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古老村落的不死迷局:长生》(已出版,现全文奉送·最终定稿版)

  
  该文已于去年7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实体书,现全文最终定稿版在天涯鬼话贴出,以回报一直以来支持我的读者朋友们!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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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录

  一、巫村
  二、传说
  三、地窖
  四、进山
  五、惊魂
  六、规律
  七、日记
  八、故事
  九、重逢
  十、戏法
  十一、失踪
  十二、献祭
  十三、圈套
  十四、逃生
  十五、真相
  十六、尾声
  一、巫村

  我没想到这支探险队会出现在省报的头版上。这已经是第四支探险队了。前面的三支队伍好似旅游观光团一般,进去游览了一趟,归来时两手空空,连纪念品都忘了买。终于,在近一个月的焦急等待之后,第四支探险队从遥远的山谷里带来了好消息。伴随他们的凯旋,搬运出来了一大批古旧物件,有的价值非凡,甚至连巨大的石磨盘也用拉车运了出来。人们都说这是一个不小的成就。但我知道,事情远没有他们看到的这么简单。我们的眼睛总是欺骗着自己。在这个飞速变化的世界里,人类的脚步以瞬息万变的速度侵蚀着每一寸土地。有些人必须做出改变,才能迎合这日趋迫近的侵蚀。所以我知道,这四只探险队所经历的事情,远没有省报报道的这么简单。毕竟,在我日渐昏沉的脑海深处,还埋藏着那个挥之不去的夏天——1975年的夏天。
  1975年的夏天,如同一个永远做不到头的梦靥,在我浩瀚的记忆里永无休止的轮回。
  我清楚地记得,梦靥开始的那个夏天,我没有选择去既充满神秘又富有战斗性的边疆插队,而是选择了留在本省,下放到边远些的农村去接受“再教育”。我这样选择,是害怕经历那些传言中的苦难。71年林彪事件和73年李庆霖“告御状”后,边疆地区知青们的苦难历程,通过一些小道消息,开始在社会上风传。父母对此十分忌惮,私下里劝我不要心血来潮,报名去什么西藏、新疆、内蒙等地。我当然不会。像去新疆那块地方,路途遥远,八年才有一次探亲假,以我的性子,绝对熬不了那么久。再说我并不是一个冒尖的学生,家庭背景也没什么黑点,犯不着去争立场坚定、志向高远的帽子。那时我就明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这个社会里,其实是非常幸福的。
  那一天,阳光灿烂。
  我所在的十一小队,一共二十三个人,都是在同一所学校念书的学生。上车的时候,一个班的人挤在一块。大家兴致很高,有人一声怪叫:“啊!天空……”那声音足以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是其他班的。他接着喊:“……真他妈的蓝!啊,大地……”好几个男生跟着起哄:“真他妈的大!”随即,车内爆发出了一大片泛滥的哄笑声。
  我班里的几个人都挺闷的,石旭和余志只晓得望着闹腾的人傻笑,姜汝明竟还抱着本书在看,这样吵闹的环境下,我真怀疑他是真能看进去,还是故作高雅。有人闹他的玩笑,他也不理,弄得人家讨个没趣。张梅是个干净的女生,托着腮帮子,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只有李上进和李积极这两个家伙,跟疯狗一样瞎叫,唾沫星子乱飞。但凡第一次听到他俩名字的人,都以为他俩是亲兄弟,但明里人一看就知道不是,李上进又高又壮,李积极却矮矮胖胖,怎么都联系不到一块儿。他俩人也不如其名,积极上进个鬼,只要不给爹妈捅出大娄子,就是烧香拜佛、万事大吉了。
  我们所有的人都分在同一个公社,但各自的生产队不同。每到一个村子外的公路,就有一个班的人下车,等到其他四个班的人都下完了,车行驶到最后一个青沟村时,我们剩下的七个人才搬起行李,踏上了灰蒙蒙的土路。
  村里的队长早就在路口候着我们,他摆弄着一杆旱烟,一见来了七个人,就开始发牢骚,说老知青还有两批没走,怎么又来了这么多人?我一听他的口气,就知道知青在当地并不受欢迎。那时候的实际情况也真的是这样,知青和农民之间有很大的沟壑,知青们自成帮派,自行其是,说知青语言,住自己搭的房子。这队长一上来就是一副牢骚样,作为新知青,我心里也有火,就说:“这也没办法,谁叫只剩下你这一个村子,这是没有骨头狗啃屎,咱们也没得挑。”
  队长是个老江湖,听了并不生气,“嘿”了一声说:“谁叫没得挑?”他往远处两座山中的沟壑一指,“沿着那条沟往山里去,走个十几里,还有一个村哩,也是咱红星公社的,你们要是有种,就去那儿啊!”
  

  这一说倒把李上进和李积极两个家伙闹腾起来。“谁说咱们没种!”“去就去,对吧,蛮牛?”蛮牛是我的绰号。我看着队长,左右都不顺眼,冲口就说:“当然去,省得留在这里遭人家白眼!”
  这时张梅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这次的知青这么多,怎么没有人分配到那个村里去?”队长吸了口烟:“还是小姑娘明理,你是不知道啊,那个村子鬼得很,进去的人都出不来!平时候啊,只要没要命的事,咱村子里的人,打死都不会进去的。”说着,他把嗓音压得更低了,“前几年有两个知青,我记得很清楚,有一个还是个瘸子,年轻人气太盛,不听安排,非要结伴进去插队,结果都莫名其妙地死在里头了,连尸体都没找到。所以说,那村子鬼得很!小姑娘,你年纪还轻,可千万别跟着进去,枉自送了性命。”
  他这一说倒把我给唬住了。但李上进不知好歹,笑着说:“谁听你的鬼扯?咱们有七个人,是鬼都要让三分。我看你是想故意把我们留在这儿,好替你们干活吧?依我看还是进去的好,省得在这里遭人笑话。”
  队长举起旱烟杆往掌心里拍打,说:“好好好,你们进去那是好事,公社正愁没人去哩。小姑娘,你就留在外面吧,咱生产队刚好还能容得下一个人。”李积极忙说:“还有挖墙脚的说法?张梅,咱们七个人一起来的,要走也得一起走,你可不能搞分裂!”张梅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婉拒了,站到我们这一边。
  队长无奈地摇摇头,对着远处的村落喊来一个小伙子,带我们进村子先安顿一天,他要去公社更改名册,背着手摆弄烟杆,晃悠悠地去了。
  晚上,村子里的老知青们都来看我们,听我们说要去巫村,忙一个劲地劝我们不要去,就留在青沟村插队。我们执意不肯,说名册已经改好了,不去不行。李上进还假惺惺地唱高调:“他们不去我也得去,祖国最偏远的山区,正需要我这样的青年人去开垦它、改造它、建设它!”我以为大家会哄堂大笑,没想到那帮老知青竟一个劲地鼓起掌来,一脸的崇拜。在这个一日沧桑的社会里,人一旦隔了几岁,即使是在那个年代,代沟也是不可避免的。
  @我把心给了你 2012-2-7 13:42:00
  回复第2楼(作者:@岑墨子 于 2012-02-07 13:4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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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巫村
  二、传说
  三、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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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陪你呼啸一个!
  不过说实在的,我们七个人去巫村,倒不都是心甘情愿的。首先我就不是,我只是赌气答应了下来,事后心里还有点发憷。余志、石旭和姜汝明三个,估计连怎么回事都没搞明白呢。张梅倒是一个聪明的女生,但她不可能一上来就脱离我们的小群体。只有积极和上进这两个家伙才是来真的,这两个混球好奇心最重,向来不管什么危险不危险。不过转念想想,我们七个人呆在一起,相互间帮衬照应,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那队长又骗了我们一次。
  沿着山沟往巫村走,直到进入巫村,总共花去将近四个钟头,这段路少说也有三十里,队长竟信誓旦旦地说只有十几里。积极和上进一路走一路骂,到后来我们都怀疑是不是走错路了。但这荒山野岭里,只有脚下这一条淡淡的路径,两侧是陡峭的山坡,长满了荆棘丛草,没有任何岔道。我相信只要有路,就不会走错。
  巫村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一派贫瘠,相反,比起外面,这里山清水秀,田土富饶。居住的村民一共二十来户一百多人,都很热情淳朴。村里的队长像是欢迎贵宾一样,大办了一席酒肉为我们接风洗尘。他们终年不出这个村子,酒是自己用粮食酿的,鸡鸭猪鱼也是自己养的。安排住处时,我们多少受青沟村队长那番话的影响,七个人不敢分开,队长就特意从自己家里清理出一间屋子,咱们六个男生挤在一块,张梅跟队长的两个女儿住在隔壁的屋子里。这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能在第一时间里相互照应。
  呆了快半个月,我们已经把巫村的地形完全摸熟了。这是一个典型的平底漏斗型山谷,东南西三面都是葱葱郁郁的荒山野林,队长特意叮嘱,山林里有野兽出没,没事不要进去。大山谷中,只有我们进来的地方连通外界,而且只开了一个小山口,是一条名叫青河的小溪沟子,从那里流了出去。村子就坐落在大山谷的北面,所有的房舍挤在一堆,大家生活在一起,十分舒适惬意。
  

  这一天,我们七个人割完田稻,照例跳到青河里去洗澡,张梅则远远地坐在岸上,逗她的猫玩。那只猫是个杂毛,花里胡哨的,是刚来的时候,张梅在村子里捡到的,问遍村子都没人要,只好自己养了起来。张梅很爱那只猫,去哪都要抱着,杂毛猫也懒得要命,下田的时候,张梅把它放在田坎上,一整个上午或者下午,它就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们在水里游了一阵,有些累了,都倚在岸边休息,闲来无事,积极就提议聊一聊此刻最想做些什么。
  余志天生结巴,他说只想这样好好地干下去,以后返回城里,分配了工作,好好地为国家做贡献。石旭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这孩子极不走运,生下来右颊上就长了一块鸡蛋大小的黑印,医生说是胎记,除非做手术割掉,他娘不干,说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是老天爷的意思,无论如何都割不得,所以石旭只好顶着一张不太干净的脸皮,过完这一辈子了。
  这两人说话时,积极和上进都在偷笑,接着轮到姜汝明。姜汝明是个十足的书呆子,他说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回去看书,可让积极和上进笑得险些岔了气。积极讪笑着说:“你们也太没追求了。”“那你想干什么?”我问他。
  “我最想去那!”他抬起手臂,指向远处,那里是几里外的一座高山,山腰上可以大略看见一段裸露的斜坡,一间破破烂烂的房屋立在坡上。我推他一把:“别开玩笑了,来的时候队长就说过,那屋子里有鬼怪,去不得的。”积极不屑地说:“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开玩笑吗?你怕我可不怕!就是有鬼怪才要去呢,那才好耍,有意思!对吧,上进?”
  “对,我和积极商量过了,过几天就去探探,看看里面有什么鬼怪。”
  
  “你俩疯啦,队长说那屋子里惨死过人的,闹鬼闹得很凶,前几年进来的两个知青,就是去那屋子里探险,结果再也没出来得成。”积极依然很不屑:“又没叫你跟着去,你犯不着挂心。晓得你负责咱们这个小组……”见气氛不对,上进连忙打圆场:“别争了,别争了,不去就不去嘛,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对了,轮到你了,蛮牛,你想干嘛?”我还是放不下心,叮嘱说:“说好了,不准去的!”上进一个劲地点头说知道知道。
  我松了口气,想了想说:“我现在就想好好地游一游,回去一觉睡到天亮。”
  积极突然打断我,望着远处的张梅,岔开了话题:“以前我没觉得,但这几天倒突然发现,张梅长得还多好看的。”我立马反嘴:“你小子可别打什么歪主意!”“谁打歪主意了,瞧你这龌龊的思想。”这一句话说得倒像是我犯了罪似的。
  积极忽然想到了一个点子,拍手提议:“左右闲着也没事,干脆咱们比一比,从这里游到张梅站的地方,谁最后一个到,谁就受罚。”我知道自己的游泳实力,立马赞同:“行啊,罚什么?”“当着张梅的面,把她的猫抢过来,扔进河里。”
  我脸上的兴奋立马拉了下来,摇了摇头。积极就对我使激将法,笑话我不敢去。我的火气顿时冲了上来:“谁不敢了,我游得那么快,怕你个娘!”积极说动了我,另外三个呆子见我都同意了,也自然没有意见。
  比赛开始前,积极对大伙儿说:“蛮牛划水太猛,依我看,得退后一些。”我骂他:“你狗日的混球,就晓得占我便宜!”他嬉笑着说:“就晓得你不敢。”我最讨厌别人使激将法,我总是挂不住面子,于是愤然往后划了五六米的样子,恨恨地说:“我照样赢你!”积极坏笑着不应答,从岸边抓了一大坨泥巴,说:“我把泥巴扔上天,掉到水里就算开始。”
  他果然把泥巴往天上扔了。
  可这混球真烂!我看着黑乎乎的泥巴朝我头顶砸下来,只好一憋气钻进水里。再冒出水面时,他们五个已经划出去四五米了,我就大喊:“积极你个狗日的!”划开手脚,朝他们追去。
  
  以往我划水,速度非常快,他们都知道,否则也不会让我退后五六米。可这次我闷头划了十几下,以为肯定超过他们了,抬头一望,真是见鬼了!我和落在最后的石旭竟还差着十米的样子,等于我划了这一会儿功夫,竟连一点距离都没有缩短。
  积极划在最前头,趁着空子扭头望了一眼,叫起来:“大家快啊,蛮牛那混球不行啦!”这一叫还真起作用,落在后面的姜汝明和石旭猛地来了劲,加快划动的频率,想把我甩掉。
  没门儿!我也奋力划行,但第二次抬头望时,差距仍然一分没小,似乎还有所扩大。我心里疑惑得很。就这样手划脚蹬着,忽然间,我心底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这水不对劲,怎么不像是水?
  像什么呢?像是油!
  我觉得皮肤很腻,水很滑,一臂摆下去,似乎身子都没往前冲,就跟停留在原地没什么两样。这种感觉令我惊慌万分。抬头望望,距离张梅不到六十米了。我决不能输,当着张梅的面把杂毛猫抢过来,还要扔进河里,这是多么尴尬的事情啊!以后见着张梅,估计脸也不敢抬,话也不敢搭。我可不想享受这种高级待遇。
  我加大力度摆臂蹬腿。
  突然间,我的脚踢在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上,脚一震,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一慌,手脚猛地使足吃奶的劲,身子一下子往前蹿了出去。这猛地一挣,像是挣脱了一直包裹在身上的枷锁,恢复了以往划水的感觉,如鱼得水般往前直蹿,不多久就看见石旭出现在我的左边。
  我心里没有丝毫的高兴,刚才那股麻感还在我的大脑皮层里上窜下跳,几个摆臂超过石旭,只管闷着头往前划。
  
  过了顷刻,我就听见积极的声音在叫:“快啊,生姜头,蛮牛要追上你啦!”我蹭起头,看见积极、上进还有余志已经划过张梅,张梅在岸上背过身子站着,不敢看我们赤裸的身子,惟有姜汝明还在奋力地往前划,只领先我一两米。
  我没划两下就听见积极和上进欢呼了起来,不怀好意地啜着口哨。
  我奋力地划到他们的人堆里,冒起头来,还没说话,积极就坏笑着说:“蛮牛,输啦就得服罚,自己去吧!”一边鼓掌,一边把我往张梅的方向推。
  我心想:“你娘的,石旭都被我超过去了,还说我输?”冲口就骂:“滚你的蛋!”往后一望,身后的水面空荡荡的,除了被我们荡起的一圈圈波纹,什么也没有。
  我心头一迷,转回头来,眼前闪过他们一张张坏笑的脸,一时半会儿才回过神来,惊恐地叫喊:“石头……石头没啦!”积极不屑地说:“别拉三扯四的,有种赌就有种输……”我焦急地骂他:“滚你的!你自己看!”
  热烈的掌声一下子就打住了,几个人拍击的手僵在胸前,相互望了望,连张梅也顾不得羞,转过头一脸惊慌地搜寻。
  转眼间,我们六个人就面面相觑:是真的,石旭没了!
  我们顿时像炸锅的蚂蚁般慌乱起来,积极一个劲地叫着咋办咋办,我向岸上大喊:“张梅,你快回去喊人!我们几个游回去找!”张梅慌不择路地往村子狂奔。我们几个逆着河水游回去,一边大喊石旭的名字,一边四处摸索。几个割稻子的村民也应声跑过来,跳进河里,加入到搜寻的行列。我们五个男人在水里到处摸索,潜东潜西,可就是摸不到石旭的身子。我的心渐渐地发凉,仿佛掉进了一口深渊,越掉越深,一直触不到底。
  不多久,村里一大帮人赶到了河边,二十多个人跳进了河里,搜寻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可还是一无所获。
  青河并不宽,只有六七米的样子,算得上窄,二三十个人,加上整整半小时,等于把青河的这一段从头到尾刮了四五遍,可石旭就好像从来没有下过水一样,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无可奈何地游上岸,我心里一阵绞痛,默然半晌,忽然对着河面叫道:“石头你个混蛋,快给我滚出来啊!”声音撞上远处的高山,原封不动地荡回来,在山谷中萦绕不休。
  我很清晰地感觉到几滴滚烫的泪珠滑过脸颊,自鼻角溜下来,落进我张大的嘴巴里。积极是这个馊主意的发起者,此时他追悔万分,我扭过头,见他正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咱们七个人是两年的同班同学,虽然积极经常笑石旭愣瓜,笑他脸上的黑印,但当这个呆子真正离我们而去时,积极这混球也掩饰不住心中善良柔软的一面。其实人都是善良的,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真正的铁石心肠。
  石旭就这样没了。
  这一夜我睡不着,偷偷地跑到青河边上坐着发呆,望望天上的月亮,看看远处大山的轮廓。不多久他们五个人都来了,积极和上进各提了一罐酒,远远地就说:“蛮牛,出来也不叫上咱们。”我干涩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们挨着坐下,一人一口地抱着罐子喝。连平时不怎么喝酒的张梅,传到她手上时,想也不想,仰头就是一口。
  月光洒在青河上,我捡起石子扔出去,砸破平静的水面,月亮碎成稀烂,反射过来的波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一荡一荡的。
  这时,姜汝明咕噜完一口酒,忽然说话了:“我觉得……这个村子有点鬼。”我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是这句,我想到白天在水里的异样感觉,又捡起一个石子扔出去,砸破了即将恢复圆满的月亮,说:“当然鬼。”
  姜汝明惊奇地说:“你昨晚也看到啦?”
  我一怔,转头问他:“看到什么?”积极、上进、余志和张梅都把头扭了过来,好奇地看着他,虽然月色昏暗,麻乎乎的,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昨晚半夜,我起来解手,一开门,就看见队长悄悄地溜了出去。”姜汝明这小子自来有半夜解手的习惯,半个月的相处,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然后呢?”我问。
  “我有点好奇,就悄悄地跟在他后面,看见他出了门,往村东口走,然后悄悄地推开王婆婆家的门,钻了进去。”
  上进一下子就泄了气:“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晚上去找王婆婆嘛,肯定是有啥急事儿。”姜汝明着急地争辩:“不是的不是的。”我好奇地问:“为什么不是的?”
  “队长没点油灯,是摸着黑走过去的。他要是真有急事儿,肯定要亮着灯走,这样可以走得快一些,用不着摸黑。那时半夜三更的,王婆婆家的灯却一直亮着,队长一敲门,门就开了,出来一个人,把队长让进去,然后朝外面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下,才关门进去了,好像要商议什么见不得人……”
  我接口说:“然后今天石头没了,你就以为是队长他们干的,昨晚他去王婆婆家,就是商议这事?”姜汝明顿时一脸激动,忙不迭地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我忍不住一阵苦笑,真是个呆子。
  上进不屑地说:“说你是生姜头你还真是生姜头,你也不想想,石头是和咱们一起划水时淹死的,那个时候队长他们都割完稻子回去休息了,他们怎么害石头?何况就在咱们眼皮底下,要把石头拖进水底,还不被咱们瞧见?”姜汝明顿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了。
  但我想起了一些事情,忍不住再一次捡起石子扔进河里,轻轻地说:“我看石头未必就是自个儿淹死的。”上进看着我:“你该不会也和生姜头一样,哪根筋歪了吧?”
  “胡扯,我说的是真话。”接着我就把今天在水里的异样感觉说了出来。
  “那时你落在最后,肯定心慌,就胡思乱想,这是心理作用。你最后不还是追上来了嘛?”上进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我摇摇头,我知道说出这种事情谁也不信,就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我也宁肯相信这是心理上的错觉,但当时我的确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那种油油的、腻腻的水感,像是要淹死一样的紧迫,全都是那么真切,而且,当时我还踢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那是什么?我不禁有点后怕,要是我没奋力游上去,那被水淹死的,会不会就不是石旭,而是我呢?
  我手中正捡起一块石子,想到这里,手不由得一松,石子掉回了地上。
  村里死了个知青,队长抽时间外出了一趟,把情况上报给了公社。但死掉知青的事,对于这个村子里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新奇的大事。几年前就已经死过了,而且一死就是两个。我们克制住悲伤的情绪,照常收稻子、割猪草。但此后的两天,每当我们干完活,都会跳进青河去搜索一番。可说来奇怪,我们不但摸不到石旭的尸体,而且也一直不见他的尸体浮上水面。青河的水流得十分缓慢,照理说不可能把一百多斤的东西冲走,但过了两天,尸体的表面应该开始腐烂了,只要腐烂了就会产生一层包裹住尸体的气体,可尸体还是没有浮上来,这实在太令我们匪夷所思了。
  第三天一早,我们六个人在房间里收拾农具,准备出门去田里干活,队长突然走了进来。
  队长姓马,双名福田,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个子不高,却精明干练,踏实淳朴,一身皮肤黑黝黝的,一看就是地地道道的庄稼汉。他一进门就说:“今天上午不用出工了,到王婆婆家去看看,王二爷快不行了。”
  我们一听都愣了愣,上进忍不住转头斜了姜汝明一眼,好像是说:“你看吧,队长夜里去王婆婆家,是因为王二爷犯急病了。”我随口问:“前几天王二爷不还好好的么?我都看见他坐在田埂上抽旱烟哩!怎么今天就不行了?”队长叹气说:“都是老骨头架子,突然病这病那的,正常着哩。唉,这次看来是熬不住了,要走了。”我们答应马上就去,队长就先赶过去了。
  我们六个人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一起往村东口的王婆婆家走去。
  “张梅啊,你整天抱着这只猫,它是你下的仔啊?”走在路上,见大家都很沉默,积极忍不住调笑了一句。张梅啐道:“狗嘴里就是吐不出象牙。”“谁叫你整天抱着不放的?”“你男子八叉的,说了也不懂。”积极撮起嘴说:“啧啧啧,道理还深着哩!”几个人都跟着笑了起来,张梅说:“那是当然。”
  去王婆婆家看望的人很多,堵满了门口,不少人挤在屋外的空坝子上。我们只好在最外面的干泥地上蹲着等。
  积极突然唉了一声,我扭头看着他,他像变了个人似的,感慨万千地说:“这人一来到世上,就沾满了霉运。我爹妈一辈子为革命奔走,为国家卖力,可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家斗得鼻青脸肿,连家都差点毁了。人要生活下去可真不容易,什么都要顾着,稍不留神就万劫不复。等到一切都搞好了,命也差不过到头了,像王二爷这样一死,拼了一辈子的东西,什么也带不走。你们说可悲不可悲?”我心里暗想:“这混球平日里摸爬滚打混日子,没想到还琢磨得出这些深层次的道道。”
  蹲在最边上的余志开口了:“积极,你这观点……很有问题,咱们怎么受罪都不能……不能抱怨国家,抱怨社会,肯定是咱们……自己……自己没有做好,要从……自身改良着走,追求积极……积极上进……”说到这里,因和积极、上进的名字相谐,我和张梅都不由面露微笑,我看到积极和上进干咽了一下喉结。“……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为老百姓干实事,为国家做奉献。”最后这一句,他倒是说得十分顺口,没有结巴,一说完,他就一脸正气地看着积极。
  积极忍不住斜过头,撇了撇嘴。我和张梅看见他的熊样就忍不住想笑。上进拍了拍积极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愚脑壳同志说得很对,李积极同志,你必须努力学习,踏实干事,认真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积极……那个上进。好好干,我看得出来,你这人很有潜力!”积极睨着眼睛斜了斜上进,没好气地扭头望着远处的大山。我忍不住了,撇过头咧开嘴笑。
  这时队长走出来,见到我在笑,脸就阴了,我连忙严肃起来。队长走过来说:“你们快进去吧,别在这里瞎等。”我看了看正门,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跟我来。”队长迈步就走,领我们绕过屋子,从屋后的小门进入。
  王婆婆的家是老旧的土房,墙壁都是用黄泥抹成的,房后面还塌了一块。但这房子的面积不小,里里外外共有八进房间。听说他丈夫走得早,所以几十年来都是由王婆婆主宰这个家。由于她是村子里年龄最大的老人,已经八十多岁了,平素又和易近人,且是村子里唯一的大夫,所以村民们都十分敬重她。王二爷是她丈夫的亲弟弟,也有七十好几了,不过队长一说起这人就是一脸无所谓的态度,说这人从小就好吃懒做,邋遢涣散,一天到晚混日子,到头来连个老婆都没讨到。所以这次能有这么多人去看望他,那都是冲着王婆婆的脸面去的。
  我们来到王二爷的卧房门口时,那里挤着不少人,队长拨开一条道,把我们领进去。屋里人倒不多,床上躺着的就是王二爷了,他闭着眼睛,脸上干瘪瘪的,如同皮包着骨头,要不是两眼皮时不时地动一动,我还真当他已经死了。
  王二爷的床头只有一个老汉守着,那是王婆婆的侄儿。进来看望的人,都是先到旁边和坐在藤椅上的王婆婆攀谈几句,劝慰两声,才到床前看一眼王二爷,小声地问候一声,然后挨着走出去,看起来像是例行公事一般。这些人根本不在意王二爷的死活,只是对王婆婆敬重万分。王婆婆似乎也对自己的弟弟不怎么在意,脸上没显出什么伤痛,时不时还对前来问候的人露出微笑。我禁不住暗暗地摇头。
  这时队长叫我们过去,和王婆婆一一见过。其实我们刚来的第一天就见过面的,那时王婆婆特别喜欢张梅,看着张梅不停地点头微笑,拉着张梅的手说近乎话,弄得张梅怪不好意思的。
  王婆婆向我们招呼:“年轻人,都来啦。”她特意站起来,拉过张梅的手:“小闺女,心底不错,婆婆很是欣慰。”我听着这话觉得怪别扭的。也许同性之间,真的有某种不能言说的共通感吧。
  这时,队长招呼我们到床前去看看王二爷。
  我们五个男的一起来到床前,一个二个都不知说什么好,全都傻站着不动。我觉得这样太惹人笑话,于是硬撑着说了一句:“王爷爷,我们知青小组的……都看您来啦。”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说出这话时,每个字都十分别扭。
  这时,我看见王二爷努动的眼皮猛地睁了开来,一双灰色的老眼盯住我,微微咧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可又没说出来。这双灰蒙蒙的眼睛,从我们五个人的身上一一扫过,最后死死地盯在我的脸上,那眼神像极了一个孩子正面对着恐怖至极的危险,无奈、恐惧、惊惶却又充满求生的渴望。我感觉背上有人在吹冷气。这样一张干瘪褶皱的老脸,却搭配上这样一双光芒炯炯的眼睛,真是说不出的诡异。我大口地透着气,忍不住拉了拉身旁上进的衣服。
  上进小心翼翼地凑上去:“王爷爷……你想说什么……”我看见王二爷的嘴唇动了动,可是没能发出声音。
  这时队长看见了,一手把上进拦开,回头说:“王婶儿,二哥醒啦,你快来看看。”王婆婆连忙弃了张梅,走到床前。她已过八十,可步子仍十分稳健,丝毫不显老相。上进和我识趣地让到旁边。王婆婆低下头把耳朵凑到王二爷的嘴巴旁,不时地缓缓点头,似乎在听他说什么遗言。
  这时队长对我们说:“好了,你们都先回去吧,休息休息,下午照例要出工的。”然后压低嗓子说,“死人气沾多了可不好,走吧。”我不相信迷信,但觉得这话多少有些道理,于是告辞说:“队长、王婆婆,那我们就先走了。”
  张梅也凑过来,她本想和王婆婆道别的,王婆婆向她挥手,示意她走就行了。我们六个人便依次从房间里退了出来。
  我们仍然从后门走。积极走在最前面,他回头问:“张梅,王婆婆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张梅微笑着说:“你想知道?”积极耸耸肩:“你不说就算了。”张梅说:“我说过你男子八叉的,告诉你也不懂。”顿了顿又补充,“不过说实话,我也不晓得什么原因。估计老婆婆都喜欢女孩子吧。”积极打她的趣:“还女孩子哩,你羞不羞?”我们都笑,张梅扬起手作势要打。
  这时我们已经走出后门,来到了屋外。张梅手一扬,一直蜷缩在她怀里的杂毛猫突然尖声一叫,从她怀里跳下来,飞一样地蹿回屋子里。
  张梅叫道:“小花,回来!”跟着追了进去。
  我想也不想就紧跟着张梅追入屋里。我看见她转过两道门,冲进了最里面的一道木门。我也跟着冲进去,房间里却空空的没有人,一转眼,瞧见角落的地面上开着一个大洞,一块木板向上掀开来,是一个地窖。我想张梅肯定跑进去了,于是也跟着钻进去。
  地窖不是那种常见的地窖,直接就是一处掏出来的空间,而是先有一截砌满台阶的通道斜着通向下方。我看见前方有灯光晃动,肯定是张梅的手电筒。听她说这手电筒是她已故的父亲送给她的,她夏天别在腰上,冬天放在棉衣口袋里,从不离身。这一次下乡插队,她还特意带了五对电池在身上,今天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没往下走几步,我就听见前面的黑暗里传来开门的响声。我喊了声:“张梅?”话音刚落,一声长长的尖叫声就平地飚了起来!
  前面的灯光一晃,灭了。
  尖叫声是张梅的,我听得无比清楚。
  我赶忙大喊:“梅子!”也不管脚下的台阶生成什么样,几个大步就跳了下去,险些歪了一跤。这时正巧前方有东西倒过来,我想也不想就一把抱住,正是张梅。我感觉到她的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地颤抖,手电摔在地上,灯光笔直地射向前方,光圈停留在一道斑驳的木门上。
  我忙问:“张梅,你怎么啦?没事吧,啊?”
  张梅机械地摇头,好一阵才颤抖着声音说:“我……我看见……看见……石旭了……”
  我听了这话,脑袋“嗡”地就炸开声来。
  二、传说

  我吃惊地说:“不……不会吧?石旭不是淹死了吗?”
  张梅指着身前的门,断断续续地说:“我看见他在里面……我真的……真的看见了……”
  我缓缓捡起地上的手电筒,把张梅护在身后,狠狠地吸了一口气,伸手触向那道木门。张梅在背后紧紧地揪住我的背心,扯得我的皮肉都发痛了。我慢慢地伸出手,伸到木门前时,吸了口气,猛地一下把门推开了,身子却向后跃了一步,手电筒的光笔直地射进去。
  门内果然映出一张脸来,我吓得闭上眼尖声大叫,张梅躲在我背后,她埋着头什么都不敢看,听见我尖叫,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她也跟着尖叫起来。
  这时上面响起了一大片脚步声,积极和上进跟着冲下来,马福田队长、王婆婆等人也闻声赶进房间里。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还好吧?”我听见积极在用急切的声音询问,忙回答说:“你……你看……”他说:“看什么看?不就是你吗?”我说:“什么我?”惊魂不定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前面,原来木门里的那张脸竟是自己的,门内放置了一面巨大的铜镜,所以映照出我的脸来。我一愣,紧绷的身子顿时松弛了,吐出了一口气。看来张梅看到的,多半也是她自己的脸吧。只不过石旭死后,尸体却没找到,大家整天疑神疑鬼的,张梅大概一时心急,看走了眼。
  王婆婆在上面问:“年轻人,在下面干什么呢?”我大声地回答:“猫跑进去了,我们抓猫。”她说:“地窖里黑得很,很多年没人进去了,秽气重,当心着病啊。都不要进去,站在门口把猫唤出来吧。”我回过神来,对张梅说:“梅子,把猫儿唤出来吧。”张梅摇摇头,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
  我只好咪咪喵喵地叫唤,积极和上进也跟着叫唤。不多久,那只杂毛猫就从门里蹿了出来。
  我们把猫捉住,拍掉它身上的灰土。我狠狠地敲了敲它的脑袋,以惩戒它害得我和张梅差点魂都丢了。它扭头盯着我喵了一声。我把它放入张梅的怀里,然后沿着石阶走上地面,向王婆婆鞠躬道歉。
  王婆婆和蔼可亲,不在意这些,笑着说:“我倒没事,你们要再多叫两声,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估计就要被你们给叫走啰。”我们摸着头不好意思,跟王婆婆道了别,从她家里走出来。
  这天下午,张梅一直精神恍惚,队长就叫她别出工了,呆在屋子里静养。我们五个男生出外干活,完结时,余志跑到田埂上摘桑椹,专挑黑油油的大个儿,兜在背心里。积极和上进要吃,余志不让,上进就说:“愚脑壳,你咋能有这种小资思想,党和人民怎么教育你的?你私藏东西,怎么不和同志们分享?”余志结结巴巴地说:“那边……还有很多……你们自己摘吧。”说完就想跑。
  积极一把拉住他,上进继续教育:“愚脑壳,你再这样下去,前途可就危险啦,看来很有必要给你上一堂思想课嘛……”我笑着说:“你们两个混球,别逗他啦,快放开。”积极放开他:“既然组长发话,我们这次就不检举你了,下次可不能这样。”余志跑开两步,忽地回转身来,搁下一小半桑椹在地上,才一溜烟跑了。上进望着他的背影,笑着说:“这小子真是个愚脑壳。”我说:“愚脑壳是个认真的人,下次别和他开玩笑了。”
  晚上回到家里,经过张梅的房间时,我们看见房内的小桌上放着十几个黑油油的桑椹,上进笑着说:“看不出来愚脑壳还有这种小脑筋,不是愚脑壳嘛。”走回我们的房间,姜汝明正坐在被窝里看书,余志见是我们,不好意思地埋下头,不敢看。
  我笑了笑,扭头问姜汝明:“生姜头,看啥书呢?一收工就赶死一样地跑回来,有这么吸引人吗?”姜汝明没有抬头,随口回答了一声:“《叶尔绍夫兄弟》。”我一边脱衣服一边问:“那本《钢铁》呢?你看完啦?”他说:“几年前就看完了。”我奇怪地问:“那你还带来干什么?”“那是我的第一本书,很有意义,留在家里怕被娘当废纸烧了,所以带着。”我“哦”了一声,哼着小曲,拿起衣服去后院冲凉。
  第二天清晨,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我们要出工,队长拦住我们,说巫村和外面没什么联系,所以不用管那么多规规矩矩。他说谷子快割完了,不急在这一两天,叫我们趁着下雨好好休息一天。我们自然高兴万分。积极洋洋自得地说:“怎么样?当初跟着我进来没错吧!这里人又好,吃的又好,日子过着舒坦极了。”我真想骂他,石旭都死了,还能叫舒坦?
  我一个人走到屋子门口,队长正坐在屋檐下的门槛上抽旱烟,我坐上去,问他:“队长,看啥哩?”
  队长往远处努嘴,我望过去,细雨之中,山谷里升腾起弥漫的大雾,远处山腰上那间破房子立着,显得那么孤独。我说:“这雾挺美的。”队长嘟囔说:“你不觉得奇怪吗?”我问:“奇怪什么?”
  队长说:“山里到处都是大雾,只有那个地方没有,这事儿不怪?”我这才反应过来,立马从门槛上站了起来:是呀!满山满野都是弥漫的大雾,什么都瞧不见,唯独正对面山腰上的破房子清晰可见。那个地方竟然没有雾气!好像雾气漫过来时,被什么无形的罩子给拦在外面了。我惊奇地问:“是呀……怎么会这样?”积极和上进听见我的惊呼声,一溜烟冲了出来,不迭地问:“啥事,啥事?”
  队长说:“那是长生山,长生神住的地方,雾气当然进不去。”我坐下来:“长生神?”队长点着头说:“这故事可久远着哩,你们要听?”我们都齐声回答:“要!”队长说:“后果可严重着哩。”我心想听个故事还有啥严重后果,就说:“当然要听,队长你快讲吧。”积极和上进也来了劲,寻了旁边的空地坐下,催促队长快讲。队长又强调一遍:“你们真不后悔?”我们三个浑然不在意,齐声回答:“不后悔!”
  
  “那好吧。”队长深深吸了口旱烟,将烟嘴在门槛上磕了磕,抖了抖精神,望着远处说:“那座山鬼得要命,进去的人都出不来,咱们村里人从来没人敢进去。它有个名儿,叫长生山,因为山里面住着长生神,那是专门掌管长生不老术的神。不过很久以前,它不是住在这里的。祖宗们相传,那时长生神想为自己修造一座宫殿,走完了四海,也没找到满意的地方。有一天它经过我们这儿,发现这里山清水秀,没有人打扰,觉得满意,就把宫殿的地址选在了这里。长生神召集了几十万的凡人为它修造宫殿,许诺这些工人,只要完工,就让每个人都长生不老。工人们夜以继日地赶工,日复一日,每天都要累死很多人。凡是死去的工人,长生神就命令把他们的尸体嵌进石砖堆里,一摞一摞地往上叠,所以宫殿的每一层砖缝里,都嵌着很多死人的骨头,这座宫殿的修筑,是许许多多的白骨堆积而成的。经过好几十年的努力,宫殿终于修成了。长生神的宫殿很大,比得起一座大山,是个锥子形,有东南西北四个面,东南西三个面都是密封的,只有北面开着一道小门,供宫殿的出入……”
  “那不是金字塔吗?”积极忽然插嘴说。“金字塔?”队长显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积极一本正经地说:“埃及法老的陵墓,跟你说的宫殿一个样。”队长奇怪地重复:“埃及……法老?”我知道队长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连忙说:“那是一个小国家,跟咱们没关系。对了,队长,后来呢?”
  队长的思维从埃及法老和金字塔中走出来,花了几秒钟想了想刚才的故事讲到哪了,才说:“长生神最开始不是许诺了吗?这几十年才修成的大宫殿,可是花费了两三代人的性命换来的,剩下的几万工人要求长生神兑现诺言,赐他们长生不老……”
  积极又插嘴说:“长生神肯定不干?”我说:“你别插嘴好不好?”积极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还冲我吐舌头,说:“故事都是这样嘛。”我真想冲过去给他一棒槌。
  “这回你猜错了。工人们提出了要求,长生神答应了,它把所有工人召集到宫殿里,挤满了好几个殿堂,然后它站在高台上,开始施法。几万人都翘首盼望着,几十年不要命的努力总算要得到回报了,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马上就能实现,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可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长生神施法召来的,不是长生不老,而是漫天盖地的大水,宫殿里只有一道门连通外界,几万人都朝那里涌,可赶到门口时才发现,大门已经给关死了。几万人就在这座庞大的宫殿里,在一片漆黑中乱蹿,哀号惨叫。大水越来越多,越漫越高,几万人,好几万人啦,就那样活活地淹死在亲手筑成的宫殿里了。”
  我听得怔住了,感受了些许害怕。
  积极愣了愣,问:“那长生神呢?它不也在里面吗?没淹死?”
  队长说:“长生神可是神哩,掌管长生不老的,它怎么可能淹死?老祖宗说长生神的头顶长着一只独角,身体和四肢都布满了鳞片,屁股上拖着一条长长的大尾巴,右手执着一根权杖,双手都戴满了戒指。它是长生不老的,法力无穷,可以开山裂土,呼风唤雨,小小的洪水,怎么可能淹得死它?”
  上进又问:“可是它既然能开山裂土,怎么不自己施法术造宫殿,还要费那么大劲,召集几十万的工人来修,自己还得白白等上几十年,这不是很浪费吗?”积极似乎不说话就不爽,一个劲地附和:“对,对,我正想问这个呢,被你给抢先问了。”说罢白了上进一眼。
  队长说:“这个问题问得好,这可是关键哩。传说是这样,长生神之所以能够长生不死,全是靠截取凡人的寿命,来延长它自己的寿命。它故意召集几十万凡人,把累死的工人都砌进宫殿里,又把剩余的几万人全部淹死在里头,就是想把他们的寿命全都锁在宫殿里,好把这些寿命全部转换成它自己的寿命。你们算算,几十万人哩,每人就算只剩十年可活,那总共加起来也是几百万年。长生神就是为了赚取这几百万年的寿命,才召集这么多人修筑宫殿的。这修筑宫殿,原本就是一个幌子啊。”他说完话,急不可耐地含住烟嘴吸了一大口。
  我们三个都恍然大悟而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队长不给我们喘息的机会,鼻子里喷着烟雾,嘴里继续说:“可巧就巧在,修筑宫殿的工人,并没有死完。”我们三个都“啊”地惊叫出声来。
  “那天早上,也就是所有工人被召集进宫殿的早上,有一百多个工人不知什么原因,竟然睡过了头,而其他工人也没有把他们叫起来。等他们醒来赶到宫殿门口时,大门已经锁住了。起初他们很急,想进去,可怎么也敲不开们,但很快就听见里面传出来凄惨的喊叫声,他们就知道出事了,想逃,结果被长生神发现,长生神准备把他们通统杀掉。”
  “有一个工人很大胆,站出来用激将法挤兑长生神,长生神是神灵,神灵都很自傲,它就答应不杀他们,但留下了话,要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永生永世地生活在这个山谷里,谁也不许出谷,要是违背了,诅咒就会应验,出谷的人就会立马被夺去性命……”
  积极第一个反应过来,吃惊地看着队长:“队长……你们不会就是……就是那批工人的后代吧?”队长笑着说:“谁知道哩?这都是传说,信不得真。我就经常出谷去和公社交涉,不也没事吗?”我们想想也是,松了口气。
  可这时,队长又神秘地说:“不过故事到这儿,还没有完!”
  “啊?”我们又惊叹了出来,刚放下去的心重又悬了上来。
  “当年修宫殿的时候,因为要运送材料,所以开辟了一条小道连通外界,宫殿修好后,这条小道也从此保留了下来。所以总有些人因为好奇或避难,会从外面的世界闯进山谷来。长生神对此也下了诅咒。诅咒里说,凡是进来的人,一旦了解到长生神的秘密,就不能再出去。它是怕消息流传出去,召惹太多的凡人进来,扰它清修。知道秘密的人只要有出谷的动向,诅咒就会应验,夺走他的生命。”
  我们张大了嘴,我惊恐地问:“那我们三个……算不算知道长生神的秘密了……”队长严肃地说:“当然算是了,我一开始就说了,后果很严重哩,你们偏要听。”他看我们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忽然笑起来:“不过你们别担心,这只是传说。你们肯定听过不少传说嘛,又有多少是真的?是真的就不能叫传说,对不对?”我们都点头称是,不过心里还是隐隐有些没底。
  “不过还有一点得给你们说清楚。”队长收回了笑意,又一次露出了严肃,“传说长生神的宫殿修好后,因为无人清理,经过日晒雨淋,风吹草长,就变成现在的长生山了,喏,就是对面那座山。”他用烟杆指着正对面的大山,“不过宫殿的入口,咱村子里倒是从来没人敢去查探,所以不知道有还是没有。上面那座房子,听说是很久以前,有个外地来的女人,不信邪,硬是跑到长生山上去,还修建了房子。修房子的时候,大家还能看到她到山下汲水、担土等等,但房子一修好后,就再没人看见过她了,估计也没可能活命了。哦,对了,还有谷里的青河沟子,咱们村里人下河去洗澡,倒是从来没出过事,但外地进来的人,一旦下河去洗澡,大半都会出事情。”
  这一点和石旭的死扯上了关系,我们立马提起了神经,挺了挺弓弯的背。
  “青河的水,就是发源于长生山上,据说当年淹死工人的水从石砖缝里渗出来,流到一起,汇成了这条河,又顺着当年运输材料的小道流了出去,所以这青河沟子总是有点邪门儿。之前你们刚来,第一天就下去洗澡,我本想告诫你们,但又怕讲了长生神的故事,你们害怕,担心自己要受传说中的诅咒,再一看你们十几天,每天都去洗澡,一直没事,我也就渐渐没放在心上。可前两天,石旭终于淹死了,我就实在坐不住啦。看你们照样在里头洗澡,我想必须得告诉你们这些事了。年轻人心焦气盛,我要是不把整个故事讲出来,估计你们是听不进去的。”他停顿一下,又说,“我倒是不怎么相信这个传说,毕竟我自己常出谷办事,一直都没出过啥事儿,所以我也不信那个针对外来人的诅咒,更不信你们晓得了长生神的故事就不能出去,所以我才敢跟你们讲这么多事。不过这条青河沟子的确邪门,你们别再下去洗澡啦。要洗澡,可以从井里提水起来冲凉嘛,那条河,真别下去!”队长浓眉紧皱,看得出来是真的担心我们出事。
  我们三人当然识趣,再说这故事着实有点吓人,积极和上进怎么想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挺害怕的,毕竟我曾在水里感觉到过异样。再听队长这样一讲,我心里暗暗发誓,绝不再去青河里洗澡。除此之外,我还隐隐担心,那个长生神的诅咒会不会是真的?我不禁想到进巫村前,青沟村队长说过的那番话,如果真有其事,那我们岂不是一辈子都得呆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谷里了?这样微微想一想,浑身就禁不住一阵发颤。
  这天下午,蒙蒙细雨照旧下个不停,我们只好呆在屋里混时间。姜汝明还在读他的《叶尔绍夫兄弟》,这个书呆子似乎除了读书外,对其他的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余志也从姜汝明那里借了本小说,趴在地铺上看。我拿出悄悄带来的象棋,和积极、上进轮流厮杀起来。
  积极和上进臭味相投,这两人故意把棋搁得很重,走一步大叫一声,刻意干扰别人专心看书。我晓得积极昨天被余志当面羞了一顿,虽然余志并不是诚心和他作对,但积极这混球肯定怀恨在心,上进和积极穿连裆裤,当然是帮着他。比如昨天下午拦住余志要桑椹,肯定就是想借机为难余志。这时故意弄出这么大的声响,还不是为了干扰余志,不让他集中精神看书。余志果然有点烦躁,一会儿躺着,一会儿又翻过身趴下,一会儿又坐起来,总之辗转反侧,精神难安,但他不敢出声抱怨,他的性子毕竟有些软弱。我本还为姜汝明可怜,他莫名其妙地也成了受害者,可一瞧他,竟一直端坐着,纹丝不动,跟座佛一样,好像根本就没听见积极和上进弄出来的巨大响动。我真佩服这书呆子!
  闹了片刻,我觉得够了,就轻轻地说:“你们两个小声点行不,别再吵人家了。”积极坏笑着说:“你小子就会装好人。”我骂他:“你个混球!”压低声音,“够了,别闹过份了。”他俩识趣地点点头,声音果然小了很多。
  这时有人敲门。积极靠门最近,跑过去打开,看见是张梅,就故意惊讶地说:“哟,是张梅呀!”有意要让余志听见。除了迷失在书本里的姜汝明,我们都扭过头去,余志也抬起头来。
  “组长,你出来一下。”张梅不好意思地冲我说。
  积极回头,一脸坏笑:“蛮牛,找你哟!”我起身走到门口,一本正经地说:“去,没你的事儿,回去下棋。”积极猛地拍了一下我的屁股。我骂他:“臭小子,滚!”他嬉皮赖脸地坐回我的位置上,望着我坏笑。
  张梅尴尬地说:“组长,我找你有事,出去说吧。”她没等我回答,就快步地往外走。积极和上进在我背后瞎起哄,我没空理他俩,拉上门,跟了出去。
  其实我心里挺乐的,想想,一个女生叫一个男生出去,还当着另外四个男生的面,能不乐吗?
  张梅没呆在队长家里,而是撑了把伞,叫上我一起,走进雨里。我想她肯定要说什么私密事,不能让旁人晓得,心里忽地一动,她不会要表达那个意思吧?
  其实张梅长得挺漂亮的,大大的眼睛,白皙的鹅蛋脸,如墨的黑发,修长的身材,出生也不算差,而且能和男生开玩笑,在我们的班里,算是一顶一的女生。只不过她不像其他女生那样傻乎乎地要去边疆插队,因此才跟了我们这个组。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张梅这女生心细、聪明,想事情也很全面,有自己的打算,不盲从。和这样的女生共一把伞,那是一种美事。我想她要是真的表达那个什么的话,我肯定会一口就答应下来的。
  来到山下的一条田埂上,她便停了下来,回头望了望,见四下里都没人,就准备说话了。
  我心里挺忐忑的。
  没想到她开口却说:“组长,昨天我看到石旭的那件事,是真的,我没有眼花,你要相信我。”
  我一听不是表达那个,有些失望,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她听出我的声音没精打采,就关切地问:“组长,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我连忙回过神来,摆正脸色:“不是不是!你说你的……你没眼花,这怎么可能?里面放了一面铜镜,开门的时候你肯定看见自己的脸了,才被吓了一跳。”
  张梅说:“我起初也是这样想的。可昨晚我好好想了一晚上,再加上今天整整一上午,我越来越觉得这件事情不对。”我看着她:“那你想到些什么?”她往四周看了看,说:“咱们蹲下来说吧,站着累。”我说好,两个人便蹲下来,躲进伞里。
  

  “第一点,我敢肯定,我看到的绝对是石旭,不可能是我自己。”我奇怪地问:“你怎么这么肯定?”“我看到的那张脸,绝对是一张男人的脸,头发很短,如果是我,我就算没瞧清自己的脸,也应该能辨认出那是女人。虽然只是手电筒的光一晃,没看得太彻底,但我还是清楚地记得,那张脸上,有一块黑黑的印记,要不然我也不会大叫是石旭,对吧?只有石旭的脸上才有一块黑印,那是胎记,我看到黑印,就条件反射,想到了石旭。”
  她这一说,倒把我的心思给吸引住了。
  “不会吧,石旭不是淹死了吗?咱们都亲眼所见,那天那么多人打捞,都没有找到他,大家都知道他死了。”
  张梅摇头说:“可是你再想想,我们并没看见他淹死啊!你看见了吗?亲眼看见了吗?”我反问:“怎么没有?水面上明明没有他?”她争辩说:“你都说了,水面上没有他。咱们看见的,只是那一片空荡荡的水面,可没看见石旭淹死时的场景啊。”我一震,喃喃地说:“对呀。”
  “我听你讲,石旭是后来被你赶超过去的,那么你赶超过他,到最后到达终点,过了多长时间?”我心里顿时惊诧了,我明白张梅为什么会这么问,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说:“很短,还不到一分钟……”
  “是呀,试想一下,就算一个不会游水的人,落在水里,怎么也得扑腾一番,叫喊救命,撑个一分多钟肯定没问题。何况石旭还是会游泳的。可是我们所有人,都没听见身后传来过响动。你们在水里集中精神划水,可能无法听到,可我在岸上什么都没做,就那样背转着身子,也一直没听到什么响动啊!我想如果石旭真的是被淹死的,那么肯定是有什么东西藏在水下,一下子把他拖下去的,才能令他做不出任何反应!”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想起当时在水里的异样感觉,以及踢到的软软的东西,后背寒凉,一直寒到脑门,后怕到了极点。
  张梅继续说:“一直到今天,我们都没有发现石旭的尸体,青河里的水流得那么慢,按理说不可能把石旭的尸体冲走,可打捞了两天,什么都没有打捞上来,到现在尸体还没有浮起来呢。既然没见着尸体,那么说不定……”她紧紧地盯住我的眼睛,缓缓地说,“说不定,石旭并没有死。”
  我惊讶地说:“不可能,他要是没死,那是从哪里上的岸?咱们在河里打捞了那么久,可没见到他上岸啊,他要是不上岸,又怎么可能在水里憋那么久的气呢?要说他藏起来了,可青河的周围一片空旷,没有什么能遮挡住一个人,他也没理由藏起来。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我只是觉得他没死,至于他怎么上的岸,我想了一晚上也想不通。如果他没死,却又不现身,肯定是有什么苦衷,或者被什么所逼迫,让他没办法现身。这一点想不通,我无话可说,可有一点我敢肯定。”
  我不禁紧紧地盯住她。
  她撩起伞沿望了望,确定没有人在近旁偷听,才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说:“王婆婆家的地窖里,肯定藏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这次没有发问,只是怀疑地摇了摇头。
  “我找到了两点原因。”张梅说,“第一,是小花。小花平时都很安静,从来不乱跑,这是你们都知道的,你们还开玩笑地叫它懒猫、癞子猫嘛。可那天它突然蹿出去,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奇的东西一样。而且它哪里不去,偏偏蹿进地窖里,它怎么知道那里有地窖?它蹿进地窖是为了什么?”我随口嘀咕了一句:“捉耗子……”可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张梅也情不自禁地笑了:“队长家里那么多耗子它不捉,一定要跑到王婆婆家的地窖里去捉?”我也无奈地笑了。
  “以前我常听人说,猫是最诡异的动物,小时候,听大人们讲的很多鬼故事里,但凡鬼出现的时候,都要伴随一声凄厉的猫叫。所以我想,小花肯定是感应到地窖里藏的有什么,才蹿进去的。”
  我惊讶不已:“你这个说法……有点那个……”后面的词一时倒形容不出来。
  “我知道这种说法不可信,咱们不能迷信,要科学嘛,这我知道。所以后来我又想到了另一点原因。这个原因,绝对是我这个想法的有力佐证。”
  我看她自信满满,忍不住好奇地问:“那你说说,是什么原因?”
  她又撩起伞沿望望,再次确认没人,才回过头来,轻轻地问:“你还记得,当时我们呆在地窖里,王婆婆在上面说了什么吗?”我想了想,记不起来,摇头说:“想不起来了。”
  “王婆婆说,地窖里很多年没人进去,秽气重,叫我们在门口把猫唤出来。”
  我一下子记了起来:“对对,就是这句。”
  “这句话明摆着就是阻挠我们进地窖去找猫,难道你听不出来?”
  “不会吧?王婆婆是好心,怕我们吸进秽气哩。”
  “那你的意思是,王婆婆说地窖里多年没人进去,秽气重,这个是真的啰?”
  我奇怪地反问:“这个当然,难道还有假?”
  张梅的表情松了松,不无得意地说:“她是在骗我们呢。”我望着她:“你怎么知道?”
  张梅的脸上带着点微笑,似乎是在嘲笑王婆婆的谎话编的不圆全,又似乎是在嘲笑我连这点都想不出来。她说:“你是不是很清楚地看见,铜镜上映出来的是你自己的脸?”我点点头,不知她卖什么关子:“挺清楚的,积极冲进来,不也一眼就认出是我了嘛?”她说:“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地窖多年没人进去,那么里面放的东西,比如这面铜镜,表面肯定落满了灰尘,绝对不可能照映出东西来,就算照映出来了,也看不清。所以你怎么可能看清是自己的脸呢?而且还看得那么清楚。”
  我忍不住急促地叫了一声:“啊!”想站起来,头一下子撞在伞面上,震得伞沿落下了许多滴大大的水珠。我的心里,如翻江倒海般,无法平静。
  “铜镜这么干净,肯定就在最近几天被人擦洗过。王婆婆的精神那样矍铄,咱们都看到的,她的记忆应该不算差。退一步讲,就算她因为年老,记忆力退步了,记不住一两年甚至几个月前的事情,可就在那几天里发生的事情,她总能记得吧。如果在那几天里有人进去过地窖,她不可能记不住。可是王婆婆偏说地窖已多年没人进去。所以我说,王婆婆是在撒谎,她想阻止我们进地窖。依我看,当时肯定有人藏在里面,而且极有可能,”她用发亮的眼神看着我,“那个人就是石旭!”
  我良久说不出话来。
  张梅的这番推测虽然匪夷所思,却也合情合理,让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我相信她的话,地窖里藏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我还是不认为那是活人,更别说是石旭了。
  我摇摇头:“如果地窖里是石旭,我想他多半是被关起来的。可他为什么躲着咱们,你打开时看见了,我打开门时,可没看见他。如果他不是被关起来的,那他就更没有理由躲着咱们了。你说呢?”
  “这点我也想不明白,所以我想偷偷去地窖里探探,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差点又惊讶地蹭了起来:“你疯啦!偷偷去人家家里,被发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不弄清楚这件事,心里老是不踏实。我总觉得这村子里古古怪怪的,好像藏着很多东西,每天我都有点提心吊胆,和队长的两个女儿睡在一起,连觉都睡不安稳。”
  我真佩服张梅的胆量,没想到她的好奇心这么重,看来平时还真小瞧了她。
  “那你准备怎么去?”我问。她说:“我想不出好办法,所以才来找你,多个人就多份脑筋嘛。”我几乎没做什么考虑就说:“这种事,我想不出好办法。要说想点子,积极和上进那两个混球肯定行,平时候他俩的鬼点子最多了,肯定能想出办法。”
  “可我不放心。”张梅说,“我怕他俩去了,会坏事儿。”
  “那就光让他俩想办法,不让他俩去,总行了吧?”“但你一定要陪我去。”我惊讶地指着自己:“我?”她点点头,恳切地望着我。我心里本不太情愿,要是换别人,我肯定直接拒绝了,但看着张梅恳切的神情,我想此刻要是退缩的话,以后一定会被张梅看不起的。想到这里,我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于是我俩撑着伞一起往回走,去找积极和上进商量。
  刚走进房间,积极就坏叫起来:“哟,总算回来啦,啥悄悄话这么有味道,说这么长时间!”
  张梅站在我身后,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猜想她肯定脸红了。毕竟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说到这种事上,谁都会带点不好意思,何况是那个年代。
  我骂他:“你个混球吃屎吃多啦,嘴这么臭!我们是谈正事儿。”积极坏笑说:“晓得是正事儿,这事儿能不正吗?”我不耐烦了:“还要不要我说话啦?”其实听他俩这样瞎闹腾,我心里却说不出为什么,感觉挺受用的。
  这时余志忽然说话了:“你们都别……别闹了……行不行?”自打我和张梅一进门,他就一直抬头看着我们。积极推了他一把:“哟!难得呀难得,连愚脑壳都开窍了!”余志尴尬地说:“你们安……安静点……”积极来了劲:“咱们说蛮牛和张梅的好事儿,关你啥事?你和张梅又不相干,激动个什么?”
  这时张梅在我身后悄悄地说:“你把事情跟他俩说说就行,我……先回房去了。”不等我回头,身后已经响起了她跑开的脚步声。
  我听见余志结巴的声音在争辩:“你……你胡说!”积极也较真了:“我胡说?昨天张梅的房里放着一大把桑椹,天晓得是哪个王八羔子放的?一整天装得正儿八经,暗地里就耍歪脑筋献假殷勤,这种人,才是咱们社会主义的渣滓!”余志的脸憋得通红,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地瞪住积极。
  积极不甘示弱,回瞪着他:“瞪着我干嘛?我又没指名道姓说是你。咱在学校学了些什么?偷偷摸摸搞爱呀情呀的,那可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思想表现,是禁区。谁干过这些事,自己心里清楚,用不着我在这里指出来。”余志听完这话,一挺腰站了起来。“哟,想动手啊?”积极也站了起来,上进跟着冲起身。我连忙抢到中间,分开他们,大声开劝。
  余志握紧拳头,站了片刻,忽然嘴一撇,撒开腿跑了出去。我大喊:“愚脑壳!”积极一摆手:“蛮牛,别管他!”我回头说:“闹过份了!咱们都是好几年的同班同学,又在这里一起插队,吃住都在一块儿,要是弄僵了,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尴尬。”积极说:“每次你都训我,他又不是没错,是他惹我在先,谁叫他昨天说我思想有问题来着。”我说:“好了好了,你也知道他脑子不好使,犯不着这样生气嘛。这次你也气了他,我看大家就扯个直,以后别再这样了。”积极一耸肩,闷了片刻,点了点头说:“好吧,你都这样说了,我就听你的。”
  这时我把话题转到正事上:“刚才张梅叫我去,真说的是正事。你俩别笑!过来,咱们去找张梅合计合计。”上进笑着问:“什么事这么正,能把我俩也扯上。”两人跟在我后面,一起来到张梅的房间。
  队长的两个女儿恰好不在,我们四个人凑在一起,我把张梅的意思小声地重复了一遍,说:“找你俩来,就是想让你俩给想个合适的办法,让我们能够溜进地窖去。”积极想也不想就说:“有啥好想的,偷偷去人家家里,肯定是晚上去,摸黑进去不就得了。”我说:“你想得倒轻松,人家家里有人,咱们怎么进得了门?”“这还不简单!”他说,“找个理由把王婆婆和她家里人引出来,再趁机溜进去不就得了。”我问:“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积极站起来,只转悠了几秒钟,就拍手说:“你们等着,我有办法。”我和张梅同时问出声:“什么办法?”他不回答,神秘地一笑,转过身跑了出去。
  我们追到门口,大声喊他,他不回答。只见他冲进雨幕里,一步一滑地往后山上去了。
  我们不知道他去后山干什么,三个人只好坐在门口闲聊,等着他回来。
  上进聊着聊着就讲到从队长那里听来的长生神的传说,张梅还没听过,就用右手撑着下巴,津津有味地听着。我没必要再听一遍,心里担心余志,趁着空闲走到屋檐的最边上,从迷蒙的雨幕里望过去,望见余志蹲在青河的小木桥上。他没有打伞,任雨水淋在身上。雨细虽如丝,但在这样细的雨中呆久了,衣服同样会湿透。现在是夏末秋初,大家穿的都很薄,余志也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估计这一场雨淋下来,生一场病是在所难免了。我犹豫再三,决定应该给他送一把伞去。
  等我进屋把伞取出来时,李积极正好从外头飞奔回来,他健步如飞,脚下淤泥四溅,根本没把稀烂的泥泞路当回事。他冲到我面前时,我听见他急促的喘息声和夹杂不清的话混在一起:“快……快,我发现奇怪的……”他没理会我们三个莫名其妙的样子,从门口直接冲回屋子里。他的衣服里兜着什么,经过我旁边时,没看太清,似乎是一些小小的、雪白色的东西。
  我叫他:“你说啥哩?”他没回答,一转弯钻入屋子去了。
  很快他又跑出来,衣服里兜的东西已经没了,口齿清晰地说:“我发现东西了,快跟我来。”也不管我们去不去,当先就走。我们浓厚的好奇心被他勾起,一边询问,一边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我无法给余志送伞去了,带出来的雨伞交给了张梅,怎么说女生都不能淋雨,要不然衣服湿透了,又穿得那么薄,成何体统?
  我看见积极的屁股上、背上都是一大片泥迹,肯定是跑路的时候摔了几个仰天跤,看起来挺搞笑的。他在前面带路,一边回答我们的问题:“我刚才找蘑菇时,钻到一片草丛里,发现了坟墓,这可奇怪了。”张梅问:“怎么奇怪了?”他说:“这后山以前咱们来过,那时候怎么没发现?”我走在最后,大声说:“你都说是在草丛里,咱们上山是捡柴禾,那么深的草丛谁敢进去,踩到蛇怎么办,没注意到很正常嘛。”“好,这个我承认。”积极的语气一如先前,“但那坟真他娘的怪!”我们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也讲不清楚,待会儿到了那里,你们自己看过就知道了。”我们都满怀着即将发现什么重大秘密的激动心情,在山路上一步一滑,向目的地前进。
  等到到达那片草丛时,张梅和上进都已经摔过一跤,衣服和裤子上泥迹斑斑。
  积极所说的草丛是在树林的深处,有足足一米多高。
  “积极,你可真够大胆的,这么高的草丛你也敢往里钻,被蛇咬了怎么办?”
  “我还求之不得呢,蛇胆大补,蛇肉的滋味更是鲜美,叫我撞上,立马扒皮刨肚,炖成蛇羹。”
  张梅吐了吐舌头,说了句:“厉害。”
  草丛里有一片压倒的痕迹,肯定是之前积极钻进去时留下的。他拨开草丛,沿着压痕往里走。上进紧跟着他,张梅居中,我最后,四个人相继钻进草丛里。
  走了十几米,眼前出现了一座坟墓。
  这座坟圆圆的,石头堆砌,石缝中长满了杂草,稍远一点看,整座坟都变成了一蓬草丛,四周的草也很茂密,若不是走到跟前,真还看不出这片草丛下,竟是一座坟墓。但我怎么看都觉得这座坟墓普通得很,没有什么奇怪之处,正要发问,上进抢在先头问了:“我说积极,这种坟我老家遍地都是,没啥特别之处嘛?”
  积极指着墓碑说:“这上面的青苔让我刮干净了,你们自己看吧。”
  我弯下身子凑拢,只见墓碑上刻着:先考王府君讳春山老大人之墓。我就说:“埋的是一个叫王春山的人,这有什么奇怪的?”积极说:“不是叫你看这个,看旁边的时间。”我再看,只见墓碑的旁侧刻着一行小字:丙寅岁正德元年四月初八。积极指着刻字说:“晓不晓得什么是正德?那是明武宗的年号,这是座明朝的墓!”
  上进问:“明朝的墓又怎么了?这不也很正常吗?”我和张梅都跟着点头。
  “你们再跟我来。”积极又钻进左边的草丛里。
  我们三人不知他搞什么鬼,跟着钻过去,没走几米,眼前又出现了另一座坟墓。我倒是吃了一惊,就这么几米的距离,因为草丛的遮掩,竟然没有发现旁边还有一座坟墓。这座坟墓也是圆形石砌,只不过小了一圈。积极叫我们看墓碑。上面刻着:吴黄氏方翠之墓,民国卅三年九月初七。
  我和张梅面面相觑,还是没搞明白。上进双手叉腰,显得很不耐烦:“我说积极,你别卖关子了,直接说了不行啊?”积极跺着脚说:“你们咋就这么笨?这点都想不明白。”我阴着脸说:“算你聪明,快说吧。”
  积极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神秘:“我周围都找过了,再没有其他的坟墓,这座后山上,就只有这里的两座坟墓。这个村子也不大,咱们除了对面的长生山,哪里都走遍了,可一直没有发现其他坟墓吧?”我点点头,我看见张梅蹙着秀眉,若有所思。
  积极继续说:“队长也说过,长生山那边,村里根本没人敢去,所以坟墓肯定不会葬在长生山里。也就是说,这么大个村子,只有这儿两座坟,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吗?”积极伸手指着旁边,“那边的坟是明朝的,照此推算,这个村子少说也有四、五百年的历史了,这么长的时间里,不知要死多少代人,”他摊开双手,显得很不解,“但这些死人的坟墓呢?在哪里?都没有啊!”
  我恍然大悟,原来积极所说的奇怪之处,是在这里。
  张梅试探性地说:“可能……年代久远,都掩埋在地下了吧?”积极又指向旁边:“那边是座明朝的坟,四百多年了,不还是完完好好的吗?退一万步讲,就算如你所说的,年代久远的坟都被泥土掩埋了。可你们看,这座坟是民国三十三年的,推算起来就是四十年代中期,咱们现在是七五年,中间相隔有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啊,难道这期间就没有死过一个人吗?”我们都下意识地摇头。他一拍手说:“这就对了,三十年里肯定会死人嘛,但怎么会没有坟墓?怎么会没有呢?你们说这奇不奇怪?”
  我们三个都情不自禁地深呼吸了几下,心里是满满的迷茫。
  张梅想了想说:“可能……这村子不兴土葬吧?”积极反驳说:“不兴土葬?这里又不是什么偏远的少数民族地区,死了人肯定会土葬嘛。再说这里不是有两座吗!我搞不懂,突然觉得这村子有点鬼,暗里明里都透着一股邪乎劲儿!”
  我想了想,还是不认为这是什么大问题,我觉得应该就是风俗不同所致,就说:“你犯不着为这问题伤脑筋了,王二爷不是快死了嘛,到时你看看他是怎么个葬法不就明白了?”上进附和说:“蛮牛说的对,积极你别着急,等着就是了。”积极无奈地耸了耸肩。
  这时我说:“积极,你不是说有引王婆婆家里人出来的办法吗?怎么搞半天就是找死人的坟墓来着?”
  积极立马活泛起来:“王婆婆不是村里的看家大夫吗?谁有病都得找她治。我之前赶到后山来,是找蘑菇来了。刚才我把采的蘑菇都拿回去了,是有毒的,到时候我吃一点,犯个病,她肯定会来帮我治,到了那时候,你们就可以趁机……”
  我立马制止他:“你不要命啦?你都说是毒蘑菇了,还吃?要是真死了,我可没办法跟你妈交待。”积极推开我的手:“谁要你跟我妈交待了?这种毒蘑菇最常见了,毒不死人的,就是会痛个一时半会儿而已,你们放心吧。”我脸上露出不信:“不是吧?你这混球晓得明武宗不说,连这个都懂?”积极骄傲不已:“你自己是蛮牛,可别把人家都当成蛮牛。我读的书多着呢,再说我妈是医生,这些东西她从小就逼着我学,我能不懂吗?”我不禁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张梅还是觉得不妥:“积极,我看还是算了吧,这法子怎么说都有危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呸呸呸,说什么晦气话呢?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没啥长啊短的,这事可是关乎我自己的性命,要是没十成把握,我敢去做吗?”
  张梅还是不放心:“那你可以装点其他病嘛。”积极说:“王婆婆人虽老,心可不花,我要是装病,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有弄个真病,而且是狠一点的,才能把她拖得久点,这样你们的时间也能充裕些嘛。”张梅颇为感动:“积极,可是……”积极打断她:“唉呀,别婆婆妈妈的了,我说你不是女孩子,你还真跟个老太婆似的,皇帝不急,你太监急什么?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关心我啦……”张梅扬起手,作势要打,脸上却忍不住笑了。她是个能开玩笑的女生,不会为这样玩笑话较真。
  我们都笑起来,刚才关于坟墓的疑问也就没放在心上。这样计策便定下来,今晚由积极吃毒蘑菇犯病,上进去把王婆婆喊出来,我和张梅则趁机溜进王婆婆家里,去地窖查探。
  吃过晚饭,我和张梅跟队长说要出去散步,队长冲我俩笑了笑,挥挥手示意我俩去。他肯定以为我和张梅好上了。我俩不好意思地走出屋外。这时雨已经停了,天上的阴云还笼罩着,四周黑乎乎的看不清东西。我和张梅悄悄地摸索到王婆婆家外的果树下躲起来,等着上进来喊人。巫村很少有外人进来,有个好处就是家家户户都不养狗,我俩倒是用不着顾虑这一层。
  三、地窖

  黑暗里,我对张梅小声地夸赞积极,说这混球平时候混账,关键时刻竟肯做出牺牲,真是难得。张梅轻轻地笑了,她手里拿着灭了亮光的手电筒。以防万一,我还带了一支蜡烛和小半盒火柴在身上。
  在夏秋交际的黑夜里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身上已被蚊虫叮咬得遍体鳞伤了,张梅忍住没怎么挠,我却一个劲地抓痒,心里暗骂:“积极、上进这俩混球,咋还没有行动?”
  刚骂完,就听见轻微的走路声在远处响起,一个人举着火急匆匆地赶到王婆婆家的门口,大声叫喊起来,是上进的声音。
  王婆婆打开门,听上进简单地说了情况,忙回屋换了件衣服出来,她的小侄背着一个药箱跟在后边,熄了灯带上门,随着上进一起消失在黑暗里。
  我和张梅又等了一阵,确认他们都走远了,才蹑手蹑脚地从果树下走出来,悄悄地溜到王婆婆家的大门前。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做“贼”,还真有点提心吊胆。
  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我俩溜进去,把门轻轻掩上。王婆婆家里只有三个人,除了王婆婆、王二爷,就是她的小侄,说是小侄,其实也有六十多岁了。现在,王婆婆和她的小侄都出去了,屋里就只剩下王二爷一个人,他是个死了一大半、已经气息奄奄之人,我们不用顾忌他,一进门就撑开手电筒,直奔地窖所在的房间。
  我小声地说:“王婆婆家里只有三个人,房间还修这么多,跟旧社会的大地主一样,空着多可惜。”这时我们已经掀开木板,走下连接地窖的斜道,张梅说:“王婆婆家里肯定是有年轻人的,或许太不幸,现在就只剩下他们三个老人了。”
  来到地窖的木门前,我俩都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相互看了一眼。
  我接过手电,情不自禁地握住张梅的手,这时候她也不管男女之嫌,没有推拒。我伸出握有手电筒的手,抵住木门,深深地吸了口气,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淡淡的秽气扑面而来。我俩都侧过头去,等秽气稀散了一些,才在手电光的照亮下,迈脚走了进去。
  迎面而来的依然是那面铜镜,只是这次手电筒的光照上去,却没反射出我俩的影像。我奇怪地用手一摸,铜镜的表面竟然落满了灰尘!我惊讶不已:“怎么会这样?”张梅也用手指在上面揩了一下,茫然地看着我。
  “难道有人用灰尘撒了一遍?”我用手电筒晃了一下四周,地窖里的空间并不大,尽管光线很弱,看不清楚细小的东西,但如果藏的有人,我还是能够看到的。我环照了一圈,激动的情绪缓解了不少,没有看到石旭或是别的活人。张梅想想说:“这灰尘肯定是有人故意撒上去的,就是石旭躲在里面,肯定也已被转移走了。你看看旁边还有什么东西。”
  我往右边走了两步,看到了一面土墙,紧贴着土墙摆放着一排兵器架,上面有刀剑、矛戟、铁棍棒、流星锤之类的,都锈迹斑斑,看来是很久以前就搁置在了这里。
  再往里面走,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半人多高的三角架,张梅顿时惊奇地叫起来:“怎么会有印画机?”
  “印画机?什么东西?”
  “印画机就等是照相机啊,它是上个世纪的东西,照相的时候,一般要曝光好几分钟呢,最长的甚至要半个小时。”我对她翘起了大拇指:“这你都知道。”“我平时候就喜欢看杂七杂八的书,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以前给慈禧照相时,用最好的印画机,曝光需要一分钟的时间,慈禧就得在这一分钟里,保持一个同样的姿势,坐在印画机的镜头前面,一动也不能动。”我笑起来:“这东西这么厉害!连慈禧那老太婆都得退让三分哩!”“可不是?但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的心里也是一懵,这里深山古村的,怎么会有这种洋玩意儿?
  张梅想了想说:“可能当年有个外国人跑来探险,结果死在了这里,所以东西就留了下来,让王婆婆收藏在了地窖里。”我点点头,拉着她继续往里面走。
  这时,张梅的脚下突然“啪”地响了一声。
  我用手电一晃,她移开脚,露出一只粉身碎骨的蟑螂。张梅顿时吓得往旁边一跳,嘴里还惊叫了一声。我开玩笑说:“这么大人了,还怕蟑螂?”张梅反复在地上摩擦鞋底:“这么恶心的东西……你看看我的右脚碰到了……碰到了什么?”
  我弯下腰,发现她的右脚旁摆放着一本四四方方的小册子,我翻开来,里面竟然全是洋文,我惊讶地说:“又是洋玩意儿,看不懂啊。”她蹲下来,拍去册子上的灰尘,在手电的光圈下看了看:“是圣经……你看,这儿还有个十字架。”她从地上捡起一个链子,下面晃晃悠悠的坠着一个沾满灰尘的十字架。“我是说有外国人来过这村子嘛。”她因为自己的猜测得到了印证,显得颇为高兴。
  再往左边的角落里走,发现了一个黑色的木头箱子,箱子上放着一把锈蚀的火枪。我拿起火枪,这玩意差不多有一米长,是把双筒的猎枪,可惜扳机锈死了,不能用了。这一下再次印证了张梅的猜测。我把枪放在一边,吹去箱子上的灰尘。箱子没有上锁,我使劲往上一掀,盖子咔地一声打开来。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摞书。我举起手电,对张梅说:“你捡起来看看。”她拾起最上面的一本,拍去灰尘,在光线下轻轻翻开。书册是古代的线装本,蓝皮封纸,保存得很完好,里面的字清晰可见。第一页的正文上,写的有三个颇具气势的汉字:安神咒。其下是一些连不成句的话,读起来既古怪又别扭。再看第二页,页顶写着:止血咒。
  张梅用惊奇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又拾起另外一本,随意翻到一页,看见了送阴鬼咒和破除廿四凶神咒。再翻看其他书册,都是清一色的招财咒、追物咒、禁雨咒等等。看来这箱子里的所有书册都是记载的某类巫术咒语。
  我和张梅对视一眼。一般农家的地窖里,藏的都是粮食、坛酒等东西,王婆婆家里的地窖却像是一个小型的博物馆,藏的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杂七杂八的古旧事物。而且这些东西在一般农村家庭里是绝不可能见到的。我和张梅实在没法用言语来形容心中的惊奇和疑惑了。
  就在这一片寂静的氛围中,一阵细微的窸窸嗦嗦声在不经意间响了起来。张梅紧张地拉住我的衣服,我说:“嘘——”侧耳细听。
  这阵窸嗦声有逐步扩大的趋势,越来越响,越来越密,似乎正朝我们包围过来。我拿电筒晃了晃,没见到什么东西。可这阵响声的确近在咫尺,而且还在靠近,黑暗中的地窖顿时显得分外诡秘。
  张梅突然尖叫一声,抓住我的手臂跳了两下。我连忙用手电筒照脚下,刹那间目瞪口呆。
  只见地面上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大片,全是飞速爬行的蟑螂,个头有两根指头般粗大,背壳油腻腻地反射着电筒的光泽。这群蟑螂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少说也有上千只,正从四面八方朝我们站立的地方潮涌而来。
  张梅顺着手电筒的光圈一看,顿时跳得更加厉害了。一两只蟑螂我倒不怎么害怕,可这时黑压压的一片,就跟钱塘潮一样,不害怕那真是假话。
  蟑螂很快蹿到了我们的脚下,勾住裤脚就往上爬。我连忙跺了几脚。张梅无处可躲,猛地跳到了我的背上,两只手紧紧地攀住我的脖子。
  这猛地一勒,险些使我岔了气,连忙把手电交到张梅的手里,双手反到背后托住她的大腿,跳跃着往门口冲去。
  每一脚下去,就是噼噼啪啪一大片声响,蟑螂也不知踩死了多少只。我顾不上恶心这回事,几个箭步跳过一堆杂物,闪过铜镜,冲到门口,伸手拉门。可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使劲拽了好几下都没能拽开,木门竟不知何时从外面锁死了。
  我着急地大骂:“狗日的死门,快给我打开啊!”张梅惊慌地说:“这门又没上锁,你别急,看准了再拉!”我一边拉拽一边叫:“我没有急啊,这门就是从外面锁死了!”门被我拉拽得咚咚连响,灰尘被震得簌簌下落,可就是死活打不开。
  这时脚下有了动静,脚脖子上痒痒的,蟑螂已经在往上爬了。我连忙跳着跺脚,可这时背着张梅,没跳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这还真不是人干的事儿。我嘴里不停地叫:“完了完了!”我也不知怎么就说了一句:“咱们该不会要被蟑螂给吃掉了吧?”
  一听到吃字,张梅着急地大叫:“你快把门踹开呀!”我顿时醒悟,拉不开就得使用暴力破门啊。我赶紧把她放下来,使出吃奶的力气,一脚朝门上踹去。可这木门好似钢铁浇成的一样,除了用噼嘭声回应我,再没有其他反应。
  “真他娘撞鬼了!狗日的!”我说着又一脚猛踹过去,门没事儿,我的脚反被震得隐隐作痛。张梅一边把爬过来的蟑螂踩得噼啵爆响,一边拉了拉门,果然是打不开的。
  我又踹了几脚,忽然腰带上有什么拴着的东西掉在了地上。张梅用电筒照射,我捡起来,是带来的火柴和蜡烛。我眼睛一亮:“有了,有了!”连忙擦火柴。可一时慌张,使力大了,火柴戳断了两根,擦到第三根时,才噌地一下燃起来。我点燃蜡烛,往脚下一晃,几十只蟑螂连忙掉头爬开。
  我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这狗玩意儿还真怕火!”把蜡烛在脚下晃了个遍,驱散蟑螂,然后把蜡烛凝在身前。我俩算是被逼到一个角落里了,蜡烛立在身前,可以看见黑油油的蟑螂群在两米开外爬来爬去,似乎在蓄势待发,却又不敢冲上。
  我趁机去弄那道木门,一边不解地说:“这门进来时不是开着的吗?什么时候关上了?怎么弄不开啊?”张梅没有理会我,我回头瞟了一眼,见她正蹲在地上看着什么。
  很快我就感觉她在拉我的裤脚,听见她结巴的声音在说:“你快来看,这……这……”
  我绝望了,放弃继续摆弄那堵该死的木门,一边问“啥呢”,一边蹲了下来。
  张梅指着地上:“这是咱们踩死的,怎么都是绿颜色的啊?”她的声音有点颤抖,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惧。
  我一看,还真是邪门了!踩死的蟑螂,按理说流出来的应该是白色的脏腑,可咱们刚才踩死的一大片,全都是绿油油的颜色。我和张梅同时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我清楚地听见我的喉结有干咽口水的响声。
  我知道今天是撞邪了。以前我是从不相信这些的,可今天我不得不信了。
  很快,外围的蟑螂又有了新的动静。
  几十只蟑螂从大部队里爬了出来,好比敢死队一般,没等我俩回过神来,它们已经相继冲上,撞击蜡烛的根部,蜡烛凝得不够稳,没承受几下撞击,就啪地倒在地上熄灭了。张梅惊叫一声,我迈脚上去想捡蜡烛,可是来不及了。后面的蟑螂黑压压地撵过来,有点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意思,瞬间就把蜡烛淹没了。我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张梅猛地又跳到了我的背上。我叫苦不迭,伸手拉不开门,只好往旁边跳着乱窜。
  张梅拿着的手电随着我的跳跃而抖来抖去,光线一晃一晃的。我根本看不清楚脚下的地面,刚喊了一声:“光线拿稳!”右边的大臂忽然传来一阵撕裂的剧痛。我哎哟痛叫,手一松,张梅从我的背上滑了下来。我大声喊:“妈呀!快给照照!”
  手电的光照射过来,只见大臂上有一条六、七厘米长的口子,血正噌噌地往外冒。手臂旁边是兵器架,这道口子是让一柄生锈的长刀割的。准确说是我自个撞上去的。我痛得乱跳乱叫:“妈呀,我的手臂,好痛啊!”张梅一脸焦急地说:“你别乱动啊,快止血!”我一想也是,越跳下去,血流得越快,赶紧停下来,撕下半边上衣叫张梅包扎。张梅下手没轻没重,包扎的过程令我生不如死。
  弄完这一切,张梅忽然惊奇地“咦”了一声:“蟑螂没了?”我听了这话,神智顿时从痛楚中超脱出来,视线随着手电的光圈射出去,望见蟑螂都远远地围在两三米开外,沙沙作响,不敢再靠近。
  我没弄明白,看了看满地的鲜血,才恍然大悟:“这狗东西怕血!”我试探性地走上几步,把流到手上的血往地上甩了几滴,整片的蟑螂顿时惊慌逃窜,一片唏嗦直响。
  我俩顿时大喜,趁机走回木门前,张梅捣弄了几下,还是锁得死死的。我脑门一闪:“蟑螂怕血,没准这门也怕血!”把沾满血的手掌往门上抹了一把。我恍惚间听见有人叹息的声音,跟着木门格地一声动了,张梅伸手一拉,门终于开了!冲出地窖,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鼻而来,一时间我只觉恍如隔世。
  我俩不敢再有丝毫的停留,冲上地面,几个转弯,奔到房屋的大门口。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我暗叫糟糕,心想肯定是王婆婆和她小侄回来了。
  我和张梅出不去,只好往旁边一进房间钻入,藏起来熄了手电,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这时候四周寂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
  外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门缝里透入火光来,王婆婆的声音传了进来:“这孩子怎么吃这东西,还好要不了命,不然可亏大哩。”我的伤口越来越痛,还得死命地咬牙忍住。我想这次完了,祈祷着王婆婆不要打开门走进这间房间。
  这时,屋子外突然有人大叫:“王婶儿!”王婆婆辨出了声音,在屋里回应说:“黄娃吗,啥事儿?”
  黄娃就是村里的黄瘸子,两条腿天生一长一短,是个残疾,大概有三十多岁了。
  “我爹快不行了,你赶紧给去看看呀!”黄瘸子在门外大喊。王婆婆应了一声,很快门缝外的火光没了,关门的声音传了进来,一阵说话声远去了。我心里大喜,这黄瘸子可真是上天派来的救星啊,他爹黄伯不行得太是时候了。
  张梅松了口气,站起来拉我。我精神一松,头就有些发晕,四肢失去了力气,勉勉强强站了起来。“失血多了,咱们快回去!”张梅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架起我的腋下,扶着我往房门走。
  可她只走出两步就停了下来:“蛮……蛮牛,你听……”以前她都是叫我的名字,来巫村插队后就一直叫组长,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绰号。我想她心里一定是慌乱极了,不然不会叫我“蛮牛”。我被她这一叫,神智也清醒了不少。只听寂静的房间内,有清晰的呼吸声从对面的角落里传过来,一下一下的,快得没有任何节奏。这是很吃力的喘息声。我的头皮立时一阵酥麻。
  我和张梅都无法移动了,大概是因为双腿吓得发软。我禁不住又缓缓蹲了下去。
  张梅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拿起手电筒往呼吸处晃了过去,立时捂住了嘴,一声惊叫只开了个头,没有叫出来。
  手电筒的光照处,映出了一张干瘪瘪的鬼脸!
  但惊吓过后,我俩很快就镇静下来。
  仔细瞧了瞧,这张脸并不是什么鬼脸,而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王二爷。看来我俩是碰巧躲进了他养病的房间。我不由松了口气,可我一看见王二爷的那双眼睛,心跳却又不知不觉地加速起来。
  王二爷干瘪的脸上毫无生气,唯独一双眼睛熠熠有神,死死地盯住我俩,睁得圆鼓鼓的。我连忙双掌合十,小声说:“打扰您老了,真是对……对不起。”小声对张梅说:“快走,快走。”张梅也抱歉地鞠了一躬,扶起我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时,她又回头望了一眼王二爷。我急忙说:“别愣了,快走啊!”她连忙跨过门槛,瞄了瞄大门外没人,搀扶住我快速地往队长家走去。
  远离了王婆婆的家,我俩才不约而同地吐出了一口大气,张梅想了想,忍不住说:“我觉得王爷爷的眼神真怪,好像有什么话想对咱们说。”我一惊:“你该不会还想回去吧?”张梅没有多想,立刻就摇了摇头。
  回到队长家,还好队长不在,没有撞上他。进入我们的房间,积极和上进一见我整成这副模样,赶紧围上来搀扶。我奇怪地看着积极:“你怎么这么快……就没事了?”积极显得很不自然:“我没有……没有那个……”我从他的身旁望过去,看见余志躺在地铺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面色苍白,气息奄奄,一双眼睛毫无生气地望着我。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抬起手想抽他一巴掌,大声骂:“你真是个混蛋!哎哟!”一抬手就牵动伤口,赶紧在张梅的搀扶下坐了下来。张梅也顾不上男女之嫌,帮我把裹住伤口的布拆开:“伤口里有锈,得用酒先洗洗。”我咬紧牙关,任张梅用队长家的酿酒替我清洗了伤口,那滋味儿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试第二次。
  清洗完伤口,用干净的白布包扎好,我忍不住又骂积极:“你良心让狗给吃啦,要整死人的!”
  积极低着头不吭声,任凭我骂。
  上进刚张嘴想劝说,我就连他一块骂:“你也不是个东西,把愚脑壳整死了,你俩就开心了?人家不就是说了你们两句嘛,我还天天骂你们哩,你们要不要也整碗毒蘑菇把我给毒死啊!咳咳!”我气得咳嗽了起来,伤口阵阵地发痛。
  积极受不住骂,心中有愧,灰溜溜地钻进自己的被窝里,侧过身子不敢再看我。上进也不说话,端起余志呕吐的小木桶,拿出去倒。
  我的手臂受了重伤,心里本就气愤得很,再撞上这种事,实在没法压住火气。我知道积极和上进一定愧疚得很,要是换在平常,他俩肯定和我斗嘴斗个不停,今天却任我骂,一句话也不反嘴。
  我朝张梅挥了挥手,告诉她我没事,叫她先回去休息,叮嘱她今天的事千万别说出去了。张梅还是有些担心,小声地说:“地窖里洒了血,王婆婆会不会发现啊?”我也十分担心,但我只能安慰她:“放心吧,没事的,就算发现了,她也不知道是谁进去过。”张梅仍不太放心,呆了好一阵才回房去了。
  我看了看余志,发现他空洞的眼神还望着我。我心里有些痛。他见我无动于衷,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慢慢地把头扭了过去,不再看我。我的心里愧疚极了,身为组长,我真的很对不起他。我早应该料到积极会拿他出气的。
  姜汝明起身把油灯吹灭了,我们躺在地铺上,却各怀心事,怎么也睡不着。
  四、进山

  余志就是在那天晚上消失的。
  我不知何时睡过去了,第二天晌午的时候才醒来。积极他们没敢把我受伤的事情透露出去,但因为知道我需要休养,所以没敢叫醒我。我睁开眼的时候,屋子里空无一人,我以为他们出工去了,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去寻找余志。可忙活完一整天,什么也没找到。
  泥泞的细田埂上,撕下来的书页沿路撒满,一直撒到青河的小木桥头。书是姜汝明的《开顶风船的角色》,两天前借给余志看的,大家都认定这是余志一路走一路撕下来的。他当时肯定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就把手里的书当做发泄的对象,一边走一边撕,一直走到青河的小木桥上。然后他想不通,心里憋屈,最后纵身一跃,跳进了河中。村里人拉网打捞,结果鱼倒打起来不少,至于人尸,那是半点影子也没瞧见。余志和石旭一样,被青河给吞没了,而且同样连根骨头渣滓也没留下。
  后来的日子里,我一想到余志就觉得对不起他,我当时真应该找他好好谈谈心的,不致让他觉得在这个村子里那么孤独无助,最后想不通以至寻死。那天晚上熄灯前,余志最后留给我的,是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那么空洞,那么茫然无助。我一想起他的眼神就觉得难过。到后来,这双眼睛带给我的,演变成了无比的恐惧。我不敢再去想。好像只要一想起,余志的阴魂就开始在我的周围飞舞、晃动、喋喋不休。
  积极和上进接连两天都不跟人说话,一见到我,就埋头走开。隔天晚上,我们剩余的五个人又聚在一起喝酒,在还没点麦的干土地里燃起火堆,围坐着聊天谈心。积极一开始不说话,到后来说开了就停不下来,一直说到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们七个人壮怀激烈地进来插队,可一个月不到,就已经有两个人先后离我们而去。上一次我们对着青河默默祈祷,祝愿石旭西天极乐,这一次我们围着篝火嬉笑流泪,用脸上的欢笑,来掩盖心中潜藏的无比悲痛和深深恐惧。我真不知道我们之中还会不会有人永远地离去。也许,下一个离开的,就将是我。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七个人,像是踏进了别人设定好的死亡游戏,每一个细节都是量身打造,不到最后一个人见生死,这游戏绝不会结束。我仰头大声说死亡快乐,于是大家一起举碗,干杯!张梅的酒量还真不错,潜力叫我们给激发出来了。姜汝明受不住,只喝了一点,就晃悠悠地趴倒在地上睡觉,积极怎么戳,他都跟死猪一样不动。
  嘻嘻哈哈声中,积极突然压低嗓子说了一句:“不骗你们,我可没开玩笑,我总觉得啊……这愚脑壳没死,他就藏在咱们身边……始终不肯出来,不肯出来……”他敞开嗓子大叫:“愚脑壳,你给我滚出来啊!别躲着,出来喝酒!”我们跟着他一起大喊愚脑壳的名字。
  巫村里的人都很通情达理,我们几个知青聚在一起时,他们从不来干扰我们。像这一次,深夜里我们这般大喊大叫、鬼哭狼嚎,声音在山谷中荡来荡去,可一百多个村民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来制止我们、喝骂我们。他们理解我们的心情,即使我们这般吵闹,令他们也一样彻夜无眠。
  这一晚,我们五个人就在干土地里睡到了天亮。晚上起了一阵风,篝火堆里的灰烬被吹散了。积极躺的方向正好是风吹往的方向,他醒来时,脸上身上全是黑灰,活生生像个非洲偷渡来的野人。积极说这是愚脑壳显灵,把灰扬在了他的身上出气。说完他就跪在地上,朝远处的青河桥头深深地拜了下去。
  死神降临,死亡像瘟疫般在村子里蔓延开来。继石旭和余志之后,王二爷和黄伯也相继谢世。王二爷苦熬了四天,最后还是恹恹死去。黄伯却像突发什么致命疾病,连王婆婆都束手无策,他没熬过两天,就一命呜呼了。村子里一下子死了四个人,整个气氛都变了,一种黑色的恐怖气息,开始在这片山谷的上空弥漫开来。
  黄伯死后的第二天,黄瘸子要到对面的长生山伐木,给他爹黄伯还有王二爷做棺材。这是村子里的习俗,死后的人要用长生山的木头做棺,象征着千年不朽、长生不死。我们都以为长生山是不能去的,但是村里人告诉我们,是不能越过山脚下那片林子。黄瘸子就是在山脚下的树林里砍树。越过林子,进入山上,那才是危险重重。
  村里的青壮年不多,黄瘸子就拉上进和他一起去,我和积极闲着无聊,死活要跟着他俩,主要还是为了近距离接触一下这座传说中的长生神的“宫殿”。他们三个一人配备了一把斧子,我右臂有伤,骗他说是撞在墙上擦伤了的,所以不能出力。余志死后,整天呆在屋子里太闷了,我想出去走走。黄瘸子带上了一杆旱烟,看他那样子不像是刚死了亲爹,一路上吹着口哨,心情似乎挺愉快。一进入长生山脚的树林,他就叫我们别乱跑,我们只好跟在他的身后,不敢离开太远。
  往林子的深处走了一里多路,黄瘸子终于找到了一棵满意的大树,连高手高脚的上进都合抱不过来。他们三人轮流交替砍伐,一个抡累了,另一个接着上,一直忙活了快两个小时,这棵大树终于咔嚓一声缓缓倒了下来。接下来还要按三米的长度截出两段,到时再回村里,等着明天拉一批人来拖木材。
  砍倒大树,四个人就坐在一块儿休息。黄瘸子点起旱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上进闲不住,有点跃跃欲试:“瘸子哥,把这杆子借我砸吧两口行不?”黄瘸子从不介意别人直接喊他瘸子,村里人都这样叫,他咧开嘴,露出一排黄牙,把烟杆递给上进。上进深深吸了半口,结果呛得不停地咳嗽。积极大笑着说:“你别呛得两腿一蹬,跟王二爷一个样了。”上进一听,故意含住烟嘴,两只眼半睁半闭,头还不停地左摇右晃。这是王二爷特有的吸烟方式,没想到上进还真学得有模有样,逗得我和积极开心大笑。
  黄瘸子却没笑,他一把将烟杆夺了过来,严肃地说:“别学死人,要受诅咒的!”上进张开的嘴巴顿时闭不住了:“不会吧,这……这也受诅咒?”他的声音有点结巴,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讶。
  黄瘸子问:“你们晓不晓得这座山的故事?”“晓得。”“那山上的房子呢?”我说:“队长说是一个外地人来修的。”“福田哥有没有跟你们说过,修房子的人是个巫婆?”我们一听,顿时都愣住了。
  “看你们这样儿,就是不晓得。这山上的房子是个巫婆修的,她进山来是为了寻找长生不老的法子。据说她忙活了大半年,终于把房子修好了,可第二天却莫名其妙地烧起了一场大火,不但房子毁了,她人也被烧死了。这些东西,你们都不知道吧?”我们都摇摇头。
  黄瘸子含住烟嘴吸了两口:“这巫婆恶毒得很,她想把长生不老的法子据为己有,就在长生山的周围下了禁忌,不让别的人进去,同时还下了很多诅咒,刻意学死人就是其中的一条。”上进有点慌:“那学了会有啥后果?”“你看我这腿。”瘸子指着自己的腿。上进脱口而出:“莫非……你也学了死人?”黄瘸子摆了摆手:“不是,这得怨我爹,他不信邪,故意学我死去的太爷,结果我一生下来,两腿就不齐整。还好他学得少,要不然我一生下来,未必只是折条腿了。”
  他看我们一脸的疑惑,就补充说:“你们别摆这副臭脸,要是不信就去村后边的山上看看,草丛里有两座坟哩,那两人都是学死人,结果横死在了家里,连死的方式都和他们学的人死时一模一样。”
  他这一说正好印证了前几天积极发现的古怪坟墓,积极连忙追问:“那村子里其他死的人呢?怎么没埋在后山?”黄瘸子奇怪地看着他:“你看过后山的坟了?”积极顿时结结巴巴:“嗯……算是看过了。”黄瘸子却并不在意,说:“村子里死的人放进棺材里,先要在家里存棺一年,期满后,连同棺材一起送到这片林子的最里端,就算是葬了。那两个人是因为受巫婆的诅咒死的,所以不能送到长生山里来,不吉利,会坏了长生山的风水的。”我惊讶不已:“那巫婆有这么厉害?”
  “那当然。这长生山藏有长生不老的法子,所以一般进来的人都想去探寻,可一旦越过山脚下这片林子,立马就消失不见了,再也出不来。只有那个巫婆能在山里呆上大半年,而且还经常下山汲水,自由进出,甚至还修造了房子,你们说她厉害不厉害?”说完这话,他连忙猛吸了几口旱烟,似乎要把因为说话而耽误的口子补回来。
  “你是说,这山里真的有长生不老的法子?”积极和上进几乎是同时问出了声,他俩满脸神采飞扬,很是激动,显然已为长生不老动了心。
  黄瘸子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传说,到底是传说,长生神住在里面,所以有长生不老的法子。可这世间哪有神仙哟?咱村里人遇事求神拜佛,也没见得有啥好处。所以传说大都不可信,人怎么可能不死?”积极连忙追住他的话头:“可你连那巫婆的诅咒都相信,难道就不信这世上有神仙?”
  黄瘸子愣了一下:“这个嘛……两回事,两回事……”他似乎也觉得圆不了这个说法,就不停地吸旱烟不说话,末了把烟一灭:“得了,咱们该干活啦,走着!”站起来,摸准树干大概三米长的地方,一斧子劈了下去。积极和上进也爬起来,上前去帮活,我就坐在原地看他们抡斧头,有节奏地吹口哨。积极和上进不时地回头骂我混蛋,我就把口哨吹得更响更带劲,存了心要气气他俩。
  这一砍又花去一个钟头,好歹是截下了一段,黄伯的棺材算是有了着落,还剩下王二爷的。
  这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晌午。我们拿出揣带的干粮,就着水吃了。因为只剩下王二爷的棺材,所以工作量不大,不急在一时。黄瘸子吃完干粮就躺在落满枯叶的地上睡起了午觉。我也靠倒在一棵大树上闭目养神,上进靠到我身边,小声地问:“蛮牛啊,你说……我该不会出啥事吧?”我问:“出事?”他说:“就那个诅咒。”我顿时笑了:“这种东西你也信,简直辱没了咱这一代社会主义有志青年的脸面。”他推了我一把:“少跟我装高尚,你还不是暗地里跟张梅搞事儿,拜倒在石榴群下,更是辱没了咱这一代有志青年的品德。”我故意逗他:“怎么了?你是羡慕还是嫉妒啊?张梅可是少有的好女生哩!”他很不屑:“你就臭美吧!懒得跟你说,我睡会儿觉。”说完躺靠在一棵树上,不再理我了。我心里想,张梅真的很好啊,如果有幸能与她结成连理,那真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事儿。
  可我俩的觉都没能睡成,因为积极从远处跑了回来,把我俩推搡起来。他神秘地说:“我找着人参啦!”我讥笑他:“人参可是东北三宝,咱这大南方的,你骗人也要找点由头嘛。”积极扁着脸说:“不信就算了,我可拿斧子去挖啦。”说罢果然提起地上的斧头,往远处走去了。这一下我和上进坐不住了,甭管信与不信,都撒开腿,几大步追了上去。
  积极站住的地方,生长着一棵细小的绿苗。他指着这株绿苗:“你们看,这叶子是掌状的复叶,花高高地顶出来,花菩还是钟形的,这不是人参是啥?”我听不懂他的话,但他说的倒是头头是道、煞有介事,听起来像是书上的术语,不像是瞎掰的,再说他妈是医生,他从小就接触这些,多少懂一些,前几天他不还采过毒蘑菇吗?因此我对他的话信了个七七八八。不过这地方处在亚热带,怎么还会长出野人参来?真是奇怪!
  积极已经开始动手挖了。他把地上堆积的枯叶刨掉,露出深褐色的泥土,然后用斧子砍。这里的泥土比较湿软,用斧子挖掘十分费力。积极挖了一些就不干了,改变策略,直接把土层砍松。我们轮流砍了会儿,积极说:“好了!”两只手握住树干,使劲地往上提。
  可这一提却没把人参拔起来,换了上进试,还是拔不动。积极又刨去一些松软的泥土,用斧子把更深的土层砍松了,然后再来尝试。他拔了几下都没有成功,我装模作样地用左手弄了几下,被他推开了,接下来又轮到了上进。
  比起我和积极,上进毕竟更加身高体壮。他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两只手抓紧树干,憋足了气,使了招“旱地拔葱”,外加看门绝技“野猪嚎”,人参顿时被连根拔了起来。他估计没料到自己的劲这么大,没做好准备,随着力的方向,仰摔了个四脚朝天。
  我俩高兴地为他鼓掌喝彩,巴掌刚拍了两下,忽地看清拔起来的东西,两只手顿时僵在了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定格了。这时上进也看清怀里抱的是什么玩意,伴随着一声比“野猪嚎”更加有力的嚎叫,将人参苗像烫手山芋般地奋力一抛,连滚带爬地往后挪。
  呆了半晌,上进爬起来,揪住积极的衣领,愤怒的大叫:“积极我日你娘,鬼来的人参,你连我都耍!”积极一脸委屈,飞快地摆手:“我……我没耍你,我也不知道啊!”
  所谓的“人参”苗的根部,长出来的哪里是什么人参,竟赫然是个白惨惨的头骨!!
  我没心思管他俩胡闹,走近几步,这株苗是不是人参我不知道,只知道根部长了许多根须,只不过根须把人头骨紧紧地缠住了,一部分根须都顺着眼洞口洞扎进头骨内部去了,因此上进才连带头骨一起拔了出来。这也难怪刚才我们三人轮番上阵,拔了这么久才拔起来。
  人参一拔,先前生长的地方露出一个坑,坑的深处,明显还可以看到一截颈骨,原来这地方埋着一具完整的尸骸,只不过这珠人参偏偏选定尸骸的头部扎根,让上进狠劲地一拔,尸骸顿时身首异处。也活该这具尸骸倒霉,谁叫它撞上积极、上进这两个百年不遇的混球呢?不但身前暴尸山野,死后这么多年,最终还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估计它要是泉下有知,恐怕要硬生生地气活过来了。
  这时上进害怕起来,刚才的诅咒之说已令他心有余悸,这时候又莫名其妙地扯断了一具尸骨的脖子,他颤着嗓音说:“大哥啊……或,或者是大姐……我一时失手,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惦记着我啊!这事都是积极那混球闹的头,你要是心里有气,可千万记得找他,他膘肥体健,鬃毛整齐,经得起整……”“好你个混蛋,人家的头是你活活掰断的,怎么扯上我了?大哥大姐阿公阿婆们,这混球长得比我俊俏多了,最适合你们惦记……”积极连忙回骂。
  我听着他俩喋喋不休就闹心,这时候还胡扯乱道,赶紧分开他俩说:“吵什么吵!咱们三个都在场,人人有份,谁也别想逃!”他俩一听,立马就瘪了。我说:“弄都弄断了,咱们得想办法补救,耍嘴皮子顶屁用。赶紧把尸骨挖出来,想办法把头骨接上,再挖个坟立块碑,让人家入土为安。”
  说干就干。斧子挖土麻烦,但没有其他工具,也只能将就用着。等到整个尸骨都挖出来时,咱们三个再一次惊呆了。
  尸骸的手掌上,每一根指骨都戴着一枚戒指,戒指的颜色全然不同,虽然在土里埋了很长的时间,但仍然看得出隐隐泛耀的光泽。这种戒指我连见都没见过,估计每一枚都价值连城。尸骸的腕骨上戴着翡翠镯子,绕上了铃铛,脚腕上挂有银铃,肋骨处还绕着三个金箔项圈,每一样都是价值不菲。而这一切竟然全部出现在这荒山野岭里挖出来的无名尸骨上,不得不说是我这辈子遇见的最稀奇的事之一了。
  积极忍不住把手伸向戒指,我一巴掌拍过去:“干什么!”积极的表情说不出的心痒难骚,我连忙用更加发狠的眼神瞪住他。骸骨的头是上进弄断的,他倒不敢再冒犯这具尸骸。我们剥下一些小枝条的树皮,把头骨和颈骨绑在一起,算是接骨成功,然后劈出一块木头,当作墓碑,准备把尸骨埋回去,心想马上就能没事了。
  可这时我们才发现,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要糟糕许多。
  挖出尸骸的坑洞里,竟缓缓地探出了一个黑漆漆的三角形状的头!
  那是一条蛇。
  我们三个吓得连退了好几步,抱在手里的尸骨掉到了地上,绑好的头骨又啪地滚落开来。
  我们没空去理会尸骨了,继那条黑蛇之后,又有一条大蛇跟着从洞中探出了身子,接下来又是一条,又是一条,红的、褐的、黄的、白的,花的,色彩五花八门,总之跟尸骨手上的戒指一样,各色俱全,应有尽有。
  上进吓得大叫:“妈呀,我真是不该学王二爷的抽烟模样!”他竟然还认定这一切是他冒犯诅咒带来的结果。
  大蛇一条一条地爬出坑洞,粗略一看,几乎都是两、三米的体长,而且数量越来越多,洞里一直往外爬个没完,好像整座长生山的蛇都汇聚到了这里一样。
  积极急得破口大骂:“蛮牛,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接什么骨嘛!看来咱们挖出尸骨的时候,把蛇窝也给端了,蛇的祖宗十八代都让你从地底下给揪出来啦!”这当口我已经冷静不下来了,回骂他:“这能怪我?你要是不挖人参,会闹成这样?你前些天不还说什么蛇胆大补、蛇肉鲜美吗?这下中你意了,足够你饱餐下半辈子了。”积极说:“我说的是一两条……这回你大舅、大姨妈、伯父伯母、太公太婆们都来啦,我咋消受得起啊!”我回骂:“积极的十八代祖宗,你们的孙子就在我旁边,可要看准了咬!别认错人了!”我们嘴里对骂,那是虚壮声势,胸腔里实际上怦怦怦鼓捣个不停,心里面像有几十只猫爪子在挠一般。我们三人相互搀扶着,脚下仍是七扭八歪地往后退。
  蛇群只是缓缓地逼近,似乎还没有一涌而上的架势。但蛇群铺展开来,足足摆开了五六米宽的阵势,齐头并进地往前爬动,而且后方的坑洞里还有大蛇在往外涌,这场面,把我们吓到快肝胆俱裂、屎尿齐流了。
  这时身后响起了黄瘸子的嗓音:“一顿觉的功夫,你们三个咋跑这么远,也不怕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进连头都没回,声音颤抖着:“已经撞上了……”
  黄瘸子一听这话,再看我们三个的姿势不对,就没敢再往前走,探头望了望,终于望见俯在地上缓缓逼近的蛇群。“你们真他妈有种……”黄瘸子低声骂了一句,他站在我们身后十几米远的地方,小声叮嘱说:“你们千万别撒腿跑,缓缓地退!”
  他是山里人,对这些兽类的脾性自然比我们了解得多,他这话原本是好意提醒,哪知我们一听,反倒相继回过神来,三人之间没有任何的事先暗示,竟一起转过身甩开腿就跑。
  身后的蛇群顿时像炸了锅一样,伴随着大片嗞嗞的吐信声,沙沙的声响大作,蛇群像潮水一样碾着枯叶急速蹿行,跟住我们的脚步追来。
  黄瘸子一边不停地大骂,一边转过身跳着跑,很快我们三个超过他,把他落在了后面。经过他身边时,上进还叫了声:“瘸子哥快跑啊!”积极大叫:“瘸子哥完啦!”
  黄瘸子在后面生气地吼叫起来:“都给我站住,回来!”积极和上进还是闷着头往前冲,我趁隙回了一下头,只见黄瘸子吹亮了火折子,把地上的一片枯叶引燃了。蛇群刚好冲到他身前,一见到火,连忙四散逃窜。我松了口气:“嘿,没事啦!”停下脚步往回走。积极和上进还冲出了几米,才停了下来。
  我见黄瘸子还不停地从旁边抱起断枝断丫,堆到火堆旁,忍不住奇怪:“瘸子哥,蛇都散了,你还抱柴禾做什么?”黄瘸子说:“你们三个别闲着,赶紧多拾点柴禾过来!”我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听他的语气很惶急,自然不敢迟疑,赶紧抱了几大堆的枝丫枯叶过来。
  黄瘸子一边忙一边解释:“咱们跑不过蛇的,只有先呆在这里。”我没明白:“呆在这里?”
  话才说完,周围的树林里又响起了沙沙声,渐渐密集起来,一条条五颜六色的大蛇才散去了一会儿,又从地面上、树上汇拢来,离我们大概有八九米的距离,把我们团团围住,只是忌惮中心的火堆,才不敢冲上。这时我总算明白黄瘸子为什么要叫我们捡柴禾了。
  黄瘸子挑出一些小的木柴,围着我们站立的地方摆成一个圆圈,全部点燃了,然后把中心的火堆灭了,用大柴把周围的火圈添旺,这才坐下来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照实说了一遍。他懊恼地叹气:“一进山我就跟你们说过别乱跑,这片林子虽然是在山脚,可古怪着哩。你们偏不听,这下好了!”我们垂着头,不知道说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一句:“对不起,瘸子哥。”黄瘸子说:“对不起顶屁用!唉,这回只有等村里人来救咱们啦,只怕今天要呆在这里过夜了。”我们三人都吃了一惊。积极想了想说:“干脆咱们一起扯开嗓子喊,叫村里人都听见,也好立马赶过来救咱们。”
  黄瘸子立即骂道:“你们还嫌闹得不够,要是把山里不干净的东西给惊醒了,今晚谁都别想熬过去!”积极小声地嗫嚅:“还有不干净的东西……”黄瘸子说:“这片山林被巫婆下了禁忌的,这里的土动不得,你们一动土,就闹出这么多事,再大喊大叫,惊扰了长生神的清净,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积极被他这一说,吓得缄口不语了。我想了想,问他:“瘸子哥,咱们为什么不举着火往回走?”黄瘸子叹气说:“行不通的,蛇狡猾得很,你一走路,身体就会露出破绽,它一旦瞄上就立马偷袭,只要咬破一点皮,你小命就没啦。咱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呆在这火圈里不动,不让这火熄了,熬到明天天亮。咱们一夜没回,村里人就知道出了事,明天一大早肯定会赶来救咱们。蛇群欺寡怕众,到时见了人多,就会自然退散的。”
  “那我们在这里过夜,会不会有危险?”我忍不住又问。
  黄瘸子扫视我们三人:“你们没再招惹其他东西吧?”我们都摇头。他说:“那就好,只要注意添柴,不让火灭了,熬到明天天亮,就会没事了。有这火圈护着,蛇群不敢发动进攻。”我们都点点头,但望一眼四周虎视眈眈的蛇群,尤其担心头顶会有蛇从树上落下来,心里就空空地发虚,一点底都没有。
  我感觉时间过得很缓慢。
  四个人坐在火圈里,又是炎炎夏日,空气闷燥,很快浑身就黏了一层汗,那种滋味就像是吃了臭虫一样难受。我心里一个劲地盼望着快点天黑,夜里会凉爽很多。
  好不容易等来了天色变暗。
  这时我们发现,火圈外每条大蛇的头顶都出现了一个十字,泛着绿油油的微光,好似狼的眼睛在夜里闪烁一般。
  我拉扯积极的衣服:“你懂不懂蛇?这是哪门子蛇,头上还顶一个十字?”积极摇头说:“蛇我倒是知道不少,不过这种嘛,多半和你的老婆一样,是稀有品种。”这混球一开口就扯我的盖儿,我立时回骂他:“你嘴里积点德好不好?小心这辈子还有下三辈子,生出娃来都不长那个!”积极笑了:“你犯什么气嘛,我看大家闷得慌,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别犯气。”我哼了一声,不再和他说话了。
  我们出来的时候,没想过会在野外过夜,所以只带了中午的干粮,这时困在火圈里,都只有饿着肚子。我想只要睡着了,就不会感觉到饥饿,所以干脆躺下来睡觉。积极和上进也学我的。但我偶尔还是会听见几声咕咕叫,不知是谁的肚子在呻吟,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这一夜我们轮流守夜,负责看紧火势,一旦变弱,便立马添柴。黄瘸子排第一个班,接下来是我和积极,最后是上进。
  轮到我守夜的时候,树林里很安静,只有偶尔响起的几声鸟叫,总体上算是相安无事。我估摸准时间,把积极叫醒,叮嘱他这堆火关乎性命,一定要看好,才躺倒入睡。
  我梦见张梅特意为我炖鸡烧鱼,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我俩刻意把桌子抬到地坝里,点起蜡烛,就着天上的月亮来了一顿露天的烛光晚餐。张梅把鸡腿递到我的嘴边,我美滋滋地张大嘴,咬了下去,可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就感觉有人从背后一把将我掀翻在地。我一下子惊醒过来,眼前出现了积极的肥脸。我好梦泡汤,正要破口骂他,却见他一脸焦急:“蛮牛,快来添柴啊,火要灭啦!”我心里一震,扭头却看见火烧得正旺,哪里像要熄灭的样子,顿时大惑不解。
  积极抱起一大堆木柴,往火里添,看得出他已经添了不少,要不然火也不会烧这么高。他趁隙把上进和黄瘸子也推醒了,大声叫着:“快来添柴呀,火快灭啦!”他见我们三个都傻愣着不动,便跑过来拉我们,拉不动,又转回身去抱柴添火。可火不是烧得老高老高的吗?哪里快要灭了……
  我迷惑到了极点。
  黄瘸子第一个回过神来,冲上去一把将他抱住:“你干什么?这么大的火你还添,柴都让你添完了!”积极死命地挣扎,嘴里大叫:“他们撒尿浇火,火快灭了,快添柴啊!”黄瘸子奇怪不已:“他们是谁?”积极一边回答:“他们就是他们呀。”一边趁黄瘸子愣神,用力地挣开他,捡起几根木柴又往火里扔进去。
  “你要害死咱们才过瘾啊?”黄瘸子气得大骂,一巴掌甩过去,啪一声响,清脆刺耳,积极顿时被掀扇翻在地。他捂住脸,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眼神里一片茫然。
  黄瘸子气个半死:“你仔细看看这火!这么旺你还添,柴都添完了,咱们怎么熬到天亮?”积极用手捂着红肿起来的半边脸颊,张嘴想要说话,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他望了望旺盛的火势,眼神里露出了极度的古怪。
  柴只剩了一小撮了,加上刚添旺的火,估计最多能熬一个小时。这时候离天亮最起码还有两个钟头,我和上进也不禁着急起来,茫然四顾,忧急无措。积极低下了头,不敢看我们。
  黄瘸子往返踱步了好几遍,最后从火圈里捡起一根燃着的木柴,说:“这样下去只有等死,我得冲出去捡点柴禾回来。”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蛇群就守在外面哩!”“我只挨着火圈捡,不会靠近蛇群的。”我拦住他:“你不是说过,蛇狡猾得很,人哪怕是举着火行走,它也会窥准时机偷袭的呀。”黄瘸子说:“咱们守在火圈里,等到火灭了,全部都得死。我怎么也得冒这一回险,总好过什么都不做,在这里干等死吧。”他推开我的手,一个健步飞起,跃到了火圈之外。
  我们三个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双拳攥紧,望着黄瘸子。但是火圈阻挡了我们的视线,看不清他下半身的情况,不能提醒他有没有蛇靠近。
  黄瘸子捡了一抱柴回来,递给我们,又返回去捡,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留意四周,尤其是脚下和树上,天幸一直没有蛇发动进攻。如此往返了三回,等到他第四回抱柴过来时,我们连忙说够了够了,他说:“好嘞!这就进来。”声音里充满了欣喜。
  他刚一跃起,突然间惨叫一声,身子就落了下来,压在了火上。我们都慌了手脚,想也不想,抓住他的手就把他拖了进来。火圈被他一压一带,露出了一个缺口,一条蛇趁机蹿了进来。
  上进眼疾手快,没等这条蛇发作,一脚踩住它的尾巴,抡起斧子就把它劈成了两截。积极则以最快的速度添上柴,补好了缺口。外面的蛇群轰乱了一阵,嗞嗞作响。
  黄瘸子死死地咬住牙关,可喉咙里还是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呻吟,他的右小腿被蛇叮了一口,裤子上露出两个触目惊心的小血洞。
  我们赶紧卷起他的裤脚,只见伤口处黑乎乎的,肿起来有鸡蛋大小,这蛇的毒真够烈!黄瘸子痛苦地大叫:“快割开伤口,给我放血!”
  积极和上进一时犹豫了,我却知道这当口时间就是生命,慢个一拍半拍,就是生与死的差别,连忙叫上进:“快动手啊,瘸子哥快没命啦!”我的右臂有伤不能动用,生怕左手割不准,要不然也不用蹲在一旁干着急。
  上进咬住牙,拿起斧子,擦拭干净边锋,放到火上烤了烤,对准黄瘸子的伤口,却始终割不下去。我大喊:“快割啊!”上进的双眼微微闭合,斧子一推,从漆黑的肿块上划过,墨黑色的血立马涌了出来。
  黄瘸子早就晕过去了,这时腿肚子上的肉被生生割开,他竟然没有丝毫反应。我探他的鼻息,还有气,看来多半被咬的地方已经麻木了,所以皮肉被割开也没有感觉。
  黑血越流越少,我叫上进用手捏住,挤一挤,这样又挤出了不少毒血。这一番弄下来,肿块好歹是消去了大半。黄瘸子嗯地一声,醒了过来。他看了看自己的伤口,说:“蛇毒还没有清完……要是天亮以后能回去,应该还有的治……”我们听了这话,才算放下了半边心。
  黄瘸子被这一折腾,精神变得极其萎顿,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我们三个却再也没有睡意,也没有心情说话打趣。木柴已经足够,我们三个就守着火,不时地添加木柴,默默地等待天亮。
  剩余的两个钟头,如同两年一般难熬。等到天色终于亮堂起来的时候,我们满怀希望的心情,却一下子摔落千丈,跌到了深深的谷底。
  黎明时起了一场大雾,树林间被白色弥漫,到处都是茫茫然的一片,能见度还不足五米,我们连火圈外蛇群蹲在何处都看不见,只怕村里人也不敢在这种天气进山搜寻。
  正当我们彷徨无计之时,黄瘸子醒了过来,他看了看四周的情况,摇头说:“长生山一旦起雾,最容易迷路,村里人肯定不敢进来……”我们相互看了看,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火圈就要熄灭,蛇群围在外头虎视眈眈,咱们四个人里有两个受了伤,只怕绝无生还之理。
  上进捡起一根烧掉大半的木头,狠狠地朝大雾里砸去,大吼了一声发泄。木头落地之后,四周又回复宁静。
  积极突然站起来,惊奇不已地说:“蛇呢?没听见……没听见骚动啊……”上进也是一惊,连忙抓起几根木头,朝火圈外扔去,只有木头砸在地上的闷响声传来,却没有蛇群骚动的声响。
  我们都条件反射地欢呼说:“蛇群散了?”我觉得难以置信。但周围的确没有任何响动,连蛇吐信子、爬动的声响也没了,看来蛇群是真的散了!
  但新的问题立马就摆在了我们的面前,此时大雾弥漫,我们是留在这里等候雾散,还是摸索着朝树林外走?留在这里,要是蛇群去而复返怎么办?可往外走,一旦发生迷路呢?
  我们权衡了利弊,最终一致决定往外走。留着这里,没吃没喝,还要担心蛇群,而往外走,指不定还能走出去,就算走着走着迷了路,到时候再停下来等待雾散就是。再说黄瘸子的伤等不得人,咱们要是死等下去,我们也许没事,但他必死无疑,这当口只有赌一赌运气了。
  上进背起黄瘸子,积极在前面开路,我走在最后,跨过快要熄灭的火圈,钻进白茫茫的大雾里。我们三个紧紧地靠在一起,相距不超过一米,慢慢地往前走,生怕迷了路。
  我们是凭借印象,依着昨天进来的方向走的,但即便如此小心翼翼地往回走,感觉一直是走的直线,可半个小时过去,我们还是身处树林之中,这一下不由得不信,我们是真的迷路了。
  上进把黄瘸子放下来,他中毒更深,已经彻底不省人事了。我担心迷路的情况下再乱走,村里人找不到我们,又一次权衡利弊之后,我们决定等待雾散。
  我和上进刚刚坐下,积极却忽然把黄瘸子背了起来,果断地说:“跟着我走。”说完就朝一个方向迈步走去。我和上进连忙问:“你认识路?”赶紧站起来,跟了上去。
  积极嗯了一声:“跟着我走就是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自信。我打趣地说:“是不是你婆娘在前面?走得这么快。”积极的脚步确实很快,即便是背了一个人。他坏笑着应答:“要是你妈在前面,我肯定健步如飞。”我骂他狗娘养的。他也不还嘴,走得依旧很迅速。
  没走多久,我就发现周围的大树突然间全消失了,脚下不再是厚厚的枯叶,而是一片青草地。
  我难以抑制塞满胸腔的喜悦之情,抢上几步,拍打积极的肩膀:“你小子还真有货!”积极顺势把黄瘸子放到地上,一屁股坐了下去,背着一个人走了这么久,换了谁都会累得不行。上进痛快地大叫了一声,躺倒在草地上,手脚摊开来,尽情地休息。
  虽然四周还是白茫茫的一片,可既然走出了树林,那就没事了。我一边躺倒休息,一边好奇地问积极:“你是怎么分辨路的?可真有你的!”积极随口说:“没什么呀,一路上都有灯笼指路嘛。”
  我和上进一下子坐了起来:“灯笼?”积极在我们坐起来的同时,却头枕着手臂躺了下去:“是啊,树上挂着红灯笼,一路上都有,我是跟着红灯笼走的。”我和上进面面相觑,敲破脑袋地回想刚才走路的情景,我是抬头看过前方的,可怎么也想不起有什么红灯笼,难道是我没留意,还是我心慌眼花?我扭头看着积极,他正闭上眼睛,一脸舒畅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上进忽然叫起来:“啊呀,把瘸子哥忘了,快赶回村里救命啊!”他把黄瘸子背起来,撒开大步往远处跑。我一拍脑门,拉起积极,追了上去。
  但很快我就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
  上进背着黄瘸子走了一会儿,速度渐渐慢下来,气喘吁吁地抱怨说:“之前那条蛇,真该烤来吃了的,真他娘的饿啊!哎哟,我背不动了,积极,你来吧。”把黄瘸子交到了积极的背上。
  我们三个又走了会儿,我终于感觉到强烈的异样,连忙叫住他俩:“不对啊,咱们是不是走错路了?”他俩回过头,疑惑地望着我。
  “已经走了十多分钟了,怎么还是草地,连片田地都没看见?咱们不是在朝村子的方向走吧?”我说出这句,他俩顿时傻了,显而易见,他俩也注意到了这再明显不过的事情。
  “不是吧?难道咱们走错了方向?”积极有点发愣,虽然停了下来,可还一直背着黄瘸子,忘了放到地上。
  我心里有点吃紧,一句话脱口而出:“山谷是封闭的,咱们走出树林,就应该是一块块的稻田,哪里会有这么大片的草地?”
  接下来是一片可怕的沉默。
  这个巨大的疑惑像一条狡猾的毒蛇,钻进了我的脑子,辗转反侧,挥之不去。上进试探性地问:“咱们该不会还是在……在……长生山里吧?”他的话吞吞吐吐,心里没有半点底。
  但这一句话正好点在我的疑惑上。
  山谷是封闭的,除了长生山,所有的地方我们都去过了,可从来没见到过这么大片的草地。我可以很确信我们绝对没有走出山谷,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我们误打误撞走反了方向,非但没有下山,反而是上了山!
  上进见我们不回答,越发地急躁:“你们怎么不说话?咱们没有上山,对吧蛮牛?咱们一直走的平路,没上过坡,这片草地也是平的,绝不会是在长生山上……”越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是急切。
  的确,上进的疑惑正好点在关键之处。咱们的确没有走过上坡路。可这里不是长生山,又能是哪里呢?难道山谷里还有另一片未经发现的土地?我们站在村子背后的山腰上,一眼尽可将整个山谷收之眼底,绝不可能藏有什么未知的地方。又或者说,是我们在做梦?
  我忍不住扇了自己一巴掌。疼!这不是梦……
  突然间,身侧不远的地方,迷雾的深处,响起了窸窣之声,那是什么东西在草丛里蹿动的声音。而且这声响不止一处,在我右侧的白雾里,有一大片。我已经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向我们靠近了。我们三个人被包裹在一片乳白色之中,这阵声响近在咫尺,却又什么都看不见,此情此景,尤为须发倒立,后脊发凉。
  积极是第一个撒开腿跑的。上进跑之前还不忘把黄瘸子扛在肩上。我们三个人在迷雾中狂奔,一开始几乎是齐头并进。事后我想起时,打心眼里佩服上进,他扛着这么重的一个人还能跑这么快,比插队干完活抢饭吃还积极,甚至在最开初还一直冲在我的前面。我咬住牙往前狂奔。大雾里看不见前方有什么,积极大概是绊到了石头,摔了个狗吃屎,他连滚带爬地起来,速度竟丝毫没有减缓。到后来,即便身后已听不到刚才的声响,我们还是没有丝毫停下脚步的意思。
  这样狂奔了一阵,眼前的迷雾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我和积极一惊,猛地刹住了脚步,定了定神,才瞧清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面积相当大的房子。
  我喘了好几口气,才发现身后已经没有了响动。我回过头,忽然惊诧了,除了我和积极以及白茫茫的雾,身后什么也没有,上进竟不知在何时消失了!
  我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上进背着黄瘸子,因负重而掉了队,于是扯开嗓门呼喊他的名字。迷雾中空荡荡的,没有听见任何回应。积极嘀咕说:“上进该不会被那东西追上了吧?”我骂他:“闭上你的乌鸦嘴!别胡说八道!”
  但是我心底很清楚,这片草地既开阔又平坦,如果上进没出事,肯定能听见我的叫喊声。可是他没有回应我。我心里开始着急了,想了想说:“我回去找他。”
  积极一把拉住我:“你疯啦?”我掀开他的手:“你放开我!”“雾里什么都看不见,撞上草丛里的鬼东西怎么办?再说你未必就能找得到他俩,指不定还没找到,自个就先迷路啦!”
  石旭和余志先后死去,我每次都痛心不已,觉得自己当着这个知青组长,在他们出事时,却一点忙都帮不上,甚至连他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太对不起他们了。我曾暗暗发誓,不能再让身边的某个同伴离我而去了。可现在,李上进,这个与我关系十分要好的伙伴,竟在我眼皮底下消失了,他十有八九是被那些鬼东西追上,说不定已经……可我偏偏有心无力,没法返回去帮他,心里有若插了千刀万剑。我猛地放弃了挣扎,颓然坐倒在地,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了出来。
  积极也黯然不语,他站在我旁边,左右手攥在一起,愣了一会儿,开始不停地踱来踱去。
  最后他实在站不住了,就看着眼前的房子说:“咱们先进这房子避一避吧。等中午太阳出来了,驱散大雾,咱们就可以回去找他俩了。”我想了想,眼下只能这样,点了点头,但还是坐着没动。
  积极想把我拉起来,我阻住他:“让我再坐一会儿。”他放开手,站在旁边等我。
  我尽力去调整情绪,尽力不去想刚才所发生的事,等到情绪缓过来了,才和积极并肩跨进房子的大门。
  这座房子的外表是纯黑色的,既破且烂,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沧桑和诡异,特别是它所处的位置,在这样一片空旷的草地上,又隐匿于如此茫茫的大雾当中。
  一跨入门,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刚才的悲伤情绪抛开了许多。进门时,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有人吗?”
  但一问完我就知道这话等于没问。
  房子里没有雾气,上方瓦破梁残,光线透进来,把房子里照得清清楚楚。房柱和大梁全是黑乎乎的,一些柱子东倒西歪,门窗也残缺不整,地面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烬,其余什么也没有。整间房子像是被火烧过,哪里会有人住?
  我的脑子里忽然电光一闪,猛地想起黄瘸子讲过的话:“这山上的房子是个巫婆修的,她忙活了大半年,终于把房子修好了,可第二天却莫名其妙地烧起了一场大火,不但房子毁了,连她人也被烧死了。”
  “难道……难道这就是那个巫婆修的房子?我们竟然莫名其妙地……走到了长生山的半山腰上?”
  我的心里惊恐无比。
  积极一脸好奇地东张西望,显然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我吞吞吐吐地跟他说了,他顿时被吓得半死,脸色刷地全变了。
  但是进都已经进来了,总不能再出去呆在大雾里吧?要是撞上躲在草丛里的鬼东西怎么办?这里早被烧成了废墟,兴许未见得就有什么古怪。我俩交换了眼神,心里的想法差不多,情不自禁地把手握在一起,往前小心翼翼地走去。
  房子里的隔墙坍塌了大半,所有的房间连成了一片,一眼望去,就能望到头,似乎没有什么古怪。
  地上散布着几根石制的圆凳,一张石桌从中裂开,倾倒在地,上面沾满了黑灰。房子里除了一些粗大的房梁立柱,其他木制的东西基本上都烧尽了,看来当年的大火着实不小,几乎把所有能烧的东西都烧了个精光。
  走到正中央,紧挨着一根黑柱子的地面上,隆起了一个半米高的小土包,是个蚂蚁窝,不少蚂蚁正从土包顶处的小洞口进进出出,忙碌得很。总算是看到了活物,我紧张的情绪也稍微松了松。
  越过这个蚂蚁窝,没走出几步,突然,一股刺激性的腐臭味扑鼻而来。第一直觉告诉我,那是腐烂尸体的臭味儿。我俩纷纷侧头捂鼻,唯恐避之不及。
  但很快我俩的好奇心就冒了上来:这里怎么会有腐尸的味道?如果这地方真是长生山上的破房子,那么很明显,自从我们进入巫村插队以来,除了这次我们进山砍棺材,还从没有人进入过长生山,不可能有腐烂的尸体出现,就算有尸体,那也一定是很多年前的,早变成一堆枯骨了,哪里还能散发出臭味?难不成之前我的猜想是正确的,这里不是长生山,而是山谷中一个隐藏的未知场所?可就算是未知场所,又哪里有尸体腐烂呢?
  突然间,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鼓胀起来。
  我忙扭头去看积极,正好撞上他射过来的目光,我俩就这样对视着,几乎是同时张开嘴,喊出了一个名字:“愚脑壳?”
  村子里总共死了四个人,其中石旭和余志的尸体没找到。石旭是我们亲眼所见,在青河里淹死的,虽然找不到尸体,但可能只是某种特定的因素所致。可余志消失的夜里,虽然撕下来的书页一直指示到青河的小木桥,但没有人见到他是跳河自尽的。难道他当时并没有跳河,而是出于什么特殊原因,独自一人进入了长生山,来到了这间破房子里?
  我和积极的目光中透出七七八八的确信,如果这股臭味真是尸体散发出来的,那么它只可能是愚脑壳的尸体,决不会再有其他死人!
  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思,我和积极紧紧扶持,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一块碎烂的石桌背后,堆积了一堆黑乎乎的东西,看清了,竟是六、七只死老鼠。再往前寻了个遍,没发现其他异常的东西,看来这股腐臭味儿就是这堆死老鼠散发出来的。
  还好不是余志,我和积极紧绷的神经又松了下来。
  我环顾四周,忽然发现在死老鼠堆的旁边,紧挨着碎烂的石桌,地面上露出一个圆圆的洞口,直径有十几厘米。
  我突然想起昨天在树林里挖出来的蛇窝,心里有点发憷:“这个洞,该不会又是什么窝什么穴吧?”
  积极往洞里望了一眼,看不见底。我推搡他:“伸手进去,摸摸看。”积极盯着我:“少来,我的脑子可正常得很。”他说完,径自走回蚂蚁窝的旁边,寻了一根坏掉的石凳,擦干净了,坐下来。我走回来,挨着他坐。这边离死老鼠堆远一些,腐臭味儿很淡。
  @阿呆的念想 2012-2-9 8:48:00
  好文!
  -----------------------------
  ~,~
  @camus0 2012-2-9 10:00:00
  今天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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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
  这房子没有顶盖,只剩下房梁,一抬起头,就能望见天。上方还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天空,大雾还弥漫在一起。我的脑子里电光火石地一闪,忽然想起一个疑处。我记起那天队长给我们讲长生神的故事时,长生山正好也是大雾弥漫,当时我清楚地看见,长生山上的破房子清晰可见,大雾始终不能将它遮掩。可今天我就身处在这间破房子里,外面不照样是雾气弥漫吗?怎么两次都是大雾弥漫,能见度的情况却完全相反呢?
  积极的肚子开始咕咕地叫唤,他冲我说:“中午了。”“中午又怎么了?”“你没听见我的肚子在叫吗?该吃中午饭了。”我无奈地苦笑说:“这当口能保住小命就是万事大吉了,你还想吃饭?哪里有东西给你吃?再不你干脆到屋外啃草得了。”积极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牛,你别看谁都当是你的同类。”我这时也饿得很,一个晚上、一个上午没吃东西了,没力气和他闲扯,闭上嘴不搭理他。
  积极干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走到远处的死老鼠堆前。
  “你该不会是要吃这些死老鼠吧?”我走过去,好奇地问。
  积极叹了声气:“可惜都烂成这样了,要不然还真能吃。”我也感叹起来:“是啊,我小时候和哥哥逮过老鼠来吃,那滋味儿可真是鲜美之极。”
  正说话间,突然,一个灰色的东西从死老鼠堆旁的洞口里钻了出来!
  我俩猝不及防,吓得大叫一声,连退了好几步。那东西被我俩的叫声一吓,缩了回去,好一会儿才重新探出头来。我俩看清楚是什么,忍不住相视干笑起来。
  钻出来的竟然是一只灰色的老鼠。
  从皮毛来看,这老鼠和旁边死去的倒像是同一类,不过体型大了许多,肥得像一只小猫。我从没见过老鼠能有这样的个头。它似乎从没见过人,刚才虽被我俩的叫声吓了一跳,这时却瞅瞅我俩,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害怕,反而鼻子一嗅一嗅地朝这边爬了过来。
  这只老鼠真够肥的!估计是因为山里没有人住,无猫无狗,它天敌少,因此才养得这么壮实。
  我和积极早就饿扁了,这时两眼放光,对看了一眼,心里的想法不谋而合。刚刚才提到老鼠肉,事到如今,也只能拿这家伙祭祭五脏庙了!
  积极的两手举在胸前,随时准备扑杀过去。这老鼠看来还没意识到已处于四面楚歌当中,仍在不断地朝我俩靠近来。渐渐地,它进入了积极的攻击范围。积极扭了扭屁股,猛地施展出一个猫扑。老鼠转身想逃,被积极抓住了后腿,吱吱地乱叫。我跟着扑上去,卡住了它的颈子。也怪它体型太大了,这么大个目标,想要逃出我和积极的五指山,那可算得上是白日做梦了!
  咱俩二话不说,积极取下缚在腰上的斧子,把老鼠就地开膛破肚。我摸出火柴,一时却找不到拿什么生火。积极笑我蠢,用斧子砍断一截柱子,劈成小木条,又把残缺的门板拆了下来,打碎成一块一块的。我擦亮火柴,用扒下来的鼠皮毛引火,聚起了一堆篝火,再把老鼠肉劈成两半,串在木条上烤。看着肉色变黄,油嗞嗞地爆,馋涎都忍不住流了下来。
  没等烤到全熟,积极就忍不住开吃了,我一看,心想也不能落伍,顾不上烫,凑到嘴边就狠狠咬了一口。还别说,这老鼠肉花花层层的,比猪肉还爽口。我俩是花和尚下山,风卷残云,连骨头渣滓都没怎么吐,吃完了肚子还饿,这只老鼠虽肥,但除去了皮毛内脏,又分成了两半,怎么也填不饱两个空肚皮。可好歹算是吃了点东西,肠胃里有东西磨,感觉舒服了许多。
  时间已经到了中午,我来到门口,外面仍是大雾弥漫,丝毫没有要消散的意思。我往前方的草地里走了十几米,发现能见度缩减到了不足五米,可退回到破房子前,能见度却又增加到十几米的范围。我觉得奇怪,心想这座房子是有点邪门,前几天大雾遮不住这里,今天能见度又比其他地方更远,的确有些不同寻常。我看看这漫天漫地的大雾,心想今天怕是要在这破房子里呆上一夜了,忽地又想起上进和黄瘸子,不禁为他们担起心来。
  不过这时我冷静了许多,不再像刚开始那般恐惧和绝望。兴许当时上进跑不动了,还大声叫喊过我和积极,但我和积极只顾着逃命,耳畔全是呼呼的风声,所以没有听见。上进只好背着黄瘸子继续走,但迷雾中走错了方向,去到了另一边,甚至离我们越来越远。所以当我和积极发现他俩不见时,大声地呼喊,可他俩却已经走到声音能到达的范围之外了,因此才没有回答。
  我暗暗跟自己说,我的猜想就是事实。虽然我知道这是心理暗示,但还是觉得放宽了不少。回过头去,见积极正在远处猫着腰,屁股一颠一颠的,忽然一个恶狗扑食,激动地叫起来:“蛮牛,我又抓到一只!”
  我一扫颓然之情,欣喜万分地冲过去,他果然又抓住了一只老鼠,比刚才那只还要肥。这当口,有吃的,比什么金银珠宝都要金贵。
  有了前一次的开膛破肚,这一次积极熟练多了,很快打整好的鼠肉,架在了火上烧烤。积极美滋滋地说:“看来是找它相好的来了!最好还有一拨鼠子鼠孙,通统爬出来找爹找妈,咱们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咱俩是在响应国家号召,消灭四害哩!积极同志干得不错,值得嘉奖,继续努力。”
  没多久,老鼠肉翻烤熟了,先前已经吃了一只,肚子有了垫底,我俩不再狼吞虎咽,而是一边对老鼠肉品头论足,一边海阔天空地闲聊。没想到积极懂的东西还真不少,他从世界上最大的南美硕鼠,扯到亚马逊雨林,再扯到美国,然后扯到中国的现状,扯到我们上山下乡,最后扯回眼前的现实,叹着气说:“这时候要是能有一碗水喝,让我少活一年半载都行啊。”吃过烤鼠肉后,的确口渴难耐。但房子里全是灰烬,外面又是整片的草地,哪里找得到水源。
  “能填饱肚子,就是老天爷开眼了,口渴就先忍耐着吧。”我说。“你倒是可以望梅止渴,我却没梅可望,唉,只有先想点西瓜葡萄了。”他靠在柱子上合拢眼皮。他又调侃我和张梅,我倒一点也不生气,心里反倒觉得乐意,也躺下来睡觉。
  这一觉就睡到了黄昏,算是把昨晚落下的都补上了,天色开始变暗时,我俩才相继醒了过来。
  我到房外望了望,已经是黄昏时候,大雾仍然没有消散。一般起雾都是在清晨,一旦临近中午,阳光普照,雾气就会逐渐散去。这雾可真是奇怪了。
  我走回房子里,见积极又蹲在老鼠洞前,猫腰弓背,守洞待鼠,以充晚餐。不过老鼠们学乖了,不再往外钻,或许这洞里原本就只剩下两只老鼠,却都成了我俩的胃下冤魂,总之这招守洞待鼠是行不通了。
  我捡起地上的老鼠皮,是那只后跑出来的,递给积极:“积极,你要是饿,就先吃这玩意儿充充饥吧。”他以为我找到了什么食物,兴奋地回过头,脸色立马耷拉下来,推开我的手:“滚一边去,茹毛饮血,别捎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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