带着知足的甜蜜,却并没有喝汤,只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有些心焦。
她突然神秘地绕过来伏在他耳边,他立刻打了个寒战,冷到脚趾,非常心虚。
说!你是不是看到我那张怀孕化验单了,不然怎么会变得突然这么体贴我!她依旧笑着,脸颊带些红晕,彻底幸福的眩晕。
五雷轰顶般坍塌了。他的心。
她——怀孕了。
啊——我好呕心!说来就来,刻不容缓,她起身就往卫生间奔去,继而响起一阵阵干呕声,但此刻于他听来,这么亲切,他的心莫名的暖,她的种种温存一下子涌上来,新鲜热辣的往事一时之间无法被按捺。
他的手僵硬着,紧紧抓着台布,眉头都石化了一般,凝成敲不开的疙瘩。
终,他颤巍着把她的那碗汤拿过来与自己的对调。或许只有这样——两边都不能怨他了吧。
他真的是个懦夫。不敢杀人的懦夫。承受不起责任的懦夫。
他又是个勇士。自绝的勇士。奔赴不慎明晰没有前程的黄泉路。
他把她从卫生间搀出来,她拒绝再食饭了,必须回房卧床休息片刻,她自认为这样的娇嗔一定会得到体谅,因此更加放纵了。
他知道她的心,只替她盖好被子,亲吻她的额头,轻声道了一声晚安。也是——晚别。
走回餐厅,他郑重其事地饮下那碗汤,一小口一小口,怀着无比凄厉的心情,他的两只鼻孔率先开始流血,继而耳膜也不能抵挡血液的冲击……他倒下了。卧在一桌温馨的饭菜旁边。
女人久久不愿醒来,因为一张眼睛,所有的泪水就会悉数而出。然我与正良已经看见她的眼泪如一线泉水,潺潺渗入发丝。
我与正良拥抱。他拍拍我的肩,知道我是至情至性的心软女人,不忍看见眼前的残忍。
女人还是睁开了眼睛,她没有去拂那些泪水,任它们恣意地淌,哽咽着向我们道谢然后抚着肚子离去。她的背影带走被背叛后的疏离。
獏兽也走了。我背对着它赞叹,这是一只好兽。只是它还是不够懂得人的情。
再惨痛也好,装作不闻不问的人实则总是苛求真相的,因为不希望背地里的不安宁。因为深谙这个道理,我与正良更觉悲哀。
五、
【尸情画意】
其实就我们旅行的性质来说,这种心理治疗师的工作没必要太认真,赚够钱就走也不怕遭到责备。
然而正良是个认真的人,他希望每一个病人都能得到最负责任的治疗和帮助。于是我们来到这间医院,寻找他的老同学莫沉力。
莫是一个外科医生,从医十年有余,医术精湛,专擅长心脏手术。据说非常英俊,为人谦和有礼,却过于冷静孤僻,这些都是正良告诉我的,我还没见过他。
其实我不大想来,因为印象中西医都是冷冰冰的理性代表,一双一次性手套戴在手上就可以翻覆于不同人之间的身体,无情且无礼。此行我纯粹是为了支持正良。
想不到,莫沉力甚至没有在医院门口迎接我们。我有微微愠怒,正良却不在乎地笑笑拉着我就往里面走,我的手还在不情愿地挣扎,他已经拖我来到一个冰冷的房间面前。
这间房外的墙壁是青蓝色的瓷砖墙,微至的夜气反射其间更加沁凉,我抬头看见走廊上的灯一连串五只里就坏了四只,因此心底便和眼睛一样觉得不可原谅和忍受的暗。房门是老旧的红漆木,两扇交错开,只露一个小缝,缝里逸散出非常光明的亮,那是一种冷静又凛冽的光芒。
门上的牌子斑驳污糟,基本看不清任何一个字。这是什么房间来的?我问正良。
他的笑顿了顿,竖起食指抵住嘴唇,示意我不要出声。
难道是停尸间不成?我发难地想,死人大抵是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对莫沉力的印象更差了,成日躲在这样地方的人,周身都是福尔马林的味道,怪里怪气,难以具备丰沛情感,不易相处。
还没等到再开口,门呼的一下子从里面打开了。
迎面的是一个带着咖色线帽的女人,着红色条绒长版休闲西装,微皱,头发卷在脖间,帽子顶端有个绒球,十分娇俏。女人搓着手,手与脸都有些红,像是被寒气所侵,笑容却是好的,温暖如晨曦,酒窝比平常人长的靠后一个位置,恰好可以盛流下来的眼泪,声音低婉却不失明亮,似一城碎钻。第一眼,我对她的印象出奇的好。
你们就是正良和秋好吧?好,我是齐灿,莫沉力的妻子。莫刚刚与我正在忙,没能去迎接你们,不好意思。她点点头,带着歉意的笑。
正良低声哈哈笑起来:这个该死的莫沉力,还是老样子,和尸体的感情永远好过我。
我探头轻轻半环视,原来这里是一个标本室。林林总总立着许多发青发冷光的瓶瓶罐罐,我打个冷战。
顾正良,你说我坏话也不知道收敛一点。惊醒了“它们”,有你好看!这个声音像刀子,一下一下从不远处划过来,冰冷淡薄,没有回声。
我瞪大眼,哗,好一个俊男,眉毛也像刀子,插向鬓角,凸显凌厉,鼻口俱十分周正,身材英挺高大,白衫穿在身上有利落的风华。好吧,印象分添三分——十分好了。
正良在我眼前晃晃手指:英俊吧?连你都会看呆,早知不带你来。
我笑着推他一把。不好意思地朝齐灿和莫沉力点点头,脚步犹豫一下,随着正良一起进去。
屋子非常大,四面仍是青蓝色瓷砖墙壁,地板有些发乌,走在上面黏黏的。这里除了有一般标本室常见的一些器官标本之外,这里还有完整的人体标本。
那些泡的发胀的尸体被剖开,有幼婴,有少年,有成年人,统统安置在圆柱形的高大容器里,不流一滴血,在药水中轻微上下浮沉,低眉顺眼候着被人摆布,生命已经没有重量。
我喉头干呕,急忙转移视线。
咦?这里怎么有个画架?我回过头看着齐灿和莫沉力,接着又转过脸看那些画,都是对着标本加以想象画出的独特风格作品,用暖色调涂抹着,与这里冰冷生硬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齐灿搔搔头:都是我的,一般莫在研究或者制作标本的时候,我就画画。
莫沉力和她隔着一段距离,然而他们彼此之间却像是被无形的绳子捆绑,间隔的气氛非常融洽,一举手一投足都有十足默契,纯靠眼神交流。没有响亮亲密的吻,只有心中浅浅的痕。
突然我明白了,人说相爱的彼此一定是多多少少互补的,看看冷冰冰的莫沉力和温煦有加的齐灿,这话大抵是不错的。
他们两人,简直把医院当做世外桃源,超然醒脱。而这里几乎成为最佳幽会场所,面对着这些已经没有生命的“生命”,他们仍然能够安然地工作,相恋,互相扶持。
莫牵着齐灿向我们介绍一些标本的来历和用途,指着一颗肥大的心脏警告人应当少摄入脂肪,多做运动。他的语调一直是平和的,毫不带情感式的直白,但是眼神却是多情的,那眼神跨过我们,却又跨过齐灿,落在那些“零件”和尸身上。然而齐灿丝毫不介意,只是微仰着头,看着她的爱人,目光坚定柔和,充满崇拜。
工作中的男人是最帅的。她喜欢的就是他这种淡定认真的气场。
恋爱中的女人是最美的。他喜欢的就是她这种绝对理解的眼神。
我们临走的时候莫沉力轻叹,回头看一眼一屋子的标本带些遗憾地说:可惜——神情继而变得非常钝木。
可惜什么?我好奇地问道。齐灿明亮的眼睛突然黯淡下来,只是歉着身子送我们出门。
回去的路上我向正良大呼羡慕,嗟叹不已,好一对璧人。然而正良只是低着头,三缄其口,不住地踢着脚尖,有心事的样子。我想起那个“可惜”,也闭了嘴,心中隐隐有些不详预兆。
从医院回来以后正良变得沉默许多,没事的时候就不停地打电话,但似乎那头总也没有人接。我几次想问都止住了,如果想说,他一定会说。
直到一日一批警察来到我们的心理诊所。
莫沉力不见了,院方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失踪两日。然而身为其妻的齐灿却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坐在自家的沙发里饮酒沉睡。翌日醒来,憔悴无所遁形。
我和正良来到莫宅,开门的正式齐灿。在家的她仍旧带着那顶红色线帽,卷曲的头发有些油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