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肢之后,吃也会吃了,睡也会睡了,还能玩会儿麻将。”
89岁的张宝善老人,笑着说了这句话,却让听者心惊——一个人,拥有双腿才能正常生活,为何有人却因拥有双腿而寝食难安?
这背后,是炭疽病在作怪。
细菌战受害者是张宝善老人
患这种病的人,开始双足奇痒难耐,进而逐渐溃烂、坏死,如果不及时处理,就会发出尸腐般的恶臭,甚至伤口处还会生出蛆来。人们也称这种病为“烂脚病”。
张宝善老人只是众多“烂脚病”患者中的一员,他生病并非命中不幸,而是与一场残酷的战争有关。
掀开尘封的历史,一位身形瘦弱的江南女人王选,连续30年孤身奔波在中日两国间,揭露着足以让人类文明史蒙羞的罪恶:细菌战。
初遇·平地起惊雷
1969年,17岁的王选赶上“上山下乡”。
随着一句“知识青年要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王选和众多青年一起,从上海到了浙江义乌崇山村。
那里恰好是父亲的故乡,当时的王选不解,为何村里很多老人会得烂脚病?
一些老人向王选讲述了“末日般的灾难,鼠疫、抢劫、放火、活体解剖等惨绝人寰的日本罪行”。
那年,王选的叔叔年仅13岁,跟村里一个染上鼠疫的姑娘要好。
村民们为了活命,将那姑娘扔到祠堂里,任她自生自灭。
唯独王选年少的叔叔,每日偷偷跑去看她。
不久,叔叔便被姑娘传染,村民只能赶他走。
上个世纪40年代,日军向难民投放鼠疫食品
严寒雪夜,王选的姑姑为保住弟弟的性命,将他藏在邻村,无奈还是被村民们找到。
出于对鼠疫的恐惧,村民们找来一块门板,将发高烧全身滚烫的叔叔,丢到了村外的野地里。
王选姑姑亲眼看着自己的亲弟弟,凄厉地喊了整晚,最终全身变黑,死去。
这场灾难中,王选祖上有8位亲人丧生,光义乌崇山村一处,就有396人罹难。
这是王选第一次听到细菌战,从此,家人被害的屈辱与国家仇恨,被她铭记在心间。
浙江义乌烂脚病老人
4年后,王选上了大学,毕业后在义乌当英语老师,跟开着一家贸易公司的丈夫结了婚。
本该在平淡顺遂、教书育人中度过一生的王选,心中却总有一种“想去看看更广阔世界”的冲动。
学英语的她,最想去的是美国,但天不遂人愿,35岁的王选跟着丈夫,到了日本。
2年后,王选拿下日本筑波大学硕士学位,进入丈夫的公司,拿着高薪,往返于中日之间,婚姻幸福美满。
但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力量,推着王选走向波澜壮阔又步履维艰的人生,使她因屈辱而拔节,因慈悲而绽放。
重逢·屈辱的拔节
1995年,中国抗战胜利五十周年。
8月的一天,偶然间王选翻开一份英文报纸,上面赫然写道:
“第一届有关731部队的国际研讨会在哈尔滨召开,两个日本人在会上报告了他们去浙江义乌崇山村,调查731细菌战所引起的鼠疫流行。3名崇山村村民联名提出,要求日本政府谢罪赔偿。”
瞬间,往昔的记忆不断翻涌在王选的脑海中。她想起逝去的祖辈,想起被疾病缠绕的崇山村老人。
“只有我,才能把难懂的义乌话翻译成日语。”
须臾间,她找到了自己为何没去美国而到了日本,潜心学习日本语言和文化的全部意义。
紧接着,王选又看到3名联名向日本索赔的国人姓名,其中一人叫王焕斌,是王选的崇山村老乡。
她托人联系王焕斌,阐明自己可以提供帮助,并希望参与细菌战索赔诉讼的想法。
当时,人人都知道,这个诉讼属于民间性质,没有国家背景,任务十分艰巨,而且费时、费力、费钱,没人愿意碰。
王选的加入,让王焕斌等人颇感意外和欣喜。
很快,王选就成为浙江义乌、金水等地调查团的成员,充当着中国原告与日本律师间的翻译角色。
她经常往返于中日两国间,整理大量中文资料,并翻译成日文。
在中国,她遇到了两位研究细菌战的日本人,他们为她揭开了细菌战的真相。
崇山村细菌战受害者要求日军谢罪赔偿
1933年前后,日军在对苏作战中节节败退,狂热的日本爱国分子石井四郎,想要用细菌战抵消掉日军的劣势。
他公开表示:“现在,我们感到,对细菌武器的研究,到了必须实验的地步。”
在日本高层掀起一番讨论后,石井四郎的想法最终得到了昭和天皇的支持,一个藏匿于伪满洲境内的实验基地,被秘密建成。
在那里,日军向人体注入炭疽、鼠疫、霍乱等病毒,观察并严谨记录人如何死去;
将人关在笼子中,注射鼠疫病毒,并从他肿大的淋巴中,提取出更为强大的细菌。
但这些暴行,也只是细菌战中的冰山一角。
为更好投入调查,43岁的王选毅然辞掉了工作,她说:“看见了,就不能背过身去。”
从1995年末开始,一直到1997年春,人们常能看到一位穿白衬衫、背帆布包、身型瘦弱的中国女人,随日方调查团走街串巷,拜访遭受过细菌战的老人。
她时而认真倾听,时而俯身记录,听受害者讲述一个又一个令人战栗的故事。
渐渐地,王选受到了108位受害者代表的信任,他们将她推举为“中国细菌战受害者诉讼原告团”团长。
王选就此承担起这些从未走出过深山的老人,走向日本、走向世界的一切开销。
一场席卷世界,将日本从原子弹受害国转换为细菌战加害国的诉讼,拉开了帷幕。
这场诉讼,如果给它加上一个时间,首先是二十年,其次是几代人。
一审·对慈悲的理解
1998年伊始,新春的鞭炮声还未远去,令世界为之侧目的中国民间对日本政府索赔案,在东京的法庭上打响了第一枪。
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王选颤抖着说出与诉讼稿完全不同的内容:“50多年前,日本作为国策实施的细菌战,是当时即为国际所禁止的战争犯罪。”
说着说着,她哭了,用那双忧郁的眼睛,扫视着在场的每个人,也审视着日方法官。
弥漫于她语气之外的,不是仇恨,而是慈悲与怜悯。
法官们在她的陈述和翔实的证据面前,同她一起,红了眼。
尽管动容,但一审第一次开庭结束时,法官避而不谈赔偿问题,更不承认细菌战存在的事实。
个人感情与国家利益相比,显得微不足道,这段在日本课本中消失的历史,凭什么让日本政府公开承认?
王选知道,这场诉讼到底有多艰难。
此后4年,侵华日军细菌战诉讼案一共开庭十多次,王选义无反顾地冲在一线。
她在日本、中国、美国、加拿大等国家,搜集资料,使用流利的日语、汉语、英语做演讲,组织游行,影响着千千万万的人。
她倾其所有,与诉讼团首席律师土屋公献一起,先后邀请了11位细菌研究专家,不间断邀请了31位受害者作为证人出庭作证,将铁一般的事实,摆在日本法官面前:
日军用飞机,在浙江衢州、义乌、金华等多地,投放带有鼠疫病毒的谷物;
从被捕中国人排泄物通过的洞里,递进来食物,让他们吃;
看他们受病毒折磨即将死去,再毫无人性地、在垂死之人的胸口和心脏上跳动,直到榨干他们最后一滴血;
更多历史碎片被找到,拼凑起一份更加厚重、鲜血淋漓的罪状。
然而,面对这样的事实,日本人没有认错。
不过,好在他们在一审判决书中“承认细菌战发生的事实”。
仅这一句话,足以撬动被日本掩盖了半个多世纪的黑箱,让正义的天秤倾向中国细菌战受害者。
这份判决书被公布的当天,无数中国和国际人士,涌向王选,全球众多报纸上,王选的照片都占据着当天的头版位置。
官司输了,王选却赢了人心。
美国研究细菌战的哈里斯这样评价她:“只要中国有两个王选这样的女人,就足以令日本沉没。”
有些人不明白,一个年过四十、本能过得很舒服的女人,为什么要散尽家财去趟这个浑水?
王选眼神空洞,声音铿锵地回答:“那些成千上万死得痛苦、肮脏而屈辱的中国人,甚至连姓名都没留下的细菌‘试验体’,曾有尊严的活在这个世界上,日本犯下的罪,应该被世界了解。”
上诉多年,细菌战害死家人的仇恨与屈辱,已在王选心中逐渐消弭,她开始了解到这场比抗日战争还久的诉讼,最终指向哪里。
没错,和平。
战争的残酷是远超人类想象的,它对输赢双方都将造成无差别、无法抹平的伤害。
这份懂得,让王选心中,对中国受害者和日本加害者,都充满了更深的慈悲。
二审·慈悲的绽放
随着诉讼进程推进,由王选牵头的细菌战问题,在国际上掀起巨浪,日本过去犯下的滔天罪行,被暴露在阳光之下。
默默付出8年努力的王选,也被央视评为“2002年十大感动中国人物”。
即便得到这样的结果,王选却从未想过停下脚步,她说:“我在下一盘棋,要一步一步走下去。”
她还说:“再没有人像我一样,精通义乌方言、英语、日语,还是细菌战受害者家属的人。让细菌战被国际所知、为细菌战受害者提供帮助,是我的使命。”
然而时不我待,一些老人在得到一审败诉的结果后,放弃了索赔;
还有一些老人在疾病的折磨下,含恨死去。
眼前的路看起来愈发漫长,可王选还是将诉状一封封递上去。
她不是为了要赢,而是要让所有人都“能承担历史的过错,在历史面前获得教训”。
很快,许多中国学者加入到细菌战调查中,关于这段历史的研究性论文层出不穷。
一些中国企业也向她抛出橄榄枝,想给她一份薪资丰厚的工作,甚至还有一些企业家提出要资助她。
但王选发现,很多人因名利而来,看清这些的王选,平静地拒绝了大多数人的关心,直奔美国国家档案馆。
作为第一个进入这间档案馆的中国人,她独自埋头在600万份资料中,搜查了整整一个月。
彼时,国内的消息也传来,日军侵华使用细菌和生化武器,造成直接和间接死亡的中国平民超100万。
这串冰冷的数字背后,是100万条鲜活生命的逝去,是100万个家庭的支离破碎。
3年后,“侵华日军细菌战诉讼案”二审,在更大的国际关注度下展开。
休庭期间,王选带着10个人进入日本内阁请愿。
她用一口流利的日文,冷静地对小泉纯一郎说:“我站在你们面前,既不代表中国人,也不代表日本人,我是代表一个人站在你们面前。”
“细菌战是人类历史上最罪恶的犯罪,日本政府应该有勇气承认自己的过错。”
她用微弱却震耳发聩的声音说道:
“再过若干年后,这些细菌战受害者都将离开人世,人类历史上将留下一个莫大的遗憾。”
8年诉讼之路,共开庭28次,王选搭进去百万资产,年逾半百,膝下无一子女。
无数次,她作为唯一中国人,孤独地坐在东京的法院里,声泪俱下地控诉着,控诉着。
即便付出如此之多,侵华日军细菌战诉讼案二审判决等来的,依旧是驳回日本向中国受害者谢罪赔偿的请求。
王选继续向日本最高法提起诉讼。
2年后,侵华日军细菌战诉讼案迎来了终审,不出意料,日本最高法仍驳回赔偿与谢罪请求。
索赔遥遥无期,王选却从未放弃为细菌战受害者奔走呼告。
她无法忘记,1996年陪同日本调查团,在江西玉山县调查时的场景。
一位伤口溃烂到已无双脚的女子,奋力滚动着一个木板小车,来到自己身边哭诉日军暴行。
“苍蝇哄哄地跟在她身后飞,我从未见过烂成这样的脚,眼泪止不住哗哗地往下流。”
那位老人在孤寂中度过了一生,贫困潦倒,最大的心愿是: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世界。
想到这件事,王选将目光转向患上“烂脚病”的老人们,心中满怀柔情,眼中充满慈悲。
她组织成立了细菌战受害者协会,吸纳社会资金,为老人们提供救助。
终于,在2014年,中国医师协会外科医学分会的专家团,攻克了炭疽病造成的创面难愈课题。
这一年初秋,大地染金时,20位“烂脚病”老人入院接受免费治疗,8人治愈出院。
20年来,王选第一次感到由衷地欣慰,她说:“这是我过的最有意义的中秋节,我努力了20年,现在终于看到了结果。”
浙江对细菌战受害老人提供医学援助
宽恕·慈悲的救赎
如今,日对中细菌战虽仍无定论,但日本以慰问为由给了受害者一笔钱,这笔钱被王选分发到受害者或其家属手中。
而在国际上,经王选一战,关于生化武器的使用讨论,经久不息。
已年过古稀的王选,跟丈夫一起住在上海郊区的一栋小别墅中。
他们没有孩子,但每天都有各种高朋和学生挤在这栋房子里。
王选没事时,就在家里三楼的大房间里,翻阅各种书籍,或跟丈夫谈论细菌战。
王选的丈夫曾对记者南香红这样打趣道:“自从她搞了细菌战研究,我就变成了她忠实的听众,家里永远只有一个话题,无法改变频道,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王选用一生不懈的努力,以及对逝者的慈悲,对和平的理解,成为国际上提到细菌战不可避开的人物。
时间回到2007年,王选在终审时这样说:
“一个公正的审判,可以让那些背负了几十年十字架的人们,从此得到解脱,能够让他们在短暂的余生中,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活着。”
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好好的活着,如林清玄在《深情,万象皆深》中所说:
“我们要轻轻的走路,用心的过活;
我们要温和的呼吸,温柔的关怀;
我们要深刻的思想,广大的慈悲;
我们要爱惜一株青草,践地唯恐地痛。
这些,都是修行。”
王选用半生付出,诠释着: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而原谅,是最慈悲的救赎。
. END .
【文| 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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