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邪灵 88
崔花影立在当场,手中无一物可挡,惊叫一声,用双手护了头脸,万念俱灰间,俯身蹲在地上,眼见那蜈蚣巨首便要砸将下来,听得半空中一声鹰啼,抬头看时,那半空之中坠落的宝剑银光暴射,幻化成一只巨鹰模样,竦羽盘旋而下,矗若飞电,二目如灯。此鹰往下一罩,爪似钢钩,把那蜈蚣抓了一下,铁爪嵌入蜈蚣鳞甲,生生将那妖物提在了空中,振翅而起,那蜈蚣负痛狂吼一声,身躯扭曲攀援,缠住那鹰的身子,两物缠斗不休,升入云层不见。须臾,有鳞甲虫爪堕如冰雹,血下如雨,有肉块坠地,长约数丈,血肉模糊,如无皮之蛇,落地后还在兀自翻滚扭曲。
地上那些妖兽见了,具是惊惶不安,纷纷悲啼后退,叫声中隐隐有畏惧之意。崔花影看得惊喜交加,正要叫好时,但见那电光巨鹰啼叫一声,转瞬间消逝不见,踪迹无处可觅,她顿时心中一沉,方才就怕那宝剑上法术终有用尽之时,却不想那一刻来的如此之快,如此这般,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那印光方丈看得镜中如此情形,回首怒视了一眼方才的弟子,说道:“你唤出的这只蜈蚣也是稀松平常,不过也好,勉强废掉了侍女手中之剑,如若不然,我定要严加责罚于你。”那僧人点头称是,连连用衣袖擦拭汗水。
印光方丈回过头来,扫了一眼魏王朝,说道:“那两个女子很快便要被妖兽结果,将军无需继续提心吊胆了。”
魏王朝默然点头,看着那星云镜中群妖兽振奋精神,重新鼓噪而上,步步逼近崔花影,心中泛起一股凄凉之意。他驻守边疆多年,和异族交战无数,最见不得妇孺被敌屠戮,但今日为了举事成功,竟然又要千方百计将这无辜女子送入黄泉,心中五味陈杂,心里如同压了铅块。
眼见着那群妖兽挨挨挤挤,你争我夺,好似都想独自吞噬生人一般,圈外的几头焦躁不堪,竟然开始撕咬靠前的妖兽。突然间一妖物从外间闯入,肋生双翅,人立而起,身材绝大,面如蓝靛獠牙冒,赤发红身古怪形,口如血盆,牙如短剑,只见他劈手抓住数只妖兽,猛地砸向圈中,将那逼近了崔柳二人的妖兽撞飞出去。众妖兽见这后来双翅妖物如此蛮横,尽皆怒号而起,却被他手指一伸,射出五条火龙,缠住身前两头妖兽,二话不说,提起送进口里嚼碎,血喷如涌,淋漓从那妖物下巴倾泻在地。
那地上众妖兽见他如此蛮力凶狠,一时间惊呆了,慑服当场,战栗不动。那双翅妖物狞笑一声,大步跨进圈内,耸立在崔柳二人身前。那崔花影此刻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只是用身子掩住了柳小姐,咬牙战栗不已。那妖物放声狂笑,口齿大张,血舌翻滚,俯身捏住崔花影衣衫,提起丢在空中,巨口一张间,转瞬将她吞在肚中,又重新弯腰抓起柳碧云,如法炮制,丢入嘴中。
只可惜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终成了妖物腹中白骨。那妖物连吞两人,仿佛志得意满,转过身躯,踢飞匍匐在地的一头妖兽,大吼一声,双翼一振,飞腾而起,起于半天,脚登天,头望下,二翅招展,空中俱有风雷之声,那物在空中几个腾挪,转瞬间没入阴沉黑云中不见。
印光方丈从星云镜中窥得此景,终于放下心来,呵呵大笑,转身便望向那法阵边缘,但见那太阴之星的星图瞬间明亮炽热,一如那其余四星。印光喜上眉梢,连连说了几声好,转头对着魏王朝笑道:“如将军所愿,那两个女子死得甚是痛快,并未遭受什么苦楚。”
魏王朝勉强笑了一下,说道:“末将有些妇人之仁,让方丈见笑了。”
印光方丈不以为意,说道:“将军休要过谦自责,这是以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乃是圆通大智慧之象。”说罢,那印光方丈又回头看了一眼方才招妖的年轻僧人,笑道:“最后这个妖物倒是强横,你怎地不一开始就将他放了出来?以后却是要记得了,休得怠慢拖延,否则便要贻误大事。”
那年轻弟子躬身喏喏而退,见方丈又扭过头去察看法镜,他方才挺起身子,望了望空中飘扬的那面招妖幡,又看了看刚才那面星云镜,暗自小声嘀咕了一句:“却是奇怪。”
旁边阵中又有人大喝道:“看见摩呼罗迦和那行钧相斗了!”
众人听了具是一惊,齐齐扭头向那半空悬镜望去,但见一面四神规矩镜中,征云笼地户,杀气锁天关,森森密林里,摩呼罗迦正和那行钧和尚相斗在一处,但见那摩呼罗迦头顶上妖气朘入云霄,冲破层云,映出一轮血月。那行钧和尚背上刀勾尚在,辗转腾挪间越发吃力,同上汗如泉涌,渐渐力不能支。摩呼罗迦冷笑一声,后退了一步,擎起左手,掌中火光隐现,若火龙标之状,手腕一翻,出手烟生,一标打来,那行钧大叫声:“不好!”躲不及,一标从胁下打来,没入躯体。行钧嘴里吐出一口鲜血,顿时伏倒在地上。
摩呼罗迦仰头狂笑,说道:“那帮人还都说你本领了得,神出鬼没,着实难以对付,在我看来,却是徒有虚名,你连那乔玄朴都比不上,哪里配称得上妖僧之名?”
行钧和尚咬牙不答,伏在地上,扭身向后面密林中爬去,似乎要挣扎逃离。
摩呼罗迦冷笑道:“方才你说要去救那幸存之人,就凭你这般本事,休要让人笑掉大牙。”说罢,伸手照行钧只一指,只指尖上一道星光,有盏口大小,飞至行钧面上,星光旋转间,那和尚首级已骨碌碌落于草丛之中,身子扭了几下,便僵硬不动。
印光方丈连同那阵中僧人,见了这般情形,全都低声讶异了一声,众人心中既是惊讶又是欣慰。这最后一个棘手之人,便如此被那摩呼罗迦解决掉了,今夜历尽千辛万苦,引得天崩地裂,异象迭出,更有无数同门送命,终于将这七人尽数送入黄泉,完成大祭,却是何等辛苦。
古寺邪灵 89
印光方丈长叹一声,转过身来,双手高举,诵一声佛号,对着阵中众弟子喝道:“诸位舍身忘死,辛苦一夜,却是终有所得,这祭祀神明典礼,终于已近尾声了,片刻之后尔等便可享得神明之赐,直接长上数百年修为,着实可喜可贺!”
那阵中僧人面露喜悦欣慰之色,有人暗暗流泪,相互搀扶,击掌拍肩,意态具是欣喜不已。
魏王朝也叹了一口气,松开了紧握宝剑之手,回首看了看身后的上千甲兵,微微一笑,放下心来,说道:“末将原本以为今夜要和那妖物异僧好好杀上一场,如今看来,却是没有那般机会了,不过也好,这是方丈之福,也是梓授公之幸!”
印光方丈呵呵笑道:“将军能为老衲掠阵,便是大功一件了,再等一个时辰之后,请将军带兵一起进入地下更深一层,届时梓授公会亲自引那神明之力,为我等赐福,其中玄妙莫测,不可言说,唯有亲身体验过,方才知晓个中滋味,实在是千百年难逢的机缘,将军一定勿要错过!”
魏王朝点头称是,转身又望向那站立在林中的摩呼罗迦,但见他侧身站在林荫之中,一动不动,脸上表情莫测,不知他在想些什么。魏王朝指着那四神规矩镜,对印光说道:“只是那物,过于凶横,现如今那道人妖僧皆已除掉,却是该到了鸟尽弓藏的时候了。”
印光方丈点头道:“这般道理,老衲也是知道,当初做法唤出此物,也就给了他在阳间六个时辰的光阴,时候一到,佛骨舍利自然便收他回去。”
魏王朝说道:“此物颇有桀骜之心,又是法力超绝之辈,方丈不怕他利用余下这段时间,攻了过来,反而对我等不利?”
印光长笑道:“将军心思缜密,不过老衲主持者祭祀已久,却也考虑过这般情形,更何况数位前代方丈呕心沥血研制的这大阵,却也不是摆设;我早就在他体内种下咒术,那摩呼罗迦纵有通天本领,也休想闯进这地下阵中来。”
魏王朝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侧身看那厅中莲花刻漏,已经是辰时时分,想来外间定然天色大亮,那摩呼罗迦也存活不了多久了。
厅中众僧纷纷松了一口气,留下少部分人仍然制御法阵,监视外间情形,其余人等站起身来,两两三三聚在一处,交头接耳,言谈甚欢。又有寺廟的积香厨僧人从别室中鱼贯而出,在大厅空旷处摆了上百桌素席,桌上玉屑米饭、蒸饼、糖糕、蘑菇、香蕈、笋芽,木耳、黄花菜等饭菜齐备,每桌另有酒壶玉杯盛了素酒,芳香扑鼻。
众人经历生死之劫,又是一夜未眠,心中放松下来,顿觉腹中饥饿,心神疲惫。魏王朝和印光方丈各自传令手下,除少数几个驻守警戒的,余下人等都过来进餐,那般军士中有嫌酒杯太小的,让那后厨僧人换了银凿落、水晶盆,满斟玉液,连注琼浆,推杯换盏,各饮数巡,放开肚皮尽吃,好不痛快。
魏王朝也邀了印光方丈入席,两人手持了琥珀锺,那印光笑吟吟地说道:“方才为了祭祀大事,老衲和将军只是饮茶,如今卸下这般重担,我二人终于可以把酒言欢,开怀畅饮了……”
魏王朝正要答话,忽听大厅上方传来一声尖啸,那声音尖锐无比,刺得众人耳膜一紧。紧接着一物从阴沉沉裂隙中疾速飞下,仔细看时,却是一只鹰隼,其色青,羽翼相切,有风雷之声,盘旋一圈,落在那四神规矩镜之上,双睛在目,盯着下面人等,气势凛然。
众人见大厅中多了此物,皆不知所措,一齐转头望向那印光方丈,大厅里瞬时悄无声息。原本那方丈还面带笑容,见了此物到来,立即丢了酒盅,脸色肃穆,振衣离席而出。但见那老僧快步走到镜前,抬首望向那鹰隼,双手一拱,低声说道:“不知梓授公有何指示?”
那鹰隼又是一声啼叫,从口中吐出一丸,其色碧绿有光,落在半空。印光方丈伸手一拂,将那绿丸抓在手中,手指碾动处,那碧绿之色登时碎裂,在他手掌内莹莹浮起了两三寸,几个蝇头小楷便现在空中,印光凝神看时,那几个字却是:“太阴星尚未归位,速格杀之!”
印光方丈大吃一惊,有如五雷轰顶一般,瞠目结舌间,又反复看了几遍那手中之字,兀自不可置信,他将头抬起,口中有了结巴之意,说道:“这……这却是如何可能?老衲分明是看着那柳碧云葬身妖物口中,况且太阴星之星图已亮,想必定是那女子已经命殒,她是一凡夫俗子,又如何有起死回生之理?莫非……莫非是梓授公在下面情形不察,有何误解?”
那鹰隼尖叫一声,颇有恼怒责备之意,它双翅一振,冲天而起,转瞬掠到那法阵边缘,在太阴星星图之上盘旋飞绕了几圈,促鸣鼓翼如格斗状,飓风骤起,刮的众人遮目掩口,风定再看时,那四星依旧焰光莹然,唯独太阴星却是再次半明半暗。
魏王朝和几个年长阇梨看得清楚,惊得站起身来,齐声啊了一声,那几个年长阇梨纷纷急道:“这是何等缘由?那女子为何能尚存在世上?我等该如何是好?”
那鹰隼飞落在险峻岩壁上,在烛光灯影之中一声不吭,只是冷冷盯着那印光方丈。
印光方丈转身踱步回来,脸色铁青,他举手一挥左袖,重重砸在离他最近的一桌酒席上,那桌上碗碟酒瓶应声而碎,汤汁酒水溅射了那席上之人一头一脸,桌面裂成数段,地上出现一个大洞,深不见底,那张桌子碗碟尽数跌入其中,不见踪迹。大厅里上百桌甲士、僧人见他这般怒意,全都齐齐站起身来,后退数步,悚立不言,垂手低头而立。
那大厅之中鸦雀无声无声,唯听得那穹顶裂隙上,有细小砂石簌簌坠落动静,上千人大气不敢喘上一声。良久之后,听得那老僧缓缓说道:“诸位,柳碧云不除,祭祀便不成;祭祀不成,触怒神明,今夜在场无一人能得脱。此刻离那祭祀结束还有约莫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若是再取不了那柳碧云性命,方才这顿酒食,便是诸位在阳间的最后一餐了!”
古寺邪灵 90
且说几个时辰之前,在那寺庙院中,行钧和尚在女子傀儡施法一击之下,背后筋骨寸断,从半空跌落下来,倒在地上,吐血而亡。那女子傀儡走上前来,蹲下身去,将那和尚身躯摩挲了一阵,轻轻喟叹了一声,起身顿足而灭,只留下那和尚尸身卧在萋萋荒草之中,不远处那堆残破蜘蛛檑木噼啪燃烧作响,光影明灭变幻。片刻之后,草中秋虫见人声已寂,便又复唧唧鸣响起来。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侧的厢房中黑雾渐起,阴惨惨将数间房屋笼罩在内,些许时刻后,那乔道人房间里轰然一声巨响,犹如炮铳激发,震得地面颤动不已,那厢房上黑雾陡然升起三五丈,间隙中隐隐透出火星霹雳模样,雾气又慢慢合拢了回去,将那厢房团团罩定。
当此之时,天上阴沉层云中亮起几道闪电,那电光却如同琉璃镜上裂纹一般,凝结在了黑云之上,久久不逝,那半空中也传出阵阵嘶嘶之声,有如金石摩擦一般,闻之令人心烦意乱。
那和尚尸身之下却是异变突起,有沙沙之声响起,似有一物在那和尚身下疾速绕了一圈,那具身躯倏忽没入地表不见,泥土翻滚间,野草又从地上冒出,原来和尚倒卧之处,却是丝毫看不出有何异常情形。
那行钧和尚落入地下之后,却是身处一处狭窄岩穴之中,里面幽暗无光,不知所往。行钧前方卧着一只白玉蜘蛛,身形绝大,吐丝挂如布匹,缠绕在那和尚肩颈之上,然后那蜘蛛转身向前狂奔而去,拖着那和尚身躯一路前行,方向隐约倾斜向下,行了数丈,前面却是无路可去。那白玉蜘蛛将身子立起,咬断丝线,向前面岩壁上喷吐了一阵,那坚硬岩壁竟软软溶解,如泥浆般滑落下来,白玉蜘蛛八爪旋转如刀,削切岩石,不多时便又开辟了一条甬道出来。
那蜘蛛跳跃进去,在甬道里折腾一阵,又折返回来,吐丝黏住行钧,将他拖了进去,不多时来到一处洞窟,其中岩壁光滑如镜,方圆七八尺,高度勉强能让人坐起,洞顶有几处小孔,隐隐有凉气吹来,另几处孔窟里有滴滴清水渗出。
那白玉蜘蛛将八爪一缩,身躯蜷成一团,体内有机括响动之声,不多时身形变幻,一尊白玉偶人立在地上,却是个女子模样,高约三尺,雕刻得乌云叠鬓,杏脸桃腮,娇柔柳腰,看那面目,俨然便是方才那女子傀儡。
那白玉偶人看了看眼前的行钧,又抬头仰望洞顶,笑道:“此处幽荒险绝,人迹所未尝至,那群老和尚却也没想到我将他藏在此处罢?”
那偶人在洞穴中走了几步,又朝地下掘深数尺,挖出若干末盐,如红如紫,那人偶自语道:“色鲜味甘,食之止痛。”她将那末盐堆在一侧,双手不停挖掘,地下更深一丈处,发出一块瑿珀,其大如拳,黑逾纯漆。
那人偶拿了那块瑿珀,跳出坑来,笑道:“此处果然是有些古怪,就连地下也藏了如此多的彼国珍异,这良药原本是异邦贡品,却让这些术士抢夺了来,深藏土中。”
那女子偶人将土推平,拍了拍手,将行钧身体翻转过来,令他背部朝上,方才那一击却是让那和尚后背肩胛骨尽碎,那两柄黄金刀勾却是依旧深深嵌在背上。
那人偶叹了一声,说道:“方才那一击,不单是掩人耳目,也是为了解下这刀勾,那刀上附了符咒,如同吸骨附髓一般,连在你体内,如果不击碎骨头,怕是万难取下。”
说着,那偶人将双手握了那刀勾,疾速拔出,鲜血喷涌,刀身上却依然连着两片碎骨。偶人小心将碎骨取下,拼合在那和尚残破身躯之上,十指手势变幻,从指间射出根根银线,有如冰雪蚕丝,刺入那片片碎骨之中,依次拼接而起,又复将那肌肉血脉经络一一缝合完好,片刻之后,便止住了那和尚伤口血涌。
那偶人站起身来,向一旁走了几步,从口中吐出几条鲜润槐树和柳树枝条,插入在行钧头、手、足各处的地上,挥手一指,那枝条焰火燃起,涌烟于其间,遮掩住两人身形。
偶人立在烟雾中,一手握住末盐,一手擎着瑿珀,口中默诵咒文,两手光华渐起,两手之上的物件渐似融化一般,不多时,她将两手合拢,手心中异彩闪动,轻微的噼啪之声响个不停,约有一盏茶时间,那白玉偶人摊开双手,里面的红色末盐和黑色瑿珀皆融为粒粒紫红药丸,约有五六颗之多,在她手里滴溜溜乱转。偶人把药丸放在一旁,将行钧翻了过来,将两颗药丸拍碎,分别撒在他头顶和鼻子上,踮脚伸手从洞顶接了一捧清水,泼洒在他心上,坐在一旁默然守候。
不多时候,枝条燃得只剩灰烬,烟气也渐渐散去,洞室中四壁蒙尘,那偶人用手指摸了摸壁上的烟灰,放进口中一尝,笑道:“这和尚,竟然尚可救。”偶人把剩下的药丸含在口中,尽数嚼碎,又掬了一捧清水含在口中,俯下身去,用手掰开行钧口齿,碎丹数粒,连同清水,送于唇吻,俄顷流入口中。顷刻间,行钧鼻纩微嘘,又数刻,心口那滩清水微滟,渐渐起了波纹,再一炷香时间,行钧呼吸复起,四肢渐渐有了些许活动。
那偶人见行钧这般情形,长吁了一口气,说道:“今番却是无忧了。也算你这和尚命大。”说罢,便在一旁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行钧,口虽不言,双弯凤目中秋波转动,锦绣娇容,不亚当年俏妲姬。
行钧呼吸渐渐均匀起来,脸上似乎也有了些许红润之色,那偶人叹道:“看你这般样子,就是从数月之前就身心疲惫,连番恶战,本该好好歇息,偏偏又被人穿了琵琶骨,废了大半法力,还要一心逞强,来趟这趟浑水,此间藏虎卧虎,邪魔齐聚,旁人避之不及,你却偏偏要一心闯了进来,简直是愚不可及……”
过了片刻,那偶人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你这般性情,到是像极了一个突厥女子。我只记得那人姓阿史德,名字我却记不得了,原本是个西域胡妓,嫁人之后和丈夫一起在集市,靠变魔术戏法挣钱过活,平日演些吞刀嚼火、剪绢还原之类的小把戏。我最初这具提线傀儡之身,便是由这女子制作而成,她也算是我的第一个主人罢……
后来边陲战乱,那夫妇同逃,因为其夫腰间有盘缠,引了一贼人露刃急追之,那阿史德氏忽然回身屹立,等贼人来到时,突抱其腰,贼人恼羞成怒,以刃击之,那女子头上血流如注,却坚不释手,不一会儿便气绝倒地,那女子的丈夫倒是远远逃走……我当时被那丈夫绑在背上,看着自己主人扑地而亡,那时的我尚且口不能言,心中一片混沌,隐隐知晓她是为了自己丈夫而死,但却不想那男子得脱后,转瞬便忘了此事,又娶妻生子,过的好不快活。后来我每每念及于此,都觉得我那主人,实在是不可理喻,愚蠢之极,怎会为了那般负心男子白白送上性命……这和尚,你今日以身犯险,又是为得什么?”
古寺邪灵 91
却听得那地上的和尚眼睛略略睁开,低声说道:“我今为利诸众生故,证于最胜无上道故,大悲不动舍难舍故……欲度三有诸众生故,欲灭生死怖畏热恼故。”
那偶人知道这是佛经中王子摩诃萨埵舍身饲虎之前所说话,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放在那和尚额头,觉得触手滚烫,笑了笑,说道:“你这和尚,是烧得糊涂了吗?以血肉之躯去喂那猛兽,你当自己是有几条命?难道说你这么想寻死?”
行钧叹了口气,眼睛睁开,用双肘撑地,靠着洞壁挣扎将身躯半抬起来,说道:“我自己牺牲生命,救赎那几人苦难,也只是暂时之事;你看那世上芸芸众生,仍旧困于生老病死的轮回当中,只有证于最胜无上道,才能度三有诸众生。”
那偶人楞了一下,苦笑道:“莫非你想以此为因缘,早日证得大道,再来以菩提智慧救度众生?你真是个想自杀的傻和尚!我果然没有看错。”
行钧笑道:“我一心求死证道,悟透那般大慈悲,但却总是未死成,今番还不是为你所救?”
那偶人啐了一口,也笑道:“这么说来,我这救人之举还是耽误师傅精修佛法了?早知道就把你丢在那处等死算了。”
行钧也讪讪笑了一阵,然后正色说道:“虽然感激你救我,但我还是心中纳闷,你我本是敌对双方,你为何不痛下杀手?还有,你方才在院中言语,似乎意有所指,这局中还有背后谋划之人?”
那偶人也收敛了笑容,说道:“我冒险救你,自然是意有所图,希望你能投桃报李,我在世间行走千百年,却也是识人甚准,你心地质朴,必然不会负我。”
行钧说道:“你于我有大恩德,我理应相报,但若让我做那伤天害理,取人性命之事,我却是万万不能,你若是那般要求,还是将我这条性命拿回去罢。”
那偶人微微一笑,摇头道:“却不是让你替我杀掉什么人。”
行钧沉吟了一会儿,疑惑道:“我一个穷和尚,身无长物,除了些许法术力气,还有什么地方能帮到你?莫非……莫非你是想那男女之事?那却恕难从命!”
对面那偶人气得翻了一个白眼,喝到:“你这和尚却是无礼,天底下男子多如牛毛,我出去只需媚眼一转,手指一勾,便有无数人神魂颠倒,扑了上来,我难道还非看上了你不成?”
行钧讪讪笑了一声,抓了抓光头,说道:“不是便好……却不知我何事能帮上你的忙?”
那偶人正色道:“我现在为人所拘禁,尚无自由之身,我救你活命,自然是要你帮我离开此地。”
行钧吃了一惊,环顾四周,问道:“你说为人拘禁,又是何意?难道现在我便已经身陷囹圄?”
那偶人摇头道:“你且放心,此地是方才你我相斗那处的地下,外人万难察觉。在你倒下之后,我在你身下塞了一块羊脂白和阗玉,留了些许法力在那玉中,现在我便是通过这块玉石和你相谈,至于我那本体,早就被拘禁回法阵之中了。”
行钧又是吃了一惊,仔细看面前那玉石偶人,样貌如生,脱胎玉质独一品,冰晶玉肌飘清韵,啧啧赞叹了一声,说道:“法术竟然可以精湛到这般地步,隔着这拘禁法阵,你都能遥遥御制这玉傀儡?”
那偶人苦笑道:“这也是我第一次施展这术,本来便有风险,怕为旁人所察,又不知道能支撑到何时,方才为你疗伤,便已经耗费了精力大半,余下的时光也不多了。”
行钧和尚哦了一声,点头思索,说道:“那拘禁你的人……”
偶人说道:“那些人却是野心勃勃之辈,和你一样,都是佛门中人,数十年前趁了灭佛法难,朝廷四处诛僧废寺,那些人趁乱掠夺了无数佛门至宝,更是将许多原本被镇压的魔物妖邪收为己用;这偏僻寺庙,便是这些人苦心经营上百年的处所,里面深宫曲折,机械隐伏,法阵森严,其中秘密,连我也不能全部知晓。”
行钧又问道:“那群人为何要将柳小姐等人诱到此地,意图不轨?”
偶人道:“那是为了祭祀一尊邪神,那邪神来历诡异,荒蛮远古,法力足以慑服群魔,只是一直处在那休眠之中,好似每隔一阵便要以活人祭祀,具体情形我也不甚了解。”
行钧沉吟一阵,说道:“如此说来,我那初时感觉没错,此间果然是不详之所。只是我昏迷了这许多时间,也不知道外间情形如何,乔玄朴法力高强,我倒是不担心此人安危,不过其余人等都是尘俗中人,哪里能对抗的了那般妖邪……我不能留在此地,要快些上去相救。”说着便想挣扎而起。
那偶人跨步上前,伸手将行钧按在墙上,冷笑道:“你重伤未愈,筋骨已断,力气不继,这般模样还想重新上去?真是不知死活的和尚,你知道为了对付你和乔道人,那些术士会派出何等强悍妖物?你莫要如此狂妄,不知死活!”
行钧低头想了片刻,说道:“如此这般,我更没法救你出来,你冒险救我,又是何等思量计较?”
那偶人说道:“我要你此刻在这洞穴中安心歇息,一两日之后,你身上法力便可复原,身上创伤对你来说也不是大碍,这里活人祭祀终了之后,法阵必定松懈,趁那些人不备之时,你便设法走脱出去;那乔玄朴是崇玄馆中人,马京瑾又是大员之子,两人行踪不明,朝廷必定派人探查,你只要稍微透漏风口,朝廷中人便能寻踪而至,到时候他们鹬蚌相争,我自然有机会从阵中走脱出来。”
行钧沉声道:“你要我在此地静养,难道是要弃了柳小姐张生等人不顾,听任他们白白送死?”
偶人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五人中怕是已经死了几个了,外间乔玄朴正在和谁人相斗甚烈,一旁还有股强大妖气盘旋窥测,你就算上去了,也是于事无补……”
行钧道:“若我引了崇玄馆之人到来,阵法崩坏,届时不光是你,那些人原本拘禁的其他妖魔之物,怕是也要一起倾巢而出罢?”
那偶人说道:“崇玄馆能人异士极多,怕是也不会放任我等出逃,我所赌的,便是那乱中一线生机了。”
行钧低头思索,想起这傀儡女子法力高深,又是刚刚取了马公子主仆三人性命,也是心狠手辣的妖物,心中犹豫不定,不知如何答复于她。
那偶人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说道:“你我人妖异路,本应无甚交往际遇,你若能助我出来,我愿意再欠上你一份人情,以后在世间再次相遇,我愿替你做上一件事情,你意下如何?”
行钧依然良久沉吟不语,那偶人见状,眉头一皱,脸上怒气涌现,说道:“好个不识抬举的臭和尚!我平日何等高傲,哪里像今天这般低三下四求过人,你就不怕我现在便杀了你?”说罢双手一垂,雷音自手心起,震光为电,其光如索而曳,垂在地上,身上杀意涌现。
古寺邪灵 92
行钧见她这般模样,不为所动,将上身坐直,双眼正视那偶人,毫不畏惧。
那偶人怒视着行钧,两人僵持了好久,那小小洞穴中只有电光霹雳豁剌之声,光影明灭变换,情势如同箭在弩上一般。
又过了片刻,那偶人长叹一声,掌心中霹雳消逝无踪,她微微侧过脸去,沉默了一阵,说道:“你既然不愿帮我,那便算了。你就在此地静养几日,复原后寻觅了机会出去罢,自己一切小心!”
行钧愣了一下,问道:“那你又是如何打算的?”
那偶人低声说道:“除了你之外,我还留了一招后手,只不过那条路……希望太小。聊胜于无,我会全力一试的。”
行钧低头沉默了一阵,然后问道:“我现在这副模样,根本不是你对手,你为何不痛下杀手,或者做法将我制成你的傀儡仆役?”
偶人抬头望了行钧一眼,眼神中似乎秋波湛湛,转瞬间又将脸转了过去,叹道:“要杀你何其容易,我却总是下不去手。罢了,有缘以后外间再相见了,只是希望见面时,别再你死我活的争斗。”
行钧沉吟了一会儿,抬头说道:“我方才未曾应承你,是因为我想上去救了那几个无辜之人,再会一会那背后设局阴险之士。如果可能,我也许……也许会破了法阵让你出来,不过在那之后,你我再次相遇之时,我怕是不会再留情面,要和你全力相搏,定要将你收服。”
那偶人听得双眼圆睁,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过了片刻,弯腰笑了起来,说道:“这蠢和尚,你就是一具肉体凡胎,又不是金刚不坏之身,侥幸捡了一条命回来,还妄想着做如此多的事情。出家人不打诳语,师傅你怎地如此喜欢吹牛?”
行钧咬牙伸展了一下双臂,用力撑住岩壁,后背骨骼啪啪作响,有如爆豆之声,略微活动之下,头上冷汗涔涔而出,他咬牙说道:“虽说是肉体凡胎,但我复原的速度,还是比平常人等快上一些,只要给我些许时间……”
那偶人望着行钧,脸上也是微微有惊异之色,原本想他背后筋骨寸断,双臂早就不能活动,没想到这般快便能挥动手臂、施上气力了,饶是如此,她依旧冷笑道:“些许时间?上面那些妖物却是没有这般耐性,等你恢复完全之后,那几个凡人祭品早就在妖兽肚子里,化为腐肉了。”
行钧点头道:“我知道情势急迫,非常之时便用非常之法,我愿意冒险一试。”
偶人连连摇头说道:“你都这般虚弱,还想着施展法术?休要逞强,现在上去,随便一只妖兽都能解决了你。”
行钧只是微笑不语,那偶人见他这般模样,心中一动,问道:“你若身躯完好,和那乔玄朴全力相搏,谁的胜算更大一些?”
行钧说道:“我让他一只右手相斗,方才公平。”
那偶人噗嗤一笑,说道:“你这和尚不光傻,还有些傲气,想来那乔道人让你吃了许多苦头,你心中有气,故意这般说法?”
行钧也笑道:“为何我实话告知,你却总是不信?年轻时我也是个暴戾之人,诸般杂术修习甚广,慨不快意,身所伤者甚众,后来皈依佛门,打磨心性,却是收敛了很多。”
那偶人又掩口笑了一阵,然后正色道:“傻和尚,你身子虚弱,外间凶险万分,勉强上去,真会送掉性命的,我侥幸救了你一回,却是没有办法再来一次了。”
行钧也正色道:“既然已经答应助你,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至于你出来之后,如果再为祸人间,我定要追你到天涯海角。”
那偶人听了,又莞尔一笑,说道:“想追我的术士却是很多,师傅你可要慢慢排队,耐心等候了。”
行钧听了一窘,讪讪不知如何应答,那偶人走了过来,和他并肩坐下,扭头望着他的脸庞,眼中却有欢喜之色,说道:“师傅你虽说傻且自负,不过也可爱的紧。寻常男子,遇到这等危险困局,不是彷徨无计,支吾其词,便是眼神闪烁,假意应承,借机溜之大吉。倒是你,方才宁可被我杀死,也不愿欺瞒于我。”
行钧脸上一红,说道:“接人待物,难道不是理应如此?虽说你是妖物,但也毕竟有恩于我,我怎能口出诳言,诓骗于你?”
那偶人脸上现出欢愉之色,双手抬起,将头枕着手臂,倚墙而坐,轻轻说道:“若是百年前,我能遇到你这样的人,也许……”
行钧扭头看她,那偶人面上神情迷茫,好似陷入回忆一般,不知她在想些什么,轻轻咳了一声,说道:“或许我现在该动身上去了……”
那偶人突然翻身而起,抬头望向洞穴顶部,行钧心中一动,也是侧耳倾听,片刻之后,两人齐声喊道:“大事不好!”
行钧挣扎着便要起身,却被那偶人用力按在地上,只听她喝道:“这事却都交给我应付!”
说罢,她向后一跳,俯身将右手按在地上,口中念动咒文,步罡念咒间,数株苍松古树,从地上窜出,棵棵挺拔身姿,将那岩穴转瞬间撑大了数倍,霜皮溜雨四十围,枝杈茂密,将这洞穴变成一间树屋,那偶人抬首望向洞顶,面上有焦急之意,口中说道:“只希望今番能撑得住,躲过这一劫!”
话音刚落,有鸣响激烈,震动山川,声如霹雳,那洞穴中岩落如雨,推山转石松篁倒,烟尘障目,岩壁崩塌,地面起伏,古树根须暴出,大如酒瓮,纵横相承,状如缲车。
那地裂山崩之状持续良久方才停了下来,尘土兀自飞舞不定,地上碎岩遍布,数棵古木已经支撑不住,折断在地。行钧以双手撑地,勉强挣扎而起,咳嗽数声,双眼渐渐适应了那洞中浑浊幽暗,他心中挂记方才那偶人,低声呼唤了几次,却无人应答。行钧咬牙勉强站起,向前走了几步,却看得那白玉偶人立在当地,一动不动,眼中早就没有了神采,心中吃了一惊,慌忙走上前去,伸手扶触,一触之下,那偶人身上环佩叮当之声响起,身子急缩,变为一块玉佩落在地上。
行钧见状,知道是那女子傀儡方才做法消耗甚剧,难以为继,却是和自己断了联系,他轻叹一声,将那玉佩拾起,那玉正面是云纹和蝙蝠组成的图案,有流云百福之意,背面刻了几个字,却是“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行钧将那玉持在手中,隐约闻到玉上幽香,想着那女子傀儡原是妖邪,本应和自己势不两立,却又三番五次救了自己,心中也是起了矛盾纠结之意。轻轻喟叹了一声,他将玉佩在腰间束好,正想打量四周,寻找去路时,却听得角落里传来一声狞笑,笑声阴沉,不怀好意,转瞬间便有恶风扑至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