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这真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对手。简直和蛊婆婆一样可怕。
晓军还是仰着头,若有所思,接着仿佛自言自语道:“中华上地,岂容倭人撒野。”
他把头低下来,平视着这个日本人,慢慢站起身来。
三少今晚第一次脸上流露出敬佩的神色:“晓军,你要亲自出马了?”
晓军稳稳踏出一步。
“这一局,还是我来吧。
至少,我也算是一个剑客。”
我紧咬牙关挤出这几句话,慢慢放松微微抖动的身体。
晓军注目我良久,坐了下来,没有说话。
我向慕容点头,示意我没问题。
慕容轻轻放开我。
我在日本人对面盘腿坐下。
日本人鞠躬:“在下羽昊春田。”语调平静,发音标准,没有一般日本人说中文时候的怪里怪气。
“王桀纣。”
这个羽昊春田虽然是日本人,但气度宽和雍容,颇有一代宗师的风范。
他注视我一会儿,轻声道:“阁下是否需要换身衣服?”
我低头看自己被火烧的衣衫褴褛,真的连平角内裤都露出来了。
我摇摇头:“我中华人士,生性坦荡、光明正大,事出有因,自无不可见人者。这样就很好。”
羽昊春田颔首。他微微斜上仰首,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他缓缓说道:“在下自幼关东学武,二十岁初成;三十岁糅合百家技艺;三十五岁已难逢敌手。三十八岁来到中华上地,拜访名家、较量武功,至今未曾遭遇一败。”
这段话内容狂妄至极,但是听他的口气,只是语调平和的陈述事实,并有半点炫耀之感。
我想起刚才慕容所说,她的师父也败于此人手下,应该是所言不虚。
“四十二岁之后,开始游历中国,览上国风物,沉浸流连,陶醉忘身,四十八岁,终有大成之感。”
我听着羽昊春田的讲述,话语中无不充满对于中国的好感,不由敌意大减。
“近闻中华第一高手恰在平都隐居,特来寻找拜访,不料遇到你这样的少年英雄。”
我脸一热,三十多岁无论称不上少年,不过在羽昊春田面前,终究还是晚辈。
“阴差阳错,竟落入死斗之局,命运之安排,可谓光怪陆离。”
我心想可不是咋地,我踏马也只是来吃个饭、聚个会而已,招谁惹谁了。
“不行就认输吧!别难为桀子!”魁梧在角落里竭力支撑着说话,气息微弱,“晓军,大丈夫能屈能伸,英雄做得、狗熊也做得。”
晓军的身体好像都缩在了沙发里,他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羽昊春田也说道:“今晚流的血,已经足够多了。如果阁下弃权,我可以向这位首领求情,大可不必如此赶尽杀绝。”
三少面沉如水,不置可否。
晓军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我说道:“桀子,我尊重你的意思。”
我转头看向慕容,她眼里有晶莹的光,冲我摇摇头,无声的对我说:“不打了!”
我知道今天不是开玩笑了!现在的局势跟那天在博物馆也完全不一样。
地上还有未清理干净的血迹。我看看晓军、魁梧、慕容,还有周围的人,想着白天还在上班,离开家的时候老头还在唠叨,真是如同大梦未醒。
我又看着慕容,看着她温柔如水、泪泫欲滴,突然想,如果妈妈在有多好!如果她在,我会不顾一切扑到她的怀里,她的怀抱一定是最温暖最安全的,我可以完全不顾那些关于懦夫、逃跑者的嘲讽辱骂和之后的名誉扫地。我突然又想起远在真州的她,如果她知道现在的局面,一定会拼命的挡在我的身前,跟对手不停地说好话吧。
可是我妈已经死了。痛苦的、悲惨的、无可救药的死去了。而她,也和我远隔千里。
我的身体和心脏一起变得冰冷。
我抬起头:“哪位借我佩剑一用?”
唐玄德和慕容同时拔出长剑。
我看了一眼,接过慕容递过来的剑。
我小心翼翼拿着剑柄,把剑竖起来看着,苦笑道:“我甚至不怎么会持剑。”慢慢把剑放在桌子上。
我盘着腿、双手各放在两边的膝盖,挺直腰,垂下眼,不再说话。
羽昊春田叹息道:“这不是真正武者的初衷,却是所有武者的结局。不管怎样,能与阁下一起经历生死,真是奇妙的缘分呐!”
羽昊春田也直起上身,保持跪姿,屁股离开了脚后跟,把左手按在右边斜挎的刀把上,也不再说话。
房间里非常安静,只有人的呼吸声。
我的视野只有眼前的尺许。
我渐渐感受到了无尽的虚无。
呼吸声一共来自十五个人。
不包括我的,我也听不见羽昊春田的。
虚无中,一只沙漏正在流沙。细细的,密密的。
我忽然能看清楚里面的每一粒砂砾,它们各自的速度、形态、落下的轨迹、安放的位置。
沙漏慢慢隐去,一朵花慢慢开放。
我能看清楚每一片花瓣张开的角度、弧度;能看清每一根花蕊的位置、高度以及顶端花粉颗粒的数量。
花开花谢,一滴水从空中跌落,摔在青石板上。
我看清楚这滴水撞在了青石板的那个微小的凹槽上,以及它以何种形态飞散,飞散的时候每一滴更小水珠映照太阳的不同角度。
佛家说:
时极短者,谓刹那也。
百二十刹那为一呾刹那,
六十呾刹那为一腊缚,
三十腊缚为一牟呼栗多,
五牟呼栗多为一时,
六时合成一日一夜。
我现在清晰地感觉到了时间的脚步在我身边走过,不急不缓。即便是只有刹那的时光,我也能清楚地感受和抚摸到。
有一只小蚊虫飞过来,我感受到了它小翅膀扇动的频率,它身上的刚毛的抖动,以及眼睛转动的角度。
它离我越来越近。翅膀扇动了我右眼从从左边数上眼睑的第六十三根睫毛。
羽昊春田动了。
他往前踏出左脚,同时左手抽出武士刀向我砍来,我侧身,拿起桌上的长剑,向他刺去。
晓军、慕容、甚至魁梧也挣扎着,都向我冲过来。
可我感觉他们的动作都很慢。
武士刀降临到我的左肩,我看到自己胳膊上亮起了北斗九星的图案。
武士刀势不可挡,劈翻了贪狼和巨门,禄存硬抗一刀减缓了它的速度,文曲和廉贞相继被砍退,武曲硬接,再次改变了刀的方向和力度,左辅、右弼架住了武士刀,瑶光长剑堪堪抵住了武士刀的刀尖,恍惚中,我看到瑶光和小潘的影子发生了重叠。
羽昊春田收回了他的刀,我收回了我的剑。
晓军、魁梧和慕容停住了脚步,我看到他们脸上有绝望的神色。
武士刀和中国剑俱都亮白如雪。
我左边的肩膀出现了长长的一道血痕,慢慢的,这血痕越来越明显、粗大;痛感传来,我感到身体的某个位置在汩汩的流血。
羽昊春田展颜一笑,满脸的赞赏之色:“自古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欺我也。”
我疼得几乎说不出来话。
慕容呆呆的走过来,跪在我旁边,用手指慢慢触摸我的脸颊。
她的手冰凉,她的脸上满是泪水。
羽昊春田道:“你的剑真快。”
我疼得呲牙咧嘴,勉强说道:“
我可能切断了你心脏动脉的血管。
血管外层、中层都断了,内层还有一点连接,可是在血流的压力下,它们很快就会完全断开。
我很抱歉。”
羽昊春田微笑着点点头。
耳边突然爆发出欢呼声,晓军、魁梧和同学们都抱在一起。
慕容抱着我,又哭又笑。
我继续道:“如果没有北斗九星护体,我左边的膀子会被你完全卸掉。这原本是一场两败俱伤之局。”
羽昊春田继续微笑着,慢慢说道:“谢谢你留给我一点时间说最后几句话。”
“我的女儿叫作羽昊小黍。
她如果来找我,请您送还我的兵器。
届时,还望您手下留情,万勿伤害她。
拜托您!”
他慢慢的把刀插回刀鞘,解下,轻轻放在桌子上。
羽昊春田长叹了一口气,轻声道:“
故乡的樱花,也该盛开了吧!
死亡呵,真是寂寞而壮丽。
”
慢慢的垂下头去,寂然无声。
三少的手下过来收拾羽昊春田的遗体,只见他面目如生,甚至嘴角微带笑意。我看着留在桌子上的兵器,慨叹这一代剑豪,终死于异国他乡。
晓军已经冷静了下来,把自己又窝在沙发里,盯着三少,一字一句说道:“死了这么多人,这下你他妈满意了?”
三少的脸变得铁青,转而又变成惨白,表情扭曲,明明暴怒至极,却强忍保持沉默。
在众人的逼视中,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有说话,带领一行人径直离开。
晓军走过来问我怎么样,我低头看看,摸了摸,道:“皮外伤,血已经止住了。”
晓军皱着眉头说:“我看好像要缝针。”
他环视四周,看着委顿的魁梧慢慢道:“今晚真是一场惨胜!三个人,他妈的伤了俩。”
刘大结巴说:“刚...才真该把那个小逼养的顺道砍死!脏脖子太冤了!”
晓东摇摇头:“现在不是时候。”
他示意一个手下,那个人走进里屋,不多时,拿出一个好大的编织袋子,那个人把编织袋子放到桌子上,拉开拉链,双手把开口往两边分开。
赫然是满袋子一沓沓的钱。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加快了。
晓军道:“今晚的情况,大家也都看到了。我做的事情,以后可以再细说,不敢说刀口舔血,也是绝对有危险性。兄弟们回去考虑周详。心里害怕的,理解;愿意参加的,欢迎。但是有一点,每个人拿一沓钱走。”
有的人正要开口,晓军摆摆手:“不拿钱不让走。我今晚很累,等会还要去看赵其武,不想多说话了。”
他重重的坐下,不再说话。
同学们相顾无语。刘大结巴走过去,从编织袋里拿出一沓钱,回头跟晓军说:“军子,有需要随时联系我。”
大家向我们三个人示意,陆续离开。
慕容扶着我起身,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我靠在沙发背上,舒服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唐玄德忽然说:“对那个美洲巫师,我委实没有必胜的把握。我不怕死,怕的是耽误你的大事。”
晓军温言道:“完全理解,不必多言。”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问晓军:“你这么闹腾,不怕左邻右舍上来查看,或者打电话报警?”
晓军淡然一笑:“这个单元的房子几乎都被我包下来了。”
我只有扯淡的笑。
晓军说:“桀子,今晚辛苦了!差一点没法跟你爹交代。钱我单独给你,打在魁梧给你的卡号上。”
我有些生气:“晓军,你说的是什么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看我是那贪财的人吗?...用不用我再给你发遍卡号?”
“操!”
慕容看了我的伤口一眼,忧心忡忡道:“桀哥,你伤口又开始流血了。”
晓军把身子直起来看向我:“你这不行,真得去医院缝针,魁梧也一起去。”
我们赶到平都人民医院急诊,魁梧内伤较重,反而没什么外伤,而我却需要缝针;这期间晓军正要去找脏脖子,耍尿迷打来了个电话,说是赵其武伤势严重,已经往上级医院送过去了,他们现在正在高速上。晓军和魁梧商量了一下,决定马上开车赶过去,至于我,就让慕容先招呼着。
急诊的小医生一边给我缝针,一边不停看着慕容莞尔,神色复杂,估计他是真想不通,这么漂亮如天仙的女孩子,为什么要找一个打架斗殴、浑身流血的痴肥老流氓。
等收拾完,天已微微擦亮。我们就在单位附近的古见煎包那里吃早饭。还别说,他家的各种馅料的煎包、煎饺、馅饼、油条味道还真不错。我喝着稀饭,左手拿着煎包艰难的往嘴里塞,慕容抢过来,直接喂给我吃。店老板个老东西一边在里头的大电饼铛上打煎包,一边羡慕嫉妒恨的看着我。
去单位以后,开例会、领导布置工作、按部就班的开始忙。忙了一会儿,我抬起头,看着来来往往的同事,感受到左肩一阵阵的疼痛,觉得自己当下的生活可真是足够魔幻。
晚上回到家,我竭力表现得自然,不想让老头儿看出端倪,进到自己的小屋,打开电脑,却发现她给我发了信息。我心里一震,赶紧跟她联系。谢天谢地,她很快给我回了。
“我昨晚做噩梦了,梦见你一身是血,和人在殴斗。今天一天心神不定,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给你发信息。”
“...梦里也有你吗?”
“我拼命拦着你,恳求对方手下留情,你还是和别人疯了一样的打。你没事吧?”
我低头看自己的刀伤,苦笑不已。
我打道:“没事。”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曾经离死亡到底有多近。
一种冲动在我胸口荡漾,想要冲出我的口腔:“我去真州找你!平都的一切,我都不要了!”
我拼命忍着这种欲望,甚至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她的头像变成了灰白色,不再说话。
我把自己的手指几乎咬出血。
深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伤口一直疼,翻身也要小心翼翼。我想到给予我伤痛的那个男人,虽为异族,但气质雍华,即使在最后的时刻也保持淡定平和。他的武士刀我没有敢拿回来,请晓军先妥善保管。羽昊小黍,春田生小黍,真是一个绝妙的名字,或许也是一个很可爱的日本女孩子。我突然想到这个女孩子下次见到我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寻仇,突然感觉好像也没那么可爱了。
我又在花海里看到瑶光了。
我大声喊她,她只是往前走。我追着她,她回过身,脸泛薄怒,却是那个已经长大的瑶光。她恨声说:“又是当众搂搂抱抱亲亲热热,又是回来咬自己的手指头,还惦记着什么日本小姑娘,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兄呀!”
说完气呼呼地跑远。
绚丽的花海渐渐消失,无尽的黑暗笼罩着我。我鼻端闻到有铁锈味的冷风,耳朵听到低沉的呜咽。我抬头看去,那三个黑袍老者又站在不远处,静静矗立。
“凡见吾面者,皆为罪人。”中间那人说道。
中间的那个突然伸出右手,手指朝下,左右两个黑袍人伸出手指着自己的右边。
我呆若木鸡。
过了两天,晓军给我打电话。电话里竟然要求我明天一起去云山。他的语气颇为焦灼,失去了以往的那种镇定。
我破口大骂:“你疯了吗?你踏马是个痴死吧?这才两天,魁梧伤的那么重你没看见?我踏马现在伤口还疼。你那么着急,抢着去吃屎吗?”
晓军说道:“赵其武情况很不好。他那刀捅得太深,伤了脏器,而且还旋转了九十度...”
我心一下子沉下去,不知道该说什么。
停了几秒种,我跟晓军说这跟你着急去云山有个屁关系。咱们三个明天赶紧去医院看看他,想想法子是正事。
晓军在电话里说了一句话,声音低不可闻。
我说你踏马大点声。
晓军略微提高一点嗓音,仅仅我刚刚能听清楚的程度。
“云山里面可能有长生不老、生命永驻的大秘密。我想救脏脖子。”
时值正午,暖阳当空,柳芽飘飘;春风拂面,行人微醺。
可是我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愣了半晌。突然爆发了:“我真不是说...你跟魁梧两个人真踏马神经病,刚开始不是要追寻黄金家族的宝藏吗?合着先是跟我玩盗墓小说、再跟我玩武侠小说,现在是开始玩玄幻修真类型的吗?”
晓军着急地一直说:“桀子,你相信我,你相信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赵其武死。再说,你不也是他的同学么。”
我慢慢说道:“你踏马真是疯了!”
晓军道:“我知道,魁梧受伤远未恢复,你这伤的也够呛,咱们三个就我一个全乎人。这样,你去劝劝小潘,让他也一起去。否则,这一趟恐怕凶多吉少。”
我彻底无语。
晚上我想了想,还是给小潘去了电话。
“你们还是要去云山?”小潘电话里掩饰不住的失望之情。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桀哥你想一想,最近你们的冒险行动,哪一次不是危险重重?最后不是堪堪化险为夷?”
“不是说富贵险中求吗?”
说了这句话,我都能想象出对面小潘大摇其头的样子。
我们说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
小潘最后说:“桀哥,你要听我的话,这次云山之行一定会凶险万分。更何况你还受了很重的伤...”小潘意识到失言,马上闭口。
我有些激动的说:“那天晚上果然是你。要不是北斗九星阵,我这条胳膊就没了。”
无法形容我的感激,我情意绵绵加了句:“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小潘低声道:“桀哥,别乱说。”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好像在我耳边私语,我想起他娇美无匹的脸,心中一荡。猛然我想起小潘是个男儿身,啐了自己一口,放狠话道:“反正你看吧小潘,我们明天肯定是要上云山。你拿我当不当朋友,拿我们当不当朋友,就看你自己了。”
小潘在那头半晌无语,我挂了电话。
云山,平都道教名山,山顶有云山观。元朝时期,全真教的著名道士、王重阳之孙王抱玄与李志常、许志部在此修身弘道。元太宗乙未年,王抱玄与李志常同日病逝,据说当日“双鸾伏地,赤日博空,云山观内异香紫气,殊迹多显。”后人据此写下《云山老人归真记》以志纪念。这也就是之前晓军和魁梧所说的“复国春梦 云山归真”后四个字的来历。
我跟老头儿和单位都请了假,跟老头儿说的是出差,跟单位说的是家里某个并不存在的亲戚亡故,要去吊孝。正要出门的时候,老头儿突然把我叫住,看了看不在身边的阿姨,颇为神秘的叫我一起到小屋里。
我一脸疑惑,听老头儿说:“我昨天梦见你妈了。”
我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老头儿继续道:“等你出差回来,看看日子,晚上到路口给你妈烧点纸。”
我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依旧没有说话。心想我妈是葬在大海,踏马在路口烧纸,她能收到吗?
按照约定的地点,一辆专车载着我前往云山,车上并没有其他人。车上司机奇怪的问我:“你去云山玩吗?那边现在正开发,全围起来了,你进不去。”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接近云山,行至村路,车子愈发颠簸,我的伤口又开始疼起来。这踏马稍微动一动就疼,到时候还打个屁,魁梧,受伤比我只重不轻。
“这一趟云山之行,怕不是不归路吧?”我脑海里隐隐出现这个念头,赶紧不停摇头,想把这个想法甩掉,惹得司机一个劲儿在后视镜看我。
道路蜿蜒而上,先到了云山景区门口前的一大片空地,这里平时是个停车场。我下了车张望,可不是怎地,凡是有可能进人、上人的地方,全部严严实实围上了将近两米的铁板。
我心想:“晓军的对头真是个笨鸡子儿,这样一围,外人难入,可不让魏晓军为所欲为了?”
我一转念,突然想到我们的对手同样也可以为所欲为,不由心中一寒。
按照晓军说的,我找到围墙上的一个小铁门,敲了几下。门开了,一个老头儿鬼头鬼脑探出身子,看着我。
我说我姓王。
老头儿打量了我一下,点点头,让我进去,在里面把铁门重新锁好。我心说“得,这又算是给放进斗兽场了。”
往前走不多远,晓军等众人都在那里等着,形形色色,人可真不少,魁梧、慕容、唐玄德都在其中,我看到之前的“兄弟三指”也过来了,看样子,和蛊婆婆交手受的伤已经好利索了。我又看了看,小潘果然是没来。
我看着魁梧的脸上很白,强打精神,不由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左胸。本来今天人多势众、气势汹汹的,但我一想起那天晓军电话里的无稽之谈,突然觉得这场景异常的荒谬。我想:信了晓军说的,我踏马真是傻逼带冒烟了。
晓军环视四周,点点头,道:“走吧!”
一行无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半山腰。这山已经有了初春的景象,有的树木泛绿,路边也有不知名的小野花开着,下面的峡谷,有潺潺的水声。平都位居北方,各处大山都是极度缺水,偶尔来一两场雨,或者冰雪消融,或许会有一条蜿蜒的小水流几天。
我突然又产生了一种错觉,这次出来只是游山玩水,到了山顶,看看“云山老人归真记”,评头论足一番,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走着走着,到了“一线天”。此处是进到山顶的唯一通道,两侧万仞峭壁耸立,中间仅有两三米宽,最窄处仅能容游人侧身而过。
沿着石阶往上,看着一线天入口站着一个老者,灰衣灰裤黑鞋,一脸阴沉,挡着进入的通道。
我不由脱口而出:“卧槽!”
双方均静默无语。
过了一会儿,老头儿操着当地的口音说道:“都回去吧!”
晓军也不多言,冷冷道:“请让开。”
他不再有之前和缓的气度,变得生猛冲动,侵略性极强,我意识到他这次真的急着要救脏脖子了。
老头儿扫射了我们一眼,也冷笑了一下,说:“找死!”回身往上走了几米,又转过身来站住。
一个长袍人出现了。
他慢慢走下来,姿势非常奇怪。他的腿,或者是膝盖好像有问题,下来每一层台阶的时候,身体都好像是失控下坠,然后被这一级台面撑住,接着再下一层。他越过老者,在我们前面站住。
我才看清他全身黑袍,袍子拖在地上,把双脚都挡住了。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像是一个未见世面的乡下人。
老头儿道:“我这位兄弟,饭量大,力气也大,你们能以力胜之,就过去罢!”
人群中有人“哈哈”一笑,声如洪钟,排众而出,却是一个极其高大的中年壮汉,络腮胡须,顶着光头,露出青嘘嘘的头发茬子。
大汉说道:“巧了!在下平时也能多吃几碗饭,也颇有些气力,要不咱哥俩玩一把?”
黑袍人一脸呆滞,仿佛没有听见。
身边的慕容悄声跟我说:“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外家功夫极其刚猛,罕逢敌手。”
那大汉往前走着,脚下正有块足球大小的碎石,那汉子猛的一脚踢过去,碎石朝着黑袍人激射而去。
这个人说话刚猛,行事更是凶狠无比!如果对方是平常人,这一下当场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说时迟那时快,石头转瞬即至,离着黑袍人一米的时候速度登时慢了下来,还没贴着他的衣边,速度已经完全归零,忽的掉落,又顺着台阶滚落下来,最后还是蔫头耷脑的滚到了汉子脚边。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重起来。
高壮大汉开始严肃起来。只见他双腿跨立,吐气开声,两只脚硬生生的陷入表面的土层。片刻,光秃秃的脑门竟有白色的蒸汽冒出,不跑不散,直直向上飘去。
他迈出一步,接着另一只脚跟上,每一步都沉稳扎实,他走过的地方,每个脚印深达几公分,一直踩到山体的岩石表面。
这是真正的硬桥硬马。
大汉就这样一步步走着,只和黑袍人差着几个台阶。两个人就这么对视,黑袍人依然面色木然。
大汉缓缓伸出双手,手掌朝外,做推门状。
黑袍人也伸出两只胳膊。我才看见他的两只手也包着黑手套的样子,握成一个拳头。
他俩不在一个高度,但是大汉极其魁梧,双方的手很合适的就对在了一起。
大汉的身体猛地一震,那黑袍人却纹丝不动。看得出来大汉一直发力猛攻,对方只是无动于衷,好像蜻蜓撼柱一般。
雄壮大汉起了性,大喊一声,脑门上的雾气更浓,胳膊上肌肉高高隆起,黑袍人终于有了变化,却不是后退,而是还用那个奇怪的姿势下了一个台阶。
大汉身形摇摆不定,眼看着就要栽倒下来,就在这时,人群中又窜出几个精壮青年,最先一个跑上前用双掌抵住大汉的后背,后面几个依样施为,像条大蜈蚣一样从台阶甩下来,最后一人已站在台阶之下的平地上,却用双拳顶住前面的同伴、扎紧马步,钉在地面上。
这边的数人各个脸上青筋绽露,可我看那个黑袍人甚至连衣服都没有飘起来一下。
相反他又下了一个台阶。
最头上的大汉终于支撑不住,吐出一口鲜血,这条大蜈蚣瞬间散乱,几个人连滚带爬的翻落下来。
大汉喷血的时候,黑袍人脸上有了一点点嫌恶的表情,迅速又退着上了几个台阶,避开血污。
下面的人赶忙把这几个人扶起来,除了少林寺的俗家弟子,还有两个人吐了血,还有一个胳膊好像断了,疼得满头是汗。
我感觉这几个人的力量足够撼动一头大象,怎么却对这个黑袍人全无奏效?
晓军脸上露出了急躁的神情。他迈出脚步,要直接下场动手。唐玄德劝住他道:“为将帅者,不可擅动。”
他看着上面的黑袍人,忧心忡忡:“此中妖异之气大盛!”
他走上前,口中念念有词,忽的手里排出两道黄符,缓缓朝黑袍人飞去。还未近前,离着有几米的样子,两道黄符“噗”的燃烧起来。
唐玄德又取出一道符,咬破食指,在上面迅速画着,那血迹落到符纸上,瞬间变成了金色。正看着,唐玄德嘴抿了一下,往符上喷出一口鲜血,原来他竟然把自己的舌尖咬破了。看着血从他嘴角渗下来,我第一次对这个大胖子产生了佩服之情。
唐玄德把这张符打出去,这张血淋淋的黄符快速飞向黑袍人。我觉得那个怪人好像非常害怕血污和肮脏的东西,看着这张符飞过来,他皱皱眉头,往后往上退了几步。那张符眼看就要追上他,他那麻木的脸上第一次有窘迫的表情。
突然空中一声清啸,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飞下来,用尖喙咬住这张符纸,毫不停留,振翅飞去。越大的鸟飞起来越容易观察,这鸟乍一看好像是野雉,但下巴的位置(如果鸟有下巴的话)赫然长了如同老人一般又长又蓬松的花白胡须。
大家目瞪狗呆。
晓军再也忍耐不住,排众而出,周身已散发微微白光,他厉喝道:“你是什么歪门邪道?”背后腾起那只巨大的野兽。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只巨大的怪兽看见了黑袍人,突然“哎”了一声,身形越来越淡,竟然消失掉了,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分身出现这种情况,晓军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连连催动,那只大怪物无论如何也没有现身。
事情好像有点尴尬了。
魁梧看情势不对,不顾病体,慢慢走过去,运了运气,低喝一声,那只大尾巴毛茸茸的尖嘴动物在他背后也现了身,看到黑袍人,又“咦”的叫了一声,也蜷缩身体,消失不见。
太邪门了。然后事情就变得更尴尬了。
晓军和魁梧面面相觑。众人也有点不知所措。
我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伤口,说了一句“踏马的”,走出来,慕容一把没有拉住我。
我看着黑袍人,高高在上,宛若神祗,内心升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转念间又掠过晓军给我发的ICU里脏脖子戴着呼吸机、全身插满管子的照片,胸口的火球开始剧烈燃烧。
火舌从我的手腕往上舔过去,稍倾,我的全身又燃起熊熊烈火。
大火中我的头发在空中飘荡。众人纷纷闪避。我走过去,身边的野草、树枝开始纷纷点着,黑袍人嘴角微微上挑,不知是哭是笑,他朝我慢慢点了点头。
一只手穿过火焰,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这手的力度非常轻,丝毫没有加重我伤口的痛疼。
我扭头,看到小潘正在看着我。他轻轻说:“桀哥,不可造次。”
我“怒火全消”,傻愣愣看着他。
小潘慢慢走上前,一步一个台阶,靠近面无表情的黑袍人。
他突然恭敬的向对方施礼。
黑袍人微微点头。
小潘周身也开始有那种淡淡的白光。他慢慢伸出右手的食指。
黑袍人也伸出一个蒙着黑手套的圆乎乎的大拳头,和小潘对在一起。
两个人屹立不动。
小潘周身光芒大盛。
黑袍人的身体竟然动了两下。
大家面露喜色。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潘出手。
起风了。还未掉完的干叶子被吹得到处都是,很多落向了交手的两个人。
叶子还未接近他俩,蓬的一下往四周散开,宛如火树银花。
小潘收回了自己的手指,黑袍人也放下拳头。
小潘更加恭敬的朝黑袍人行礼,居然没有转回身,而是面对着对方,微低着头,态度恭谨的往后退下来。
大家看得瞠目结舌。
小潘一直退到和晓军并列的位置,扭头说道:“军哥,你给我准备一头公牛、一头公猪,都不要阉割过的,一只母羊。要膘肥体壮、油光水滑、干干净净的。再来一点好米。”
我突然看到晓军和魁梧脸上都有恍然的表情。晓军赶紧吩咐手下人。
不到一个小时的样子,真有人赶着几头牲畜远远走过来。我心里嘀咕:晓军这逼养的还真有点门路。
牲畜并不听人话,特别是未阉割的公猪,脾气很暴躁,几个人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这堆玩意儿赶到近前。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牲畜一站在黑袍人的面前,突然各个呆住,一动未动。我心说原来只听过“呆若木鸡”,没想到居然还能看到呆若木牛、呆若木猪、呆若木羊。
小潘又走上前去,开始边走变撒米。他走的谨慎,撒的也很细致,每一层石阶都会撒一些。他又走近黑袍人,弯下腰,几乎快要亲吻到对方脚的位置,又细细的撒了一些米。
然后直起身,手伸到脖子后面,解下一块玉石。虽然离得不近,也能看出这玉石晶莹剔透,价值不菲。小潘手捏着两边的链子,撑出一个圆形,举高到头顶。
黑袍人居然略微弯腰,把脖子伸长了一些。
小潘恭恭敬敬把玉石套到了黑袍人的脖子上。行礼,像刚才那样面向对方,一步步退下来。
我心说卧槽,这王八蛋倒真是来者不拒。
小潘退入人群,不再说话。
我们就像傻子似的站着,连桀骜狂暴的魁伟大汉和他的弟子也不例外。
好像众人都被这种神秘的、带着邪恶感的宗教仪式镇住了。
黑袍人低头看看脖子上的玉石,用圆乎乎的大拳头轻轻触碰,又抬头看了看我们,看了看呆若木鸡的三头畜生,竟然慢慢侧着身子,做出一个“让”的姿态。
我这次真是目瞪狗呆了。
突听到更远处的那个灰衣老者恨声道:“还真是有高人。”动作极快,转眼消隐在山后。
晓军反应非常迅速,示意大家紧跟,快速通过,每个人在路过黑袍人的时候都是低头缩首,意极恭谨;轮到我走过的时候,突然闻到一股极其浓烈的膻腥味,这踏马可比那些牲口的味道大太多了。我愣了一下,抬头看了黑袍人一眼,马上被魁梧给拉走了。
走过一线天,魁梧递给我一件衣服,说你这功夫不错,就是有点费衣服。我边穿边问晓军和魁梧那个黑袍人是什么来历,还有踏马的怎么还有长胡子的野鸡?
魁梧一脸神秘:“佛曰,不可说!”
我又看向小潘,他好像也没有揭秘的意思。
晓军还是很着急,但脸上出现了最近一段时间难得的笑容。他有些兴奋的对我低声说:“电话里我给你说的,好像有点谱了。”我再问下去他就又什么也不说了。
过了一线天,紧接着会有好大一个下坡,落差得有好几十米,四周山崖高耸,形成一个天然的大盆地,游客需要走过这几十亩大小的盆地,才能继续往上爬,之后一直到云山山顶。
晓军满腹心事,低着头,只管往前走,领头的情绪不高,底下的人也一样沉默。不知不觉众人已来到盆地中央。
魁梧突然指着远处,说道:“看,那有一只鹿!云山的生态环境已经这么好了吗?”
众人抬头望去,远远地确实有一只体态修长的白鹿低头吃草。
晓军的脸突然有些凝重,问道:“你们见过有长着四枝角的鹿吗?”
话音未落,地底下突然传来了低沉的仿佛巨兽的吼叫声,然后盆地中央开始微微颤抖,大家站住,惊恐四顾,有人大叫:“是地震了吗?”
慕容突然抓住我的手。
毫无征兆的,四周的山崖突然往外喷涌出十几条巨大的水柱,其声震耳欲聋、其势撼天动地。地面颤抖的更厉害了!这一刻,仿佛世界末日。
晓军脸色大变,拼命喊道:“往前跑、冲上去!”
众人撒丫子没命开逃。我跑起来胸口震得生疼,小潘要拉我,慕容抢过来拉着我的胳膊死命拽着跑,小潘用手推着我的后背。晓军拉着魁梧,众人豕突狼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