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都记事——一群职工子弟的末途悲歌

  我从小就喜欢胡思乱想。很多时候会一边走路一边瞎想,一直到目的地为止。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也会瞎想。一直到我现在这个岁数,还是改不了习惯。前几年我甚至专门做了脑部的核磁共振,实在怕用脑过度提前老年痴呆。
  初中升高中的假期玩的太狠,上高中以后已经对学习失去了兴趣,一直没有兴趣到硕士毕业。这么多年,忙或者不忙,认真或者散漫,感觉一直在混日子,混吃等死。我甚至没有坚持心写完现在这篇文章。前两次动笔,自己都不忍心读。这是第三次写,大概率还是要断。
  若干年前,因为花天酒地,不注意身体,着实生了一场大病。入了院,主治大夫迟迟不敢动手术,血压一直太高,怕我上了手术台下不来。科里头发花白好死不死的权威专家带着一群学生来查房,看着我说,像这个病,搁几年前做手术,好一个,死一个。我真他妈谢谢你大爷。
  情况最不好的时候,高压到了二百多,上厕所不敢蹲坑,起来眼前都是黑的,躺在床上真有点气若游丝的味道。我住的是个大房间,里面起码有六七张床。夜里关灯,走廊的灯光打进来,屋里有人打呼噜,有人唉声叹气,斜对面的老逼头子整日整宿的叫唤,气得床边的孝顺儿子低吼着要掐死他亲爹。真是一片末日的滋味。
  睡得朦朦胧胧,觉得旁边坐着一个人。黑衣黑袍,拄着个不知道啥玩意儿。我使劲睁睁眼,看定他,慢慢说,草泥马,好歹你伸个舌头,拄把镰刀算咋回事。This is China!那个人也不说话,看着我。我渐渐觉得身上开始发凉。我掏出一件东西,朝他伸出手,平摊在手掌上,借助外面的光线,反射出几丝璀璨。
  “从法律的意义上来说,你这算行贿。”黑衣人慢吞吞说道,喉咙好像有两把锈菜刀相互摩擦。他往前微微探头,端详了一会儿,说:“黄金家族的好东西。。。洞里拿的吧?”
  我说我不想死。这个够不够买命?
  黑衣人看着我,突然咧开嘴无声的笑了。我甚至能看到他森森的牙齿。他凑近我,我闻到了一股腥气。
  “关键是,你现在是死是活?不死不活?又死又活?你不是在洞里就该死了吗?还是说,你现在就是一只老薛家的猫?老实说,我都分不清了。”
  我无言以对。
  “对了,你那些可爱的兄弟们都去哪里了?或者说,从洞里出来,你竟然没有打探过他们的消息和下落?”
  “啧、啧、啧,多么纯真可贵的友谊。”
  我的心脏好像突然被一只手攥住了,喘不上气。同时脸上又热又辣。
  “黄金家族的子孙选人的眼光真不好。最卑劣者反而活到了最后。”
  我重重叹了口气:“你居然这么身临其境的,看来我真的命不久矣。”
  当人总是一味的开始回忆,那他一定正在衰老或者面临死亡。
  我那时还在体制内,待在灰暗而狭小的平都,拿着固定而微薄的工资,过着无聊而窘迫的生活,看不到人生的半点希望。面对不喜欢的命运,一个人有再多不甘,也会慢慢习惯和沉沦,更何况我是一个惰性很大的人,胸有大志却耽于幻想,脾气暴躁但本性怯懦。当时单位接了一个上级的活,叫做资源普查什么的,山川河流、景区景点,哪怕一棵烂树、半垛石碑,只要入了“当地名胜”了,都得去实地考察拍照,回来再按照固定表格填写一遍,很无聊的一项任务。有时候是领导带着我去,有时候我带着别人去,而所有事情的开端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我记得那次是去豹竹涧,市区边上的一个小破景区,好像当地的村委会管理着,掉屋坠瓦,破败不堪,就这还营业呢,收十块钱的门票。跟门口的当地村民打了招呼,说明来意,出示介绍信,一路走进去。豹竹涧位于一群小山环抱之中,地势渐次蜿蜒而上,到了几座主殿的位置,海拔差不多能到了山顶,同时大殿后面的山坡向阳处,还有林林总总十几个砖石垒就的大馒头,方圆总得四五米见方,当地人称“道士坟”。靠近地面的位置,有一个方形的口子。我其实之前来过几次,都是远远的看着,不想靠近也不想深究,坟墓尸体之类的总不那么吉利。这玩意儿里面也不知道有没有羽化登仙的道士们的遗骨,还有留这个口子是干嘛用的,让道士魂儿经常回家看看?
  已经是下午,阳光透过松树斑驳的打在道士坟那一片位置。我赶紧拍了几张照片,准备撤退,突然看见道士坟的的开口处有双眼睛冷冷看着我。
  确切说,是两个黑黑的圆洞。天气不算很冷,还有阳光扫在身上,我却觉得一下子掉进冰窟里。我好像呆了一个世纪之久,灵魂在脑窍之上飘忽了好一会才慢慢回到体内。
  这他妈的到底是啥玩意?像个人,但又实在不像个活物,我呆呆和“它”对视,它两个黑洞没有感情的看着我,突然咧开嘴无声的笑了,一个更大的黑洞。它笑了一会,慢慢隐去了。
  一起来的同事说话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好像在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转过头来,挤出一个笑脸:“有...有点冷了。”
  晚上回到家,心神不宁,甚至都没有跟老头儿打招呼。在老头愠怒的注视下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呆坐了一会,给魁梧打了一个电话。魁梧不魁梧,身形瘦小,是我好多年的朋友。身形小,心思不小,为人诚恳踏实,就是有点仙,爱瞎琢磨。大学时候迷上了气功,经常在宿舍呆坐练功,当是时,轮子闹得很凶,把大学辅导员吓得要命,其实全无关系。
  道士坟“遇鬼”这事儿,听着实在扯淡,不足为外人道,魁梧倒是一个很合适的交流者。我惊魂未定,磕磕巴巴的把整件事情说完,问他:“你说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那头倒是很镇定,从容说:“哪他妈有那么多幻觉。”
  “你的意思是我真遇到鬼了?”
  “哪有鬼?这不扯淡吗?肯定也是实质性的东西,譬如僵尸什么的。”
  “卧槽!你这话一点没安慰到我,僵尸也好不了多少。再说哪他妈有僵尸,都是胡说八道。”
  “不了解的东西最好别轻易否定。”魁梧没有和我争辩下去,停了一会,说:“明天你来我家吧,一起喝点,顺便给你解解心宽。”
  自己我妈死了以后,老头儿找了个后老伴儿,父子之间的关系似乎更差了。我对他没什么亲近感,他对我也是一肚子不满意。特别是我越活越活成了他最害怕的样子:大龄、穷、宅、没房子、没女人。明明起点不低,过的是落魄不堪。每天看到我都是长吁短叹。这无疑也增加了我的心理压力,基本上一下班,吃点饭就躲进我的小屋子去了。
  所以他倒不反对我社交,甚至有点催促的意思,仿佛这样我会显得正常一点。他历来管我较严,但往往我说在朋友处喝酒、过夜显得通情达理。我记得和魁梧的约定,晚上拎着两只烧鸡去了魁梧家。魁梧瘦小,他老婆胖大,喉咙直、嗓门大,人爽快,开门见我大叫:桀子你来了,恨不得全楼道都听得见。进门逗逗魁梧那个流鼻涕的儿子,魁梧一脚弓把孩子拍开,示意我去酒桌上落座。我招呼嫂子和小孩,嫂子说你别管我们,都吃过了。
  我吃了几口菜,喝下一杯酒,稳了稳心神。我悄声问魁梧:你觉得我那天不是幻觉或者看花眼了?
  魁梧点点头,说我也见过那玩意儿。
  我一惊,片刻才说得出话来:“这东西...已经这么普遍了?”
  魁梧摇摇头,一字一句说:“凡见吾者,皆为罪人。”
  我脸皱到一起了,想着你他妈怎么又犯病了。
  魁梧笑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其实这也算是一种生命体。但确实也跟我们常规认识的生命啊,人类啊有所区别。
  “就像活死人、僵尸、行尸走肉什么的。”
  “差不多,原理上有共通之处。”
  我无言以对,只能拼命喝菜吃酒。
  “它可能确实要颠覆你的三观,需要你慢慢习惯。”
  “我不习惯。除非我疯了,我觉得你也疯了。”
  魁梧笑笑,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要试着接受,否则你真会发疯。”
  “这是不是就预示着...”我艰难的措辞,“我厄运的开始?”
  魁梧表情不可琢磨:“让我说的话,更像是一种召唤。你可能需要跳出你的舒适区或者说堕落区。”
  他的眼里有种异样而疯狂的色彩,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
  我苦笑着说我真信了你的邪!巴巴跑过来听你扯几把淡!
  魁梧见我听不下去,也不再灌输我什么东西,只是专心喝酒吃饭。酒入愁肠愁更愁,心情不好只会醉的更快,魁梧不放心我,一直把我送到家。一路上我大着舌头跟他说我不能有事,我还没结婚,还没房子,还没孩子,我不甘心。我要把这件事当噩梦一样做了,当臭屁一样放了。魁梧轻抚我的肩膀不说话。
  到了地方,我摇摇摆摆上楼,魁梧叫住我。我扭头,楼道的声控灯亮了,打住我,却照不清外面的魁梧,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又听到他慢慢说:“凡见吾面者,皆为罪人”。
  其实人喝多了睡觉是很难受的,观者觉得其呼呼酣睡,其实本人无比痛苦,大脑兴奋而混乱,意识流会纠缠成世界最难解开的线团。我好像又回到小时候的故居。二层小楼混居着很多人,周围有着大片的空地。杂草茂盛,我走过去,没于群绿,鼻端充斥着各种植物的气息,随着脚步的逼近,各种昆虫会腾空而起,密密麻麻的飞走。这样的时代不会再来。然后所有的建筑似乎都渐渐远去,直至不存在。这野草无限扩张,把我缩小至一个米粒。远处有飘渺的歌声传来,充满异域风情,我扭头,身后站着几个无比高大的黑袍人,有的伸开双手做接纳状,有的伸出手召唤我,我内心害怕,但又不自觉靠近,突然,中间那个最高大最威严的黑袍人开口说道:凡见吾面者,皆为罪人。
  随后的几天我都是脸青脸白的过着,慢慢的这件事情在我心里的位置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的时候,魁梧又联系我了。这天杀的居然让我陪他再去豹竹涧一趟。
  我说我死都不会去。魁梧没说啥,硬塞给我一张卡,说里面有五万块钱,不多,先用着。
  我说魁梧你干什么?你一个破网管哪来这么多钱?嫂子孩子都不富裕,你怎么能拿这些钱胡造,不合适不合适。
  魁梧示意我收下,我低头看着他破破烂烂的运动鞋,一阵心酸:“兄弟,你说你这是干什么,这不胡闹么!”伸手接过银行卡,放在衣服口袋里,用力捏了捏。
  “不过兄弟,五万块的勇气还不足以支撑我大半夜的陪你去豹竹涧。这是要去和僵尸搞联谊吗?”
  魁梧拍拍我安慰说:“一、你陪我去这一次,我把我知道的东西告诉你;二、这次会有人一起去,保护咱们;三、你是我迄今见过的把自己满手好牌一点点作没的最牛逼的撸瑟,你已经是在人生的最低谷了,真的,桀子,你现在就剩烂命一条,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我张嘴结舌看着他足有一分钟:“真的...魁梧...就凭你说的这话,我真该问你要十万。”
  我当然可以去。再害怕我也能去。魁梧不富裕,花钱也不大手大脚,这次眼睛不眨排出五万大洋,说明这里面肯定有事儿!有大事!和魁梧、晓军,我们这些职工子弟从小玩到大,谁不了解谁?魁梧说得对,我确实没什么退路了。从部队回来,把那点转业费糟蹋干净,几乎光着屁股回到平都上班,落魄的像一条老狗。我隐约觉得被命运之手牵引着要往某条路上走,可能会翘辫子,也可能...会有不可名状的隐秘希望。魁梧当然也知道我肯定会答应,钱很可爱,和兄弟一起冒险也很刺激,僵尸当然可怕,可是了无生趣的现实岂不更可怕?
  到了约定的那天,我跟老头儿交代好,出来上了魁梧的车子。魁梧开车,车后座坐了两个人。这两个人,面貌普通,衣着平平,沉默无语。我想这可能就是魁梧说的帮手。后视镜里我无意和其中一人对视,突然他眼中精芒大盛,我吓了一跳,赶紧把眼神挪开。
  到了豹竹涧附近,把车停好,我们几个从山脚上山。如果不想从豹竹涧景区门口进入的话,就需要爬到山顶,翻过去从另一侧慢慢下去。除非刻意锻炼身体,没有多少人为了省十块八块钱走这条路的。开始上山的时候,周围还有不少人。我看随魁梧来的两个人走路又轻又稳,很少有普通人爬山歪歪扭扭、趔趔趄趄的样子。这两个家伙貌似轻松,好似游山玩水一般,不经意间却目光凌厉的扫射四周,而且两人分列两边,略有前后,却把我和魁梧虚虚的拢住。
  等我们走到山顶,已近傍晚,余晖扫在众人的身上。此时周围也没有任何的跟随者了。正值冬末春初,寒意也慢慢上来,想着要在这寒夜中熬一宿,我不由一脸苦相。翻过山梁,往下走了一段,豹竹涧的建筑已越来越近。魁梧举手示意停下,指着旁边一块巨石让我坐下。这巨石背后正好能容纳一人的位置,地面尚平,屁股坐下来没有那么难受,而且正好巨石把身形藏住。我看魁梧也藏身于我旁边的一块石头之后,我转过身环顾,却发现那两个人看不到了。
  我悄声叫魁梧:“妈的天这么冷,到了夜里怎么办?”
  话音刚落,一条毯子飞过来。我还要开口,一大袋面包又砸到我的头上。我尼玛,我猛地站起身来往外走。
  魁梧连忙喊我:“你干嘛去?”
  “我清清肚子,撒泡尿,拉泡屎。”
  天色很快暗下来了。一轮皎月正在当空。我把毯子裹在身上,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还挺保暖。但现在寒月凄清,枯坐深山,我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傻,我安慰自己,至少是有钱拿的。魁梧刚才警告我不要睡着,一个是怕失温,一个是怕我忘了正事,可是暖意上来,不由得沉沉睡去。
  朦朦胧胧中觉得头上挨了一下,我睁开眼,听见魁梧极低的声音传来:来了!
  我一激灵,睡意全消。奓着胆子慢慢起来一点,从巨石探头看,当是时,月光扫在豹竹涧,一片雪白。先是在道士坟周围出现了幢幢人影,身形僵立,过了一会儿,好像冰雪消融,身形出现抖动,接着不约而同仰首望天,发出“嘶嘶”的声音,在这夜晚的寂静当中,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我顿时觉得小腹一阵尿意。老天!活死人之夜这是!我是真没自己想象的那般胆子大,然则现在就像是坐上了海盗船或者云霄飞车,欲仙欲死之中后悔都来不及了。我颤巍巍扭头看魁梧,能看出他也探出头来观察,瘦小的身影此刻却不动如山,镇定如常。或者他也吓呆了?
  那些东西吸食了一段时间的月华,身形摇摆的幅度更大,我心里“阿弥陀佛”个不停,心说这就算是起夜吧,深更半夜,都快点回坟里睡个回笼觉吧。
  突然其中一“人”发出长啸,声音低沉却充满压迫感。那群东西似乎受到什么感召,齐齐行动,在山石劲松之间蹦跳起来,身形还是很僵硬,但速度是真快,蹦到一处,个个仿佛在寻找或者拂拭什么东西,过了几秒钟又迅疾的飞到别处,要命的是有几个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肝胆欲裂。转头看魁梧,不由大惊失色,这傻逼去哪里了?我睁睁的看着群魔乱舞之地,竟然觉得每当哪个僵尸跳离某处,总会有个白晃晃的影子出现,僵尸太多,落脚地无数,那个白晃晃的影子跟着晃得更快,在我眼里几乎都出现了拖曳的效果。正惊疑间,魁梧的脑袋突然从石头上露出来,把我吓个半死,他急声说桀子没事吧?保护好自己,有事喊我。声音未断,突然消失不见。然后我又看到那个白影子在乱串了。
  我尼玛!白影子是魁梧?他从哪里学得这些歪门邪道?心中的讶异几乎要压过了恐惧。正发愣的时候,危机顿显,两个鬼东西竟然朝我这块大石头蹦过来。我刚要大叫,听得身后一声“孽畜”,两道身影从我背后飞起,转瞬之间和那两个僵尸交了手。双方好像对了掌,两个僵尸倒退着飞走,瞬间又有两只飞来,赫然各举着两把长剑。两个“保镖”手里也多了黑乎乎的棍状物,双方交接之下,金石之声长鸣。
  我激动的手舞足蹈,来看武侠大片了!绝对3D,绝对超值,票价他妈的一条命。
  短短几秒钟,两个保镖已经和好几个僵尸缠斗在一起,魁梧也在那边窜的兴起。我心想他妈谁来保护朕呢?好死不死,又是两道剑光朝我射来,我吓得大叫“魁梧!”倏忽之间,魁梧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半蹲于巨石之上,用手指把其中一柄长剑荡开,荡开之势未减,又把另一柄长剑直接撞飞。
  啊哈?《我的发小是武林高手》?
  恍神的时候,魁梧又踹飞了两个,左手把半瘫的我拉起来,低吼说:“走!”
  说话间又有五六个东西踩上了巨石,几把光闪闪的长剑环成刺目的扇形,齐齐刺向魁梧,魁梧侧身,伸出手指弹在最外面的一把剑身之上,那柄剑鸣叫着把扇形的剑阵全部撞散,正其时,又是一物飞来,来势更猛,剑尖堪堪插向魁梧的面部。我还没来得及大叫,魁梧一张嘴,咬住了飞来的剑尖,同时他的手再也把持不住,顺势放开了我的胳膊,对方攻势未稍减,又一个胖大的怪物飞过来,举起油锤大的拳头砸过来,魁梧吐气开声,举起左手握拳和那个胖子硬怼一下,发出沉闷的钝响,这期间魁梧带的人发狂般的朝我们这里冲,却被数个僵尸死死拦住,急的嗷嗷大叫。
  我正忘情看着那个胖子飞起,就看到一道寒芒冲着我脑门过来了。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时间变得很慢,脑海里闪现过最后一个念头:这就是我的命了!
  说时迟那时快,魁梧已无暇出手,竟然侧过身子,挡在我面前,用身体硬生生接住这一剑!
  魁梧一声闷哼,身形摇摆,我的脑门“嗡”的一下炸开了,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冲到天灵盖,同时右边整条胳膊着火一样又热又涨又疼,耳边有个声音急促地说:“打他!打他!”
  这声音非常耳熟,可我已无暇细想,整条右胳膊好似马上炸开,我再也忍耐不住,狂吼一声,跳上巨石,并拢右手的食指中指,朝那群僵尸点去。
  当是时也,月皎星稀,鸦雀呜咽,松涛阵阵,暗影重重,一股淡淡的圆形气柱冲天而起,惊飞了周围所有的僵尸。射出这道气体,身体好像舒服了一点,我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不停拿指头点来点去。树林之间,道道白气纵横,遇到僵尸,直接透体而过,碰到长剑,如催朽木,当即折断;扫过巨石,竟然也激起阵阵砂砾!那两个保镖也忙不迭的躲闪,我听到一个人惊叫:这世上真的有剑气!
  我脑子迷迷糊糊的,心想:妈的你才贱!你全家都贱。那些僵尸仿佛被白气惊着了,聚到一堆好像无头苍蝇开始乱跳,再无攻击的意图和动作,我傻愣愣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魁梧又不见了。放眼望去,这不知死活的王八蛋居然又跟着那些蹦跳的僵尸乱窜,不是刚才受了伤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好像为首的僵尸又是一阵长啸,那些东西蹦蹦跳跳消失于密林群坟中间。
  魁梧又跑了一会才回到藏身之处。远处已见微薄的晨曦,可是光线还是很暗。他捂着左胸,神色有些痛苦。那两个人好像又突然消失了。
  我有些着急:“咱们赶紧去医院吧?”
  魁梧摇摇头:“皮肉之伤,还死不了。”他有些无力的靠在后面,说:“你从哪学的这么高明的剑术?我之前真没看出来。”
  我脑袋有些发木,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懂非懂。“什么狗屁剑术?我也不知道,突然就那样了。我早说了,这个地方很邪,整件事情就很邪。。。我还没问你,你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地老鼠似的,窜的那么快,我之前认识的你也不这样啊。”
  暗淡的光线下,魁梧笑了笑,不再说话。
  我裹紧身上的毛毯,全无睡意,回想起刚才的种种,一阵阵寒意从腚沟直上后脖颈子,今天,差点就折在这里了。今夜之后,我的世界不再是之前的那个世界,魁梧也不再是我以前那个熟悉的好兄弟了。
  魁梧有些萎靡的缩在那里,显得更瘦小了。
  我忍不住:“真不用去医院?”
  他摇了摇头。
  “你说这么折腾有什么意思?大晚上的,除了你的身体损伤,我的精神创伤,有什么收获?”
  “收获委实不小。”魁梧好像精神了一点,欲言又止:“等回去我整理一下再和你说。”
  “你千万别跟我说了。”我头摇的像拨浪鼓,“你给我的精神损失费我收下了,以后这样的破事真别找我了。”
  “但你刚才那几下真的挺帅的。”魁梧比比划划,模仿我做出不堪入目的丑态。
  “别扯你娘的淡了!”我没好声气的骂他。
  远处开始露出鱼肚白。
  “等会就该撤了。”魁梧若有所思。
  我俩再不说话。静静看松枝摇动。豹竹涧一片静谧,浑想不到昨天夜里发生那样的大事。
  “凡见吾面者,皆为罪人。”我听魁梧喃喃自语道。
  回到家我就发烧了,很厉害,39度多。不知道是受了寒还是受了惊。对我而言,发烧比感冒好治,就是多喝热水,不必吃药,捂紧被子,通常睡一宿、出一身汗就能好,当然这一宿的感觉一定是很不舒服的。迷糊中好像感觉老头儿一次次进来,阴郁的目光扫在我的脸上,把粗糙的大手放在我的额头上。然后我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我又置身于无垠的野外。旁边蹲着两个小孩,小孩中间放着一个红色的小塑料桶,虽然没有凑近,我却能想到里面一定是密密麻麻刚捉到的各种螳螂。孩子们从塑料桶里各自捉出一只,认真用线捆在这生物的腰腹位置,然后把这东西放了,手里扯着绳,让螳螂慢慢爬到公路,被冲过来的汽车碾死,孩子们天真烂漫的哈哈笑着。我的身后是一片萝卜地,再远点有一个巨大的腌咸菜的作坊,水泥铸就的咸菜池子一字排开;还有露天棉麻仓库,棉麻制品堆得高高的,用防水帆布紧紧盖住,仿佛巨大的远古的怪兽,有一个小男孩和小女孩从巨兽的体内钻出来,脸上有怪异的微笑;我慢慢往前走,却好像又走到了一座古朴的道观所在。穿过掩映的竹子,我透过窗户看到里面乌泱泱都是人。居中坐着一个老道士,须发斑白,一群年轻道士磕头虫似的围着他,有的哭哭啼啼,有的一脸哀戚,有的怒容满面,有的慷慨陈词,老道只是轻捻胡须,沉吟不语,稍后神色坚定的摇了摇头。我又开始发晕,道观却又不见了,远处有个穿白衣的女子,不似汉人装束,在前面摇曳生姿的走着,她拿着一根树枝把这草丛打着,嘴里唱着异常动听婉转的歌。我紧紧跟着她,潜意识告诉我这很危险,可依然无法停下脚步。曼妙的背影越来越近,她突然转过身,面容很美,但不是我所认识的任何女人,她笑着问:“你一个世外之人,为甚么没羞没臊的跟着我?”
  这次生病来得很凶,过了好几天才慢慢康复。烧退了,嘴边却生了一个很大的脓疮。我恨恨的想:一定是那天邪气入侵了。魁梧也不消停,又找我去喝酒。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电话里骂他,说跟着你去豹竹涧差点命都丢了,害得我还不够惨?咱俩就此别过吧。
  魁梧在电话里温言相劝,说我不是答应你了,要告诉你我知道的一些秘密吗?真的,你过来吧,我这还有点好东西,也一块都给你。
  我真的气笑了,说魁梧,你真当我是小孩子吗?一次次拿这些蝇头小利引诱我?...晚上几点去你家?
  开门的时候把嫂子吓了一跳。女人大呼小叫的喊:“桀子,你咋上火的这么厉害?该吃点去火药了。”我捂着嘴角,尴尬的点头哈腰。嫂子接着气呼呼的说:你说魁梧也不让人省心,前几天晚上摔了一跤把肩膀都给扭了。
  魁梧招手让我过去。我看他脸色也有些苍白。
  我问他:“你这没事吧?”看着他左胸的位置。
  他摆摆手,让我坐下。
  我指着他受伤的位置,低声说你老婆可真好糊弄的。
  魁梧笑了笑,眼里有一丝苍凉。我突有所悟,没有再继续说这个话题。
  我俩喝了一会儿酒。魁梧突然问:“你听说过黄金家族吗?”
  “...你说的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吗?”
  魁梧点点头:“所谓黄金家族,明面说的是成吉思汗一族高贵的血脉,隐含的另一层意思,却是这个家族数十年间所攫取的无数的珍宝和惊人的财富。”
  我听魁梧继续说。
  “现在主流的观点都是元皇室和贵族把这笔财富带回了大漠。可是我们都知道,沙漠并不是藏宝的好所在。正相反,沙漠更不容易定位和寻物,这也就是成吉思汗把遗体埋于大漠的目的。”
  我插嘴道:“你的意思是成吉思汗的宝藏没有被送到大漠,而是运到南方,埋藏到了内陆。”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卧槽你不会要说就在平都地底下吧?”
  魁梧一边示意我低声,一边点头确认。
  我心中大不以为然,刚哂笑一声,嘴角扯动大疮,疼痛难忍,突然想到豹竹涧那夜,心中一凛,再也不敢嬉笑。
  “这些年,我游历名山大川,遍访奇人异士,所收获的,无非也就确认了一句话而已。”
  “胶水(平都元代古称)之下有巨藏。”他看着我一字一句说出来。
  我不敢再笑,捂着嘴角不做声。
  魁梧从兜里掏出一个金光闪闪的圆形币状物,递给我。
  “给孩子过年买的金币巧克力还没吃完呢。”我说着,接过来。入手却沉甸甸的,沁着凉气。我赶紧拿到灯光下瞧,竟然真的是一枚光灿灿的金色钱币,两面雕刻极其精美的图案。
  “这是什么?”我颤声问道。
  “邪米思干金币。”
  魁梧看着我一脸茫然,解释道:“就是撒马尔罕城金币,古帖木儿帝国的首都。”
  金币在我的眼里反射着妖异的光芒,我慢慢说:“这也是平都地底下发现的?”
  魁梧点点头。
  “很值钱吧?”
  “买平都的一套房绰绰有余...送给你了。”
  我又惊又喜:“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猜?”
  “因为我们是发小?”
  “屁!”
  “因为我们亲如兄弟?”
  “狗屎!”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是职工子弟。”
  我说而无心,视而未见,听而未闻,只是轻轻摩挲着金币,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喊:值一套房子!一套房子!一套房子!
  过了好一阵,魁梧的声音才闯进我的耳朵:“这枚邪米思干金币在平都能买一套房,可在地下成吉思汗的浩瀚荒渺的宝藏里,不过是一粒砂砾罢了。”
  “成吉思汗到底有多少财富?”我心不在焉随口问道。
  “人类历史从未有过之财富;人类历史不会再有之财富!”
  我看着他眼里的狂野,喃喃说道:“老天!你这胃口也太大了吧!我要有这几粒沙子就心满意足了!”
  “我对这笔财富压根就没有兴趣!我只是恨和不甘心!我只是想要拿回原本属于我们的一切。”
  我愣了一下,魁梧这句不着调的话打断了我的迷梦。我奇怪的问:“你恨啥?你要拿回啥?”
  魁梧充耳不闻,依旧愤恨的说:“这几十年来,他们仇视和诋毁我们和我们的父辈,说我们馋懒奸猾,说我们混吃等死,说我们不思进取,说我们败家败国。”
  “诋毁了我们的父辈,再顺势毁掉前几十年的历史。”
  “桀子,以前我们是什么?你说。”
  “现在呢,我们叫弱势群体!”
  “你知道的,自从蕴之先生走后,没有人再为我们说话了!”
  “我们成了孤儿了!”
  我见他情绪越来越激动,赶忙拦住了他:“算了算了!你把中心思想拔得这么高,我都没法跟你聊了。”
  嫂子的脸从门外闪现,盯着我们看了两秒钟。说:“还以为你俩在吵架呢!”我笑着摆摆手。
  魁梧灌了一杯酒,喘着粗气不说话。
  我有意打破这种紧张气氛,自言自语说道:也不知道那些王公贵族怎么想的,选了平都这个穷乡僻壤。
  魁梧平静了一下,说:“因为当时的平都是皇帝身边那些方士术士眼里的龙兴之地。治世时窝藏珍宝,滋养龙脉,乱世起事则聚拢豪杰、席卷南下,即使败局已定,也能通过海路把这笔财富统统运走。”
  “海路?平都压根就不靠海,距离最近的海域也得有十几公里。”
  “你说的是地上,我怀疑地下的宝窟出口已经通到了大海。”
  我跟随着魁梧的描述心驰神往,却实在想象不出那种壮丽的场面。我耸耸肩说:“你简直可以写玄幻小说了!”
  这傻逼好像有点喝多了,双手比划着,又丑态百出的模仿我那天的样子,嘴里发出“湫湫”的声音,对我说:“那天夜里你大发神威的样子我觉得才玄幻。”
  “操!”
  “桀子,我之前只是接触到各种线索,但是太多太杂,反复纠缠成一团。但自从你参与进来,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好像要找到这个线团里的那根线头了。”
  “我可以申请退出吗?”
  “凡见吾面者,皆为罪人。”
  这句话好像是咒语,当他脱口而出,我总是沉默,无力反驳或者不敢稍有冒犯,醉意熏熏中,我好像又看到了那几个黑袍蒙面的怪人,他们和现在的魁梧重合起来,又与那天在道士坟看到的僵尸面孔重合起来,一起整齐的吟诵:“凡见吾面者,皆为罪人。”我如坠冰窟。
  魁梧掏出厚厚一沓纸,甩在桌子上。我抬头一看,都是些打印出来的照片,内容都是些石刻的文字。魁梧说:这都是豹竹涧的石刻。我脑中灵光一闪,说道:“这一定是根据你那天跟踪僵尸的轨迹拍下的照片。”
  魁梧笑起来:“所幸你还真不笨。我那天夜里已经在僵尸到过的所有踪迹做了标记,天亮了又让人赶去拍照记录。结果发现基本所有的位置都位于各个石刻之上。你回忆一下,当时僵尸们好像在巡查什么内容,我猜应该是前人故意留下的某些信息交予僵尸进行守护。”
  “一共一百七十三个字。重复字十三个,僵尸去过五次的有七处,三次的有四处,两次的有九处,剩下都是去过一次的。我都在纸上做了标记。我在想,是不是有用的信息就藏在这些文字里面。”
  “可是从将近二百个字里选出目标文字,这种组合得有亿万种。简直是大海捞针。”我皱着眉头说。
  “我会从我的渠道去调查,也希望你能帮我个忙。”
  我一下子紧张了:“怎么帮?”
  魁梧说:“你们单位不是跟博物馆比较熟吗,你拿着这些东西去请教一下高老。他可是平都著名的石刻研究专家。”
  “我跟高老也不熟啊,再说我问人家什么呀。”
  “你就说你最近也在研究豹竹涧的石刻,总觉得有几个字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就是看着不舒服,好像跟其他的石刻总有些格格不入似的。”
  “就凭这几句话你是不是都说服不了自己?托辞太拙劣了。”我气极反笑。
  “你总得帮我问问,收了钱,你不能不办事。何况价钱是一枚邪米思干金币。”
  “你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我偷偷摸了摸口袋里的那枚宝贝,触感坚硬踏实。
  平都博物馆不大。进门先是一颗千年银杏,活得太久,蘖出旁支,形成子母树的奇观;树后是大殿,也是主参观室。右侧是旁殿,放着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挖的破石碑,左侧是值班室,大殿后面是一排平房,做办公室用。
  我走到后院,敲了敲门,推开,一脸谄媚的问道:“高老在吗?”
  老高的办公位没有人。另一个座位上的人说:高馆长出差了。
  我有些失望,说:“博物院就剩你了吗假大嫚儿?”
  “假大嫚儿”是我给小潘起的外号,小潘凤目秀眉、皓齿薄唇,长得端的好看,我也是业务关系才跟他慢慢熟悉,他考进来没几年,真不知道这么个出色的人物怎么会进这样的冷水衙门,因为像个女孩子,我老叫他“假大嫚儿”。
  我靠近他,嘿嘿笑着:几天没见,想不想哥哥?
  伸手去捏他的脸蛋,他迅速闪开,说讨厌,脸上有不易察觉的红晕。
  “高老不在,我请教他的关门弟子也可以啊。”我把这沓纸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小潘扫了一下,说:“这是豹竹涧的石刻。”
  我一翘大拇指:“专业!”
  “怎么有闲情逸致看这些了?”
  “最近不是搞资源普查吗?就对石刻看上瘾了。看着看着就觉得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了?”小潘翻着这沓纸问。
  我想起魁梧教给我的话,实在拙劣的有些说不出口。
  “我只是觉得有些字很奇怪。它们的结构、字体、以及运笔都跟其他的不太一样。”我硬着头皮胡诌。
  没想到小潘竟然点了点头。
  “看来你真研究了,高老也说过,豹竹涧的石刻有个别字书写不合常规,字体不好判断,新不新、古不古,很难断代。”
  我心一跳,有种瞎猫碰死耗子的感觉。
  “那你给哥哥断断,都哪几个是所谓的怪字。”
  小潘没接我的茬,突然看定我,美目流盼,若有所思。
  我有些心虚:“怎么了,这么含情脉脉的?”
  “你是真搞研究呢还是另有目的?”他还是问了。
  我突然紧张起来,好像被人戳穿了什么罪恶的勾当。我这人有个特点,如果有足够的思考时间,我可以做到心思悠长绵密,但却实在缺乏急智。
  小潘一问,我突然就张口结舌了。
  阳光从窗户斜斜打进来,照在他的脸上,洁白如玉,睫毛长的简直能放一支笔。我没来由的想:如果是个女孩子该多好。
  小潘见我定定看着他,脸上又是一抹飞红。我想这个男孩子真容易害羞啊。他低头翻这些石刻,说:给我几天时间吧,我好好看看,再和你说。
  我乐得赶忙拱手,连连称谢。
  “我等你的好消息。”我转身要走。
  “桀哥!”小潘叫住我。
  我回过头。
  他想了想,慢慢说:“有些事情,你最好不要跟着掺和。”
  晚上回到家,莫名觉得心烦。自从豹竹涧“撞鬼”,随着就遇到一系列稀奇古怪的事情。魁梧满脑子的秘密,满肚子的心思,让我只觉得是个陌生人;我先拿了钱,后来拿了更贵重的金币,真是把自己彻底陷进去了。我赶紧把那张银行卡拿出来,又把一只抽屉拉开,把最里面的一个小盒子打开,取出那枚金币,在灯光下痴痴看个不停。财宝动人心,我也终于确认这几天的经历不是一场噩梦。
  还有小潘。他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提醒还是警告?那小潘到底是什么人呢?他了解、介入这件事情有多深?我赶紧把这个情况和魁梧说了,电话那头他沉默了一会,说:平都真是藏龙卧虎,猫猫狗狗全都来了。目前此人敌友难辨,咱们且静观其变。
  另外,你也要注意安全。这些天你身上发生的这些莫名其妙的变化,我看你自己都弄不明白...我安排了几个人暗中保护你,但就怕万一,你一定要多当心。
  他好像很忙,说了几句就匆匆挂断电话。我心里却郁闷坏了。招谁惹谁了这是。派保镖,像豹竹涧那次吗?一旦有事,没什么鸟用。
  我好像又看到了在草丛掩映中的二层小楼。顺着室外的水泥楼梯上去,二楼的转角,年轻的父亲把小男孩满是肥皂沫的脑袋粗暴的按进脸盆里;几个小孩子风一样追逐跑过;有个老太太坐在自家的门口做针线;楼下突然又传来激烈的吵架声,两个家庭主妇面对面张牙舞爪、剑拔弩张;空气里有花草的香气和粘鼠板的刺激性气味;一只小虫子在我面前飞起,引导着我向前,天色渐暗,只有这种小虫子留在我的视野,并且身体越来越亮,宛如星辰,有更多小虫子飞进来,在黑夜之中拖曳出一条条不规则的亮线,它们不停飞舞,竭力在我的脑海里烙下印记。我感觉它们的动作似曾相识,却忘了在哪里见过。小虫子跳了一会舞,都飞走了。唯余夜空,而夜空浩渺,真正的星星开始清晰起来。夜空下有一只队伍经过我,为首的竟是我前几日梦到的老道。后面跟着的也是陆陆续续的道士,面色沉穆,不发一言。不多时,我落到了队尾,迷迷糊糊也跟着走起来,后面有轻快的脚步声,我扭过头,看着一个年仅十二三岁的少女,做道士装扮,冲着我跑过来,满脸泪痕,嘴里喊着什么。我竖起耳朵,却怎么也听不清。
  有些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顺利,过了几天,小潘给我发来了答案:蹑、月、寅、踪、子、西、卯、洼、其。据我的印象,好像石刻里面确实有这几个字。但这背后又有什么含义呢?
  我实在懒得动脑,直接转发给了魁梧。魁梧收到后,久久没有回复。看着他灰白的头像我突然有种错觉。魁梧可能不会再给我回信息,不会再联系我,这件事情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结束了。我也会回归正常的生活,不会再做莫名其妙的梦,胳膊也不会时而犯病,一切如常,除了多五万块钱和一枚金币。
  但这好像是我的奢望了。过了几天,魁梧又给我电话:桀子,陪我下乡一趟。
  我说卧槽我以为你都放弃了。
  魁梧那边说怎么可能,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我说我他妈告诉你啥了。
  “那九个字啊,你都忘了。”我突然想起小潘发给我的信息,就听到魁梧说:“卯月寅,西洼子,蹑其踪。”
  我呆住了,听着似懂非懂的句子,他妈的真能拼出有用信息啊。
  “卯月,农历二月,就是这个月,寅时,凌晨三点到五点,西洼子,太田镇的西窝子村,蹑其踪,可以在此时此地跟踪对方的轨迹。”
  我无力地反驳:“不是没有说哪天吗?”
  “明天凌晨。”
  “今天晚上就走?你这不先斩后奏么!我可不可以不去?”
  “你得去!你是骨干啊。”
  “屁的骨干!差点嗝屁的骨干。”
  “这次我保证你绝对安全!听话桀子,你岂止是骨干,简直就是钥匙。自从遇到了你,很多问题迎刃而解,我终于从一团乱麻中找到了这根线头。”
  “......那什么魁梧,我装邪米思干金币的盒子太大了,以后一定换一个小的。”
  “换什么小的呀,我猜你那个盒子会很快装满各式各样的好东西。”
  “那就借你吉言,多多益善。”
  最近上头犯病,要求各个单位全天二十四小时有人在岗,意味着晚上也得有人值班守夜,单位领导一直拖着,只是安排了一个房间做值班室。那我自然就有正当理由跟家里请假夜不归宿了。老头听我说晚上不回来,一脸寒霜,说也不知道整天忙些啥,正事不干。我知道他所说的正事是买房子,谈朋友,可是谈了朋友就要买房子,不买房子谁跟你谈朋友?可没有钱谁他妈给你发房子?这么一想,我突然觉得僵尸也没有那么可怕了。如果再想到七大姑八大姨给安排的密密麻麻的相亲日程表,我简直觉得僵尸有点可爱了。
  晚上七八点钟,来到和魁梧约好的小饭店。好家伙,大厅一个不大的圆桌子挤挤挨挨的做了得有八九个人。有上次一起去豹竹涧的那两个,目光所交,大家都微笑着点点头,其余大多都是中老年男子,衣着甚是朴素,神情紧张拘束,魁梧赶紧招呼我,我看到有个空座,磕磕碰碰的坐下,跟两边的人赶紧点头哈腰。菜上的很快,都是大鱼大肉,而且偏辣的居多。魁梧招呼大家吃饭,倒酒倒茶,殷勤的和大家闲聊。尽管我有社交恐惧症,但还是慢慢放松下来,这样子太他妈像是和乡下的穷亲戚老长辈们聚会了。旁边的老头想和我攀谈,西南那边的口音特别重,我是一点没听懂,只好傻笑着点头,气氛越来也热烈,这些老头子酒量真不错,拐带着我也兴奋起来,居然又找到在部队喝大酒的感觉,我跟旁边的老头儿喝得勾肩搭背,我说:“大...大哥,不,大爷,以后在平都找我喝酒,我随时奉陪...”感到有人给我一个爆栗,抬起头看见魁梧站在我身后,对我耳边低声说:少喝点,别忘乎所以,耽误大事。我大着舌头说:怕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我跟我大哥拉会呱怎么了!
  也不知道喝到几点,我迷迷糊糊被人拉上车,车走了好一会我才慢慢醒过来,发现自己坐在面包车的副驾驶位上。我扭头看开车的是魁梧,回头又一瞧,其他人都坐在后面。车厢里很安静,并没有呼呼大睡的鼾声,甚至也没闻到多少酒味,所有人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呼吸平稳,沉默不语。我心中一凛,发觉只有自己失了态。
  已至深夜,车子行驶在乡道上,暗无天日,只有远光灯往前挖出一条通道,但车子驶过,身后转瞬又被黑暗吞没。“真像我的人生啊,前无希望,后无依靠。”我没来由悲从中来。
  面包车最后走入狭窄颠簸的村道,几乎要把我肚里的酒肉全真震出来,我的鼻子闻到自己胃里泛上来的酸臭,几欲呕吐。突然听魁梧沉声说:尊师,是这个地方吧?
  车后面一个老头子缓慢说道:可以。
  我望着窗外,才发现已经到了某个村子的附近。田野无垠,只不过冬末春初,未见多少郁郁葱葱的景色。正是深夜的末尾,凌晨的初始,整个村子还在酣睡,远处却可见微茫的天光。魁梧看了看我,说:西窝子村,古称西洼子。
  魁梧熄火、关灯。众人车里静默。过了一会儿,我正忍不住要开口说话,还是后面的那个老头开口说:走吧。
  众人一行下了车,几个老头子在前面走着,我跟魁梧在后面跟着,其余人等分布侧翼,前前后后拢住。走到一片野地边缘的时候,老头子停下脚步,环视四周,竟然盘腿坐下。旁边还有两个老头都跟着坐到地上。我心里嘀咕:这么冷的天,老年人肠胃又弱,冰着屁股,非得拉肚子不可。
  魁梧站在他们身后,默默无语,周围人人肃立,警戒之态更显。
  第一个盘腿坐下的老头儿从口袋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我凝神仔细看去,好像是一面小鼓,不过几寸见方。那老者托于右手,用左手轻轻拍了一下。
  出乎我的意料,蛤蟆小嗓门大,这么个小玩意,其声沉闷悠远,声波慢慢荡开来,竟有春雷之势,我的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两跳。
  巨声传出,老人再也不停,有节奏的拍打起这面小鼓。紧接着,第二个老者双手合拢放于丹田,唯有左右大拇指翘起,两只指甲又黑又长,宛如犀角,双甲相交,发出清脆的响声。鼓声沉稳威猛,却压不住这弹指之声。第一个老者突然开口吟唱,吓了我一跳,他的西南口音非常浓重,嗓门沧桑悲凉,原始野性,我勉强听清他唱道:
  “春雷震吆,万物乃始;
  蒙皮为鼓,弹指而歌;
  蛰惊而起,请入我怀;
  供尔牺牲,风调雨顺;
  启奏上苍,佑我万民;
  子嗣绵长,永葆福康。”
  魁梧喃喃道:蛰惊而起,是为惊蛰。
  我恍然:原来今天是惊蛰节气。
  渐渐地,脚下的土地竟然有了一丝震动。我睁大眼睛看着魁梧,他朝我微微颔首确认。我心想妈的妈,我的姥姥,能把大地都震动起来的,得是多大的蛰虫,我是不是该做好跑路的准备了。
  魁梧缓缓举起手来示意戒备。
  “飕!飕!”突然破空之声传来,势若闪电,两旁的护卫伸出兵器格挡,飞来的东西被弹到一边。
  “弓箭。”魁梧说。
  远距离攻击!妈的这怎么还升级了。
  破空之声又来,这次听起来更雄浑。
  魁梧突然把手拦在我身前,同时歪了一下脑袋。一条东西贴着他耳朵忽的飞过去。
  “标枪。”魁梧淡淡道。
  我滴妈!
  席地而坐的第三个老人突然掏出了一把稻草,开始熟练地扎着什么东西,片刻,他把扎好的玩意儿放在地上,竟是一个小人儿,虽然很粗糙,但是腿脚俱全,形神生动。他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地上站着了一排草扎小人。
  这时,在未尽的夜色和初起的晨曦之间,不远处凭空出现了一队人马,他们开始动作僵硬的走过来。距离越来越近,连我这个眼神不好的也能看出是古代兵士的装束。这次,我方人数众多,局势整体尚稳,我比豹竹涧那次略微镇定了一点,心想真要到了逃跑那一步,我还跑不过那几个老头儿?
  “是一支元代军人的小部队。”魁梧轻声说,语气满是压抑的兴奋。我也渐渐看清楚了,一个一二十人的小队,居然盾牌兵、步兵、弓箭手、掷枪手、军官都齐备,虽然已是活死人,但阵型严谨,步法规整,带着森森的杀意。
  两只不同时空的队伍居然在西窝子村相遇了。我突然又开始胆怯了。无论如何,对面是一支真正的军队,杀伐经验丰富,而我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这支军人小队又往前推进了五米左右。我几乎可以看清楚那一张张死尸脸了。我想,又轻信了魁梧的话,他妈的大意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是!
  对方的掷枪手又森森的举起标枪,弓箭手张弓搭箭,我叫一声苦,却见扎小人的老者轻轻低喝一声:“入!”拍了一下其中一个稻草人,
  紧接着又叫一声:“镇!”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为首的元兵统领突然收刀入鞘,举手示意,掷枪手放下标枪,弓箭手收起长弓,其他士兵也收起武器,放下盾牌;整个元军小队收敛了战意,偃旗息鼓。
  老头温和的摸摸那个小人儿的头,说:“蹑!”
  老头旁边的这些小稻草人全部闻声而动,小胳膊小腿不停挥舞,我抬头看看面前的元兵元将的僵尸,突然“哈”一声笑了起来。我才发现脚前的这些小玩意儿就是眼前僵尸小队的微缩版,每一个士兵都能找到对应的小人儿,两者之间的举手投足完全一致。看着僵尸让人触目惊心,看着小人儿一举一动却憨态可爱,好像跟看动画木偶剧似的。
  僵尸士兵们收队,转身,开始慢慢离开,小草人儿也模仿着转身,但都像是原地踏步,距离上却几乎没大有变化,魁梧跟我悄声说道:
  “比例尺的原因。”他似乎看透了我心中所想:“蹑其踪,此之谓也。”
  “不看不知道,世界真...他妈奇妙”我饶有兴趣的看着动画片,手背朝上,手指并拢向下,“如果他们往下走呢?怎么模拟跟踪?”
  “小人儿也会跟着挖洞啊,惊蛰已到,土地松动,别小看稻草人的能耐。”
  我点点头:“看来这次还真被你找到线头了。”
  正说着,魁梧眼神一寒,然后我看到老人面前有一只小人儿突然身首两处,歪倒在一边。我赶紧抬头,看到前面的一具士兵僵尸直直仰天倒下。
  第二个弹指而歌的老人低呼“好快的剑!”双手做出一个奇怪的手势,念道“列!”
  僵尸小队立刻摆出一个作战阵型,不过这次是背对我们,以迎前敌。第一排是五个盾牌兵,身体微蜷,尽量挡在盾牌之后,以弯刀斜架盾边,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第二排是几个投枪兵,最后一排的两侧是弓箭手,另有几个亲兵护卫着中间的统领。
  尽管这些战士的生命气息已然不再,但我仍然能真切感受这只近一千年前横扫世界的铁骑的威势。
  接下来,最后一排的弓箭手稳步向前,接近到第二排的位置,此时前两排士兵均蹲伏于地,弓箭手张弓搭箭,连射三次;之后弓箭手后移,第一排士兵依旧蹲伏,第二排掷枪手站起身来,连投两轮长枪;之后第一排盾牌兵起身,持盾护立,掷枪手前移,把长枪担在第一排盾牌兵的肩上,突出小半截枪身。第三排士兵同时向前,增加作战队形的紧密度。
  我在后面看的眼花缭乱,咋舌不已。
  晨曦之色更显,我们也看到了新的敌人。在僵尸的队列之前不远,十几个人前后左右散散站着,看不清面孔。持鼓老人目光大盛,轻拍鼓面,发一声喊,队列齐齐向前,第一排士兵已经与对方的前锋交上手,盾牌兵与长枪兵巧妙配合,对方似乎避无可避,齐齐后退。
  “也是僵尸吗?”我急着问魁梧。
  “肯定不是。但都戴着面具,搞不清身份。”
  对方的队形开始散乱,有人叫道:“僵尸后面有人指挥。”
  接着一声晴朗的男声响起,如鹤鸣九霄:“在下龙虎山第七十二代传人唐玄德,请教对面道友尊姓大名?”
  魁梧皱起眉头:“龙虎山?是正一教吗?天师不都姓张吗?七十二代又是从哪论的?”
  清朗的声音随即又起:“既然道友不愿赐教,那请恕在下得罪了!”
  话音未落,对面飞起一人、剑身如龙,完全无惧底下的刀阵剑林,一下子冲破了僵尸的防御,直冲最后的僵尸统领而来。旁边的几个亲兵正欲格挡,那军官已瞬间拔刀,与空中的来人交了一招,刀剑交鸣、火光四溅之时,好个唐玄德,不待招式用老,凌空一个筋斗,一枚长剑宛如长虹贯日,竟然直直向席地而坐的几个老者射来。真乃擒贼先擒王者也!
  三个老头身子未动分毫,其他两人眼皮微抬,中间一人目光如电,伸出右手拇指上长长的指甲,不偏不倚,抵住了唐玄德的剑尖,一指之力,竟然顶住其人不堕,扎草人的老头顺势跟上,两根指头弹在了剑面之上,长剑顿时鹤飞缥缈;唐玄德没有了长剑的支撑,“啪”的一下跌落在地,那人赶紧爬起来,竟是一个颇为气派的胖大道士,如今一身尘土,兵器脱手,满脸尴尬之色,嗫嚅着说:“大...大爷们都来了哈!身体还可以?”
  此中局势之瞬息万变看的我目瞪狗呆,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条曼妙的身影从对面飞起,剑光之亮,仿佛彻底摧毁了最后的夜色,影至剑至,席地而坐的三名老者同时目光大盛,须发大张,各自伸出一指,齐齐朝那光芒点去,但听得叮叮当当,宛如珠落玉盘,曼妙的身影借势如同大鸟一样在空中腾挪,突然闪开老人的格挡,反手一剑,竟朝身后不远的魁梧奔袭而来。这一剑,才是真正的杀招。老头们神色大变,齐齐大叫:魁梧当心!
  此时是也,夜色微茫,凉风入怀,美人在天,剑光含情;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大叫:好剑啊好剑!右胳膊随声而动,白色气柱冲天而起,荡开了曼妙身影的长剑。耳听得周围一片惊呼之声。对方也是极其强悍,人在空中打个转,剑光没有稍竭,依旧又密又毒的射来。我指尖挥舞,剑气纵横,堪堪接了对方八剑,心中再也按捺不住,豪兴大发,大喊一声“第九剑”,没头没脑的把胳膊挥出去,那身影躲避不迭,在空中飞退回去,人皮面具亦一分为二的爆开,显出一张似嗔似笑的俊脸来,竟真的是一位美女。
  我一下子傻了,这他妈不就叫做“飞来艳福”?想着是不是要道貌岸然的去对面道个歉,蓦的觉得有道目光罩住自己,才发现被大胖道士唐玄德又惊又佩的盯着:“峨眉派的女剑仙在阁下手里走不了十招,不知尊驾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胖子打断了我的绮丽幻想,端的十分讨厌,我正想损他几句,对方那个貌似首领的人接话道:“在下未履中土多年,竟不知出了此等年轻剑客,佩服佩服。”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老觉得这人在“剑”字上加了强调,莫名有戏谑的味道。转头看魁梧,却发现他的嘴角突然流露出一股笑意。
  盘腿而坐的第一个老者低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四指并拢,拍击在小小的鼓面之上,第二个老者紧接着指甲相交,竟发出尖锐的金铁之声,第三个老者点了膝前的小人儿几下,说声“疾!”
  战阵最后的几个亲兵护卫突然飞起,眼看在空中其势已竭,竟然踩到前列士兵肩头做为助力,再次腾空,刀如雪练,齐齐向对方的为首者兜头砍去,元兵统领后发而先至,刀锋威势更盛,只欲把对方置于死地而后快。
  好像是眼睛花了一样,在这刹那之间我看见一个矮小的老婆婆鬼魅一样出现在了对方首领的身前,往头顶飞来的众僵尸伸出一指。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家伙好像被按了暂停键,一下子停滞在了半空,没有动弹分毫,这奇异的情景一直持续着,我下意识的动动自己的手指,发现还能活动,又看到周围人等动作自如,才确认时间没有停下来。听得老婆婆低声说道:去!手指微微摆动,空中定住的几个僵尸烟花般爆开,四散落地。
  与此同时,老头儿身边的若干稻草小人儿“噗噗”炸开,化为碎屑粉末,飘扬在空气当中。僵尸士兵们突然发出“嘶嘶”的叫声,落荒而逃,瞬间了无踪迹。
  几个老者神色巨变,怒意腾腾,持鼓老人拿鼓对准老婆婆的方向发力敲鼓,不可思议的情景出现了:这鼓音竟变得可视化,空气明显产生了冲击与波动,这种冲击波如晶莹的流水般朝她飞泻而去;只见老婆婆不退反进,行进中右手微扬,把那晶莹剔透的波动引向半空,正好斜掠一颗大树而过,树冠上好大一根树枝“啪”的一声断裂,坠落在地,吓了我一跳。
  老者双目圆睁,频频敲鼓,风声突然大作,卷着黑土宛如龙蛇吹向老婆婆的面部。风头未到,她的衣裳已然猎猎作响,头上的发丝随风乱舞,眼睛似已眯住,皱作一团。这老婆婆看上去至少得有八十多岁了,此时宛如风中飘摇的一株野草,随时可能仆倒在地。我心中大感不忍,右胳膊又隐隐有烧灼之感。正此时,老婆婆突然双眼大开,眸子亮如银星,全无老态,食中二指并拢,射出一条白线,堪堪剖开了持鼓老人造出的黑龙。白线去势未竭,直接重击到老人的鼓上,把鼓面划开了好大一条缝,发出蔫屁般的“噗嗤”声。
  我心说完喽完喽,你把人家吃饭的家伙什打破了,老头儿可不得和你拼命。电石火光之间,老婆婆已走近坐着的三位老者。拿鼓的鼓破了,正愣神,老婆婆又把大拇指伸过来,她身材本矮小,老人们即使盘腿而坐,高度相差也并不很大,第二名老者也慢慢伸出右手拇指,与老婆婆对上;甫一接触,双方同时剧震,老婆婆后退了两步,老头却差点仰面朝天的躺倒,我瞥见老头拇指上又黑又长的指甲竟然齐肉断掉;光秃秃的好一个干净宝宝;这期间第三个老者又开始迅疾的扎起东西来,没有几秒钟,竟弄出一只活灵活现的老虎,看这老婆婆又凑上来,那只稻草老虎竟然冲她跳起来,张开口,一下子衔住了老婆婆的小手指,老婆婆眉头微微一皱,哼了一声,稻草老虎突然“噗”的一下燃烧起来,片刻化为灰烬。第三个老头儿登时满脸通红,鼻口溢血,看样子伤的不轻。老婆婆的小手指却也被老虎咬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流。
  风停树止,众人还看的目眩神迷之际,交手双方已经陷于安静。稍后,老婆婆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指,淡淡的说:我已经有四十多年未受过伤了。“兄弟三指,占风断水”,果真是名不虚传。
  持鼓老人沉声说:原来阁下竟然是苗疆的那位绝世高手,我们兄弟输得心服口服。
  老婆婆弯腰行礼,慢慢离开,她终于恢复了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老态,佝偻蹒跚,不复为那个神秘可怕的世外高人。我无言的看着魁梧,大半夜过来,僵尸也吓跑了,也没法再跟踪了,还跟人莫名其妙的打了一架,好像还打败了,你说这叫什么事。魁梧的脸上也一脸黯然,看不出太明显的表情。
  对方的首领慢慢走过来,不紧不慢。我这发现,他在里面不是最高大的,也不是最强壮的,但你第一眼一定会看到他。我在电视剧里见过无数装腔作势的帝王和名将,但未有一个现实如他这般气势盛大。他的步速自始至终未加快一秒,他的步幅从头到尾未增加一分,可我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我像斗鸡一样挓挲着脖子上的羽毛,想要对抗这种气势,可是实在抵挡不住,还是微微退了半步。那人在三个老人面前站定,拱手为礼:“在下行事鲁莽唐突,无意冲撞几位老先生,深表歉意!今日所受损害者,定当给予补偿。”
  魁梧突然向前一步,猛击那人的胸口,我眼睁睁看着那人生受这一拳,力量之大,其身体不由晃了一晃。我大惊失色,不明白一向持重的魁梧为何突然发难,即便是对方搅了我们的好局,也可以有商有量,更何况现在我方落于下风,这一下真是太过冒失。
  我正目瞪狗呆,就听魁梧一字一句的说:他妈的,你这个装逼犯!
  对方把脸上的面具拿掉,露出一张英俊的笑脸。
  “魏晓军!你这个狗娘养的!”我也反应过来,狠狠给了他一拳。
  时光之针迅速回拨,晨曦中的三个壮年人仿佛又变成昔日三个无忧无虑的阳光少年郎。晓军、魁梧还有我,都是平都的职工子弟。我们恨不得从幼儿园的时候就认识,撒尿和泥、给蚂蚁搭窝,这些事情都干过。幼儿园午休起来,阿姨一个小朋友会发一页青岛钙奶饼干和一粒水果糖,晓军这狗日的每次都要强迫我跟他换糖,也不知道是不是抢别人的东西就是香。然后就是职工子弟小学、职工子弟中学...大家在一起厮混,去棉麻公司露天仓库钻外面包裹帆布的棉麻迷宫;去咸菜厂偷地里的萝卜、去野地里逮螳螂、去路边的槐树上捉“蹬大山”(一种巨凶猛的绿色大蚂蚱)、去干涸的河床下面拔甜滋滋的草苞和紫黑色的小野果、钻进拖拉机厂门口的花园摘月季、踩着化肥厂外的排污通道走单杠;稍大一点去平都剧院门口的书摊子租武侠书看,那里有好几个卖烤地瓜的,以至于日后回忆起这一幕都带着烤红薯的香甜气息。
  那时候的小孩精力真是旺盛,我们能骑着车子一下子跑出很远,跑进广阔的田野,跑进无垠的蓝天,越过水库、越过树林,扑进大自然的怀抱。
  多么美好的生活。直到九十年代的变革突如其来,给我们都罩上了死灰色的铁幕为止。
  和晓军热烈拥抱着,无数的回忆在脑海里飞速闪现、化合,所需时间也不过几秒。
  “自从你去了美国,本来以为这辈子大家不会再相见。”
  “我这次回来,就不再走。”晓军说。
  我心里有些疑惑,你不走了,你国外的老婆孩子怎么办?这疑问一闪而过,没有细想。魁梧在那边慰问那几个老头儿,看样子伤得都不轻,魁梧满脸担忧之色,其中一个老者微微摆手示意没事。
  晓军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峨眉派的慕容姑娘,剑法超神,是年轻一辈的翘楚。大家不打不相识,以后多亲近亲近。
  果然是那位矫若惊龙、翩若游鸿的美女。一双明眸又冷又亮,一只瑶鼻又小又挺,正意味深长的看着我。这种级别的美女,在平都这个小城是极罕见的,这样美丽的姑娘,如果不是风云际会,机遇巧合,现实里也是不会多看我一眼的。我有些局促,不知道该说什么,打个哈哈,连说抱歉。
  慕容姑娘嘴角终于露出微笑:“阁下剑法自是极高明的,但是人物嘛,就着实普通了一点。”
  被女孩子生怼,特别是如此漂亮的女孩子,我更加尴尬了,连哈哈也打不出来,老脸通红。
  妈的要是老子一表人才,就是没钱那些小姑娘都会投怀送抱,至于现在还单身吗?你这小娘皮还会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天色已亮,着实不适合继续叙旧,晓军安排人收拾残局,掩饰现场,大家拱手道别,再约时间。
  回程时魁梧开着车,脸色很不好看。我看了他几次,终于忍不住说道:晓军能回来,挺好的。大家以后又可以在一起玩了。
  魁梧没搭话,把其他人陆陆续续送回去,车里就剩我了,问:“我直接把你送回单位还是怎么?”
  我看看手机,还有点时间:“把我放到附近吧,我去摊上吃点早饭再去也来得及。要不你跟我一起吃点?”
  魁梧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慢慢说:我现在脑子很乱,得回去捋一捋,把有些问题想清楚。
  我说:今天确实很险。
  魁梧很罕见的附和我:是的,如果对面不是晓军,我们就全军覆没了。
  他看着我:“也得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
  “我看出来了,如果不是忌惮你的剑法,那个老婆婆下手还得狠辣。”
  我好久没有这种被人肯定和重视的感觉了,默默享受一会儿,我问魁梧:“那个老太婆是什么来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魁梧说:“应该是玩巫蛊的世外高人。咱们这边的三位老师傅,已经是江湖有数的高手,却不是她的几合之敌,实力实在可怖。”
  我有点忧心忡忡,这才刚开始,就搞得这么心惊肉跳的,怕是难以善终了。
  魁梧看着我的脸色:“你又想着分行李了?”
  “操!”
  临下车的时候,他又递给我一枚金光闪闪的硬币,依旧很漂亮,却不是之前的那枚邪米思干金币。
  “桀子,希望你以后装宝贝的盒子越来越满。”
  过了几天,晓军约我和奎武去他那里吃饭。并不是在他父母家,而是在平都一个老小区里租的一个房子。进来一看,面积真不小,家具电器也齐全,魁梧早早来了,坐在客厅的沙发,见到我点头示意。
  餐桌上放满了菜,我说晓军你还有这一手呢。晓军笑了笑:楼下饭店叫的。我仔细看,嗬,一个热拌凉、一个热腾腾的猪下货拼盘、一个切片的香肠、一个炸豆虫炸知了猴的双拼、清炖了一尾大鲅鱼、还有一个海虹鸡蛋汤。
  我嗅嗅这满桌子的香气,说:“晓军,你这真是乡情满满。古今中外,天上地下,怕是再找不出这么一桌平都风味的饭菜了。”
  魁梧问晓军怎么不回家住,这么些年没见,应该多叙旧。晓军满脸无奈,摇摇头:“人老了,总会有些絮叨,不方便。”我内心深有戚戚,不由羡慕这家伙的我行我素。
  多年未见,自然要多聊聊以前的同学和玩伴。我这些年一直在外上学、在部队,也就是近年才转业回来,对此所知不多,魁梧倒是如数家珍。譬如“小屁股”开了一个汽车维修的门头,“马蛇子”卖手机卡,“刘大结巴”开了个烟酒店,“耍尿迷”在家里包了几亩地养鸡,“死羊眼”好像是在干保险,还有的在打零工、种葡萄、送快递;还有几个在市里省里甚至外省混,还有三两个当了兵,还有几个进了机关事业单位或者学校,寥寥而已。魁梧主说,晓军只是听着,很少回话。我听着,颇有些汗颜,自己整日怨天尤人的,其实很多兄弟同样也过得很不如意。
  晓军偶尔插句话,感叹说:大家也都不容易,有机会,要一起发财。我说别光说啊,边吃边聊呗。晓军说:等个客人,来了一起吃。正说着,外面有人敲了敲门。
  这是说曹操曹操到啊,我赶去开门,门一打开,我顿觉眼前一黑。对方庞大的身躯几乎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我眼睛眯了一会才适应这种黑暗,看着对方憨厚的裂开大嘴。
  这不是“大痴死”吗?长成这么一条巨汉了!“大痴死”原名马大军,从小身宽体胖,却不甚精明。一直被我们叫“痴死”。他父亲是一名工人,身高马大,性格暴躁,妈妈身体不好,常年卧床。那一年,马大军父亲的厂子宣布破产倒闭,他父亲气不过,跑去厂长办公室大闹,据说和保卫人员发生了“小小的”冲突,过后抬到医院,当天夜里就不行了。“大痴死”妈妈又气又吓,没过多久也死了。从此马大军成了孤儿,脑子越发糊涂,外号升级为“大痴死”。这孩子穿百家衣、吃百家饭,靠着父亲的老兄弟、工人师傅们,居然也如同野草一样顽强的活下来。从那时候起,我记得晓军就非常照顾他。
  “桀、桀哥,我记得你!嘿嘿!”一米九多块头的大痴死紧紧把我的手握住,我顿时感受到对方满手的液体和油腻。我还没来得及皱眉,就被晓军和魁梧拥簇着一起拉进屋子。
  晓军和大痴死热烈的拥抱,久久不愿松开。房间内我看得更清楚了,大痴死穿了一件满是油污的工作服,脸上也没弄干净,这是下班就直接过来了吗?我低头才发现手上全是油污,赶紧悄悄撕了张纸擦拭。
  晓军和大痴死分开,轻轻拍拍大痴死的背部:去卫生间洗个手、擦个脸,刚从“小屁股”那里下班吗?
  大痴死瓮声瓮气的答应着去洗漱,魁梧看着晓军若有所悟:你早就知道“大痴死”在“小屁股”那里上班吧。那个常年给他寄生活费的人就是你吧。晓军笑而不语。
  大痴死出来,落座,这么大的个子只是很局促很收敛的那样端坐。晓军拿出一坛酒,笑道:“六十八度的蓝底老烧。”
  我和魁梧一起摇头:“卧槽,这已经不能再平都了。”
  酒过三巡,大家渐渐放开,我好像受暖之后的僵虫,也开始活跃起来。但是大痴死一直很局促,吃菜的时候只是用筷子尖夹一点点,抖抖,再抖掉一点,生怕多夹。塞进嘴里,把两根筷子整整齐齐放好,再跟着大家一起笑起来。
  我想,这个大痴死啊,迄今为止的短短一生,受了多少的委屈和磨难,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楼下的饭店还在一直往楼上送菜,菜饭搁在一起送过来,还有两盘饺子,各是芸豆猪肉馅和倭瓜猪肉馅,还有一盘韭菜大肉的炉包,煎得又黄又油,我和魁梧赞叹不已,夸晓军真是把平都吃明白了。
  大痴死把酒杯小心翼翼的举起来,说军哥,我要敬你个酒。谢谢在学校门口那次你帮我出头,也谢谢这么多年你照顾我,我都听“小屁股”说过了。
  晓军真挚的笑着,把大痴死的脖子紧紧搂着,脸靠着脸:好兄弟,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干了!
  大痴死不精细的样子,这一路走来必定没少受欺负。我们初中的时候社会最乱,学校里面乱,坏学生横行,称王称霸,外面也乱,很多早不上学的小痞子在外闲逛,抢学生的钱,斜着眼睛找茬打架。那次放学,我、魁梧、晓军出校门正看到有个痞子在扇大痴死的脸,打的特别狠,大痴死的脸被扇的又红又肿。晓军当时就炸了,他炸毛的表现不是大吼大叫,而是无比冷静的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嗨在那个痞子的后脑勺上。当时把那个傻逼拍的“嗷”一下子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这些地痞流氓都是有团伙的,而且心性非常残忍,不知死活,差点在校门口和我们这些学生酿成大血战。也从那次开始,魏晓军隐然成为学校当时职工子弟的领袖。
  这也就是大痴死说的帮他出头的那件事。高度的白酒喝下去,就好像有一根火线从喉咙、食管一直下到胃里,在身体里翻江倒海。我的醉意已经很厉害了。不提醒酒之后的痛苦,只说此时此刻,那种晕眩、迷醉、意识模糊、眼前的世界在飘荡,人也在飘荡,说话也在飘荡、思想也在飘荡。这其实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我看着魁梧笑着跟晓军干杯、晓军跟大痴死干杯、大痴死跟魁梧干杯、大痴死礼貌拘谨的笑着和我干杯...我傻傻笑着,思绪飘荡,好像又回到少年时代,去郊外野炊,用泉眼里的水洗食材,用家里偷出来的小锅下面条;去只有潺潺浅水的河道里捞小鱼,那小鱼游得飞快,你单靠双手根本逮不住;或者挽着裤腿,去一个大水坑抓鱼,这种情况一般只会抓到泥鳅,还有令人作呕的癞蛤蟆。
  我又喝了一杯,这杯酒不知怎么,又让我由热转冷,打起了寒战。回忆里的暖色调开始消散,变幻为大人脸上的铁青色和眼神里面的冰冷。我好像又看到寒冬腊月某个下岗的叔叔站在胡同口摆摊卖鞭炮烟火的场景,天真冷啊,那个人穿着军大衣,带着蒙着头脸的线绒帽子,只露出黑洞洞的双眼,与之对视,只会感到彻骨的寒意,很多年后,我明白那种眼神叫做绝望。
  我又开始打哆嗦,明明房间里并不冷。我又灌下一大口酒。饭菜还是不停的在上,送菜过来的服务员已流露出不耐烦地神色,魁梧跟晓军说够了够了,大痴死抱着晓军哭的涕泪横流,问晓军为什么对他这么好,晓军抬着被搂得快变形的脸温和地说:你叫大军,我叫晓军,你看我们本来就是兄弟,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期间老头儿来电话不耐烦地问我结束没,我大着舌头说人晓军好不容易从美国回来一趟,我一块说说话怎么了。别等我了,你们睡吧,门反锁就行,我今晚在这里住下了。老头儿那边沉默了几秒,把电话挂断了。
  好像又过了很久。大痴死忽然不见了。晓军见我东张西望,解释道:大军喝多了,我安排他去卧室睡了。这个屋子里床管够,等会你也可以在这里休息。
  我倚在沙发靠背上,举手示意道:已经吃到嗓子眼了。不过,这种酒池肉林的感觉真好。
  不知什么时候谁把手机里的音乐打开,循环放着“北京的金山上”,音量不大,少数民族的腔调温暖、高亢、深情。魁梧和晓军不停的碰杯,一饮而尽。卧室门并没有关严,大痴死的呼噜声已经传出来。奇怪的是当他的呼噜声一旦变大,在沉睡中突然有意识一样马上压抑了呼噜的声音,变得微小、谨慎。晓军和魁梧拿着酒杯停住,侧耳倾听。我看到晓军眼睛之下的面颊好像有一条晶莹的线条流下。
  他的嗓子有些哽咽,加上醉酒之后的嘶哑,说话有一种压抑的哀吼,他说:我可怜的阶级兄弟。
  这是一个“老”词,充满年代感,无比“陈旧”、生硬。它甚至会引起很多人的反感。我猛然觉得自己也对这种遣词造句很不习惯,内心五味杂陈。魁梧好像也故作随意的摸了摸眼睛。
  夜深人静,正是酒意上扬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脸都燃烧起来了。
  然后我清清楚楚听见魁梧问:那天你去西洼子村做什么?
  我好像突然清醒了。
  我看到魁梧不再拿着酒杯,直视着晓军,眼里没有半分醉意。晓军的眼里也恢复了冷静。
  “我找到了一些线索。有人告诉我说,要来西洼子寻贼。贼破则穴出。”
  他又解释道:“就是现场剿杀僵尸,僵尸受惊而逃,就会暴露巢穴的位置。”
  魁梧眼神闪烁,脸上阴晴不定。然后慢慢说道:“我也找到了一些线索。有人也要我来西洼子村,但不是破贼,而是蹑踪。”
  他也解释道:“就是不要惊动僵尸,悄悄地跟踪他们。”
  魁梧跟晓军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就是这个意思。”
  他们两个人又不说话了。
  我突然嘻嘻笑了起来,说道:“原来僵尸只是诱饵,你俩就是那两条贪吃鱼饵又大又蠢的傻鱼,鱼饵没有吃到,两条鱼却打得你死我活。”
  魁梧脸色铁青,晓军哭笑不得。
  “这个人虽然是个醉汉,但说的一点没错。”晓军承认。
  “这人不但是个醉汉,还是我们最好的朋友。”魁梧也承认。
  “而且还有一手惊人的剑法。”晓军补充。
  “但是你千万不要追问他剑法的来历,因为他自己都是个糊涂蛋,一问三不知。”魁梧看着我说。
  我发觉自己突然笑不出来了。
  魁梧道:这么说,你也是为着黄金家族的东西来的。
  晓军摇摇头:我不是为了谁谁而来的。严格来讲,我是受到了启示和召唤。是某种旨意,或者命运的安排,让我又回到阔别多年的平都。我相信你对此也深有同感。
  晓军弯下腰凑近对面的魁梧,看着对方的眼睛,低声说:我们都是罪人。
  晓军居然也知道!
  自从我听到这句话,这句话就好像站在我背后的猛鬼和野兽,我看不见它,但我知道转身就能遇到它,我刻意不去想,但它总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让我汗流浃背。
  我又开始战栗。说:凡见吾面者,皆为罪人。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内心有烧灼般的痛苦。
  魁梧慢慢摇头:我查遍史书、搜遍网络,寻找传说、寓言、俚语和神话,从未找到这句话的出处。
  谁第一次告诉你的?晓军问。
  “在梦里,一个萨满。你呢?”魁梧说。
  “在梦里,一个女哲别。”晓军问我,“桀子你呢?”
  “在现实里,一个叫魁梧的王八蛋。”
  对面两人苦笑,我想了想:“后来,在梦里,一个黑袍老人和我说的。”
  晓军长出一口气,说:“既然命运安排我们三兄弟汇集于此,那上苍对此一定是有所旨意。”
  魁梧说:“现在看来,分则两害,合则两利,我想我们是否可以谈一谈合作的相关事宜了。”
  晓军突然笑了,随手捏捏自己的耳廓,上侧、外侧、下侧捏了三下。
  每个人都会有小动作,活动胳膊、扭扭脚丫子、嘬牙花子、抠鼻摸眼。晓军的动作再也自然不过。
  我和魁梧的瞳孔突然缩小了。
  我们三个人在少年时代瞎玩瞎闹的时候,有一次魁梧说,他发现在关系极其亲密的家人、朋友之间,常常有神奇的心灵感应,当一个人说到某事某物,往往不必说全,只是吐出一两个字,甚至只做出一个语气和表情,另一个人就会瞬间理解、接收并作出回应,说这是不是就是古诗所说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以咱们三个人的熟悉程度,是不是也可以创造一种“隐语”彼此沟通秘密。
  少年心性,自是天马行空,精灵古怪。妙的是晓军居然当了真,回去琢磨了很久,真的搞出一套所谓的“隐语”,结合各种动作、表情、重音、语气表达口述出每句话的另一层含义。晓军教会了我跟魁梧,我们渐渐经常用这套隐语的方式进行沟通,说着只有我们三个人才明白的意思,乐此不疲。
  晓军摸耳廓,顺序、位置都有讲究,以提示我跟魁梧这不是无意识的动作。当时因为身高和成绩,他的座位往往靠后,有时候会坐在教室后门位置。后门上有玻璃,方便领导老师“窥探”之用,晓军的位置,往往让他成为第一个感受到危险并做出告警者。摸耳朵的动作正是提示有危险在靠近,或者监控行为正在进行。
  晓军接着又摸了另一只耳朵。我的心渐渐沉下去了,晓军明显不如看上去那样掌控力十足,甚至,他的一举一动,应该受到严密的监控或者窥视。我仰靠在沙发上,呼出酒气,脑子想着对策。
  听到魁梧说:“谈到合作,我需要探探你的底。”(我需要尽可能知道你那边的情况)
  晓军说:“我有个北京的表哥、南方的老板,美国的叔叔,他们都很支持我。”(我的背后,有权贵、资本和外国势力联合介入,他们都觊觎这笔财富,情况错综复杂,相当麻烦)
  魁梧说:“你能做得了他们的主吗?”(你的话语权有多少)
  晓军说:“我基本能做主。”(我仅有一小部分的自主权)
  魁梧说:“如果有人不听你的话怎么办?”(你现在的手下忠于你的比例是多少?)
  晓军说:“有这样的人,但不多。我会耐心劝导他们,做好解释工作。你知道,这是我一向的领导风格。”(真正属于我的人的,可能只有一半比例。那些不听话的人,我会想办法在随后的行动中逐一清除掉。)
  魁梧说:“那天的那个老婆婆,好像很厉害。”(那个使巫蛊的高手是你的人吗?)
  晓军说:“我们都尊称她‘蛊婆婆’,她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老人家。峨眉派的慕容姑娘、龙虎山的唐老师,人也很不错。”(严格来说,她不受我的支配和调遣。慕容和唐玄德是我的人。)
  我听到这里大皱眉头:那个美女剑客当然有真才实学,这个唐胖子可真像个江湖术士了。
  魁梧问:“你们现在推进到哪一步了?”
  晓军说:“迄今为止,我们一共找到了八十四条线索,西洼子村就是我们试错的最后一个。我们一共找到了十三个洞窟,在第七个洞窟找到了少量的元代藏宝。”
  晓军又说:“你是不是也该漏一漏你的底。”(我需要确切知道你那边的情况)
  魁梧想了想,说:“我有一群朋友,是我这些年游历中国所结交的。”(我手里有不少人,都是在历次探险寻宝活动中交下的生死弟兄。)
  晓军说:“那天的三个老大爷,确实颇有门道。”(这样的奇人,是你能掌控的吗?)
  魁梧说:“我称他们为‘尊师’,严格来说,我的师承跟他们还有些关系。我的朋友们都很守信用,同时很多人都会一点这样那样的小技巧。”(我手里的人,忠诚程度和能力水平都毋庸怀疑,我们之间是用师承、承诺、信仰以及历经生死凝结成的稳固关系。)
  晓军说:我的主意有些改变。你需要用更大的砝码来打动我。(我背后的人认为:你需要用更好的表现来说服他们。)
  魁梧说:“迄今为止,我们一共找到了六十七条线索,西洼子村也是我们尝试的最后一个。我们一共找到了七个洞窟,在第四个洞窟找到了少量的元代宝藏。”
  他从口袋又掏出一枚金币。我凝神看去,形制又和魁梧之前给我的两枚有所不同。
  晓军拿起来在灯下细细端详,拿起手机拍了张照片。片刻,手机发来信息,晓军看了一眼,说:“薛儿可思金币。”
  他抬起眼看着魁梧:我还需要你再说最后一个理由。(彻底说服他们。)
  魁梧有些神秘的笑了起来:“没有我们,你绝对干不成这件事。”
  “因为你没有钥匙。”
  “钥匙?”晓军有些奇怪。
  魁梧指着我:“他就是那把钥匙!”
  我虽然喝多了,但我确信魁梧指的是我。晓军也看着我。
  我努力抖擞精神:“魁梧,现在是轮到我出场了吗?需要我展示什么吗?跳一段舞?”
  晓军忍不住笑了:“我不是打击你们,这么多年,我唯一佩服桀子的一点就是他的学习成绩确实比我强。”
  魁梧说:直觉曾经救过我的命,我相信我的直觉。桀子就是那把钥匙,这就是我的直觉。
  我的酒意又上来了。魁梧和晓军的脸有些看不清了,声音也变得遥远。我的眼前好像又有那只小飞虫在跳舞,那只在梦里出现的要在我脑海里留下烙印的小虫子。光线好像渐渐暗淡下来,小虫子越来越多,又把这渐趋的黑暗重新划亮,它们又开始群舞,画着跟梦里一模一样的线条。我低下头,还能看见面前的茶几,下面的一层好像有纸和笔,我突然把表面的杯盘推到一边,拿起纸笔,开始照着小飞虫的跳舞轨迹画起来。嘴里不停嘟囔着:这样、这样、这样...
  当我接连画完八个图案的时候,眼中的黑暗渐渐消散,显现出房间原本的样子,茶几上杯盏堆叠,还掉地上打碎了几个,残羹剩饭抹划的哪里都是,汤汁顺着茶几的边缘流下几条细流。
  晓军和魁梧不动声色的看着我。
  “他经常这样吗?”晓军问。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我刚才突然想到些东西。”我示意自己眼前画的这些鬼画桃符。
  魁梧歪过身子看,表情越来越凝重。他说:“很熟悉的轨迹。应该在哪里看到过。”
  晓军看了看,说:“像是某种文字。”
  魁梧的眼睛快贴到纸上了。他突然抬起头:“妈的,我想起来了。那夜在抱竹涧,你的剑气一出,僵尸受惊之后跳的舞。就是这些轨迹图。”
  他拿起笔,在我画的图案上做了一些修改,边写边说:原来我之前走偏了。
  他涂涂改改,写了若干笔,抬起头端详了一番说:“好像是蒙古新字。”
  晓军和魁梧几乎同时掏出手机拍摄。然后静坐等待,十分钟之后,两个人的手机又几乎同时响起。晓军和魁梧看了看手机,沉默良久。
  顷刻之后,魁梧把手指蘸了一下酒杯,在茶几的空白处慢慢的写了几个字:复国春梦。
  晓军也蘸了蘸酒,在后面续上:云山归真。
  两个人均长出了一口气。
  魁梧慢慢说道:“云山老人归真记。终于找到这根线头了。”
  他看着晓军:“我说过,他是那把钥匙。”
  晓军说:“现在,我们该谈谈怎么合作了。”
  魁梧突然笑起来:好像现在主动权在我手里了。
  晓军也笑起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魁梧说:“我会讲出三个条件。”
  “我要先说一个下限。”
  “天下重器,唯有德者据之。”(中华财富,不能落于外人之手。)
  晓军说:“我同意。”
  “我再说一个中间的。”
  “黄金家族的财富必须有我一份。我的兄弟们也必须有一份。咱们那些苦哈哈的穷同学也必须有一份。”(这笔财富,必须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晓军说:“我同意。”
  魁梧想了想:“我最后说一个上限。”
  “我要别人都看得起我。”(无论多么艰难,你我都要竭力恢复职工子弟的昔日荣光。)
  晓军顿了顿,说:“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
  魁梧看向我:“桀子,你也可以说一个条件。”
  我摇了摇脑袋,想了想,说:“事出仓促,无奈卷入;事成之后,唯愿做一富家翁。”(事成之后,我真的只做一个富家翁就够了。)
  晓军认真的说:“事成之后,你会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富有。”
  魁梧举起小酒杯,对着晓军:“是不是该为合作达成干一杯?”
  晓军说道:“正有此意也。”
  双方脸上均有难以言说之悠长意味,缓缓碰杯。“噗”的一声轻响,双方的酒杯竟如同加速千万倍的风化一般,在空中迅速化为粉末,细细流下。同时,晶莹剔透的高度白酒,还保持着酒杯的形状在空中凝聚。这样对峙了一会,两团液体仿佛具有生命般,化为两线,在空中缠斗起来,到后来拧成麻花状,在房间窜来窜去,最后竟直奔对面的电视机而去,轰的一下把液晶显示屏穿了好大一个洞,其势未竭,狠狠击打在后面的白墙之上,沙石飞溅。
  晓军身上又出现了那种不可一世的狂暴气质,气势迫人,他圆睁双目,以右手拇指、食指、中指大张为爪,直直向魁梧伸过去。房间里突然充满了极大的压力,我甚至感觉自己的眼睛都有破框而出的趋势。
  魁梧脸上的皮肤似乎都紧绷了起来,他也抬起右手,合指为掌,掌心向外,作势挡住晓军的进攻。二者在相距几公分的位置停住了。空气压力似乎更大了,桌面和地上的杯盘酒具一个接一个的爆开,筷子好像被看不见的手依次掰断,皮质沙发突然开裂,里面的海绵也往外炸开;门边的又长又粗的挂衣架“啪”的一声从中间断开,大家进门挂着的衣服掉落一地。
  我感觉有点喘不上来气,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还是太难受的缘故,我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晓军的脸似乎和一只凶猛的虎头发生了重合,而魁梧的脸背后好像也出现了一只犬科动物。鼻端突然腥臊之气大盛。
  我的全身都燥热起来,内心忽然充满了愤怒。感觉胸口有团火球在熊熊燃烧,我狂躁的把上衣撕开,似乎这样能好受一些,我好像看到晓军和魁梧都转向看我,脸上满是惊诧的神色,我伸出双手,各自握住他们两个人对峙中的手腕,空气突然爆开,我、晓军、魁梧三人的上衣跟随着炸裂,破烂为条缕,面前的茶几被无形的巨手劈为两截,墙上的电视机液晶屏幕炸得粉碎,原来关着的卧室门“砰”的一下被撞飞。
  我们各自慢慢收回架势。大家衣不遮体,我才发现魁梧左胸的某个位置变得透明,上次夜探抱竹涧受的剑伤没有半分痕迹;晓军腹部的位置却缭绕着黑气。
  晓军看着魁梧说:“果然你和我一样,都是魂魄不全之人。”
  魁梧深深看着晓军:“唯有你这一身虎胆,方敢做这塌天般的大事。”
  晓军看着魁梧笑道:“也唯有你这颗狐心,机巧百变,方能胜任这天大样的重任。”
  魁梧说:“所谓狐假虎威,这正说明咱俩是天生的的合作者。”
  晓军深深点头:“我相信,任谁都看得出来,咱俩真是棋逢对手、珠联璧合。”(我们通过了那些人的考验。)
  魁梧看着我说:“你刚才...两只眼睛都变金色了。”
  我脑子乱的很,身上的热力也没有完全消退,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耳听得魁梧跟晓军说:“尽管这样,我还是要质押我的爽灵,希望你收下。”
  晓军说:“投桃报李,我愿意交出胎光,以保证我个人的信誉。”
  不知不觉,窗外已见天光。晓军开口问大家:是不是该继续点早饭吃?
  这时,惊醒的大痴死跌跌撞撞从睡觉的房间走出来,看着四处的狼藉不堪,结结巴巴的说:“你们一直都没睡觉吗?昨晚都发生了什么?”
  晓军苦笑道:“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我得好好安抚一下房东了。”
  晚上我鬼头鬼脑的回到家,钻进自己的小屋,从手提袋子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打开盒子,是一个身高不到二十公分、造型古朴的小瓷瓶子,在灯光下散发着青色的柔光。这是早上分别的时候晓军给我的。
  “我总不能比魁梧还小气不是?”他笑着跟我说。
  我再傻也知道是个宝贝:“难道是元...青花?”
  晓军点点头:“而且是个孤品。其实你现在已经是个货真价实的富家翁了!”
  我在灯光下反复把玩这个精致的瓷器,看着瓶身之上的光芒柔和的流动,不敢想象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宝窟里面到底有多少价值连城的珍宝。
  晓军和魁梧真是了解我啊,他们甚至都不和我进行那种古怪的盟誓,只用几枚小金币和小瓶子就紧紧拴住了我。我又掏出魁梧给我的金币,放在灯光下旋转着看,无限沉醉,不由喃喃说道:“桀子啊,你可真他妈不争气啊。”
  我搂着小瓶子迷迷糊糊睡着了。又开始徜徉在无休无尽的梦乡。满天繁星的蓝幕之下,我好像还是傻乎乎的跟着一群道士前行,夜色笼罩着大漠,勾勒出美妙的流线;夜色把这一行人剪影的干净清楚,个个弯腰躬身前行,白胡子老道长走在前列,我一会跟着,一会又好像跳出屏幕,看着一幕中国风的动画片;突然队列开始混乱,众道士开始围成一个圆圈,我的视界突然变成俯视,看到圆圈中间躺着一个形容枯槁、面色死灰的道士;众道士有的垂泪、有的捶胸顿足、有的盘坐诵经、老道长在旁边孑然而立,仰首向天,似在强忍眼泪,只盯着天空的一颗大星不放。
  这颗大星越来越亮,随着周围也有几颗星跟着夺目起来,把漫天的繁星消弭掉,渐渐组成一个勺子或者舀子的形状。镜头慢慢拉下来,落于坚实的大地,我又看到那个小女道士,她好像比我第一次梦到她的时候大了几岁,面容异常秀美。她看我的表情还是那么温柔和悲伤,举着纤细柔美的手指对着天上的大星朝我喊着什么。我想这一次我一定要听见她说的话。我朝她狠命跑过去,但我们之间的距离居然一点没有缩短,蓦的我突然踩到一个大坑,整个人掉了下去。
  我大汗淋漓的醒过来,才发现手里的青花瓷器已被身体烫的温热,上面更是沾满了我酣睡时留下的口水。
  之后晓军和魁梧又是好多天没联系我。现在的情势就很有意思。就好像我的生活分裂为两部分,然后各执一头愤然角力一般。那头是我的父亲、阿姨、不苟言笑的单位领导、笑容可掬的办公室主任、那一群整天嘻嘻哈哈的同事;这头是晓军和魁梧,双方都在使劲,一会儿我沐浴于现实的阳光之下,发工资时的相互比较、干工作时的你推我搡、聚餐时的叫叫嚷嚷;一会儿我又深入阴暗之海,面对着另一个我完全不熟悉不适应的世界。
  在消耗掉老头儿近期所有的耐心,在其爆发点边缘的时候,我赶紧答应了和某位姑娘的相亲见面。周末在时代广场那里见到了这位坦白可亲的女孩。时代广场算是平都的商业中心,这一大片广场,每到周末的时候总是热闹非常。有那种简易拼接起来的旋转飞车;有那种扔圈子套玩具、电子枪射气球的游戏;还有各种各样的气味喧哗的小吃;中年人在跳交谊舞、小孩子在疯跑、老年人坐着马扎聊天,对着街上的摩登女郎指指点点。
  又躲过一群人,我狼狈的把那个女孩子让到马路的外边,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她走,女孩子亲切的笑道:你这个人,还挺绅士的。我正点头哈腰,裤兜里的电话响了。我赶紧掏出来,一看是晓军的,莫名的火大,接起来叫:“他妈的干嘛呢?”全没注意到旁边女孩子惊恐的目光。
  “在忙什么呢?”电话里晓军悠然问道。
  “正事正事!”
  “还真是正事!我们都看见一个傻帽在和小姑娘逛街呢。”
  我赶紧抬起头,四处瞭望,终于发现马路对面,晓军和魁梧正在公共健身设施上面边玩边盯着我看呢,与我的目光对视到,两个人对我们回以温暖纯真的微笑。
  “他们谁啊?”姑娘问。
  “两个傻逼。不,不是,我同学。”
  听到话筒里晓军和我说;“我们要去碰碰你那个博物馆的朋友。”
  我心一跳,好像验证了我心中某个隐隐约约的不好预感,和姑娘说了句“你在这里等等我”,赶紧闯红灯跑过去。
  “你俩真是阴魂不散。”我气呼呼的说,走到近前才发现慕容姑娘也在旁边,长身玉立、袅袅婷婷,手捧着一杯奶茶,嘴里咬着那根吸管,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登时大窘,觉得丢脸倒霉,无过于此。
  我不敢再看她,目光四射,才发现唐玄德正在附近半蹲着跟一群算卦的骗子聊的热乎。他在的那个位置,正是人民医院的旁边,也是平都的神棍聚集区。
  我看着晓军说:“小潘是我的朋友。”
  晓军奋力做着骑车运动,喘着粗气说:“你去西洼子涉险的时候,不知道他当没当你是朋友。”
  “你不能欺软怕硬的,”我看着魁梧,“这是你们两个人的意思吗?”
  魁梧点点头,在器械上做了一个拉伸的动作。
  “晓军,你不能欺软怕硬。你怎么不先找你那边误导你的人。”
  晓军不动声色:“已经找到了。我保证他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欺骗我了。”
  我沉默。
  魁梧说:我们已下了拜帖,他也接下来。
  我摇摇头:我坚决反对你们的做法。
  晓军说:我换一个方式解释给你听。如果你是一支部队的统帅,带着你的部下开始你的征途;半路上你们遇到了敌人的城池或者营盘,此时如果你选择绕过它继续你的行程,而不是强硬的消灭他们;那么这部分敌人就一定会在你虚弱的背后狠狠捅上一刀,这就叫做“腹背受敌”。即使你再装作不懂,我想也该明白了吧。
  我复归于沉默。突然慕容俏生生的喊了一句:“嗳!嗳!你的小女朋友跑了。”
  我扭头一看,马路对面那个坦白可亲的女孩子此刻满面乌云,打上了一辆出租车,人已经坐上去,正待关门,我赶紧招手,又闯红灯跑过去,可惜只看到车屁股的两股青烟。
  我气急败坏的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三个人笑成了一朵花。我狠狠的骂了句脏话,给潘子打了个电话。我接通电话,看着对面。魁梧看着我,转头给晓军说着,晓军笑着摇摇头,回了句什么。
  “桀哥!”对面还是很清朗的声音。
  我着急得说:“小潘,你为什么答应呢?”
  “你指的是你那些朋友吗?我觉得挺好啊,明天晚上正好我在单位值班,可以接待一下。”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了想,不知该怎么措辞:“这些人背景很复杂,并且...心狠手辣、神通广大的...”
  “没事,别担心。对了,你会一起来吗?”
  “都这样了,我肯定过去。”
  “对你,我是真心欢迎的。”
  晚上九点多钟,按照约定,晓军、魁梧一行人和我在博物馆附近见了面。这个位置其实也算市中心,但好在灯光不强,加上这个时间点,小城市往往准备进入安眠,行人并不多。我看了看,包括慕容姑娘、唐玄德等人都在,这次多了几个陌生人,其中有个青年尤为亮眼,二十多岁的样子,一米八多的个子,猿臂蜂腰,极为矫健俊朗。我看着站在他旁边的慕容,心想:这他妈的倒真是一对璧人。
  那个青年也正在注视着我。看了我几秒,然后转过头对着慕容说: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剑术高手?慕容看着我,点点头。青年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摇摇头:“这个人身材臃肿、脚步虚浮,哪里像个练武之人?”
  卧槽!~~~这哥们真够楞的,当着事主敢用第三人称说话,是狂傲大劲儿了还是真不拿我当回事。慕容闻言,脸泛薄怒,“哼”了一声不说话。那青年感受到我不友好的目光,轻轻一笑:在下说话直爽,请勿见怪。要不是明知打不过他,我早就一句“直你妈啊”怼过去了。唐玄德看着气氛不对,连忙圆场:“这位是‘华山三剑’金少侠,年纪轻轻,已经是江湖有数的高手。”
  我勉强拱拱手:久仰大名。其他两位大侠没过来吗?
  慕容忽的又笑起来,这小娘皮是不是老是嘲笑我的意思?看到我就笑,我说话就笑。她露出贝齿说:“他一个人就叫‘华山三剑’”。
  此时也,繁星满天,华灯渐歇,夜风习习,伊人发丝飘动。慕容姑娘夜色中巧笑嫣然,情致动人,我一生中哪见得如此美人,竟不由的看呆了,慕容忽的低下了头。魁梧突然“咳咳”个不停,‘华山三剑’也恶狠狠地看着我。晓军沉声说道:各位,这里不是叙旧聊天的合适场所,都莫忘了正事。
  众人站在博物馆的大门前,上下左右打量。老平都人都知道,博物馆白天的时候,懒洋洋开着大门,门口连个工作人员也没有,外来人自行进来参观就是,反正巴掌大点儿地,而下班之后一定是大门紧闭,不再对外开放。黑暗中这两扇大木门仿佛是沉默的巨兽,看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都回去吧!”一声苍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众人吓得齐齐缩脖子,赶紧转头看。赫然一个遛弯路过的老大娘接着说:“多晚了都!博物馆现在肯定关门了,明天再来吧!”大家目瞪狗呆的看着大娘走远,听她嘴里喃喃说道:“年轻人啊,就是有兴致。”
  夜风乍停,行人皆无,万籁俱静。晓军沉吟片刻,推开了博物馆的大门,果然没有关实。众人依次默然进入,最后一人转身轻轻把大门关上。这人把大门合好,复转身,注视前方,然后跟大家一样呆住了。
  晓军慢慢问道:“魁梧,正常的平都博物馆面积大概有多大?”
  魁梧艰难说道:“也就三亩多地儿。”
  晓军一字一句说道:“可现在,我看三百亩都不止。”
  顺着众人惊异万分的注视方向看过去,白天还亭亭华盖的银杏树,现在已经如同美国红杉树般巨大。如同恶魔巨人般的身形,轻轻摇摆,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微光,居高临下看着脚下这一群蝼蚁一样瞠目结舌的闯入者。而它身后的主展览室、仿古建筑“崇德殿”已由普普通通的一百多平米变成了比故宫的乾清宫还要宏大的伟大建筑。
  魁梧沉声说道:“咱们背后的大门肯定也不见了。”
  我赶紧扭头,可不是,视线所及,完全是黑乌乌的一片,辨不清来路和方向。我和别人一样目瞪狗呆,如同沉浸于不醒的噩梦。不待众人有进一步的反应,那颗巨大到可怕的银杏树突然伸出万千枝条朝着我们袭来,有两个人猝不及防,被树枝劈头盖脸的包起来,往空中那么轻轻一甩,各自腾空五六米,而后重重摔落在地。我正缩脖子,听得一声剑鸣,转头看去,慕容一脸寒霜,正斩去我头顶伸过来的诡异枝条;旁边的小金也正在缓缓收剑,看向我的眼色尽是鄙夷不屑。
  唐玄德突然排众而出,对着前方喝道:大胆妖孽,休得胡为!手持宝剑,踏起步罡,嘴里念念有词,我竖起耳朵,听他似唱非唱: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
  受持万遍,身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
  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忘形。
  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
  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律令。”
  魁梧轻轻说:“金光神咒。”那唐玄德念到最后一句,手捏法诀,剑随指走,剑尖晃处,两道黄符平平整整朝那大树飞出去,这一套功夫使出来,真是行云流水、华彩沛然,我险一个喝彩喊出来,众人凝神看去,但见这两道黄符甫一接近银杏树,突然如两个大秤砣一样坠落在地。
  我把一个好字硬生生憋回去,听见小金哂道:“老唐,这里全无妖邪之气,你贸然使这些画符念咒、驱鬼捉妖的法子有什么用?”
  这年轻人接着低喝道:“大家且往头顶上看!”众人抬头,只见幽蓝的穹幕之下,只有一个七星组成的“大勺子”妁妁其华,全无其他星星的半点踪迹,而且这个大勺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旋转。这幅场景,哪里是一个正常的天文现象?我猛地想起那天的梦,不由一阵恍惚。
  唐玄德一脸凝重,缓缓道:“原来这竟然是全真派的北斗七星阵。”
  小金点头笑道:“才认出是老朋友,你这反应有点慢。”
  耳听到魁梧恨恨说道:“总想着先礼后兵,没料到又着了小潘的道儿。”我缩缩脖子不敢说话。
  “各位是否都在想着如何逃出生天?”一个温和的男声传过来。我定睛看去,才发现大树底下盘坐着一个人。晓军领头,慢慢走过去,距离这人十米左右的距离,大家停下来。这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相貌俊美,皮肤白皙,双眸深沉,浑身上下有一层淡淡的微光。
  “阁下尊姓大名?”晓军客客气气问道。
  “在下贪狼。”年轻人和气的笑着,露出一口洁白反光的牙齿。唐玄德低声说:“北斗七星第一星。”
  “既然如此,那就请教尊下,到底该如何逃出生天?”晓军微笑着问道。
  “很简单,留下你们每个人自认为最珍贵的东西即可。”
  我下意识的摸摸身上,想起金币和青花瓷瓶都放在家里,心里顿时安稳了一些。
  年轻人举着白皙的手指:“你们看,满树的稀世珍宝。几千年来,所有过关的人把自己一生的珍藏都献了出来。”我抬起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庞大的树冠上面已是五彩斑斓,上面缀满了黄金、宝石、翡翠、珍珠和无数叫不出名字的精巧宝贝,宛若巨大的火树银花。这种夺目的光彩让天上的北斗七星都失去了颜色。我看得口水直流,想着还他妈的去找什么宝藏,把这棵树伐了不什么都有了!突然觉得有人悄悄拐我的肋骨,一看是魁梧,悄悄给我说:守摄心神,别跟个彪子似的。
  我无动于衷,抬头痴痴看着这偌大的树冠,突然笑着说:“怎么还有献肉脯肉干的?”
  年轻的男人阴森森的笑了起来:“那些当然也是某些人心中的宝贝啊。这么多年,我看过了太多太多,我看到有热恋的年轻人献出他们的爱人;还看到孝顺的儿子献出他的母亲;还有慈爱的父母献出自己的孩子;他们涕泪滂沱、悲痛欲绝,却无碍于把自己的最爱挂在树枝上,年复一年,直至变成肉干。”
  我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也看清了树上那些东西是什么,好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醒了过来。贪狼充满欲望的眼神扫过我们每个人,用充满魅惑的声音说道:“其实我最贪望的,还是你们这些林林总总、形形色色、千奇百怪、无法捉摸的人心呐!”
  慕容柳眉倒竖,手里的长剑便欲脱匣、已见寒光,晓军突然抬手拦住,轻轻摇了摇头。他注目小金,华山三剑开口说道:“慕容姑娘,你且稍歇,小可先来试试。”他脚步轻移,好像想到了什么,停下来跟女孩子轻声说:“我可舍不得把你献出去。”
  虽然光线较暗,我也感觉慕容的脸红了,她迅速看了我一眼。我看那小金昂首而出,自信从容的样子,第一次感到了自惭形秽。
  贪狼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阁下哪位?”
  小金笑笑:“在下华山三剑。”
  贪狼赞道:“好一条汉子!既然是位剑客,想必宝剑是你最可珍贵的东西。”
  小金摇摇头:“再锋利的宝剑也不过是个死物。剑断可再铸,人死不复生。在我眼里,最珍贵的,自然是佳人的芳心。”
  贪狼大笑:“说得好!自古风流惟少年!”
  我不由又看向慕容。
  小金从腰间慢慢抽出一柄剑,看上去比通常的剑要小巧精致一些。贪狼笑道:“好秀气的剑。”
  小金举起剑,用两指轻轻在剑面上一弹,发出龙吟,久久不散,小金慢慢把剑横踞在胸,道:“剑名秀丽,斩你足矣。”
  贪狼的瞳孔突然缩小了。他蓦的发出一声尖啸,巨大树冠上各种珍珠宝石朝小金迅疾飞射,动人的财富瞬间化作杀人的利器。秀丽剑挥舞,幻化成一轮光圈,人在光圈之内,碰到光圈的各种暗器四散飞开。贪狼神色微变,盘坐姿态不动,人却慢慢飘起于半空,好个华山三剑,也发出一声轻啸,轻啸中光圈顿消,秀丽剑却如同长虹贯日,倏地往贪狼的方向脱手飞去,人比剑更快,几乎同时疾掠而出,贪狼横剑格挡,秀丽剑不待弹飞,小金人已经赶到,顺势握住剑柄,电光火石之间连攻三剑,贪狼再也无法保持潇洒之态,与小金开始进行狠拼。
  从小到大,我和无数同龄的男人一样,看过很多武侠电影,有邵氏电影、徐克新派、张大导演的美学、以及美国导演的竹林舞蹈,可是和今天交手的双方相比,都显得虚假和儿戏。电影少林寺倒是硬桥硬马、真刀真枪,可又远不如现在这么电光火石、流光溢彩。
  观战的众人神色各异。唐玄德在旁边叹道:华山三剑不满三十,可江湖上能压制他的剑客已经不超过一只手的数量,假日时日,此子成就不可限量。
  晓军点点头,轻声说了句可惜,我心头一震,看了他一眼。
  激烈对战中的贪狼左支右绌,明显处在了下风,他突然又发出啸叫,果然如狼嚎一般,叫声未落,从高处的树冠突然飞下几条人影,居高临下朝小金兜头冲去,我定睛一看,竟是刚才看到的那种悬挂于树的鬼魅般的干尸,不由吓得大叫“小心”。电光火石之间,正在交手中的华山三剑突然松开了手里的剑,人也飞快的往后退了两三步,那柄秀丽剑离手之后却并未坠地,反而绕着对方的身影和兵器飞速旋转,贪狼忙不迭格挡退却,那柄剑宛如雨季来临时的趵突泉大泉眼,转的是泼珠泻玉,美不胜收,最后竟然冲天而起,把下坠的那几条“肉脯”绞得粉碎,其势未竭,转而又向贪狼射去。我听慕容在旁边低呼:“竟然是御剑术。”
  贪狼避无可避,怪叫一声,双手持剑,用尽全力劈向旋转成光圈的“秀丽”,这威势却如泥牛入海,剑也被光圈渐渐卷入,那光圈越来越大,终将贪狼的整个身体慢慢卷入,吞噬。就在同时,树冠之上的万千珠玉连同那些可怕的干尸,碎落如雨,淅淅而下,犹如银河流泻。
  秀丽剑转速慢下来,轻巧的旋转最后一个美丽的弧度,回到了华山三剑的手里,小金背手静立,端的是渊渟岳峙。
  晓军和魁梧交换个眼神,轻轻抚掌赞道:“有金少侠在,须臾破此阵也。”
  一行人各怀心事,继续往前走,之前的博物馆里,绕过银杏树恨不得二十米就能到小小的崇德殿,可现在众人足足走了十分钟,才看到巨大的宫殿身影矗立在跟前。这座大殿和之前的巨树一样浑身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芒,且像水中的倒影一般发生微微的波动,仿佛是个活物。我莫名的想,要是平都博物馆真长成这样,评个5A景区那是绰绰有余了,单位的那帮领导同事不得乐疯了。
  这时就听一个高亢的声音叫:“不怕死者来!”大家寻声觅迹,好半天才有眼尖的人发现大殿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只青蛙,正呱呱在那大叫。我又气又笑,想着别的我打不过,一只田鸡我怕什么,我走过去,冲它大喊一声:死蛤蟆,我踢死你。那只青蛙居然好像在斜睨我,中气十足的喊:“你个死废物!只会跟一只青蛙耍威风!”我觉得自己的脸都红了,老羞成怒,作势朝它踢去,那只小东西一下一下顺着台阶跳进大殿,边大喊:“你来!你来!你来!”
  我望着黑洞洞巨大的门口胆怯了,又走回队伍里面。晓军四顾,带领众人拾阶而上,走了进去。站在门里,当眼睛适应了里面的光线,才发现其摆设、内容丰富了何止千倍。兽骨、玉器、青铜器、陶器、瓷器、钱币、字画...往日的博物馆哪有这么多琳琅满目的东西?这他妈是故宫吧?我脑袋转了一圈,才发现大殿的中央踞坐一人,说是个人,更像是只大蛤蟆,肚肥眼凸嘴大,一脸阴狠的看着我们,慢慢说:“送死的来了。”又把眼瞥到我,问:“你刚才说要踢死谁?”
  我偷偷往后缩了缩,想把自己隐藏起来。
  晓军问:“阁下尊姓大名?”
  大蛤蟆说:“汝父巨门。”
  晓军被人占了便宜,倒也不恼,微微笑着:“原来是巨门兄。”
  大蛤蟆说道:“我看各位一个个印堂发黑,怕是活不到今夜子时。倒不如跪下来认个亲,叫我声爷爷,或有一线生机。”
  这个大蛤蟆看上去痴肥不精细,说话却端的刻薄!更可恨的是巨门说完之后,整个大殿似乎都在晃动,顶上的椽子、柱子,旁边的窗棂窗页都如呼吸般轻轻翕动,发出沉闷的嘲笑声,紧接着,那些个众多的文物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你看那个领头的,”殿东南角有个大鼎一呼一吸的在说话:“貌似堂堂正正,其实一肚子坏水,此刻正盘算着驱狼逐虎的害人法子呢!有的傻子被当枪使而不自知。”
  那边的编钟也乒铃乓啷的乱响:“还有他旁边那个小个子,明明天赋有限,却偏要献魂换魄、逆天而为,做一些胆大包天之事,哪天遭到天命反噬,必将尸骨无存也!”
  我扭头看晓军和魁梧,两人脸色微变,沉吟不语。
  展示柜的古钱币叮叮当当的喊:“还有那个大胖道士,学艺不精、食古不化,贪好虚名、神迷意乱,把咱这堂堂的北斗七星阵当成了妖魔邪祟来镇压,端的可笑。还是别给龙虎山丢人了!”
  唐玄德脸似猪肝,脸上表情似笑似哭。这一屋子的聒噪玩意儿,嗓门大不说,说话更是刻毒无比,但可恨的在于不是一味的谩骂,总是有几句能说到点上,让当事人尴尬不已。这些吵闹声让我脑子发蒙,我听见晓军咳嗽了一声。就见小金排众而出。
  “你看你看,这杆枪又出来了。被当枪而不自知,这也是独一份了。”这会儿又不知道是哪个文物在冷嘲热讽。
  “你看这小伙儿,也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偏偏人美女看不上啊!人美女就是喜欢窝囊废啊!”
  我脑子正想着窝囊废这是说谁呢,又有声音喊:“人美女多精啊,多阅人无数啊,小伙子再俊也是青甘蔗啊,哪比得上老男人疼冷知热的。”
  又听有人聒噪:“我看这个美女呢,吊梢眉、三角眼,弄不好也是个克夫之相呢。”
  我又想着这老男人又说谁呢,就看到慕容的双眉慢慢竖了起来,手又慢慢握住了剑柄。
  华山三剑在骂声中肩膀突然开始微微抖动。
  “哎!哎!快看那个窝囊废啊!张着嘴,瞪着眼,胡子拉碴的,跟个二傻子似的。”
  我环顾一周再也找不到能对上号的,反应过来,对着这对文物破口大骂:“我草你妈的你们这一圈的乌龟王八蛋!”
  这一下子可捅了马蜂窝,对面这数千数百的文物精一起来问候我的父母,千奇百怪,五花八门,有操平都口音的,有操东北口音的,有操四川口音的,有操河南陕西口音的,我夷然不惧,舌战群儒,用我见过平都乡下最粗野无知的农妇骂街时的口吻狺狺对骂,晓军魁梧面面相觑,大摇其头,慕容脸色铁青,唐玄德一脸无奈。
  仰坐着的巨门一直在观察华山三剑的表情,渐渐露出满意的神色,他循循善诱:“小伙子,何必当出头鸟呢?你这边拼死拼活,别人坐吃现成,你自以为当英雄,美人却爱上狗熊,是不是有点傻不愣登?”
  我们都看不到小金的表情,但都感觉他的肩膀抖得越来越厉害,突然他一个大后仰,剑如白练,竟然朝着我就飞过来,耳朵听着巨门“啊哈”一声大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鼻尖似已感受到那冰凉的剑意,就在束手待毙之时,又是一只剑飞出,剑尖正好点在飞来的秀丽剑的剑身之上,秀丽剑受此撞击,比来势更快的飞掠回去,剑如长龙,竟从巨门的大嘴插入,直直把他钉在身下的椅子上。
  变生肘腋,我惊得目瞪口呆,看着巨门的身体慢慢消融为繁星,继而渐渐暗淡下去。大殿里的各种怪物齐齐发出惋惜之极的叹息声,慢慢归于平静。我惊魂未定,才发现魁梧已横臂挡在我的胸前,慕容面带肃穆,将长剑插回剑鞘,华山三剑转过身来,看着大家,脸上泛起微笑:“出言不逊的人,好像都没有好下场。”
  晓军扫了一眼我跟魁梧,慢慢说道:“金少侠心理素质之强,应变之快,真乃万中无一之高手。在下甚为感佩。”(此人武功之强,心态之稳,实乃罕见,可惜主见极深,不能为我所用。)我和魁梧对视一眼,心中凛然。
  大家从大殿后门鱼贯而出,行不多远,却听见浪涛阵阵。我们几个对视一眼,想着平都博物馆屁大点地方,哪有什么水域,再走数十米,却看到眼前波光粼粼,竟真是望不到边的一汪大水。我走近水边用脚踩入,瞬间真有冰凉之感,“卧槽”一声赶紧收脚,旁边魁梧说道:“真他妈的邪门。”我抬头看天空,觉得北斗七星似乎转的更快了。众人正在踌躇,却听到远处传来哗哗的水流声,这水声越来越近,一艘船的形状渐渐从黑暗中显现出来。船头站立一人,手持长蒿,身穿蓑衣,控制着船慢慢靠岸。定睛观瞧,是一个面目亲切的中年汉子。
  “敢问大哥,这条河叫什么名字?”晓军开口问道。
  “这条河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无轮无回,自然就是苦海。”
  魁梧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回头已不见岸,才发现身在苦海。请教大哥,该如何渡过这苦海?阁下又如何称呼?”
  “苦海无边,慈航普度。要过苦海,自然要上我这条慈航。在下禄存。”中年汉子微笑着说。
  唐玄德道:“原来是北斗七星的第三星禄存。既知是禄存,上了这所谓的慈航,那可真是苦海无边了。”
  禄存笑道:“道长此言差矣。你我都是道门中人,既存道心,岂敢害人。”
  “苦海对岸是什么地儿?”我趁着人多,奓着胆子喊。
  “渡过苦海,自然就是极乐之地。”
  这汉子笑的越和蔼,我越觉得害怕,可此人风度极佳,彬彬有礼,又不能对其翻脸相向,一时之间不由僵在此处。
  此其时也,穹庐压顶,北斗飞旋,风停树歇,一片暗寂。一只不知名的大鸟扑啦啦落到了“慈航”船上。抬起一只爪子,用尖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突然它好像感知到什么危险,想要振翅高飞,却被什么东西掣住,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接着这艘船开始慢慢左右摇晃,仔细看过去,竟是无数只枯手在扳住两侧的船舷拼命拉扯,很快,那只大鸟也被数只枯手抓住,慢慢拉到了水里,不复踪影。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我尼玛...”我觉得自己汗毛都竖起来,指着禄存大骂:“你这个狗东西简直是口蜜腹剑,真够歹毒的。”
  众人目眦欲裂,只待晓军一个眼色就将该人碎尸万段,汉子还是微笑着,脸上却已有掩饰不住的慌张与害怕。
  突然,水面发出巨大的波动与声响,岸边的船开始剧烈摇晃,众人急忙后退,看到这艘慈航被巨物高高的顶起,然后往后倾覆于苦海里面。巨物慢慢升起,赫然是一只大乌龟。这只大乌龟从水里现身,慢慢爬到岸上去。
  我突然反应过来,说:“这不就是博物馆那个大乌龟吗?怎么活过来了。”
  好多年前,平都市中心兴建时代广场,从几十米深的地下挖出一只大乌龟,据说年代很久了,背部驮着的石碑早就不知去向。后来就一直摆放在博物馆的大殿后面。可那乌龟怎么变得这么大了?原来那个像头牛,现在这个足有一头巨象大小。
  那只大乌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我不是乌龟,我叫赑屃。”
  汉子脸上不再挂着笑容,冷冷对大乌龟说:“你撞翻了我的船。”
  大乌龟悠然道:“水不是苦海,船也不是慈航,既然这样,翻不翻的,也没什么打紧。”
  汉子脸色发白,突然抽出腰间的长剑。
  大乌龟喟叹道:“你这是准备要杀掉我了么?这数千年来,我看着你在此行恶,那些胆小的,在岸边活活站成枯骨,胆子大一些的,又在这河流中央被拖下船做了水鬼,我实不忍心再有人白白丧命,也相信你终要有恶贯满盈的一天。”
  汉子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剑刺向大乌龟,没想到这大家伙重而不笨,瞬间把头缩进壳内,剑尖击在龟壳之上,火星四射,那汉子招式用老,不再对着大乌龟使劲,长剑一振,竟冲着晓军奔袭而来。
  晓军纵声长笑:“果真擒贼先擒王耶?”踏出一步,竟用胸膛迎向对方的长剑,剑尖甫一接触,竟然忽的断裂,晓军笑声不绝,竟夹杂有虎啸之声,那柄长剑如同泥牛触壁,断裂之声不绝,最后只剩一个剑靶,抵在晓军胸前。
  汉子大惊,后退数步,手里又多了一柄长剑,作势向前,白影闪动,魁梧突然站在了他的面前。禄存下意识抬手,却发现魁梧目光灼灼望着自己,而己剑已在对方手中,正待反应,魁梧瞬间又把剑塞进了自己的手里,刚一感知,剑又跑到对方手里,心神激震之际,手里又多了一柄长剑。
  魁梧沉声说道:“身为一名剑客,怎么能连剑都拿不住?”
  叫禄存的汉子脸色惨白,看着众人欲言又止,一步一步慢慢后退,直至退入苦海,水流渐渐没至脚踝、小腿、膝盖、大腿...所有人冷冷的看着他,看着他被无数只枯手攀住身体,慢慢沉入水面。
  所有人都沉默不说话。赑屃叹了口气,道:“害人者终害己。”
  晓军看着这波光嶙峋的水域,转向赑屃:“请教大师,我们该如何过河?”
  大乌龟说:“那条慈航看似结实,其实乃是个油纸底,初时亦能载人,然近河心,往往经不起人力踩踏,慢慢沉覆,即便偶有幸免,也会被河中水鬼众手攀附摇摆,终究船毁人亡。我在这里伫立数千年,实在看过了太多人间惨剧。”
  大乌龟看着我们,双目烁烁:“我看各位少年英侠各个来历不凡、武艺超群,想来定能破此奇阵。老龟我愿尽绵薄之力,载着大家渡过此河。”
  我看这大乌龟的背壳又大又平,想着这倒是个好主意,又看它那边缘终究是有些向下的弧度,想着抢先爬上去坐中间一点。没想到刚冲出去,一左一右就被晓军和魁梧抓住胳膊了。
  我有些气急败坏:“他妈的,当领导的也不能搞特权啊,你们等会把好座位都占了,让我坐乌龟屁股后面,那地方太斜,我又晕船,掉下去谁负责?”慕容恨恨的打我一下,示意我闭嘴。
  魁梧突然说道:“这位赑屃大师,你跟河中的水鬼很熟吗?你这进进出出的,居然通行无碍。”
  赑屃道:“老龟怎么也算是这河中之主,那些水鬼倒也不怎么为难于我。”
  晓军看着大乌龟,面无表情:“狼死树灭,门关殿寂,怎么这禄存死了,这条河却还在?”
  我发现大乌龟好像在擦汗:“这条河其实和禄存并无关系。”
  “我信你个鬼。”晓军突然恶狠狠的骂:“福禄寿喜四个字,你这个乌龟王八蛋都代表了,刚才弄个冒牌货神神道道跟我演戏,你不是禄存谁是!”
  赑屃呆了一呆,两只眼珠转了几转,终于不再掩饰:“不错,我才是禄存。尔等倒是不傻。”
  大乌龟高高昂起头,前肢上举,把这沉重的壳子掀得几乎要竖起来,无数晶莹的光线把赑屃的身体穿插包围,越织越密,渐渐变成一个巨大的光球,这光球又慢慢暗淡下去,终于恢复成一个人的形状。
  我一瞧,大叫:“卧槽!忍者神龟!”可不是怎地,只见他四肢粗短,人模人样,只是跟乌龟一样身上套了一个壳子。不过跟之前贪狼、巨门不同的是,禄存手里的兵器是两把锤子,也不是连环画上那种翁金大锤,锤头也就甜瓜大小,通体黝黑,加上他双目圆睁,散发着说不出的凶悍气息。
  晓军阴沉沉的说道:“何人来擒此獠?”
  话音未落,慕容翩然飞出,已与禄存交上了手。虽然我是外行,也看出禄存的身手远比前两人厉害,而且走的是刚猛的路子,两把铁锤舞得密不透风,声势骇人。而慕容精巧得宛如一只蜻蜓,任狂风乱舞,仍牢牢站在那尖尖荷叶之上。禄存的两只铁锤无论如何沾不到慕容的一片衣角,但慕容也攻不进禄存的铁桶阵。
  “砰”的一声金铁交鸣,众人齐齐望去,慕容长剑被锤飞,晓军厉喝:“慕容速退!不必和莽夫硬拼气力!”慕容迅速后退,一条矫健的身影接着射出,电光火石之间和禄存过了好几招。禄存把双锤使得飞快,边狞笑道:“让我看看华山三剑的秀丽剑能奈我何!”
  小金与他战得也很吃力,兵器落於下风,禄存的防护又是超一流,你斩他身体的任何一个位置,他都能瞬间缩进龟壳之中,那副壳非铁非金的,根本砍杀不透。禄存大杀四方,精神愈加绵长,大喝一声,双锤轮番砸过去,小金不敢硬接,只是在四边游走,这乌龟王八蛋又不似人类,鏖战半晌,力气没有稍竭,小金终于避无可避,拿秀丽硬生生挡了一锤,还在交鸣之际,禄存另一锤又砸在了秀丽剑身上,这柄精巧得小剑再也支撑不住,断为两截。小金飞退两步,抚着半截残剑有些失神,那禄存狞笑一声,腾空而起,泰山压顶,握着双锤朝着小金狠狠砸去。小金继续后退,脚步突然散乱了,他下意识把残剑扔出去,禄存空中铁锤轻磕,残剑弹飞,飞落之势不减,小金脚下拌蒜,仰面跌倒,晓军低喝“魁梧”,魁梧眼神一凝,正待暴出;突听小金大喊“剑来!”
  一道白芒从人群中飞起,剑光飞射,直落小金手里,禄存已接近地上的小金,双锤兜头砸去,小金突然在地上向禄存相反方向滑行,双方交接,禄存的锤头堪堪从小金头顶掠过,小金从禄存腹底滑过,刺眼剑光闪起,禄存在空中打个筋斗,落在地上,小金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禄存转过身,一脸铁青,两个人面对面站着。
  “华山三剑的第二剑‘险峻’,老乌龟你尝着味道如何?”人群中一个少年叫道。刚才实在没注意到这个孩子,原来竟是华山三剑的剑童。
  唐玄德叹道:“华山之险,天下第一;没想到这险峻剑,也是神鬼难挡。”
  小金用手提溜着一件物什,赫然是血淋淋的一只乌龟尾巴,他有些忍俊不禁:“这上面还有一个禄字,应该是阁下整日心之所念罢。”众人忍不住大笑。
  禄存满面怨毒的看着我们,渐渐身体幻化成无数的光点,消逝于虚无。环顾左右,那条大河悄默声的居然也消失不见。晓军转向小金说道:“秀丽剑阵亡,希望你节哀。”小金表情有些落寞,笑笑道:“自出道以来,我已经有五年未动第二剑了。今夜,真是一场苦战。”
  夜凉如水。众人各怀心事,缓慢前行。小金已不似刚来之时神采飞扬,但我内心对其深怀敬畏,此子年纪轻轻,心智、谋略、心态、武功均达到极高的程度,看得出来晓军对他也是甚为忌惮。慕容的面容沉没在夜色中看不清表情,我不由想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也跟男人一起打打杀杀。今夜的北斗七星阵,才走了不到一半,但其中的惊心动魄难以言喻。我到现在也相信小潘对我没有什么恶意,但今晚可保无虞,以后呢?前路只会更加凶险。
  正思忖间,若有若无的丝竹之声传来。众人转过一处竹林,竟窥见一个精致的四角小亭。亭里一个白衣女子正在抚一古筝,幽幽的乐声正是从此而来;看她螓首起伏的时候,脸部蒙了一层白纱,说不出的清丽出尘。亭外不远,支着一个古香古色的书桌,一个青衫男子低着头,正在用毛笔在案上写着什么。感受到我们过来,男子抬起头,停笔,向我们微笑颌首致意。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各位少年英侠,大好春宵,何苦来此?”男子温言道。
  晓军沉默半晌,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男子点点头,又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古筝的声音突然变得绮丽起来。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随着男子运笔如飞,晶莹的流光在他的笔尖泻出,在空中划出无数优美的弧线,最终在众人面前显现出生动的形象。几个古装少年,各自牵着高头大马,相互热情打着招呼,指着前面的酒楼,做出请的姿势。
  晓军朗声道:“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晓军叹道:“不过这呼朋引伴、酩酊大饮,顶多是少年浪荡,算不得什么侠客。”
  青衫男子微笑颔首,继续低头书写。古筝声音开始变得杀伐决断。
  刚才的英挺少年从便装换成了战袍,跟随大军开始远征。漫天黄沙中少年充满警惕,寻觅敌踪;恐怖的号角声中,蛮敌蜂拥而至,少年毫无惧色,以长枪接敌,在杀死数个敌人之后,马跪人落,被敌将砍死,战死之际,双目圆睁,屹立不倒。
  众人看得血脉贲张。晓军吟道:“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晓军道:“为国为民,可称大侠。”
  青衫男子赞许道:“好侠气!当浮一大白!”笔走龙蛇,接着自己念道:“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古筝声转昂扬。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眼前忽的出现了一翩翩少年,白衣白马,手挽长弓,左右开射,例不虚发,箭箭命中靶心,众人喝彩不已。
  华山三剑厉喝:“剑童,取我长弓。”手握硬弓排众而出,拉弓如满月,倏地一箭射出,与白马少年射出的箭在空中相撞,双双坠落尘埃。众人掌声如雷。少年大笑,骑马飞驰而来,双腿夹紧马肚,身体几乎后仰到马背上,朝着小金射出一箭,小金身体一个大回环,朝着少年回射一箭,又是撞在一起,齐齐折断。众人彩声不断,小金大喝:“小心吾连环箭!”瞬间拉弓搭箭,连射三箭,少年拿弓打去两箭,面对第三箭,立定战马,不躲不闪,一张嘴生生衔住,之后吐于地上。双方微笑对视,各自拱手致礼。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
  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
  古筝声变得悲壮苍凉。那白马少年向众人再次施礼,勒转马头,向北方飞驰而去,绝不回顾。
  突然弹古筝的神仙女子开口唱道:“
  世无知剑人,太阿混凡铁。
  至宝弃泥沙,光景终不灭。
  一朝斩长鲸,海水赤三月。
  隐见天地间,变化岂易测。
  国家未灭胡,臣子同此责。
  浪迹潜山海,岁晚得剑客。
  酒酣脱匕首,白刃明霜雪。
  夜半报雠归,斑斑腥带血。
  细雠何足问,大耻同愤切。
  臣位虽卑贱,臣身可屠裂。
  誓当函胡首,再拜奏北阙。
  逃去变姓名,山中餐玉屑。
  ”
  歌声中,晓军回头看唐玄德道:“借汝剑一用。”唐玄德拇指弹出长剑,晓军凌空握住,在曼妙的歌声中入场,缓缓舞动起来。他拿剑的样子有些生疏,招数似乎也不如身边这些剑客来得轻灵好看,但是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渐渐地,晓军的气势越来越雄厚壮烈,剑鸣夹杂着剑风,吹得周围人等衣裳猎猎。到神仙女子唱道“逃去变姓名,山中餐玉屑”的时候,晓军仰天大叫一声,脱手而出,那长剑向上直刺过去,声势骇人!
  神仙女子曲调一变,变得哀婉动人,继续唱道:“
  少年学击刺,妙伎过曲城。
  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
  ”
  至此时空中的长剑方才落下,魁梧却把这剑接住,也开始舞剑。正此时也,天空七星盘旋,星下魁梧动作矫若游龙、翩若惊鸿。他的剑法比晓军更自然、也更飘逸和好看。
  女子接着唱:“
  挥剑临沙漠,饮马九野坰。
  旗帜何翩翩,但闻金鼓鸣。
  军旅令人悲,烈烈有哀情。
  念我平常时,悔恨从此生。”
  到“悔恨从此生”的时候,魁梧做了一个收剑式,把剑立在身侧,久久无语。
  大家沉浸在这意境当中说不出话来。我看着气质非凡的小金、晓军和魁梧,又看看青衫男子和神仙女子,又慕又妒,小声道:“妈的这些狗男女都还挺会。”
  没想到慕容把这句话听全了,不由分说,一拳捣在我的胸膛上。这拳力道极大,我疼得几乎喘不上气,不由又惊又怒,恶狠狠的说:“你知不知道,你们练武之人就是徒手打人也算持械行凶。要付法律责任的。”
  慕容低低的吼道:“你闭嘴!污言秽语、满身俗骨,你怎么这样没出息!”
  正在低声吵闹间,听见青衫男子叹曰:“数千年里,在下经历了六个侠客时代,看过太多所谓的豪客游侠,相比而言,各位确实称得上是英雄少年、当世翘楚。看到你们,我深信第七个侠客时代开始了。”
  我嘀咕:“少年?前面两个领头的都三十多了。”慕容恨得又要来撕我的嘴,正躲闪间听晓军说:“阁下不准备尽你的职责,拦阻一下吗?”语气中却充满了尊敬。
  青衫男子呵呵笑道:“英雄的崛起,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住的,天意如此。”语气中同样充满了敬意。
  他转向白衣女子,道:“再弹一曲,为众位侠客送行。”古筝声又起,曲调充满温暖和乐之意。众人齐齐拱手行礼,各道珍重。
  众人继续前行,却听前面开始喧嚣,显得热闹非凡。走得近些,才发现居然是美食一条街。天南海北、各种风味的美食摊如同长龙一直连接起来,各种口音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走近了,看得更真切,有各类烧烤、砂锅凉菜、饺子混沌、面条米线、时令小炒、热饮冷饮,摊贩们笑意盈盈,我又有一种感觉,好像已走出这该死的北斗七星阵,走出了博物馆,进到平都市区的某条美食街里了。此时此刻,看着我周围这些“同党”,再看看摊贩们温暖亲切的笑容,那种突然的勇敢劲儿在我身上消失殆尽,内心只感到无尽的后悔。日常的生活虽然庸碌,但至少安全、平稳,可今晚截止到现在,我都可以数数已经遭遇多少次危险了。
  有人掀开热气腾腾的笼屉,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我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叫住大家:“你们不饿吗?吃一点吧,我请客。”所有人都看向我,面容古怪。魁梧摆摆手,又示意我继续往前走。
  我说我可真饿了,就是天塌下来我也得吃饭。扭过头问摊主包子怎么卖。摊主笑眯眯的问:“想吃东西,你有钱吗?”
  我呆了一下,想着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哪有傻逼这么做生意的,上来不是热情迎客,而是先问人有没有钱。我气冲冲的掏出几张百元票子,恨不得拍到他脸上:“老子虽然穷,饭钱还是有的,给我来两笼包子,打包带走。”
  那人还是笑嘻嘻的:“你这是什么钱!骗人吧!”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也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币伸到我跟前:“诺,看清楚了,这才是钱!”我睁大眼,赫然是带着玉皇大帝头像的冥币。我心一下子凉了。
  我终究还在这个北斗七星阵里,一瞬间,我心如死灰。
  一只柔荑伸过来,握住我的手腕,把我轻轻拉走,触感细腻温润,恍若无骨。慕容这次没有发火,只是这样拉着我慢慢往前走,却也没有侧过脸看我。我咽了口唾沫,浑不知身在何处。
  几百米的长街,华灯璀璨、人声鼎沸,欢闹异常,无数热情的摊贩,面对着我们心情沉重的一行人,这一行人各怀心事,难言喜忧,却还有一个这一刻芳心明眛的姑娘,和一个欢喜莫名的窝囊废。
  转眼之间,我们已走到街道的尽头,不知何时,慕容已悄悄放开了我的手。
  长街的尾端,还剩最后一个美食摊子,招牌写的是“孟记靓汤”。摊子后面的那个人埋着头,看不清脸,但佝偻身体的样子感觉是一个老人。
  晓军饶有兴味的停住了脚步。自从看到冥币,我在这里真是一刻不想多呆,看到晓军反而慢了下来,我在心里破口大骂。
  “老人家,您这里都卖什么汤啊?”晓军问道。
  “小伙子,你想喝什么汤呢?”听声音真的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婆婆,老到说话是如此之慢如此费力,完全丧失了加快语速的可能性。
  “我想喝莲藕排骨汤。”
  “没有。”
  “黄豆猪蹄汤呢?”
  “也没有。”
  “海带猪骨汤也可以。”
  “也没有。”
  “都没有,那我就不喝了。”
  “年轻人,我这里只卖一种汤,叫做忘忧汤,味道很好,你们不妨都尝尝。”
  她真的从旁边的大瓦缶里面舀了一碗汤,双手颤巍巍捧着,凑了过来,灯光只能打在她脸的下半部,一张没剩多少牙齿的嘴咧开,嘿嘿的笑着。
  那碗汤黑不黑,黄不黄的,还闪着诡异的光芒,我的饥饿感突然全消失了,甚至有种作呕的感觉。
  晓军看着汤,也皱了皱眉:“何谓忘忧汤?”
  “喝了这碗忘忧汤,你就会烦恼全消,逍遥快乐,永远不再有忧愁之事。”
  晓军居然真的接过老婆婆的汤来,我看得目瞪狗呆。他端着碗,举到自己跟前,甚至轻轻吹了一口,我看魁梧脸上也有了焦灼的神色。我感觉如果晓军真要喝的话,不止一个人会立马打翻他的碗。
  晓军缓缓把碗举高,每个人的心都跟着悬了起来。然后晓军又把碗慢慢放下,抬起脸来。
  “我好像忘了一件事情。”他笑了起来:“你看,这忘忧汤的效力真大,还未进嘴,好似已经发挥了作用。”
  “什么事?”老婆婆问。
  “我好像没有带钱。”晓军认真说道。
  “我也忘了一件事情。”老婆婆好像也笑了起来:“年纪大了,总要忘记很多东西。”
  “什么事?”晓军问。
  “我的汤是免费的。”
  晓军摇摇头:“我记得有个朋友和我说过,别人给你免费的东西,你一定不能收下。要么,这东西质量很差,要么就一定有问题。”他恭恭敬敬,小心翼翼把碗放了回去。
  老婆婆好像笑不出来了。
  “你若实在不想喝,也没法子。只怕是这一路要受无尽的烦恼苦楚了!”这是老婆婆说得最后一句话。
  “她不会是真的孟婆吧!”走出几十米,唐玄德不再顾忌怕被听到,忧心忡忡的跟身边的魁梧说。
  “怎么会!”魁梧笑了笑。
  “真到了那一天,我宁愿不喝孟婆汤。忘了自己这一世,就算能转世轮回,又有什么意思?”慕容突然幽幽的说。她谁也没看,我的心却怦怦直跳。我斜着眼看小金,发现他的脸也是阴晴不定。
  晓军沉声说道:“现在的这个时空很邪门。”大家静静听他说话。
  “第一,我刚才端汤的时候,在碗里没有看到我自己的影子。”
  我的心沉了下去。于我所知,只有鬼才没有自己的影子。
  “第二,我刚才在孟婆汤里,看到北斗七星阵开始反转了。”众人一起抬头,之前北斗七星是顺时针旋转,可是现在,它们逆时针转的飞快。
  “第三,北斗七星阵真的很厉害。”
  这好像是一句废话。可我和魁梧都知道晓军用了隐语。这句话里面,“第三”是开始提醒我和魁梧他要说隐语,里面有一个数字“七”,重音却放在句末的“厉害”两个字上。七加两个重音字,自然是个“九”。也就是说,晓军刚才在忘忧汤的反光里,看到的不是“七星”,而是“九星”。这意味着什么呢?他为什么又要说隐语,不让其他人知晓。
  我跟魁梧对视了一眼。我突然开始颤抖起来。简直抖得跟筛糠一样,几乎要无法站立,几乎喘不上气。
  这是我从小就有的一个毛病。当我极度激动、兴奋、冲动、或者恐惧的时候,且超过了我当时的自控力阈值,我就会变成这个样子。有时候一年也未必发作一次。只有晓军和魁梧知道我这个毛病。
  晓军停住脚步。魁梧抓握着我的左手,用另一只手按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抚摸以示安慰。
  我实在不想出丑,可是却无法控制自己。我想向众人解释,这不一定是出自恐惧,可我的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慕容突然抱住了我。我的鼻端充满了女人的香气和温暖柔软的感觉。她的个子真的很高,可以不费力的凑近到我的耳朵。
  “你一定很冷。但我要你相信,我们一定会走出这个阵法。因为我坚信,我们之间的关系,绝不会止于今晚,止于现在。”
  慢慢的,我平静下来,也松弛下来。
  慕容放开我,只是她不再害羞,目光温柔的看着我。
  小金突然开口:“我第一次和别人交手的时候,也是非常害怕,怕得差点尿了裤子。就是刚才禄存打坏我的秀丽剑时候,我也怕得要命。你可以尝试调整自己的呼吸,慢慢会获得平静。”
  我突然对这孩子有了极强的好感。他明明暗恋慕容,看到刚才那一幕,仍然真心安慰“情敌”,不到三十岁,竟有如此的风度和胸怀。假以时日,此子必成大器。
  晓军看着前方,突然问:“假如缩小比例,我们现在的立足之地,应该是平都博物馆的哪个位置?”
  我想了想:“好像是碑林。”所谓碑林,无非是在平都各处盗墓掘坟,挖出的一些破砖烂瓦、刻石造像。
  晓军慢慢说道:“可我看到的怎么像是公墓。”大家看向前方,无数墓碑逐渐显现,它们排列有序,在黑夜中发着微茫的光。
  更要命的是,里面人影幢幢,烛光莹莹,还有隐隐的哭声,好像有人正在祭拜。太他妈诡异了。
  “你们也是来祭拜先人的?”旁边一个老头儿问。我吓了一大跳,想着这他妈哪儿蹦出来的?
  魁梧温言道:“大爷,深更半夜,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老头儿咳嗽了几声,慢慢道:“我是守墓人。你们可以在我这里买一些纸钱鞭炮,你们祭拜的时候,我可以帮你们清扫,你们烧纸钱的时候,我帮你们放一放鞭炮。”
  大家看着晓军。晓军想了想,缓步走了进去。这里墓碑、墓位都是制式的,差别不大。尽管光线不强,也能勉强看到墓碑主人的名字,有的是一位,有的是父母或者夫妻合葬,简单一点的只有文字,好一点的还会有照片;墓碑的背面有的是空白,有的是逝者生平的简述。
  大家边走边看,表情肃穆。突然魁梧停下来,盯着一块墓碑看。我们顺着他的视线瞧去,仔细辨认,赫然写着“周魁梧”三个字。我以为自己看错了,跟进上前几步,才看清上面还有一张黑白照片,不是魁梧又是谁。整座坟墓斑驳破败、荒草萋萋,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魁梧的墓前伏着一个女人,哀哀的哭着。间或抬起头,满面泪痕,我大惊失色,这不是魁梧的老婆吗?只是虽然容貌大体不变,却极度衰老,已然是一个老妪。旁边有一个中年男子闷声说:“妈,你别哭了,注意身体。”
  我盯着他看,依稀能看出还是小孩子时的样子。我心里一阵发毛。
  “周百岁!你躲这里来了!欠老子的钱什么时候还?”随着一声暴喝,几个大汉走了过来。中年男子浑身一抖,显得极其害怕。我心里更冷了,魁梧的儿子,不就是叫“百岁”吗?
  我偷偷看向魁梧,他的脸在微光下显得异常的白。为首的大汉走近,觑向墓碑的文字,“哈”的一声大笑,道:“原来还真是你那死鬼老子的墓地。周魁梧啊周魁梧,想当年,你是何等的英雄好汉,到头来,还不是生了个烂赌鬼儿子,死都不得安宁。”跪伏的女人哭声更大,屈膝向墓碑挪着,几乎要把墓碑抱在怀里。魁梧一个踉跄,几乎要站立不稳,我急忙拉着他的胳膊。
  晓军猛地冲向旁边的一个墓碑。我忙不迭跟过去,果然发现晓军的墓位也静静地矗立在那边。墓前一个年轻人垂手肃立,眉眼中大有晓军的影子。
  又有若干人,带刀带枪,吵吵嚷嚷的跑到晓军的墓前,纷纷扰扰的喊着:“魏晓军!当年你称霸江湖、号令武林,搞得天怒人怨,万马齐喑,可曾想到有今日之结局?我家一十八口男丁,皆命丧于你手,我恨不得立刻把你开墓掘尸、挫骨扬灰。”
  年轻人嗔目大叫:“狂徒敢尔!休得惊扰我祖父的在天之灵!”
  为首之人戟指大笑:“哈哈!你的祖父?你问问你自己姓什么?自从当年你奶奶带着你爹改嫁他人,你不过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野种罢了!还胆敢自称魏晓军后人。”
  站在旁边的晓军如痴如醉、如聋如哑,在一旁仿佛呆了一般。
  我大为焦急,转头四顾,才发现己方所有人都已经分散开来,零零落落分散在各处。就连华山三剑带来的那个剑童小孩,都面容悲戚的站在一座墓碑之前。
  我心里隐隐觉得情势不妙。突然我看到右前方慕容冲我招手。我心突然跳的厉害,几乎小跑着过去。走到近前,慕容神色古怪地看着我说:“你还真是叫王桀纣,我以为晓军哥在开玩笑。”
  我抬眼看去,墓碑这半边竖写着“父王桀纣”,用的是黑字,另外半边却写“母慕容莞尔”,却是用红字写的,再往下合用“之墓”两个字。
  黑字自然是说墓主人已逝,红字却表示另一位是未亡人。我思绪混乱不堪,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挤出几个字:“原来你叫莞尔,很美的名字。”
  她和我一起注视着墓碑,没有看我,却轻轻握住我垂下的手,叹道:“尚未相知,已是死别。”
  这一刻我感觉如梦如幻,若得若失,似有似无,内心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句话:“王图霸业,不过是大梦一场。”
  这时候我感觉似有小虫蚋在我脑袋边飞,小虫子越飞越快,越来越近,嗡嗡振翅声越来越响。仔细聆听,竟然不是蚊虫飞舞,而是念咒诵经之声,那声音越来越大,清晰可辨: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急急如律令。
  ”
  这段话被反复吟诵,每一遍的声音都比上一次为大,到了最后一次,几乎是喊起来的样子,念到“急急如律令”这五个字,如同重锤敲击我的天灵盖,我猛地睁眼,发现对面正有人拿刀恶狠狠朝我砍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慕容拿剑格飞了对方的兵器,我赶紧看周围,大家已各自为战,与身旁的人交起手来。我还来不及有所反应,片刻之间,敌人已经烟消云散。
  魁梧叫道:“好一个净心神咒!多谢唐老师示警!”我这才醒悟过来,刚才一定是所有人短时间内心神被夺、深陷情绪怪圈而无法自拔,如果不是唐玄德及时提醒,我方人员一定早已损失惨重。我不由想,能被晓军看上的人,果然还是有两把刷子。
  刚才喧闹叫喊的人、晓军和魁梧的“亲人”,都已经消失不见。我看到晓军和魁梧也恢复了平静,但脸上仍有说不出的落寞神色。我看到慕容脸色凄楚、眼圈发红,感觉还是没有走出刚才的情感状态。想到刚才墓碑上刻的文字,我不由心里一热,却不敢再想下去。
  人群消散,可那老守墓人还在。他还是行动迟缓的在一个墓地一个墓地的清扫卫生。在晓军的示意下,众人静静的把他围起来。
  “你刚才创造出的这个故事很动人,我们差点都着了你的道。相比贪狼、巨门和禄存,你真的厉害多了,对不对,廉贞。”
  北斗第五星——廉贞。
  守墓人抬起浑浊的双眼看着晓军:“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晓军又微笑起来:“你可真是个演技派。你在包子摊蒸包子、在孟记靓汤卖忘忧汤、在这里做守墓人,都是活灵活现。”
  “可是,”晓军好像憋着笑的样子:“你为什么每次都不把你独特的大喉结给藏好?”
  守墓人呆住了,手里的杂草落了一地。
  设计一个精巧的局把大家都能骗到,真的是一种本事。可是这个局越精巧,破绽露出的可能性就会越多。如果你的对手抓住了一个破绽,你就可能瞬间大厦倾覆、归于败亡。
  廉贞没有隐藏好自己的喉结,所以他当然会失败。
  天上的北斗七星不再倒转,也没有正转,就是在天空静静地呆着。
  唐玄德抬头看天象,轻声喟叹:“看来这北斗七星阵已经快走到尽头。”
  我心想:“幸亏是北斗七星,要是天罡三十六星、地煞七十二星,我他妈早就崩溃了。”
  魁梧也抬头看看,语气轻松地说道:“远处已见天光,离破此阵不远矣。”
  我心里不由破口大骂:“一群神经病!自从进到这个阵里,一个个文不文、白不白的,又他妈没有摄像机拍着,跟这儿演大侠呢?”
  大家走了片刻,再也看到没有水迹、没有石碑,没有装神弄鬼,也没有大乌龟。我的心情渐渐好起来,想着这一宿真是“博物馆奇妙夜”,早上去上班肯定没精神,看看找个什么理由请假睡个回笼觉。不过家里老头儿见了肯定问东问西,不如直接去晓军那里。
  正思忖间,看见晓军示意大家停下来。我抬头,前面是一个极其简陋的茅草亭子。相比之前文曲那里的风情雅致,真是天壤之别。亭子下面盘坐着一条虬髯大汉。这大汉虽然坐着,但感觉身材魁伟强悍,气势扑面而来。
  他看到我们,微笑、颔首致意。刚才仿佛还如同世间凶神,这样微微一笑,竟显得此人气质优雅、彬彬有礼。
  “我听文曲说了,现在一看,果然是英雄少年。那些魑魅魍魉自然也就不是你们的对手了。”大汉声音低沉,充满磁性,听着倒是颇有魅力。他虽然也是镇守此阵的七星之一,却好似对其他星宿充满了不屑之意。
  晓军拱手施礼,语气恭敬:“小子参见武曲星君!”
  武曲点点头道:“你们过我这一关可能不太容易。不如,大家做笔交易。”
  我眼睛瞪大,想着这威猛大汉说话为何突然急转弯,差点闪了我的老腰。
  武曲右手轻扬,仿佛幻术一般,他的旁边突然堆满了黄金珠玉。
  我的眼睛几乎夺眶而出了。
  武曲和蔼的笑着:“我不像贪狼那王八蛋净搞点缥缈幻术,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可供你们几世衣食无忧。一句话,你们收下财宝,发誓不再过问黄金家族之事;我省心省力,放你们出博物馆。”
  “这笔生意如何?”虬髯大汉笑眯眯的总结道。
  我眼睛都被珠宝晃花了,我甚至没有在意这个猛人谈生意时的样子有多违和。心里一个声音大喊:“答应就行了个屁的!还寻他妈狗屁成吉思汗财宝。老子有了钱,十个慕容都能搞到!”我不知道咋冒出这样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做贼心虚的去看旁边的慕容莞尔,生怕她能听到我的心声。
  晓军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星君掌管天下的武运和财运,小子岂敢和您作对?只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无有何求,唯有心忧。此间种种,不足和星君道也。”
  武曲神色失望,摇头说道:“谈不妥了?结果就是你受穷、我受累。你看,这笔买卖怎么想都不划算。”
  晓军以目示意,华山三剑出阵,左手持剑,对武曲行执剑礼。
  武曲表情淡然,摇头道:“这把剑不行。”
  小金左手反手把剑朝天举起,松手,双手虚护,剑停半空不动,他突的发一声喊,那“险峻”鸣叫着直冲云霄,接着小金嗔目大叫:“剑来!”
  又一柄剑人群中飞出,已被小金紧紧握住。
  唐玄德突然道:“三剑尽出,方为华山三剑。”
  我定睛细瞧,这把剑又长又厚又阔,通体黢黑,看不出有多锋利,但小金拿定它,说不出的威武霸气。
  说时迟那时快,上空的险峻剑此时已下落,尖啸着直冲茅草亭的顶子而来;与此同时,小金大喊着“请前辈试雄迈”,人剑一体朝武曲飞射而去。
  当此时也,晨光微露、清风不兴。
  武曲突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曰:“天上地下,惟吾至尊。”
  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险峻剑在屋顶之上凝滞住,而连人带剑的小金更是横着漂浮在半空,无法再推进分毫。我不由大惊失色,只记得上次在西洼子村,神鬼莫测的蛊婆婆露了这么一手,但那次进攻方是“普通”的僵尸,而这次却是绝顶高手华山三剑。
  武曲轻喝:“退!”
  茅草亭好像突然中了炮弹一样往四周炸开,连着那柄险峻剑一起不知去向,小金更是连人带剑空中翻滚着后退,踉踉跄跄跌落地上。
  小金起身,双目赤红,这个眼高于顶的青年似乎从未受此大辱,狂吼一声,雄迈剑举起,人开始飞速旋转,越转越快,只是两三秒钟,已经化身一卷彻天洞地的剑柱,粗若米许,灿若银河,呼啸着向武曲扫去,声势无二。众人瞠目结舌。
  慕容脸色发白,短促的蹦出几个字:“人剑合一!”唐玄德也有些发呆,喃喃道:“华山三剑可争天下第一也!”
  武曲笑道:“有点意思了!”站起身来,果然是一个身高接近两米的天神般的巨汉。转瞬之间,磅礴的剑柱已经来到武曲身边,巨大的风浪卷的大汉衣服猎猎作响。武曲大笑着举起一柄两米多长的巨剑,朝着剑柱横劈而去。一声巨响,我感觉自己的耳膜都要炸开,武曲后退一步,光柱摇摆散乱,略微现出小金的身影,继而又凝结起来,朝着武曲席卷而去。武曲竟然双手持剑,搂头往剑柱劈下去,大叫道:“看我力劈华山!”端的有劈山裂海的无敌气势。巨响又起,剑柱再也支持不住,如同雪遇沸汤,顿时冰消瓦解,小金再次踉踉跄跄后退,看样子几乎无法站立。
  晓军厉喝:“魁梧!”一道影子闪出,眨眼间已到了武曲跟前,并指如戟,跳起直取大汉双目。武曲“咦”了一下,伸出一手格挡,与魁梧交起手来。魁梧身形迅捷、出手如电,可是武曲这么大块头,动作竟也不慢,把右手拄着长剑,只用左手堪堪抵住魁梧。斗了几分钟,武曲又是一掌逼退了魁梧。那边小金已经略略歇息,见此情景,飞身过来又与武曲对了一剑。
  晓军慢慢走出队伍。他走得很慢,动作很自然,身体似乎也很放松,他缓缓走着,越过喘息的魁梧和小金,走向武曲。
  武曲第二次“咦”了一声。他把手里的长剑插入地下,双手垂立,看着晓军。晓军走到他面前,站住。晓军个子也得有一米八多,在巨无霸武曲面前却还是显得有些小巧,但是他现在身上已显现出上次在西洼子村那种不可一世、君临天下的气势,在武曲星君面前竟也旗鼓相当。我心里隐隐浮现一句话:以凡人之躯,比肩神灵。
  他突然往前踏了一步。武曲身体微晃,片刻,竟然退了半步。晓军平平击出一拳。这拳看起来不快,也不重。
  武曲突然皱起眉头,也伸出一掌迎上去。拳掌相交。这次撞击的声音非常沉闷,我感觉天灵盖子一阵发麻、耳膜有炸裂的感觉。晓军退了两步,武曲身体剧烈摇摆,终究没有再退却。
  晓军的衣服突然都鼓了起来,好像里面有个鼓风机在一直吹气,头发居然也竖了起来。我心想这他妈要变身超赛吗?
  晓军又击出一拳。武曲伸出一掌,这次却用另一只手握住伸掌的手腕。双方相接,狂风四起,竟带着尖啸之音,我不堪忍受,连忙捂紧耳朵。晓军接连退了四五步,被身后的魁梧扶住,武曲一张老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终于还是退了两步,发出微微的喘息。
  慕容突然急促着低声说:“桀哥,你还不出手?”
  我看着慕容亮晶晶的眸子愣住了。一来她之前从来没有这么亲密的喊过我,二来这句话把我说蒙了。出手,出什么手?喔对了,像前几次那样突然发神经?我都不知道之前是按了哪个开关、触发哪种模式;再说我现在毫无战意,估计也是被这个天神般的敌手吓傻了,怎么出手?
  我目瞪狗呆,气急败坏的说道:“我、我不会武功啊!”
  慕容摇摇头,正要移步向前,我赶紧拉住她:“莞尔,别胡闹,这是武曲星君,不是我等凡人能敌。”
  正在纠缠,听见晓军一声狂吼。我赶紧抬头,竟看到此刻的晓军又和那个像老虎的猛兽重合了起来。上次是在室内坐着,我模模糊糊只是看到个虎头,这次他发力站着,背后好大一只猛兽,看个头像个非洲巨象,似虎非虎,站在晓军身后一起咆哮,让人肝胆俱裂。
  魁梧和小金齐齐抢上,站在晓军两侧。小金运起长剑,魁梧的身后也出现一只不知是什么的巨物,几条大尾巴呼呼乱甩。我看得目瞪狗呆,心想老天啊,这都些什么妖魔鬼怪!
  晓军他们还在兀自咆哮,武曲突然做了个“停”的手势:“别喊了!停吧!停吧!”
  三个人硬生生的收力,一脸的意犹未尽。魁梧说道:“未分胜负,星君为何叫停。”
  武曲一脸晦气道:“我以一神之尊,和你们三人打得灰头土脸,不可开交,已然是败了。”他朝我这里看了一眼,顿了顿说:“何况你们还有一人未战。他的剑一出,胜负就难料了。”
  我悄声跟慕容说:“你看,你刚要出战,他已经吓得投降了,你说你多厉害。”不出所料,又挨了一记粉拳,疼得我呲牙咧嘴。
  武曲好像对小金非常欣赏,不停上下打量他,说道:“你这个小兄弟,以凡人之体,年纪轻轻,剑术就达到如此境界,未来真的不可限量。”
  小金拱手施礼。
  武曲想了想,又道:“临别在即,本君送你两句话吧。第一,你练气不够,易浮躁、常冒进,恐为人所乘;第二,防人之心不可无。”
  武曲说到第二点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晓军今夜说的种种隐语,心中一紧,看向晓军和魁梧,只见他二人神色自然、若无其事。
  武曲说到这里,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挥挥手道:“走好、不送。”
  他回到原先茅草亭的位置,依旧盘腿坐下,神态中透露出一丝疲态,叹息道:“今晚...可真不划算。”
  整个人重新入定,再无多言。
  小金的剑童去拾了“险峻”回来,哭兮兮给小金看。继“秀丽”之后,这把险峻也断为两截。小金低头看手里的“雄迈”,也是创痕累累。小金举剑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没想到我居然就是那个竖子。”
  晓军和魁梧对视一眼,晓军宽慰道:“金兄弟莫要过谦。能得到武曲星君的认可,这天下又有几人?”小金依旧摇头:“也许我此次来平都就是个错误。”
  天光已渐亮,但博物馆还未恢复昔日的模样。晓军仰首望天。北斗七星前六星已渐渐暗淡,唯有第七星“瑶光”依旧璀璨。晓军自语道:“一夜苦战,破阵在即。嘿!我若连这小小的平都博物馆都出不去,还谈甚么其他大事!”
  昂首向前走去。看着晓军的风采,我内心也不由暗自折服。这份领袖群伦的气度,还得是他!魁梧不行,我更不行。
  我把心里若有若无的嫉妒压制住,赶紧跟上前去。正行走间,又听到那熟悉的古筝声音。众人面面相觑,我差点哭出来,难道又到了文曲那一关?这他妈的是无限循环模式吗?
  正想着,已走到一个繁花似锦、流光溢彩的所在。在那僻静处坐着的,可不是今夜在文曲那里的神仙般美丽女子,见到我们,轻轻致意,又继续低头抚筝。
  没有亭子,也没看见文曲,百花深处,另有一个穿鹅黄色衣服的少女。走的更近些,我看到了黄衣少女美丽无匹的面容,不由呆住了,心里突然浮现那句话:“这个妹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黄衣少女看到我们走近,嫣然一笑,这一瞬间,周围的百花都失去了颜色。她开口道:“我知道你喜欢这位神仙姐姐,特意请了她再来见你。”
  女孩子用的是“你”,当然是特指某一个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我。
  我大窘,摊手做无辜状。
  魁梧指着晓军说:“我们可都是已婚人士。”
  小金苦笑道:“她应该不是在看我。”
  唐玄德唱道:“无量寿福!”
  慕容脸都红了,咬着银牙低声道:“倒没看出来你这么受欢迎。”
  女孩子取出一只玉箫,低低吹奏着,和神仙姐姐的古筝应和,神仙姐姐开口唱道:“
  茕茕白兔
  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
  人不如故。
  ”
  声音清丽婉转,令人陶醉。黄衣少女听到“人不如故”四个字,遐思飞舞,脸泛红晕,虽然看似尚未成年,其美已不可方物。
  晓军忽道:“这等仙境,如此佳人,若不是这北斗七星阵造的幻象,我还真愿意就此待下。”我觑向晓军的侧脸,见他说得颇为动情,脸上却古井不波,魁梧也是面无表情,小金看似平静,眼里却射出炽热的爱欲,唐玄德只是垂着眼不说话,我想:果真成大事者,不能陷于美色和情欲。我又看向慕容,却正碰见她恶狠狠的眼光,心里一抖,赶紧收拾心神,正颜厉色,悄声说:“这一关的敌人貌似很厉害的样子。”慕容撇撇嘴,不说话。
  黄衣少女向神仙姐姐点头示意,神仙姐姐开始操筝,音转雄壮,少女明眸善睐,望向我们的方向,微微一笑,张开口唱道:“
  炎光延万里,洪川荡湍濑。
  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
  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
  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
  捐身弃中野,乌鸢作患害。
  岂若雄杰士,功名从此大。”
  少女声音如黄鹂啼谷,婉转娇柔,动听程度丝毫不逊色于旁边的白衣丽人,偏偏此诗内容又是雄壮之极,这样的反差让这少女的演唱异常的动人。
  少女唱到“功名从此大”,明明已经停了嘴,但是余音袅袅,在那花草之间徜徉不绝,众人齐声喝彩。女孩子似对这漫天的彩声无动于衷,只是慢慢低吟:“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
  突然抬起头,往这边展颜笑道:“桀哥哥,这几句话,可不就在写你的样子?”
  魁梧第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其余人也都哂笑,慕容却在冷笑。我低头看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吸一口气,努力显得挺拔一点,老脸一阵的发烫。
  少女瞪着魁梧,恨声道:“你这人真是讨厌!”
  晓军微笑着说:“尊驾一定是北斗七星之一的瑶光。姑娘的歌喉,真是世间难寻,今天得以一聆仙音,真乃三生有幸。既然大家都是朋友,这里也有你的桀哥哥在,不如...就放我们一马?”
  少女摇摇头道:“为什么还不明白,我这是在救你们。只有不再过问黄金家族一事,你们才能保全性命。如果执迷不悟下去,以后遇到的危险和现在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到时候悔之晚矣。”
  美丽的女孩子对我们谆谆教诲,语重心长。这场景看上去有点搞笑,但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她说的当然是实话,很可能也是好意。可是,箭在弦上,焉得不发?对于搏命的赌徒而言,几千年来、几万万人里,哪有后悔药可吃,回头路可走?
  所以晓军缓缓摇了摇头。
  黄衣少女“哼”了一声:“既然这样,那就用剑来说话吧。你们以剑对剑,破了我这北斗七星阵,我再也无话可说,以后随你们去!若是败在我的剑下,就请各位知难而退吧!”
  旁边的慕容莞尔早已按捺不住,抽剑在手,小姑娘嘻嘻笑道:“大姐姐,你怕不是我的对手。”我也赶忙劝她:“你何必跟个小孩子置气!”
  黄衣少女转向晓军:“只有一次机会哟,你可要把握好!”
  晓军看向众人,缓缓道:“我和魁梧都不擅使剑,唐老师剑术非其所长,慕容姑娘...恐非其敌,今晚这最后一战,人选不多。”他的眼光轻巧的扫过我,注目在小金身上。
  小金道:“在下愿意出战!”
  晓军摇头道:“这一仗,只许胜不许败。你战武曲的时候受了轻伤,又挫了锐气,三剑已失其二,恐怕不是瑶光的对手。”
  我心想任你说的天花乱坠,我也不会出场,我就是一普通人,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另外这小姑娘多漂亮可爱,说几句软话过去就得了,我就不信她(小潘)想把大家置于死地。
  华山三剑急道:“在下可立军令状!”
  我看到晓军和魁梧在交换眼色。我的心沉下去了,我自然不如这些人武艺高强,但也至少活了三十多年,社会经验也是有一点点,在小金的身上,我分明看到了“失控”两个字。大战在即,对他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而晓军和魁梧只是冷静的微调、顺应这样的情势。
  晓军终于点了点头。对面的女孩子好像反应更大,以手抚胸大大喘了口气,叫道:“吓死我了!幸亏不是桀哥哥,要不我直接投降得了。”
  我和小金的脸同时都红了。
  小金出阵,踏出一步。
  女孩子脸上突然显出害怕的神色,往后退去。
  小金又踏出一步,森严的气势更盛。
  女孩似乎更慌了,继续退却。
  我突然开始心疼。想着她毕竟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刚才不过是逞逞口舌之利,如果女孩真害怕得紧了,就尽快叫住小金,别真把孩子吓坏了。
  女孩的身体突然绊住了旁边的花枝,一个趔趄,我吓得几乎叫了起来,小金不为所动,又迈出一步。
  这一步迈出,还未落地。
  突然,女孩子身体的失控感突然消失,像安装了强力弹簧,如同一只矫健的非洲瞪羚,朝着小金激射而来。小金大笑,二人交上手。
  这个女孩子尚未成年,已经有惊人的美貌;她身材纤细修长,声音清丽,歌喉优美;在和我说话的时候,旁若无人,娇憨可爱、精灵古怪;所以你当然想象不到她现在的剑法有多狠辣。
  唐玄德脸色越来越凝重:“可惜金少侠的秀丽、险峻俱已毁断,他现在用了威力最强的雄迈,反而却被这小姑娘轻灵的风格反制了。”
  魁梧道:“她的剑法竟不在武曲之下。小金危矣。”
  晓军冷冷道:“别忘了,瑶光的另一个名字叫作‘破军’。千军万马,彼亦破之。”
  转眼之间,小金已落于下风,无论他如何发力猛攻,也像莽撞的野牛试图在驱赶身上的一只飞鸟,即使再狂风骇浪,也不影响飞鸟轻盈的不离他的脊背周围。连我这个外行都能看出,这样下去,他的力气很快就要耗尽。
  小金发出长啸,人剑合一,又变幻为洞天彻地的磅礴剑柱,朝着瑶光席卷而去。小姑娘叫一声“好”,身子突然如弱柳扶风,紧紧贴住这可怕的剑柱,一起飞舞起来,真真的翩然若仙。
  唐玄德突然扼腕叹道:“时也命也!这人剑合一明明是剑法中的至高境界,罕有对手,孰料前有天下至刚者武曲,后有天下至柔者瑶光,华山三剑,真是生不逢时!”
  晓军道:“数奇。”
  我心中一寒。
  华山三剑的剑柱威势已经慢慢在减弱,瑶光愈加紧密的贴合在外缘,她的剑也在更频繁的试这剑柱的破绽,一旦小金支撑不住,她手里的剑一定会像毒蛇之刃,紧紧咬在小金的致命之处。
  我叫道:“晓军,不行就认输算了,别闹出人命。”
  晓军举起手来示意我噤声。
  剑柱开始散乱,有时候又能看到中心小金的身影,当小金的影子出现,瑶光的剑便又快又狠的插过去,迫使华山三剑不得不再次凝结起这高大的剑柱。他已然无法伤到瑶光,但瑶光已紧紧贴住他,寻找一丝一微的破绽,随时给予其致命一击。
  晓军向唐玄德示意,拿过他的剑来,更加专注的盯着场上的局势,身子也探出半步。我心中大急,低声问他:“你要以多欺少吗?”
  晓军突然笑了:“那孩子只说以剑对剑,可没说以一敌一啊。”
  我气结道:“你他妈的...”
  剑柱终于一溃而散,小金倒跌过来,踉跄中又竭力站住,一条胳膊已经血迹斑斑。
  女孩子笑嘻嘻的说道:“是否胜负已分?”
  晓军眼中射出寒芒,正待上前,华山三剑一声怒吼,势若疯虎,举起已经残缺不堪的雄迈,向着瑶光冲去,女孩子脸上已有怜悯之态,说道“你这是何必...”
  两人相交,寒芒微动。
  两人迅疾分开,站立不动。
  我的心慢慢沉下去了,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海底。
  我这一生,从未如此感到绝望。
  瑶光的左胸,赫然插着一柄短剑,她正不可思议的瞪着小金。
  这个女孩子,刚见面时让我感到窘迫和羞愧,但现在,无穷的爱恋之意和后悔之情冲天涌来,狂暴击打着我内心的藩篱。在梦里那个朦朦胧胧、对我哭喊着的小姑娘,和她产生了强烈的重合。
  我终于听清了梦里她对我喊的话了!“别忘了回家的方向!”
  她是不是一直在等着我?怕我找不到家,便化作了天上北斗七星的瑶光!
  我几乎要崩溃了。
  女孩子一字一句的说道:“华山三剑竟然还有第四剑?”
  小金庄严的点点头:“是为‘奇袭’,你是第一个让我用到此剑的人。现在确实胜负已分,只不过是你败了!”
  女孩子突然笑了,问道:“真的是我败了吗?”她又看向我,这笑容里带着甜蜜。她说:“桀哥哥,我看到你刚才快哭了,是为我担心吗?”
  小金身体突然开始颤抖。他沉默着,一步一步后退,退入人群。大家急忙扶住他。才看到他脸色白的吓人,两侧胁下,慢慢渗出两条长长的血痕!小金赫然已受了极重的伤!
  ******


  少年吃惊道:“华山三剑金大侠居然还有压箱底的第四剑?即使这样还是一败涂地、身受重伤?在第七个侠客时代享誉江湖三十年的金大侠当年差点折在这小小的平都?简直闻所未闻。”
  房间不大,一桌、二椅、一床、一灯;灯光幽暗,一老一少端坐。老者手握所处时代已经罕见的毛笔,笔尖停顿于半空之中。此刻少年正满面诧异,扭头看向老者。
  老人微微颔首:“岂止是金大侠,百年前就已成为不朽传奇的魏晓军、周魁梧不也差点没有走出这更小的博物馆。”
  “可我们都知道,魏周二人终究是闯出去了,并且在他们随后一生中继续创造了无数绚烂的神话和传说,终成江湖子弟的永恒偶像。”少年挺起胸膛,无比骄傲,眼中有憧憬的光。
  老者慈爱的抚摸少年的头发:“那是因为,他们的对手也是一位内心充满悲悯的奇侠。他只是不愿意这些人一步步踏入他认为的绝境。”
  “更重要的是,一位剑之大成者、真正的剑侠在此刻站出来了,并出手解决了一切问题。这是一位在迄今为止八个侠客时代里唯一达到‘剑仙’境界的传奇人物。”
  少年睁大了眼睛:“你说的莫非就是那个...那个最不起眼、最窝囊无用的...”
  老人用了一种非常严肃、恳切的态度说:“是的,就是他。而且我保证,在我继续记录下这些历史之后,你绝对不会再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他。”


  ******
  女孩子慢慢把小金的奇袭剑从身体里抽出来,大家才看清楚原来这把剑只是被她夹在了胳膊与身体之间。接着,她的身体两侧慢慢显现出两个身影,从模糊到清晰,最后成为两个英挺少年分列两边。
  “在下左辅!”
  “在下右弼!”
  少年们笑吟吟的说道。
  应该是这两个男孩子给了小金致命的一击!
  唐玄德的神情好像也是被捅了一刀,面若死灰,嘎声道:“原来这根本不是北斗七星阵!”
  魁梧冷冷道:“这是北斗九星阵!我们都被骗了!”
  女孩子笑眯眯说道:“华山三剑可以变华山四剑,北斗七星为什么不能变成北斗九星?”
  晓军突然仰首看天,长叹一口气。
  天空中,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左辅、右弼北斗九星熠熠生辉。
  我的心中却充满了难言的欢喜。
  她没事!
  我当然不能明着为“敌人”的安然无恙欢呼,我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慕容莞尔,我已经三十多了,更不能像个少年那样雀跃,但我真的欢喜莫名,难以自抑。
  魁梧道:“用这样机诈的手段去赢取胜利,未免太下作了吧?”
  女孩子嘟嘴朝小金一歪:“他的手段也未必多光明正大吧?”
  华山三剑脸色灰白,喘息剧烈,旁边的剑童一直哭泣。显然,他的伤情严重,已经不能再拖了。
  晓军突然叹道:“想不到我英雄一世,竟要折在这小小的平都博物馆了。”
  我心中却洋溢着欢乐,小姑娘没事、我相信小潘也终究不会为难于我们;我还认识了慕容;和晓军老友重逢;华山三剑虽然伤重也不见得马上要嗝屁;放弃这该死的寻宝历程也没什么不好;更何况我手边还有金币和青花瓷,那也值不少钱呢!到目前为止,至少我稳赚不赔!
  我正偷着乐,突然胸口处又开始燃烧起来。我暗叫不好,我实在不想这个时候跳出来发神经病!然而这次的燃烧是如此剧烈,好像我整个身体都被点燃了。
  我终于走出来。
  女孩子突然脸红了。
  她的眼波脉脉,扫了我一眼,又飞快地逃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他妈的简直是被推出来了。我感觉大家的目光都放在我身上了。
  “我知道你对我说的是什么了,那夜你指着天上的北斗七星。”
  我突然没头没脑的说。
  小姑娘低垂着眼帘,她好像更害羞了。她终于抬起眼来,看着我说:“西行迢迢,莫忘了回家的方向!”
  夜色未消,风也温柔。时空飞转,裙裾飘飘。对面的女孩子触动了我的万种情思,无数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扑面而来。
  我温柔的笑着,突然又板起脸来。
  我不想板起脸。
  “可是你不对!”我对女孩子说。我不知道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无法补救,只能尽可能说的温和。
  女孩子楞了一下。
  我转向被大家簇拥着的小金,问他:“你是专诸吗?”小金有些萎靡,但还是莫名其妙的睁大了眼睛。
  “他当然不是专诸,他是华山三剑。”晓军苦笑道。
  “你既然是剑客,而不是刺客,为甚么要用奇袭剑这样的不入流手段呢?”
  我说着话,在小金身上迅速的点了几下,帮他止住了血。
  这期间慕容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神色复杂。
  “你好美!在我见过的以美丽著称的女子当中,你至少能排进前五。”我对慕容说道。
  这话当然很登徒子,很不要脸。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慕容的脸也红了。她看我的眼睛好像要滴水。
  魁梧又在不停的咳嗽、叹气。
  我转向女孩子,看着她气鼓鼓的脸。
  “你这样不对,知道么?”我柔声跟她说。
  女孩子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你总是在批评我。”
  我心中不忍,想要伸手抚摸她的头顶。
  我控制住了这种欲望。
  我继续说:“剑,所凭恃者,气也;名剑,正气也。气之不存,剑将焉附?识心见性、方能圆融。孟夫子云:吾养浩然之气,此之谓也。那个金小子,弄甚么三剑变四剑,固然是投机取巧;可你这小家伙,又搞个七星变九星,且以贪欲、刻薄、狡诈、奸邪诸念乱他的心智;这都不是堂堂剑道正途。”
  女孩子无奈的摇头:“你还是老学究的样子,再过几千几百年也不会改变。你这是要替金小子出头吗?”
  我笑笑:“总要有个了结。”
  女孩子眼珠子转了转,说道:“我一个人可打不过你。可你也未必是我们九个人的对手。”
  我说:“要不要赌个东道。”
  小姑娘安静的看着我:“你说。”
  “我如果输给你,你放他们所有人走,我就留在这大阵里永远陪着你。”
  女孩子怔怔的看着我:“你以前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我如果赢了你,你以后要听我的话,不许再胡闹。”
  女孩子低着头,一副踌躇不决的样子。
  我突然觉得她说不出的可爱,不由纵声长笑:“其实输赢有什么打紧。古往今来,这些赢的、输的,胜的、败的,最后不也都随了汤汤流水?
  我所在意的,就是以后能不能常常见到你。”
  女孩子看着我,眼睛一霎不霎。
  然后她摇了摇头,叹口气道:“你不是他。他可从来没有这么温柔。”
  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神变得严肃而坚定。她把剑横在手上,喝道:“九星列阵!”
  以瑶光为中心,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左辅、右弼纷纷现身,分立两侧。
  相比刚才守阵的时候,所有人身披战甲、面色凝重,沉默不言。
  魁梧在我身后叫道:“桀子,不行就算了,黄金家族的事情暂时停手就是,以后总有机会。”
  晓军道:“我看还是咱们三人一起应敌,也就是个鱼死网破罢了。”
  慕容突然走上前来,靠着我,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放开,握剑,没有说话。
  我扭头看她,她直视前方,没有看我,身体却在微微颤抖。
  首先是贪狼。他以剑指天。
  冲天的光柱亮起,这光柱顶天立地,一直打到了穹幕之上的天枢星上。天枢星变得极亮,给贪狼以呼应,也射出一条光柱,罩在了女孩子的身上。
  接着是巨门。他突然仰天长啸,这光柱却从他的大嘴里射出,一直打到了天璇星上。而从天璇星反射下来的白光也照例打在女孩子身上。
  禄存。
  文曲。
  ...
  对方还没有发动攻击,可这声势已经惊天动地。
  我踏前一步,轻轻把慕容拢在身后。胸口的那团火球开始越发剧烈的燃烧,我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着起来。
  我的双手虚合,置于胸前;巨大的光芒把我和身后的慕容包围起来。火球好像在焚烧我的心脏,我“嘿”的一声痛呼,衣服开始从袖口处破裂、燃烧;这火舌一路向上,将我的上身全部点着。我感觉自己的头发开始疯长,并且向上漂浮于空中。
  我听见唐玄德在喊:“这竟然是失传已久的内丹术!”
  晓军和魁梧已站在我的两侧,一个发出可怕的咆哮,一个摇摆巨大的尾巴,蓄势待发。
  现在,八星反射的光柱都打在小姑娘一人身上,天空中最后的瑶光星也射出一根光柱,紧紧罩住她。
  九九归一。
  白光中的女孩子皮肤都几乎变得透明,那种惊人的美丽毫无遮掩,一览无余。更令我惊诧的是,她好像在快速的生长,竟长大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
  这一生中我从未见过如此的绝色。无论在荧屏上、还是现实当中。
  她看着我,眼若一泓秋水。
  我现在道心已起,箭在弦上;却依然感觉目眩神迷,不敢想自己在俗世人的状态里会是怎么一番心猿意马。
  她突然展颜一笑,轻摇玉腕,慢慢朝我挥出一剑。
  时空好像被这一剑突然改变。
  本来我与她只有几米的距离,这一剑挥下,她好似已退到百米之外。稍倾,突然有一亮线,渐渐由远及近,从北斗九星那边滚过来,天塌般的轰鸣声同时响起。
  亮线渐近,无边无际,磅礴浩瀚。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原来竟是这白色的剑气,如同海啸一样,遮天蔽日而来。
  我们几人,如狂风骇浪里的一叶扁舟,剧烈摇摆,无力自主命运,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身后的慕容突然紧紧搂着我的腰,狠狠贴在我的背上。
  “要死就死在一起。”我听她隐隐约约的说道。
  晓军和魁梧竭力稳住身形,都试图冲到我的前面。在这危急时刻,我的大脑一片澄明,内心无忧无惧、不悲不喜。
  我朗声念道:“
  清夜沉沉月向高,
  山河大地绝纤毫。
  惟余道德浑沦性,
  上下三天一万遭。
  ”
  随着吟诵声,面对剑气形成的滔天巨浪,我周身的光芒大盛,直接把我们这边人等全包围进来,并一直朝外从容发散,进而与狂暴的巨浪碰撞,发生了恐怖的爆炸。所有人的头发都被吹起,眼睛无法睁开,但对方剑气的巨浪只是贴着我造出的光圈外缘不停的拍击,却无法攻进半分。
  我怒睁双眼,高喝:“且退!”
  周身光芒暴亮,如旭日东升,雪融冰消,将这漫天剑气完全冲散!
  剑气弥散,我再次看清了对面虎视眈眈、全神贯注的九员神将。
  我笑道:“也吃我一剑何如?”
  食指中指并拢,遥遥伸出。
  一道金色气柱射出,初始极细,到达北斗九星之处已是粗若丈许。九星齐齐格挡,这金色气柱却如水淹油浸,丝毫不受对方抵挡的影响,竟然顺势把九星完全包围起来,这金色愈来愈隆,完全看不清里面的人影,突然这金光向四周炸开,充彻了整个天地!
  光芒慢慢减弱,等众人眼睛慢慢适应的时候,看到了晨曦中真实的平都博物馆。
  我们所有人都站在崇德殿后的小院子里。如果不是看到每个人身上的战意征尘,看到华山三剑伤重萎靡的样子,我真怀疑自己做了一场大梦。
  大家面面相觑,我才感觉到慕容确实还在背后搂着我,她很快也意识到了,“呀”的一声赶紧放开我。
  然后我们才看到对面盘坐在地上的小潘。他的脸色苍白,一副非常疲惫的样子。
  晓军咬着自己的后槽牙,一个劲儿吸凉气:“你就是小潘吧?这一宿把我们哥几个弄得死去活来的,就是这个比大姑娘还美的男孩子?”
  他突然转向我:“难怪你一直回护他,你这口味还真他妈的...一言难尽。”
  我说去你妈的,别他妈胡说八道。
  小潘笑了笑说:“我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笑咪咪安慰道:“我们怎么舍得杀你,只要你以后乖乖听话就好了。”
  魁梧突然又开始咳嗽,慕容给我后脑勺狠狠来了一下。我又惊又怒,回头叫道:“我哪里又说错了?”
  晓军道:“都别扯淡了,赶紧撤吧,小金这样子坚持不了多久。”
  众人纷纷颔首,我猛地打了个喷嚏,才发现自己一直光着膀子。我拿胳膊把自己搂着,哆哆嗦嗦道:“谁给哥们儿匀件衣服?”
  这次回家我承受了老头儿的暴击。一个当然要说到相亲,说我一直在逃避、敷衍、应付差事,整天得过且过,浑浑噩噩,介绍多少个也没用,还尖锐的问我:“是不是还在想着你以前在真州的那个女朋友?”另一个就是大力鞭挞我的无规律作息,越来越频繁的晚归甚至夜不归宿,一打电话就显示无法接通,也不知道都干些什么,“你既然没结婚,我还是能管着你的。”
  好在这次暴击时间不长,或许老头看到我的脸色实在太差。我晕头晕脑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栽到床上。迷迷糊糊听到阿姨跟老头儿闲谈:“你真没听见?昨天夜里雷打得可响!红旗路那边打闪把天都打亮了!”
  我又病倒了。这次病得特别厉害,我起初几天都下不了床。这可把老头吓坏了,非要拉着我去医院。我只是摇头,疲乏得话都不想说。过了几天,烧退了一点,还是维持在38度左右,人一直烧得迷迷糊糊。隐隐约约觉得一拨人接着一拨人的来看我;慢慢认出有单位办公室主任带着几个同事过来,还有晓军和魁梧,听到老头儿认出晓军之后的惊喜和寒暄,感受到到晓军和魁梧的目光注视于我的脸上。后来神志稍微再清醒一点的时候,好像又看到慕容坐在我的床侧。
  即使我还没有完全清醒,我还是迷迷糊糊感受到了巨大的窘迫。我的房间太小了,一个书柜一张床之外几乎再也放不下什么东西。这是我母亲曾经睡过的房间。我最后的阵地在美女面前暴露无遗,我日常的困窘和落魄,相信她已体会得淋漓尽致。我感到我的体温好像又要上来了。
  女孩子没有怎么说话,只是轻轻抓着我的手。间或用手轻抚我的额头,手指柔软而清凉。
  我听到老头儿用竭力压抑住惊喜的声音问她:“你也是桀子的朋友?”
  我听慕容轻轻答应了,说:“很好的朋友。”
  我带着羞愧的感觉慢慢又沉入迷乡。
  我好像又跟着那群牛鼻子在走路了。永远在不停的走,好像转圈的驴子。
  走过沙漠、越过雪山、涉过大河、踏过戈壁;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奇装异服者;看到他们从河边汲完水,把陶罐顶在自己的头上;看到他们在采摘葡萄;道士们经过的时候,贵族、官员、巨贾、百姓虔诚的跪拜,他们献上巨大的西瓜、甜瓜和葡萄酒;远处的山麓,有官兵和衣衫褴褛的土匪激烈的交战...
  道士们又行进在铺满黑石的广袤戈壁,夜色深沉,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人群大乱,驾车的老牛纷纷跪地待毙,老道长面容坚毅,从容指挥众道士卸下车辕,换以六匹烈马。有年轻弟子焦急的向老道士问询,老道士以手指天,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又看到了北斗九星。
  我想到了博物馆里的梦幻之夜,想到了慕容莞尔,想到她的拥抱和握手,想到她说“要死就死在一起”;想到了瑶光,想起这个小女孩的一颦一笑,想起她最后向我微笑着挥出一剑;一时间无限感触,甜蜜而酸楚,浑然忘了究竟还在北斗九星阵?还是在迷乱高烧的梦境?是此身犹在博物馆?还是驰骋在大漠戈壁?抑或是现实中平都家里的小床上?
  突然听到有人喊我“师兄”,我转过头,竟然是瑶光小姑娘。她那么脆生生的看着我,让我内心无限欢喜。我结结巴巴的说:“我以为...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你...”
  她朝我跑过来,冲进我的怀抱,用手使劲捏我的胳膊,我紧紧搂着她,生怕她再次跑掉,却怀抱于虚无,眼睁睁看着她幻化为满天繁星,芳人杳杳,可胳膊的痛感还在,我低头看着,小臂上赫然出现北斗九星的图案,这图案在我身上闪了几闪,终于消失不见。
  巨大的痛苦、空虚和怅惘让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床上,床前竟然坐着小潘。看着他凤目里的关切,我没来由的想起梦里的那个女孩子,不是错觉,我真感觉他俩长得很像。小潘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胳膊上,触感微凉,我心一跳,下意识闭上眼睛,稍倾复沉沉睡去。
  这场病轻轻重重、好好坏坏足足耽误了我半个月的时间。生病期间我一直在嘀咕,和魁梧从抱竹涧回来那次病了一场,这次从博物馆回来歇了两个周,要是再来几次盘肠大战,我真怕自己有命挣钱没命花了。
  只有自己真实经历了,才知道之前看得那些所谓寻宝探险小说有多扯淡,这种活动对身心刺激太大,极度透支心智体力,作为一个精力体力一般的普通人,根本无法承受这么大的强度、烈度和频度。
  这段时间晓军和魁梧一直没来找我。我知道他们一定不会闲着,小潘不会再捣乱,他俩一定沿着已发现的线索穷追猛打。
  “云山归真”,哼哼,估计这段时间他们不知道得去多少次云山了!我甚至有时候幻想这俩傻逼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完全通关,某一天手捧无数金银财宝、笑容真挚的站在我的面前,就省得我再去以身犯险了。
  当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病中慕容来看我好几次,每次我都能看见老头儿眼中巨大的惊喜,满眼都是“我的儿子走狗屎运了”、“天仙爱上我儿子”。
  病好后一起吃过几次饭。
  相比女孩子的热度不减,我倒是越来越冷静了。我听晓军说过,慕容的家世非常非常的好,而且她本人还是峨眉派的衣钵传人。这样的身份,绝不是一个小县城的大龄男青年所能觊觎的。
  我真的已经足够老了,老到不会再那么奋不顾身,老到明白在独特的时间和空间中迸发的炽烈的感情会很快燃烧殆尽,显然,现在还处在这个小姑娘的新鲜期罢了。
  我们经常在这个小城市散步。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经过锻炼的老人、经过小吃摊和小吃街、经过花生和瓜子的香气;经过商场和我的母校、经过医院、药店和博物馆。我们经常会坐着电动公交车看看街景,或者走的累了,在路边的小店来一碗西葫芦猪肉水饺。
  我倒是经常问问她对这个城市的观感。她总是抿嘴笑笑说挺好的,市区很小巧,你以为还在市中心,再走两步就到了农村;生活很简单,这里的人和你说话粗声粗气、直来直去,倒也没有大城市生活得那么复杂和心累。
  慕容也会问我对以后有什么规划。我想了半天,最终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慕容笑笑,也就不再追问。
  我也问过关于小金的相关情况。晓军也只是淡淡的说,并未伤及生命,已经回家休养。这个小伙子,年纪不大,武功极高,心智超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只能说,这里,不是他的地盘,现在,也不是他的时代。既然不能服从于晓军的领导,那么在或明或暗的阻力之下,他只能铩羽而归。我回想在北斗九星阵里晓军的种种细节,其心机之深、手段之辣,也让我感到深深的畏惧。
  过了几天晓军又叫我去他那儿吃饭。我跟老头儿说了,老头儿满脸不高兴:“晚上又不回来了?成宿这么闹腾不伤身体?你病不才好?”
  我奇怪道:“上次晓军来家看我,你不也挺高兴的?”
  老头儿想了想,不知怎么开口。
  我开开门,准备出去,老头儿从身后把我叫住。
  “桀,晓军这个人,从小胆子大、下手狠、做事不计后果,你还是得注意把握跟他交往的分寸,别最后把你带沟里去。”
  我愣了一下,看住老头儿。
  离着晓军的房门还有一层楼梯呢,就听那门里热闹非凡的。一开门,嚯!烟雾缭绕,几乎看不清人,我说你们他妈这是要成仙呢!
  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才看见晓军、魁梧、小屁股、大痴死、马蛇子、耍尿迷、土舌子、刘大结巴、死羊眼、大帅、假老外都在屋里。我说这他妈乌龟王八蛋都来了,话音未落,一群人拥过来对我粗口、群殴和拥抱。
  耍尿迷还是那副色拉吧唧、下三滥的样子:“桀子,我早都看到你了!他妈的回平都几年了,也不和老同学们见见聚聚。”
  马蛇子阴恻恻地说道:“秀才啊,上学时候你就不大合群,兄弟们你都瞧不上,过了这些年,怎么都回平都了,也不和大家联系联系,还他妈清高呢!你清高个鸡子!”
  我一脸苦笑,只能一直点头:“瞎几把忙!瞎几把忙!”
  实话说,这帮人,中学时候跟晓军、魁梧更熟一些,我跟他们交集倒是不多。
  又有人敲门,打开一看,脏脖子也来了。他穿一身快递衣服,有一条裤子腿挽起来,膝盖血肉模糊的,笑着说:“操,为了躲车,摔了一下。桀子!你也来了!”晓军赶紧给他拿药上药。
  大家落座,我注意到客厅的电视、桌子、沙发都换了个遍,墙壁也进行了粉刷,上次聚会造成的狼藉已经没有一点痕迹。楼下饭店流水一般的开始送上菜来,晓军大喊道:“白的、红的、洋的、啤的,统统打开,今天他妈的一醉方休!”
  酒过三巡,这帮王八蛋全部原形毕露,放浪形骸,有的抱头痛哭、有的亲密拥抱,有的呢呢喃喃,有的如痴如醉,有的声情并茂。
  刘大结巴结结巴巴跟晓军说道:“军子,这次回国带什么好项目回来?兄弟们的境况你也都看见了,你这当老大的,能不能再带着我们发个财?”
  众人的耳朵跟警犬一样突然都竖了起来,热闹喧哗一下子停下来,大家都腆着脸看着晓军。
  晓军沉吟着,把酒杯在手里慢慢转着。我突然觉得这些人的样子有点像初入抱竹涧时的我,怀着发财的野望,现在却落得个进退维谷的局面。这可不是啥好差事。
  晓军慢慢道:“这也是我此次回来的目的之一。在国外的时候,我无时无刻不怀恋故土,不想念咱们这些职工子弟。有福同享、有难共当,我可没忘了当初说的这个话。”
  晓军环视四周,把手中酒一饮而尽:“兄弟最近也在谋划一件大事,待到时机成熟,还请大家多多助力。不过此事有些危险,各位现在有家有口,我还是有些踌躇不决。”
  马蛇子喝了酒,面色不见泛红,反而更加灰暗,愈发符合他的外号。他阴沉沉的说道:“几十年前,时代就把我们抛弃了。现在的每一天,我就像生活在地狱里。晓军,你有什么大事,一定告诉我,到时候我破家舍业跟着你干!”
  众人轰然称是,群情激奋。耍尿迷打开手机,应景放了一首《来生缘》。魁梧笑骂道:“耍尿迷阿耍尿迷,出观目(出洋相)、耍尿迷(耍屌蛋、耍流氓),没人比得上你!”
  我好像又喝多了。所有的人开始轮番打圈,有的人过来头顶着头和我交心;有的人搂着我的脖子倾诉衷肠;有的人拍着胸脯和我掏心掏肺;有的人把头枕在我的肩膀上呜呜痛哭;啤酒喝完了又有人给我倒上白酒。
  耍尿迷端着酒杯走过来大着舌头说:“王桀纣!老子最他妈看不惯你!装逼!假清高!你牛逼个屁啊,转了一大圈不还是夹着尾巴回平都了!操!整天跟个傻逼似的!”
  我眼珠子一下子红了,我掐着耍尿迷的脖子,恶狠狠的喊:“我草你妈的何勇!你这个课堂上撸几把、当众吃鼻屎的尿迷,还配跟我在这里杠杠,我草你妈的!”
  耍尿迷把酒泼了我一身,揪着我的脖领跟我对骂,晓军喊“别闹,都是兄弟”,又跟旁边的脏脖子干了一杯;魁梧喝得头都抬不起来,好几个人又挤挤挨挨的过来拉我和耍尿迷,还有人抱着我恸哭出声。
  其实我从未把他们当做兄弟。尽管我落魄至斯,但还是感觉我与他们的生活格格不入。一路走来,因为学习成绩的可观,让我在大学、部队、体制内行走顺利,也让我对他们的谋生艰难并无太多共鸣,对晓军、魁梧关于“职工子弟”这一词语的反复强调与暗示视若无睹,忘记了他们才是我真正能甘苦与共、同生共死的阶级兄弟。
  很多年以后,当我回首此刻,会一次次感到痛彻心扉的后悔,才醒悟这其实是一生中和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相聚,特别是他们当中很多人在随后的历次冒险活动中逐次英勇战死的时候。
  吵吵闹闹间,有人开门,一群人进来,领头的是唐玄德和慕容。听见慕容莞尔笑着说:“桀哥,这么晚了还搁这儿锻炼身体呢?”
  众人都看向门口,耍尿迷的眼睛都直了,赶紧松开我的衣服,自己整理了一番,吸溜着口水问我:“桀子,这是你朋友啊?”
  说话间,一个年轻人被众人拥簇着也走进来,顿时,本来很大的房间里显得拥挤了许多。
  年轻人朝晓军点点头:“军哥。”
  晓军道:“三少来了!赶紧请坐。”
  这个年轻人衣着华丽,容貌俊美,一脸的倨傲,几条精壮的大汉把他紧紧拢住。他缓缓道:“云山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晓军道:“还在谈。”
  年轻人道:“都谈多长时间了?莫名其妙多出来个旅游开发公司,把云山一围,搞得水泼不进、针扎不透,不就是针对咱们吗?你行动迟缓、办事不力,老头子很不高兴。”
  晓军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个年轻人的气质很奇特,明明普通话说得很好,但感觉并不像是在内地长大的样子。
  年轻人继续说道:“我今晚过来一看才知道,你平时就是这么办事的?”
  唐玄德和慕容也没想到这年轻人会突然发难,都惊讶的看向他。
  晓军和魁梧还端着酒杯,眼神却慢慢锐利起来。
  年轻人道:“我今晚过来就是告诉你,那家公司已经被我买下来了,从现在开始,云山之行已经毫无障碍了。”
  晓军又把酒杯放在手里慢慢转着,说道:“还是三少的能量大,马到成功。”
  年轻人冷冷道:“军子,让这些人都走吧,我有话跟你说。”
  他的口气已经非常不善,“军哥”也变成“军子”。
  晓军静静说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这些都是我的生死兄弟。”
  年轻人突然狞笑起来:“我怕我说多了,这些人就不好走了。”
  小屁股悄悄溜进厨房,出来的时候,给每个人发了一把刀具,有的人开始用衣服或者毛巾缠手上的利器。
  我突然想苦笑。这可不是什么黑社会火并,我这些同学都是些普通人,真要打起来无疑是以卵击石。
  晓军道:“但说无妨。”
  年轻人说:“我觉得你不行。整件事情应该更换领导了。”
  晓军说:“换谁?你么?”
  年轻人说:“也不是不可以。”
  晓军冷静的问:“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吗?”
  年轻人顿了顿,说:“算是吧!”
  晓军笑了。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我很少看到的表情。
  嚣张、暴戾、跋扈。
  他盯着年轻人,慢慢说道:“给你个面子,叫你一声三少!不给你面子,你他妈就是一堆肉泥!在我眼里,你就是一条有钱的活蛆,长着几把的狗屎!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争?你有什么能力领导这些人?”
  年轻人的脸腾地一下变红了,之后又变得惨白。
  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双方人员虎视眈眈。
  过了一会儿,年轻人的面色慢慢恢复正常。他勉强笑了一下:“军子,何必在这里徒逞口舌。你有本事就跟我真刀真枪斗一场,胜者为首、败者当狗,如何?”
  晓军好像给气笑了:“你这条狗崽子,瞧瞧你说的都是什么屁话!我要是你爹,能给你活活气死!”
  稍后,他慢慢收敛了笑容,表情变得森然:“好,我答应你!”
  三少身边的大汉突然纷纷避让,从他们身后又过来三个人,我看着他们,心慢慢沉下去了。
  第一位是个外国老人,扎着发髻,围着发带,穿着红色的宽大的袍子,看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长得像一个棕种人。旁边有个戴眼镜的人说:“这位是来自南美洲的大巫师瓦萨鲁大师。”
  第二个是个身穿和服的中年人,中等身高,留着微须,长鬓角,腰间跨一把武士刀。他眼帘低垂,不动声色,如老僧入定。眼镜儿说:“这位是当今日本第一剑客羽昊春田。”
  第三个却是个矮小的老婆婆。晓军、魁梧和我一瞬间面如死灰。
  不是蛊婆婆又是谁?
  三少这次真是有备而来!
  众位兄弟像一窝可怜的雏鸟挤过来,拥在一起;慕容、唐玄德也靠向我们这边;而三少那边也聚拢起一帮人,两边街垒分明。
  有人把门反锁了。三少满脸阴狠道:“现在谁想走也走不了了,今晚非得有人横着出去不可。”这位富家少爷今晚被晓军折了大面,看得出来满腹的怨毒。
  晓军看看四周的众人,缓缓说:“伙计们,今晚连累大家了。”
  小屁股、耍尿迷他们轻轻摇头,有人微举手中的利刃向晓军示意。只有大痴死脸有惊惶之色,旁边的假老外慢慢用手安抚他。
  三少道:“三局两胜。”
  晓军道:“不死不休。”
  这位叫瓦萨鲁的南美巫师走过来,半跪在长条茶几前面,朝着我们嘟哝着什么。
  那个四眼儿说道:“瓦萨鲁大师最擅长的就是驱魔和招魂。哪位出来给大师量量活吧?”
  晓军环视四周,看过每一个人,最后看着唐玄德。
  唐玄德忽然低下了头。晓军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之色。
  魁梧开口道:“我来吧!”
  他走到瓦萨鲁的对面,盘坐下来。
  南美人直勾勾的看着魁梧,魁梧朝他微笑致意。南美巫师的眼神突然凶狠起来,指着魁梧的鼻子大喊大叫。
  四眼儿翻译说:“大师说你的灵魂太肮脏了!又脏又臭!他要好好给你洗一洗。”
  魁梧说道:“不胜荣幸。”
  巫师手一挥,把桌子上的杯盘碗筷抡到地上,有的人躲闪不及,衣服裤子被汤汁湿淋淋甩到,低低的脏话声不绝于耳。
  巫师把旁边的一个大包裹拉过来,打开,往桌子上一件件摆上去,东西还没看清,一股腐臭气息已经弥漫开来,众人纷纷掩住口鼻。
  我定睛瞧去,赫然是一些动物的干尸与皮毛。有不知什么巨大鸟类的皮毛、好像穿山甲的外皮、晒干的拳头大的癞蛤蟆、还有某种动物死胎的干尸;巫师一边往上面摆一边恶狠狠盯着魁梧嘟囔,浓稠的臭气冲的魁梧眉头大皱。
  有人嘀咕:“这他妈不就是生化武器吗?”
  巫师在地上的杯盘狼藉中寻找什么,稍后,看他拿起一个锅仔,把里面的残渣用手指扒拉干净,放置在桌面上,有的人脸上有呕吐的神色,这个巫师倒是泰然自若,从自己的百宝箱里搜出一小块固体酒精,放在锅仔下面点燃,然后往锅里放一把树叶子、不知名的其他植物根茎和果实、最后居然又拿出一袋白糖,撕开,倒进去半包。酒精火焰开始旺盛起来,从锅里升起缭绕的烟雾,散发着一股极其古怪的树脂臭味。巫师又把刚才的一把树叶子塞进嘴里咀嚼着,随着烟雾的弥散,左手拿着一只小铃铛猛摇不止。
  唐玄德低声道:“他嘴里嚼的是古柯叶,可卡因就是提炼于此,同时也是可口可乐最原始的配方之一。”
  烟雾弥漫中,我觉得自己竟有点迷迷糊糊的感觉,不知道是这烟的问题,还是酒意涌了上来。
  巫师口念咒语,语气越来越急促,说到半截,把铃铛往桌子上一放,抓起一把古柯叶往空中猛地一撒,那叶子飘散的哪都是,好多人的头上、身上落的都有,桌子上掉的最多,那哥们弯下腰,把脸贴在桌子边,眼睛盯着那散落的古柯叶,嘴里念念有词。
  稍后,直起身,大点其头,似乎有人正对他附耳交代什么,而他已完全明白。
  巫师不知又从哪里拿出一个塑料盆,盆底的新标签还没撕掉,他开始往盆里倒各种液体,甚至还有厨房用的清洗液和洗洁精,还都是新开封的国产品牌,估计临时在平都超市里买的,倒得盆里液体表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大小泡沫。
  巫师抬起眼,冲着魁梧举着拳头威吓。
  旁边的四眼儿也操着一样威胁的口吻道:“瓦萨鲁大师要给你清洁灵魂了!”
  众人的笑意不由浮现在脸上,我听到有人悄声说:“这他妈不就是一个傻逼吗?”
  巫师突然把手搭在了魁梧的天灵盖上。我和晓军都知道魁梧的反应有多快,连掌管武运的武曲星君都伤不了他,可他轻易就让这个人把手搭在了脑门上。
  巫师的手剧烈颤抖,渐渐有黑气从魁梧头顶冒出来,魁梧的瞳仁完全看不到了,全是眼白,脸上满是黑线,表情凄厉,巫师把手迅速握住,好像抓住了什么重要东西,举在半空中细细端详,然后看着魁梧念念有词。
  四眼儿道:“瓦萨鲁大师说,你跟另外一个恶人居然相互抵押了这部分灵魂,你果然也有一个肮脏恶心的灵魂。”我突然想起上次在这个房间发生的一幕,这个外国人真的不是个江湖骗子。
  房间里鸦雀无声,很多人都目瞪口呆,有的直接吓傻了。我的胸口那团火球又开始发热,无论如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魁梧这样受到伤害,弄不好会死人的,我瞄了一眼晓军,晓军的眼睛都红了,紧咬牙关,拳头也使劲捏住。
  巫师把抓住的东西往盆里一扔,居然跟洗衣服一样揉搓起来,在他搓洗的动作中,魁梧突然仰起头,张大嘴,发出“嗬嗬”的怪叫声,在众人的惊呼中,他的眼球几乎要夺眶而出。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双臂火热如灼,我听到耍尿迷在喊:“王桀纣的胳膊着火了!”
  这烈焰绕臂而上,我聚起如山的力量,双手虚合,房间开始摇晃,所有人开始大叫,我不管不顾,准备给这个棕色老杂碎致命一击。
  突然,在我聚起的火幕之中,有一根冰冷的针刺了进来。
  我之前犯病、与人交手的时候,包括在抱竹涧战僵尸、西洼子村和慕容交手、在这间屋子劝止晓军魁梧、在博物馆大战北斗九星,无往而不利,并没有感觉有什么能阻碍、或者匹敌我的力量;可现在,这根又冷又硬的针就这么轻易顺滑的扎进来。
  我大惊失色,抬头正看到蛊婆婆举起一根食指对着我。
  这个蛊婆婆深不可测,从第一眼见她我就深怀敬畏,但这次为了魁梧,我真是要拼命了!
  胸口的火球开始蓬勃燃烧,我的左臂几乎变成了火柱,我也伸出了食指。
  空中,一根呼呼燃烧的火柱和一根晶莹洁白的气柱顶到了一起。火柱刚呼啸着把靠近的气柱舔化,气柱又伸过来把这升腾的火舌浇熄。我发一声喊,把那气柱瞬间顶开,右手立掌为刀,想把这巫师活活劈死,蛊婆婆又伸出中指,这气柱变得更粗,呼啦啦冲过来几乎要把这火整个扑灭,我的太阳穴如遭重锤,嘴里也有发咸的味道,强忍着没有吐出来。
  慕容看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将剑掣到手里,作势要向蛊婆婆砍去,众位兄弟发一声喊,齐齐举起手中的刀枪。三少那边的众大汉也掏出凶器,四眼儿那狗东西居然掏出一把枪来。
  晓军和三少恶狠狠地对视,彼此的眼中几乎冒出火来,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巫师这期间却旁若无人,好整以暇的洗完,竟然又一掌拍在魁梧的头上。魁梧不再发出骇人的嘶叫,一下子安静下来,头垂着,几乎要搭在了桌子上面。
  过了好一会儿,魁梧慢慢把头抬起来,脸上的黑纹已经消失,苍白如纸,双眼却布满血丝。他看上去非常疲乏,勉强笑了一笑:“我还好,能挺住。”
  晓军示意这边兄弟们收起家伙,三少那边也偃旗息鼓。我身上的火焰慢慢熄灭,上衣又变得破烂不堪。蛊婆婆看着我,枯树皮一样的脸庞看不出什么表情。终于她缓缓点头,说道:“后生可畏。”
  巫师瓦萨鲁双手做火焰升腾燃烧状,开始自言自语(四眼儿翻译):“人类的灵魂一共分为七部分。邪恶如你,我所看到这几个部分是如此丑陋不堪,它们相互拥挤、吵闹、尖叫和哭泣;邪恶如你,已然无药可救;我已向大地母亲发誓,今夜将要彻底消灭你的灵魂;邪恶如你,应该就此祷告,在黎明来临、魂飞魄散之前获得大地之母的原谅。”
  巫师又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捆绳子放上桌子。我听旁边耍尿迷悄悄跟晓军说道:“这他妈是导火索,我在农村见他们炸山时用过。”
  有人担心地说道:“这傻逼不会要把这栋楼都炸了吧?”众人眼光都往导火索末端去寻找,连那边的三少都露出不安的神色,幸亏没有看到有什么爆炸物。
  巫师摸摸自己的身上,又低下头,在垃圾里扒拉着,突然他找到一样东西,把它直直的举着,赫然是一只一次性打火机,我一句“卧槽”还没出口,这傻逼真把导火索点着了!
  顿时,浓重的白烟和火药气味在房间里弥散开来,人群出现了骚动,巫师起身大声咒骂着,拿着燃烧的一端,像挥舞套马索那样在空中甩着,继而一下下对魁梧进行着鞭打!烟雾缭绕中魁梧面容扭曲,宛如恶鬼。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和嘴角都开始流出鲜血,甚至从头顶都开始往下渗血。
  我又忍不住了,转头看晓军。晓军不再像刚才那样激动,至少,他表现得已经非常冷静。他真的对魁梧这么有信心?我却觉得魁梧几乎都要死了!
  巫师愈发得疯狂,他突然把还未燃烧的导火索缠绕在魁梧身上,紧紧地一圈一圈的勒紧,口里激动地叫喊着“邪灵退散!邪灵退散!”
  魁梧眼里黑色的瞳仁又开始消失不见,他开始张大嘴巴,艰难地大口喘气,巫师毫不留情把最后一段导火索缠在魁梧的脖子上,他的嘴唇几乎要挨到魁梧的下巴,他嗓子眼发出可怕的野兽一样的咕噜声,沙哑着声带说道:“邪之灵,快变成黑色的蛾子从这嘴里飞出来,让大地母亲完成对你的宽恕与救赎!”
  体内的火球开始剧燃,我无比暴怒,我不能对我的兄弟见死不救,我要把这个巫师和蛊婆婆都一剑砍死!还有这个叫什么三少的有钱活蛆!从他的卵子开始一直往上砍成两半!
  真的有东西从魁梧张开的大嘴里蠢蠢欲动,巫师的脸上笑意初现,却只见一条大尾巴从魁梧嘴里弹出来摇摆了几下,哪有什么蛾子苍蝇的!众人和巫师一起目瞪狗呆!
  这条大尾巴在空中懒洋洋甩了几甩,又缩回口内,魁梧的周身突然散发出刺目的光芒,这光芒比客厅的灯光明亮了一百倍,在光芒中缠绕在魁梧身上的导火索一寸寸断裂,一只大动物隐隐现身,完全超越了魁梧的身影并把他拢在怀里,数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屁股后面呼呼的甩着!
  众人继续目瞪狗呆!
  那只大动物没等这装神弄鬼的巫师反应过来,拿着尖尖的嘴巴迅速的往他头顶一啄,巫师的脑袋像鸡蛋壳一样清脆的裂开,红白之物涌出,他的身体突然软了下来,双膝跪倒在地,把那颗烂西瓜一样的脑袋垂在桌面上,生息全无。
  房间有人在干呕,离巫师最近的四眼儿,迸出来的眼珠子快把镜片顶了下来,还没等他有所反应,大尾巴轻巧的拂过四眼儿的脖子,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四眼儿的喉结位置突然多出来一个血洞,四眼儿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仰面栽倒。
  房间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现在又加入了极其强烈的血腥味,干呕的人更多了。
  晓军突然笑起来:“这个翻译官翻译的太好了,语气都模仿的惟妙惟肖,简直算作这个法师的声音本音。”
  他总结道:“所以这一局,你不能怪我滥杀无辜。”
  三少铁青着脸半晌不说话。他手下的几条汉子迅速的清理现场,把巫师和他的翻译拖走处理。
  魁梧身体摇摇摆摆,突然“哇”的一声大口吐出鲜血,旁边几个人赶紧扶住他,慢慢坐下,神态萎靡至极,显然他也受了极重的内伤。
  这一场也是惨胜。
  三少过了好一会儿,脸色才慢慢正常起来。
  他看着晓军,突然也笑了起来,简直乐不可支。
  晓军看着他,慢慢收敛了笑容。
  三少停下来,还是忍不住满脸的笑意,愉悦的说道:“接下来的这一局,你们一定会输。”
  说完对旁边的蛊婆婆恭敬的弯腰行礼,做出“请”的姿势。
  我的身体突然变得冰冷。
  我好像又要犯病了,已经开始轻微的战栗。
  这一局,我们绝对没有一点点取胜的可能。
  蛊婆婆慢慢的走过来,老态龙钟,风烛残年。她盘腿在桌子旁边坐下,喘了几口气,用手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腿部,轻轻说道:“人老了,腿也不中用了,站了半天,也没有年轻人给让个座。”
  房间内鸦雀无声。
  我相信没有人敢当她是一个普通的行将就木的老太太。
  慕容突然走上前。
  这次不光是我和晓军,连三少也变了脸:“慕容姑娘,你不要开玩笑。这种舞刀弄枪的事情,不适合你这样的身份。”
  我过去握住她的胳膊:“莞尔别闹,听话!”
  慕容回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桀哥,有些事情是无法逃避的。”
  尽管目前的情况已经非常严重紧急,尽管现在心乱如麻,我还是忍不住哑然失笑。我点点头:“你说得对,但不该从你这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大老爷们儿还没死绝呢!”
  莞尔突然回身抱着我。
  我愣了一下。
  她的嘴唇很快就贴在我的耳朵上。这是她第二次抱着我,上一次是在博物馆的北斗九星阵里。我的耳朵有她温热的气息传过来,我听她慢慢说:“桀哥,那个日本人非常非常非常厉害,连我的师父也不是他的敌手。下一局出场的一定是他,只有你能对付得了。”
  稍倾,她说道:“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有的人会慢慢忘记我。”
  她的声音非常轻,而这次抱着我,也不是想当众和我亲热,只是要说给我一个人听,特别是最后一句话,每个字都像霹雳一样在我耳边炸响。
  这个女孩子,美丽、自尊、独立、坚强、无惧于生死、不累于外物、专一于情感,简直是上天赐予这世间的恩物。
  我紧紧的抱了她一下。抬起头,看到了三少眼里深刻的嫉妒和怨毒。
  我也附耳于慕容,轻轻说道:“或许,用不着打第三局了!”
  我豪兴大发,把慕容让至一边,全身上下燃起熊熊烈焰,旁边的几个哥们儿忙不迭躲避。我开口说话,感觉自己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婆婆,从我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预感和你终有一战。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早,请赐教罢。”
  蛊婆婆的身体突然开始升起,漂浮于半空,她的发髻不知何时已经散掉,银色的头发像烟花般在空中飘荡、飞舞;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蛊婆婆的声音不再衰老,而显得说不出的妖异动人:“我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再见过你这样的高手!今日当倾力一战,纵死无憾!”
  “这一局,我认输!”晓军突然开口说道。
  我身上的火焰一下子熄灭了,愣愣的看着晓军。蛊婆婆也慢慢回落在地面上。
  认输?我踏马的裤衩都快被烧光了你说认输?
  晓军摇头说道:“我刚才设想了一十七种可能性,这一局,简直没有一点胜算。所以,不如直接认输。”
  三少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突然板起脸。
  “认输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你说的,不死不休。”
  空气中有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这种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我看到脏脖子站出来,举着手喊:“我!我!是我!”
  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他,一张被晒得黢黑的脸,破破烂烂的快递制服、一只裤腿高挽着,可能腿伤得确实厉害,这时可以看到有新鲜的血从伤口慢慢流下来。
  晓军也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脏脖子环视了一圈,从容地说:“这一局,自然是我对阵这位老婆婆。”
  他看着我们大家,笑了起来。
  黝黑的皮肤,刺眼的灯光,照得他的牙齿特别白。
  这一幕,在我以后的很多年中印象都是极其深刻。
  脏脖子赵其武,我们从职工子弟小学就认识。那时候流行看港台的武侠电视剧,什么魔域桃源、天蚕再变、冷月孤星剑、天涯明月刀之类之类。小孩子晚上在家看得神魂颠倒,来到学校,课间的时候就热烈讨论剧情、疯狂打闹。赵其武个神经病,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块破布,系在脖子上,双手展开,模仿里面的“飞天蝙蝠”怪叫怪闹,同学们都兴奋至极,围着他跑个不停。
  赵其武上初中开始,迷恋看武侠小说。他自诩喜欢古文,却只肯从半文不白的武侠书里学习说话和行文。周五的作文课每每被语文老师拿出来大批特批,出尽洋相。
  我耳边听到他说:“在下承认不是这位老婆婆的敌手,愿赌服输。”
  我们都没来得及反应。
  我们也没有料到他接下来的举动。
  我们眼睁睁看着脏脖子赵其武把一柄利刃插入自己的小腹。
  这一把刀好像也插在我的肚子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
  脏脖子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淌下来,他居然还笑着问:“还不够吗?”握着刀把硬生生旋转了九十度!
  同学们把脏脖子齐齐拥住,晓军的眼泪涌出。
  脏脖子看着我们,微弱地说:“事已至此,果无死士乎?”慢慢阖上了眼睛。
  我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我的牙齿格格打颤,我几乎要站立不住。
  慕容紧紧握着我的手,靠着我的身体。我听到她说:“桀哥!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冷静!下一局,就轮到你上场了,你必须要冷静下来!”
  我不停的在“打摆子”,而魁梧连抬一下脖子都很吃力,晓军身上又重现了那种睥睨天下的霸气。这霸气让三少眼神躲避,连鬼神莫测的蛊婆婆都收敛了气息。
  “现在,”晓军一字一顿道:“我要让人送我的兄弟去医院,谁敢拦着,我就杀谁。”
  他叫马蛇子和耍尿迷过来,低声安排,让四五个同学一起轻柔而快速的抬着脏脖子下楼;他扭头,看到似已吓呆的大痴死,温和的把大痴死的头搂过来,和他脑门互顶着,低声安慰,又朝小屁股使个眼色,让小屁股把他带走。
  晓军布置完毕,满脸铁青、大马金刀的倚在沙发上,旁若无人。
  房间内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时钟发出“哒哒”的声音。
  突然,虚掩的门又被推开,除了马蛇子和耍尿迷,其他的同学都回来了。
  晓军很明显楞了一下。
  刘大结巴呼哧呼哧说:“胜、胜负未分,军子,兄弟们不能扔下你。”
  死羊眼的眼睛似乎更直愣愣了,他咬着牙说:“晓军,脏脖子不能白挨这一刀。我也有一条命可以拼。”
  晓军的眼圈红了。他仰着头,竭力控制着情绪。
  三少突然开口道:“你的这些朋友...真是不错。”语气中颇多感触。
  晓军不说话。
  三少接着说:“现在一比一平了。还有最后一局,军子,你准备好了吗?”
  他转头看向穿和服的中年人。这个人从进屋之后就无声端坐,刚才闹多大的动静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当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他的时候,他慢慢站起,走过来,走近,再慢慢跪坐下来。
  这个人,当他开始动起来的时候,全身上下,每一根身体的线条都在流动,宛若活跃的春水;当他坐下来静止的时候,甚至连呼吸都是停止的,仿若沉默的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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