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整整三年时间,不说日思夜想,至少两三天惦记一回,张仲景到底在干什么。那种求天天不应,环顾四周,孑然一身,白莽莽的迷茫。不少人在这种压力下,失去方向,干脆什么也不想了,苦练套路。天天背条文,以为背十年能把张仲景的心法背到梦里来。
口苦,咽干,眼睛痛,再加脉有点弦,小柴胡走起来。这样走了小半年,再没遇到一个能套路的。当时有些师兄师姐在三甲医院,流量充足,还有资本继续走,现在都还走得挺开心。毕竟小柴胡加减也是一个流派。就拿我爷爷来说,一生游走在银翘散、桑菊饮之间,成仙之后还有不少人惦记。人各有命,羡慕不来,被逼无奈学着摸脉。
以上算煽情,感谢苦难。
煽情是祖师爷留下的传统。
“举世昏迷,莫能觉悟,不惜其命……”(这个行业有点乱啊,不仅这个行业乱,大汉王朝都乱得很啊!)
煽着煽着露点干货。
“按寸不及尺,握手不及足。人迎趺阳,三部不参。”
这点干货并不十分干,但至少让我们知道了祖师爷的两种诊脉方式。
先讲“三部不参”。
“三部”这个概念出自《素问·三部九侯论篇第二十》。
“帝曰,何谓三部?岐伯曰,有下部,有中部,有上部,部各有三候。三候者,有天有地有人……上部天,两额之动脉;上部地,两颊之动脉;上部人,耳前之动脉。中部天,手太阴……”
三部九候诊脉法的临床操作,就是摸九处动脉。
这里要提一下,在《内经》中还有一种“十二经诊脉法”,顾名思义就是比三部九侯还要多摸三处动脉。两种脉法的核心思想说得直白一点,全身上下能摸得着的动脉都摸一遍,简称全身摸遍法。
“三部不参”的言下之意,汉代医务工作者的水平很一般,脉都不摸就敢开药,那怕你摸一处脉也好啊!
看到这里我们应该很欣慰。毕竟中医发展了两千年,时下搞中医的仁人志士,至少还会装着摸一下,舌头伸出来瞧一瞧,不少前辈装了一辈子啊,论敬业气质实力秒杀老祖宗!
其中“中部天,手太阴”就是我们现在熟悉的桡动脉,所谓“寸、关、尺”。然而张仲景写的却是“按寸不及尺”,“关”去了哪儿?
伤寒还有这样的描述,“在尺为关。在寸为格。关则不得小便。格则吐逆。”显然这里的“关”不是指关脉。
“寸脉下不至关。为阳绝。尺脉上不至关。为阴绝。”依然不知道“关”在哪里。
寸和尺的对比,倒是随处可见。
“尺寸俱浮者。太阳受病。”
“尺寸俱长者。阳明受病。”
“尺寸俱弦者。少阳受病。”
……
总之关脉在伤寒论里很多时候是缺席的(这里有一个细节很有意思,为什么是“尺寸”,而非“寸尺”,有兴趣的前辈可以在讨论区留下高谈,晚辈洗心恭听)。
《伤寒论》也有对“寸、关、尺”的明确区分。
“寸口关上尺中三处。大小浮沉迟数同等。”
“太阳病,寸缓关浮尺弱,其人发热汗出……”
更有不少具体操作根本就不分“寸、关、尺”。
“寸口脉浮为在表,沉为在里,数为在府,迟为在藏。”
“寸口脉浮而紧,浮则为风,紧则为寒,风则伤卫,寒则伤荣。”
这里说的“寸口”就是桡动脉。
《灵枢·本输第二》写得很清楚,“肺出少商,少商者,手大指端内侧……行于经渠,经渠,寸口中,动而不居……手太阴经。”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张仲景至少运用了三种脉法。一是全身摸遍法。二是围绕着桡动脉分成“寸、尺”的二分法。三是“寸、关、尺”的三分法(或者说是合三为一法),具体操作只取浮沉(浮为在表,沉为在里),感受脉动的快慢(数为在府,迟为在藏),重视脉动的力量(寸口诸微亡阳。脉滑而疾者,小承气汤主之)。
无论哪一种脉法,都与我们今天所熟悉的脏腑诊脉法截然不同。张仲景不会认为,“左寸心小肠,左关肝胆……”,也不搞“浮中沉”。那他到底在搞什么呢?
《伤寒论》至少翻了十遍,翻到最后翻出点望帝春心血杜鹃的绝望,心里面还生出了片恨,顺带得出一个看法,张仲景可能不是一个好老师。
认认真真跟一个老师搞了三年,搞到最后一天,搞出了一种迫于无奈的春光乍泄:老师可能自己都没搞明白。
这个刹那对于很多乖乖搞了一百遍,并且希望搞到一千遍祖师爷就要显灵的学生来讲是离经叛道,但对一个面临绝境又隐约觉得可以逃出生天的吃鸡玩家,算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既然老师不行,就换一个老师嘛!换老师的老师嘛!再退几百年还是自家人!咱们中医啥都可以差,就是不差传承!
“余每览越人入鬆虢之诊,望齐侯之色,未尝不慨然叹其才秀。”
张老师开篇的告白很激情,我的偶像是扁鹊(越人)啊,他要多牛有多牛(未尝不慨然叹其才秀)!
扁鹊这个人司马迁八卦过,在官方认可的档案中有传说。反而张老师显得有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了。所以我们如果能越过张老师找到扁老师,深入学习伤寒这个事就比较好办了。
咳、咳,加班加点把《史记》中一些关于神仙的故事梳理了一遍,努力地找来一些资料壮胆,非常容易地发现扁老师的代表作《难经》无人问津。失望接踵而至,在浏览了五六篇死去的活着的专家论文后,不得不接受一个残忍的事实,这书多半是托名扁老师搞的集体创作。
中医就是这样子滴可爱,学了三五年,蓦然回首连老师都不在灯火阑珊中,充其量是个泡影。
不管怎么样,吃鸡的路上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收拾一下心情继续吃下去。我们先来看看可能是扁老师的震耳发聩。
“一难曰:十二经皆有动脉,独取寸口,以决五脏六腑死生吉凶之法,何谓?然:寸口者,脉之大会,手太阴之脉动。”
“难”有疑难的意思。就跟数学界的费马猜想、四色猜想、哥德巴赫猜想一回事,狂想,巨难,一旦猜着了,整个世界都不一样。《难经》牛多了,有八十一个中医界的猜想,而且都猜对了。
“一难”就是第一个重大问题。没有署名的学生提的问题特别尖锐,简直是指着岐伯的鼻子在问:请问扁老师,全身摸遍法(十二经皆有动脉)是天师创立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人合一境界,为什么您偏偏只摸桡动脉(独取寸口)?(言下之意,你算老几,不就会个透视吗?)
扁老师回答得非常霸气,充满自信,一个多余的废字都没有,根本不讲道理:我就是这样摸的。
整个世界沉默了。
突然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明白过来。
原来不需要全身上下摸个遍啊!
《内经》时代建立的标准,至高无上的岐伯信誓旦旦告诉黄帝的天道(上应天光星辰历纪,下副四时五行),上古历经千万年凝聚成的智慧结晶,被扁老师四个字扯掉了底裤。
什么叫做“脉之大会”?
重点是“大会”。
历代高手都跟着扁老师的思路附和:绝大多数气血都往桡动脉跑;要不然换上一个新包装,肺朝百脉。
那么问题来了。如何知道颈动脉的气血跑得少一点呢?上面可是脑袋啊,不是说诸阳之会什么的吗?全身上下的气血没有旺过脑袋的吧!
关键是桡动脉的脉动比其他脉动富有层次。张仲景取“浮沉”,王叔和立马明确“浮中沉”,迟至清末精研到“浮中按沉”,当代中医将脉学引入心理学,可在桡动脉上摸出九层。哪位前辈能在鼻子旁边那一小撮动脉上摸出两层?期待哟,全新的鼻脉法即将横空出世!
层次意味着空间,足够的空间带出战略纵深,也就是更多获取患者气血状态的可能。
“伤寒,脉浮滑,白虎汤主之。”
很多前辈不明白白虎汤为什么有浮脉,就是心中只有脉形,没有空间的概念。
“浮脉,举之有余,按之不足。”
“芤脉,浮大而软,按之中央空,两边实。”
诸如此类的描述,皆无空间,只是在描述脉的形状,跟脉象八竿子打不着(何谓脉象?关注公众号,再续前缘)。
同时丰富的空间才能诠释时间。张老师才会认为“春弦秋浮冬沉夏洪”。李东垣说得更直白更深入,“有秋冬而无春夏”。
此外无形的空间产生有形的实质。道家所谓无中生有,放在伤寒就是“风则浮虚,寒则牢坚,沉潜水滀,支饮急弦”。
从“十二经诊脉法”、“三部九侯诊脉法”到“独取寸口”,再到张仲景的兼容并包,表面是诊脉数量的增减,背后是医生需要更简单更精确(桡动脉从寸尺的二分到寸关尺的三分)获取有效诊断信息的临床需求。
岐伯代表的全身摸遍法,不过就是我们当下诟病的各种检查。什么病都还不知道呢,各种检查费用已经几千块了。排除巧立名目的乱检查,自有其意义。
岐伯们的伟大贡献就是创立十二种检查并且精简成了九种,然后把这九种检查的意义吹上了天(赋予了极高的文化意义,搞得黄帝每次听他老人家讲点课,就要先洗个澡搓个背撒点香水什么的)。
扁鹊们超越时代的意义,在于天才的乾纲独断:检查太多了,一点意义都没有,我就只搞一个检查。
张仲景打心眼佩服:扁老师就是俺心中滴神,俺水平差,还是多查几种比较稳妥,不跟天才抢饭吃,勤能补拙!
写到这里,是时候上一个实战案例,证明一下颇有自知之明的张仲景无比伟大正确加英明!
这是前不久的一个患者,晚班急诊,初冬,棉衣得穿一件了。颈子痛得直不起腰。一搭脉左右浮紧。摸了一下额头,感觉有点烧。非常时期,找护士测一下体温。一切正常。准备套路一下葛根汤。不容易啊!小两年没套路过谁了,风水轮流转啊!一边处方,一边叮嘱:这药喝了你可能发烧哟,可别紧张哟,这叫好转反应!
二十分钟后,处方如下:
藿梗10 苏梗5 厚朴5 姜半夏10 陈皮10 紫苏10 白芷5 茯苓5 砂仁3
一声叹息,发自内心的理解了祖师爷,哪个世道都不好混啊!
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再次解剖一下曾经那个眼中只有伤寒的自己。再次告诫自己,不要以为中医这个江湖只有一个宗师,甩套六经出来,两千年来的病都能治全了。再也不要搞自我感动。以为背本什么书就能把某某老师融化。
两千年来就一个程门立雪。资质一般的娃,立了三年,人影没见着一撇,还准备去南阳烧炷香,以为能把死在两千年前的人联系上。这香怕是机器猫在点啊!
这个世界还有无数机器猫静悄悄地点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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