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一个修行者的真实故事,他满身污血,却是世间真佛


讲一个修行者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六年前。
那时候,我还在上海某家上市公司做高管,也是一个畅销书作家,当时受降边嘉措老师邀请,去青海玉树搜集格萨尔王的写作素材。
当时青海玉树举办了一场赛马会。这是青海最大的藏民族盛会,有藏式摔跤、马术表演、民族歌舞等,上万名藏族同胞参加,非常热闹。
我就在这个赛马会,遇到的这个修行者。
我开始很讨厌他。
因为他的确不像个修行者,更像个小丑。
他当时扮演成一个傻子,就是那种特别低级的滑稽小丑,翻白眼、说脏话、歪着嘴,抽着烟,翻跟头,装摔倒,偶尔还捉弄捉弄老人、孩子等,然后求大家给赏钱。
我很讨厌这个人,所以他走到我这里时,我转身走了,去了通天河看流动的经文。
通天河就是《西游记》里那个驮着唐僧四人过河巨龟所在地。
不过这里没有巨龟,水流也没多大,沿河的山崖上,密密麻麻雕刻着经文,河水里全是玛尼石,上面雕刻着六字真言,远远看去,河水里仿佛流淌着经文。
这里的天总是忧郁的蓝色,草原像一匹巨大的绿色缎子,缎子上一个个白点,是慵懒的羊群,再远处是重重叠叠的大雪山,肃穆、庄严。
这是一个神圣的地方。
我走累了,就在街边找了一个小酒馆,要了点儿烤肋巴、麒麟生鱼、糌粑,坐在那里慢慢吃。
我吃着吃着,就来了一个人,说请我喝酒。
他说:在玉树,要喝青稞酒。青稞酒,海拔越高越好,最好的就是玉树的黑青稞酒。
我抬起头,大吃一惊,这个人,分明就是赛马会上那个小丑!
他浑身黝黑,衣着打扮都像个藏族人,但是却说得一口纯正的汉语,这个人竟是一个汉人!
他就笑了,跟我喝了几杯酒,然后讲述了他的故事。
他说,我是江南人,老家在无锡。
无锡那种地方,家家开工厂,户户做生意,我们家当时也开了一个小工厂,做一种类似拉花的东西出口。
俄罗斯有一个游牧民族,有一个风俗,就是人去世后,要在墓穴里堆满这种拉花,所以需求量很大,我们家定向给他们做这个,生意很好。
我还有一个哥哥,我哥哥很聪明,考上了南京大学。
我从小比较笨,学习成绩也很差,我很崇拜我哥哥。
我哥哥考上南京大学后,家里就奖励他,我父亲给了他一万块钱,让他去旅游。
我当时特别高兴,我还没有去过其他城市(除了苏州),就拜托他带我去。
他当时带着我,还有他女朋友,去了北京旅游,然后去了五台山。
在五台山,我们发生了争吵。
当时为什么争吵,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我当时年少气盛,一气之下,就一个人跑了出去。
我当时还小,还念初中,我跑出去后,就等着他来找我。
但是我等了好久,他并没有出来,天渐渐黑了。
我当时兜里有几十块钱,就顺着山道往下走,找了一户人家,借宿了一晚。
第二天,他还是没来找我,我就灰溜溜回到酒店去找他。
到了酒店,我他知道,原来他已经退了房间,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急得大哭,家里也联系不上,后来还是好心的工作人员给了我一点钱,然后给我写了一个回家的路线图,让我一个人回家。
我先做大巴去太原,然后从太原转车去无锡。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怕得要死,还要装成一股满不在乎的样子,学着别人讲价、买票、坐车,一路上水也不敢喝,话也不敢说,就紧紧抱着自己的背包。
当时支撑我走下去的,只有一股气:就是我母亲知道这件事后,定轻饶不了我哥哥!
想想她用棍子打我哥哥的样子,我就心情特别好。
等我终于回到家,已经是二天后了,也一天一夜没合眼,一天没吃过任何东西了。
这时候,我哥哥已经回到家了。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想要告状,却发现父亲冷漠地看了我一眼出去了,母亲则让我赶紧洗个澡,厨房还有剩饭,然后也出去打麻将了。
我突然很失望,也很悲哀。
原来,从始到终,都没有人真正在乎过我。
我,其实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重要。
后来我就拼命读书,希望能离开这个家,越远越好,后来就考上了哈尔滨一所大学。
在大学,我第一次谈了恋爱,那是一个胖乎乎的姑娘,在城市另外一头念大学。
为什么要找一个胖乎乎的姑娘?
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比较缺乏温暖吧。
在哈尔滨的第一年,有一天晚上,天降了大雪。
我是江南人,江南很少看到雪,尤其是这样大的雪!
我突然很想她。
然后我就满心欢喜,满心温柔,想穿越这个城市,去见那个我恋爱的姑娘。
我裹得像一头熊,笨拙地走在雪地上,地上结了一层冰壳,我不断滑倒,摔得满身都是雪。
不过我并不在于,因为我知道,那个姑娘肯定会很感动。
我在大雪夜里,走了很久很久,最后终于走到她们学校,成功翻过了围墙,这时候,我已经像个雪人了。
我哆哆嗦嗦,掏出来手机,浑身寒冷,抖得像个筛子。
我好容易才拨通了她的宿舍电话。
过了一会儿,电话终于接通了。
我当时全身都冻得僵硬了,上下牙齿打架,几乎说不出来完整的话。
好容易,我才说自己是谁,要找谁,现在已经在她们宿舍楼下了。
接电话的姑娘很吃惊,她让我等一下,然后她就帮我叫我女朋友。
她叫了几声,我女朋友终于醒了,问清楚事情后,她就用一种很厌恶的声音说:大半夜的,他有病吧!你就跟他说,我叫不醒!
我挂上了电话,开始慢慢往回走,后来保安发现了我,给我灌了几口烈酒,让我暖和了一下身体,从校门出去的。
我喝着那瓶烈酒,慢慢走回去,喝得酩酊大醉,热气腾腾,在大雪中唱起歌儿,唱得热泪直流,泪水冻成了两条冰溜,挂在脸上。
再后来,我大学毕业,去了深圳,在那边工作。
我的工作也很平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我总是一个人,很少和别人交往。
有一天,来了两个道士找我,说我前世和他们(国内最有名气的道教圣地之一)有缘,今世特来接引我回去修行。
我想,我这样淡然的性子,修道也好,于是跟他们上了山。
上山后,我发现,所谓的接引修行,其实就是一个表演。
这是一个障眼法,或者说是一个宣传,他们根本不让我学什么道法,只是让我到处表演,向众信徒表演自己如何悟道,如何修行的,如何打开了前世记忆。
我很快对这家道观失去信心,然后偷偷跑了出来。
虽然不相信这家道观,但是我还是觉得修行是适合我的,所以我开始做一个云游道人,在全国寻访名师。
我去了西安一座很有名气的道观,拜入一个名师门下,这个名师名气很大,但是讲的都是一些玄而又玄的东西,让我越学越糊涂。
后来我终于发现,他表面上仁义道德,其实男盗女娼,背地里养了几个“唱的”,和一些达官贵人称兄道弟,根本不是一个修行的人。
于是我再一次出走。
这一次,我去了辽宁一座深山,深山里有三个老道士。
这三个老道士已经很老了,年纪最大的有一百一十岁,第二一百零三岁,最年轻的道士都有九十八岁。
我就问他们:如何修道?什么才是道?
三个老道士就笑,说我们要是知道,我们早就修成了,还至于这样病恹恹熬日头?
我又问,他们这么长寿,岂不是修成了正果?
老道士就摇头,说活得长久,是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悟道。但是悟道时间久,并不代表就能成道。修行本是与天争运,天杀地灭,哪有那么容易。
最老的道士劝我,说你年纪轻轻的,不要修行,修行是把自己变成石头,五情六欲断绝,即便修成了,那又有什么好呢?
他说,我们修行,是因为家人都不在了,没有牵绊,没有因果,不想不念,所以也无需斩断什么红尘,熬什么道心。
所谓修道,其实是极苦的,要把自己化为顽石,化为流云,化为天地万物,成为那种空,我即万物,万物即我,不生不灭,方才成道。
我就笑了,说不想不念的话,我倒适合修道。
他就在这个道观住了下去。
这个道观很清苦,因为它不做法事,也不募捐,更不传道收徒,偶尔有个游人过来,见他们可怜,丢下几个香火钱,他就用这个钱买米买面,凑合着生存。
他苦恼的,是山下总有几个泼皮无赖闹事,想要把他们赶走,占了道观,好用它赚钱敛财。
他很担心,专门去村下买了一条狗看家。
大黄狗一天天长大,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他也渐渐感悟到了那种空的感觉,有些入道的意思了。
冬天到了,他去山上砍柴,冬天太冷,要是没足够的木柴,他们熬不过去的。
走之前,他锁好观门,让大黄狗看家,一个人出去砍柴,砍了很多。
他背着很多柴禾,远远瞧见道观大门开着,心里咯噔一声。
再唤几声大黄,也没有答应,更加惶恐。
他扔下柴禾,跌跌撞撞跑下来,摔倒在地上,跌断了腿。
他拖着断腿爬进道观,发现道观被砸了个稀巴烂,大门窗棂堆在院子里,烧了一堆火,火上架着道观的大鼎,大鼎里是被剥了皮的大黄狗。
他哭喊着扑进大殿,发现他的三个师父,已经在三清殿前坐化了。
他哭晕在了地上。
大风呼啸,卷起千层雪浪,铺天盖地的大雪狂暴下下来了。
他醒来后,发现大雪封山了,山上的人下不去,山下的人也上不来。
他弄了几块木板,把断腿箍住,将三位师父焚化了,自己在山上一个人生活,只是不再念经。
很快,道观里的米面吃完了。
他就去那口鼎里扒出来黄狗肉,吃狗肉。
他吃一口狗肉,念一声“无上太乙度厄天尊”。
他念了又念,嗓子里流出血,他和着鲜血,大口大口吞狗肉。
春暖花开,他一把火烧掉了道观,不再信道。
他去了西藏求佛法,受金刚上师传密法灌顶,结大日如来手印,他年轻,相貌英俊,悟性又强,还能用道法诠释佛法,很快成为了当地著名的汉活佛,被称为行走人间的真菩提。
随着他名气越来越大,他的上师开始对他各种不满,限制他出去讲法,甚至不准他迈出寺院,他终于发现,原来所谓的传经授道,在好多地方,无非也是一个名利场。
这种所谓佛法,不修也罢。
他叛出寺院,不再以僧人自居,成为了一个流浪汉,在藏区四处流浪。
他以前做僧人时,人人敬重他,送给他最鲜美的食物、最甘甜的牛奶,他成为流浪汉时,人人驱逐他,还放狗咬他。
他就想,都是同样一个人,因为身份变了,就要从天堂跌到地狱吗?
这世间,究竟还是一个修罗场。
他一路跋涉到玉树通天河畔,看着满河流淌的经文,打算投河自尽。
他顺着河水走了很久,走到了一个深潭处,刚想跳进去,发现有个孩子抢在他之前跳了下去。
他吓了一跳,赶紧跳下水,将这个孩子救了,问他年纪轻轻,如何寻死?
孩子告诉他,自己是一个孤儿,四处流浪,生活太苦,忍无可忍,所以决定去死。
他就说,看你相貌不错,聪明伶俐,可以去寺院做个小喇嘛,倒也衣食无忧。
小孩子就摇头,说自己固然可以出家,但是他在流浪时认识了好多流浪小孩,寺院收不下这么多孩子,他要是走了,他们全都会饿死,所以一起死吧。
他看着孩子。
孩子沐浴在阳光下,佛光袅袅,法相庄严,就像一尊佛。
他突然很感动。
他说,你们以后就跟着我做叫花子吧,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吃的。
然后他就成了这帮叫花子头。
他到各处拼命募捐,化缘,去餐馆、去寺院、去学校、去黑市,他跪下求过人,被人殴打过,从醉鬼胯下钻过,他也打过人,偷过东西,杀过流浪狗,吃过生马肉,他成为了当地最有名的垃圾人,黑心肠的汉人。
他就笑,说,可是我养活了一百多个孩子,没有一个饿死的!
然后他看着我,对我说:你现在知道我的来意了吧。
我点点头,掏光了所有钱给他。
他就笑了,说:我会代你向佛祖叩一万个长头。
然后他拿着钱走了。
这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后来,他又找过我几次,还是找我募捐,我每次都尽力捐给了他一些钱。
虽然有时候,我也过得很不如意,但是总比他要强。
后来,他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这几年,我也主动联系过他几次,但是联系不上,因为他没有电话,每次都在不同的牧民家借电话打给我。
前天晚上,苏州天降大雪,我在大雪夜里,听着俄罗斯民歌,心情抑郁,想写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
这时,我接到了他的电话。
我告诉他:我现在有钱了,可以多给他捐赠一些了,问他还缺多少?
他就笑,说这次不是问我要钱的,以后也不需要钱了,现在有好多人捐赠他们,他们已经活得不错了。
他这次打电话,是因为他很高兴,他也让我一起分享他的快乐。
我就问他,什么事情这么快乐?
他说,我做了十多年叫花子,养活了一百多个孩子。你知道的,孩子太多了,缝缝补补,也就是混口饭吃,勉强活着罢了。
所以一有机会,我就拼命找人收养他们,尤其是外国游客。外国人条件好,也愿意收养孤儿,我就给他们磕头,给他们念经,求他们带走这些孤儿。
他说:后来,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捐赠我们,大家帮我募捐了一个学校,我成了校长,不光给他们吃的,还要教他们知识。
我最开始收养的那个男孩子,后来念了大学,他本来可以留在大城市,还交了一个大城市的女朋友,却坚持和女朋友一起回来当老师。
他说:昨天,那个男孩子偷偷组织了一场活动,他带来了四十五个孩子,都是我以前送出去的孩子,他们有的去了国外,有的做了喇嘛,有的做了生意,还有的当了老师。
这四十五个人,他们从全世界各个角落赶回来,回来看我,他们喊我爸爸,给我磕头,叫我汉活佛,说我才是行走在世间的真菩提!
他说:昨天,是我四十五岁生日,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我的家人也不记得了,可是他们还记得!
他自嘲地说:我这种人,心黑得像煤炭,满身污血,他们却叫我汉活佛!
他在电话那头大声笑起来,大声咳嗽,说我当年答应过你,代你向佛祖叩一万个长头,我已经叩了三千七百八十一个了。
听着他苍老而亢奋的声音,我突然很感慨。
我很想说点儿什么,想鼓励鼓励他,想安慰安慰他,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我终究什么也没说。
已是深夜。
我走到院子里,外面天黑如墨,雪花翻飞如蝶,远远看去,大楼上落了厚厚一层冰雪,恍惚仿佛青海的大雪山。
突然想起。
许多年前,他在辽宁那个道观,满身鲜血,刨食大鼎里冻实的狗肉时,那铺天盖地的大雪是否也像今天一般翻飞如蝶?
又想起。
许多年前,他在西藏开坛讲法,光芒万丈,被誉为世间行走的菩提时,那时的大雪山是否也像今天一般静谧安详?
还想起。
许多年前,他在青海玉树跪拜乞讨,打人偷窃,艰难养活孩子时,那里的千年古寺是否也像今天一般神圣庄严?
我不知道。
大雪夜里,我默立良久,一个字一个字打给他:
长路漫漫且遥远,一出地狱即光明。
你本不必修佛。
你就是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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