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本来就嘎嘎穷，吃不上哈不上的年代，倘若是农民出身，无论怎么折腾，都有一种挫败感。
并且，穷得直掉渣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儿。
爸爸是个庄稼人，有点文化水儿，不甘心种地一辈子。
于是凑了很多钱，做了一点小生意。
就是批发一些桔子和苹果之类的，在各个村子之间贩卖。
由于经验不足，最后卖的没有烂的多。
再说，那个年代，也没有多少街坊，舍得花钱买零嘴儿。顶多是，围上瞅瞅热闹，临走绕上个烂苹果，烂大桔子之类的，就回屋儿了。
妈妈是个传统型的妇女，当初就一直不赞成爸爸做生意。
可姥姥支持，妈妈也不好说啥。
因为爸爸生意失败，把家里弄得里倒歪斜。
爸爸生意失败后，村子里欠了一屁股债，过年都推不开门。
妈妈和爸爸没办法，依旧选择了老本行，上山开荒去了，把我扔在了姥姥家。
爸爸做生意，姥姥曾卖了她戴了半辈子的手镯。
据说，那是祖上传下来的。
舅舅好生不乐意。
姥姥却说：那玩意儿，还能戴一辈子！我进棺材也带不走。
姥姥平时对爸爸不是一般的好。
盛碗面条都冒尖儿，并且爸爸的碗里，通常会比舅舅的碗里多上个荷包蛋。
而且会埋在面条的紧底下。
姥姥的套路，让还在念高中的舅舅心生不满：凭啥，我姐夫比我多个鸡蛋！
姥姥当时就发火了：畜生！咱家要不是你姐夫张罗，你们吃啥喝啥！给我记住了！当年不是你姐夫，从关里家给咱们弄到东北来，你们能上得起学吗！
丧良心！
由于爸爸的生意失败，不但当了姥姥的手镯，家里值钱的，也都赔给街坊还债了，家里还堆着一屋子卖不出去的烂苹果和桔子。
舅舅吃饭在桌子上，也不什么好脸色。
爸爸是个内向的人。
有时候吃着面条，吃着吃着眼泪就往碗里砸。
舅舅抱怨：当初劝你你就不听，现在给咱家里折腾成这样！
姥姥从外屋儿地，进屋子就给舅舅一撇子：滚！没良心的东西！
舅舅哭着跑到院子，骑上车子就上学去了！
家里好多年，没翻过身来。
那几年，爸爸活得很焦灼，妈妈也伤透了心。
就姥姥给爸爸做饭吃。
每次做饭的时候，都会给爸爸碗里多加个荷包蛋：恁看看！俺也不懂做生意，他爸爸，你别可上火呀！
这不比咱们刚来东北的时候，强多了。
不说还好点。
姥姥这一念叨，爸爸更是控制不住了，伏在饭桌儿上，一个人大声抽泣起来。
记忆中，那是爸爸第一次哭。
那天，屋里只有姥姥和爸爸。
我在外屋儿地生火。
直到姥姥没的时候，爸爸的外债也没有还完。
姥姥病重的时候嘱咐舅舅：咱家人口多，不能欺负你姐夫啊！钱没了可以再挣！再说这好日子都在后头！你姐夫对咱家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姥姥病重的时候，爸爸几乎没伺候几天，天天在山上开荒，拼命地刨树根子。
冬天，棉袄都直冒热气。
姥姥的葬礼，都是舅舅操办的，爸爸几乎没怎么忙乎。
一个人儿，跟断了魂儿似的。
下葬那天。
姥姥坟前，爸爸长跪不起。
舅舅眼睛斜楞着爸爸，撕心裂肺：你来干啥！上山刨你的树根子去吧！来磕头，就凭你，也配吗！
几十年转眼就过去了。
我的孩子已经在大城市上了初中，爸爸也年岁大了。
爸爸和舅舅都在老家那边。
哥哥说，爸爸住院了，身边有舅舅陪着，伺候着，不用担心。
姥姥走后的好多年，他们才缓和了关系。
每年春节，舅舅在我家的饭桌上，喝酒都喝得很多。
激动处眼泪就刷刷地滚下来：要不是俺姐夫当年扛着，咱家里怎样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每到春节之前，爸爸一个人就去十字路口烧纸。
很久才会回来。
饭桌上会多一副碗筷。
夹上一个韭菜鸡蛋馅儿饺子，一个人念叨：他姥姥，俺这辈子欠你的，都还不清啊。
现在回想起来，全家十来口人。
就姥姥和爸爸这辈子没吵过架，甚至都没红过脸。
相敬如宾。
那天给爸爸买了个按摩器，他颈椎不好。
他自己唠叨：你姥姥活着的时候，我上山累了，回来她就给我扎膀子，你姥姥那针灸的手艺绝了。
我记得爸爸说的这个场景：姥姥还说爸爸火大，钱没了可以再挣，身体完了，一切都没了。
那天，爸爸给我打电话，说那个按摩器不好使，要我在网上买一个痒痒挠。
我问要啥样子的。
他说：就要和你姥姥那样的就行，你还记不记得了，竹子的那种，5个爪的。
爸爸越岁数大，越念旧：有时候打电话问他吃什么呢，他念叨你妈烙的韭菜盒子，啧啧啧！
然后小声捂着话筒：手艺照你姥姥可差远了。
对于姥姥和爸爸之间：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每顿饭，爸爸一碗上尖的面条，紧底下还藏着一颗荷包蛋。
妈妈也继承了姥姥的传统，一吃饭，就给爸爸盛上满满一碗，一颗荷包蛋，明晃晃地摆在面条紧上面。
爸爸：啧啧啧！人家荷包蛋是藏在面条子紧底下的，一点也没有给人家惊喜。
妈妈瞪了老爸一眼：都让他姥姥给你惯得！
至今为止，我认识了无数朋友，看过了无数电影，都没有找到这样的情节：
那就是，一个落魄抑或幸福的姑爷子，边扒拉着丈母娘的手擀面条，眼泪呼呼地往碗里砸！
可能。
对于老爸那段苦难的日子，就是靠姥姥埋在面条子紧底下的那颗荷包蛋，强撑着的吧！
如今，和那个年代不一样了。
一个人倘若要是败了，很多时候是没有“避风港”的。
自己也不会觉得，就这样回家就好了，回到那个有爸爸妈妈的屋子里，把接下来的日子过完，或者重新振作再出发。
就因为，他们缺少爸爸碗里，姥姥藏着面条子紧底下的那颗荷包蛋。
我是赵主任，和你一起怀念过去，怀念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