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个噩梦,睡不着了,起来写点儿东西。
梦里乱糟糟的,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就觉得梦里我还很小,牵着一个人的手,站在路边等人,还是那种灰突突的土路,路上的车很少,我们等啊等啊,等到天都黑了,可是那个人还是没有来。
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这是我小时候,和我母亲在等我父亲。
我父母离婚很早,没离婚的时候,我父亲也很少回家,所以我对他的印象一直很模糊,甚至谈不上爱与恨,偶尔提起他,就像谈起一个陌生人。
这么多年来,我只梦到过他二次。
第一次梦到他时,还是好多年前,那时候我早已经和老家断绝了联系。有一天半夜,半醒半梦间,突然觉得他出现在了我身前,那种感觉特别怪异,你能清晰感觉到是他,但是看不到他,也挣扎不起来,那种强烈的梦魇感。
醒来后,我一身大汗,觉得不对劲儿,赶紧联系到了一个堂兄,很委婉地问他:我父亲还在不在世?
那边回话,说人还在。
我才放心了,觉得只是做了一个梦,是自己少见多怪了。
没想到过了大约半个月,堂兄通知我,说我父亲突然去世了,心脏病,半夜猝死。
我答应了一声,仿佛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没有多少悲痛,甚至还有些解脱。
他的葬礼我没有参加。
前年,我意外在苏州遇到了三叔(我那个堂兄也在苏州工作)。
大家一起吃饭时,三叔讲起我父亲,说他破产后,回到了老家,开始和老母亲(我奶奶)住在一起。我奶奶去世后,他就靠几家亲戚接济,虽然很窘困,不过脾气还是很大,动辄拿着拐棍追着人打,后来人人都讨厌他,都不管他,他去参加当地的教会,靠着教友救济,也能勉强过活。
他识字不多(小学四年级文化),也不会上网,却托人买了我写的所有书,买了个老花镜自己读,也读不太懂,有人过去,他就和别人吹嘘,说自己儿子是一个大作家。
有人问他,那你怎么不去找你儿子?
他就说,自己马上就去了,马上了。等那边拖欠自己的几千万工程款到了,他就要去找我了,先给我在上海买套别墅,大家可以住在一起。
有人奚落他,他就勃然大怒,扬起拐杖打别人。
我三叔最后对我说,人死债消,以后有机会,还是让我去给他上上坟,毕竟是谢家后人,不管怎么样,千千千也姓谢嘛(他大名叫“谢秦汉唐”)。
我连连点头,其实内心深处并没当一回事。
后来有一年,我路过老家,被我三叔发现了,他百般恳求,让我务必去给父亲上个坟。
我就去了。
所谓上坟,其实并没有坟地,只是一个很简陋的骨灰堂,架子上一个个格子间,里面放的骨灰盒。我们去的那天,骨灰堂还没开门,我三叔带着我,围着骨灰堂绕了一圈又一圈,给我各个方向指着,他在什么位置。
我其实根本不在意,只是连连点头,说看到了。
然后我们就去外面给他烧了一些香烛、纸钱,说白了,就是做做样子而已。
烧纸的时候,出现了两件怪事。
第一件,我们出去烧纸时,蹿出来了一条大青蛇,有扁担粗,从后面蹿出来,引我们朝烧纸处去。
其二是烧香时,一把香烧完后,香灰不断,一圈圈纠缠在一起,仿似虬龙盘绕。
我三叔有些紧张,因为我父亲是属蛇的,香灰不断,不知道他是不是有缘起,不住念佛。
我则觉得无所谓,只是觉得骨灰堂实在太简陋,提出想给他买块墓地,给他迁出去。
我三叔很高兴,告诉我会请人给他找个好地方。
结果过了二个多月,我第二次梦到了父亲。
梦里的他,和我絮絮叨叨说话,好像说了好多,不过我都忘了,印象最深的只有两句。第一句是他不怪我,以后会保佑我。第二句就是他现在住的地方挺好的,都是熟人,不想搬家。
醒来后,我发现枕头都湿透了,看来是流泪了。
我还有些愕然,我竟然会为他流泪?
天亮后,我三叔来电话,跟我说他已经找到了一块很好的墓地,特别合适,他昨天(我做梦那天)还专门去骨灰堂那边给我父亲念叨了,说你儿子出息了,要给你换个大别墅了。
我才明白,原来父亲说的不想搬家,指的是不想迁去墓地。
我赶紧和三叔说了,迁坟的事情终究不了了之了。
再后来,就是今年年初了。
当时我们刚搬家,千千千连续得了肺炎和咽峡炎,嘴里都是水泡,高烧不退,去儿童医院输液了一周也不管用。
我当时很担心,半夜守着他,就看到他在梦里咯咯咯笑醒了,叫了一声:爷爷!
我心里咯噔一声,摸摸他的头,却是退烧了。
后来,我和一个道长聊天,就把这些事情和他说了。
他说,香灰聚而不散是好事,说明先人灵力大,他会保佑你。
又说,爷爷是保佑孙子辈的,所以有了孩子后,不管之前和父亲关系再差,都要给他烧纸,请他保佑小娃娃。
我问他:人死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他说,我们道教的说法,人有三魂七魄。人死后,魄先消失,至于三魂嘛,各有各的去处。所谓一魂上天庭报道,一魂去地府因果投胎,剩下的一魂会留在人间,默默守护后人。
他说,在我们看来,先人并没有死亡,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守护后人而已。
今晚,苏州大雨。
我打开窗户,看着瀑布般的大雨,天黑似墨,心中一片清明。
现在想想,我其实对父亲完全不了解,不知道他的家庭,他的成长环境,他后来做过什么,他如何去世的。
还是上次给他上坟时,和我几个叔叔吃饭,他们说,我爷爷原本是国民党的一个高级军官(他们说是师长,不过我没有查过相关资料,不知真假),后来打仗时负了伤,被当地一个农户救了,那户人家的女儿很喜欢他,衣不解带伺候他。
伤好后,他觉得国民党大势已去,不得人心,自己也是助纣为虐,索性脱离了队伍,就此娶了那个农户的女儿,隐姓埋名,留在了那里。
我爷爷会一些功夫,我几个叔叔多少都会点儿拳脚,据说我父亲练得最好,一纵身就能翻到二米高的墙上,不过我从未见过。
我也是那次才见到爷爷年轻时的照片,一个英姿勃勃的极英俊的军官,难怪当时奶奶会对他一见钟情啊!
我记忆中的爷爷,完全不是这样的。
印象中他是一个很和蔼的老人,虽然脾气暴躁,经常对人发火,尤其喜欢骂我奶奶,唯独很喜欢我。
我小时候很笨,是真的笨,我三年级才会写自己的名字,四年级就留了一级,六年级时才会系鞋带,看看之前的老照片,也痴痴傻傻的(其实现在也痴痴傻傻的)。
所以小时候,大家都不喜欢我,而我那么傻了,大家欺负欺负我,也没什么风险,所以也经常说受欺负。
那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坐在地上,看着天空、流水、蚂蚁搬家,一坐就是半天,我爷爷就陪我坐着,还经常牵着我的小手到处逛。
那时候还没什么玩具店,有时候会有一些货郎,骑着一个自行车,车子后面绑着一个匣子,里面装着点儿玻璃弹珠什么的,贝壳装的雪花膏,外面放个铁丝网编的罩子。我爷爷就叫住他,给我买一堆玩具回去。
印象中,他一直笑眯眯的,摸摸我的头,牵着我的小手往前走,没想到这样一个平平常常的老人,竟还曾是个铁血狼烟的军人。
他曾经经历过什么呢?他的家庭又是什么样的呢?他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吗?
我不知道。
我只是模糊听他们说过,我是东晋谢安的第五十八世孙,家族里将星云集,《八佰》里的谢晋元,抗美援朝的谢有法将军等,都是出自我们这一支。
文革时,我爷爷那段经历被翻出来,当场就被按住了,还要继续抓“国民党的狗崽子”,当时我父亲念小学四年级,他放学回来,见势不妙,当时就丢了书包跑路了。
他跑到了火车站,扒了一辆煤车,藏在车上,一口气跑到了东北。
到了东北,他假装自己是孤儿,一路流浪过来的,后来被当地的生产队长收养了,也算是在东北长大的。
他隐瞒身份到二十岁,在这边和一个姑娘谈上了恋爱,结婚前忍不住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得知他父亲早就平反了,他舅舅做了当地的县委书记,他才匆匆忙忙带着那个姑娘回到了江苏。
他带的那个姑娘,就是我母亲,后来就有了我。
回到江苏后,正赶上改革开放,他胆子大,就贷了款,拉着一堆人开始创业,先是做运输,然后搞煤矿,后来搞建筑,风风火火成了第一批民营企业家。
再后来,他就不断有外遇,直到父母离婚。
再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我只知道,他后来又生了一双儿女,女儿比我姐姐小十二岁,儿子比我小十二岁。
他去世的时候,四个儿女都不在身边。
他一个人住在一间小破屋里,给小区做保安,去世三天后才被发现。他留下的遗物很少,只有一块破手表,还有我写的一摞书。
现在算算,他去世已经快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