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心血之作,长篇章回体悬疑小说《海上流华之四面菩萨》

  引子
  1917年秋,上海。
  “哥哥,月亮出来了。”12岁的女孩小迪望着窗外,喃喃地说。
  这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一个女人苍白而模糊的脸。
  小迪突然站起身来,向门外跑去。她穿着一双不合脚的大拖鞋,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
  天是静谧的蓝色。院子里落满了蓝白色,如清霜般的月光。小迪喘着气,站在父亲的门口,她突然泠泠地打了个寒颤,今夜的月光是有灵性的,如一个阴冷而诡异的女人,冷冷地盯着自己。那背后传来的一阵微风,是否是她幽幽的叹息?
  “爸爸,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妈妈和哥哥?”
  “等到月亮圆的时候,你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想到和父亲的对话,小迪昂起头,有些倔强地盯着父亲的房门看了一会。她理了理额前的头发,清了清喉咙,“爸爸,爸爸……”
  没人回答,院子里回荡着她微弱而坚定的声音。父亲的房间里一片黑寂,门是虚掩着的,小迪鼓起勇气,伸手去推父亲的房门,“吱呀――”一声,月光如水一般流泄进来,小迪最先看到的,是桌子上那座旧钟,尖尖的钟顶在墙上投下狭长的阴影。而那座钟的上方,赫然挂着一幅女人的画像:她长长的头发,微微垂首而立。小迪眯起眼睛,努力向画像望去,说不上美不美,然而小迪觉得,画像上的女人有一种奇怪的魅力,在吸引着她。月光照在她脸上,平添了几分生动,不知怎地,小迪脱口而出:“四面菩萨?”
  一股麻酥酥的凉意从头顶传来,慢慢向全身漫延。画上的这个女人是谁?四面菩萨又是什么?我为什么会叫她“四面菩萨”?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
  似乎有一丝阴冷的微笑从那个女人的嘴角漾开来,小迪的身体像是被慢慢冻结了。
  她是活的!这个画像是活的!
  小迪慢慢向后退去,她想逃离这个阴森诡异的地方。然而,经过这幅可怕的画像,向右一拐,就到了母亲的房间了。
  小迪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母亲陈素斐了。印象中,母亲总是微蓬的头发,柔软合身的绒衣,系着一个蓝色碎花的围裙。她的声音低而柔和,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香甜的气味。小迪十分迷恋她那慈爱的目光和微笑,温暖馨香的怀抱。她喜欢用头在她柔软的绒衣上蹭来蹭去,喜欢嗅她身上那股香甜的乳香味,也喜欢跟在她的身后在厨房进进出出。再说,还有哥哥呢。小迪的哥哥小江,白晰的皮肤,大而黑亮的眼睛,毛茸茸的睫毛。人们都说,小江像个女孩子,而且,他比小迪还漂亮呢。不过,小江从不为此而娇纵,他很疼爱妹妹。妈妈也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从不偏袒。
  小迪低下头,大步向母亲的房间跑去,她的拖鞋被甩了出去,脚踏在地面上,凉凉的。她大步踏进母亲的房间,拉亮了电灯——
  昏黄温暖的灯光弥漫了一室,小迪看见母亲了,她躺在床上,怀里紧紧搂着哥哥,脸上漾着一丝幸福的微笑。哥哥也伸出小手,紧紧地抱着她。
  “妈妈,我终于见到你了。”
  小迪脚下一软,晕了过去。
  一、燕蔚古园柳映寒江,枯心禅堂竹殒残阳

  1932年10月8日(阴历9月9日),北平。
  临近霜降,天高风急。钟鼓楼前,青灰色的厚重城墙,不动声色地在寒风中挺立着。墙外,往日枝叶繁茂的古树只剩下了几截光秃秃的虬枝,挣扎着伸向天空。仿佛一个历经苦难的人,展开双臂,祈求上苍。长衫大褂的行人在寒风中瑟缩着,低着头,紧紧抱住双臂,疾步远去。只有最后的一抹余晕斜照在城楼的翘檐上,为这座千年古城平添了一丝亮色。
  城墙不远处,是一家小小的卤煮店,一位少年坐在窗边,有些失神地望着窗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身材高挑,藏蓝色学生装,肤色很白,眉清目秀,唇色红润。不过他虽面上微带几分喜色,眼神却格外成熟,苍凉,与乖巧温和的外表似乎不大相称。
  他对面的少年闻言,轻蔑地撇了撇嘴,“李祎璠,你丫真能装!”沈筠飞的话音里一股遮掩不住的东北味儿。他身材魁梧,宽厚的肩背似乎随时要挣脱衣服的束缚。
  李祎璠只是微微笑了笑,没有答话,沈筠飞转向坐在另外一桌的少年,“郑涵,你说呢?”
  郑涵是个高个子。看来也不过二十岁上下,虽偏瘦些,却颇有一种勃勃的英武之气,眉远河汉,目点寒星,气宇夺人。此刻他的精力全在店老板刚刚端上来的一碗卤煮上,他夹起一段热气腾腾的肥肠,几乎囫囵着吞了下去,沈筠飞看得直皱眉,“慢点,把嗓子烫坏了咋办?也抹不了獾子油!”
  郑涵的精力全在那碗卤煮上,“咝溜咝溜”,他是吃什么都能吃出面条的响动来,也不管那两个人窃笑。吃完了,猛抬头见那两人不和自己坐在一处,故作惊奇道:“咦,你们两个怎么脱离集体?”
  此言一出,那两人都是又好气又好笑,李祎璠笑道:“你还真挺把自己当回事儿!”他是上海人,上了大学才来北京,却讲着一口嘎崩流脆的京片子。
  老板又端来一碗。郑涵连吃了几大口,突然“啪”地将筷子一撂,直盯着李祎璠,“李祎璠,你有事瞒着我们!”
  沈筠飞一愣,“啊?什么?”他抬起头,仔细打量李祎璠,果然,李祎璠故作平静的外表下,有种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喜悦。
  李祎璠微微一笑,“刚想和你们说,我已经正式被李枯禅聘为助理了!”
  沈筠飞当胸就是一拳,“孙子,这么大的事,你不早说!”
  也难怪沈筠飞如此激动,李枯禅是当前响誉世界的学术泰斗,屈指可数的国学大师。燕京大学国学院“四大台柱”之一。他出身世家,早年身世不详,据说有过一段放浪形骸的日子。中年以后,幡然悔悟,立志为学,居然成绩斐然。据说他精通梵文、拉丁文、吐火文、阿拉伯文等数十种文字。且历史、国学、哲学、艺术、美学、音乐……无一不精,皆有建树。只是为人有些孤僻怪异,几乎不和别人来往,也少有朋友。他闭门谢客,十数年来在“枯心斋”里潜修,苦心钻研学问。不但无官职在身,也很少授课,外界的应酬往来,一概置之不理,连燕京大学本校的师生也难得一窥真容。然而愈是神秘,却声誉愈隆。两月前,他要在大四学生中选拔助理的消息一经传开,立即轰动全校。要知道,以李枯禅的声誉,若是能作他的助理,今后简介,可以自称是“国学大师李枯禅闭门弟子”,闻者谁不侧目?无论从政从文,均大有裨益。燕京大学的莘莘学子,个个胸怀大志,闻风而动,明争暗斗,各显神通。没想到李祎璠罕言寡语,不动声色,竟能屏开雀选,得中头魁。要知道,沈筠飞、郑涵二人与他已是同窗三载,又同在一个宿舍,平日里亲如兄弟。竟对此事一无所知。沈筠飞想到这里,忍不住暗暗吸了一口气,“李祎璠呀李祎璠,你藏得也太深了!”
  虽如此想,他还是对李枯禅这位神秘的“大师”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祎璠,你是怎么被选上的?”
  他本以为李祎璠会神采飞扬地长篇大论一番,没想到李祎璠只是微微一笑,“他先是看了我的文章,后来又看了我一眼,就选上了,可能是投缘吧!”
  沈筠飞对这个答案显然不太满意,认为他有所隐瞒,李祎璠自知理亏,忙笑着说:“这顿饭我请了,筠飞不要和我争哦!”
  “操!”沈筠飞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你打发叫花子呢?怎么也得上泰丰楼!来它个四凉四热八碟八盏儿,什么葱烧海参、糟溜三白、清蒸活鳜鱼、烩乌鱼蛋、水晶肘子、油爆双脆、芫爆肚丝儿……都给我点上!”
  他心中有气,不过是随口说的,没想到李祎璠只是笑了笑,“没问题!下周一吧!”
  一向节俭的李祎璠竟如此慷慨,沈筠飞不由得愣了一下,李祎璠笑着转向郑涵,“郑涵,你想吃什么?”
  闷头吃饭的郑涵突然问了一句,“祎璠,李枯禅精通佛学吧?”
  李祎璠微微一愣,即随笑道:“没错!据说你在佛经中任意找出一句,他立刻就能对出下句。”他一脸骄傲的神色。
  “我想见见他!”郑涵一改往日的不羁,面色凝重,“麻烦你引见一下吧!”
  “什么?”
  “我想见李枯禅 !”
  “不见!”李祎璠果断地回绝,声音之大,郑涵和沈筠飞都是一愣。
  李祎璠也意识到自己有些不近情理了,忙缓和了口气,“郑涵,我是说,李先生很忙,如果你没有很有价值的学术问题要讨论的话,他是不会见你的……”
  看到郑涵一脸不快,沈筠飞忙截住了他,“咱哥儿们都要分开了,还为这事吵来吵去的,有意思吗?”
  三人一时无语。时值乱世,四海干戈,生灵涂炭,四方强豪纷争不休,他们这样的小人物,不过卑微若草芥蚂蚁。三人即将从燕大毕业,自有壮志在胸,立志做出一番大事业,此时分别在即,想想自已的渺小,映衬着这纷乱广阔的大时代,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不免有悲凉之感。
  半晌,郑涵笑了笑,“无论怎样,你们二位算是有着落了,只剩下我……唉!日后二位发达了,可千万不要忘了这碗卤煮啊!”
  沈筠飞忙反驳道:“这话说反了吧!有多少的好饭碗,奈何老兄你不肯屈就啊!再说我那燕大档案室的工作算个毬!鸟不拉屎的地方!”
  李祎璠点了点头,极为肯定地说:“没错!郑涵,日后我们三个人中,成就最大的,肯定是你!”
  李祎璠并非随意奉承,在三人之中,沈筠飞家境最好,也最为率性洒脱,对名利不以为意;李祎璠悟性最好,城府最深,却总有些心不在焉;郑涵是三人中最能吃苦的,最有主意,性格又最霸道,所以另外两人时常让着他。
  郑涵自信满满,又带点凄凉地一笑,“不过,我得先做一件事!”
  李祎璠笑着端起了手中的杯子,“苟富贵,毋相忘!”
  三只杯子碰到了一起。
  翌日,燕大枯心斋。
  枯心斋外的竹格外青翠油润,不像是出自北方的水土。竹身颀长秀丽,翠竹之间疏密有度,恍若青衣君子,举止从容,笑语温润。微风过处,叶影飒飒,竹声萧萧。而竹林深处那座神秘的石屋,便是“枯心斋”了。
  “枯心斋”,是一座二层的石彻小楼,三角形斜顶,两侧开有欧式的“老虎窗”,门廊前两根灰色的罗马石柱。通体用青灰色的方形石块彻成,外墙上满是疯狂蔓延的爬藤类的叶络。墙角下,是茂盛的青苔。这里是燕大最神秘的地方之一。“枯心斋”的主人李枯禅很少外出,而学生也被禁止在这里嬉戏玩耍。据说,在月圆之夜,风声幽咽,竹影惨淡,会有一个白衣长发的女子在竹林里飘然而过。种种传说,为这座小楼更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踏上长条石块彻成的台阶,眼前是一扇黑色的铁门,门上雕有精美的欧式花纹,锈迹斑斑,上面布满了划痕。门环上却是一个呼之欲出的龙,恶狠狠地瞪着郑涵。郑涵整理了一下脑中凌乱的思路,方才扣响了那满是锈迹的铁环。
  半晌,滞重的铁门“豁啷豁啷”地开了,门后露出了李祎璠苍白清秀的面容。
  “郑涵?”他吃了一惊,“我现在有事,五点钟我去找你吧。”
  眼看门将被关上,郑涵一把抓住了铁门,郑重地说:“祎璠,我是来找李枯禅先生的!”
  “别胡闹了!”李祎璠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挂掉的那些科目,李先生可帮不上什么忙!”
  “我不是在开玩笑,”郑涵严肃地说,“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请教李先生!”
  看到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隐隐有一丝不安掠过李祎璠的心头,“哪方面的事?郑涵,能告诉我吗?”
  郑涵想了想,压低了声音,“是关于一个人的死……”
  轻轻的一句话,却让李祎璠心中一凛:难道,难道是那件事?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埋藏心底的秘密,不会,不会的!郑涵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
  “等一下,”李祎璠清了清嗓子,“我去问问李先生!”

  一踏进“枯心斋”,郑涵便觉得一股阴冷的湿气扑面而来,身上的衣服仿佛也融进入了“枯心斋”的空气,那股阴冷潮湿的感觉紧紧地包裹在肌肤上,向身体内的每一个部分侵入,他不由得蜷了蜷身子。
  “冷吧?”李祎璠悠然道,“习惯了就好。李先生在这个斋子一呆就是十年,从来没有出去过。”他只要提起李枯禅,总是一脸骄傲的神色。
  “啊?”郑涵吃了一惊。一个中年男人十年足不出户,不免让人觉得奇怪。更让他吃惊的是,李祎璠似乎变了一个人。那个总是心不在焉,对什么事都不太上心的李祎璠不见了!
  要是在平日,郑涵一定会开口反击:瞧你那德行!说起你的“李先生”,和吸了大烟一样!可他现在满腹心事,自然提不起兴致和李祎璠斗嘴。
  小斋的过道阴冷潮湿,一侧的窗子又高又小,在对面的墙上投下老式窗棂绘就的光影。郑涵对这种老式的阴暗房子简直深恶痛绝。然而在李祎璠看来,那墙上映下的森森竹影,微风过处传来的细细竹香,还有那萧萧的竹音,把“枯心斋”托映得雅致无比,真是花前月下酌酒吟诗的佳处。
  进了正厅,皆是半新不旧的酸枝木家俱摆件,风格中西合璧。南向一个敞阔的月洞门,打起湘妃竹制成的帘子,便是是李枯禅的书房,这可能是整个“枯心斋”最开阔敞亮的房间了,南向整面墙两扇大窗,采光良好。每至夕阳时分,满屋都是萧萧的竹影,如诗如画。
  李枯禅正站在书案前,一身月白色长衫,身材颀直,长面方颐,一双狭长微翘的单凤眼。看起来也是四十岁开外的人了,面颊清瘦,更显得风神俊雅,意态萧然。
  郑涵见了,心中不由暗暗赞叹:怪不得一向自许的李祎璠如此恭恭敬敬,自甘俯首。这位李枯禅李先生,真称得上是神仙中人!想到这里,郑涵也一收往日的不羁态度,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
  谁知这位李先生的架子比名气还大,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低着头专心作画,运笔泼墨,劲力十足。
  两人等了半晌,李祎璠趁他歇笔,轻轻地提醒,“先生,这是我的同学郑涵,他有事请教!”
  李枯禅头也不抬,“说吧!”他的声音醇厚,很有磁性。
  李枯禅态度冷淡,全在郑涵的意料之中,不过他看起来不愿多说,自己又能问出什么呢?郑涵灵机一动,抛出一个“诱饵”,“李先生,普通人死后能化出舍利吗?”
  李枯禅精研佛经多年,听了他的话,十分不屑,一边画,一边淡淡地道:“舍利者,乃是有道高僧和居士历经戒、定、慧修持,发大愿力,圆寂后所化之物,初时佛祖释迦牟尼圆寂后,所化有四万八千份,分至各处寺院供养。我年少时,在锡兰婆罗寺有幸见到释迦的指骨,通体晶莹如玉,隐约有七色祥光。余者历代高僧居士的舍利,色相形态各异,至于普通人死后化有舍利,我倒未曾见过……”
  “先生,”郑涵不觉提高了音量,“我父亲未曾修持,也不通佛法,亦不曾茹素,死后遗体中却化有一异物,有山僧说状如舍利,请大师鉴别!”
  他的悲凉沉痛,到底引起了李枯禅的重视,停住了笔,“哦?是吗?拿给我看看?”
  郑涵转向李祎璠,郑重地说道:“对不起了,兄弟!这件事关系到我父亲……我不想更多的人知道。”
  李祎璠知趣地道,“先生,我去倒杯水!”
  他边说边向外走,转身掀开湘帘,内心却有些纠结:与郑涵同窗三年,自以为情同手足,无话不谈。却从未听他谈起自己的父亲,并且死因似乎还很蹊跷。想不到一向性格强势的郑涵,也有这么一段难向人言的伤心往事。只是为什么会提到“舍利子”?他父亲死后怎么会有“舍利子”?这和李枯禅又有什么关系?还有,他所说的“人命”是怎么回事?……李祎璠的心里充满了疑问。除了挂念郑涵,他更担心的是李枯禅。李祎璠是个尽责尽职的人,对李枯禅除主雇之份外,更有一份超乎寻常的关心与牵挂。他自觉肩上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尽全力保护李枯禅!不仅是他的学术环境,还有他的安全,乃至名誉。
  想到这里,他轻轻转回身,拨开竹帘的一角,向里面窥去。缝隙很小,只能看见李枯禅的半张脸和郑涵的背影。
  郑涵见李祎璠已走,从口袋取出了那尊佛像,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层层包裹,慢慢用手托起,呈在李枯禅面前。
  他诚恳又急切地问道:“先生,您知道这是什么?”
  令人难捱的寂静。窗外风过竹梢,满耳都是“沙沙”的声音。半晌,郑涵抬起头来,看到的是李枯禅收缩的瞳孔。
  “四面菩萨!”他脱口而出。
  李枯禅直直地盯着那尊佛像,似乎看到了异教的恶魔,惊恐厌恶,又有些难以置信。他的面色苍白,嘴唇也不停地哆嗦。
  仙风道骨的李枯禅,见了佛像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真是大大超出郑涵的意料,“李先生,李先生,你没事吧?”
  李枯禅回过神来,厉声问道:“燕大学者无数,你为什么来找我?”
  郑涵定了定神,“李先生,这尊佛像关乎家中私密,我怎么好轻易示人呢?李先生精通佛理,又深居简出,所以前来请教。”
  “你是谁?这件东西是哪里来的?”
  郑涵定了定神,“我是燕大法律系的学生,我叫郑涵。这尊佛像,是从我父亲的骨灰中找到的。”
  李枯禅的面色稍稍平和一些,“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说来话长,”郑涵轻轻叹了口气,“我父亲大学毕业之后,在上海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由于家境贫寒,我和母亲暂留在农村老家。民国五年,也就是十六年前的春节前夕,我们像往年一样到火车站接父亲。不想他一下火车就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抬到家以后,请来的医生也查不出病因。第二天,他就去世了……有懂医的人说怕是疫病,为防传染,家里便将父亲火化了。结果,我们在父亲的骨灰里找到了这个。”
  “十六年前……”李枯禅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等等,你姓什么?”
  “我姓郑!”
  “姓郑?你父亲尊讳?”
  “郑芸。”
  “郑芸?郑芸?”李枯禅认真地端详着郑涵的面容,同时努力地在记忆中搜索,“芸芸众生的芸?”
  “没错!”郑涵惊喜地问道:“李先生认识我父亲?”
  “不认识,不认识……”李枯禅缓缓地摇了摇头,猛然间厉声大笑起来。
  湘帘外的李祎璠惊骇得几乎要冲进去,郑涵也是一头冷汗,“先生,先生,您没事吧?”
  岂料李枯禅越笑越凄厉,“人做事,天在看!人做事,天在看!”由于用力过猛,他剧烈地咳了起来。
  李枯禅的反应如此奇怪,傻瓜也能看出来,他对这尊佛像有着相当的了解,似乎还牵涉到许多纠葛不清的往事,甚至,他似乎还认识自己的父亲郑芸呢?郑涵有些激动起来,“先生!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家父的死与它有关吗?”
  李枯禅慢慢平静了下来,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父亲!”
  郑涵紧追不舍,“那先生认识这尊佛像吧?”
  李枯禅颓然坐在椅子上,闭上双眼,缓缓地道,“我很累,很累……”
  郑涵心急如焚,然而他只能耐着性子,恳切地道:“先生,我父亲客死它乡,死因又这么蹊跷,已经足有十六年了……我这个做儿子的,却对此一无所知,实在是不孝之至!我欲查清真相,却不该从何处下手。先生学识广博,万望指点一二,学生感激不尽!”
  半晌,李枯禅睁开双目,凄然一笑,“你一片孝心,我岂有不成全之理?”他的笑容里有一种轻松的味道,仿佛刚刚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
  郑涵闻言,喜之不尽,“谢谢先生!”
  李枯禅轻轻摆了摆手,“你们家的事,我并不知情。你手中的这尊佛像,我倒是略知一二——”
  郑涵不由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我的拙作《宝相选鉴》里,有所记载,只是这套书不被世人所看重,存世甚少,好在燕大图书馆现存一本,你去看看便知。”
  郑涵还要再问,却被李枯禅打断,“祎璠,送客!”
  李祎璠听了,忙卷帘入内,“郑涵,先生累了,你先回去吧!”
  面对如此直接的逐客令,郑涵纵有满腹疑问,也不便再开口。好在李枯禅已经说出了一条线索,他便礼貌地道谢,悻悻地转身离去。
  李祎璠忙赶上前送他,“郑涵,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瞒着我?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囿于视线,他并未见到郑涵手中的佛像。
  郑涵步履匆匆,假意哼了一声:“原来你在偷听?”
  李祎璠一把拍在他肩上,“太不够意思了,连我们也瞒着,让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郑涵急于离去,又不便推托,少不了开几句玩笑敷衍过去,于是便凑到他耳边,轻声道:“那位李先生,还真是玉树临风!”
  李祎璠心中得意,微笑道:“那当然!”
  郑涵猛地停住,李祎璠不知他是何意,也跟着停住脚步,谁知郑涵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兄弟,可不要犯错误!”
  李祎璠一愣,蓦然领悟他所说何意,气得满脸通红,挥起拳头向郑涵打去,郑涵身子微微一侧,灵巧地闪过这一击,笑道:“兄弟,保重!”说完飞快地跑了出去。
  李祎璠犹自气咻咻地站在那里,“龌龊!”
  他转身向李枯禅的书房走去,此时已值黄昏,瑰丽如血的残阳洒入室内,窗外的风声啸然,竹梢影动,艳丽凄美得几近未世。李枯禅在案后孓然而立,身上的月白色长衫被残阳染成粉紫色,清俊的脸上也仿佛涂了胭脂,衬上妙目修眉,萧然意态,恍若天外人物。
  李祎璠有些目瞪口呆,李枯禅微微一笑,“刚才郑涵和我的谈话,你都听到了?”
  李祎璠脸上微微一红,低下了头。
  李枯禅颔首笑道:“知道了好,知道了好!今后你若有余力,也可以帮帮他!”
  “是!”李祎璠连忙答应,“先生……”
  “我想安静一会,”李枯禅用手轻轻抚着额头,“晚饭八点钟再送过来吧!”
  李祎璠不敢再问,转身走了出来,“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虽然一直在偷窥,却被郑涵的身影所挡,未能看到郑涵手中之物。他一边走,一边思索李枯禅与郑涵的对话。《宝相选鉴》!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转过身,疾步向楼上书房走去。书房里皆是李枯禅的藏书,大多是古代典籍珍本,又多又杂,几乎都是厚厚的大部头。好在李祎璠做事严谨,又研修过图书管理学,平日里将那些图书分门归类,整理得井井有条。所以他几乎不费气力,就找到了那套《宝相选鉴》。
  自己的书斋中已有,为什么还要郑涵去图书馆查找呢?难道……先生就是不想让郑涵知道实情?那为什么又要对他提供线索呢?李枯禅向来嗜书,又能随口说出书名,不可能是忘记了自己书房里就有这本书吧?以他的过人才智,怎么会做这样令人费解的事情?
  李祎璠翻开那套书,里面是精选的历朝历代的佛祖、菩萨、金刚、罗汉、飞天等各色佛教人物的造像,图像乃是彩印,每尊造像下面皆有简短的说明,并从宗教、美学、造型、服饰、发髻等处分析其艺术特点和美学价值。看来,郑涵手中所拿的是一尊佛教造像了。这本书这么厚,共选鉴了大概几千尊佛像,会是哪一尊呢?
  李祎璠低下头,努力追忆今天的情景:李枯禅见到那件东西后,厉声长笑:人做事,天在看!这短短的六个字究竟包含了怎样的意义?为何他会有如此种种反常的举动?难道,真的和那件事有关?他心中忽地一沉,又想起了压在心底的那个秘密……
  他突然想起了今日的残阳,他进入“枯心斋”以来,一向只见天高月小,风淡云轻,莫若今日之残阳,红得如此凄艳凛冽,如此动人心魄,仿佛有所寓意,而李枯禅的笑容,又是那样凄然而倦怠……李祎璠突然心头一紧,向楼下跑去。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在淡淡的月色下,李枯禅的书房里到处都是斑斑的竹影,一叠朵云轩纸一半镇在桌上,一半随着风“扑剌剌”地作响。风声呜咽,如幽幽的箫声……
  李祎璠开了灯,李枯禅结跏趺坐于杏黄蒲团上,双手结法界定印。眉目端妙,法相庄严,殊无异状。李祎璠不敢惊动,在一旁默默地侍立半晌,李枯禅却是半点不动,连呼吸之声亦不曾闻,李祎璠顿觉不妙,上前一探:竟无半点鼻息!李祎璠一惊,几乎瘫坐在地上,再仔细打量李枯禅:他面色苍白,浓黑的眉毛斜斜入鬓,眼窝已经有些微微下陷,却更添了单凤眼的妩媚,像凤凰展开斜飞的翅膀。嘴角微微上挑,还是一贯的冷笑,却平添了几分轻松与满足。
  他是怎么死的?李祎璠突然想起郑涵曾说过,他父亲火化后,骨灰中竟出现了一尊佛像……李祎璠蹲下身,试探着向尸体的腹部摸去,果然,果然……他一时如陷冰窟,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到了地上。
  对于李枯禅的死,李祎璠没有想像中的惊讶。心中更多的是一种无助的愤怒、哀痛与悲凉。李枯禅生前的种种,如同一格格电影胶片一般在他头脑中掠过:他略偏着头,带着点讥诮的微笑;他挺拔合体,甚至有些过于考究的衣着;他温柔的、有些抚慰似的微笑。这个风度身量如修竹般挺拨俊朗,这个冷峻孤傲而又宽容温厚,这个自己深深仰慕崇敬的人,难道就这样去了吗?
  他颓然坐到地下,将头深深地埋在自己胸前,却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他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早晚会有这样一天,只是,是不是来得太突然了?他失神地望着李枯禅,喃喃地自语:我费尽心力,吃了多少苦头,受尽多少磨难,才来到你的身边,转瞬之间,却永远地失去了你……
  也不知过了多久,理智将他从悲痛中唤醒,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果不其然,在他的身后,书案上,李枯禅留下这样一幅字条:
  祎璠:我一心求去,此事勿怪他人。遗体火化,后事从简。书信全部烧掉。你我师徒一场,时日虽短,亦是缘分所在。身后俗事,多累你照料,所余书籍文物,全部捐献燕大。勿念,切切。
  另:若遇郑涵,告诉他一句话:四时君子哭,兰陵妃子笑。
  李祎璠轻轻念了一遍:“四时君子哭,兰陵妃子笑。”
  这是什么意思?既不成章,亦不成对,又没头没尾。四时君子是什么?最怪异的是“兰陵妃子”,这是一个代号吗?还是,一个女人?
  李祎璠的瞳孔猛然收缩了起来,一时间几乎无法呼吸,那“兰陵妃子”四个字的下面,竟然有一个淡淡的血手印!
  血手印?
  那手印修长,纤细,像是一个女人的……

  燕大图书馆。
  图书借阅处的女老师听到书名后,愣了一下。
  “你说什么?”
  她不过四十岁上下,身穿蓝色过膝旗袍,外套白色针织罩衫,脑后低低一个圆髻,她扶了扶玳瑁边眼镜,瞪圆了眼睛,“同学,你不用找了,那本书早不见了!”
  郑涵心头一沉,含笑问道:“老师,这本书被借走了吗?”
  女老师面容沉重地摇了摇头,“其实,这本书在五年前就失踪了。”
  “失踪了?”
  “说来,这件事也怪我,”女老师内疚地叹了一口气,“那本书规定是不准学生看的。可是,那个学生缠了我好几天,说他痴迷于宗教哲学,我被他的诚意所打动,又看他挺有礼貌的,就破例允许他在珍籍借阅室里看一天。诺,就是那个小房间,他就在里面靠墙的第二张桌子读,谁知道晚上下班的时候再过去看,竟然连人带书都不见了!要知道,我一直守在这里,那个房间要是有人出来,我是能够看到的呀!”她充分发挥了中年妇女的特质,喋喋不休。
  郑涵迅速扫了一眼那个小房间,几张书架靠墙排列,南向两扇大窗,没有其它的出口。平整的大理石地面,中间摆着几排桌椅,连藏人的地方都没有,实在不是偷窃的好地方,“会不会是从窗子出去的?”
  “这里可是四楼呀!”女老师连连摇头,“再说,对面就是教学楼,人来人往的,很容易被发现的。”
  “是很奇怪,”郑涵皱了皱眉,“他是不是混在人群里走的?”
  “四楼的图书比较生僻,很少有学生来借,那天又是周一,课排得比较多。当时四楼只有他一个学生,”女老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当天还有一个打扫卫生的小姑娘,可是,她也藏不下一个大小伙子呀!”
  “那个借书的学生,他再也没上过课吗?”
  “无影无踪,”女教师苦笑了一下,“他叫柳寒江,据说在数学系排名第一呢,非常聪明的一个小伙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唉!”
  真是匪夷所思!郑涵怀疑地问道:“竟然有这种怪事?”
  “你可以去档案馆查呀!”那个女教师看出了他眼中的怀疑,大声道:“要不是学校发出了失踪证明,我真怀疑自己作了一场梦,大白天的,竟然从我的眼皮底下蒸发了……”
  郑涵皱了皱眉,截住她的话,“老师,北京还有其它图书馆有这套书吗?”
  “没有!”女教师极其肯定地摇了摇头,“这套书是李枯禅先生的心血之作,我们燕大的井校长多方奔走,才得以出版的。全部采用了德国最新的印刷技术,造价十分昂贵,内容对于普通人来说又过于生僻晦涩,不会有人来买,所以印数极少,主要送给一些行内的学者名家。整个北京,公共借阅处也只有燕大的图书馆有这本书,至于私藏,李枯禅先生一定还有……”这位女老师倒也敬业,提起图书来如数家珍。
  郑涵的心情越来越沉重,看来,事情远不想他所想的那样简单。他向那位老师道了谢,快步走进“珍籍阅览室”,推开窗子四下望了望:露在外面的窗沿十分狭小,还不足一掌宽,墙上的石砖也较为平整,上面又满是湿滑的青苔,两窗之间是一根细细的排水管,根本承受不了成人的重量。普通人要想沿着这里上下攀爬,几乎是不可能的。对面不出十米便是教学楼,能看到教室里坐得满满的学生。在周一的上午,众目睽睽之下,为了一本书而跳窗逃走,除非他是疯了!燕大数学系排名第一的柳寒江,又怎么会是个疯子?
  燕大档案馆。
  沈筠飞边听郑涵讲叙,一边飞快地翻查档案,突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李祎璠这小子咋地了?不会是真看上李枯禅了吧,断袖之癖!断袖之癖!”他越想越可乐,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地笑了出来。
  郑涵不满地拍了一下桌子,“严肃点!这里说正事呢!”
  沈筠飞好容易忍住笑,“你说!你说!”
  “如果档案馆的那个老师所说是真的,柳寒江的失踪一定与那本书有关,他会不会在那本书里发现了什么?李枯禅见到那个佛像以后,反应那么怪异,他一定知道什么重大的隐秘……你说,他们会不会和我父亲体内的佛像有关?”郑涵一脸严肃。
  “你是不是想多了?”沈筠飞忙拍了拍他的肩,“你父亲死得有些蹊跷,这不假,可他一直在上海工作,而李枯禅一直住在北京啊!他又怎么会和你父亲扯上关系?还有那个柳寒江,他是个学生,最多二十郎当岁。你不会以为他怕你今天找到那本书,五年前就把书偷走了吧,那就更扯了!”
  “那你怎么解释柳寒江的突然失踪?”
  沈筠飞不屑地笑了起来,“图书馆那更年期妇女的话你也信?大白天玩人间蒸发?没准是她瞌睡来了,被人把书卷走了,不好交待,又死要面子,非说人失踪了……”
  郑涵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这件事太离奇了!我们不能听她的一面之辞!”
  沈筠飞突然一声大喊,“找到了!在这里!”
  “兄弟,谢谢了!”郑涵一把抢了过来。
  “不客气,东来顺!”
  郑涵顾不上搭腔,翻开档案,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柳寒江,清光绪三十四年(公历1908年)生人。
  籍贯江苏,出生地上海。
  民国十六年毕业于上海南洋中学。
  家庭住址:
  家庭成员:陈素斐(母亲)
  柳迪(妹妹,上海南洋女子中学一年级)
  ……
  民国十六年考入我校,另注:该生已失踪,下落不明。
  可惜的是,像片处是一片空白,还有些微纸张破损的痕迹,似乎是贴过照片,又被人小心地揭了下去。不管怎样,这位神秘人物长什么样,是无由得见了。档案里另附了一份资料,和那个图书管理员所说一致,还有另一位图书管理员的证词。
  郑涵看到“上海”两个字,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她说的是真的,这个人真的失踪了!”
  沈筠飞被他的情绪所感染,“邪门!”
  “清光绪三十四年生人,”郑涵又看了一遍档案,自言自语地说,“现在也二十三、四岁了,怎么就失踪了呢?”
  “哎——”一旁的沈筠飞盯着档案,突然叫了起来,“我们国文系有一个叫柳迪的,不会是他妹妹吧?”
  “你没记错?”
  “怎么会呢?你忘了,我大三时就来档案馆帮忙了。她是大一的,好像也是上海人,至于是不是柳寒江的妹妹,那我就不清楚了。”
  “不对啊,”郑涵困惑地摇着头,“这档案是民国十六年建的,当时柳寒江的妹妹高中一年级,现在怎么也不可能读大一,中间空了两年。”
  “管他是不是呢,”沈筠飞推了他一下,“去问问!”
  二、觅手足一心分善恶,背金兰只手淆因果

  翌日,燕大古月园。
  古月园向以荷塘闻名于世。可惜此时已值深秋,泥塘干涸,风露凋伤,假山下的莲叶如同残喘的老妪,枯槁瑟缩地蜷曲成一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郑涵匆匆地穿过湖面上的曲折的竹桥,向国文系的女生宿舍楼——古月堂走去。
  他拦住了迎面曼步走来的一个女学生,“同学,请问你认识国文系的柳迪吗?”
  “她?”那个女生似乎很吃惊,上上下下地打量郑涵,“她今天没课,你去宿舍找找看!”
  古月堂是四层的红砖小楼,虽然有些时日了,但那白色的圆拱形门窗和欧式廊柱,看来却别有一番风味。盛夏时节,墙面由下而上爬满了爬山虎,在墙角处犹是深绿,到二楼的窗时已转成嫩红,通透美丽。不过而今,只残存了爬藤类的叶脉。
  从古月堂里走出了两名女生,见到郑涵,很是留意,有些夸张地打量着他,郑涵忙走上前,“同学,柳迪住在这里吗?”
  “谁?”两名女生都愣住了。
  “柳迪。”
  “你找她?”前面的女生失声叫了起来,后面的忙推了她了一把,“是啊,是啊,她就住在这楼上。”
  说完俩人就推推搡搡地走了,行至不远,一个女生用惊讶又有点兴奋的口气低声说,“他找柳迪!”随后便是嗤嗤的笑声,还不时回过头来看他。
  女人就是这样婆婆妈妈的!无论年长还是年少,郑涵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古月堂由于是女生宿舍,管理十分严格,来访者只能在一楼的接待室等候。由管理的老师通知被访者,然后方能在接待室会面。
  郑涵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心中浮想联翩:“柳迪”这个名字起得好,莺语呖呖,明快入耳,让人想起“柳浪莺啼”之类。柳迪又是上海人,想来总是江南女子,身姿窈窕,细语呢哝。但自己路上所见,有点说不出的怪异:柳迪好像名气很大,路上所遇的人都认识她。她似乎又是个很奇怪的人,提到她的女生,似乎总有一种暧昧的神情,有些吃惊,有些不屑,还有些隐约的嘲讽……看起来这位柳姑娘的人缘,好不到哪里去。
  根据郑涵的经验,能引起其它女生这样反应的,不外以下几种:要么是极为优秀,相貌出众,成绩又好,却又冷漠高傲不近人情。要么是有些令人不耻的小“癖好”,如偷窃、肮脏、撒谎等等……当然还有一种,就是这个女生相貌奇丑,丑到令人不敢接近……这位柳迪姑娘,又会是哪一种呢?
  接待室的门细细地“吱扭——”一声,被慢慢推开了。郑涵敏捷地站了起来,眼前走进来的这位姑娘,还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身穿象牙白长袖碎花斜襟小袄,襟上两粒淡紫色圆扣子,下着浅蓝裙子。油黑的齐耳短发,额头光洁饱满,浓黑英挺的双眉,小巧微翘的鼻梁,饱满的脸颊,挺括而微微翘起的下巴,真是个少见的美女!她略一抬头,正好迎上了郑涵炯炯的目光,脸上便升起了一片红晕。她不觉得低下头,拨弄襟上的扣子。
  这位姑娘倒挺害羞的!郑涵心中暗想。不过没有哪个男人会对年轻女子脸上的红晕反感,郑涵当然也不例外。如果说她看上去有什么不足的话,就是她的身高。相对于一般男生来说,似乎有点太高了,郑涵暗暗比量了一下,刚好齐自己的眉头。不过她虽高,骨子里却透着娇怯。
  “同学,你就是柳迪?”
  柳迪低着头,“嗯”了一声。
  两人面对面坐下,柳迪偶尔几次抬起头,却又很快红着脸低下头去。她的眼睛极美,睫毛乌黑浓密,又翘又长,眼仁很大,又黑又亮。坐在郑涵对面,令她感到拘谨,无论问什么,总是“嗯、嗯”地回答。习惯性地抿着嘴,每说一句话,便略带歉意似地笑一下。
  看来,她似乎只是不擅交际而已。郑涵心下暗忖。竟然还有这样的女子?美而不自知,谦卑退让,还真是少见!
  该进入正题了,郑涵清了清嗓子:“同学,我是法律系大四的郑涵,请恕我冒昧——”
  柳迪有些紧张起来,“嗯?”
  “我想知道关于你哥哥的信息!”郑涵严肃地说。
  “我哥哥?”柳迪愣了足有一分钟,呆呆地看着郑涵,郑涵自觉莽撞,“对不起,我……”
  柳迪直直地瞪着他,目光渐渐锐利起来,她猛地扯住了郑涵的衣襟,“他在哪?他在哪?他在哪?他在哪……”
  她哭喊着,反复询问这句话,郑涵慌了,忙示意她噤声,“你不要叫了好不好,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
  郑涵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她平静了下来,柳迪捂住脸,嘤嘤地哭了起来。
  “对不起,是我太冒昧,让人伤心了!”郑涵轻轻地说。柳迪看似文静,情绪却很容易失控。
  “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对不起!”柳迪回过神,又羞又急。她捂着脸,低声哭了起来,“他已经走了五年了,他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以前什么都告诉我的。我就剩他一个亲人了,一直相依为命……他为什么不要我了?我一个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她极力地抑制自己,低低的呜咽声还是在屋子里袅袅地漾开。
  “对不起,对不起!”郑涵心软了,他自认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却最怕女孩子哭,“是我太冒昧了!”
  “我来到燕大以后,”柳迪轻轻摇了摇头,“除了调查这件事的老师,你是第一个提起他的人……”
  “这么说,你一点线索也没有?”郑涵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是啊,我是不是太没用了?”柳迪自责。而想起这一切,又让她自怜身世,她哭得更厉害了。
  都是自己害得她这样难过!郑涵有些自责,觉得应该调节一下气氛,这两天发生事,太过匪夷所思了,郑涵也觉得自己的舌头不受大脑控制。
  “柳迪,我给你讲个笑话吧!”郑涵侧低着头,想要看她的脸,然而柳迪的头却埋得更低,他干脆自顾自地讲了起来,“从前有个人,从前有个人,从前有个人,从前有个人……”
  “嗯?”柳迪开始不理,经不起他这样不停地重复,敷衍着问了一句。
  郑涵正等着她搭腔,“下面没有了!”
  “啊?”柳迪茫然又失望,“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太监!”郑涵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对,恨不能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这个笑话是他以前在男生宿舍调节气氛用的,屡试不爽,今天竟然蠢到女生面前讲,还是初见!多么轻浮孟浪!真是太不应该了!
  郑涵觉得头皮发麻,等着柳迪发火,谁知柳迪好奇心起,“为什么太监就没有了?有什么典故吗?”
  见她这么懵懂,郑涵不觉挠头,“因为太监嘛,那个那个……是吧?对吧……哈!”
  也不知是因为郑涵的窘态,还是其它原因,柳迪 “扑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的睫毛看起来湿漉漉的,瞳仁愈加乌黑清澈,因为带着一丝笑意,她的双眼眼微微弯起,平添了几分妩媚。郑涵在那一刻几乎不能呼吸:这个姑娘还真是美……
  柳迪脸上的笑意仅仅是一瞬而过,很快又布满了阴云,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只有我和哥哥相依为命,我们在好心人的资助下读书,我很笨,而我哥哥却非常聪明,他学东西很快,总是考第一名,要知道,他不怎么用功的。他会弹古琴,会画画,书法写得也好,棋下得也好,英文好,词填得连国文老师都说好……人长得也帅,上中学的时候,就有高年级的女生写信给他,有女生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故意在他面前摔跤……”柳迪带着一种崇拜的神情讲起他哥哥,眸子里闪闪发亮。
  郑涵静静地打量着柳迪:她虽性格羞怯。却是眉目如画,兼有一种男子的英挺俊朗之美,若说起她哥哥是个美男子,一点儿也不令人意外。
  “我们感情很好,一直生活在一起,后来我们都慢慢长大了,他有什么事不好直接跟我说的,都写在日记里给我看,他什么事都不瞒我的。他一直比我高二个年级,后来,他考上了燕大,那是我们第一次分开。他临走的时候,我哭着说一定要考上燕大,他笑着说我一定能行……谁知道,谁知道,他大一的时候失踪了,他到底去了哪里?他为什么不跟我说呢?他是不是已经……”小迪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柳迪,别太难过了,”郑涵只好轻拍她的肩膀,等她稍稍平静了下来,继续问道,“我们来一起想办法。你哥哥留下什么线索了吗?或者说,他以前常去些什么地方,和什么人打交道?”
  柳迪轻轻摇了摇头,“他除了上学,就是呆在家里,一般很少和别人来往,他上了北京后,常给我写信,也没提到和别人来往。”
  郑涵皱了皱眉头,“他那些信件和日记还都在吗?”
  柳迪一副追悔莫及的神情,“去年我搬了一次家,不小心弄丢了,只留了一个笔记本,上面好像记了一个地址。”
  “地址?”
  “是的,是上海的一个里弄,我去过一次,不过已经好久不住人了。”
  “你哥哥失踪后,就没有人找过他?”
  柳迪低下了头,“学校找过一阵,后来就不了了之了,像我们这样的孤儿,又有谁会在意呢?从我哥哥死后,你是第一个问起他的。”她的语气平静,却多少带点委屈。
  郑涵点了点头,他自小家中由盛而衰,饱经世态炎凉,深知生活的不易。这个女孩真是不易:柳迪兄妹自幼父母双亡,相依为命,天知道他们一路走过来,要经历多少辛酸和不易,这个看似娇弱的女孩,一定有着坚韧的内心。这样说来,他们即使性格孤僻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可笑的是,”柳迪冷笑了一下,“学校的人问过我,有没有见到一本书?他们以为我哥哥——那么优秀的人会去偷一本书,还因此销声匿迹?”
  “你想太多了,”郑涵只能这样安慰她,“学校也只是查找线索而已,更何况,你哥哥的失踪也的确奇怪。”
  “对了,”柳迪的目光中也有了一丝锐利,“你为什么要找我哥哥呢?”
  为什么?郑涵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简直是在做梦!
  他苦笑了一下,“因为那本书!”
  “书?”柳迪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什么书?”
  “《宝相选鉴》,就是你哥哥失踪前看的那本。”
  “你知道那本书?”柳迪叫了起来,“天!我问过许多人,包括图书馆的人都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看来在柳迪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只有去找李枯禅!
  “不知道!”郑涵一跃而起,“不过只要我们找到写书的那个人,不就知道了?”
  柳迪也激动得跳起来,“你知道他在哪里?我跟你去!”
  “枯心斋,”郑涵想起适才李枯禅的反常举动,心里突然有些不详的预感,“快走!”
  两人快步跑出古月堂,一路上都是管理老师和女学生惊异的目光,柳迪的鞋子不合脚,一出门便绊了一跤。
  “快走,来不及了!”郑涵干脆拉起她的手,快步跑了起来,柳迪的鞋子几次差点掉了下来,几乎摔倒,忍不住尖叫了起来,路人纷纷驻足瞩目。
  跑着跑着,郑涵猛然停下身,嗅了嗅,“这是什么怪味?”
  柳迪诧异,“没有啊?”
  郑涵悚然震动,像是一个刚出生的幼兽,凭着本能,嗅出了天敌的味道,却不明所以的惊惶与悚然。
  “不对,不对……”
  电光火石般,如惊雷电光霹开了混沌天地,郑涵猛然想起十六年前,父亲火化时,那个高高的炼人炉。炉中传出的,便是这人体烧焦的气味。
  “糟了!”他足上一跺,继续向“枯心斋”的方向跑去,柳迪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西南方向,枯心禅堂,浓烟四起,火光冲天!
  两人跑到“枯心斋”的竹林前,两个都是大汗淋漓——那气氛有些不对:竹林里满是萧杀悲凉之气,许多竹叶盘旋飘落,起火的果然是“枯心斋”,那灼灼的烈焰,几乎已将禅堂焚尽!一群人正忙乱着救火,却因火势太盛,禅堂已被毁十之七八,而徒叹奈何。
  “怎么会这样?”见此情形,柳迪惊问。
  郑涵没有答话,拉着她快步走到了枯心斋前,迎面走来的不是李祎璠,而是一个身着黑色西装,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郑涵一眼就认出,原来是燕大的副校长井玉笙,他是国文系有名的教授,李枯禅的至交好友。郑涵在学生会工作时,经常可以见到他。井玉笙一脸阴云,“郑涵,这里不是花前月下的地方,快回去!”
  “枯心斋”突然起火,李枯禅生死不明,郑涵心中顿感不妙,“校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先生呢?”
  “快回去!”井玉笙一向对郑涵很欣赏,此刻却是一脸严厉,“没看到这着火了吗?别在这添乱了!”
  “校长,”郑涵心中急切,“我想见见李先生!”
  井玉笙的口气十分严历,“不行!李先生谁也不见!”
  “我有很重要的事,”郑涵灵机一动,“李先生昨天约过我的,麻烦您转达一声:他有一本很重要的书不见了。”
  “李先生昨天见过你?”井玉笙吃了一惊。
  “是的,”郑涵极有把握地说,“他今天还会见我的!”
  “唉!”井玉笙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实话告诉你吧,李先生已经仙逝了!”
  这下轮到郑涵吃惊,“怎么会呢?我昨天刚刚见到李先生,他气色很好啊!”
  井玉笙悲痛地合上双目,“李先生,他是自杀,还焚烧了枯心堂……李枯禅呀李枯禅,你到底因为什么事,这么想不开呢!你不但去了,满腹的典籍文章也要带走吗?”
  李枯禅死了?郑涵的头脑快速地运转开来。井玉笙堂堂燕大的校长,自然不会信口雌黄。那么,李枯禅为什么要自杀?因为自己带来了“四面菩萨”?昨天李枯禅见到“四面菩萨”时,是那么的惊恐、憎恶、愤怒,甚至有些无助……还会有其它的原因吗?李枯禅已死,无法对证,还好有个李祎璠!
  “李祎璠!”郑涵恳求道,“校长,我要见李祎璠!”
  “走吧,走吧!”井玉笙满脸不悦,“我们还有很多事要料理,没时间陪你胡闹,记住,不要把李先生的死讯传出去!”
  郑涵百般恳求,井玉笙却不为所动,郑涵知道再求无用,干脆大喊起来,“李祎璠,李先生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自杀?你快出来说清楚!”
  这分明是在问罪!井玉笙闻言一愣,郑涵乘机又喊了起来,“李祎璠,快出来说清楚!”
  “够了够了,”井玉笙面色铁青,“郑涵,你知道李老可是我们的镇校之宝,他的死讯要是传了出去,肯定会引起人心浮动的。而且,李老遗嘱要秘不发丧。不管怎样,我们要等一切处理完毕后再公开死讯,看在你是学生干部,表现又一向不错,这才告诉你,你要是传得满校皆知,看我怎么处分你!”
  郑涵只好收声,此时却见李祎璠一身缟素,手拄着一根手杖,缓步从后面走了过来。他本来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令人一见便心生愉悦。此时却微偻着身子,面色苍白,目光迟滞,眼下泛青,一夜之间便憔悴至此。看到他这个样子,郑涵不免有些担心。
  郑涵刚要开口,李祎璠抢先一步,“郑涵,你怎么来了?”嗓音沙哑。
  “李先生为什么自杀?会不会和我的那尊佛像有关系?”郑涵只有极力把自己牵涉进来,才不会被赶走。
  “佛像?什么佛像?”李祎璠一脸茫然。
  “就是我昨天拿给李先生看的那尊!”
  事到如今,这个“秘密”也只能公开了。不过李祎璠昨天虽未在场,也肯定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此时却装聋作哑,太不够意思了!
  “昨天?”李祎璠讶异地说,“昨天李先生一直在枯心斋,他什么时候见过你?”
  郑涵几乎跳了起来,“祎璠,你疯了?我昨天刚刚来过,不但见过李先生,还见过你!”
  谁知李祎璠和他同样激动,“你在说什么?我昨天根本就没见过你!”
  郑涵又气又急,满脸涨得通红,“那我昨天见到的是什么?鬼吗?”
  李祎璠已经平静下来,淡淡地回应了一句,“反正不是我!”
  “够了,够了,你们不要再吵了!”井玉笙气急地喊,“李祎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祎璠从怀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纸条,一字一顿地念道:“祎璠:我一心求去,此事勿怪他人。遗体火化,后事从简。书信全部烧掉。你我师徒一场,俗事多累你照料,所余书籍文物,全部捐献燕大。勿念,切切。”这是李先生的遗训,一共就这么多。
  井玉笙连连点头,“没错,我看过了。我和李先生相交多年,他的字迹,我不会认错的。”
  “不对,不对!”郑涵摇头,“李先生的遗言就这么多?他甚至没有解释自己的死因!”
  李祎璠淡淡地道:“井校长,你知道的,李先生不见生人。”
  “没错!”井玉笙怀疑地盯着郑涵,“李先生连梅校长都很少见,怎么会见你呢?”
  “校长……”郑涵还欲分辩,井玉笙厉声喝道:“郑涵,你不要胡搅蛮缠,乱上添乱了!信不信我处分你?”
  柳迪轻轻拽了拽郑涵的衣服,“别说了,走吧……”
  “你是谁?”井玉笙目光如炬,紧紧盯住柳迪。
  柳迪只觉得头皮发紧,“我,我叫柳迪……”
  “哦,你就是柳迪呀!”井玉笙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你们两个记住,李先生的事要是传出去了,唯你们是问,知道吗?”
  郑涵知道再说无用,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怒火,转身离去。柳迪忙跟了过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李祎璠淡淡地问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井玉笙还在为郑涵的态度而恼怒,“谁知道?一对神精病!”
  “我觉得,”李祎璠微微皱了下眉头,“好像在哪见过她……”
  三、逢月夜竹林惊魅影,陷绝境荒宅辞帝京

  浴室里烧得很热,充盈着闷热的湿气,让人有些喘不过气。郑涵将调温阀拧到最大,让滚烫的水流冲击着自己,裸露的肌肤留下一片片微红,有种自虐似的快感。似乎这样,才能把几天来的积郁冲刷干净。这还不够,他又扬起脖子,长啸了几声,引得其它格子间的男生都伸头来看。
  “看什么?”郑涵没好气地吼了一声,那几颗伸着的头立马不见了。
  郑涵拽出毛巾,胡乱抹了几下,迅速套上了衣服,临走时,一脚踢在格子间的百叶窗上,仿佛那是李祎璠的头。
  天色已晚,秋风萧瑟,夜空中一轮圆月。操场上和宿舍楼里已亮起了盏盏明灯。郑涵无心欣赏夜景,一边走,一边用力地乱踢。
  “骗我!耍我!骗我!耍我!”
  自负如他,最痛恨的便是欺骗与背叛。
  突然,他停住了脚步。自己宿舍的窗前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宿舍里一共住了六个人,临近毕业,政法系的三人为了方便实习,早已搬出。沈筠飞玩性大,是出了名的夜猫子,不会这么早回来的。自己又站在这里,还剩一个……
  郑涵突然发疯似地跑了起来,直冲进宿舍,推开门,李祎璠正站在自己的床前,神色有一丝慌乱。
  “郑涵,”李祎璠尴尬地笑了笑,“我正要找你!”
  你还敢找我?郑涵只觉得一股闷气涌上自己的脑子,他快步走上前,挥手给了李祎璠一记响亮的耳光。
  李祎璠白晰的脸上很快现出了五个清晰的红色指印,他眼睛里有种晶莹的光亮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不管你怎么想我,郑涵,我有话要对你说!”
  看着李祎璠的脸,郑涵像是个被刺破了的气球,心中的怒气悄悄地、慢慢地泄了出去,但仍硬挺着脖子,“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祎璠扬起脸,“郑涵,有些事,是我的责任,我必须去做!”他的语气很平淡,而他的眼神,却是无所畏惧的。
  有信念的人,才会有这样眼神。
  看着他的眼睛,郑涵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你说吧,我再信你一次!”
  “我是为了保全你,也为了保全我自己。”
  “怎么讲?”
  “昨晚你走了以后,我便去了书房。大概八点钟左右,李先生自尽了。”
  郑涵点点头,“这我知道。”
  “李先生的遗书,我偷偷地裁下了一部分。”
  “为什么?”
  “因为在那上面,印上了一个血手印,像是一个成年男子的。”
  “什么?”郑涵大吃一惊。
  “我对比过,那手印不是李先生的,”李祎璠平静得像是在讲故事,“当时你已经走了,而我在书房,那手印会是谁的呢?”
  郑涵觉得自己的双颊有些微微发烫,“你怀疑我?”
  “我不会怀疑自己的朋友!”李祎璠斩钉截铁地说。
  郑涵不由得避开了他的目光,“还有其它人?”
  “没错!”
  “你刚才为什么不说?”郑涵又有些急了,“李先生很可能是被他害死的。”
  “郑涵,这件事很蹊跷,我们很难洗白,更何况,”李祎璠的语气依然不徐不疾,“我们还有两个月就拿到毕业证了。这个时候出现这种事,哪怕仅仅是被怀疑,对我们的前途都十分不利。”
  看到郑涵不以为然的神情,李祎璠又道:“别忘了,你母亲对你的期盼!”
  这句话打动了郑涵,他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李祎璠说得头头是道,自己一时无从反驳,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正在低头思索,李祎璠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路,“郑涵,还有一件事,你要的那本书,我已经找到了!”
  “你怎么不早说?在哪里?”
  “枯心斋!”
  “枯心斋不是已经被烧了吗?他现在说还有什么用?” 郑涵有些急了。
  “我知道你在找那本书,”李祎璠淡淡地一笑,“所以事先将它藏了起来!”
  “在哪?”郑涵满怀期待。
  “还在‘枯心斋’!”
  “你明明知道我在找,为什么不拿给我?” 郑涵急得几乎跳脚。
  “郑涵,你好好想想,”李祎璠冷静地说, “李先生刚死,他的东西全部捐给燕大了,井校长又守在那里,进出都有人搜查,我怎么敢私自夹带呢?”
  “祎璠,帮我想想办法,我一定要看到那本书!”
  看郑涵急得团团转,李祎璠“扑嗤”一下笑出声来,“就知道你着急!我乘人不在时,将那本书从窗子里偷偷扔出去了,就在枯心斋后院的灌木丛里,我特地去看过,那里可没有着火!”
  郑涵惊喜地拍了他一下,“可真有你的!”
  “一会你可以去看看,校卫队的人都在楼里,斋后没人,”李祎璠有些得意地说,“天色黑,树丛又高,没有人会发现的!”
  “你现在回宿舍做什么?”郑涵突然冷静下来。
  “嗯?”李祎璠眨了眨眼,“井校长安排我帮助料理李先生的后事,事情繁杂,可能一段时间不能回来住了,井校长要我回来收拾行李,搬过去住!”
  合情合理!不知为何,郑涵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我来帮你!”他弯下腰去拽李祎璠的被子,想帮他整理一下,不想却掉出一条白色的真丝手帕,李祎璠什么时候也用这么讲究的东西?他随手拾了起来,放在床辅上。
  “郑涵,我自己来吧,你快走!”李祎璠抢过被子。
  “我们一起走!”
  “没时间了!”李祎璠一脸严肃地说,“八点之前,校卫队就要封锁那片竹林,到时你再也进不去了!我事情很多,没时间帮你了。”
  封林!没错,井玉笙说过,李枯禅的死讯不能外传的。
  “好,我这就去!”
  月色如水,给竹林裹上了一层银妆。微风过处,竹林深处传来一阵“簌簌”的抖动,郑涵猛然顿住脚步,似乎听到一个中年男子幽微的叹息。
  郑涵突然想起李枯禅刚刚过世,背后一股寒意直传到脸上,汗毛乍立。顾不得那么多了!想到自己的使命,郑涵把心一横,走进了黑的竹林。
  听从李祎璠的警告,郑涵从枯心斋的后方进入竹林,以防被井玉笙等人撞见。
  月光洒入竹林的间隙间,到处都是斑驳陆离的竹影,满耳都是竹枝竹叶敲打摩擦的声音。不时有新出的幼笋与旁逸的竹枝牵绊着郑涵,像是一条条挽留的手臂。郑涵努力使自己的大脑保持一片空白,迅速穿行在这幽魅的竹林间。
  突然,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前面突然闪过一个鬼魅般的身影!那身影的行动很诡异,令人过目难忘。
  是自己眼花了吗?
  郑涵用力地眨了眨眼,可是那身影分明还在自己的左前方!
  那是怎样的一个身影啊?说它是个男人,身形却偏偏有女人的妖娆妩媚;说它是个女人,肢体关节又十分僵硬刻板,像随时要破碎的石膏。它就这样缓慢而扭曲地移动着,直至消失在黑暗之中。
  郑涵在霎时间浑身冷汗。过了许久,他才动了动酸痛的脖子,才发现浑身的肌肉已经僵硬。是错觉吗?想到那个诡异的身影,他突然觉得有些反胃。
  不管怎样,我要去拿到那本书!
  郑涵这样鼓励自己,他探试着向前走了几步,没有异常!他越走越快,冷风侵入他已被汗水湿透的衣服,他打了一个寒噤,两腮有些烫。
  枯心斋焚后的轮廓在月光下分外清晰。窗里透出几点微微的灯火,隐约有人声。想是井玉笙怕李枯禅的死讯外传,故而如此隐秘。
  郑涵观察了一会,不见动静,猫着身子蹿进了灌木丛里。月色将地面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别说是书,连块小石子也没有。郑涵不甘心,半蹲着将灌木丛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一无所获。
  远处传来了一阵沓杂的脚步声,一定是校卫队来了。郑涵不敢久留,迅速向相反的方向跑去。等跑出来,回首那片幽暗的竹林,似乎是一场噩梦!
  他拖着酸软的双腿向宿舍走去。为什么找不到那本书?是李祎璠骗了自己,还是……想到那个诡异的身影,郑涵打了一个哆嗦!有可能!它可是从枯心斋的方向过来的。
  突然,郑涵的心像被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一个致命的疏忽!他拼了命地跑、跑、跑……推开门,跑上楼,开锁,打开灯:宿舍里一如往日,只是李祎璠的床辅空了。
  郑涵颤抖着掏出钥匙,打开自己的柜子,从绞成一团的衣物里掏出一副母亲亲手作的布鞋,近乎绝望又满怀希望地摸索着。
  不见了!“四面菩萨”!
  还用问吗?李祎璠!
  郑涵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他的大脑僵硬而麻木,过了片刻,后脑传来一阵阵刺痛,像是有一根钢针,间歇地狠毒地扎着。
  李祎璠偷走了“四面菩萨”!他是有预谋的!同窗四年,他当然知道自己要在这个时间洗澡。天冷,无法在宿舍里自己洗。只能去公共的大浴室。在大浴室里,衣物只能存在储物柜里,又容易被盗。总不能赤身裸体的带在身上吧?更是惹眼。他算准了自己洗澡时不会将“四面菩萨”带在身上,所以乘机来偷。而自己放心不下,洗得很快,提前回到宿舍,也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先是巧言令色地将昨天的事掩盖过去,又利用自己求书心切,抛出了一个“诱饵”,丝毫不给自己思索的时间。把自己引到“枯心斋”,而李祎璠呢,从从容容地带走了“四面菩萨”。能丝毫无损地打开自己的衣柜,看来他早就偷配了钥匙!
  郑涵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李祎璠,你真是太可怕了!
  他永远沉默寡言,总是有些心不在焉。上课时总坐最后一排,从来也不认真听课,成绩也总是不好不坏,远远落在郑涵和沈筠飞的后面。三人同时竞选,郑涵当了学生会主席,沈筠飞当了班长,他一无所获,陪太子读书,也不见有什么烦恼沮丧。平时在宿舍常被“欺负”,不是新买的水果挨个被咬了一口,就是雪白的毛巾上一个黑手印,也只是不愠不怒,一笑了之。四年了,一贯如此。郑涵与沈筠飞皆是人精里的尖子,眼光何等毒辣,也只道李祎璠淡泊宽厚,不争名利……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人的水可真深!
  郑涵又气又躁,在宿舍里来回地兜圈子:找李祎璠去吵闹?不行!自己连唯一的证据都被偷走了。再说井玉笙先入为主,自己贸然行事,只会使事情更糟!
  正在此时,宿舍的门被叩响了,“郑涵,你的电话!”
  郑涵忙不迭地跑到楼下接电话,原来是沈筠飞。
  “筠飞,太好了!”郑涵突然心底一亮,“我正要去找你呢!你在哪里?”
  “郑涵,你听好了!”沈筠飞压低了嗓子,“在南门外的小平房后面等我,快点!不要和任何人说话,快走!”
  他的声音如此急切,郑涵有些不安起来。他知道,沈筠飞虽然有些玩世不恭,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不会乱来的。他到底有什么事情?难道和李祎璠有关?
  他挂断电话,裹紧衣服,低着头,匆匆地向南门走去。

  燕大的南门地偏人稀,门外两侧一溜荒废的土坯小平房,不远处便是庄稼地了,偏僻荒凉。沈筠飞这小子,不会是在作弄自己吧?郑涵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着。
  还好沈筠飞很快就来了。郑涵听到远处那熟悉的脚步声,便知道是他。身穿挺括的呢制大衣,头上的礼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两只黑亮的眼睛,灿若明星。
  他还有些气喘吁吁的,一见郑涵,便把他拽到土坯房的后面,四顾无人,他才压低了声音,“李枯禅死了,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郑涵警觉地问,“李祎璠知诉你的,是不是?”
  “李枯禅真的死了?”沈筠飞不答反问,他懊恼地拍了拍脑门,“郑涵,你麻烦大了!”
  “为什么?”
  “李祎璠这小子,可真不是个东西!”沈筠飞忿忿地骂。
  郑涵反倒平静了许多,“他又做什么了?”
  “今天下午,我在档案室整理资料,很累就睡着了,结果天黑了,也没有开灯。大概八点多,我突然被一阵声音吵醒了,我偷偷地从锁孔向外瞧去:原来是李祎璠,他鬼鬼祟祟地溜进了梅校长的办公室……”
  郑涵觉得自己的心在慢慢下沉,“他对梅校长说什么了?”
  “他说,”沈筠飞顿了顿,“李枯禅的死和你有很大的关系。”
  “他什么意思?”
  “他说,那天只有你去了枯心斋,你出了门之后,他就去了三楼的书房,再下楼的时候,李枯禅已经死了。而枯心斋今天下午突然又火光冲天。也就是说,他不敢保证你是否又返了回来。还有,校卫队的人在李枯禅的一条白色丝帕上发现了你的指纹。”
  郑涵想起帮李祎璠整理床辅时,掉落的那条手帕,他觉得自己的血都涌到了头上,“为什么?他这是为什么?”他大吼了起来,声音在寂静的秋夜里格外响亮,沈筠飞忙捂住了他的嘴。
  “小点声,你现在很危险!学校里现在到处找你呢。”
  “好兄弟,好朋友!”郑涵气极反笑。
  “郑涵,郑涵,”沈筠飞担心地说,“你冷静点!”
  “我还怎么冷静?他这是往死里整我!他在污蔑我!”郑涵拨脚就走,“我要去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你这样去,是说不清楚的!”沈筠飞一把拽住了他,“郑涵,你到底做了什么?李祎璠为什么这样针对你?”
  郑涵紧紧盯住他的眼睛,“筠飞,我们已经是对立的了,你帮我还是帮他?”
  “当然帮你!”沈筠飞不假思索地说,“这小子背后阴人。操!不带这么干的!”
  看到他坚定而关切的目光,郑涵关切之中感到了一丝安慰,他的情绪有些平静下来,“说实话,我只是想查清父亲的死因,把那尊佛像拿给李枯禅看,结果,佛像没有鉴定出来,反而惹出了这些事……对了,那个佛像被李祎璠偷走了,你知道吗?”
  半晌,沈筠飞叹了一口气,“看来,他一切都设计好了,现在,你唯一的证据也没有了!”
  “筠飞,”郑涵有些哽咽,“你知道吗?我被李祎璠算计,不是因为我斗不过他,而是……”
  “你始终把他当朋友,不愿相信他会这样,对不对?”
  “没错!我现在彻底死心了。”郑涵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且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这样对我?”
  “一切都是从那个佛像开始的,对不对?我总觉得,那个东西很邪门。”
  从佛像开始!郑涵低头沉思,试图从中整理出一个思路:自己带佛像去见李枯禅……李枯禅奇怪的反应……李枯禅的死……李祎璠对自己屡屡陷害……还有竹林里那个诡异的身影……再加上自己父亲离奇的死亡。这一连串的背后,是怎样的因,怎样的果,又是怎样的联系?郑涵一时间头疼欲裂。
  看到他痛苦的样子,沈筠飞打断了他的思路,“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去找李祎璠,找他问个清楚!”郑涵机械地说,他的大脑麻木而空白,仿佛不是自己的。
  “你那是自投罗网!李祎璠正盼着你去呢。他手中有遗书,有指纹,还有精心设计的圈套,而你呢,只有一张嘴!”
  “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劝你出去躲一躲!学校现在到处抓你呢!”
  “我又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要躲?”
  “哥哥!”沈筠飞跺了跺脚,“古往今来,这世界上的冤案还少嘛!李枯禅是什么人?那是个国宝,咱学校把个国宝给弄没了,怎么向外界交待?李祎璠又这样陷害你,你不背黑锅谁来背?说不清楚的!”
  郑涵的心情突然平静许多,“你说得对!”
  “这才对嘛!”沈筠飞欣慰地说,“宿舍你也不要回了,赶快回老家去躲一躲。我给你收拾几件衣服,我这里还有点钱,你先拿去用!”
  “不,筠飞,”郑涵摇了摇头,“我要去上海!”
  “上海?你那有熟人吗?”
  “没有,不过我很早就想去上海了,我父亲是死在那里的,我还有他当时工作过的地址,我要过去查清楚……”
  “郑涵,你疯了吗?”沈筠飞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现实点好不好?上海,那是个销金窟!你吃在哪里?住在哪里?你有那么多钱吗?难不成你要满大街要饭去吗?”
  “筠飞,你先听我说,”郑涵提高了声音,“我父亲死在上海,李祎璠来自上海,柳寒江兄妹两个也来自上海,难道这些都是巧合吗?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看你才奇怪!你父亲都死了快二十年了,当事人都已经死的死,走的走,你怎么查?你还只是问了问李枯禅,就惹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再问下去,恐怕连自己的命也丢了!做人还是现实一点的好,你还是好好想想你的前途吧!”
  沈筠飞或许是对的,他永远冷静而现实。他没有什么理想,但也不会吃亏。这或许就是他比自己高明的地方吧?但郑涵毕竟和他不同。
  “筠飞,这件事情,是我一生都迈不过的坎儿。”郑涵说得吃力而缓慢,“你能想像,当你还很小的时候,你的父亲就死在了外面,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到底是谁害死了他,他到底受到了怎样的伤害,他临死前受到了怎样的折磨……而你当时还太小,还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去追问这一切,只能跟在母亲的裙子后面……那年的冬天很冷,是那种钻在衣服里无处躲也无处藏的冷,所有人都穿着黑衣服,头上顶着黑布,这是我对这个世界最深刻的印象,奶奶的,老子现在还讨厌黑色!”
  郑涵很少这样向别人敞开心扉,沈筠飞忍不住打断他,“哥们,咱别这么悲情行不?你说吧,我能帮你做什么?”
  “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郑涵狡黠地笑了一下,“你那有多少钱?先帮我凑点!还有,帮我摸摸李祎璠的底!”
  “钱好办,”沈筠飞痛快地说,“我那还有几千块,再去借点,只要你小子不嫖不赌,够你吃住半年的了。至于李祎璠,咱俩和他混了三四年,他的那点底你还不知道?”
  “三四年,除了知道他是上海来的,你还知道什么?他这个人很可疑,你去查查他的档案,找人盯着他,看他到底在干什么?”
  “没问题!”沈筠飞有些担忧地说,“你都四面楚歌了,还是先想想自己该怎么办吧!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帮你凑钱去!”
  郑涵点了点头,沈筠飞刚走出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郑涵,我到给你找好了个好伴,你搭上她,没准吃住全有着落了。”
  “谁?”
  “柳迪呀!”沈筠飞坏笑着眨了眨眼,“我看过照片了,长得挺漂亮的!”
  郑涵作势要打,沈筠飞笑着跑了几步,消失在黑夜之中。
  随后是死一般的寂静,秋夜的星星诡异地眨着眼睛,仿佛预示着遥不可测的未来。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我又在做什么?郑涵喃喃自语。
  自己到底陷入了一个怎样的谜局?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到了上海,能找到那个答案吗?

  大约四十分钟之后,南门传来了一阵杂迭响亮的脚步声。
  沈筠飞不会这么快,而且也不会带这么多人!郑涵灵机一动,躲进了一旁废弃的平房里。暗中窥视着外面的动静。
  那群人渐渐走近了,果然是由低年级学生组成的校卫队!他们围着平房四围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渐渐松懈下来,开始交谈。
  “死冷寒天的,谁会躲到这里来,要跑早跑远了!”
  “不过是走走形式嘛!哪都要查到了,我们快回去吧!”
  “别急别急,晚点回去,显得咱们办事认真!”
  有一个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个郑涵,不是学生会主席吗?他会犯什么事?”
  看来,他们还不知道李枯禅的死讯,也不知道自己是个“谋杀”嫌疑犯。
  “嗨!我早就看那个小子不地道,平时就那么趾高气扬的,老子天下第一,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学生会早就有人对他不满了,你们不知道?”
  这说话的语声太熟悉了!郑涵忍不住仰起头,透过碎裂的玻璃窗向外望去:原来是同系的一个小师弟,平日经常跟着自己,师兄长师兄短的,很是亲热。
  人情如此,郑涵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不过对比李祎璠,这已经不算什么了。
  人群渐渐远去,寒冷早已侵透单薄的衣物,郑涵试着活动了一下早已冻僵的肢体。这个沈筠飞,怎么还不过来?他想冻死我吗?

  就在郑涵近乎绝望的时候,远处渐渐传来了脚步。郑涵忙向外看去,却不是沈筠飞,那身影比沈筠飞矮小很多,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箱子。
  那人渐渐近了,“郑涵?郑涵?”他有些犹疑地低叫。
  郑涵未敢现身,那人又叫道:“郑涵!郑涵!沈筠飞让我来的!”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我在这!”郑涵的嗓子有些哑。
  那人觅声而来,终于看到了躲在屋子里的郑涵,惊喜地道:“可找到你了,我还以为你被他们找到了!”
  郑涵才认出来,原来是低年级的一个学生,自己叫不出名字来,“沈筠飞呢?”
  “他被校长他们叫去了,脱不开身,他让我给你收拾了几件衣服,还有,时间太紧,只凑够了五百块钱,师兄说让你快去上海,到时他再给你汇!”他的语速很快。
  郑涵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中的小箱子,恐怕只够勉强塞下一件冬大衣的,“谢谢啦!”
  “不客气,师兄!”那人的脸红通通的,可能因为觉得冒险而感到有些兴奋吧,“沈师兄还说了,今晚十一点有一趟南下的火车,你现在赶到火车站,可能还来得及。”
  郑涵接过钱和箱子,那位热心的小师弟又嘱咐道:“尽量走小道,到海淀那边截个黄包车,拉你到车站!”
  “谢谢你,”郑涵有些苦涩的笑,“没想到,来送我的是你!”
  “师兄太客气了!”小师弟一双明澈的大眼睛,“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郑涵耸了一下肩,“不过,不管怎样,我一定会回来的!”

  四、探奇案初识王保国,忆往事详说不死婴

  十一点二十三分,郑涵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车厢里挤得满满的,煤烟、汗臭、旁边有人抽烟袋,再混合上不远处的厕所,这是长途火车上所特有的味道。男女老少一律面目焦黑、神情疲惫,只有几个精力格外旺盛的小孩在不停地尖叫,好像他们永远也不会累。郑涵有些麻木地挤在人群中。
  没有座位。郑涵没有丝毫犹豫地和一群民工一起,挤在两个车厢的连接处。山东到北京路途遥远,郑涵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旅行。
  紧挨着郑涵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衣服油光黑亮,满脸皱纹,笑起来像一朵绽开的菊花,他见郑涵衣饰整洁,不好意思地向旁边让了让。
  郑涵对他笑了一下。
  “你是大学生吧?”他带着几分崇敬的神色。
  郑涵笑着点了点头。
  “我儿子也在上大学,我担几担红薯去卖!”他憨厚地笑,嘴里豁了几颗牙。
  “如果我父亲还活着,也该这把年纪了!”郑涵想,心中一痛。
  起伏的连山不断向远处延绵而去。深秋的夜空澄明高远,月已残,几点星寒。
  车轮在郑涵身下有节奏地摇摆着,单调而又亲切,让他有些怅惘,又感到心安,经过长时间的紧张,他现在有些松懈,一阵睡意袭了过来。
  很冷,即使许多人挤在一起。郑涵枕着自己的小箱子,把身体卷成一团,如婴儿蜷缩在母亲温暖的怀中,安然入眠。
  1932年,乱世,深秋,世事苍茫。一列命运的旅车,载着各怀心事的乘客,也不知将要驶向何方?
  三天后,上海。
  自从站在码头上,透过黄浦江上的茫茫薄雾,看到海关大楼的钟塔尖顶起,郑涵就被这座城市深深吸引了。时髦、洋气、优雅、野性、热闹、粗野、势利……种种不协调的气质揉和在一起,反而造就了上海无与伦比的独特吸引力。
  他拿着当时父亲留下的地址,按图索骥,一路找过去。上海与北京不同:“叮叮铛铛”的有轨电车;体态丰腴、笑颜温婉的美女月份牌;西装礼帽、风度翩翩的绅士;体态婀娜、身姿曼妙的旗袍美女们;外滩上的建筑形态各异,简直就是个气势恢弘的“万国博物馆”。
  郑涵感到无比的亲切与兴奋,仿佛自己天生是属于这个城市。他因为有要务在身,顾不上欣赏上海的都市风光,按照手中的地址,找到了宏远大厦。
  这座大厦看起来有些年代了,但气势依然。高耸的双层尖顶钟塔楼冠,花岗岩贴面,石彻拱形门廊,白色大理石门柱,门旁匍卧着两只青铜狮子,大厦非凡的恢弘与气派强烈地冲击着郑涵。想到父亲曾经工作在这里,一股暖流涌入了他的胸腔,他感到喉咙有些微微发干。
  衣着得体的女店员礼貌地迎了上来,“先生,请问您要办理什么业务?”
  郑涵心中颇有些忐忑,“请问,这里有个桑宏事务所吗?”
  “先生,恐怕你找错地方了,”女店员微笑着说,“这里没有什么事务所。”
  “十六年前呢?十六年前这里是不是事务所?”
  “十六年前?”女店员谔然,“我只知道,这家银行在这里已经开了十年了,至于十六年前,我还真不太清楚。”
  此刻银行里的顾客不是很多,店员们也相对空闲。她们服务周到,言词也很得体,但没有人能回答郑涵的问题。
  在询问了一圈以后,一位女店员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六楼有个文书,是这里的老人,你过去问问吧,他或许能知道呢。”
  郑涵谢过,按她的指点,走上了楼梯。刚刚走至六楼,郑涵突然感到脊背上一阵刺骨的寒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与楼下的光鲜截然相反,这里灰败而阴森。地上铺的大理石地板已然破碎,露出了下面粗糙的水泥地基。楼梯扶手与墙角到处都是飘荡的蜘蛛网,窗上残留的碎玻璃像狰狞交错的兽牙。窗外依然是繁华都市,车水马龙,与这里简直是两个时空。从楼梯通道的门口向里望去,是一条狭长而昏暗的走廊。
  好久没回来了。郑涵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我怎么会这么想?难道我以前来过这里?
  郑涵又打了一个哆嗦。
  他打开门,向里面走去。两侧错落地分布着办公室,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门,门外的光线远远够不到这个狭长而阴暗的角落。满地都是尘土与碎玻璃。这里似乎好久没有人住了。他凭直觉走到左手第三扇门,豪华考究的木制门,所雕的花纹是典型的巴洛克风格,上面挂着一个精致的金黄色门牌,“63”。门上大概齐头高的地方,留下了重物击打过的痕迹。
  “谁?”
  郑涵吃了一惊,回过头去,逆着光,看到一个矮小的黑色身影。
  郑涵皱了皱眉,大声道:“先生,我找人!”
  那人缓缓走了过来,他的脚有点跛。郑涵也迎了过去,走得近了,见那人不过五十岁上下,头发却已花白了一大半,眉低目垂,目光呆滞,脊背微驼,一副总是担惊受怕的样子。
  “你,”他吃力地吐着字,“有事吗?”
  “老先生,您是这里的文书吧?”
  他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想请问一下,这里从前有个桑宏侦探事务所吗?”
  老文书怔了一下,“事务所?”
  “是桑宏侦探事务所!”
  “有、有……都十几年了……”他混浊的老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辉,随即便消失了。
  “就在这栋楼里?”郑涵惊喜地问。
  “没错,就在那!”他指了指“63”号,“是桑、桑知非……大律师,大神探,多风光啊!”
  “桑知非,他是事务所的人?”
  “没错,桑宏事务所就是他创办的,当年他是上海最有名的神探。”
  “事务所里有个叫郑芸的人吗?”
  “郑芸、郑芸……”他失神地念叨了几遍,“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
  郑涵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母亲之外的人谈起父亲,激动得有些忘乎所以,“你认识他吗?他长什么样?个子很高吧?工作干得很出色吧?”
  老文书努力地回忆着,“他是桑知非的助理,个子高高的,穿戴很体面。他当时,算得上是桑知非最信任的人了……”
  郑涵难掩心中的激动,冲口而出,“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老文书突然打了一个哆嗦,嘴角也不停地抽搐着,“不、不知道!”
  郑涵觉查到气氛有些异样,忙道:“老先生,我只是找一个亲戚,想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您能给我说说吗?”
  老文书霍地站起身来,上上下下地打量郑涵,他一改方才温良的神情,有些焦躁和愤怒,“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郑涵还要说话,老文书突然转回身,“咣”地一声锁上了门,“不知道!”
  郑涵好容易才打听到线索,岂肯轻易放过?他仔细想了想,老文书之所以突然暴怒,并不是因为自己提到郑芸,而是因为提到了郑芸的死,老文书为何如此敏感呢?郑涵决定用激将法。
  他轻轻地敲了敲门,“老先生!”
  里面犹自暴怒不已,“滚!”
  “老先生怎么这么激动呢?”郑涵冷笑了一下,“是不是郑芸的死和你有关啊?”
  里面却突然没有了声音,郑涵提高了音量,“不会是你害死他的吧?”
  “你再胡说八道,我叫门卫了!”
  “叫警察更好,老先生就到警局去讲讲!”
  老文书终于忍耐不住,打开门,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郑涵陪笑道:“老先生,实不相瞒,我就是郑芸的儿子,不把事情弄清楚,我是不会走的,请先生不吝赐教!”
  老文书死死地盯住他的脸,像是想从中辨认什么,半晌,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十六年了,郑芸的儿子都找来了……”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郑芸是怎么死的?老先生,您告诉我吧,我都等了十几年了!”
  老文书犹自出神,“她也要回来了!”
  “她?她是谁?和郑芸有关吗?”
  老文书并不答话,他一把拉住郑涵的袖子,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真像……你父亲是个好人,我不能骗你……这样吧,你去平安里,找一个整天喝酒的老疯子,他会告诉你的。”
  “老疯子?他会知道?”
  “他知道的比我多!”老文书意味深长地说道。
  平安里,上海南市一条狭长而曲折的里弄,挨挨挤挤,住得都是寻常的市井人家。郑涵多方打听,找到了弄口的一家小酒馆。
  一个简陋的小木棚,几套粗制的木桌椅,棚前斜斜挂了一块招牌,烟熏火燎的四个大字,“陈家酒馆”。正值晌午,里面闲闲地坐了二、三个人,皆是贩夫走卒之流。
  棚外斜斜地靠了一个人,倚着个破包裹,一身破烂不堪的旧夹袄,须发花白,皆是乱蓬蓬的。他半眯着眼,正在悠然自得地晒着正午的太阳。
  这个老叫花子,倒挺舒服的!
  店里扔出几块鸡骨头来,似乎在睡觉的老乞丐突然起身,直扑过去,抓起客人啃剩的鸡骨头,又靠回原来的位置,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他的速度之快,叫郑涵叹为观止。
  “喂,”郑涵走了过去,“我请你喝酒吧!”
  老乞丐仍旧贪婪地啃着那个已经没有多少油水的鸡骨头,“我不去!”
  郑涵奇道:“你在这吃别人剩下的东西,我正经请你喝酒吃肉,你倒不去?”
  老乞丐狡黠地一笑,“没事请我这个老疯子,没安好心!没安好心!”
  郑涵又好气又好笑,干脆坐到他身边,“你一个老叫花子,能有什么油水可捞?”
  “那可不一定,”老乞丐一笑,“你在家里杀了人,怕被官府治罪。假装和颜悦色的请我吃饭。把我灌醉了,把刀放在我手上来陷害我。告到官府,谁会替我这个老叫花子说话呢?为了你一顿饭,老叫花子把命搭进来了啦!不安好心!不安好心!”
  这老叫花子八成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郑涵有些哭笑不得,“老先生……”
  他刚开了口,老乞丐马上截住,“快别叫,快别叫,我人老身轻骨头贱,你叫老疯子、老叫花子、老不死的、老不正经……什么都行,就是别叫我老先生。我听了,浑身难受!”
  “好,老疯子,我祖上可是八代良民,从来没杀过人……”
  “没杀过人?”老疯子挠了挠头,“那你就是日本特务!”
  “日本特务?这是怎么说?”
  “我听人说,日本人抓中国的活人做实验。你肯定是他们的特务,把我灌醉了,再把心、肝、脾、胃、肺……全割去买了,不安好心!不安好心!”
  郑涵干脆掏出了学生证,“老先生,你看,我可是燕京大学毕业的!”
  “你是大学生!大学生毕业了,可是要当官的!我知道了!你是官府派来的。你们要把我灌醉以后杀掉,再把我弄得面目全非,算作土匪拿去邀功,不安好心,不安好心!”
  这个老叫花子,似傻非傻,似癫非癫,言辞却是清楚爽利,郑涵笑道:“不请就不请,我想问你一件事……”
  老疯子嚷道:“连壶酒都没得喝,谁告诉你呀!”
  郑涵啼笑皆非,干脆单刀直入,他正色问道:“老疯子,你知道桑知非的事吗?”
  老疯子把头一偏:“不知道!”
  郑涵声音一低,“你知道宏远大厦里的老文书吗?是他让我来找你的!”
  “老瘸子?他还没死?” 老疯子脱口而出。
  看来他们真的认识,郑涵心下暗忖,“他说你知道这件事!”
  “你找错人了!”老疯子懒洋洋地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让我来平安里找老疯子,我就来平安里找老疯子,除非你在平安里找出第二个老疯子来,我就放过你,否则……我就整天守着你,把这个酒馆里的鸡骨头鸭骨头统统抢过来,扔出去喂狗,让你什么也吃不成……”
  “你还真够狠的!”老疯子哼了一声,“我就不信,老文书怎么会告诉你!”
  郑涵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还记得桑知非有个助理叫郑芸的吗?我是他的儿子郑涵!”
  老疯子猛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郑涵的脸,郑涵笑道:“你盯着我干什么?我的脸上有鸡骨头?还是有肉?”
  老疯子唏嘘道:“难怪老瘸子会出卖我!你和你老子还真像!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去我那里!”
  郑涵一把拿起他的破包袱,“去哪?”
  “慢着!”
  “又怎么了?”
  老疯子嘻嘻笑道:“你就不……那个……表示表示?”

  老疯子住在平安里的一家小阁楼上,木制的楼梯年久失修,踩上去“咯吱咯吱”的,老疯子怀里抱着酒肉,一边走,一边回头嘻嘻笑道:“大个子,把腰弯下去,当心碰头!”
  进了阁楼,虽然狭小简陋,却是十分干净整洁。南向的老虎窗开着,光线正照在屋子中间,倒也敞亮。几个木制衣箱拼在一起,凑成一张小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上面。正中一张小桌,一付碗筷,洗刷得干干净净。床旁是几个旧橱柜,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泛黄的旧书报。房间里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混合着陈年旧书的霉味。
  看起来这样邋遢的一个人,房间却收拾得如此整洁,此人不可小觑!
  老疯子并不客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抓着郑涵新买的鸡腿,有滋有味地啃了起来,不时抿几口酒,一只鸡腿快啃光了,才想起郑涵来,“来,你也一起坐下吃点!”
  郑涵一笑,“还是留着您慢慢享用吧!”
  说完转身去看书橱里的书,那些书大都残旧、破损,用胶纸细心地粘好。《刑事侦察学》、《莫格街谋杀案》、《毒学概论》、《指纹学》、《犯罪现场调查》、《血字的研究》,还有一些英文原版书,一个“老叫花子”,怎么会对刑侦犯罪之类的书籍有兴趣?
  他转回头,老疯子狼吞虎咽,越吃越快,越吃越大口,几乎噎到,郑涵忙道:“老疯子,你慢点吃,别噎到!”
  想不到老疯子吃着吃着,竟然哭了起来,“十六年了,回也回不去,追也追不回了,你叫我说什么好?”
  郑涵默然,十六年的光阴,足已改变人生的轨迹,品不尽也道不完,其中的甘苦况味,旁人又如何知晓?一切安慰的言词,都不过是隔靴搔痒罢了!
  老疯子嚎啕大哭,郑涵心下过意不去,“老疯子,对不起了。你要是不想说了,就算了!”说完转身要走。
  老疯子忙叫住他,“谁说我不想说了?十几年的破烂帐没提起来了,你总得叫我哭一哭,清清肠子吧!”
  郑涵笑道:“老疯子,这才够意思!”
  老疯子摇头笑道:“我老疯子是什么人?混吃混喝,死不要脸,想不到今天在你小娃娃面前丢人丢大了。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郑涵面色沉重地问道:“我想知道我父亲生前的情况,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老疯子长嘘了一口气,“那么,你总知道不死婴吧?”
  “不死婴?那是什么?”
  这下轮到老疯子吃惊了,“你连不死婴都不清楚?你娃娃是怎么混的?”
  上海很少有这样的阳光吧?金黄而明媚。从阁楼的老虎窗望出去,天蓝得令人心醉。就是在这天下午,老疯子讲起了“不死婴”,他的声音低沉、喑哑。
  “小伙子,你知道二十年前,东方家族的灭门惨案吗?”
  东方家族!灭门惨案!这些词语似曾相识,究竟什么时候听说过呢?郑涵深吸了一口气,“老疯子,东方惨案究竟是回事?快给我讲一讲吧!”
  老疯子站起身,从后面的书橱里拿出一本书来,放在桌面上。郑涵凑近一看,那本书纸张暗黄,边角残缺不全,大概有十几年的历史了。封面背景是幽蓝的天空,一轮金黄的圆月隐在乌云里。远处山中隐隐有一栋欧式小别墅。封面的主体是一个小女孩,不过三、四岁的模样,过于浓密的黑发联络成绺,弯弯曲曲地垂在肩上,头上还插了一个小小的钻石“皇冠”,额头饱满,眉毛淡得几乎没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黑黝黝,影沉沉,无底深潭一般。粉嘟嘟红艳艳的小嘴,笑得极其灿烂妩媚。一张圆圆的小脸,却有一个尖得出奇的小下巴,面部线条变化得有点诡异。这本来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小女孩,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似乎她身上散发着森森的妖气。书的下方是三个血红的大字:不死婴。字体诡异,颤颤地似浮动的幽灵。这样的图画加书名,无论做得怎样精致漂亮,看起来都像是一部不入流的鬼怪小说。
  郑涵仔细端详了一会,“不死婴?这是什么意思?”
  老疯子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从来没听过不死婴?”
  郑涵摇摇头,“我第一次到上海来。”
  “难怪呢,”老疯子压低了声音, “不死婴是吴越一带的传说,那里自古以来便重男轻女,很多人生下女婴后就放到水盆里沁死。传说中这些女婴怨气不散,她们死后会变作一种小鬼,到阳世投胎,生下来都是聪明漂亮、人见人爱的小女孩。这小孩长到三、四岁的时候,就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吸干全家人的血,然后再去投胎,祸害别的人家,如此循环往复,这种传说中害人的小鬼,就叫作‘不死婴’……”
  “荒诞!”郑涵忍不住笑了,“这样一来,谁家还敢生女孩?”
  “传说不死婴出生后,身上都会有一个圆圆的红痣,”老疯子的目光有些阴沉,“叫做‘血凝’,不死婴吸血之后,血凝之处便会流血不止,不死婴也会全身抽搐而死,死后继续投胎……”
  郑涵嗤之以鼻,“这无稽之谈,居然也有人相信!”
  老疯子微微一笑,“小伙子,就是这个看似荒诞的鬼怪故事,把上海滩搅得天翻地覆!你知道在二十年前,上海是谁的天下吗?”
  郑涵摇了摇头,“我只知道白老虎、杜云铮、张小林……”
  “你年纪小,当然不会知道,”老疯子微微一笑,“当年上海的东方家族,是当时权倾一方的望族。近二、三百年间,代代都有进士、举人。东方家族当年的嫡系传人叫东方琰,他祖父做过上海的道台,父亲是亲英的买办。东方琰风流成性,三妻四妾的多得他自己都数不过来,不过身子也被掏空了,只生了两个儿子。东方琰老爷子蹬了腿以后,因为分财产的事,闹了好一阵子,后来不知怎么,这份大家业就到了长孙东方郡的手里。这个东方郡才能更胜爷爷,有权谋,有手段,专门结交权贵,家中钱财无数,气焰熏天!上海滩上没有人不逢迎巴结这位东方老爷!这位东方老爷一路走来风光无限,只是有一件事不顺他的意……”
  “这东方郡虽然妻妾众多,却膝下无子。好容易到了五十岁的上头,一个小妾才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东方老爷晚年得女,自然是视若稀世珍宝,给她取了个名字叫东方若希,小名就叫若希儿。这若希儿也十分争气,不但聪明伶俐,生得也漂亮,像个小雪团一样,见到的人没有不夸的。全家人爱得不得了,恨不得天天供在案头上,对若希儿百依百顺。这个小丫头生来就精灵古怪,刁钻得紧,这样一来更是给娇纵坏了。家里的下人们更是战战兢兢,唯恐老爷的心肝宝贝有什么闪失。在若希儿三岁的时候,有一天想吃糖,便叫她的奶娘去取。她的奶娘是个忠厚人,从小看着若希儿长大的,自然对东方家百般尽忠。她因为若希儿年纪小,怕牙给蚀坏了。于是想尽办法哄着若希儿,不让她吃糖。谁知这个小丫头人小鬼大,心眼歹毒,表面上装得像没事人一样,心里却恼恨异常。等到大家忘了这件事,她在袖中藏了一把小剪刀,说自己眼睛里进了东西,她奶娘忙走近了帮她看,哪知若希儿拿起水果刀,就向她奶娘的左眼上扎去……”
  郑涵忍不住道:“三、四岁的小姑娘,能有这么歹毒的心思?”
  “她们家里人说的,这还有错?”老疯子冷笑了一下,“更有意思的是,她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东方郡非但不警省,反而到处夸耀,说这个宝贝女儿聪明果断,手段狠辣,极像自己,长大以后一定会大有出息!”
  “哪有这么混蛋的父亲?”郑涵忍不住道:“教子无方,长大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呢?”
  “没等她长大,就已经出乱子了!”老疯子的眼睛盯着远方,“民国五年的农历九月十五,是若兮儿的四岁生日,东方月为她大肆庆祝了一番,就在她们家的‘东方别墅’。当时上海滩上所有的豪权巨贾,贵妇名媛都去了。连政府的首脑都来了不少,领事、工部局董事、市长、司令……夏疆之流当年还只是小角色,你刚刚所说的白老虎之类当时还不知在哪卖菜呢!不过最轰动的是,当时上海滩上最难得一见的大美人,那天也去了,并和东方郡共舞一曲……”老疯子的表情有些古怪。
  “大美人?是谁?”
  “十六年了,再美的女人也老了。”老疯子低声嘟哝着,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浑浊的目光也开始闪亮,似乎自己也回到了那个奢华而又诡异的夜晚,“那天晚上宾主尽欢,但上海滩上人人都知道东方郡生性猜疑,从不留外人过夜,所以大概到了晚上十一点钟,宾客便相约着起身告辞了,东方郡喝了不少,也不甚挽留。他钱多得数不清,人又上了年纪,总疑心别人要害他,所以在法租界中盖了座大别墅,所有的近族佣人一概住在里面,晚上把门院锁得紧紧的,家里外面的人一概不许出入。那天晚上因为东方家里灯火辉煌,热闹非凡,所以外面远远的站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迟迟没有散去。他们远远望去,只见里面张灯结彩,灯火通明,走出来的客人又非富既贵,都艳羡不已,说些不知深浅的疯话。谁知客人散后,天上竟下起大雨来了。这群闲人住得很远,正好东方家为庆贺若希儿的生日,在外面搭了些露天的凉棚,就钻到里面。有几个人闲人一夜没睡,打了一晚上的牌,说是东方家的灯一夜未熄。”
  “第二天,‘东方别墅’竟没一个人出来,没有人出来开门,也没有人出来打扫,电话也没有人来接,不过前一天那么尽兴,喝得醉了,大家又都知道东方郡的脾气不好,谁也不敢进去打扰。加之东方郡为人狠毒刻薄,也没有人真正关心他。再说那么一大家子,上上下下足有五、六十号人,又能出什么事呢?可是到了第三天,‘东方别墅’里面还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大家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了。当时的巡捕房奉命搜查,等巡捕们破门而入,全都愣住了:里面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他们从楼上走到楼下,从一个屋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推开了一扇门又扇门,偌大的一座屋子里,硬是找不出一个活物来。房间里还像往常一样平静而整洁:壁炉里还有余温,好像炉火才刚刚熄灭一样;银制的咖啡炉还架在炉火上。床铺都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一摞碗放在洗碗池里,等着人来刷。一支鸡毛掸子被放在橱柜上,灰尘刚刚扫了一半,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而平静,没有一丝血迹,也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只是没有了人,东方家族上上下下一共五十余口人,竟然在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们是生?是死?还是消失在冥冥中某一个神秘的空间里?没有人能知道……”老疯子停了下来,喘了一口气。
  “然后呢?巡捕房就没有调查吗?”郑涵焦急地追问。
  老疯子的目光有些慌恐,像是又一次回到了当时的场景,“当时房间里很静,那些巡捕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血管中汩汩流淌的声音。他们的枪握得越来紧,脚步也越来越快,终于,在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小女孩:她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年纪,眉毛淡得几乎没有,圆圆的脸蛋,尖尖的小下巴,穿着一件干净整洁的公主裙。她的脸色平静,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们,从她的眼神中,人们可以看出,她目睹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她知道那个恐怖的夜晚里发生了什么。然而奇怪的是,无论人们怎么哄怎么劝,她都一言不发,只是瞪着一双眼睛,狡黠中又带着几分嘲弄。大家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她只是一个小女孩,总不能刑讯逼供吧……”
  “然后呢?”郑涵焦急地问。
  “这个案子极其轰动,被害者是上海第一豪门,案情又如此离奇诡异,英、法、德、美等各国不断施压,国民政府也屡屡询问,社会各界惊恐异常,巡捕房却一点线索也没有。在种种压力之下,只好请出了桑知非。”
  “桑知非?”
  “桑知非!”老疯子点了点头,“你父亲当年就是他的助理。这位桑知非桑探长,是上海鼎鼎大名的‘神探’,断案如神,而且为人正直,破了多少的大案、奇案、要案,当时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只可惜……唉!”
  “怎么,连他也破不了这个案子?”
  老疯子摇了摇头,“桑知非接手后的半个月,突然得了一场重病,身体每况愈下,难以继续工作。但当巡捕房接手的时候,发现当时的卷宗、线索等等,已经被人为地破坏了。”
  “桑知非真的病了?”郑涵有些怀疑地问。
  老疯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当时见过他一次,的确很憔悴!”
  “还有这样巧合的事,”郑涵感叹地说,“后来呢?”
  “半年以后,桑知非因病去世,在他死前,我曾见过他一面……”
  “他说什么了?”
  “他说,此案乃鬼神之意,非人力所能管测,叫我切勿沾惹……”
  郑涵摇头,“这可不像一个侦探说的话。”
  “他死了之后,”老疯子叹了一口气,“我们都在找你的父亲,他是桑知非最亲信的人,也参与了这个案子,应该知道一些线索。没想到,你父亲竟然失踪了!整个上海翻遍了,也没有找到他。”
  “我父亲回到山东老家,第二天就去世了!”
  “他临死前说什么了?”
  郑涵摇摇头,“他到家时,已经不成了。”
  他又想起了那个夜晚,昏暗的灯光,父亲的呻吟,母亲与祖母相拥而泣,父亲的眼神焦灼、愤怒、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他不由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原来是这样!”老疯子看着他,眼神带着些安慰的味道,郑涵转过头去。
  “既然大家都破不出,这案子也就成了悬案,”老疯子接着说道:“东方这一族的人都死绝了,若希儿又太小,没有人能继承那笔庞大的遗产,东方家的住宅在法租界,一向与英、法、美、德几国有商业往来,而财产又存在瑞士银行,几家争执不休,相互制衡,却又彼此奈何不得。当时的上海政府也出面协调,最后大家达成了一个协议:把若兮儿交给她唯一的亲人,远在日本的叔公东方楚抚养,等她年满二十以后,便可回国继承所有的财产,当然要向租界支付一大笔费用。三月以后,她的叔公把她从上海接到了日本,这个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东方家族的那栋房子二十年间几经火患,现在怕也只剩下基座了,存款也一直存在瑞士银行,现在加上利息,怕已是个天文数字了……”
  “东方惨案发生后,这本书就在上海滩流传开来,”老疯子抚弄着那本书,“大意是说:有一个‘不死婴’投胎到了一个大富之家,她乘人不备,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吸干了她全家人的鲜血……”
  郑涵拿起桌子上的书,“原来是在影射若兮儿!”
  “没错。”老疯子点了点头,“可是她要回来了!”
  “谁?”郑涵吓了一跳。
  “就是她,”老疯子指着那本书, “不死婴,若兮儿……”
  郑涵向茶桌上看去,封面上的不死婴正在向他微笑。
  “十六年过去了,若希儿长大了,她要回国继承遗产了。”
  “老疯子,”郑涵顿了顿,“我怎样才能见到若希儿?”
  “做梦!”老疯子嗤了一声,“若希儿是女财主,是大贵人!你一个穷小子,不认不识的,就想去见她?白日做梦!白日做梦!”
  “我不是做梦,”郑涵反驳道,“只有查出东方惨案的线索,才能找到我父亲真正死因,我一定要见到若希儿。你有什么办法!”
  “我要是能见到若希儿,还会在这里啃鸡爪子?”老疯子不屑地将头一偏,眼神里却带着一丝狡黠。
  郑涵微微一笑,“你一定有办法!”
  “没有!”
  “让我来猜猜你是什么人吧?你一定是当年负责办案的巡捕吧?”
  老疯子似乎有点慌乱:“不是!不是!你不要乱说!”
  “你隐姓埋名,又这样装疯买傻,是不是在躲避什么?”
  “你别说了!”老疯子突然大喝一声。
  沉默半晌,老疯子方道:“我就是一个老疯子,来无影,去无踪,过路君子行行好,莫问根基与姓名!”
  郑涵突然觉得一阵心酸,“对不起啦!老疯子,是我胡说呢!欠你一顿酒!”
  “这才像话!”老疯子呲牙一笑,“桑知非死了,他只有个女儿,死得比他还早。不过他有个侄子,据说继承了他的财产,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他侄子?他是做什么的?会见我吗?”
  “他叫桑卫兰。你找他试试看吧,你父亲和他叔叔交情不浅,看他念不念旧情喽?”
  “老疯子,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郑涵顿了一下,“你知道四面菩萨吗?”
  “什么?”
  “四面菩萨!”
  老疯子的眼睛猛然向上翻去,像是撞见了厉鬼,“四面菩萨!四面菩萨!”他惊恐地瞪着前方,身体却不断后退。
  “她看见了!她看见了!她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双目直直地瞪着天花板,语无伦次。
  “老疯子,你怎么了?”郑涵起身,想去扶他。
  “她,她,啊——”老疯子脚下一空,失足跌到楼梯上,顺势滚了下去。
  郑涵忙追了过去,没想到老疯子灵巧地爬了起来,发了疯似地向外面奔去,“来了,来了,来了——”他的声音尖锐而凄厉,回荡在平安里。
  谁来了?老疯子刚刚看到了什么?
  郑涵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身向楼上走去。老疯子的房顶是糊了一层纸的,那上面有什么?
  郑涵仔细地查看了楼顶,在那层层叠粘的墙纸上面,原来有一幅小小的工笔,水月观音。
  但见她,白衣胜雪,璎珞矜然。
  你是第一个回复我的人,谢谢了@穿裙子的小兔
  不是很会写小说,而且没去过上海,时间和地点肯定有很多疏缪之处,请各位多多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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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夏谙慈巧谑珠玑语,郑语涵惊梦鬼魅声

  郑涵毫不费力便查到了桑宅的电话,只是连打了几遍,也没有人接。转眼天色已晚,郑涵来到巷口的电话亭,决定再试试运气。
  在电话拔通的一刹那,郑涵突然觉得嗓子有些发紧,他清了清嗓子。
  “喂?”是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
  “喂,”郑涵突然有些紧张,忙定了定神,“请问桑卫兰桑先生在么?”
  “你是谁?你有什么事?”他的语速很快,显得很警惕。
  郑涵想了一下,“我的父亲叫郑芸,生前是桑知非先生的助理。”他把“生前”两个字咬得很重。
  “哦,”那个男子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你找桑老板有什么事?”看来,他并不是桑卫兰。
  “电话里不方便说,我想,最好能和桑老板当面谈谈。”欲擒故纵,希望能见到桑卫兰。
  “请等一下!”
  短短的几分钟,在郑涵看来却无比的漫长。桑知非这样关键的人物已经去世,希望在他侄子那里能找到一些线索,还好对方很快就有了回音。
  “你现在在哪里?”他刻意降低语速,不过似乎也很急切。
  郑涵一阵欣喜,“我在平安里!”
  “一个时辰后,你在巷口等我,我开车去接你。”
  不管怎样,这位桑老板,做事还真是爽快。不过,桑卫兰急于见到自己这位素未谋面又毫不相干的“世交”,仅仅是因为好客吗?
  一个时辰之后,一辆黑色的汽车如约来到了巷口,车上跳下一位中年男子。他约有三十五、六岁,头发浓黑微卷,中等个头,宽肩厚背,身材很壮实。给人以宽厚踏实之感。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有种不同寻常的锐意。
  “你是郑涵?”他伸出宽厚的大手来,微笑着自我介绍,“我叫刘则轩,一直在帮桑老板做事,你就叫我刘大哥好了!”
  郑涵忙来握他的手,“刘大哥,请多关照!”
  刘则轩的手很厚,很硬,掌心的茧与指纹皆是粗砺不平,像百年枯木上淀积的年轮。
  “上车吧!”刘则轩顺势帮郑涵打开了车门。
  郑涵故做轻松地上了车,“想不到刘大哥还是个练家子!”
  “哦?”刘则轩似乎有点吃惊。
  郑涵一笑,“我们老家有个和尚,一掌下来可以劈四块砖,手和你这一样。”
  “不行,”刘则轩一笑,他自幼练的是北派的拳法,“早荒废了!”
  一路无语,汽车飞快地向前驶去。
  后视镜里,刘则轩的脸黝黝地,不知在想什么。
  郑涵心中正紧张地盘算:桑卫兰是何许人也?他是否知道东方惨案?如果知道,他是否会支持自己破案?他会帮自己见到若希儿吗……

  怎么没了?
  驶近“桑庐”时,天色已黑了下来。“桑庐”原是“神探”桑知非的宅邸,后被桑卫兰所承继。郑涵坐在车中,远远望去,只见是一座三层的白色小楼,在公共法租界众多的别墅洋楼里,并不算出众。不过前后庭院还算阔大。楼前生着一株高大的菩提树,枝叶凋零已半。另有栀子、玉兰、海棠、芭蕉等花树交相掩映,草坪修剪得十分平整。院落四周用绕满荆棘的铁栅栏围住。远远望过去,门前的树影站了个小姑娘,正在探头打量,见车子过来,忙缩回去了。
  刘则轩微微一笑,“这个小芮,还是这么鬼头鬼脑的!”
  车子刚驶近大门,便有一位身穿蓝袍、满头银发的老者打开大门,满面笑容地向车内望来,“到了?”郑涵知道是说自己,忙笑着问好。
  “这是郑伯,桑宅的老人了。”刘则轩笑着补充了一句。
  车子驶进大门后,车道两侧皆是高而浓密的灌木丛,虽然枝叶凋落,修剪得却十分整齐,地上半片落叶也未曾见,可以想见盛时景象。
  “这花树修得可真好!”
  “是啊,”刘则轩微微一笑,“夏老板常修剪的。”
  郑涵不知“夏老板”是何许人也,也不便细问。正在出神,只见车前有个高大的黑影一跃而过,几乎就在车前,两人皆吓了一跳,刘则轩忙刹住车,骂道:“老三,你不要命了吗?有客人来了,还这么毛愣,也不怕人笑话!”
  只听一声长长的马嘶,马上那人拍手大笑:“哈哈!你们可回来了,我的肚子都饿瘪了!”
  “这家伙,就知道吃!”刘则轩不禁笑了起来,回头对郑涵道:“这是我兄弟刘则举,你叫他三哥就好!”
  郑涵忙点头答应,正说着,只见刘则举纵马跃起出,他身形魁梧,下马却如飞猿跃树一般轻捷,大约三十岁上下,面色黝黑,须眉浓密,比刘则轩高出半个头,一见郑涵就拍着手大笑:“兄弟,可把你给盼来了!”
  看来是个豪爽人!郑涵忙笑道:“三哥好!”
  刘则举哈哈笑道:“好!好!郑兄弟一看就很爽快,合我的脾气!”
  刘则轩也微微一笑:“我家老三是个直脾气,你别见怪。”
  三人说说笑笑,向那座白色的小楼走去,楼内灯火通明,看着热闹,也很温馨。
  刚至楼前,听一个小姑娘乱嚷,“绿茵姐,来了来了来了!”看身形是刚刚大门外的那个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岁,身材瘦小,一双黑而圆的眼睛,望着郑涵滴溜溜直转。
  刚进了门,迎过一个人来,笑道:“已经找了你十五年了,可把你给盼来了!”
  他身材高大,只穿着半新的家常衣服,却气势夺人。头发黑亮,额头宽阔。脸上的轮廓,较一般的东方人更深些,眼睛黑亮而锐利。他紧紧地握住了郑涵的手,郑涵一看便知是桑卫兰,忙笑道,“桑老板,真是打扰了!”
  几人转过玄关,只见沙发上坐了一个人,原来是桑卫兰的三叔桑知谨,五十出头,头发半白,长脸厚唇,眉头习惯性地皱着,寡言罕语,一幅谦谦长者的模样。
  几人在沙发上坐下,桑卫兰的态度,很是亲切、随意,随手递过一杯茶来,郑涵忙起身接过,两人目光对接,桑卫兰的目光,却如冰锥雪剑般,一霎间似乎要他五脏六腑照个雪亮,郑涵也算见过世面的人,被他这么一看,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这个桑老板好厉害的眼睛!”
  “你我说来也算世交了!家叔在世时,常提起令尊来,说一向多蒙令尊相助,二人亲胜兄弟。嘱咐我要时常来往才是。不想家叔不幸离世,令尊又下落不明,殊是此生憾事!不想今日能在家中相聚,实在是缘分不断,情义应更胜当年!”他高鼻深目,带着点西方人的轮廓,眼珠倒是比一般的中国人更黑些,说话略着带点鼻音。
  郑涵回过神来,亦是侃侃而谈,“我是村野之人,家世贫寒,见识粗陋,此番前来,多承桑老板不弃!”
  桑卫兰一旁打量他:眉宇朗阔,器宇轩昂,哪有半点自卑自怜之意,不过客套自谦而已,于是笑道:“哪里!哪里!世兄现在哪里高就?”
  “刚从燕大毕业!”郑涵微笑着说,心中却有些忐忑:桑卫兰如果知道自己是个“谋杀犯”,还会相信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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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谢谢你的关注,前面几章是写好的,是发的有点多了,我还以为读者喜欢一次多看一些呢,谢谢你的建议@试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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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你看得这么仔细,"见过世面",是与他的出身相比较,是郑涵自以为的.与桑卫兰比起来,他见的世面显然还不够多,所以才会被桑卫兰看得不自在起来,哈哈~我再斟酌一下,谢谢你提的宝贵意见~~~
  谢谢你看得这么仔细,"见过世面",是与他的出身相比较,是郑涵自以为的.与桑卫兰比起来,他见的世面显然还不够多,所以才会被桑卫兰看得不自在起来,呵呵~我再斟酌一下,谢谢你提的宝贵意见~~~@试演

  啊,我知道了,把那句话改成"郑涵也算见过点世面的人",或是"郑涵也算见过些世面的人",意思表达会好很多,你看可以吗?@试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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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试演,看你的回复,就知道你是个有阅历,爱思考的人,有你这样的读者,真是我的荣幸,帮我把把关吧,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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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卫兰只是含笑颔首,并不多问。此时刘则举早已忍耐不住,大喊了起来:“余妈,你们把好酒都藏到哪里去了?快拿出来!”
  余妈应声走了过来,五十岁上下,肤色白净,耳后低低地梳了一个髻,干净利落,“就来了,三爷!”一口吴侬软语。
  说着扭头去看郑涵,“像!太像了!和他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的目光温暖慈爱,像是久别多年的亲长,郑涵觉得心中温暖,又不免有几分酸楚。
  桑卫兰笑道:“没错,我当时虽然小,倒也见过郑叔叔几次,真是像极了!”
  刘则举哈哈大笑,把郑涵一把拽住:“走走走,咱们酒桌上见!你今天要是喝得少了,便是大学生瞧不起我们这起粗人!”
  他倒爽快!不过郑涵到底是北方人,酒量傲人。他爽快地笑道:“好,那我陪三哥多喝两杯!咱们一醉方休!”
  刘则举喝道:“好!爽快!”
  刘则轩忙拦他,“等等,夏老板还没回来呢!”
  桑卫兰忙笑道:“不要管她,我们先喝酒!”
  刘则举也不让桑卫兰,拉起郑涵就往餐厅走,一边说道,“走走走,咱兄弟先喝两杯!”
  桑知谨有些担心,忙在后面叫,“则举,你不要让他喝多了,他一个刚毕业的学生,哪经得起你折腾?”
  郑涵被刘则举一路拽到了餐厅里,只见餐桌上已经摆了几道小菜,皆是粤、泸两处的名点,偏又有几道冷盘是鲁菜,想必是特地为郑涵准备的。众人分宾主坐下,郑涵坐在桑卫兰右首,左侧却空了出来,桑知谨、刘则轩、刘则举依次坐了下来。
  “大学生,来来,我为你接风洗尘!”刘则举一坐下便嚷开了,见了桌上的烛台,便用手推开,“我早说这玩意儿碍事,偏偏夏老板又要摆出来,真是麻烦!”
  桑知谨听了,呵呵笑了起来,“你有本事,下次当着她的面说,不要和我们抱怨。”
  刘则举便不答话了。桑卫兰提议为郑涵接风,众人便同饮了一杯。饮毕,刘则举忙给郑涵斟了一杯酒,又在自己面前斟了满满一大杯,说了一声:“兄弟,我先干为敬!”只一仰头,便喝得滴酒不剩。
  郑涵本是生性豪迈之人,酒量又好,见刘则举如此慷慨,不觉心头一热,便举杯咕咚咕咚地一口喝干,众人见了,都喝起彩来。
  桑知谨也笑道:“说起来,则举的酒量也算上海滩上数一数二的,想不到今天竟被比了下去!”
  刘则举把拇指伸过来,“好,果然是好样的!”
  几个人正说着,只听楼上有人说:“夏老板回来了!”
  桑卫兰、刘则轩等人忙说快请。郑涵连喝两杯,已经有些耳热了,不禁暗暗地吐了吐舌头:这个“夏老板”,想必也是刘则举一流的人物,今天岂不是要醉得一塌糊涂?他抬眼向上看去,不觉呆住了:楼梯上竟然是一位年轻的女郎,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身长颀秀,骨骼隽逸,神情散朗,秀色逼人。正扶着一个女孩的手,缓缓走了下来,形容态度,如云轻月朗,烟袅风闲。郑涵在北京上了四年学,也见过一些名媛闺秀,只是那神韵风骨,未有及此者,一时间神迷目眩,连忙低下了头。众人中除了桑知谨与桑卫兰,都站起身来。
  刘则举端了一杯酒上前,“夏老板辛苦了,我先敬你一杯!”
  那女郎含笑道:“现有贵客在此,我又焉敢放肆?”
  桑卫兰起身,扶她坐下,对郑涵介绍,“这位是夏悯夏谙慈,我们都叫她夏老板!”他带着几分玩笑的神情说。
  他们是情侣,还是夫妻?不过既然未称“夏夫人”,郑涵自然不敢贸然相称。不过“夏老板”这个称呼,似乎在暗示她的能干,也不失为一种恭维。
  郑涵何等聪明?自然心领神会,“夏老板好,久闻大名了!”
  那位“夏老板”亦是含笑问好,又问路途艰辛等语,方才落座,只是特地在桑卫兰的左侧,款款地坐下。郑涵留意,见她以左手执箸,原来是个“左撇子”。
  刘则举还嚷着要和郑涵喝酒,桑卫兰忖度郑涵旅途劳累,忙岔开道:“差点忘了说正经事,三叔,今天和那几个美国人谈得怎么样了?”
  桑知谨刚要说话,刘则举忙抢了过来:“成了成了,那几个美国人真是麻烦,谈了一次不成,谈了两次又不成,今天才算谈成了,早知道这样,我们前两次不去,今天去一次算了——”
  桑卫兰刚要说话,夏谙慈抢先道:“从前有个人吃烧饼,他吃了一个没饱,吃了第二个又没饱,吃了第三个才饱,他唉声叹气地说:‘早知第三个才饱,我就不吃前两个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众人都晓得她的脾性,见惯不怪。唯有郑涵是初见,又是好笑,又有些吃惊:这位“夏老板”真是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她不过说了一个流传甚广的段子,却贴切合宜,又切中时弊,让人难以回驳。
  以刘则举一向的为人,当然不会在意,此时却故意板起脸来:“我最恨别人说话拐弯抹角了,有话直说好了!”
  夏谙慈忍不住笑道:“你不直说我最恨‘你’说话拐弯抹角,而说我最恨‘别人’说话拐弯抹角,可见你也不是个爽快人!”说得大家又笑了起来。
  刘则举恨得拿筷子敲酒杯,“桑卫兰,你要是再不管,她可要上房揭瓦了!”
  “管当然是要管的,”桑卫兰微微一笑,对夏谙慈说道,“你这张利嘴,只管欺负老实人,要是再不老实点,我可要重重地罚你了。”
  刘则举抚掌大笑:“哈哈,报应,报应……”
  夏谙慈挟菜,轻声问道:“怎么罚?”
  桑卫兰微微一笑,“让我再想想……”
  此时席上除了夏谙慈,人人都喝了不少,连一向谨慎的桑知谨都喝了几杯,他轻轻地笑道:“今天见的那个美国人,原来是走私军火的……”
  刘则举一听“美国人”三个字,早已不耐烦起来,叫道:“那几个美国人也就算了,最烦的是那几个当翻译的假洋鬼子,嘀嘀咕咕地说我‘粗俗’,谁耐烦用那些洋鬼子的东西?不会用那些刀叉就‘粗俗’了?”
  刘则举的话是问着郑涵的,郑涵还没答话,夏谙慈在一旁道:“你不‘粗俗’,粗俗和傻能一样吗?”
  刘则举酒已半酣,没听见出来她的弦外之音,直着舌头说:“我不粗俗,粗俗和傻不一样——”突然截住,猛然回过味来:“你是说我傻呀?”
  众人都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郑涵正坐在他对面,眼见他的憨态,更是撑不住,一口酒都喷了出来,连桑知谨都忍不住指着夏谙慈,“你这张嘴呀——”
  桑卫兰似笑非笑地看着夏谙慈:“哦,原来你唯恐我不罚你……”
  夏谙慈笑道:“错了,我是怕你罚得不够……”一语未了,却站起身来,一旁的小姑娘早斟了满满的三杯酒在她面前,夏谙慈拈起一杯来,微微笑道:“桑老板言出必行,我与其坐以待罚,不如自罚三杯。这第一杯酒,为郑涵接风洗尘;这第二杯酒,恭贺三叔生意谈成;这第三杯酒,是罚我这张嘴,一解刘老板之气,二证桑老板之信。”说完,将满满的三杯酒一一饮毕。
  刘则举拍手称赞:“好!痛快,我也陪饮一杯!”说完也喝了一杯。
  桑卫兰忙叫人把夏谙慈的酒杯收起来,“又破戒了,回头胃疼也是活该!”
  刘则举呵呵笑道:“难得大家这么高兴,今天我们不醉不休!”
  一时间,觚筹交错,人人尽欢,唯有桑卫兰只是浅酌而已,众人知道他的脾性,便也不去劝他。几轮下来,人人俱是酒酣神疲,各人回房休息,只有余妈带着两个大姐收拾杯盏。
  怎么刚刚发的不见了,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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