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隐藏在潼江深处的古城,消失的民族,一张报纸改变了平凡的十七岁

  大家好我是狐狸,在陆陆续续生病一年之后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天涯,带来了另一个新故事。

  这个故事的灵感来自我高中时代的一对双胞胎姐妹花。

  两个人都学习成绩很好,而且长得一模一样,就算是认识了很久的人,光凭样貌也很难在一时分辨出来。但两个人的性格却完全不一样,姐姐是班长,很aggressive的一个人,永远要做第一,目标明确,无论是魄力和决策力都是一等一,当然也因为这样的性格有很多非议,挺多同学不爽她的。

  妹妹呢,虽然成绩也很棒,但却是一个没什么主见的人,可能是觉得姐姐太优秀了,有点自卑,平常说话都比别人声音小一些。

  她两都因为各自性格的关系,没有什么朋友。当然啦,因为我读的是艺专,每个艺术生都很swag很cool,所以没有朋友也挺正常。

  原本我跟她俩也没有什么交集,因为我一直是个差生,永远在我们班垫底十名徘徊,知道有一次我被分到跟妹妹同桌。

  一开始她对我挺抗拒的,我们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一天到晚学习,我一天到晚都在书桌底下看漫画,所以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跟我说话。

  但我这个人特别没脸没皮,为了抄作业,每天都带小零食贿赂她,过了没多久,她就跟我成了朋友。

  说真的,我当时真的感受到她赤诚的友谊,也许是从小到大她最好的朋友只有姐姐,几乎没有跟别人走得太近过,所以她对我真的是相当没得说,那种友好连我自己都有点被惊到。

  我问她,你跟我做朋友,不嫌弃我学习不好吗?

  妹妹忽然露出一个苦笑:“学习好又有什么用呢。有些事,整定的(注定的)。”

  当时我不是很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过了大约一学期,有一次她就跟我说,不如你来我家玩。

  我能看出她有些紧张,长期的相处中我只发现姐妹俩都属于很朴素的人,但她从来没有跟谁提起过家里的事。当时我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但她又提出来,让我到她家里住一晚上,因为她家在郊区,一去一回不方便。

  最开始我不是很想接受,虽然我们都是家在本地,但我从小就没有去什么朋友家住过,觉得毕竟没有熟到那种程度,会有些不方便。

  但她的眼神非常非常真诚,我都不好意思回绝,就同意了。

  那天最初的记忆很模糊,大约是我们放了学,我就跟着她一直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去了一个城市边缘我都没听过的地方。在公车上妹妹一直对我很热情,聊东聊西,但姐姐对我非常非常冷淡。

  我能感觉到姐姐非常讨厌妹妹这个决定,她有几次甚至希望我能回家,不要跟她们去。但是妹妹一而再再而三的说服姐姐。

  我也是个心很大的人,我当时只单纯地觉得姐姐不喜欢我,因为我是个差生,她怕我把妹妹带坏了。

  到了她家,意料之中的朴素,但她的父母亲都相当热情,也许是女儿第一次带同学回来,准备了一大桌子饭菜,弄得我特别不好意思。

  就在吃饭的时候,我突然听到内屋传来一个非常古怪诡异的呻吟声。两姐妹的母亲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告诉我她们的哥哥也要出来吃饭,让我不要怕。

  我从来没听妹妹说过她们还有哥哥,但我确实见到了一个男人——一个至少三十多岁的男人,流着口水,瘫坐在地上,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怪声。

  原来她们的哥哥天生是个脑瘫患者。

  其实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没多大的事,但当时我真的没有心理准备,当他哥哥被母亲抱着坐到餐桌旁的时候,我真的被吓到了,我从小到大没这么进距离的接触过脑瘫病人,而且年纪太轻,连脸上的恐惧都不会掩饰。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在那一瞬间,深深伤害了妹妹。

  吃饭的时候陆续听她们的妈妈说,因为有这样的哥哥,所以他们的父母在高龄再次接受人工受孕,生了双胞胎姐妹。

  她们俩是为了以后接替父母照顾哥哥而存在的。

  当天晚上默默吃完饭,我一直尬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姐妹俩的爸爸倒是很健谈,他为了缓和气氛,就跟我聊起来,这时候我才知道,他们家竟然不是汉族,而是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少数民族(sorry我现在忘了是什么),所以他们的姓氏百家姓里是没有的。

  并且她们的爸爸告诉我,他们家族,每一代都是研究易经的。

  然后妹妹就半开玩笑的跟我说,她爸爸能看到人的过去,和未来。

  我说真的吗?那可以帮我看看吗?

  然后他爸爸就看了我的手相,他看的方法很奇怪,是让我把手放在距离比较远的地方,眯着眼睛看。也绝对不碰我的手。

  他就跟我说了一句话,你今后会很有钱,但你每一分钱都是靠自己一笔一划挣的,一步一个脚印。没有偏财。

  当时我觉得他说的是画画,我还在心里纳闷,为什么是一笔一划?难道我写毛笔字挣钱?可是我的字很丑啊!

  更多的他就不肯说了,过了很多年我想起来他说得还算有道理,我现在就靠写字挣钱,之前的小说版权卖了很多钱,可是每一分钱就是靠我敲键盘一个一个字敲出来的。

  聊到晚上,我就该睡觉了,两姐妹睡在一个很狭窄的房间里,上下铺,因为我来了,就把下铺让给了我。

  我一晚没睡好,因为墙壁很薄,她们的哥哥一直不定期的会在隔壁发出些奇怪的声音。然后我发现,到了半夜,两姐妹就要轮流起来代替妈妈照顾哥哥。

  我迷迷糊糊听到两姐妹在外面的对话,姐姐一直数落妹妹,不应该把我带回来,家里的事不应该让我知道等等。

  “她和我们的生活从根本上就不一样,你知道我们生下来是为什么吧?”我听到姐姐说:“我们活着,就是为了照顾哥哥的。我们俩的命,是整定的(注定的)。”

  我还迷迷糊糊听到很多话,但现在也忘记了。

  第二天,我一早爬起来和她们坐公共汽车回了学校。从那天开始,妹妹却有意无意跟我疏远了。

  她本想摊开她的生活,让我走进去,但是我做的也不好,我让她失望了,她又关上了那扇门。

  到现在我还是很后悔,虽然我已经老到懂得有些人注定只能跟你的生命擦肩而过,但我对当年我流露出的那个表情,内疚至今。

  偶尔我也会想,她们俩过得好不好,这么出色的姐妹花,是否遵循了自己的命运,接替了家里照顾哥哥的使命。

  她们俩还画画吗?

  这段很平凡的经历,在我的回忆中一直挥之不去,所以有了以下的故事。

  老实说,我不相信命数,但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东西,我希望她们能够在直面命运的同时,又不屈服于它。

  冲破它。

  我命由我,不由天。
  ——————————————————————————

  2008年4月12日早上9点。

  “爸?”

  刘凡从卧室里跳出来,挠了挠睡成鸡窝的头发,一边把牙刷塞进嘴里,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门厅。

  不出意外,里面一只鬼影都没有。

  两种可能:要么一大早出门看人打牌了,要么昨晚在酒馆又喝断片儿了没回来。

  刘凡的内心波澜不惊,主要是她对他也没抱过什么指望。

  哪怕今天是她的生日。

  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刘凡!!!!你在哪?!!!我已经到了!!”

  林小茹的声音要是被国家拿来重点改造一下,搞不好能研发成高分贝杀人武器。

  “大姐,就算把我震成聋子,高考也不加分。”刘凡边拿远话筒边说:“这就出门。”

  ————————————————————————————
  刘凡在互联网上搜过自己的名字,超过400万检索结果,同名同姓在中国就有超过15万个,使用频率的排名只比“张伟”、“王芳”、“李娜”略后几位。

  她的前半生,就淹没在这400万条检索结果里。只用寥寥数句话就能概括:

  成长在一个普通的沿海城市。就读一所普通的学校。成绩平平,样貌平平,平庸的就像4月12日这个日期一样,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乏善可陈,历史上和她同月同日生日的伟人,最近的也在600年前的印度。而他的名字偏偏又长有难读,她从来没记住过。

  今天是周六,可是作为一个高考在即的学渣并没有过周末的资格,只有去图书馆复习刷题才是常态。

  小茹占的座儿在自习室最里面的角落里,还没等刘凡走近,她就憋着她的大嗓门夸张地挤出一句话。

  “凡凡生~日~快~乐~”

  刘凡心里一暖,可能全天下也就她还记得自己的生日了。

  “今天凡凡大寿,一会刷完题我们去吃牛扒!吃完卡拉ok!我拿了我哥的会员卡,里面还存了好多饮料……”小茹絮絮叨叨地说。

  “卡拉OK?就我俩??”

  “没有啦~还有流川枫……”小茹挤眉弄眼往刘凡身后看去,果不其然,一个愣头愣脑的大个子正拎着书包超她俩走过来。
  自从林小茹上个月跟这傻帽谈起了恋爱,无论她俩去哪都变成了三人行。

  这傻帽是八班一个体育特长生,长得跟流川枫那是八竿子都搭不上,上了球场一如脱了缰的哈士奇,典型的身强智缺,但荷尔蒙早就蒙蔽了钟小茹的双眼,不但觉得他帅到天下无敌,还给他以「灌篮高手第一人」取了封号。

  这段时间,俩人几乎是见缝插针地腻歪在一起。

  “来来来,包剪锤——”流川枫一看到刘凡就来了精神,也没顾上这里是图书馆,大声道。

  这句话已经成为他每次见到刘凡的例行开场白。

  “才不要。”刘凡翻了个白眼。

  “来嘛来嘛,就玩一盘,看在我一会请你吃牛扒大餐的份上。”

  刘凡瞟了小茹一眼,小茹竟然毫不在意他说的话,满脸写着鬼迷心窍。

  爱情果然能让女人变蠢。

  “我先声明我出剪刀。”流川枫一边说一边伸出左手:

  “石头——剪子——布——”

  刘凡没好气,只能伸出了左手。

  “输了!”流川枫一声爆笑:“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出不了拳呢?哈哈哈哈……”

  笑笑笑,你才好笑。

  这个世界这么大,凭什么就不能有人玩不了包剪锤呢。切。

  刘凡心里想着,却还是不自觉看了眼自己左手的拳头。

  五根手指头——大拇指、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均成自然弯曲的形状,握在掌心里。

  只有小指,就像是某个战场上不听指挥的士兵,孤零零地杵在空气中,看起来十分搞笑。

  其实这个残疾不是天生的,在刘凡的掌心内侧,顺着小拇指向下,有一条十分不起眼的细长疤痕,刘凡从记事起就有这道疤了,据她爸说,是刘凡小时候调皮,在地上乱爬,被啤酒瓶的玻璃渣扎穿了手筋,又没有及时治疗,最后虽然伤口痊愈了,但小拇指却落下了永久性残疾——没有感知神经,也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其实如果不是观察的足够仔细,很少人会注意到这个细节,毕竟刘凡在手指自然延展的情况下看上去和普通人并没有不同。她也从不主动对别人提起。

  遇见林小茹之前,她一直没有什么朋友,说到底,也是因为残疾的小拇指让她有些自卑。

  林小茹算是第一个对刘凡的手没有大惊小怪的人,她还偷偷告诉刘凡自己小时候割了阑尾,所以也算是没了个器官。

  林小茹的没心没肺让两个姑娘就这样成为了朋友,刘凡什么都会和她说。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们的世界多出了一个人,小茹知道的事,流川枫就会知道。

  拿手指的事跟刘凡寻开心变成了流川枫的日常刚需。

  “凡凡你别跟他计较,他就是傻——”小茹嗔怪着拍了拍流川枫的背,露出一个老母亲关爱熊孩子的眼神。
  “再来一盘再来一盘……”流川枫不依不饶。

  “滚滚滚!少TM烦我。”

  刘凡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也不知道是她用力过猛,还是流川枫壮如狗熊,她竟然一个重心不稳,咣铛一声,连人带凳子翻到在地上。

  倒霉透了。

  刘凡一边在心里暗骂一边准备爬起来,忽然被堆在旁边的一捆书吸引了视线。

  自习室里一直堆着很多书,大部分都是图书馆藏书多余的库存。和很多书店的做法一样,这些书五十本一捆一百本一捆地被尼龙绳扎着,一垒一垒码成堆,被报纸或塑料布包裹起来,被年复一年地闲置在角落里。

  可吸引刘凡的不是这些书,而是其中一张用来裹书的报纸,这张报纸背压在书堆的最底下,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上面积满了灰尘。但这些灰尘并没有厚到遮盖住报纸本身的内容,那行黑色的印刷字体,如同一把利刃刺进刘凡的眼睛——

  这……是什么?!!

  刘凡几乎没有思考,抬手就把整张报纸刷刷地撕了下来!
  ——————————————————————————————

  “凡凡你没事吧?”小茹从书桌的另一边探过头来:“摔到哪了?”

  刘凡抿着嘴爬起来,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残缺的报纸。

  “凡凡,你的脸怎么这么白……”小茹被她吓了一跳。

  “我……”

  刘凡避开她的眼神,快速地把那张报纸塞进了裤子口袋。

  “凡凡……你怎么了?”

  刘凡仍是沉默。

  “你是不是生气了?”小茹忽然一脸恍然大悟,转头一拳锤在流川枫的背上。

  “都是你的错啦!你干嘛要推凡凡!快跟她道歉!多大了还要玩这么弱智的游戏!你今天不把凡凡哄好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我靠!别打别打……我没推她,是她自己摔倒的,再说之前我每次都拿这事逗她玩儿,她也没生气啊!好好好行行行,我道歉我道歉,我弱智,我愚昧,我无知,我不该惹我媳妇最好的闺蜜。对不起对不起……”流川枫鞠躬如捣蒜,但小茹的手还没有停下来。

  “别打了!”刘凡忽然大声吼道。

  顿时,整个自习室的眼睛齐刷刷朝她看了过来。

  “凡凡你怎么了?”林小茹也被刘凡吓了一跳。

  “和他没关系。”刘凡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边挤出来,声音又变得和蚊子一样小。

  “凡凡……”

  “我,我,我还有点事,我先回家了。”刘凡腾地一下站起来,仓皇地把桌上的课本往挎包里塞。在小茹和流川枫的惊愕之中,狼狈地向外走去。

  “凡凡,凡凡,你去哪啊?你不要生气,你别走啊,我还订了蛋糕……”

  小茹不依不饶地在后面追着刘凡,可她跑得更快了,直奔出图书馆,转眼就没了人影。
  ————————————————————————

  刘凡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四月的海城已经和盛夏一样炎热,街上没有一丝风,汗水顺着额前留下来,流到眼睛里,她心里却比眼睛更难受,找了个没人的街角蹲下来。

  缓了一会,她把手指探向裤子口袋,那明明是一张薄薄的报纸,此刻却像是烧红了的烙铁,刺疼她的指尖。

  就像是一个做了亏心事的盗贼一样,她心虚地向周围看了看,直到确定身边没有人,才慢慢地把纸掏出来。

  报纸名曰《山城日报》,名字很陌生,应该是外省某个小地方的报纸,从发黄的纸张和老式的排版来看,应该是很多年前的。报纸的边缘被自己撕得参差不齐,但所幸新闻内容完好无损,加粗的标题历历在目:

  「厂区爆炸!女婴被抢,疑犯引爆化工原料趁乱逃亡!」

  她的视线顺着标题,移到一旁的疑犯画像上,画像下方印了一行小字。

  「犯罪嫌疑人,男,身高1.74米左右,体态中等,目前下落不明。希望广大群众积极举报其线索,如直接协助抓获嫌疑人并移交公安局,奖励5万元。举报电话:0835-XXXXX」

  尽管一些细节不太相同,但熟悉的眼神,从左眉向下直到面颊的疤痕,嘴唇上的痣……她几乎能百分百确定。

  这张画像,是她老爸。

  明明是超过35度的正午,刘凡却不寒而栗。
  ——————————————————————————————

  手机忽然在口袋里震动,把刘凡吓了一跳,掏出来一看,是小茹。

  她按掉,她又打,就这样重复了好几次,终于不再响了,刘凡盯着屏幕发起呆来。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盖掉了小茹的电话。

  刘凡曾天真的以为,这辈子无论什么事情,都能跟小茹分享。

  一直以来,小茹知道她每一件事,她的快乐,她的痛苦,她最深处的秘密,她的残疾。

  可此刻她甚至连接起电话,佯装没事的勇气都没有。

  我爸是个罪犯。

  我爸是个罪犯。

  我爸是个罪犯。

  你让我怎么告诉我最好的朋友,我爸是个罪犯?

  别慌,再好好想想,刘凡逼着自己又吸了一口气,从头到尾看了一眼标题。

  「厂区爆炸!女婴被抢,疑犯引爆化工原料趁乱逃亡!」

  爆炸,夺婴。

  她举起报纸的碎片,透着日光,逐个角落寻找,终于看清裂纹边缘一行只撕剩一半的小小日期。

  1991年X月X日。

  这张报纸发行于十七年前。

  如果我爸是劫匪,那这个婴儿是谁?

  刘凡缓缓放下报纸,正午火辣的太阳落在身侧店铺的玻璃橱窗上,反射出她苍白的脸。
  ——————————————————————————————

  刘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街上绕了一圈有一圈,最终走回家的。

  她家在老城区的旧宿舍楼里,几十年的旧楼密密麻麻抱成一圈,白墙的腻子早就掉完了,贴满乱七八糟的小广告。夕阳西斜,光线却被邻里邻居种的花草和晾的被褥挡在了外面,穿过老旧的单车棚,刘凡愣愣停在楼门口,邻居庄叔拿着蒲扇,从面前的棋盘里抬起头,叫了她一声。

  “哟,刘凡回来了?”

  她还在发愣。

  “你爸昨晚可是没少喝,先在酒馆喝了半斤白的,又在超市买了一瓶洋酒,回来的时候站都站不稳了,合着在这睡了半夜。”

  “……嗯。”

  “早上又听他说有事,兴致匆匆出去了,这会回来没?”

  “……嗯。”

  “回来了?”

  “……”

  庄叔大概是看出了她心不在焉的搪塞,转头啧了一声,继续下他的马前车。

  刘凡抬头看向二楼那一方隔着防盗网的窗,它那么小,却是她住了十几年的地方。

  像我爸这样的人,真的会是罪犯吗?刘凡问自己。

  大家都叫他老刘。每次有人问他尊姓大名,他都呐呐回应,叫老刘就行。

  叫顺口了,慢慢大家就忘了老刘那个古怪的原名,刘十三。

  “这名字也起得太随便了吧?”刘凡以前就问过老刘:“十三十三的,听起来像是在骂人。”

  老刘呐呐,没有回答。

  “爷爷奶奶难道生了十几个孩子?”

  “毛得。”

  老刘的回答总是言简意赅。

  “那为啥爷爷奶奶给你取这么个名字?”

  如果不想回答或者回答不上来的问题,老刘通常会选择沉默。

  印象之中只有一次被刘凡逼急了,随口吐了一句:“这名字不是你爷爷奶奶起的。”

  就再也没有更多的信息。
  或许是因为脸上的疤太狰狞,从刘凡记事起,刘十三就没敢过什么正经长工,给别人看过店面儿工厂,当过门卫,做过保安,偶尔也接接帮熟人接点零活,运运货什么的。

  不像别人的爸爸天天朝九晚五兢兢业业,这么多年老刘就像粘了翅膀的泰迪,放纵不羁爱自由,想干啥就干啥。

  主要原因是他对生活生没啥要求,手里但凡有点闲钱,大部分都拿来换醉生梦死。

  这种人,真的会是杀人放火的罪犯吗?

  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就好像新闻偶尔报道的奇案,某人只因同名同姓,平白蒙冤二十年,直到有了DNA鉴定技术才沉冤得雪。

  但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海海社会里又有多少?

  “哟,是凡凡回来了呀。”

  刘凡刚走到家门口,对面的防盗门就开了,里面探出一张熟悉的脸:“吃了饭没?我熬了汤,快进来喝点。”

  一听见朱阿姨的声音,刘凡眼眶就红了。

  刘凡从没见过自己的亲妈妈。照老刘的话说,她妈在她生下来没多久就去世了。

  没有留下照片,也没什么遗物,刘凡只能常常幻想,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会不会也跟其他小朋友的妈妈们一样,会温柔的唤着刘凡的名字,擦干她额前的汗,把她轻轻拢在怀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刘凡想象中妈妈的模样变成了朱阿姨。

  朱阿姨是她家的老邻居,幼儿园老师,小学时候搬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主动肩负起了自己的伙食重任。可以说刘凡人生有三分之一的饭菜,都是从她碗里匀出来的。

  朱阿姨丧夫多年,虽然刘凡年纪小,但也能约莫看出她对老刘有那方面的意思。

  可惜老刘宁愿醉倒在大街上,也不愿意多看朱姨一眼。

  大人的事,三两句话心下就明白了,过了几年,朱阿姨也没再强求,别人介绍了工厂的鳏夫,很快就再组织了家庭,生了孩子。

  可对刘凡的照顾却没有间断过,一年到头,每天晚上也会为她多留一碗热汤。

  “还杵着干嘛?快进来啊。”

  “……我不喝了。”

  没等朱阿姨反应过来,刘凡就转身进了屋。
  ——————————————————————————

  屋里昏昏暗暗,刘凡摸了摸电灯开关,最终还是没开。

  她家是一房一厅,成年之后老刘就把房间让给了她,自己睡在门厅里。此刻门厅空无一人,茶几上放了两个空酒瓶,一个烟灰缸,一只塑料袋,里面有半个吃剩馒头,也不知道放了多久,硬的就跟化石一样。门厅的角落里还有一架折叠床,上面随手扔了几件衣服和一床薄棉被。

  这就是老刘,平日里对衣食住行则是能简则简,他似乎永远活在现代社会的对立面,除了“生存”这件事之外,对这个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

  老刘从小对刘凡的养育方式,大概跟养狗也没什么区别。

  他从来都不是别人嘴里说的那种好父亲,什么给孩子辅导作业,为孩子做饭,带孩子去逛公园旅游……

  不存在的。

  事实上他跟“责任心”这三个字连边都挨不上。

  据说刘凡小时候的尿布老刘都不会换,硬是憋出尿道炎了,才抱着她去找邻居刚生完孩子的阿姨帮忙照顾。吃喝啦撒更是奉行自己吃啥刘凡吃啥的原则,三岁那年就敢给刘凡喂麻辣火锅的汤底,五岁家里停水就给她灌老白干解渴。

  再大点刘凡上学了,所有伙食都在饭堂解决,在家要是想吃饭,除非自己做。

  想想自己能无病无灾活到十几岁,真是个奇迹。

  这么多年,她只觉得他不算是个好爸爸。

  可此刻刘凡站在这里,一个可怕的想法油然而生:

  他没法像别的孩子爸爸一样对我,或许是因为……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我爸。

  “嘭!!!”

  就在这时,厨房里传来一声巨响。
  ——————————————————————

  刘凡冲进厨房,只见老刘愣愣站在那里,旁边一堆狼藉。

  “……你,你在干嘛?!”

  在刘凡记忆里,老刘进厨房的次数简直是屈指可数。

  老刘看了她一眼,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抬手指了指锅里黑乎乎的菜。

  “马老头那孙子,跟我说把菜放进锅里翻两下就行,比睡觉翻身还简单。”

  “你今天干嘛突然……”

  老刘拍拍手,把烂摊子留给她,径直出了厨房。

  一如他这么多年以来,打扫卫生买菜做饭,没有一样不是刘凡管。

  刘凡把烧糊的排骨倒进垃圾桶,瞥见一旁的灶台上堆着几只打包盒,里面不知道是老刘从哪买回来的烧鸡烧排骨和小龙虾。

  都是她爱吃的。

  他竟然记得今天是她生日。

  可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这些菜都是现成的,隔水蒸热就行,不用放高压锅。”刘凡叹气的时候,老刘已经去客厅把二锅头拧开了。

  天渐渐黑下来,俩人坐在客厅里,看着一桌热腾腾的饭菜,一时间刘凡竟有些恍惚,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虽说是父女俩,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这样坐下来吃正经饭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

  老刘至始至终都没碰筷子,而是把一碟碟菜推到刘凡面前,自己则抓起桌上的剩馒头塞到嘴里。

  刘凡也没动,那怕是山珍海味,她现在也没心思吃。
  “咋了?菜不合口?”

  这个问题要是别人家的老爸问起来,刘凡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但十七年了,刘十三鲜少问她这种问题。

  刘凡没说话。

  老刘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硬塞到她手上。

  那是一只红色的丝绒袋,上面绣着一个福字,打开绳结,就看到里面装着一对金灿灿的耳环。耳环款式独特,一边垂下一条金线,下面各挂了一只金色的小球,直径五毛钱大小,球面上刻着细密的条纹,不像是现代的工艺,倒有几分古朴。

  “这是你买的?”

  刘十三的回答有些意味深长:“你也算是个大人了。”

  俩人又沉默了几秒钟,老刘瞅了刘凡一眼,意思是为什么她不试试。

  他根本不知道,刘凡没有耳洞,学校也不让带饰品。

  刘十三又把菜往前挪了挪:“吃吧。”

  “我有些事想问你。”刘凡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开口。

  老刘拿起酒瓶,心情似乎很好,破天荒点了点头。

  “关于我妈妈。”
  ————————————————

  刘十三手里的酒瓶僵在空中。

  “没什么好说的,”他的声音有些含糊:“干嘛问这个。”

  “我妈是怎么死的。”

  “难产。”老刘想都没想,但他的眼神却下意识地看向别处。

  “她在哪死的?”

  “你问这些干什么,陈年旧事。”

  老刘转过头,拿起酒灌了几口,嘴巴就紧紧闭住了,这么多年来只要提到妈妈和刘凡的出身,他的反应就没变过。

  可是这一次,刘凡没打算轻易罢休。

  “我在哪里出生的?”

  “医院。”

  “哪一家医院?是市里的还是外地的?”她不依不饶。

  “你读书读傻了吗?没头没脑问这些扯犊子的事干哈子?”老刘不耐烦起来,竟拿起酒瓶想起身离开:“好好准备你的高考,别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

  “你不许走!”刘凡腾地一下站起来,拦住了老刘的去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今天疯了吗?”

  “我到底……”

  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轰!

  刘凡还没说完,一声巨响,刘十三抬手砸在茶几上。

  茶几应声裂成两半,碗碟掉落一地。

  “回房间做作业去。”老刘的话里听不出任何感情。

  刘凡没有动,而是死死咬住颤抖的嘴唇。她知道只要一张开嘴,就会问出那些无法收回的话。

  ——报纸上写的是真的吗。

  ——你真的杀过人吗。

  ——你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谁。

  她最终什么都没有问。她忽然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男人,这个被她叫做爸爸的男人,什么都不会告诉她。

  眼泪掉下来之前,刘凡抓起书包,转身夺门而出。

  她还很年轻,没经历过这样的变故,以至于此刻全身心地沉浸在内心的痛苦之中。

  却忽略了一个小小的细节。

  很久之后她想起这一夜,如果当时她能观察到这个细节,那么后面的很多事情或许都不会发生。

  至少不会以那么惨烈决绝的方式发生。

  被老刘拍断的茶几,并不是什么塑料的廉价货,而由一块和辞典一样厚的大理石桌面和实木底座构成,比水泥都坚硬。

  老刘那一掌,却让这块大理石和实木底座从中间应声而裂,连地板上都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而他的手,却毫发无损。

  这不是一个普通人的力量。
  ————————————————————

  刘凡冲出楼道,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黑洞洞的楼道。

  那一瞬间,她有一丝期待。

  可楼道里的灯久久没再亮起,她的期待落了空。

  那个被她叫了十七年爸爸的人,终究是没有追上来。

  刘凡最后朝楼上望了一眼,却不是看着自己的家,而是另一边朱姨的阳台。

  暖黄的灯光笼罩着窗户,里面飘出浓郁的饭香和孩子的欢声笑语。

  朱阿姨后来生的女儿,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梳一对羊角辫,每天朱阿姨都会牵着手送她上学。她的声音像黄鹂一样清脆嘹亮,里面没有一丝烦恼。

  那是来自幸福家庭孩子特有的声音,此刻却刺痛了刘凡的神经。

  无数个杂乱的念头一闪而过:

  ——如果报纸上写的是真的,那会不会……我真正的家还在?

  ——我的亲生父母会不会……还活着?

  ——我的妈妈,也许根本没有死……而是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日夜思念着我?

  ——我真正的家人,他们会不会爱着我就像……就像朱阿姨爱着自己的女儿一样?

  想到这儿,刘凡忽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咬牙就朝火车站的方向跑去。
  ——————————————————————

  报纸上写的县城,位于蜀西和滇南交界的大山之中,别说南方人了,本省人都未必听得过。刘凡在火车站的报亭里花两块钱买了份地图,找了半天才找到那个比芝麻还小的名字,她用笔画了个圈,从售票窗外递进去。

  “一张去这里的票。”

  “小姑娘你不会是要一个人坐车吧?”售票员打量着她哭得红红的鼻子和一身校服,免不了多问一句:“去干什么?没有大人陪着吗?”

  “……回家。”

  半响,刘凡抬起头答道,眼睛里有什么在闪动。

  “我看看……今晚11点的还有票,”售票员敲了两下键盘:“特快400。”

  “没有再便宜点的吗?”

  “慢车180,26小时,硬卧。”

  “有没有硬座?”

  刘凡最终握着不到一百块钱买到的硬座票,从售票厅里出来,又在小超市买了面包和一瓶水,钱包就空了。

  没有出远门的经历,加上离家出走的时候太着急,她根本没往钱上面想,去了那边吃饭住宿都要用钱,没有钱是寸步难行。

  要不然打个电话给小茹?可是眼看着都快十点了,一来一回拿上钱也赶不及火车。刘凡不自觉地抬头向火车站正中的广场时钟看过去,忽然瞥见站外商业街上密密麻麻荧光灯牌的其中一块。

  「洪福典当行」。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名表,黄金,豪车抵押。

  刘凡看着手里攥着的丝绒袋,犹豫了半秒,就朝马路对面跑去。
  ——————————————————

  典当行伙计把耳环倒在丝绒盒里,拿镊子巴拉了两下,放在克数称上。

  “按照现在黄金的市价,一克380元,你这个我能给你这个数。”伙计伸出五根手指。

  “怎么这么便宜?你算错了吧?”刘凡盯着克数称的液晶屏:“这明明写着将近4克……”

  “小姑娘,我这是典当行,可不是善堂,你拿再好的物件来换钱,也一样要打折扣。”伙计耸耸肩。

  “你这折扣也打得太狠了吧?”刘凡愤然:“连半价都不到!”

  “看你这对耳环手工挺特别,我再给你加50,不能再多了。”伙计手一摊。

  “趁人之危!”刘凡气得大叫:“我不卖了!”

  伙计盎盎然,也没再留客,刘凡刚准备走,一个声音从店铺内堂传来。

  “什么事这么吵?”

  帘子撩开,走出个中年人,身上穿着丝绸唐装,手上戴着四五串檀木珠,脖子栓条金链子,捧着保温杯,一看就是社会人。

  “师傅。”店里的伙计毕恭毕敬站起来:“小事,一对耳环,价格没谈妥。”

  “既然没事,我这先走一步。”师傅边走边吩咐,也没有正眼瞧刘凡。

  如果不是真的急钱,刘凡也万般不愿意跟这种油腻大叔打交道,但她咬了咬牙,一步拦在对方面前:“你家伙计恶意压价,我的耳环明明不止值五百。”

  “哦?什么货?”油腻大叔斜眼看了看伙计。

  “普通金饰,不到4克。”伙计回答。

  “小妹妹,我徒弟给你价不算低。”师傅笑笑:“我们开门做生意,诚不欺客,若是每个客人我们都按照行价收,利润从哪来?”

  一丘之貉。刘凡在心里愤然,可如今自己是泥牛入水,确实需要钱,于是一咬牙,盯着师傅说:“再加点。”

  “哎,拿出来看看货吧。”
  师傅虽然脸上有些不耐烦,却还是接过刘凡的丝绒袋,再次把耳环倒出来,用手垫了垫,又拿放大镜看了两眼,沉默了一会道:“你想要多少?”

  “我……”刘凡一时语塞,心里暗暗盘算。一克黄金市价380,四克就是1520,自己先打个八折,把价钱叫高,这样对方还价时也不会太狠。

  “……1200吧。”心里算完账的刘凡回答道。

  伙计噗嗤笑出来,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刘凡。

  师傅到没有立刻搭话,而是摸了摸手腕上的木头珠子。半响抬起头,柔声说:“小姑娘大晚上的往火车站跑,又要典当金饰,怕是遇着麻烦了吧?”

  其实这只是生意场上一句客套话,到典当行来的客人,哪个不是因为遇着了麻烦?可刘凡不懂这些,她忽然就被这句话说得眼睛一红。

  “我要去找我的家人……”刘凡说着,下意识攥紧手里的火车票。

  “我也有个女儿,比你大一些,”师傅见她不答话:“谁都会有遇到难处的时候,我就当帮帮你吧。”

  说罢,他打开柜台下的夹万,点出一千二百元整,推给刘凡。

  刘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谢……谢谢叔叔。”

  “典当的物件,会在店里留六个月,六个月后若无当主的消息,就当做对方自动放弃典当物,我们会找别家出手。但叔叔也要提醒你一句——”师傅看着刘凡:“他日你回来赎的时候,就不只是这个价格了,加了利息,是要涨价的。”

  “我明白。”刘凡点点头。
  ——————————————————————

  刘凡刚出店门没多久,伙计的疑问就像山洪一样喷发:“师傅,你给的价也太瞎了把?这横竖怎么算都是亏本买卖,我们真要改行做慈善么……”

  “我看今晚不会再有什么生意了,把闸下了吧。”

  见师傅不理自己,徒弟只好愤愤然下了铁闸,确保关上门之后,中年人小心取出耳环放在托盘上,拿手里的保温杯,刷地向上面淋去!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两颗金坨坨上深深浅浅的划痕,在冉冉蒸汽中慢慢舒展开来,一丝丝绽放,数秒之中竟成了两朵盛开的黄金菊花,在花蕊的中心,两颗碧绿的翡翠珠晶莹剔透!

  伙计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嘴巴张成了一个O型。

  “果然是巣金错,”过了好一会,师傅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水珠:“竟然真的存在!”

  半分钟不到,蒸汽消散,冷却后的黄金菊花渐渐闭合,包裹起翡翠珠,变回了最初质朴的样子。

  “里面竟然还藏了两颗帝王绿。”师傅这才舒了口气:“今天我也是头一回开眼了。”

  “这究竟是……是……”伙计是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词汇。

  “你入行太浅,肯定不会知道,也不怪你。就连我也是早几十年做学徒时、听一些北方老行的掌眼们聊起过而已,毕竟这种工艺一直是个传说。”师傅边说边把耳环小心地捏起来,放回丝绒袋里。

  “巣金错?”伙计似乎还没看够。

  师傅点点头:“’金石开花,熠熠笙华’——这种秘传的造金手艺在明朝《天工开物》里就记载过,其实利用的是金属热胀冷缩的原理——所有的金属都会热胀冷缩,但受热点不同,黄金在贵金属中的受热点最低,但质量的改变也微乎其微,以致肉眼难以察觉。而巣金错,就是通过这个原理,把黄金受热后的改变,达到视觉最大化。”

  “噢,那听起来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事。”伙计吐了口气。
  “原理是简单,但做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师傅摇摇头:“这种手法做出来的饰品通常贴身佩戴,由人的体温将其形态改变——可要让黄金感受到体温的微妙变化,手工的复杂度比登天还要难。你刚刚看到的菊花,每一根花瓣都如蚕丝一样细,不仅如此,工匠还要在这些金线中凿出数十条中空的孔道,以便空气可以流通。当人的体温碰到金线,空气产生气压,热胀冷缩,才能让花瓣绽放。”

  伙计听得直咽口水,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巣金错做出来的首饰,不但美艳绝伦,还能起到检测体温的作用,相传晋文公的贴身戴勾和武则天的抹额,都用了这门工艺。可惜这种技法在唐代以后就失传了,普遍的说法是这门工艺耗时耗力,往往要终其一生才能完成一件,最终走向没落。但还有一种说法,是掌握这门手艺的民族,一夜之间从中土消失了。”

  “也就是换句话说,如今这对耳环,是价值连城?”伙计瞪大眼睛。

  “即便说是稀释珍宝也不为过,哪怕是拿到苏富比,也不会比成化斗彩鸡缸杯逊色。”师傅叹到。
  (注:成化斗彩鸡缸杯,明朝成化黄帝的御用酒杯,在苏富比拍卖行以2亿港元价格拍卖。)

  “那我们还做什么生意啊!直接把店盘出去,再把这对耳环一卖,后面三辈子都不用愁了!”伙计兴奋得眼睛都红了。

  “这种宝物,我们一辈子能看一眼已经无憾,就别打什么歪主意了,”师傅笑着摇了摇头:“那小姑娘想必也不知道它的价值,但无论她从哪里得来的,这对耳环的主人都不是我们能惹得起的。不出一个月,必然有人来赎。如果到时我们拿不出来,可就不是亏钱这么简单了,拿命赔不赔得起,都是两说。今天我帮那孩子,也是为我们日后留一条路。那孩子……不简单。”

  说完师傅打开夹万,小心地把丝绒袋放到最里面。

  “记得这件事,不要和别人说。”
  不好意思,本来昨天应该更的,结果老妈住院了,跑去陪床没带电脑……
  ——————————————————————————

  火车在夜色里慢悠悠地穿过山岭和田野,刘凡挤在几个老大爷和农名工中间,被汗臭和尿骚味熏得无法呼吸。但她并没有觉得有多么煎熬,心里更多的是忐忑,毕竟旅程的终点站,是她最初属于的、却又从未了解过的远方。

  当然,还有冷静下来后的一丝丝懊恼。

  马上就要高考了,教室的黑板后面是大大的一行倒计时,老师每日每夜地强调着考上大学才是成功唯一的途径,身边所有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那怕晚上停电都打着手电筒自习。

  自己就这么没头没尾的跑掉了,真的好吗?

  而且……这么一个招呼都不打就离家出走,他会很担心吗?

  刘凡的脑海里不经意又浮现出老刘的脸。

  平日里这个“老爸”似乎对她的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缺席家长会,从不过问成绩,甚至连自己就读高中的名字都说不利索。

  可刘凡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和老刘吵架,爬到了学校教学楼的水塔上,攀爬梯陡峭,上去就下不来了。

  那时候自己还小,不懂呼救,只会一个劲的哭,哭到累了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只见夜幕暗沉,繁星满天。

  当时她吓坏了,刚想哭喊,就听到老刘的声音。

  “这里风大,回家了。”

  老刘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水塔上,也不知道在自己身边坐了多久。

  他的表情木讷平静,一如往常,没有评论也没有斥责,只默默转过身示意刘凡爬上自己的背。

  刘凡被老刘背回了家,路上还吃了烤串,以为这事就过去了。直到好些天后才听学校老师提起,那天老刘见自己没回家,来学校寻找,一只手就把当值的保安从凳子上提了起来,老刘那眼神,像要吃了人,把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大汉吓得尿了一裤子。

  他……是担心我的吧。

  刘凡摩挲着手机,无数次想按下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却没有勇气。
  如果告诉老刘自己现在在前往山城的火车上,如果告诉他自己要回去找自己真正的家人,他会不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不顾一切把她拦下?

  如果她真的和家人相认,她和他之间的父女关系也等同于结束了吧。

  想到这儿,刘凡心里竟然一阵难过。

  可更让她难过的是,无论自己和家人是否相认,她和这个这么多年来叫「爸爸」的人,她的家,她的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从她看到报纸的那一秒起,就回不去了。
  ————————————————————

  一天之后,刘凡在攀枝花下车,又转了辆长途大巴,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快晌午了。刘凡在车站前面的小店里随便扒了碗粉,就朝县城的公安分局走去。

  公安局的值班室里坐着个小警察,正贴着桌上的电风扇吹凉,他的手边摆着一份报纸,刘凡一眼就认出是《山城日报》,和自己书包里装着的报纸一样。

  “干撒子事的?”

  小警察很快注意到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的刘凡,操着一口川普问道。

  “我……我想……”刘凡一时间不知道从哪开始说好。

  “报案?”

  刘凡摇摇头。

  “失物招领?寻人寻物……”

  “对,我寻人,”刘凡赶紧接上嘴:“我找我家里人!”

  小警察从凳子上支直了身体,示意刘凡坐到桌子前:“来笔录做一下哈,先填资料,这里,姓名电话身份证号码……妹娃儿不是本地人吧?来干哈子?和自家个人走失了?在哪里走失的?”

  刘凡拿起笔的手顿了顿。

  “不是……我不是走失的。”

  “啥子?”小警察有些疑惑:“你没得走失?那就是你家人走失了?咋个时候走失的?有没得照片……”

  “不是,你搞错了,”刘凡急忙摆摆手:“我才是那个丢了的人,我是17年前在这个县城丢的,现在我回来找我的家人!”

  小警察明显没消化她的话,一脸懵y逼地看着她。

  刘凡索性掏出那半张报纸,推到小警察面前:“这份报道里写的婴儿,就是我。”

  小警察拿起报纸,看了一会,眼神越来越疑惑。他随即从凳子上站起来,转头招呼了一个比他更年长的警察过来,两人就着报纸,用当地话快速地讨论着。

  刘凡听不太懂四川方言,但模模糊糊辨认出来一些关键性的词语:

  这个妹娃儿……十七年前……大案……凶手……在逃……必须逮捕……

  凶手在逃,必须逮捕!
  那两个警察齐刷刷向刘凡看过来,目光仿佛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一路上她的心都很乱,贸贸然跑来了警察局,以致她根本没想过——没想跟警察交代自己的事,问等于间接说出老刘的下落!

  她原来只单纯的想来找回自己的父母而已,她从来没想过做这一切需要承受的后果。

  如果警方从她身上顺藤摸瓜,找到老刘,那么等待老刘的会是什么?

  蓄意引发爆炸,劫持人质……这些罪行一经定罪,不是枪毙,也是无期徒刑了吧??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刘凡一定会义愤填膺地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种罪犯就该由法律来制裁。可是如今发生在自己身上,刘凡一想到老刘要面对的下场,她的心就动荡难安,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老刘真的罪无可恕到这个地步吗?

  可那是……那是她叫了十七年的“父亲”啊!

  老刘是不是曾经如此恶贯满盈,刘凡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在这十七年来,老刘对她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说是亲人,却更像陌生人。

  其实不止刘凡,老刘对其他人也这样。

  十几年上下楼的邻居,老刘碰到谁都没抬过一次头;小区里的住户,除了楼下几个酒友,他一个也叫不出名字。

  刘凡只听庄叔说过,早年小区有一次煤气管道泄露,他好像看见过老刘从浓烟里把几个吓到腿软的妇孺夯了出来。可事后庄叔问他,他只淡淡回一句:你看错了。

  刘凡也曾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爸爸可能是个大英雄,可这一切或许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她有可能从未了解过这个相处了十七年的男人。
  “妹娃儿,你怎个知道这个丢失的婴儿就是你?”那个老点的警察把报纸递到刘凡面前,目光如炬。

  “我……我……”

  刘凡惶恐,眼神不经意间盯着报纸上老刘的照片看了半秒。

  那老警察的经验果然丰富,虽然紧紧是一瞬间,但他仍然捕捉到了刘凡的眼神。

  “你认得他撒?”老警察盯着刘凡的眼睛:“你能认出这个疑犯?”

  “我……不是的……我不……”

  刘凡顿时乱了方寸,一激动就站了起来。

  “妹娃儿,莫得紧张,慢慢说。”老警察很懂盘问的技巧,用手拍了拍刘凡的肩膀,就像用钉子把她钉回座位上。

  “小郑,你给她录个详细的口供,我给市局打个电话。”老警察边叮嘱那个年轻人边往里走,回头还不忘了用方言快速吩咐了一句。

  「盯紧她。」

  刘凡竟然听懂了。

  “妹娃儿,你再把整件事情的前应后果,搁我说一遍哈。”小警察在口供记录纸上边写边说。

  “好……我说……”刘凡咽了一口口水:“但我想先去个厕所。”

  她抬起头,用尽量诚恳的眼神看着对方:“警察叔叔,我坐了好几小时长途客车来这里,膀胱都要憋爆炸了。”

  小警察点点头,顺手朝左边一指:“女厕左转第二间。”

  五分钟后,老警察打完电话,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人呢?”他问小警察。

  “去厕所了。”

  “不好!”老警察一拍脑门,急忙追到女厕前,踹开反锁着的门,只见里面唯一的一扇窗户大开,刘凡已经不知所踪。

  连同桌上那张报纸的残片,一并消失了。

  “你什么都没问出来?”

  小警察摇摇头,桌面那张笔录纸,信息栏除了刘凡的名字,一片空白。
  ————————————————

  刘凡一口气跑了几条街,转进一条小巷,探头观察了一会,没有人追来,这才逐渐冷静下来。
  眼瞅着报警这条路是走不通了,还有什么方法能找到自己的家人呢?刘凡再次把那张报纸掏出来,从上到下逐字逐句地读了一次。

  “1991年11月13日下午3时,四川省山城宜宾区定安路附近某厂区突发爆炸,相关部门立刻赶往现场展开救援,迄今已有5名职工人伤亡……据目击者回忆,爆炸疑为人为某周边村寨男子……”

  宜宾区定安路,刘凡在心里默念。

  “叔叔,请问宜宾区定安路怎么走?”刘凡拐出小巷,朝路边的本地人打听到。

  “定安路哦,毛得多远,打个红公鸡(摩的)也就五块哈。”那人大致告诉了刘凡路线,这个县城比她想象的小很多。

  “您知道那边有个工厂区吗?”刘凡又问道。

  “厂区哟……那里以前到是有得一个钢厂,毛得搞起来,荒废好久咯。”山城人笑的很淳朴:
  “很好认,定安农贸市场往西,那一片平房就是喽。”

  刘凡按照路人指的路,打了个摩的过去,果然看到一片灰扑扑的厂房,和旁边的农贸市场格格不入。

  她很快找到了工厂的大门,因为年久失修,沾满了斑驳的铁红锈迹,被两条铁链紧紧拴住,刘凡拽了两下,铁链从门里锁死,没有半分松动。

  “有人吗?!有人吗?!”虽然也没报什么希望,但刘凡还是不停喊着。

  一时间,荒凉的厂区回荡着刘凡的声音。

  “你在抓子?嚷嚷嘛?”
  猝不及防地,一颗花白的脑袋从大门不远处一个转角探了出来,把刘凡吓了一跳。

  那是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头,拿着搪瓷茶杯,眯着眼睛看着刘凡,看上去就不是好惹的。

  “老爷爷,您好,我是来找人的……”刘凡赶紧跑过去:“请问我怎么才能进去?”

  “滚滚滚,瓜娃子,到别处耍去。”那老头对刘凡的问题充耳不闻,不耐烦地挥挥手。

  刘凡这才看清,老头身上披着的,是一件洗得发白了的保安服。他探头的那个转角后面是一爿加盖的砖房,里头是个简单的起居室,看来老头是常住在这里的。

  “爷爷,您能让我进去吗?”刘凡问:“我要找这间工厂的的负责人……”

  “都走啦!早就没人啦!这里都空了好多年了。”老头连连摆手:“莫得废铁收了,早被拾完了。”

  感情他把我当成来这捡破烂的了,刘凡心里想。

  “爷爷,我不是来收废铁的,我想问的是十七年前在这发生的一起爆炸案。”

  老头明显愣了一下。

  “你是……什么人?”他转过头,眨了眨浑浊的眼睛,从上到下打量着刘凡。

  “我是……”

  刘凡一时间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老头的脸色就变了。

  “天皇老子来了也没用,我该吐的早吐完了,现在还来想跟老子扯皮,你妈卖批,给老子爬开!”

  说着,咣地一声,把门甩上。

  该吐的早吐完了?

  刘凡琢磨着这句话,忽然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从老头的年龄判断,他至少六十岁了,如果十几年前他就在这上班,那他很有可能是当时的目击者!

  难道真被自己歪打正着找到人了?!

  可是……要怎么撬开他的嘴呢?

  刘凡搓了搓鼻子,就在她刚刚凑近老头的那一刻,她很敏锐地闻到,他手上那只搪瓷杯里飘出来的酒精味。

  散装二锅头,跟刘十三的味道一样。

  刘凡眼睛转了转,转身往农贸市场跑去。
  没过多久,山城开始下起雨来。老保安正坐在堂屋里听戏,忽然闻到一阵肉香。

  他从窗口探出头,只见刘凡正蹲在屋檐底下,头发上都是水,身上也淋了个半湿。

  “瓜娃儿,咋个还在这?”老保安一脸不耐烦地看着刘凡。

  “爷爷,我找不到车回去,”刘凡擦了一把额头:“您能先让我进来避避雨吗。”

  县城人毕竟还是淳朴,看着一小姑娘在雨里,老头皱着眉头犹豫了片刻:“只能坐一会。”

  刘凡乖巧地跟在老头后面进了屋,顿时一股酒气窜入鼻孔,连刘凡这种从小闻惯酒味的都不免下意识揉了揉鼻子。不大的堂屋里堆满了空酒瓶,刘凡赶紧打开塑料袋,让卤肉的香味暂时盖过酒气。

  “爷爷,这是我刚刚在农贸市场买的,要不要一起吃点。”刘凡自己拿出一只猪脚塞在嘴里,另一只手把塑料袋递给老头。

  “你自个儿吃。”老头明显咽了咽口水,却还是摆手拒绝,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一大口。

  “其实我是专门买来孝敬您的,”刘凡边说边从书包里掏出一瓶泸州老窖,她也算是下了血本:“不知道和不和您的口味。”

  老保安盯着酒,却没有伸手接:“你到底想干啥子?”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问问当年钢厂爆炸的事……您应该是当时的目击者吧?”刘凡壮着胆子问:“报纸上的画像,是您提供的线索吗?”

  老头转过脸,没吭声,过了好一会才砸了砸舌。

  “报纸不都报道了嘛。还有什么好讲的。”

  “我觉得上面写的不是全部事实。”

  刘凡这句话是发自肺腑,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刘十三是那种人,可老头听了她的话,却莫名其妙愣了愣,眼光一下变得复杂起来。

  “什么事实不事实的,你为啥子非要问起当年?你究竟是哪个?”

  “我是……”刘凡吃过在警察局的亏,把婴儿那两个字从嘴边咽了下去,改口道:“不瞒您说,那场爆炸牵扯到我的家人……”

  老头愣了愣,忽然张大嘴巴:“……车间炸死的工人有你的家人?”
  炸死的工人?刘凡心里打了个问号,但很快反应过来,报纸上写到过有好几名工人在那场爆炸中丧生,老头会不会是把自己当成那些牺牲者的遗腹子了。这样也好,省得再花时间解释自己的身份。刘凡顺势点点头。

  老头的眼里这时才闪现出一丝怜悯:“可怜的娃儿哦。”

  刘凡没接话,拧开白酒。

  “爷爷,今天能遇见您也是有缘,我陪您喝两盅吧。”

  老头终于没有再拒绝。

  ——————————————————
  ——————————————————

  “莫瞧我现在就是一条看门狗,往上数二十年,我也是厂里一把好手。十几岁还是个青头,就在这做工咯。谁知道钢厂也会倒闭呢?所有人都走了,我也不知该往哪去,这是我待了一辈子的地方啊……”几杯下肚,老保安的脸上已经泛起红晕,话匣子也打开了。

  “好酒!我一辈子莫得啥子牵挂,唯独好这口。话说回来,你一个女娃儿,酒量也倒挺好。”

  刘凡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心里想起从小跟刘十三喝的那些酒。说起来她跟他生活了这么些年,别的啥都没学会,就练出一个铁胃和一肚酒量。

  她顺势把卤味朝老保安面前推了推,小心翼翼地说:“爷爷,既然您也知道我的身份了,您能不能把当时的事详细告诉我?”

  “都说莫提这件事了撒,我说出来也没人信……”老头垂下眼:“那些穿官袍的前前后后问了十几次,厂里的领导也问了我好多次,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他们却说我往空了吹(撒谎吹牛的意思),说我冒皮皮,装神弄鬼……连厂里的人都笑我是白日里喝多了,把脑壳喝坏了……”

  “爷爷,我信!”刘凡啪地放下酒杯:“您告诉我吧!”

  “呵,”老保安一声苦笑:“你也不会信。”

  “爷爷,你不知道,这段时间……”刘凡想起这短短两天的经历,一下也红了眼眶:“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相信的了。”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只听见外面的雨淅淅沥沥。

  “……你看了报纸撒?”老头慢慢地开口。

  “看了,报道说有人劫持了一个婴儿,并故意引爆化工原料,趁乱逃亡。”

  “婴儿……他手上确实有个小娃娃……”老头看着窗外,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但在我看来,无论是’他’,还是追捕他的那群’东西’,都不是……都不是人。”

  老头虽然已经有些醉了,却把最后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
  “什,什么叫都不是’人’?”刘凡被这个回答弄得莫名其妙。

  老保安叹了口气:“你让我讲,我也讲不清楚。但反正我觉得就是这样,他们不是常人,不是像我跟你这种’人’。”

  刘凡被老保安的一席话弄得莫名其妙,她盯着对方醉醺醺的脸,一时间竟也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年纪大了,神智不正常。

  “爷爷,这……”刘凡斟酌了一下:“你凭什么觉得他们不正常?”

  “正常人?正常人能单手就把拇指粗的钢筋掰弯吗?正常人能够平地里就飞起十几丈吗?正常人能在被人把脑壳劈穿之后,一点事都毛得么?”

  刘凡被老头一连串的问句彻底搞蒙了,过了好半天才说:“爷爷,你说这些,是您亲眼看到的?”

  “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但就我一人活了下来。”老头又干了大口酒,瞅着刘凡:“我说了吧,你也不会信……”

  刘凡怕把话堵死了,赶紧辩解:“我不是不相信您,可是这种事情要讲证据的吧,您有什么证据呢?”

  “你要看证据是吧,我就给你看一哈证据。”

  老头脾气直,再加上喝了酒,猛地站起来,从墙上取下一大串钥匙。

  “你跟我来。”
  ————————————————————————
  老保安带着刘凡绕到钢厂侧边,那里竟然又一扇小门。他颤颤巍巍开了锁,带着刘凡往里头走。

  借着即将暗淡的天光,灰扑扑的工厂在雨中犹如一只庞大怪兽的尸体,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曾经的道路早已皴裂,杂草丛生。

  老保安带着刘凡穿过废弃的浇筑间,朝里面一栋两层的水泥建筑走去。他已经有些醉了,加之雨天路滑,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幸好刘凡及时掺住他。

  “这是熔炼间,像这样的熔炉有五个,”老保安用下巴指了指其中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说到:“当时的爆炸就发生在这儿,你格我来。”

  俩人上了二楼,老头走了两步便停下来。

  “看到柱子上那个缺口毛得?”

  刘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里有一根粗大的水泥承重柱,大约近一米厚,在水泥柱上有一条细长的裂口,缝隙的深度均匀,将近两毫米,看上去就像是水泥柱不堪重负自行开裂的一样。

  “这就是您说的证据?”刘凡疑惑。

  “你觉得这个裂口是哈子造成的?”

  “豆腐渣工程?”

  老头摇摇头。

  “……我亲眼见到那些个人,仅一刀下去,就把这水泥像划豆腐一样划开了。”

  老头半醉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恐惧。

  “那时候我还是车间主任,事发当时我就在那,”老头抬手指向楼下漆黑的某处:“我根本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从哪里进来,来到我身边的。”

  刘凡张了张嘴,半响才听见自己问:“是报纸上那个男的吗?”

  “对,报纸上那个。他穿一身青挂衫,被血染红了,全身都是伤,喘着粗气,两眼通红。手里抱着一个黑乎乎的布包,另一只手拿着一把……我说不好是什么东西,飕飕冒着寒光。”老头咽了咽口水:“我还没来及喊,他就把那布包往我手里塞,让我无论如何帮他藏起来,我低头一看,那个布包里裹着的,是个小娃娃。”

  刘凡心里一惊:“你是说婴儿……”

  “对,一个小娃娃,”老保安没有发现刘凡的异样:“我被他吓虚咯,哪里敢接!推开他就大喊起来,我也忘了我喊了啥子,大概就是问他是哪个?咋个跑进来的?当时下午交班的时间,莫得多少人,但也有四五个运钢的,他们听见我的声音,纷纷聚拢过来。”

  “就在这时,另一群黑衣客冲了进来……不对,他们是飞,飞了进来……”老头的声音颤抖着,愈发语无伦次起来:“他们指着青挂衫,让他把娃娃交出来,青挂衫不依,两边就打了起来……”

  “我莫得见过那种打斗……我年轻的时候也傲斗犟,喝多了也打架闹事,但不是那种打斗。那些个黑衣客闷凶哦,窜进窜出,稀奇得狠!我连看都看不清……反应过来的工人也被吓坏了,有人想起到外面喊人,但莫得跑两步,背后黑影一闪,倒在地上就成了死人,我根本莫得看清他们是咋个死的,接下来想跑到外面的人一个接一个都倒了,我吓得腿杆一软,跌在地上。这时候我才意识到那些黑衣客是群狠人……他们根本没打算留活口!”

  “青挂衫也是霸道,抱着娃娃,还硬是打退了几个人,如果不是因为受伤太重,他可能真的能杀出重围……按我说,横竖也是抢来的,他只要扔掉娃娃,也多能逃出去,可他偏是个硬骨头。一路扑爬跟斗,被逼到熔炉边上的。”

  老头唾沫横飞地说了一堆,突然沉吟一声,不再说下去。

  “然后呢?”

  “然后我瞅见,瞅见……”老头踌躇了很久,才缓缓开口:“追上来的其中一个,一刀劈开了那青挂衫的头!”

  “你说什么!你说我爸被人……?”刘凡失声叫道,几乎同时,她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连忙闭上嘴。

  幸好老保安此刻正沉浸在回忆里,对刘凡的话并没怎么留意。

  “……然后呢?”刘凡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接着问道。

  “……我忘了。”老保安喃喃道:“只记得隐约听到哭声,天地间顿时白光一闪……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熔炉爆炸了。我不知道啥子时候已经躺在厂房外头,热气喷得我火瞟瞟的痛,我想活命,我不想死,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爬起,啥子都不管了,不顾一切往前跑,就这样活了下来。”

  “我猜当时那群黑衣客,都死在了里头,否则我也不可能活到现在……但那个青挂衫,我不晓得。”老头抬起头,眼神闪过一丝迷惘:

  “如果他死了,那是谁把我救出来的呢……可如果他没死,一个脑壳被劈开的人又能去走哪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劲上来了,老头的眼神渐渐迷离,喃喃用方言低语着,似乎这件事已经困扰了他很多年。

  一老一小就这么站在傍晚昏暗的废弃车间中。

  “爷爷,我想问你一件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凡先开了口。

  “你问。”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

  老头顿时像被雷劈了一样,睁大了眼睛。

  “你问这个做啥子?”

  “您刚刚说您那时候是车间主任,算是领导层,按道理即使钢厂倒闭,也会给您一笔补偿,再找到工作也不是难事。为什么您现在会在这看大门?”

  老头不自觉抖了一下,过了几秒,缓缓开口,声音竟有几分悲凉。

  “酒后误工,被车间开除了。”

  跟我猜的一样,刘凡心想。

  刘凡从小就帮老刘买酒,接触过各式各样的酒鬼,她知道一个人在喝多了的时候有多荒唐。

  信口开河,胡言乱语,指鹿为马,简直是不能再稀松平常了。

  要说刘凡在回到爆炸原址的时候还心有余悸,对老头说的话有半分相信的话,那么在对方提到老刘身中数十刀、头被劈开两半的时候,她已经从心眼里彻底失望了。

  姑且不说这么多年跟老刘相处,从没见过他身上有伤,一个脑袋开了花的人,怎么可能带着自己辗转南下,还照顾了自己十几年?

  什么劈开水泥,什么飞檐走壁,都是天方夜谭。

  大抵是看金庸古龙看多了吧。

  “呵,我说什么了,告诉你你也不会信的。所有人都说我那天喝麻了,捡回一条命,已经是走大运了。”

  老头的声音不大,很快飘散在空洞的回音中。
  ——————————————————————————————

  刘凡心跟老头走出来,一路上俩人都没再说话。

  眼看快到门口,刘凡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最后一个盘绕在她心里的问题。

  尽管此时她觉得其实问不问都没太大意义了。

  “您刚刚说的那些人是本地人吗?他们有没有提到过任何姓名,或者从哪来的?”

  “肯定不是本地人,他们的口音很怪,我以前从来没听过……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提过名字,至少我没听到。”

  老头挠挠头:“他们的其中一个,似乎提到过一个地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叫做东风破。”

  刘凡看着老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好。

  东风破,我还周杰伦呢。

  “爷爷,谢谢您。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虽然心里满是难掩的失望,但刘凡还是恭恭敬敬谢过老保安,转身离去。

  老头站在后面,酒气已经过去了,身子又萎靡下来。他看着还没走远的刘凡,转身朝自己挥了挥手。

  他的眼睛忽然落到了她的左手上。

  瞳孔顿时一缩!

  她的手……她的手!

  自己这么多年真的是喝酒喝糊涂了,怎么到这时才反应过来!当年那小娃娃如果还活着,果然应该也有十六七岁了啊!

  这孩子根本不是什么车间工人的家属,她就是当年那个襁褓中的孩子!

  细雨之中,老保安双腿一晃,差点没摔在地上。

  这么多年了,每次他与别人讲起当天的事情,没有一个人不嘲笑他是酒醉后的异想天开,满口胡言。

  他承认有很多事都随着时间逐渐模糊,甚至连他自己,有时候都觉得或许是真的做了一场梦而已。

  可爆炸前发生的那一幕,却清晰地烙印在他脑海——

  那一刀,不偏不倚落在那个怀抱孩子的男人头上,由上至下,瞬间劈落,见血封喉。

  就在那一瞬间,一只粉嫩的小手,从襁褓中伸出,向虚空之中抓了两下。

  持刀之人大惊,急忙收刀,可已经迟了。锋利的刀刃顺着切口,朝小手的指缝中间劈去。

  鲜血顿时染红了那只粉嫩的小手,哇的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了整个厂房。

  与此同时,周围的一切都震动起来……

  钢筋,板材还有……熔炉里翻滚着的火红钢水。

  下一秒,一片空白。

  刘凡手上那条细长的疤痕,像冰锥一样提醒着老保安,他看到的一切绝不是痴人说梦!

  都发生过。


  看着刘凡的背影,老保安的喉咙动了动,最终没说出一个字。他的舌尖还弥漫着淡淡的酒精味,但他暗暗对自己说,以后再也不喝了。

  再也不需要喝了。
  ——————————————————————

  雨水细密,顺着刘凡的发丝落在脸颊上。

  天快黑了,雨却没见任何要停下的意思,山中的天气便是这样,常年潮湿,气温不低,却透着冷冽刺骨的寒意。

  县城没什么夜生活,大部分店铺在日落之前就打了烊,偶尔擦肩一两个本地人,回头用怪异排外的眼神打量着她。

  便匆匆消失在路上。

  刘凡此刻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独自离开家,第一次搭动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她以为迎接她的会是泪流满面的家人,充满惊喜的久别重逢。

  谁料却是一栋废弃已久的工厂,和一个酒鬼的胡言乱语。

  是自己抱的期望太高了。

  十几年前的事,早已时过境迁,或许自己的家人早已像工厂的工人一样辗转离去。

  她的过去或许早已跟那张发黄的报纸一样,被人忘记。

  该回家了吗?

  可是我的家在哪呢?

  我真正的家。

  刘凡鼓起勇气把手伸进书包,攥起那张报纸,她只要轻轻一抛,就能把它扔在路边的泥泞之中。

  她的过去就会和那些浑浊的积水融为一体,化为尘泥,等待艳阳高照之时一并蒸发,永远烟消云散。

  她可以立刻跳上回市里的火车,她可以回到住了十七年的地方,回到熙熙攘攘的街道,她可以回到熟悉的学校,回到喧闹着的同学之中,做回那个平凡却无忧无虑的自己。

  但真的可以回去吗?

  她快把手里的报纸攥出了水。
  ——————————————————————

  刘凡在天黑下来之前走到了客运中心,回城的大巴还剩最后一班。她买了一张在火车站下车的票,站在狭小的客运中心外面,等待喇叭里传来的发车通告。时间还不晚,不少大巴仍在陆陆续续进站,从车上下来的乘客很快就被团团围住。

  “走哪里?”

  “盐塘、热河、马鹿有没得?上车马上就走,快得很!”

  蜀南依天险而居,地势险峻,山峦之间散落许多村镇,大巴难以到达,所以本地人会先在县城的客运中心下车,再从这转小巴往返周边的农村。县城车站的进出站口停着一大片“野猪儿”(自营小巴),司机们吆喝着目的地招揽生意。

  “妹娃儿,走哪里?”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刘凡身后响起。

  “呃,我……”

  刘凡刚想告诉对方自己已经买了车票,脑海里忽然闪过老保安的话。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地方叫东风破。」

  “盐源走不走?马上发车,别人80,收你70可以咯。”身后的中年妇女带着太阳帽,拿着一瓶矿泉水,脸颊红里发黑,一看就是本地人。

  “不,我不去盐源,请问您有没有听过……呃,我要去东风破。”刘凡想了想,纠正自己道。

  “东风破?”不出刘凡所料,中年妇女皱起了眉头:“没得听过这个地方吖!”

  “哦,那没事了。”刘凡怏怏。

  “妹娃儿你等哈啊,我给你问问哈。”

  中年妇女似乎不甘心到手的客人就这么飞了,还没等刘凡阻止,就摸出手机,飞快在上面按下一串号码。

  “狗强,有个妹娃儿说要去什么东风破,你晓得在哪里不……莫得啊,你个问问别的司机……对,东风破,晓得莫……再问问……”

  中年妇女扯着嗓门问了一圈,最终还是朝刘凡摇摇头。

  “妹娃儿,你有没有记错哟?我们的司机都没得听过这个地方哦。”

  “没事了。”刘凡轻声道:“谢谢阿姨。”

  尽管自己早有准备,但一丝失落仍划过刘凡的心。

  中年妇女走开了,刘凡从口袋里掏出车票,车站喇叭里传来通知上车的广播。

  该回家了。

  “妹娃儿,你刚刚说的地方,是潼(tong)风堡(pu)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刘凡身边站了个麻杆一样的男人。
  他依在栏杆上,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叼着烟,一口黄牙,眼窝深陷鼻翼高耸,穿一件沾着油渍的风衣,手上戴这某种风格的银饰,看上去不像汉族。

  “潼风堡?”刘凡有些吃惊——东风破、潼风堡,两个词听起来确实有些相似。

  “你知道在哪里?”

  “以前在农村赶圩的时候有听说过,滝江往西的山里,平日里没得车去。”黄牙的普通话口音很重,刘凡废了好半天才听懂:“你要去就要包车。”

  “离这里远吗?”

  “说远也莫得多远,两三个小时吧。”黄牙嘬了口烟道。

  “包车多少钱?”

  “夜车不好开,”黄牙伸出手:“三百。”

  刘凡捏了捏书包,买完酒自己还剩下七百多,去看一眼也不亏,万一真能找到自己的家人呢?

  “你要是现在走,半夜前还能赶得及,再晚山里起雾,就开不得了。”黄牙催促道。

  “……行吧。”思想斗争了半天,刘凡咬牙说。

  “先给钱哦。”

  刘凡付了钱,黄牙领着她穿过出站口密密麻麻的小巴和面包车,走了段马路,只见一辆破得不能再破的桑塔纳停在路灯旁的黑暗中,不知道多久没洗了,从挡泥板到挡风玻璃上都粘着一层厚厚的黄泥。

  刘凡不仅暗暗咂舌,三百块真是给多他了,这个车会不会半路上报废都是俩说。

  “你放心,”黄牙似乎看出刘凡的犹豫:“这里的路外地人认不得也开不了,再好的车来了都毛得用。”

  刘凡踌躇了几秒,还是上了车,黄牙摇下车窗,点了根烟,一踩油门,桑塔纳消失在细雨蒙蒙的夜色中。
  ————————————————————————————

  “还有多久到啊?”眼看就要11点了,刘凡终于憋不住问道。

  车开了将近三小时,沿着狭窄曲折的山路兜兜转转,起起伏伏。蜀地夜凉如水,细雨蒙蒙,除了车头灯那点昏黄的光线之外,目之所及一片黑暗。

  “我都还没急,你急个抓子,”黄牙把捏着烟头的手伸出窗外,跟着CD机里的乡村摇滚哼了几句。

  “我记得是过了凉山,顺着滝江一直走就差不多到了。我还纳闷呢,这都开了几十公里了,咋个还没到。”黄牙似乎心里也没底。

  “你究竟是在哪听说的?”刘凡忍不住问。

  “赶圩的时候听说的。”

  “你在哪里赶的圩?听谁说的?什么时候听说的?”

  “我们乡下赶水圩的时候听得的,谁说的……货郎吧,要么就是那些苗汉,或是藏区下来的喇嘛,我咋个记得清楚?”黄牙一耸肩:“至于啥子时候听说的……十年前?十五年前?肯定不是现在噻,现在哪个还去赶水圩这么老土哟。”(*赶水圩,沿水边赶圩的意思,过去深山里的村寨,汽车进不去,因此每个月初一十五会沿着水边赶集。)

  十五年前!刘凡差点没背过气去。

  自己算是被他彻底耍了,白骗了300块,那人信口开河的话自己怎么就信了?

  刘凡握紧了拳头,一方面是恨自己蠢,另一方面是恨眼前这个二皮脸。

  夜已深,周围一辆其他的车也没有,黑暗就像没有尽头。又朝山上开了一会,黄牙把车往路边一停,熄了火,装模作样叹口气:“我看再往前开也不对头,怕是找不到了,回去吧。”

  好么,三百块就带我兜了三小时的风!刘凡气得握紧拳头,但却毫无办法,只能同意。

  可黄牙却毫无发动汽车的意思。

  “怎么不走?”此时刘凡才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妹娃儿,300是送你来的钱,你看我车也开了几小时,也给你努力找了,怪你去的地方太偏,没找的就是没找到,这也不能怪我。”黄牙突然露出一个狡猾的笑:“你这个钱花的不冤枉,可回去的钱还是要重新算的。”
  “你要多少?”刘凡咬紧牙。

  黄牙坏笑着把手伸到刘凡面前:“夜车双倍,六百。还要加两百油费。”

  800块!感情对方要往黑里宰!刘凡又气又怕,捏紧书包:“我没有这么多钱!”

  “价格嘛好说好说,免费带你回去都行……”黄牙忽然凑上来,把手按在刘凡的大腿上:“你给我摸一哈,我就当今天做善事了。”

  “你要干什——”

  还没来得及挣扎,黄牙突然朝她扑过来。

  刘凡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别碰我!!”刘凡一边躲着黄牙凑上来的嘴,一边大喊。

  “你叫,你个使劲叫!”她的叫声却让黄牙更加兴奋起来:“老子就乐意听你叫!”

  一盆冷水把刘凡的心泼了个透凉,大半夜的,这种荒郊野岭,她就算喊破了喉咙也没用!

  黄牙一把褥起她的校服,伸手去解皮带,他的手就像老虎钳一样钳住了刘凡的手腕。

  “放开我!!”

  刘凡拼尽全力,一口咬在了黄毛的胳膊上,硬是隔着衣服把对方的一块肉撕了下来,黄牙的风衣上顿时浸出鲜血,他吃痛松手,愣了片刻,一巴掌打到刘凡脸上。

  *“你个女表子婆娘儿,老子鈤你妈啦麻皮,敢咬老子?!”

  刘凡的脸顿时肿起半边,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流,耳朵里只剩下嗡嗡声,可她知道,自己唯有这几毫秒的机会——

  啪的一声,她趁黄牙没反应过来,弹开安全带扣锁,抓起书包朝对方头上全力打过去!

  感谢黄冈练习题,感谢所有语数英课本,这几件加在一起甩出去的重量跟板砖也差不多。

  黄牙吃痛怪叫,刘凡顾不上喘息,拔开门栓,跌跌撞撞跳下了汽车!

  “老子日你妈个B,看老子今天啷个收拾你——”

  黄牙骂骂咧咧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刘凡也顾不得掉在车里的书包了,没命地往前跑。

  没过多久,一道黄光照在了路的前方,黄牙竟然把桑塔纳发动了,开着车优哉游哉地在后面追她,就像是猎狗玩弄一只受伤的兔子一样。

  怎么办!靠两条腿怎么跑得过汽车?

  往森林里跑!!

  刘凡一咬牙,转头向灌木丛里冲去,甚至没来得及听见黄牙在身后大声的叫喊。

  冲进森林,他就追不到我了——

  还没跑两步,刘凡脚下一空。

  山里的夜晚实在是太黑了,她根本没看清楚,那些密密麻麻的树木背后,是一个比悬崖好不了多少的大陡坡。

  刘凡连一声叫喊都没来得及发出,整个人向山底滚去。
  ————————————————

  “爸,我回来了!”

  刘凡推开家门,老刘从一叠报纸里抬起头,招呼她坐到沙发上。

  “你回来了?来,吃点水果。”

  老刘一边扒着茶几上的橘子一边说。

  “我妈呢?”

  “你妈在厨房里忙活呢。”

  刘凡嗦了嗦鼻子,闻着飘来的阵阵饭香:“哇,我最爱吃的酱牛肉!”

  “还有海带绿豆汤。”朱姨从厨房里探出身子,手里端着香喷喷的菜。

  “看你全身上下脏的,这是从哪回来呢?”她嗔怪地看着刘凡。

  脏?

  刘凡慢慢抬起双手,只见上面布满了累累的划痕和伤口。

  从哪回来……对啊,我从哪回来呢?

  她的校服外套此刻早已不知所踪,裤子割破了大大小小的洞,从上到下都是泥泞。

  我是去哪了啊?

  刘凡问自己。

  她回头看过去,沙发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那只碎了的茶几,和洒落在地的残羹冷饭。

  “爸……?”

  “朱姨……?”

  没有人回答。

  漆黑一片。

  ……

  刘凡模模糊糊睁开眼睛。

  疼,浑身疼,没有一个地方不疼。

  挣扎着在黑暗中坐起身,逐渐回想起来,自己刚才是从山上滚下来了。

  她揉揉摔疼的脑袋,砸咂嘴吐出一大口血沫儿。鼻腔里全是浓浓的血腥气,这一跤着实摔得够呛。但不得不说她还是很幸运,一路滚下来既没有被大树懒腰截住,也没有撞到巨石。刘凡的手在地上抓了抓,抓起一把柔软的松针,这层覆盖在山脚的厚厚落叶建立了一个缓冲带,让自己没遭受骨折的痛苦。

  四下望去,森林一片漆黑,看不到一星半点黄牙的车灯,也不知道自己是滚了多远。

  接下来该怎么办?
  雨已经停了,夜凉如水,群山绵延,这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原始森林。周围的乔木盘根错节,沉重狰狞,每一棵都像在这里长了百年,遮天蔽日。刘凡的视野好不容易穿过密密麻麻的枝叶,却只看到无尽黑暗,一颗星斗也没有,连基本的东南西北都无法辨认。

  刘凡摸了摸口袋,幸好她的手机还在,可惜一格信号也没有。没办法,只能咬着牙爬起来,打开手机上的电筒,盲打莽撞地向前走去。

  那个该死的黄牙至少有一件事没说谎,山里后半夜雾重,过了午夜,湿漉漉的雾气从泥土和沼泽里升起来,无声又迅速的铺展开去,很快就让手电筒形同虚设。

  刘凡越走越慢,忽然不知道被哪颗树根绊了一跤,摔在地上。

  这一摔,连手机也不知道滚倒哪去了。

  远处隐约传来某种野兽的嚎叫,刘凡心里一紧,随即万念俱灰。

  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是你吗?」

  冷不丁的,一个悠悠的声音忽然在刘凡耳畔响起。

  谁?

  刘凡吓得回头望去,身后空无一人。

  她的身边,仍是一片黑暗。

  难道是我已经开始产生幻听了?刘凡在心里想。

  她看过一篇文章,说人在极尽虚脱的濒死状态时,会听到美妙的音乐或者天使的声音。

  难道自己刚刚滚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你回来了。」

  刘凡还在思索,那个声音再次传来。

  近得就像是某人贴在她肩头低语。

  “谁?!”刘凡大叫。

  她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无人回答。
  刘凡呆坐在地上,回味着刚才的声音,虽然在这种时候听到一个不适宜的声音本该是件毛骨悚然的事,可刘凡却莫名觉得这个声音,让她心中涌起一股莫名温热。

  很熟悉,却说不上来在哪听过。

  “有人吗——你是谁?!”

  刘凡又用尽全力叫了一声。

  淡绿色的沼气从浓雾下层漫出来,如河水般在刘凡身边流过,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有什么东西,在沼气之中盯着她。

  刘凡想跑,可手脚却不听使唤,踉跄朝后面缩了缩,万籁俱寂,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一双、两双、三双……无数双漆黑的眼睛,从沼气中露了出来。

  刘凡的头皮彻底麻了。

  蛇。

  数条,数十条,奇形怪状,颜色各异,大小不一,越来越多,从沼气中抬起头,瞪着没有温度的眼睛朝刘凡游过来。

  刘凡连叫救命都忘了。

  雾气深处,有什么在沙沙作响,声音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

  其余的小蛇纷纷让开了道,一条比巨大的蟒蛇瞪着铜铃般的眼睛,从浓雾中探出来。

  它不紧不慢游到刘凡身前,高昂起半身,通体黑金相间的斑纹,乌黑的信子冒着一丝寒气。

  这该不会是缅甸蟒吧……刘凡用仅剩的理智回忆着高中生物课本里的内容。

  缅甸蟒是世界上体积最大的蛇类之一,分布在东南亚和滇蜀以南,成蛇据说可以长至200斤。可眼前这条,早就超出书本描述的范畴,以它的体积,即使一口生吞一个成年人也不在话下。

  今晚自己那怕侥幸活下来,也要成为群蛇嘴下的自助餐了吧。想到这,刘凡更是一阵眩晕。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一边是蛇,一边是人,中间仅有一米之隔,双方就这样僵持着,哪边都没先动。

  刘凡预想中的画面并未发生,但也没好到哪去。

  它们难道是想先吓死我再开餐吗?

  刘凡抑制住快要昏过去的冲动,勉强朝为首的大蛇看去。

  她忽然有种很诡异的感觉。

  与其说是盯着猎物,这条蛇的眼神,竟像是在打量她。
  带着某种复杂的“感情”打量着她。

  我靠,我肯定出现幻觉了。刘凡心想,蛇是两栖动物,怎么可能具备人的感情呢!

  这条蟒蛇虽然眼睛巨大,却双目浑浊,那不是智慧生物具有的眼神,自己肯定是看错了。

  可是……不对,刘凡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中奇怪的感觉。

  确确实实有什么东西在打量着她。

  就在这时,另一双金色的眼睛从蟒蛇后面探出来。

  那是一条很小很小的蛇,蜷在蟒蛇的头上,就像国王懒懒地躺在王座上一样。它通体银白,眼睛也只有黑豆那么大。可恰恰就是这么一双小眼睛,流露出一种根本不应该有的眼神。

  它在看着自己,但那种“看”,和其他蛇都不一样。

  那种凝视,就像是望穿了肉体,一毫一寸地审视着刘凡的灵魂。

  是我疯了吗?还是被吓傻了?竟然对一条蛇的眼神产生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想法?刘凡在心里问自己。

  这种僵持有持续了一会,那条白色小蛇突然收拢了目光,转身消失在缅甸蟒后面。其他的蛇也都纷纷调转蛇头,朝浓雾后面隐去。

  它们……不吃我了?

  难道是以前没见过人,不知道能不能吃?

  刘凡刚松一口气,却见那些没走多远的蛇忽然齐齐停下,回头盯着她看。

  我靠!

  说好了走,咋又停住了!这是要跳交谊舞还是咋地!刘凡翻翻白眼,差点没骂出来。

  忽然另一个想法从她脑海中闪过。
  不对,它们这不是要吃我,是要我跟着它们一起走。

  是要给我带路……吗?

  刘凡四下望去,要是天注定我该死,我现在也已经被分尸好几回了,龙潭虎穴,也不会有更糟的结局,不如跟上去看看。

  想到这,她鼓足勇气,抖了抖发软的双脚,从地上站起来,跌跌撞撞跟上前去。

  ——————————————————————

  这群蛇任由刘凡在后面跟着,排列有序地朝浓雾深处游走。也不知道它们脑袋后面是长了眼睛还是怎么回事,刘凡慢它们就慢,刘凡快它们就快,始终跟她保持着两米开外的距离。

  路变得越来越好走,那些蛇似乎在故意迁就刘凡,专门绕开了那些突出的树根和锋利的灌木,每走一步,脚下都只有柔软的松针,就像走在云里似的。刘凡虽然已经筋疲力竭,却也能勉强支撑。

  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刘凡竟然走到了树林的边缘。

  沼气开始消散,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要天亮了,接着朦朦胧胧的光线,刘凡看到脚下竟然是一个被群峰环绕的山谷。苍翠的草木之中,露出一个古朴的村镇,宛如一副年代久远的水墨画。
  “我靠!有救了!”

  刘凡情不自禁大呼,再转过头去,却见那些蛇已经不知所踪。

  她也顾不上这么多了,迈开腿朝山下奔去。
  “有人吗?!”

  刘凡随便找了间屋子,在外面大声问道,可是叫了几声也没人应答。

  难道天色太早,这些人都还在睡觉?

  刘凡跑到门口敲了敲,却发现这些村屋无论是墙、门、窗——全由青石板建起,又厚又重,手敲在上面就像以卵击石,声音微乎其微。

  这难道是滇西特有的建筑?刘凡摸了摸头,可是电视上看到的少数民族苗寨,明明都是竹子做的吊脚楼呀!

  就在这时,刘凡抬头忽然看见村子深处有一股袅袅炊烟升起。

  那绝对是人间烟火!有人在那生火做饭呢,刘凡激动得眼泪都差点没掉出来,赶紧朝那个方向跑去。

  可是这个村子的格局真的很奇怪,就像湖面上一朵巨大的圆形涟漪,没有一条直路。屋子之间的排列七零八落,有的屋子相隔甚远,有的却紧密相连,层层圈圈,走起来像迷宫一样,那丝炊烟明明近在咫尺,却任凭刘凡绕了半天也没近一点。

  简直比过森林还要心累。

  刘凡越走越崩溃,在转了几十个弯之后,实在是没力气了,吧唧一下坐在路边。

  她忽然想起来以前在电视里看到过,那些沙漠中渴死的旅人,眼见和绿洲只有一步之遥,却怎么也走不到,其实那只是幻境中的海市蜃楼。

  难道这其实只是个荒废的村寨,那缕炊烟只是自己的幻觉么?

  「往左。」

  又是那个声音!
  刘凡差点从地上跳起来,这次真的没听错。她四下望去,周围仍旧空无一人。

  “可是……怎么可能走左边呢?”刘凡盯着眼前的岔路喃喃自语到,她记得路边那口水井是她进村时经过的,再往外走就是森林了。这声音到底是想让她去哪里?

  可是目前也没啥别的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毕竟上次是这个声音让她莫名其妙交了好运,被一群冷血动物带出了森林。

  她拍拍屁股站起来,按照那个声音的指示左转走了一会,竟然没看到自以为会出现的山林,而是另一片连接紧密的石屋群,中间有一条三岔路口。

  「走中间。」

  走中间?Really?

  刘凡仔细看了看这两条路,左右都是上坡,唯独中间是下坡。那缕炊烟升起的地方明明是高处,怎么会往下走?

  “你确定要走中间?”刘凡禁不住问。

  反正也不会有人回答她。

  犹豫了一会,刘凡还是走向了下坡。没走多久,拦路出现了一堵石墙,看上去像是某种古代城邦的遗址,石墙中间,嵌着一扇巨大的石门,炊烟升起的地方正是石门后面不远的地方。

  石墙目测竟有两层楼高,由一块完整的石板雕凿而成,上面布满不知名的繁复花纹。

  石门的顶部,有一个古朴的篆刻。

  这是什么?长得像条蛇一样。是字吗?还是符号?

  还是某种少数民族特有的语言?

  刘凡左看右看,她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有人吗?!有人吗?!”

  回应她的只有沙沙的风声。

  叫了一会,刘凡逐渐冷静下来,眼前这么重一扇门肯定不是用来开的,如果墙后面真的住了人,肯定也是从别的门出入。于是摸着石墙一路沿边上走去。
  走了没多久,刘凡竟看见石墙旁有一处塌方,旁边不偏不倚还长了棵歪脖子树。

  虽说平常成绩一般,刘凡的体育运动还不赖,尤其是跳高跳远,每次都能考一百分,她在心里掂量了一下,三两下爬上树,接着树枝的力气跳上了石墙的顶部。

  借着清晨的微光,刘凡在有生之年,第一次看到如此规模宏大、气势磅礴的古代庭院式建筑群。

  黑瓦青墙,数十间古色古香的院落连成一个圈,从屋檐到廊柱都由乌金的楠木建成,没有用一砖一钉,全又榫卯接成,上面装饰着繁复的花纹,俨然一幅古代的工笔水墨,恍若隔世。

  刘凡揉揉眼睛,差点以为自己穿越了。

  她从断墙上爬下来,顺着庭院里的小径往里走,没走多久,忽然看到两个人从廊后转出来。

  一男一女,都是老人,看上去至少有五六十了,穿着某种不合时代的服饰,其中女的端着一只银盘,上面的碗里还在冒着热气。

  “你好!”刘凡赶紧大叫道:“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她话音未落,两人瞬间停步,齐刷刷抬头朝她看了过来。

  这一眼,看得刘凡心底忽然发毛。

  那眼神,好奇怪。

  但她一时间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俩人没回答刘凡,却用某种不知名的语言迅速交流了一句。

  “呃,咳咳,对不起,我自己翻墙进来的,我迷路了。”刘凡自知有点理亏。

  那俩人没再吭声,其中一人朝她走过来。

  “请问我能借个电话……”
  刘凡话还没讲完,那个老头竟然已经出现在她身边——

  怎么会这么快!?

  她刚刚明明看见他离自己至少有四五十米远,中间还隔着两座假山,一个老年人怎么着也得走个半分钟吧……

  ……等会,我刚刚有看见他在「走」吗?

  刘凡来不及细想,对方忽然抬手,毫无征兆地朝她劈过来!

  这一击又快又狠,刘凡下意识地躲避,她自认平常反应力不错,却也紧紧躲过一个擦肩,被震翻在地上。老头的手落在了背后的一座石雕上,顿时那猴头就被劈掉了一角。

  我的妈呀,这是啥技术?!

  刘凡见过同学练跆拳道,在表演台上劈段转头和木板,却没见过谁能徒手劈石头的!

  她脑袋已经彻底蒙了,只来得及看见老头袖子里寒光一闪。

  那是一把形状奇怪的匕首,刀刃和手掌齐长,刀柄隐藏在手腕之下。

  「一刀下去,他们划开这水泥就跟划豆腐一样。」

  老保安的话突然在刘凡脑海里闪过。

  那老头见一击未中,转而抬手再次朝刘凡砍去,刘凡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对方要干什么了,跳起来就往后跑。

  这人是怎么回事?虽说我是翻墙进来的,但也不至于要杀了我吧?!

  难道少数民族都这么彪悍?警察不管的吗?

  刘凡使出吃奶的劲,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先跑出去再说——

  可也就是几秒之后,刚刚袭击她那个老人就像平地里冒出来的一样,站在了她前面。

  这怎么可能?他刚刚明明被我抛在身后了啊!

  刘凡还没反应过来,小腹忽然吃痛,径直飞出去好几丈,跌坐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她甚至都没看到对方出手,自己就中招了。

  “我……我不是来……我来找我……家……”刘凡无路可退,疼痛让她语无伦次。

  可刘凡的话没让那老头慢下半分。

  刀光一闪,映出自己惊恐的脸,刘凡忽然意识到,那老头的眼神之所以古怪,是因为里面根本没有半分人类的情感,就像一只机械的木偶一样。
  叮铃。

  叮铃叮铃。

  电光火石之间,有一个清脆的铃声从不远处传来。

  眼前那个老人,忽然就像被点了穴一般,猛地停下了动作。

  里屋某处忽然传来一个苍老模糊的声音,同样是方言,刘凡听不懂。

  远处一扇朱门微开,沙帐之中走出几个人来。

  刘凡看不大清楚,只隐约见到一个女人,面披黑纱,由数人搀扶着,步履蹒跚走到廊下。

  铃声正是从她手里发出。

  “救命!救命!!”刘凡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个机会,她不顾一切朝那一行人大叫着。

  那女人缓缓回头,打量了一眼刘凡。

  “救我!!”

  她的瞳孔忽然一缩。

  下一秒,刘凡眼前一黑。

  在树林里折腾了一宿,她终于撑不住了。
  ——————————————————————————

  半梦半醒间,刘凡感到自己的脸上有一丝冰凉。

  她微微睁开眼,只模模糊糊见到一个人正拿着汗巾,在她脸上仔细擦拭。

  被黄牙打肿的半张脸疼得刘凡一阵呲牙。

  对了……自己先是滚下山,又在树林里摸爬了一晚上,脸上一定全是血泥污垢吧。

  “是她……真的是她,她回来了……”耳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是谁?

  刘凡的心突然揪了起来。

  她顾不得全身酸痛,强撑起身,这才看清那只拿着汗巾的手。

  那只手带着黑麻布的手套,只能看到下面若隐若现的苍白皮肤,手指上却带满了花纹奇异的戒指,上面镶嵌着浓墨重彩的各色玉石,其中一枚引起了刘凡的注意——戒指上镶嵌的古朴金球,竟跟老刘给自己那对耳环出自一种工艺。

  “醒了?”

  虽然口音浓重,但刘凡还是听懂了对方说什么。

  只见她晕倒之前叫住的那个女人,正依座在床边。

  她仍旧披着薄薄黑纱,里面呆了冕冠看不清脸,身穿黑色的宽袍,袖边和领口刺着繁复古朴的花纹,腰间一条束带,镶满重工的金银箔,脖子上还挂着以松石、玛瑙和很多刘凡叫不上名字的石头组成的项链。这装扮咋一看很像少数民族,却又说不上是哪一支,又像是不知道哪个朝代的古画里走下来的人一样。

  “我这是在哪?”刘凡问。

  “孩子,你在家啊。”

  那女人凑上前来,用苍老的声音回答道。

  “家?这里……这里是潼风堡??”刘凡惊叫。

  “对。”那女人回答道:“你回家了。”

  刘凡一时有些迷糊:“你……你认识我?”

  “我当然认识你。”女人的声音夹杂着一丝颤抖:“甯米乌……你是我的甯米乌啊……你终于回来了。”

  甯米乌?

  刘凡张了张嘴,模仿着这几个陌生艰涩的音节。

  难道是我的名字?
  “甯米乌是谁?你,你怎么知道我是甯米乌?”刘凡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尽管这样问,但其实在早前她看见这女人手上那枚戒指的时候,已经相信了大半。

  “我当然知道。看看你的样子……和她年轻时一模一样。”

  “和谁一模一样?”刘凡突然糊涂了。

  “和你的母亲啊。”

  “我的母亲!你认识她?她在哪里?!”刘凡终于失声大叫。

  “她已经不在了,”沉默了一会,那女人声音有些沙哑:“你丢了没多久,她就死了。”

  死了。

  那张报纸曾让刘凡平静的心里激起过一丝希望,如今化为乌有。

  妈妈真的死了。他没有骗我。

  “她怎么死的?”过了良久,刘凡听到自己问。

  “都怪那个人……都怪他!”那女人忽然死死攥紧双手,眼里流露出无尽的怨恨:“要不是他把你从你母亲怀里抢走,她绝不会怎么早就……”

  这个他,不用说刘凡都知道是谁。

  那个跟她相处了十七年,被称为“爸爸”的人,真的是间接害死自己母亲的凶手?

  刘凡的心突然像被刀子戳了一样。

  “你肯定是骗我的,不可能!我妈妈没死!她在哪?你带我去看她!”刘凡忽然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可是没走两步,头一晕就摔倒在地。

  那女人连忙唤了身边两个人,把刘凡扶回床上:“孩子,你如今回来了,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也会安息的。”

  “我是怎么被偷的?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刘凡按着太阳穴,不依不饶地问。
  “你睡了一天一夜,又没有进食,现在身子很虚,”那女人柔声细语地安抚着刘凡:“让阿氐先伺候你吃点东西,更衣沐浴,等你休息好了,我会慢慢告诉你。”

  说完,她站起身,转头对身旁一个穿青衣的女人,细细叮嘱了几句。

  “你有什么吩咐就告诉阿氐。”

  “等一会……你认识我妈妈,又对我这么了解……那你究竟是谁?”刘凡一边消化着刚刚接收的巨大信息量一边问。

  那女人本已走开几步,却忽然转身看着刘凡,声线阴晴不定,似乎有某些极其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

  “我叫摩丹妲……我是你的姥姥。孩子。”

  也就是一瞬间,她的情绪转瞬即逝,用十分平静的声音说道。

  姥姥?

  我有外祖母?

  刘凡被这突如其来的回答真的不知所措。

  “我是你母亲穆里夕的母亲,你是我的外孙女,甯米乌。”

  那女人忽然抬手,撩开面前的黑纱和珠穗,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
  刘凡愣住了,那五官的的确确和自己有三分相像。

  只可是,刘凡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的外婆竟长着这样一张脸。

  听声音明明是个徐徐老者,可模样却顶多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任凭是谁也无法将这种声音和这年轻的美貌联系在一起。

  她脸上的肌肤光泽细腻,充满弹性,可脑后却已然是一头白发。发丝被盘成复杂的发髻绕在一起,上面插着珠串累累的发簪。她的五官既不像典型的滇西少数民族,也不像汉族女子的圆盘细眼,不知道为何就有种不可侵犯的气势,美的这样凌厉,丝毫不像是在田地里仰面朝天干活的乡下人。

  只可惜如此绝美的一张脸上,竟在双耳至脸颊中间,刻满了奇怪的蓝色刺青,尤其是眼皮上的两个符号,和石门上奇怪的篆刻一模一样。
  ————————————————————

  刘凡有生之年还没被任何人伺候过洗澡,具体一点来说,她还没当过谁的面脱过衣服。即便是平常夏天在学校游泳,也是隔着卫生间换泳衣,连她最好的朋友小茹也没见过她光溜溜的样子。

  虽说眼前这个阿氐也是女人,但是刘凡还是觉得全身不自在。

  “你叫……阿氐是吧?呃,我自己就能洗。”

  言下之意,就是不如你先出去吧。

  可是对方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仍低着头站在浴盆旁边,没有半分让步的意思。

  该不会是听不懂普通话吧……刘凡心里白眼,僵持了好一会,没办法,只好叹了一口气,衣服一脱,用最快的速度钻进水里。

  热水一泡,刘凡紧绷的肌肉顿时彻底放松下来。阿氐这时才走到她身边,拿起一只木盆,细细帮她洗起头发。

  “小姐皮肤真好。”阿氐忽然开口。

  刘凡腾地一下红了,虽说大家都是女人,可从小到大还没谁这么赤裸裸地盯着自己看过。

  并且……原来她会说普通话!怪不得奶奶说有什么就直接吩咐她。

  可为啥刚刚自己跟她说了这么多,她一点反应也没有?难道她只愿意回答自己想回答的?

  “伤口不疼了吧?”

  刘凡还没想明白,阿氐又问。

  “呀……真的是,竟然不疼了。”
  刘凡这才想起自己的伤口来,从山上滚下来的时候脸上和手上都划伤了,腿上还有大片的淤青,可神奇的是泡进洗澡水里一点也没觉得刺疼,反而有一种清凉的感觉。

  刘凡伸手在水底捞了捞,捞出一些湿漉漉的叶子。

  “这些是什么?”

  “山上摘的的草药,”阿氐一句带过:“小姐的伤口不深,要多泡一泡,两三天就能光滑如初了。”

  刘凡抬起手,只见手臂上的擦伤不过才半小时不到,就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红痕,心里不免惊叹中华传统医药学的博大精深。

  “阿氐,这……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

  “这里啊,”阿氐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该用什么词汇:“这里很古老。”

  “为什么县城的人都没听过这里?这很闭塞吗?没有开通公路吗?”

  阿氐没有接话,刘凡再次确定,她果然并不是什么都会回答自己。

  “你们……我们是少数民族吗?”

  刘凡想了想,又换了一种方式问。

  “……算是吧。”

  “那算是什么民族?白族?苗族?藏族?”

  “风族。”阿氐轻声说。
  风族?刘凡在心里琢磨着这个词,小学课本上学过,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但好像里面没有一个族叫风族啊?

  她刚想再问,阿氐站起来:“小姐的水怕是要凉了。”

  说罢,她走到一边的锅炉旁,帮沸水倒进水桶,又兑了些凉水提过来。

  没想到阿氐看上去瘦瘦弱弱,最多九十斤的模样,提起桶来却好像拎茶杯一样,满满的一桶水在她手里似乎毫无重量,单手就把水倒进了浴盆。刘凡看着她,忽然想起早前袭击她的那个老头。

  他也同样有着那个年纪不应该有的速度和力量。

  “阿氐,你体力很好啊。”刘凡盯着她,半响吐出一句。

  “我们山里人,自然是没有城里人那么娇弱的,”阿氐似乎看出了刘凡的疑惑,她缓缓把热水加完,笑了笑道:“从小做惯了粗重活,这点体力还是有的。”

  “粗重活?也包括徒手劈石头吗?”刘凡见缝插针问:“早上那老头手里为什么会藏了刀?”

  阿氐的手明显顿了顿,却很快又如没事一般,隔了会才答:“阿氐嘴拙,还是小姐您亲自去问族母吧。”

  果然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来,刘凡心里怏怏然,却又不甘心这么放弃。

  “好吧,那我再问你个事。”刘凡吸了口气:“这里哪能打电话?”

  “电话?我们这里穷乡僻壤,没有那种东西呢。”阿氐看着刘凡莞尔一笑。

  “没有电话?二十一世纪了中国还有地方没通电话?”刘凡一脸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你骗我呢吧??”

  阿氐脸上依旧挂着笑,眼里却闪过一抹凌厉:“小姐是要打电话给谁呢?”
  “我……”刘凡一愣,显然没有想好怎么回答。

  打给老刘?没错,她再从山上摔下来,到找到潼风堡之前,都是这么想的。

  如今自己已经出来了好几天,就算老刘再怎么神经大条也该心急如焚了。

  可是光凭外祖母寥寥几句话,以见她对刘十三恨之入骨,在她眼里他就是害女儿丧命的凶手,要是知道自己是被他养大的,转头捅到警察局去,把老刘缉拿了怎么办?

  虽然想到自己叫了十几年老爸的人,竟然间接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刘凡心里也是五味陈杂,但在她还没亲口跟老刘了解真相之前,也做不出直接就把他捅到派出所这种事,所以这个电话究竟该不该打?

  “小姐究竟要打电话给谁呢?”阿氐又问。

  “呃,我总要打个电话回城里,跟家人报个平安……”

  “可是小姐的家人就在这里啊。”阿氐一脸明知故问。

  “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刘凡赶紧现编了个谎话:“我是说在城里收养我的家人。”

  “收养小姐的人也是我们的恩人,不如小姐把他们的姓名地址告诉阿氐,阿氐自会提小姐报平安,潼风堡上下也必当重谢他们对小姐的养育之恩。”阿氐说着,若有若无地盯着刘凡的眼睛。

  刘凡竟被她堵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绝不仅仅是普通的乡野粗婢,她的一字一句滴水不漏,暗藏着心机和手段。

  不,不止是阿氐。这个地方的所有人,都透露着一丝怪异。
  这两天老妈胆结石住院了 只能一边陪床一边写 医院信号不好 可能会更的慢一点 希望大家见谅
  
  ——————————————————————————

  阿氐引着刘凡穿过长长的走廊。

  刘凡身上穿的是阿氐给她准备的衣服,层层叠叠,绣着繁复的花纹,中间还绑着腰带,举手投足比平常麻烦,让刘凡有些不自在,但也没别的办法,她问过阿氐这里有没有普通的T恤牛仔裤,可是这女人一脸没听过这几种东西的表情。

  算了,入乡随俗把,毕竟这里的每个人都这么穿。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小雨来,偌大的庭院顿时烟雨蒙蒙,竟然像是梦境一般。刘凡惊讶地还来不及闭上嘴巴。阿氐就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族母已经等候小姐多时了。”

  阿氐推开门,只见屋里乌金的房梁从上至下,挂着了薄如蝉翼的白色沙帐,在若有若无的微风中沙沙作响。

  刘凡穿过沙帐,只见空旷的堂屋连接着外面一片古木露台,雨水顺着房檐滴落在露台之上,打得八角铜铃发出悠扬声响。

  露台台基明明是乌木铺制,却打磨得如镜面光亮,反射外面的景色和光影变化,一如天空之境,如梦如幻,摄人心魄,让刘凡一时之间都忘了呼吸。

  这是仙人住的地方吧!

  “甯米乌,来,过来我身边。”

  摩丹妲站在露台之上,她的黑纱已经摘掉了,美丽的脸孔在冕冠的流苏下若隐若现。她从上到下打量着换了衣服的刘凡,声音有着难掩的激动:“看看,这就是我们的甯米乌,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呃咳,”刘凡被她搞得有点尴尬,望来望去,忙转移话题:“就您一个人?除了您和我妈妈,我们家还有谁?我姥爷呢?”

  “都死了。”摩丹妲的笑在嘴角凝滞,随即木然答道。

  “不会吧……”刘凡一时无法接受:“那我爸爸呢?”

  “死了。”摩丹妲重复道。

  “那还有……”

  “全死了。”那女人打断刘凡,忽然将手伸向她,指尖却只在风中顿了顿,转而轻轻拂过她的脸颊:“甯米乌,你不需要其他人。”

  摩丹妲不过寥寥几句话,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刘凡僵持了几秒,还是咬着牙问出在心头萦绕已久的问题。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是怎么被……”

  那个“偷”字含在刘凡嘴里,半响还是没说出来。她心里还是隐隐不愿意承认,老刘是那个罪无可恕的人。

  摩丹妲没有立即回答,只挥挥手示意刘凡不要着急,自己则侧身缓坐到软塌上。

  “阿氐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吧,我们是风族人,虽然在这住了很多年,却算是流民。”摩丹妲的眼里有某些东西一闪而过。

  “我们的祖先被迫带着族人远离家园,流放千里之外,攀山越岭,最终隐于此地。只因这里四方群山环绕,地势险要,入口陡峭难寻,常年云烟雾盖,不易被外人发觉。选址在此处也是有意为之,我们这一族,数千年前就已隐世而居,若非万分必要,绝不愿与外界联络,这也是我族古训。”

  数千年?

  靠,不会吧!刘凡在心里暗暗咂舌,数千年是啥概念?

  掰着指头算一下,中华文明上下也就五千年吧?

  那这里该是啥朝代的生活?魏晋?秦汉?五代十国???

  怪不得县城没一个人听过潼风堡,感情阿氐说没有电话和公路搞不好是真的。

  “不……不可能吧!现在都2008年了,”刘凡还是不甘心:“连电灯都没有吗?”

  摩丹妲不答。

  “网络呢?电线呢?空调呢?抽水马桶呢?”

  “那你们平常联络怎么办?要看病住院怎么办?别告诉我你们连钞票都不用!现代人有的东西这都没有……”

  “现代人,呵,现代人。”

  摩丹妲似乎被这个词逗笑了,露出一丝轻蔑:“我们有的,现代人也不见得有。甯米乌,告诉我,你觉得外面的人,就一定比我们拥有的更多吗?”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