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说,他几十年前遇到过仙人……


天凉了,这几天躲在山里和老和尚喝了二天桂花酒。
今年苏州太热,桂花都延迟开放了,还有著名的阳澄湖大闸蟹,也都姗姗来迟(大闸蟹要“秋风起”,才最肥腴,估计还要等个一周左右,到时候做点儿活动吧,在星球送20份,在公众号送2份吧)。
我们在临太湖的一座荒废的古庙里喝的酒,苏州有许多这种荒废的古庙,仔细研究研究历史,好多都是几百年的古庙,现在断壁残垣,很可惜。
这座古庙位置很好,就在太湖旁的山崖上,山崖高百尺,断刃一般,古庙的露台就在那里,在上面喝酒,看着下面黑黢黢的太湖水,真有点儿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的意思。
桂花酒也是古法酿造,采摘了新鲜桂花、阴干后用冰糖腌制后,加入米酒,喝起来甜丝丝的,香气扑鼻。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颇古雅。
唯一遗憾的是,月下赏桂,美酒佳肴,偏偏没有美人,只有一个糟老头子。
而且这个糟老头子还是个和尚。
是的,我认识的这个老和尚,他不仅喝酒,他还吃肉,更喜欢骂娘,是个鲁智深一般的人物。
说来也怪,鲁智深喝酒吃肉杀人放火,禅师却说他有佛心。
后来他果然也钱塘江边顿悟了,说: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这个老和尚,我之前也写过他的故事
夜半深更,讲讲一个怪和尚的野狐禅
他原本是江南顶级的世家子弟,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出家做了和尚,自己悠悠哉哉,且念经,且喝酒,且骂娘,且访友,倒是越来越有几分真佛意了。
这个老和尚不是什么好人,他上次骗我,说送我几块唐玉。我高兴得要命,问了问玉雕大师,他们说唐玉不行,还是明玉最好。我让他送我几枚明玉,他就跟我胡说八道,说什么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估计就是没有。
前几天他突然约我,“欲与鱼兄在太湖之滨秉烛夜谈”。
哼,我才不肯去呢,大冷天的,去山上喝西北风去啊!
结果老东西加了一句“并有二块明玉奉上”(啊,我觉得老人家也挺不容易的,还是应该多陪他聊聊,当然了,顺带拿两块玉石也不错嘛),于是欣然前往。
到了山上,看着清风朗月,吃着桂花糕,喝着桂花酒,听着山上松涛阵阵,水下波涛汹涌,倒是也有几分兴致,我们两个随便喝着,聊着一些陈年旧事,聊着聊着,我就开始问他一些禁忌话题。
出家人有几大禁忌,是不能问的,比如问他为何出家,比如问他修行如何。
我就问他为何要出家?
他说,自己出家是源自年轻时的一个老师。
我不明白:老师?莫非是修行的师父。
他摇摇头,说,就是一个老师,一个讲儒学的老师。
他说,自己是江南某大家族的嫡子,解放前江南半座城都是他们家的,号称X半城。当时他太爷爷在日本留学,认识了国父,还资助过他闹G命。解放后,他们家族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也是当地著名的乡绅、名士,直到文G来临。
当时他还小,社会上乱糟糟的,父亲怕他出事,就把他托给了一个教授照顾。
这个教授,以前是东吴大学的老师,专门讲儒学的,最喜欢王阳明。
东吴大学是美国教会在苏州办的第一所西式大学。国民党逃亡中国台湾省前,把好多教授带走了,在那边又办了一所东吴大学(后来我们在原址重建了现在的苏州大学)。
当年要带走这个教授时,他坚决不走。
国民党吓唬他,说你不走,解放后会把你抓走杀头。
教授坚持不走,说自己从前是修道的,后来犯了忌讳,被逐出师门,才做了教书先生。要是真有人抓他,他就念隐身咒,别人就看不见他了。
和我聊天这个老和尚的父亲,当时也是当地的名士,他觉得社会要乱了,就提前做了准备,提前找了太湖边的一个极隐秘的地方,把孩子送到了这里,又请了这个教授教他读书。
开始只有“老”和尚(当时还是个小娃娃)一个人,后来也有人把自己的子女送过来,就有了七八个人,相当于一个小私塾。
他们就在太湖旁秘密读书,家长给他们送来了足够的粮食和水,只是没有课本。
这个教授就自己编课本,他编的课本比较特别,就是随心所欲,他喜欢哪一篇,就编哪一篇,想到哪里,就讲到哪里,孔孟也讲,老庄也讲,最喜欢讲的还是王阳明。
他说,好多人只知道王阳明是儒家圣人,其实他先修道,然后学佛,最后佛道都走不通,才入了儒家,最后成了圣人。
“老”和尚问他:老师,你会不会法术?
教授只是笑,不置可否。
他们和这个老师学习了一年,就出事了。
出事,是因为被人举报,当时来了好多人,把教师揪了出来。批斗。
“老”和尚才发现,这个教授还真有法术,他低头念了几句咒,别人揪他就揪不住。有个红卫兵用腰带劈头抽他,却抽到了自己脸上,立刻抽出了一道血痕。
有人说,这是牛鬼蛇神的妖法,用公鸡血泼上去就好了。
有人就去附近村子里捉了公鸡,斩掉头,把鸡血劈头泼去,那血水却返回来浇了他一身。
他们几个人暗暗得意,想着总算躲过去了,没想到,有一个和他们一起学习的女生,也是老师平时最喜欢的女学生站了出来,说:我有办法对付这种封建余孽!
她站在老师面前,一件件把衣服脱下,说:老师,你常说非礼勿视,那你敢看我吗?
老师摇摇头:你穿上衣服。
女生一咬牙,把身上的衣服都脱掉了,周围传来一阵哄笑。
老师叹了一口气,收了法术,红卫兵们一拥而上,将他乱棍打死。
“老”和尚当时还是个孩子,他往前走了半步,拳头攥得紧紧的,嘴唇都要破了,却始终没敢上去。
他说,这件事情,他永远也原谅不了自己,所以他永远修不成佛。
他说,那个晚上,他等造反派走了,自己把老师埋在了山上。
他坐在坟前说:老师,您说“无私心就是道”,“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
您错了,这天下恶人太多,道将不道。
那是一个秋天,天气燥热,桂花迟迟未开,竟在那一夜竞相开放,飘香十里,他却总觉得浓郁的香气里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他在坟前枯坐了一夜。
天将亮未亮,就听见东方传来一声鹤鸣。
他抬起头,就看见一叶扁舟,翩然似蝶,自东方而来,湖水蒸腾,缥缥缈缈,仿佛仙人。
他站在湖边,看得痴了。
过不多久,那小舟停下,下来了两个人,一个中年道姑,一个十五六岁明眸皓齿的小姑娘。两人穿着道袍,一脸肃穆。
中年道姑径直走到坟前,低声说:师兄,你果然没有躲过这一劫。
“老”和尚喃喃地想解释,中年道姑却摇了摇头,说了声:罢了,这都是他的命,师父早就说过,此生不该来江南啊。
她一跺脚,走了。
和她一起的小女孩却说:我仙山弃徒,也不是凡夫俗子能辱的,我要为师伯报仇!
她一挥手:马来!
湖边却空荡荡的,哪里有马。
小姑娘红了脸。
“老”和尚说:有马!有马!
他弄了一架自行车,带着小姑娘,风驰电掣一般往前走。
小姑娘坐在车上,看着他弯腰使劲蹬车,捂着嘴偷笑了一下,赶紧又作出肃穆的样子。
他们赶到红卫兵总部时,天还未亮,不过门口有值班的人。
他有些担心,问:会不会被发现?
小姑娘老气横秋地说:不会,我使了隐身咒。
小姑娘昂然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他紧紧跟上。
他原本以为,所谓仙法就是用手一招,那人立刻灰飞烟灭这种,没想到小姑娘只是让他指了指参与打杀老师的人,然后过去,轻轻搭了一下那人的手脉就放下了,非但没有灰飞烟灭,那人甚至都没醒。
后来就到了那个脱衣的小姑娘处。
小道姑说:真是艳如桃李,毒如蛇蝎,那就让你变成蛇蝎吧。
她两手纷飞,结了一个古怪的手印,缓缓印在了那个小姑娘脸上,她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汗,像是耗费了很大的精力。
做完后,她拍拍手出去了。
“老”和尚跟进跟她出去,喊她:马?马不要了?
小道姑笑了,摇摇手,大步走了。
“老”和尚拼命等着自行车追赶她,却怎么也追不上她,她很快消失在了太湖边。
“老”和尚感慨,说那一幕实在太过神秘,恍惚仿佛一场梦,让人不敢相信真假。后来被她点过脉门的人,都得了怪病,非死即残。那个女生脸上长了毒疮,烂成了一个大窟窿,真正成了一个蛇蝎女人。
“老”和尚说:后来他还专门找过这个姑娘,问她当年为何会那样迫害老师?
那个女人狞笑,说:那个人,道貌岸然,成天讲“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我就想试试他有没有勘破心魔?
“老”和尚上去就给了她一个嘴巴,把她打倒在地。
我喝一声:打得好!当浮一大白!
老和尚说,后来他也娶妻生子,过得也相当不错。不过却总是忘不掉当年那个姑娘,当年太湖边那漫山遍野的迟桂花。
再后来,他犯了大错,仕途断绝,觉得人生就是一场大梦,想去修行。他开始自己研究修行,学佛,学道,后来走火入魔,想不透,参不破,人近癫狂,在一个大雨夜跑去苏州最有名的寺院,拜见大和尚(方丈),问他:如何成佛?
大和尚不说话。
他抢进去三步,问他:我发心向佛,抛妻舍子,为何还不成佛?
大和尚坐在禅房上,抽出屁股底下的一卷书卷劈头打他,说:你这蠢货,也配成佛?
他大怒,想去打大和尚,却被人拉住,苦劝到僧房休息。
回到僧房,他发现那卷书卷还在身上,展开一看,顿时惊了。
我问他:可是名人真迹?
“老”和尚点点头:是道济和尚亲手抄写的一卷血经。
我吃惊了:道济?莫非是济公活佛?
他点点头:当年济公活佛也来过这里,留下过血经。
他看了又看,似乎所悟。
第二天,他去问道大和尚,问他:道济喝酒吃肉,如何能成佛?
大和尚白了他一眼:“即心即佛”。
他又问他:为什么好人历经磨难都不能成佛,坏人放下屠刀就能成佛了?
(我插嘴说:这道题我会,因为坏人手里有刀。)
“老”和尚打了我一下,让我注意听。
他说:大和尚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并不是说坏人放下恶念,就真能成佛了。这是说,恶人想要作恶的时候,心里的恶念是非常强大的,他如果能用善念驱散恶念,放下这桩恶行,那么他当时的发心已经近乎佛了。
他最后问:是否参禅打坐念经求道,才能成佛?
大和尚说: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
“老”和尚点点头,退了出去,他在寺院正式出家,劈柴烧火,做了一个帮厨,一呆就是七年。
七年后,他有一次去后山,看到彩霞翻飞,漫山遍野的迟桂花,又一次想起太湖边上那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
他心有所悟,跪倒在地上,请大和尚放他下山。
他开始四处云游,去了五台山,去了冈仁波齐,去了蜀山,足足找了几十年,却没人听说过这么一个门派,这么一个女子。
后来他就绝望了,回到了苏州。
他回到寺院,去见大和尚。
大和尚问他:可有所获?
他摇摇头:一无所获。
大和尚又问他:可懂了佛法。
他摇摇头:一窍不通。
大和尚最后问他:可寻到那个女子。
他泪流满面:此生是寻不到了。
大和尚就叹息,说:她就是你的佛法啊!
他不懂。
大和尚就让他出去了。
他明白,此生和大和尚缘分尽了,从此再不去见他。
他说:自己从此就在苏州修行,去过好多寺院,有些地方住了许久,有些地方就过了几天,偶尔也出去云游,不念经,不参禅,感悟天地,做了一个逍遥自在的野和尚。
他说,大和尚圆寂那天,他在太湖边诵经,念珠突然断掉,滚落一地。他蓦然心动,抬起头来,看见成千上万的白鹭朝西飞起,太湖波涛汹涌,一片萧杀。
仿佛当年老师死去的那个下午。
他说,大和尚在的寺院,有很多宝贝,都在大和尚僧房里堆着,僧房从不上锁,也从不清点。大和尚圆寂后,各种人物齐聚佛山,觊觎佛宝。当时谣言纷纷,好多人都说佛宝失窃,被人贩卖到了海外。
后来文物局挨个清点,三千佛宝,一件未少。
人们都说,大和尚还没走,还在守着寺院,守着佛宝,守着人间。
老和尚喝多了,把酒坛抛到山谷里,喃喃地说: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他念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流泪满面,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了一遍,又说了一遍。
我仔细听了听,他说的是:“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又说:“小姑娘,你在哪里呀?”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