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刀剑划开冰冷的雪雾,飘摇着碎裂着的雪砸在脸上,泛起一阵僵硬的刺痛。
云华眼前蒙了层血色,模模糊糊看不清身旁的景物,只知道敌人很多,密密麻麻将他包围起来,他身上的伤痕多了,自然就感觉不出到底有多疼了。
他躺在雪地中费力将身子蜷缩起来,将背脊朝外,硬生生扛着外边的伤害。
长剑早已脱手了,正插在离他不远处的雪地上,还能挣扎时他想过重新将剑拔出来,潇洒淋漓的再战一场,可如今连爬过去竟都是奢望。
“咳咳。”
他唇齿边涌出一滩血,很快染红了身侧,齿间尽是湿润的血腥味。
耳边是杂乱喧闹的人声,似乎在商讨该如何处置他,大概是为了决定就地诛杀他还是带回去留作俘虏这个问题,这才让他苟延残喘至今还没有去见阎王。
他抬手紧紧按在身前高隆的胎腹上,里边仍在一阵一阵的疼着,只是腹内动静逐渐弱了,仿佛同他一般折腾累了,独剩下一丝气息残存在这世间。
他轻声呢喃了几句,语气极温柔,仿佛掌下便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可眸中泪水还是愈发汹涌的流淌出来,润湿了极为苍白昳丽的脸颊。
身旁似有银白刀剑闪过,直直向他的胸膛刺过来,纵使云华在来时已经做好道消身死的准备,可如今心口还是涌起不可抑制的刺痛感来。
是不是如果他留在别院,至少还能让孩子活下来。
是不是他做错了?
断续的声音如同砂砾一般,几乎辨识不清了,不留痕迹的消散在空中,云华颤抖着身子,仍向白茫茫一片的北方望去,“没事的……别怕,爹爹带你回家……”
临到终了,他已经放弃心中渺茫的期待,将身子转过来,仰躺在这片洁白的雪地上,唇角微微勾起,似是在自嘲。
自己在期盼什么呢?
是指望将他视为仇雠宿敌的小徒弟来救自己吗?
罢了、罢了。
他将双手拢到腹底,指尖满是粘腻的血迹。
至少要死得体面些,雪地中还算干净,他的衣衫也勉强称得上整洁,只稍稍染了血,没什么大不了,敌人的血才叫战士的勋章。这事毕竟是受到敌军埋伏,他手上还沾着十来个敌人的血,说不定还能在万古青史上留下他一笔,叫后人传颂些他的英勇事迹呢。
他这样想着,缓缓阖上眼,可心中还是抑制不住的酸涩。
若是能将孩子生下来,亲自看他一眼、就好了。
他曾无数次想过用手中长剑将孩子直接剖出来,至少让他见一见这明亮的世间,但他的孩子还那么小,就算没有四面的敌人,若是没有了自己的保护,他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冰天雪地中能活多久?
他躺在一片血泊中,没有等到长剑刺穿自己的胸口,却等到了远处一声清脆响亮的骏马长嘶。
21.(伪HE)
正刺向云华胸膛的那柄剑被远处射来的箭矢锵然打落,剑脱手后深深插进雪中,脱缰的箭仍没有停下,顺势带走了一个人的性命。
“快些!列阵!有人来了。”
那些突厥兵从一片谈笑风生的自若情状被迫转成对敌的戒备阵型,将一息尚存的云华扔在身后。
“师父!云华!”
京袅的声音被呼啸的寒风搅碎,显得邈远而不清晰,恍若隔世一般。
他驾马从满目风雪中疾行而来,甚至没来得及披上件冬日御寒的大麾,只草草带了常用的兵器,便从别院一路疾驰到此。
风雪太大,砸在脸上冻得生疼,眼中吹入了寒风,被逼的的淌下热泪来。
他从未如此希望自己的怀疑是多余的,他的小师父正安安全全坐在归程的马车中,有时因颠簸不适发出些对他的控诉来,道他不应让自己拖着临产的身子在风雪中奔波,面上还带着些不满的怒意。
而不是像如今一般,孤身一人面对成百上千敌人的围攻,了无生机地躺在冷硬的血泊里,刺痛了他的眼。
从远处望去,云华的身形枯槁消瘦成单薄的一片,只剩下身前突兀的胎腹仍高高隆起着。
那是,他的孩子啊。
京袅骑在马上,抬手想去触碰一番,却被风雪寒幕隔绝开来。
箭矢铺天盖地的袭来,他没来得及收回手,被箭锋射穿了手掌,顿时鲜血淋漓。
他一边挥剑抵挡,一边飞快的驾马靠近, 他杀掉好几人,才得以冲进包围圈中。
“本王说,唯有我能靠近他,尔等蛮夷胆敢伤他,我定要你们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京袅语气中透着丝丝寒意,他涨红了眼,眸中淬火,喉结滚动,长剑在地面上划过发出刺耳的拖拽声。
仿佛下一秒便要走火入魔。
“真巧啊,梁王殿下,咱们又见面了。”那领头之人应声出现,双手交叠在一起,脸上毫无惧怕之意,“本来今日伏击目标只靖王一人,现下又附赠一个梁王,可真是笔划算的买卖,你京袅纵使有通天的本领也得死在这里!”
“哦?是吗?”
京袅袖间一闪,一枚小巧锋利的暗器就径直贯穿那领头之人的咽喉,连一句遗言都没让他留下。
京袅踏在那人的身体上,那张脸睁目、张口,满是惊惧,他斜睨了一眼,便冷冷道,“是不是很惊讶本王为何如此卑鄙?对你们这些蛮夷之辈,本王可不需要礼义廉耻。”
“这便是你们所有人的下场!”
周围人见没了主心骨,一时躁动起来,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将京袅与云华围在中间。
京袅在雪地里跪下来,将云华冻得僵直的身子抱起来拢在怀中,护在外衫之下,试图让这具冰凉的身体温暖起来。
他将滚烫的吻印在云华带着寒霜的前额之上,泪水止不住的涌出来。
“没事了,没事了,是我来晚了,师父别怕,我来了,我来带你们回家。”
京袅将云华紧紧抱在怀中,仿佛只要稍一松手,云华便会如抓握不住的浮云一般,飘往天上去了。
那些突厥人似乎仍不愿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有些在阵中跃跃欲试,想要凭此一役立下功劳,从此加官晋爵、名利傍身。
京袅听见怀中人闭着眼,双手仍攥着衣袖,正小声低低浅浅地呻/吟着,他霎时又红了眼。
“是不是很疼?都怪我不好,我不该欺负你的。”
京袅抱起云华,让他靠在一旁的树上,又将仅剩的外衫脱下紧紧盖在他身上。
京袅将剑拾起,抹掉脸上的泪,一步一步向敌人走去,剑气四溢,血光飞溅。
从今往后,你护这天下盛世太平、海晏河清,我来护你。
我们从此,再不分离。
想要HE的小朋友可以只看到这里,就当京袅把云华救了后生下孩子,然后幸福美满的生活在一起了,如果看不了可以去lof,那边发出来了,这边不太清楚发出来能不能看的到
22.(完结)
黄昏,雪夜。
白昼逐渐向晚夜过渡,天边的雪色不再那么清晰的划分出分别,而是呈现出一种阴沉的灰暗。
是不是人在回光返照之时大都会出现幻觉?
云华这样觉得。
他竟然在耳边听见京袅的声音,那语气同之前的冰冷粗暴截然不同,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与眷恋,仿佛 要将炽热的心整个剖出来给他看一般。
他听见他说,没事的,旧时苦难都已过去了,不论谁对谁错都不重要,只要今后江南盛景、京都繁华都能一同看遍。
他感受到身上传来的温度和附在自己臂膀上有力的手。
可他没力气睁眼看了。
大约是上天怜惜他,让他在临死前圆了仅存的妄念,如果京袅真的不恨他了,该有多好啊。
如果他真的来救自己了,该有多好啊。
他费力地睁开眼,想看一眼幻境中京袅满是柔情的脸庞,却发现自己仍在那片雪原之上,茫茫白雪似乎了无边际。
满目尸骸,血染边地。
唯独那抹刻入骨血中的身影仍在其中奋力厮杀,身上的曜黑衣衫被刺破了,露出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当面前最后一个突厥人带着愤恨倒下时,京袅将脸侧过来,对醒了的云华现出一个张扬的笑,他喘着粗气,大声呼喊,“师父你看!我来带你们回家,我做到了!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好……好,答应你……全都答应你。”云华颤抖着唇连应了好几声,不过几步距离,但隔着呼啸的寒风,他不知道京袅到底是否听到了自己的回应。
他眼中只剩下京袅身后那支突然出现的冷箭。
“京袅!”
京袅大约是没有听见,他只知道云华踉跄着朝自己冲过来,将自己猛然推开。
待他回头时,那具单薄的身体无力地砸向地面,一支锋利的箭矢贯穿了整个胸膛。
云华身上的衣衫已被层层枯血浸染,如今旧伤叠新血,显出一身深深浅浅的暗红。
京袅眼中的喜悦刹那褪去,他轰然跪倒下去,抱住云华瘫软的身子,泪水夺眶而出。
他用手按住箭伤,试图止住云华心口处喷涌的鲜血,可没有任何作用。
他眼睁睁看着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淌出,再次染红了衣衫的前襟。
“不要,不要!算是本王求你,本王求你了,你坚持住,援军很快就到了,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的。”
京袅把脸贴近云华的发间,他一次次捧起云华的侧脸,将带着泪水的吻印在上面。
他眼瞧着云华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无生机的死气来,只能将云华更紧的拢在怀中,想要把云华揉进骨血里。
不该的,不该是这样的。他曾听话本子里讲过,两个相爱的人跨过山海困苦、跨过世事阻拦,最终会执手相携、白头偕老的。他们的结局不该是这样的。
什么荣华富贵、兵权名利,他都不要了,他只想让云华活下来,仅仅是活下来而已。
爱恨情仇、苦难罪责,都不重要了,不论云华是爱他还是恨他,都好,只要让他活着,挂念着自己。
云华眼见着京袅的泪水止不住似的淌下来,颤颤巍巍地伸手抹掉他脸上的泪,“没事的……我在战场上什么伤没受过……一点也不疼的……”
“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云华猛咳了几声,唇边又涌出血来,他摩挲了一番,轻轻牵着京袅的手放到腹上,“别哭了……你摸摸他,你、你信我一次……一次就好……这是我们的孩子…”
京袅哭得更凶了,他犹豫着将手缩回去,怕碰疼了云华,却又再次小心翼翼的将手附上去,轻得仿佛在触碰什么易碎的宝物一般。
可云华却会错了意,他感觉到手中空落落的,以为京袅仍不信他,他连忙着急地解释,“你别讨厌他……他之前可活泼了,在肚子里踹得可疼了……他只是累了,才不愿动了……你把他留下好不好?”
京袅抱着云华,用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臂,“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了,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不该那样对你,是我混账,你往后要打要罚我都认,只要你坚持住,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来,我什么都听你的。”
“可是、可是我没力气了……求梁王殿下先将孩子剖出来吧……我对不起他……我提不起剑了…”
“不会的,不会的,你再等等,好好把他生下来,若是……若是你……本王答应你,将他剖出来。”
京袅哭得几乎哽咽,泪水滴在云华脸上,滚烫一片,“本王答应你,我一定好好对他,将世间最好的事物都留给他。”
“好……我就知道袅儿最好了……定不会辜负我的…”
云华听了京袅的承诺,紧绷的心落下来,他低/吟了几声,勉强勾起嘴角,扯出一个笑容,用调笑着的语气,故作轻松道:“这是哪里来的这么俊俏的小郎君……哭丧着脸做什么……不如、不如这位小郎君赐我个恩典吧……”
京袅不愿再让云华失望,于是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他未及思忖,脱口而出,“师父叫什么小郎君,不好听的,叫夫君如何?”
云华愣了一瞬,“叫什么夫君……若是成了夫妻……那可是要生生世世不相离的……”
“不相离便不相离,成了夫妻,我便同师父永远在一起。”
“好……”云华脸上笑意更浓了,他用手抚过京袅脸侧,“那我同夫君讨个恩典……我快死了……夫君能不能编些好听的话来哄哄我……假装你真的、真的很喜欢我……我可是孤傲清高了一生……还从未说过这样浪荡的话呢。”
云华说话断断续续的,声音极轻极小,京袅只能俯身贴在他嘴边才勉强听清楚一二。
京袅小声哭着,却不敢让云华听了去,他用沙哑的声音回道:“哪里需要编,我欢喜师父,从小时候到现在,一直都是,从未变过,我不恨你了,再也不恨了,我真的真的很爱师父,师父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
就算是几句他觍着脸求来的、编出来的谎话,也真的…很好听。
“若是……若是真的就好了。”云华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痛楚,只有身侧的温热才让他知道,他还活着,“你能不能再说几句?我还想听……”
“好,我说,不论是纷飞战火里还是在敌人的地牢里,我从未忘记过师父,我真的很爱师父,我以后日日将情/话说给师父听。”
暮色转暗,寒夜终至。
素雪反射出银白皎洁的月光,映得怀中人面色惨白一片。
云华眼前好似换了幅场景,不再是漫天飞雪,而是春寒渐消、桃红映面的盛京景象,他正是武举得盛、春风得意之时,少年风光,自京中驾马倚斜桥,抬眼便得满楼红袖招摇,可他没有与哪个娇俏少女对上眼,而是在临安长街破落巷角处,他牵起那个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孩子的手,轻笑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愿意跟我走吗?”
那小孩子似乎走的更快一些,他牵着云华的手,不停的催促道:“师父快些走,快跟上袅儿。”
云华再也抑制不住,开始泪流满面,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抬起来,想去牵那孩子的小手,“袅儿乖……等等师父……师父这就来……”
京袅似乎察觉到什么一般,他握住云华的手,将二人身子贴的更近些,泪水决堤,焦急道:“不要,不要,师父别走,袅儿在这里呢,你别走好不好!”
可那双冰凉的手最终还是垂了下来,京袅抱着云华,托住他的头,一遍遍的吻他,一遍遍的将还未诉之于口的爱意对他说,京袅说了很多遍爱他,可他终究,是听不到了。
铁骑赶到时,密林中响起一阵悲怆的恸哭声,震碎了满目白雪。
往日杀神一般的人,再也没办法强撑冷静,他在数千铁骑面前,踉踉跄跄将云华早已冰凉的身体抱到谢大夫马旁,他带着浑身血迹跪下来,一遍遍哀求谢大夫救一救云华,他虔诚地拥抱着他的尸身,仿佛只要他不放手,就还有一丝希望。
谢大夫终还是摇了摇头,京袅扯着大夫的衣角,不住的哀求,“你不要骗我,不可能的,他明明说了夫妻要生生世世不相离的,怎么他刚叫了我夫君,现在就不要我了……”
“我求求你,你救救他,他还没死,他腹中还有我们的孩子呢,他还没将孩子生下来呢,他不能死,我不允许他死!你之前不是让他醒过来了吗,我求求你,你再让他醒过来,好不好?”
谢大夫看了眼几近崩溃的京袅,决绝地摇了摇头,他见京袅还是不死心,只好狠下心道:“靖王殿下已经薨了。”
一语轰然。
冬夜中寒风呼啸,别院门口挂的小灯火光暗淡而微弱,被周遭冷风一裹,便利落的熄灭了。
世人口中那个战功赫赫、清冷孤高的靖王殿下,终究是没能熬过那个寒冬,同腹中幼子一起死在那个冰冷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