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学宾:不管书或者书房变成什么样子,读书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侯学宾和他的书房(图片来源:作者供图)
最近有一句流行词“凡属过往,皆为序章”,拿它形容一个人的读书历程还是很贴切。看似胡乱的读书,一旦被置于一种历史的进程中去回顾,就会发现似乎有“草蛇灰线,马迹蛛丝,隐于不言,细入无间”。
书房里装满的书籍可能并不是自己都看过的,但是人生历程中读过的书反倒可以构建出一个独具特色、脉络清晰的“无形”书房。(方圆公众号:fangyuanmagazine)

“小人书”里的童年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读书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儿。上小学之前并没有学前教育,也不认识字,没有电视和网络,务农的父母也无法提供更多的帮助,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读书”活动就是看“小人书”或者叫连环画,当然主要是看图,如果有大孩子们能给讲一讲就更幸福了。这些“小人书”主要是一些历史和神话题材,打打杀杀和神仙鬼怪也是最吸引人的地方。
一直到上小学,识字越来越多的自己开始在读书的路上自力更生。大概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自己因为学习成绩获得全年级第三名,获得了学校奖励的一本《新华字典》,当时第二名是一支钢笔,曾经为此还闷闷不乐。但是后来这个字典带给我的乐趣远远大于那支钢笔,因为字典给我打开了读书的大门,识字和读书合二为一让自己找到了童年的乐趣。这个乐趣对于现在的孩子而言可能无法理解,因为那个时候没有太多功课压力,反倒有大把的时光,没有钱买书,但却渴望从书中获得更多超越自身的想象世界。
那个时候,据说学校有一个图书阅览室,但几乎从没有对学生开放过。读书还得靠自己自力更生,攒着零用钱从庙会的地摊上买到了一本白话《封神演义》,而且还是一本旧书,最关键是这本书讲的是神话故事,还特别的厚,肯定不会一时半会儿就看完了。
一语成箴,这本书真的看了很久很久。半文半白的文风,生僻字还很多,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简直就是一本读不懂的“天书”,之所以能坚持下去,多亏听收音机里的评书,读“天书”最大的收获却是提升了自己的识字量和语文成绩。(方圆公众号:fangyuanmagazine)
在中学时代,武侠小说成为课余时间最喜欢的读物了。虽然生活费依然少得可怜,但起码可以去借书看。为了尽可能用较少的时间,养成了看小说一目十行的习惯,金庸古龙,荤素不忌。读初中的时候,由于住宿条件很差,冬天的宿舍很冷,就借住在一位同乡的历史老师办公室,自然老师屋里的历史类书籍也成了我难得的课外读书,比如胡绳的《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还有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等。那时候基本是囫囵吞枣地读,也不求甚解。这些书成功地将我偏科的倾向彻底变成了无法挽回的事实。
高中进入县城读书,学习的压力逐步显现出来,读课外书的时间也少了很多。记得读书的县城有一家书店,已经忘记了名字,只是记得周末经常还会过去逛逛,但依然没钱买书,只能蹭书看,看书的种类也集中在和高考相关的内容,比如那些优秀的作文集,高考的压力已经盖过了自由读书的乐趣。
除去高考的压力,少年时代的读书还是比较自由,也没有太强的功利性。读书的内容也很大影响了后来感兴趣的读书方向。小时候读的《封神演义》,让自己到现在依然喜欢各种洪荒类网络小说,只是现在的兴趣扩展到整个传统神话世界,各种的志怪传奇成了休闲时候的案头读物。一直到现在,我可以不买专业书,甚至看完后转手送人,但是我买的那些神话传奇却视为珍宝,概不外借。这些“癖好”可能就是和小时候的读书经历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读书就像野草一样漫无边际地疯长
大学读法律也是阴差阳错,虽然不是首选但似乎也挺适合,所以在大学期间,花费在专业课上的精力并没有那么多,也可能是我们那个时候法律还没像现在这么数量庞杂。因此那个时候,有很多无所事事的时间,高中期间被压抑的读书欲望一下子找到了一个发泄口。
学校图书馆是自己最喜欢的地方,也没有什么目标,也没有指引,就是凭借一种偶然的邂逅或者随性的感觉,不断地翻着书,看到有兴趣的就会借回去看,从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到有关历史、宗教和哲学的书籍,种类繁多,不一而足。现在回想起来已经记不清楚到底读过什么书,只是记得自己会同时读相差千万里的书籍。(方圆公众号:fangyuanmagazine)
记得在大一的时候,我对中国传统的神话体系很痴迷,很疑惑中国传统神话传说中的神仙不像古希腊神话中的众神具有体系性,就想搞一个中国神仙家族谱系,搜集各路神仙的小故事。当时也没有电脑,自己还手写了大量的草稿,可惜都丢掉了。
那时候读书的重点还是在人文社会科学的圈子里面乱逛,遇到自己喜欢的就会多读一些,遇到读不进去的,也不坚持就绕个弯继续逛。那时候比较喜欢读《资治通鉴》,虽然文言文读起来还是会吃力,但走入历史人物与社会制度的纠缠变迁中,更能体会恢宏历史背后的人生智慧。这种习惯一直影响到现在,经常会不断地去翻阅《资治通鉴》,也更喜欢去读一些架空历史小说,领略那种现代思想与历史制度之间的碰撞。
读书并不是一直都这么令人惬意,也有撞南墙的时候,发现并不是所有的书都能读的下去,读得明白。
有一件印象深刻的事儿至今难以忘记。大二的时候特别迷恋经济学,就去读萨缪尔森的经济学教材,一开始还好,后来碰到运用大量数学知识的部分就败下阵来,数学不好一直都是最让人忧伤的痛。后来就转向读一些法经济学的书,比如波斯纳的《法律的经济分析》,但也是一种慢慢的“啃读”,现在回想起来,似乎读的也不是太懂。
很多书需要花费功夫才能读下来,能坚持下来也属不易,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坚持下去的动力,自己还专门做了一个阅读记录,每读完一本书就记录下相关的信息,有的时候还会做一些评论或心得体会。没事翻翻自己的阅读记录不断增多,总会有一种成就感,督促自己继续读下去。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没钱买书,但是看着阅读记录会让自己感觉已经拥有了这些书一样。(方圆公众号:fangyuanmagazine)
大学时代的读书历程就像野草一样漫无边际地疯长。个中的原因并不在于为了学术研究进行的前期积累,这是一种倒果为因的修饰。其中,有主观上的兴趣爱好,但是社会环境的影响也特别重要。因为在千禧年前后,电脑和网络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普及,对于知识和信息的获取还比较单一,也没有其他的爱好,当然最核心的理由还是没钱。那个时候养成一个习惯:去图书馆各种借书。借来的书总有还回去,如果自己没有读完,总觉得有点吃亏;如果读完了再还回去,就会觉得这本书已经归属了自己。
我当时最喜欢去省图书馆借书,每次都要坐一趟很远的公交车,每次抱着很多书回来的时候总觉得像扫荡归来,喜气洋洋。我是一个健忘的人,但是直到现在都记得那辆36路公交车,承载了大学时代读书的快乐。

读书的“笨”办法
买书和借书是一种很不一样的体验。
人们常说,书非借不能读也,这是有一定道理的。在读研究生后期,自己基本已经摆脱了没钱买书的困境,曾经有一段时间疯狂买书,这可能是一种“报复性”买书,结果却是买回来的书被整齐地放在书架上,甚至摆不开时就放在箱子里堆起来。买书似乎让人实现了对书的占有,给人的错觉就是占有了书就拥有了其中的知识。也可能是感觉自己买的书,早晚都有时间读,缺乏了借书带来的那种紧迫感。尤其是到网上可以很方便购书的时代,买书更成了一种收藏。
研究生阶段的读书开始变得系统起来,即便是在法学内部也开始需要向专业的领域拓展,大学时代那种随性闲逛的读书变得越来越难得。读书的“辛苦”变得越来越常见,阅读慢慢变成了一种工作方式。一开始的时候,对于适合放羊的自己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不能因为一本书读不懂就放弃,而且也不能只是停留在了解的阶段,而是需要理解甚至是反思书籍中的知识和思想。
那时候,我的导师姚建宗先生的一席话解决了我的困惑。我们那届硕士正好赶上他出国学习,临走前召集学生们开会,专门布置了读书的事宜,其中就提到读书的一种“笨”办法。他提到,读书要专精结合,精读就需要反复读,读不懂就多读几遍,同学之间多讨论,学会查阅相关资料辅助阅读理解。我领会的关键词就是“多读几遍”和“多查资料”。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对于经典著作,每读一遍都会有更深层次的理解。反复阅读也会让自己不断提炼出文本承载的理论纲要,融合进去自己的反思和批判。(方圆公众号:fangyuanmagazine)
工作多年后,自己也带着学生读书,慢慢也积累出一种“三步读书法”。这种看似有点“笨”的方法延续了整个读硕士和博士阶段,帮助自己淬炼和融合书中的知识体系,形成自己思考问题的理论方式和立场,不至于在书籍的海洋中迷失自己。
相对于大学而言,读书的伙伴多了起来,一起讨论的机会也多了起来。我记得还曾经组织同师门的同学一起读密尔的《论自由》,当时读的是许宝骙先生翻译的版本,文字有点艰涩难懂,读起来并不容易。当时也没有讨论的地方,每次都四处流窜,但大家的热情都很高,每次都争论得很激烈。我记得当时写的一篇评论,至今还挂在豆瓣上。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带着学生开读书会,也是四处借教室,我经常自嘲有点超生游击队的感觉,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因此,有的时候读书是最容易做到的事情,但有时候读书也是最不容易的事情。
除了正式的讨论,私下的朋友之间的交流更有意思。读硕士的时候,我们这一届三十人,只有三个男生,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其中唯二的男同学和我都在当时的理论法学研究中心做兼职,他是一个喜欢买书而且有钱买书的人,关键是他看的书和我的兴趣相差太远,但是我有一个很好的优点(似乎有点不谦虚了),对我不懂的东西,我一般都愿意先去尝试了解一下,也就是比较宽容或开放。他经常讲各种书以及背后的八卦,我也尝试读了不少他买的或讲的书,但依然不是很喜欢,不过为了他请我吃饭,我每次都还是能坚持下来听他“布道讲学”。我的这位同学现在去了上海,虽然头发已经变少,但依然喜欢买书。(方圆公众号:fangyuanmagazine)
博士阶段的读书已经彻底的专业化,我们那一届博士出了很多“学霸”,很多人都进入高校成为独当一面的英才。在当时,大家各自研究的方向也各不相同,读的书也差异颇大。交流起来也是各不相让,这种情况下的读书交流,反倒让大家避免走入自己的窄巷子无法自拔,跳出来看看其他的风景。那段读书时光,除去写博士论文的烦恼,还是很让人难以忘怀。

读书比书或者书房的样子重要
担任教职之后,读书反倒变成一件奢侈的事情,很多事情都在挤占读书的时间,读书的状态和历程又变成了另一副光景,有纠结,也有收获。
买书的经济实力有了,书房似乎也理所应当的有了,但对我而言,书房就等同于办公室,家里的书房已经被挤占成了衣帽间。可是办公室的空间是有限的,所以我尽量少买书,甚至给自己定一个规定:如果书架没地方了,那买多少书就必须扔掉或送出多少书。
科技发展让书籍的保存更加容易,很多书籍都有电子版,保存和查阅起来也更加方便,有形的书房在收藏上慢慢比不上了移动硬盘。但是在读书的体验上,电子书还是不如手捧纸质书有感觉,也可能这种感觉来自于传统习惯,现在的小孩子可能用kindle读电子书也会成为一种习惯。但对于查阅资料说,查阅硬盘中的电子书要比在书架上找书要容易得多,特别是急需一本书的时候反倒在家里的书架上还是箱子里总是找不到,不知哪一天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
为了研究方便,自己的读书习惯也发生着改变。少买纸质书,减少书架的负担,除非是自己必定会认真阅读的书,或者那些时常翻阅的书籍。多收藏电子书,尤其是自己已经读过的书籍或者只是可能作为资料偶尔会看的书,方便自己需要的时候查阅。有时候会想,也许将来真的会有电子书架,投射在自己家的墙上,将现实和虚拟空间结合起来。
不管书或者书房会变成什么样子,读书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我很喜欢带着学生读书,也组织了不少读书会。组织读书的目的,除了教学职责之外,其实也督促自己不要陷入日常生活的琐碎,避免知识上的故步自封和入不敷出。其中一个面向本科生的JRG(法哲学读书小组)坚持的最好,十个人左右,大家共同阅读一些英文经典文献,不但要正确理解和翻译,还要讨论实质性的观点,甚至要有所延伸。
从2013年到现在从未间断,包括我去台湾地区访学期间,都是通过网络方式坚持每周一次的讨论。谁能想到,今年疫情让我们又进行了一学期的网络讨论。但是网络讨论的效果真的不好,这种小型的读书会还是要面对面的争论才更有意义。(方圆公众号:fangyuanmagazine)
这种读书也在逼着自己认真读书,让自己不为外物干扰。面对学生,总有一些新奇的想法冒出来,让你去反复阅读认真思考。相对于为了写论文进行阅读,这种读书是师生们之间的相互促进和成全。一方面,自己会坚持沉下心来阅读一些看似“无用”的经典书籍,激活自己的知识,沉淀自己的思想。另一方面,也让学生们有一个读书的环境,在这个各种讯息扑面而来的时代,冲破“碎片化”的阅读,在书籍中寻找到自己的兴趣,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对于我而言,读书是一种生活方式,在其中可以领略他人的深邃思想,也可以体验他人的悲欢人生,这是一种体验和思考的过程。在短暂的人生历程中,读书让心中的那个无形的书房会越来越宽敞,越来越开放,让一个人的人生变得更丰富更厚重。(作者系吉林大学法学院教授)

编辑丨肖玲燕  设计丨刘岩
文丨侯学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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