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上的未成年网红,正在被时代量产



儿童和成人的界限,正在被模糊。
你童年时可能经历过的“给叔叔阿姨表演一下”,在互联网时代开始大行其道。油管、INS、抖音、快手、B站,一个又一个社交媒体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小网红”。
孩子们有的因为好奇,主动参与进网络名利场,更多则是被父母牵着手,走向网红之路。他们来到世间,从一块陶泥被拉成坯,在不同的模具里印,成为模特、拳击手、吃播以及电竞选手。当然,前缀加上“儿童”或是“少年”。
“小网红”的存在不是什么新闻,它曾是互联网直播浪潮中,被红色包围的一小片蓝色。今天,这一小片蓝也终于坚定地变红。各大平台出现了越来越多,由未成年人担任主角的综艺、直播或视频。孩子们稚嫩脸庞的天真可爱,正在成为焦虑时代下,人们的一大消遣来源。
但最近一条关于“小网红”的负面新闻,却化开了消遣表面可能存在的糖衣。

在动图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穿着粉裙的小女孩,在电视机前手舞足蹈。小女孩2017年出生,被家人叫做“佩琪”。这段跳舞视频发布于2018年10月19日,那时的佩琪刚刚一岁半。
这是众多“宝宝生活分享”类型视频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所以,它没有受到平台用户的过多关注,普通地沉没在了同类账号中。可随着该账号发布视频数量的增加,它的“画风”开始产生变化,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高的关注度。
伴随着视频的不断更新,账号管理者,也就是佩琪的父母,仿佛摸索出了一条规律——发布佩琪的“吃播”视频,最容易迎来人们的围观和点赞。于是,他们开始录制佩琪的吃播视频。在屏幕中,佩琪总会毫无顾忌地,吃掉父母准备的各色食物,其中包括炒面、汉堡、炸鸡以及多种高热量食品。显而易见,佩琪的吃播方向,偏向了如今风口浪尖上的“大胃王”。

人们的关注越来越多,称赞佩琪可爱的评论也接连不断地刷新。于是,佩琪不健康的吃播,就这样延续了下去。与关注数同步增长的,是佩琪无法用正常形容的体重——2岁半时,小佩琪已经50斤,到了3岁,这个数字已经飙升到了70。
随着近期对“大胃王”的批判热潮,佩琪以“3岁女孩被爸妈喂到70斤当吃播赚钱”的标题,登上了微博热搜。很快,原视频发布平台以“被举报密度过大”为理由,封停了其父母记录佩琪生活的账号。

随之而来的讨论,和很多类似新闻都有相同点,混乱。有人义愤填膺,抨击佩琪父母“为了赚钱不顾孩子死活”。有人传谣“佩琪只是养女,亲生女儿很瘦”。有人信谣,大骂佩琪父母应该下地狱。但在南方周末报记者采访佩琪父母后,一切谣言不攻自破。
佩琪的父母有稳定工作且“家中三套房”,拍视频并非为了赚钱,至今因为视频获取的收益,也只有数百元。至于“不是亲生”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佩琪是两人唯一的女儿。他们拍短视频上传的理由,也只是为了记录孩子的成长和“为了好玩”。

也许,这位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小网红”吃播,背后真的没有什么阴谋。有的只是一对缺乏育儿健康常识,太过溺爱孩子,又喜欢获得关注的父母。可社交媒体本身,却在事件中,承担上了一部分责任。
比如,当南都记者问及佩琪母亲“是否曾为吸引更多关注上传视频”时。其母坦言,这种心态确实有。比如,她一直记得,在某个转发量高达20w的视频中,网友们纷纷评论“被佩琪的吃相搞笑到”,她于是很受鼓舞。
答案很明显了,这是“网络名利场”中,“名”的那部分。佩琪的父母,因为女儿吃相受到网友喜爱,获得了更多关注,满足了一部分虚荣心。这种曾经以“给叔叔阿姨表演一下”形式隐蔽的情感,在如今互联网化,成为微信朋友圈乃至各种社交媒体上,不同角度的“晒娃”。它也和以往的表现形式一样,被人们接受,被人们喜爱。

那“利”的部分呢,人们绝不会毫无理由地去质疑,佩琪父母是否利用女儿盈利。这种现象之所以产生,是否因为越来越多人们,通过“晒娃”获得盈利的现实,让人们对“利用孩子谋利”的话题,越发地敏感起来。
那么,未成年人在社交媒体,是否真的具有盈利能力?
2002年6月,国际劳工组织ILO在第90届国际劳工大会中,决定将每年的6月12日,定为“世界无童工日”。此后,很多国家都出台了相关法令。比如,我国就在同年10月1日,发布《禁止使用童工规定》,禁止用人单位招用不满16周岁的未成年人。

放眼世界,在更多欠发达国家和地区,童工至今仍是很多家庭为了生计,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但在今天愈加富强的中国,童工似乎已经成为了遥远的历史。大部分人只在文学作品中,窥见过这个群体曾经存在的痕迹。
但随着互联网的出现,很多事情都被改变了,比如“童工”的概念,以及未成年人的盈利能力。

福布斯公布的2017年度最高收入YouTuber排行榜上,一个6岁小男孩的账号“Ryan Toys Review(瑞恩玩具评测)”名列第8。此后的2018年和2019年,小男孩瑞恩两次登上榜首。在2019年公布的榜单中,年收入更是高达2600万美元(约1.8亿元人民币)。
我们进行简单的换算,2019年我国北京市人均月工资为7828.49元,约等于8千,年薪9万6千元,约等于10万。如果不考虑升职加薪,那么一个拿着北京平均工资的成年“北漂”,只需要工作1800年,就可以够上瑞恩2019年一年的收入。这段时间,约等于从曹操死时的建安25年,工作到如今的2020年。
当然,小男孩瑞恩的“工作内容”同样让人咋舌,玩玩具。
在瑞恩的油管频道,他会在成年人的帮助下,拆开一个又一个玩具把玩,偶尔还附上一些有趣的儿童科学实验。随着类似视频的制作与上传,瑞恩的粉丝越来越多。后来,瑞恩的父母干脆辞去了原来的工作,专心打理油管频道。今天,“瑞恩”IP下已经坐拥2640万订阅者,孵化出多个子频道,甚至还配有专门制作的相关动画短片。

随着小男孩瑞恩的“一马当先”,油管上以儿童为主角的频道越来越多。此时,一部分“儿童顶流”也进入了大众视野。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们可怕的吸金能力。
2019年,比8岁男孩瑞恩更“年轻”的6岁韩国女孩Boram(宝蓝),就凭借直播收入,为一家人在韩国首尔的“富人区”江南区,购置了一套价值800万美元(相当于5000万人民币)的豪宅。而宝蓝播放最多的视频,只是一场关于炸酱面的“吃播”。
“小网红”们可怕的吸金能力,建立在海量粉丝的基础上。除了可观的广告流量收入,他们的带货能力也尤为惊人。原因不难理解,因为他们产出的内容,多偏向和自己年龄相同的受众,所以很容易对观众产生吸引力。

拥有购买能力的父母们,自然会希望孩子用上流行玩具,体验和屏幕上“瑞恩们”的相同快乐。这样一来二去,“小网红”们的吸金能力,就随着他们定义“流行”话语权的增加,水涨船高。
事实上,在电视还是主流媒介的时代,未成年人强大的吸金能力就已经被人们注意。那时,它的名字还叫做“童星热”。
近二十年来,我国观众对“童星”的记忆,可能要从1992年播出的第一部神话儿童电视剧《小龙人》开始。主演陈嘉男在3岁时,就开始了儿童表演方面的训练。4岁时,他被《小龙人》剧组选中,从此成为中国最家喻户晓的童星之一。
拥有类似经历的童星还有很多。比如2005年首播的情景喜剧《家有儿女》的主角,杨紫、张一山和尤浩然。又比如,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仪式上,以稚嫩脸庞代表中国,迎接世界的林妙可。他们中的大多数,在成为童星后,随着年龄增长,顺理成章地步入演艺界,成长为“明星”。

有所得,自然也会有所失。童星成为“明星”前的生活,并不全是“高大上”。“小龙人”扮演者陈嘉男,就曾在接受采访时提到过,他在孩提时期完成表演工作后,很难回归正常的学校生活。而一时的无法适应角色转变,相比较尝到演艺界甜头影响未来择业,以及过早承受演艺界高压产生心理影响,已经算是比较轻了。
虽然如此,但父母们仍然带着“望子成龙”的想法,努力让孩子搏一搏童星机会“赢在起跑线”。依照“惯例”,随着市场需求量的增加,越来越多的童星培训机构,自然会顺时而生。于是,为了让孩子拥有一个年少成名的机会,家长们义无反顾地,付出高昂的培训费用。

2013年,在亲子互动真人秀《爸爸去哪儿》播放后,节目中登场童星的代言费,甚至超越了家长。可想而知,在“爸爸去哪儿”和类似节目热播后,“童星热”又被推上了一个怎样的高度。
2014年12月22日,我国《广告法》针对“童星热”现象,进行了修订。修订中指出“不得利用十周岁以下未成年人作为广告代言人”,并补充“针对14周岁以下未成年人的商品或者服务,不得含有劝诱其要求家长购买广告商品/服务”。
但在新兴的社交媒体,尤其以那些家人和孩子同时出镜的“软广”为主,“广告”的界限变得十分模糊。你很难说,在展示孩子无邪行为的同时,贴出同款产品购买链接的行为,无法被划归到“广告”分类。但以短视频为主的社交媒体上,“小网红”们的现状又确实,处在这种模糊的边界。

于是,无法被完全禁止的“小网红”,数量越来越多。未成年人的身影开始出现在各行各业,比如——游戏。
巴西的9岁《堡垒之夜》玩家Zenon,在2020年5月,突然被官方Ban了四年的竞技模式游玩权利。原因很简单,《堡垒之夜》竞技模式拥有13岁的最低游玩年龄限制。
此后,网络上出现两种观点。一种认为Zenon拥有极高的游戏天赋,他在不久前,获得了《堡垒之夜》全球单人竞技模式的不错名次,证明了自己的实力。这样的电竞种子选手,没有必要被限制在休闲模式。
另一种则认为,无论Zenon的电竞实力如何,都无法忽视他9岁的年龄。在这样的年纪,Zenon不应该过早把生活重心放在电子游戏,他应该去体验更多事物。况且,13岁的最低游玩年龄限制,是早就被《堡垒之夜》官方规定的。Ban掉Zenon账号的竞技模式权限,既合情又合理。

类似的现象,也同样出现在国内一位年幼主播的《英雄联盟》直播事件中。2018年,斗鱼上曾经短暂地出现过,一位8岁的LOL主播。当然,8岁打《英雄联盟》也许不算稀奇,但这位“超级萌牛牛”的段位,却是峡谷之巅钻一。
因为有摄像头证实牛牛并非假打,直播间里的观众越来越多。有趣的是,牛牛的直播间里,始终保持着观众努力营造的和谐氛围。牛牛的“叔叔阿姨粉”们,甚至在牛牛父亲指责牛牛操作失误时,向父亲提出意见“你吼辣么大声干嘛吗”来维护牛牛。
当然,牛牛的直播间迎来了和Zenon类似的结局——被封禁,理由则和Zenon相似,年纪太小。

未成年人和游戏圈相关的事件,总能吸引更多关注,并引发热烈讨论。但相似的焦点,投射到社交媒体上,就变得虚无缥缈起来。确实,作为焦虑的现代人,你可能不会随时玩游戏,不会认可未成年人游戏主播的出现。但你也许并不讨厌,偶尔看看社交媒体上出现的,那些有趣的“小网红”们。
毕竟,孩子们的天真无邪,总能让人解压。生活随处可见的行为,只要和天真无邪的孩子联系起来,都会产生莫名的轻松魔力。相比较刻意剧本下成年人的表演,孩子们的举动,无疑使人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单纯和可爱。

可是,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人们向社交媒体上的未成年人,投入了更多关注。才导致了越来越多“小网红”的出现。当然,这无法简单地用好或坏定性。观众们只是被孩子的天真可爱吸引,孩子的父母们,也大都只是抱着“望子成龙”的想法。也许,他们的想法更加纯粹,只是为了分享孩子可爱,满足一点无可厚非的虚荣心。
只是,我们始终要考虑到,不同可能性的存在。“望子成龙”的教育理念虽然自古就有,但另一方面,在我们的社会,也存在着“养儿防老”的俗语。
以往低下生产力年代诞生的词语,在今天已经变得没那么适用。但也许,类似的理念,已经成长为“把孩子培养成小网红”的特殊All In手段。毕竟,除了过早催熟孩子心智的缺点之外,成为“小网红”仿佛确实对孩子,对家庭,都“百利而无一害”,是人们熟知的那句“这是为你好”或者“这是为了这个家”。

在这样的环境下,无论是母亲口中“为了好玩”拍摄视频的佩琪,是在父母帮助下,成为“油管首富”的瑞恩,还是在小学时期,就战胜大多数成年人的电竞种子选手Zenon和牛牛,都只会以不同的面貌,越来越多地出现。
有趣的是,这种现象早在电视媒介流行时,就已有人预测。
1985年,美国作家尼尔·波兹曼出版名作《娱乐至死》前,他为大众所熟知的作品,是1982年出版的,同样讨论电子媒介对人类社会影响的《童年的消逝》。在书中,作者对“童年”概念进行了系统性的分析,并预测随着电子媒介的发展,“童年”概念将从人类社会消失。
不过,在2003年去世的作者可能没有想到,在他走了十几年后的今天,信息时代就完全覆盖了人们的生活。作者对“信息媒介打破不同年龄阶段认知界限”的担忧,也随着互联网对电视、收音机的取代,成为一种普遍现象。

人们对于“童年”的概念,恰似作者的预言一样,变得更加模糊。在信息时代尤其是今天,无处不在的信息,确实打破了不同年龄阶层的认知界限。简单地说,就是你可能和你8岁的女儿拿着手机做着一样的事,比如“打王者”或者“刷抖音”。你们从“王者”和“抖音”所获取到的信息,一定存在差距。但这样的差距,从更深层次上看,可能并不大。
那么,如果孩子们不可避免地接触社交媒体、网络,成年人该怎么帮助他们。也许答案很简单,尊重他们的主观意见,尊重,也许是最好的帮助。
在佩琪父母成为舆论攻击对象的同时,评论和媒体同样关注的焦点,是一段吃播视频中的片段。在视频中,一张小佩琪连声“别弄了别弄了”的截图,成为最大的舆论来源。通过这张截图,人们普遍认为,佩琪的父母为拍摄视频,根本没有在乎佩琪的想法,而是逼着佩琪继续进食。

不难看出,人们目光的焦点,并非在于禁止社交媒体上出现未成年人。而是希望他们,能够更多地表现出自我,而非在监护者的要求下,成为“工具人”。不过,屏幕外的声音,终究只能对屏幕内,产生极为有限的影响。对于那些在社交媒体上出现的未成年人,只有作为监护者的父母,才拥有实质上的影响和控制能力。
而对监护者来说,唯一处于情理之外的限制,只有随着时代发展,可能会滞后,但一直在完善的法律条文。
不过,面对这种情况,我们没必要哀痛扼腕。也许关于信息时代,出现在大众视野里未成年人的争议,都只是时代更替中,必然产生的附属品。一切都在变化,就像今天的人们很难理解,公元前11世纪的斯巴达人,会将7岁的孩子送入军事学校,进行残酷的训练,这些归国家所有的孩子们,进行的教导是团体重于家庭。

时代总要往前,过去乡间田垄里,坐在牛背上吹短笛的牧童,已经成为一代人的记忆。当然,有些东西不会变,比如永恒存在的牧童和牛。只不过,牧童手中的短笛,今天已经变成了一款99.8%屏占比,带有前后立体双扬声器,搭载最新旗舰处理器的5G智能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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