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住院，我去探望。他房间的病友是个老头子，据说这几天就快不行了！
我朋友很害怕，要我有时间多来陪陪他。
隔壁床的老头骨廋如材，眼皮都已经抬不起来了。有时候是他姑娘伺候，有时候是他姑爷伺候，就是不见他儿子。都说养儿子防老，现在看来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房间呼呼啦啦，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看穿戴，都是有文化的人。
听他们唠嗑，得知床上躺着的老头子，是他们几十年以前的老师。来的人有的送钱，有的买水果。看得出，他学生混得都不错。
不是我冷血，我对老师收礼这件事，极其的反感。（除了这场合）
我再来看朋友的时候是半夜，老头子刚刚去世不长时间。屋子里挤满了人，都在小声抽泣着。
听唠嗑，基本的大多是他历年教过的学生，有的还带家属来的，有的貌似从国外赶回来的。大家背痛之余，井然有序地帮着家属忙乎。
还行，这老师没白活一辈子！看样子，这帮学生对老师的感情很深厚。
一个中年妇女风风火火地领着自己的儿子，进门迅速扒拉开人群，就扑通一下给老爷子跪下了：快喊爷爷！这就是你妈妈当年念书，没钱吃饭，他自己省工分儿，给你妈买干粮吃的老爷爷！
说还没说完，妇女跪着哭号上了，身体开始瑟瑟发抖：你怎么也不让俺看你最后一眼！要知道你病了，俺怎么也请假来伺候你几天！这辈子欠你的人情，俺可咋还啊！
然后，中年妇女不顾同学的劝阻，趴在老爷子的床前，肆无忌惮地大声哭号起来！撒娇般地哭，几十岁的人，哭得像个可怜的孩子。
我朋友受不了流泪了，我也受不了了。我躲出来，给朋友买东西去了。
第二天，我再来的时候，屋子里空荡荡的，就剩下我朋友一个人。这时候，门口来了一个农民模样的大叔，手里提着个方便袋子。怯懦地问我：某某老师是不是住在这屋儿！
我说，不太确定，好像屋里有个老师昨晚刚刚去世了。
当时他就愣住了！感觉他进退不能。
我去走廊尽头水房打水的时候，看见他蹲在走廊的尽头猛烈地抽烟。看我也不见外，给我点上了一颗烟：俺老师那时候，对俺不薄！我那时候念书，家里穷，俺爸爸每周给我一次饭票，可即便我再怎么省，周六也是没饭吃。只好，爬到树上吃榆树钱。
后来，我老师知道了，每周六都给我一个馒头。
记得那次周六，老师忘记了。
周一上课的时候，他还一个劲地摸我的头：孩子 ，我的孩！我这个记性啊，我怎么能忘了呢！我清晰地记得那天，老师一脸愧疚的样子。
老农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眼睛被呛出泪花：那时候我们上晚自习，我们都饿得慌！那时候我们一个个都不可能吃了！饿得哪有心思复习啊！
我老师那时候刚刚张罗结婚，惦记我们吃不饱。结婚那天，我们老师还给我们煮了满满一大盆茶叶蛋，陪着我们复习到半夜。听说，那天晚上回家，老师让我们师娘把枕头扔到大街上去了！
哈哈！你说我老师……
老农迅速收回了笑容，缓缓地站起来，让我看他拎的东西：这是俺老师最爱吃的桃酥！每年过年俺都给他买！这老头子……
俺那时候调皮，学校安排劳动擦玻璃，男生最不愿意擦玻璃了！干点体力活还行，那块玻璃贼埋汰，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索性我就偷偷地打碎了。老师领着我用他自己的钱去买玻璃。老师顺嘴问我一句：怎么那么不小心打碎了呢！
我说：风吹的！
老师摸了摸我的头，笑了笑。
俺知道，俺老师知道是我打碎了，他只是没有当时戳破我，因为戳破了，俺也没钱赔！
那年俺去他家拜年，我问老师，还记不记得我当年打碎玻璃的事？老师摸了摸我的头，笑了笑，还是没吱声。
老农礼貌和我告别，一边打电话，一边失落的消失在走廊尽头。
第二天，我在水房打水，竟然碰到了老农！
他瞅着我疑惑的表情，笑了笑：啊……，大兄弟！那个不是我老师！我老师还活着！我老师过得好好的呢！还能嘎巴嘎巴吃桃酥呢！
然后端着暖壶回病房，小脚居然颠簸起来，样子就像一个刚刚上学的小学生。
后来，和朋友唠嗑，去世的那个老师身世也是可怜，自己的儿子多年前，就累死在了讲台上（猝死）。老头子最后的日子，就剩下他一个姑娘和姑爷伺候。
听说，那帮学生那几天，都在医院后面的停尸房，给老头子守了几天的灵。
我非常好奇，非常想见见那个让老农潸然泪下，感激一辈子的老师到底长啥样！
还有，那个中年妇女让自己儿子，在恩师床前下跪的一幕。
我好久挥之不去。
中年妇女委屈的眼泪四处喷溅，浑身颤抖，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告诉自己的儿子：当年，要不是你这个爷爷，我念书真的吃不饱饭！
念书吃不饱饭，现在说来就像在演电影。
可，那个青黄不接，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吃饭票，开工分儿的年代，那就是血淋淋的事实。
我承认，那个年代的老师极其受尊敬。
那个年代，老师的职责就是，在让穷孩子吃饱饭的前提下，还要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孩子们的自尊。
还记得，那个老农和我说：后来，我都不好意思吃老师的馒头了！我老师就爬上树，和我一起摘榆树钱，夹在馒头里。
老师说，是不是，这样更甜啊！我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