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凡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别说海城了,就算是县城的生活水平也比这里强。
“作为一个现代人,在外面的世界生活了十七年,你是否觉得自己已然拥有一切,获得了无尽快乐?”
这个问题到把刘凡问住了,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上火车前的那一望,那个钢筋水泥的城市,在夜晚霓虹流转,金碧辉煌,却只让她觉得一无所有。
“风族一族血脉相连,千年来严守古训,很少人对外界产生向往,因为知道浮华短暂,声色犬马,不过一池长满欲望的泥潭,终也逃不过爱恨嗔痴的痛苦罢了。”
刘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看看这里。”摩丹妲扬手一指,露台之外,云雾缭绕的奇花异草与波光粼粼的湖水,一墙之外,远处苍翠的群山巨木,缓如仙境。
刘凡心中感叹,潼风堡,应该是神仙住的地方吧!
“所谓’潼风堡’,意指在潼江流域的风族城寨,我们的祖先搬来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避世的决心。这儿是我们一族仅有的家园,分为墙内和墙外。”
刘凡跟着族母望去,那面高墙就是自己早先爬进来的地方,外面则是那个奇怪的的村落。
“同为风族,我们是墙内之人,也是潼风堡的堡主。墙外的族人仰仗我们的庇佑,我们则依赖他们的守护。”摩丹妲继续说道:“为了在蛮荒求存,也为了躲避旧时的仇敌,保护血脉,墙外的风族一直以来都严遵古法,保持着日复一日的严酷训练,因此他们的体魄也超出常人。我们挑选的家丁就是这之中的佼佼者。”
刘凡忍不住偷偷瞄了阿氐一眼,只见她低眉顺目地站在一边。
难道那种天生神力,是靠锻炼出来的?
摩丹妲拾起飘落在露台上的一片绿叶:“族母一脉相承,历代都是女性。你的母亲,我,我的母亲……我们都继承了这个称谓。”
“我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啊,她是一个单纯的人……”摩丹妲的眼光忽然缩紧,绿叶攥在手心登时化为汁水:“因此才会一叶障目,错信奸佞之人!”
一瞬间,刘凡无法呼吸,似乎摩丹妲手上攥着的不是叶子,而是自己的咽喉!
刘凡顿时连退好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族母。”阿氐在身后低头轻唤。
摩丹妲听见阿氐的声音微微一愣,不过毫秒,就恢复了平常神色,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刚才那一瞬间的压迫感也从刘凡身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仍是繁花仙境带来的舒畅,一如春风拂面。刘凡大口呼吸着,想起上一秒发生的事,竟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
为什么刚刚那一刹那,族母的脸好像变了?
她的眼睛怎么是金色的?
刘凡定了定神,再看过去,族母的脸一如往常。
难道自己刚刚看错了??
“吓着你了,甯米乌,”摩丹妲缓了口气,露出一个悲伤的表情:“虽然事情过去很多年了,但每次想起你的母亲,我唯一的女儿,我心里都无比难过……都怪那个人!都怪他!”
刘凡的心咯噔一下,她虽然心里万分不想面对,但还是听到自己问:“那个人……也是风族吗?”
沉默半响,摩丹妲点头。
“阿角本是墙外之人,因为天资不错,又和你母亲的年纪相仿,因此被指派到她身边照应生活起居。”倒是阿氐先说话,声音平静。
阿角……阿角,阿角就是他的真名么?
刘凡想起老刘那个看似开玩笑的名字,刘十三,他曾经说过这个名字不是他父母取的。
“四十年前,外面的世界发生了系列巨变,就连远离尘世避隐而居的我们,也能感受到波及。为了不被卷入,族里决定派一些家丁出去查探。前后共十七人,每个都是宗族里选出的忠烈之士,誓死效忠风氏一族,而你母亲,当时力荐的人就是阿角。”摩丹妲沉叹了口气:“虽然明知他还年幼,但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我还是同意了……你母亲真的待他如亲兄妹一般。”
“一去三年,十余个家丁力挽狂澜,在时局混乱和外界纷争中保住了这里的一方太平。可毕竟是血肉之躯,能够全身而退的寥寥无几,阿角……阿角便是活着回来的其中之一。可没想到他的心,已经被外面的世界污染了!”摩丹妲的眼中风起云涌:“他竟是贪图起外面的生活,不愿意再过这里的日子!”
“既,既然那样,他只要离开潼风堡不就好了嘛……”刘凡忍不住插嘴。
她接受的毕竟是现代教育,在她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选择,谁都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对啊,离开就好了。”摩丹妲的眼里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在风族几千年的历史里,也不乏有人期望离开,只要心中有所觉悟,付出相应的代价就行。”
“什么代价?”刘凡问。
“想要离开的人,需要在祠堂被风族除名,宣誓放弃自己的血统,从此再也不得返回潼风堡。”
“哦,听起来也还好……”
“然后自毁双目、双耳、以铁水灌喉,自断手筋。只为防止他日透露潼风堡的一切事情。”刘凡话音未落,摩丹妲接着说道。
What???这种刑罚也太TMD变态了吧?!刘凡差点没叫起来。这不是比满清十大酷刑还要变态吗!
这一套搞下来,人都成冬瓜了,还能活得了嘛?!
“小姐在外面长大,不了解我们曾经的历史,自是一时半会接受不了的。”阿氐打圆场道:“但出生在这里的每一个族人,从懂事起就深谙这个道理。尤其是选入墙内之人,更是立过重誓,认可脱族的代价,才能侍奉在族母左右。”
“阿角却贪生怕死,为了离开,他利用你母亲对他的信任,趁其不易掳走了你。”摩丹妲的神色黯然:“我们派出了一切力量追截他,却碍于你在他手中无法成功,最终追到县城,两败俱伤,我们损失了大量人手,却还是让他逃跑了。”
“你的母亲至此积郁成疾,药石无灵,没过多久就病逝了。”
刘凡吸了口气,她万万没想到真相是这样。
“这么多年,我们虽也想过派人到外面去寻你,却不得慎之又慎……一来是怕再出现阿角那样的族人,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我一直隐隐觉得你还活在人世,你是阿角手里的唯一底牌,我推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对你不利,但如果我派人步步相逼,怕他狗急跳墙,会再下毒手。”摩丹妲的目光登时凶狠起来:“阿角害死我女儿,掳走我至亲,与我族有血海深仇,即使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能泄我心头多年之恨!”
刘凡被她吓得说不出话来,脑海登时闪过千百个念头,唯有一个无比清晰。
决不能让她知道刘十三的行踪!
见刘凡久久不说话,摩丹妲像是安慰道:“孩子,一切都过去了,如今只要你回来了就好。对了,阿氐说你是被外面的好心人收养长大的,不如你和姥姥聊聊他们?”
刘凡没想到族母的话锋转得这么快。
“呃……挺好的,挺好。”她结结巴巴地说。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就是普通人……”刘凡在心里迅速编织着谎言:“很普通的家庭。”
“有多普通?”摩丹妲的口气云淡风轻,但显然不是好忽悠的。
“就是,呃,在海城,我养母姓朱,是幼儿园的老师……”刘凡脑海里闪过朱阿姨的画面,忽然低下头:“她做的饭特别好吃,常常煲汤给我喝。”
“养父呢?”
“呃……是纺织厂的会计。”刘凡只好硬着头皮把朱阿姨的丈夫临时改成了自己的老爸。
“他们就只收养了你?”
“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在上小学。”
“他们认识阿角?可是阿角把你给他们的?”
“肯定不认识!”刘凡话音刚落,便知道自己反应太大了,心里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赶紧改口:“我……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肯定不认识。我养父养母都是本分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们一样的人。”
刘凡忽然意识到这么说很不礼貌,立刻噤了声。
“我当然知道他们都是好人,否则也不会把我的甯米乌养得这么好,”族母笑了:“你放心,有机会我一定要重谢他们。”
看到族母的表情,刘凡心里才放松了一些。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不是他们,从而找到这里来的?”族母的眼睛还带着笑,可是那笑却让刘凡全身一震。
对啊!自己竟然忘了这个大Bug!自己是咋知道潼风堡的?
以前在书上看到过,说谎就像滚雪球,一个慌套一个谎,最后越滚越大,圆不过来,被压死的就是自己——
“我……我……”
现在圆不上,刘十三就凉凉了!
可这明显不该是个难答的问题,刘凡知道自己再迟疑下去一定会被怀疑,深深吸了口气:“我做梦梦见的!”
我靠!这是什么烂理由?刘凡恨不得把自己脑子挖开看看里面进了几吨硫酸。
做梦梦见的,你为啥不说你脚指头想到的啊!
蒙鬼呐!谁信?!
“原来是这样。”摩丹妲竟然没有任何诧异,而是深深看来刘凡一眼。
她……不会相信了吧?
“也不是不可能,小姐毕竟与我们血脉相连啊。”阿氐在旁边附和。
吃惊的反而成了刘凡。
难道他们隐居这么久,已经单纯成这个样子?
这该不是传说中的中二病吧?
摩丹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朝刘凡笑笑:“说了这么久,渴了吧?”
“对对对,我渴了,我还饿得很。”刘凡赶紧转移话题,可不能再让她们问下去,不然迟早穿帮。
摩丹妲看了眼阿氐,她便很顺从的走开了,没过多久,就端上一盘茶碟,只见里面的茶碗只只晶莹剔透,一块乌黑的块状物在托盘中间。
“这是什么?”刘凡指着像碳一样的东西问道。
“这是草茶团,”阿氐在旁解释道:“山茶加了一些草药,生津止渴,只是此处气候潮湿多雨,生茶不易保存,所以蒸而团之。”
“看起来挺硬的。”
刘凡话音未落,只见青山空灵处忽然木叶响动,几只五彩斑斓的大鸟从雨雾中飞入廊下,落在茶盘旁边,用金色的喙将茶砖细细啄烂,其中一只叼开茶壶的盖子,剩下几只再将茶叶衔入壶中。
刘凡简直被惊得目瞪口呆。
“这种鸟叫毕方,”阿氐告诉她:“是风族驯养的鸟类。”
“好漂亮啊,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刘凡想起海城动物园里那几只脱毛的孔雀,跟毕方比起来简直就是乌鸡和凤凰的区别。
“这种鸟儿一胎只产一只,这么多年,怕是在外面绝种了。毕方认主,只听族母的话。”
刘凡瞟了一眼摩丹妲,可是刚刚明明没看到她发出任何口令啊,哪怕是哨子也没吹一下。
来不及细想,只见一只鸟儿长鸣一声,拍打了几下红色的羽翅,猛地朝木柴上一啄,登时火焰劈啪作响,将铁壶烧的滚烫。
“这鸟……毕方还会魔法?”刘凡看着燃烧的木炭一脸不可置信,这比哈利波特那只只会送信的猫头鹰牛B多了。
“毕方不食五谷,以焦炭干柴为食,生性喜火,它的鸟喙和骶骨如同石英般坚硬,快速摩擦便可生火。并不是什么法术。”阿氐解释道,随即叹了口气:“毕方本生在北方,天干物燥,一个展翅就能星火燎原,可如今在这洇湿之地繁衍,泥牛入水,一代不如一代,如今只剩这点能耐了。”
没过一会水便煮好了,冒出的蒸气绕在摩丹妲的手上,只见那枚古朴的金戒指缓缓舒展,开出一朵金花。
刘凡的心跳了一下,这一只小小的金球竟然有这么复杂的机阔,简直超乎想象。
摩丹妲注意到刘凡的眼神,便随手把戒指脱了递过来,一离开蒸汽,那朵金花又缩成了一只球。
“甯米乌要是喜欢,就拿去吧,当是姥姥送你的见面礼。”摩丹妲倒毫不吝啬:“这是我们风族独有的镶金工艺,这样的首饰本来你母亲也有,可她去世后竟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刘凡把戒指攥在手心,心中却涌起无限悔恨。
原来那对其貌不扬的耳环是妈妈的。我竟然随随便便就把它当掉了。
茶已沏好,族母从衣袖里掏出刘凡不久前才见过的铃铛,轻轻摇了摇,各种见所未见的点心边一样样端了上来。刘凡看了看伺候上菜的老太婆一眼,竟是她早前见过的那个人,只是身旁的老头不知所踪。
“咦,那个老爷爷呢?”,刘凡忍不住问道。
虽然对方一开始攻击过自己,但所幸自己也没啥大碍,当时对方大概觉得自己是盗贼才会出手这么重,也是情有可原。
“他差点误伤小姐,已被处罚了。”阿氐回答。
“处罚?”刘凡问:“什么处罚?”
“剁了一只手,逐出墙外了。”
刘凡愣住,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剁手??就因为这点小事就要剁手!?开玩笑的吧?
对方再怎么说也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人,罚人家丢了工作就已经很过分了,竟然还要剁手,这简直是滥用私行!还有没有王法了!?
一想到对方因为自己没了一只手,就算是龙肉放在刘凡面前她也吃不下去了,登地一下就要站起来。
“我去看看他。”
“他很好。”
摩丹妲抬手搭在刘凡肩膀,她的手虽然看似毫无重量,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逼得刘凡浑身一滞。
“放心。”她淡淡说。
刘凡惊讶地打量眼前不足五尺远的女人,虽然现在如置身仙境,却全身上下感到难以言喻的诡异。
这个专心致志撩逗着鸟儿的女人,说起别人的生死,一脸云淡风轻。虽为一族之母,却完全没有一丝老态,刘凡本以为少数民族大部分早婚早育,年纪轻轻当上祖母没什么奇怪,但她刚刚提到四十年前自己就生下了母亲,算起来无论如何也该有六七十岁了,却白嫩如少女,难道不古怪吗?
她在繁花似锦的瑶台银阙中显得那么超凡出世,远离俗尘,就像画中的仙人一般。
可是她的内心,真的如同她的外表一样吗?
“甯米乌,再吃点。”
“我不要吃了,我要回家。”刘凡咬着牙说:“我要回海城。”
微风拂过,夹杂着蒙蒙细雨吹入露台,摩丹妲连眼都不曾抬一下,似乎对刘凡的回答不感一丝意外。
“我要回海城。”刘凡怕对方没听到,又说一次。
“姥姥知道你从小在外面长大,心思自然是与我们不同的,姥姥不怪你。”良久,摩丹妲张口,她第一次以“姥姥”自居。
“如今你活着回来,已经是不幸中之大幸,可这么多年,你的失踪一直都是所有族人心里的一根刺,如今姥姥希望你能让他们看看你,知道你的平安。在这之后,是走是留,你自己决定。”
只是……看看我?
刘凡吸了口气,她没想到以摩丹妲至今展露出的性格,放走她那么轻易,条件竟是这么简单。
刚刚不是说好了要挖眼睛断手筋吗,感情是说着玩的?
“你随我来。”
刘凡还没想明白,就听到摩丹妲起身说到。
她跟在摩丹妲身后,穿过层层沙帐,只见前面一方飘台,乌木的窗门洞开,能看见不远处那道刘凡早前见过的石门。可刘凡当时只是站在门外看,除了觉得石门又厚又重之外,并未有更多想法,如今从门内看过去,发现石门周围还矗立着大大小小的古朴石像,都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和生灵野兽。
在石门两侧,矗立了两株长相奇诡的青铜古树,树枝末梢在石门上相连,形状如巨蛇,却只有枝干没有树叶,细细看去,枝干上有着无数细小的孔洞。
“那是什么树?”刘凡轻声问。
“日出扶桑之下,那是扶桑树。”阿氐回答:“扶桑门是联通潼风堡墙内和墙外的大门。”
摩丹妲走向飘台之外,抬起双手,吟唱起某种不知名的歌谣,虽然刘凡一个字也听不懂,却感到歌里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
数个穿着和阿氐一样的家仆,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其中两人走向扶桑铜树的两侧,捂起嘴巴,对着树上其中一个孔洞吹气,顿时那棵树就像活了一样,簌地震了一下,从上到下数百个孔洞,同时发出了一种奇怪的低鸣。
就像是一种古代乐器,遗音悠扬,完全融入这山水之中,丝毫不刺耳,却能直击人心。
家仆们一边两个,将手置于石门之上,大喝一声,只见几层楼高的巨大石板竟然缓缓洞开,一道朝阳的初光从门缝中射进来。
那扇门竟然真的是用来开的啊,刘凡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一边才两个人……这需要什么样的臂力,才能徒手把这么厚的门推开?
石门外面是潼风堡的村寨,石屋层叠环绕,如刘凡经过时那样寂静。
可随着石树发出的低鸣,一个村屋的石门缓缓被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灰衣老者,似乎受到了号音的感召,朝石门的方向看去。
一个,两个,三个……陆陆续续的人从石屋中推门而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所有人纷纷朝石门走来,很快石门外被挤得水泄不通,但石门就像是一道隐形的屏障,任由人再多再挤,也没有一个敢跨进门内一步。
摩丹妲走到飘台边缘,面朝他们,高声说了几句话。
“族母说,今日十分特殊,若是想进扶桑门的,便可以进来十步,因为小姐回来了。”阿氐在旁边翻译到。
摩丹妲的话仿佛一时激起千层浪,那些灰扑扑的村民纷纷抬头,长大嘴巴,只一瞬间,便高声叫嚷起来,虽然他们的语言刘凡一句也听不懂,但她能看得出来,人们脸上洋溢的分明是激动、快乐、和充满希望的表情。
几个大胆的人陆续迈进了石门,他们前仆后继,迫不及待地跪倒在地,仰望着飘台上的刘凡,那眼神让刘飞的心中徒然一颤。
那是对神的仰望。
刘凡看到了那个袭击过她的老头,他也在人群中间,如今他的脸上挂着泪水,抬起双臂朝刘凡挥着,却只见袖内空空,手腕不只所踪。
明明已经残疾,可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痛苦,更别提对刘凡有任何埋怨,也没有失去手掌的悲痛,只是张着嘴咿咿呀呀说着,声色俱下。
“他说他差点误伤了小姐,族母仁慈,只将他遣出墙外,但他深知自己险些铸成大错,死不足惜,求小姐宽恕。”阿氐翻译到。
刘凡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摩丹妲真的没有骗她。
“若小姐你大发慈悲,希望他所剩之年能好过一些,就说你已经原谅他了罢。”阿氐轻声建议。
“……你说我不怪他。”隔了好久,刘凡听见自己喃喃说。
阿氐点点头,随即用方言朝老头说了两句,对方顿时如临大赦,连连磕头。
另一个男人忽然在人群中摔倒,却没有发出任何痛苦的呻吟,而是挣扎着爬起来,一边流泪,一边跌跌撞撞跪下。
刘凡这才注意到他竟是没了一条右腿,同时左眼也只剩一个干瘪的窟窿。
“他是谁?”
“他曾是你母亲的家仆。十七年前,他曾为了阻止阿角将小姐掳走,和数十族人一起以命相搏,”阿氐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一场血战,所有人都死了,他虽活了下来,却也失去了一脚一眼,却仍没救回小姐。他满心愧疚,曾想以死谢罪,但族母怜惜他忠义,将他安置在墙外。十七年了,他说他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小姐。”
“甯米乌,你看到了吗?”摩丹妲回头,静静看着刘凡:“我们是他们的仰仗,是他们的天,是他们的希望,是他们看得比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刘凡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摩丹妲对她提出的离开一脸云淡风轻。
因为她知道,刘凡还不知道她的存在对风族意味着什么。
这些人对她而言,虽然十分陌生,却在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为了守护她奉献出了一切。
那个断肢的男人和失去手腕的老人背后,还有多少条为了她而牺牲的性命?
她怎么能够再次熄灭他们刚刚复燃的希望?
“如果你已经决意离开,就给他们一个交代吧。”摩丹妲的嘴角隐约浮现出一个笑意。
刘凡这才恍然,一切都在姥姥的计算之内。
“……对不起。”良久,她攥紧拳头:“因为我,让你们受苦了。”
“和你们一样,我也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能和我的家人团聚,原来我并只不是一个孤儿,在我的家乡,有我的族人、我的亲人,你们每个人爱我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谢谢你们。”
刘凡低声说完,咬了咬唇,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但是我还是要回海城。”
“这里是我的家,但海城也是我的家,那里也有对我很重要的人。我不能连交代都没一声就这么离开他们。而且我一个月之后还要高考……但我保证,处理好家里和学校的事,我会常常回来看你们的。”
飘台下的族人们抬起头,眼里茫然无措,不知是听不懂刘凡的话,还是没有意料到她的决定。
“我明白了你的心意了,甯米乌。”倒是摩丹妲率先发了话。
“真的很对不起。”
“不必道歉,”摩丹妲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只是你的回来对风族来说是件天大的喜事,于情于理我们都要举行祭祀,昭告祖先,膜拜神明。我会安排所有人立刻准备,就在这两天完成,随后我会派阿氐将你送出去,这样可好?”
看着飘台下无数期盼的眼神,刘凡沉思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摩丹妲转身,用那种陌生的语言对台下的族人说了两句,顿时人声沸腾,欢呼四起。
“看看他们多高兴。”摩丹妲轻声说:“他们已经有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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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戌时了,小姐该睡觉了。”阿氐边铺好被褥边说。
借着烛光,刘凡打量着这个昏沉古老的房间,族母说这里本就该是她的房间,她就是在这出生的。
可是刘凡觉得这种木结构大屋子莫名压抑,尤其到了晚上黑暗袭来,即使点了蜡烛也仍是冷冰冰的,还没有自己和老刘住的那不到六十平米的房改房强。
阿氐告诉她,祭拜祖先的祭祀叫风祭,是风族最大的祭祀之一,以往筹备一次也要很久,但如今为了刘凡,摩丹妲决定订在次日就举行。从中午开始就有很多人在院子里面忙活起来,打扫的打扫,装饰的装饰,里里外外都乱哄哄的。陆陆续续有人把鸡鸭牛羊赶进来,伙房一侧升起浓浓炊烟,烹饪着第二天祭祀上的各种食物,这里似乎很久都没有这么忙碌过了。
“七点就睡觉?”刘凡看了看手表:“你们都这么早睡的吗?”
“祭祀的时间很长,小姐务必要养好身体,不然明天要累坏了。”阿氐边说边朝窗外望去:“今晚还有很多东西要准备,估计很多人都没法睡觉了。”
“可我不困。”
刘凡从窗户里朝飘台看去,半天不到,那已经挂满了红白相间的沙帐,数百只提灯闪着忽明忽暗的灯火,竟是青色的,夜色中徐徐摇曳,像船帆一样,在黑暗的山谷中飘动。
“真美。”刘凡由衷感叹道。
那株铜树在太阳下山之前又被吹响了一次,村民们纷纷在石门关闭之前退了出去,留下来忙碌的人穿着粗布麻衣,干活十分麻利,一个能顶好几个普通人。
刘凡看着不远处一个人,只单单用一边肩膀,就顶起了挂满数百只提灯的灯杆,巧妙地拿捏平衡,十几米高的灯杆举着就像是玩儿一样。
“你们的力气是怎么才能这么大的?”刘凡好奇:“怎么练出来的?”
“小姐说的是’砌手’吧。”
“‘砌手’?”
阿氐笑笑:“‘砌手’是我们这每个人打小练力道的方法。宅子里普通人家的石窗高两尺半重一石,石门高六尺重四石,我们从出生开始,若想到外面去,便是要先学会推开那石门。长得越大,推开的门越重。这就叫’砌手’。”
“那如果推不开怎么办?”
“那就只能一直留在黑暗中。”
刘凡暗暗咂舌,换成自己,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做做穴居人了。阿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藏着的是多少日复一日的苦练。
“小姐下午见到的扶桑门,高二十尺重三十石,若是合四人之力推开了,就算是家仆的第一步考试及格了。”
“才是第一步考试!”刘凡翻了翻白眼。
“其实推动石门靠的倒不是蛮力,我们的祖辈留下这个传统,就是为了让我们明白力量使用的窍门,若是用对了,就有四两拔千斤的作用。”
“那窍门是什么?”刘凡追问。
“三言两语很难对小姐说清。”阿氐笑笑:“其实砌手也不算难练,堡里的下人都会,但更高级的仆婢,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那你是贴身伺候我姥姥的,是不是代表你学得最好?”
“能保护族母的,当然都是精挑细选过的。”阿氐犹豫了片刻回答道:“但除了阿氐,还有还有更为出色的。”
“还有比你更强的?”刘凡不禁望向窗外:“是刚才那个顶着灯杆的人吗?”
“他只是个扫地的下人。”阿氐摇头。
“那你说的那些人在哪?”
“他们……”阿氐顿了顿:“就在这里。”
在这里?啥意思?刘凡左看右看,这间屋子一眼就看尽了,除了阿氐和自己,谁也没有啊!
“小姐想见你们,出来吧。”阿氐连头都没抬,轻声说了一句。
刘凡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见黑暗中不知道什么时候闪出来两个影子。
他们的打扮和阿氐很像,但阿氐穿的是青衣,对方却是黑衣,衣服上没有任何花纹。每个人脸上都蒙着一块正正方方的黑色面巾,有点像是相扑运动员的兜裆布,面目被完全遮盖。
“他……他们一直都在这???”刘凡失声:“在我旁边???”
“一直都在。”
“我洗澡的时候也在??换衣服的时候也在??”
阿氐点点头。
刘凡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这俩人明明就是男的啊!自己岂不是早被看光光了!
“小姐放心,小姐洗澡的时候,他们不会盯着小姐的身体看的。”
我去,这句话啥意思啊!不盯着身体,还能盯着哪里???意思就是偶尔看看周围,偶尔看看我吗?!为啥听起来跟“我们只去酒店房间脱了衣服聊聊天,绝对不碰你”是一个路数的?!刘凡顿时面红耳赤。
“你们怎么能这样!!”
“小姐别生气,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老子才不管!洗澡的时候为啥不告诉我啊!要是知道有人在看着就算掉屎坑里我也不洗……”刘凡已经气得语无伦次了。
“小姐若是不信,让他们剜了眼睛便是。”阿氐说。
“我……”
刘凡话音未落,那两人便齐齐抬手朝眼睛捅去。
“等等!!”
早上那老头的手已经给刘凡造成了一万平方的心里阴影,她可不希望自己才来没两天,就搞出三个残疾人。
对对对,这些人,是不能用普通的思维来衡量的。
说正常人的话,他们听不懂。
同样正常人会做的事,他们也不会做。
他们跟外面那些油腻中年社会人是不一样的。
他们的行为准则不在二十一世纪可以理解的范围内。
我绝对不能用平常的思维来跟他们沟通。
“我……我不是不信你们,只是在我生活的地方,俩大男人要敢这么看小姑娘洗澡,是要坐牢的——坐牢就是要被剃光头关在监狱里,监狱就是……哎算了算了我解释不清楚。反正一般人都不这么干。”刘凡尽量用她认为对方能听得懂的话说道:“既然你俩都说没看,那我就相信你们。但以后我洗澡的时候,求求你俩能待在外面,我有阿氐就行……”
俩人都没说话,也不知道是听懂还是没听懂。刘凡只好看着阿氐。
阿氐轻声说了一句方言。
“诺。”俩人立刻低声回应。
“你跟他俩说了啥?”刘凡纳闷。
“我说这是小姐的命令,违抗就相当于违抗族母。”阿氐答道。
果然他们跟自己的逻辑差了一个银河系啊!刘凡在心里感叹。
“呃……你俩叫什么名字?”刘凡深吸一口气,赶紧换个话题。
没想到俩人还是一言不发,屋里四个人就这么杵着,像插在田里的四根麻杆一样。
为什么啊啊啊啊啊!这么简单的问题也没法沟通吗!!!就算是外星人也是有名字的吧!!
刘凡的白眼都快把眼球翻出来了。
“小姐,他俩倒不是不想回答你,但他们确实没有名字。”最后还是阿氐先说话:“我们都没有名字。”
“你怎么会没有名字?阿氐不就是你的名字吗?”刘凡被搞得大脑有点抽筋。
“阿氐……不是我的名字。”阿氐沉默片刻:“角、亢、氐、房、心、尾、箕……二十八宿是我们每个人的代号,我是氐宿,他俩分别是虚宿和危宿,如果有人死了或无法再继续自己的职责,就会从墙外补充新的人进来,替代离开的星宿。”
“虚宿和危宿……”刘凡喃喃重复着,看着眼前两个人,那个被称为虚宿的可能是个老人,背有点驼;高一点的危宿应该比较年轻,可是遮着脸也看不出到底多少岁,十几岁到四十几岁都有可能。
“所以总共有二十八个像你们这样的人?”
“曾经有二十八个。但这二十年里,损失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许多星宿还没有宿主。”阿氐回答:“如今满打满算,也就十余人。他们的代号都写在遮面上了。”
刘凡这才留意到,这俩人脸上的黑布各印着一个淡金色的符号,虽然形状略有不同,但与自己在石门上看到的篆刻是一种东西。
“这个面巾上写的就是你们的星宿吗?”刘凡问:“这是文字吗?”
“是殷文。”阿氐点头。
“英文?”那你们学的肯定是假英文。刘凡心想。
“这是我们一直沿用的语言和文字。”阿氐解释道:“已经很古老了。”
“他们为什么要带着这块布?这样不热吗?”刘凡忍不住好奇,伸手就要去撩开危宿的面巾,对方却闪电般地后退了一步。
“小姐万万不可。”危宿的声音听起来果然是个年轻人。
“为啥?”
“祖宗定下的规矩,遮面并不能摘,二十八星宿容貌各异,但说到底我们终归是家仆。”阿氐解释道:“带上遮面,每个人便没有不同,不会因为外貌上的美丑而影响主人的判断,带来无谓的烦恼。”
刘凡心里有一点理解了,遮面是避免了因为外貌产生的喜恶,家主才能将他们一视同仁,这块薄薄的布料,隔绝的不只是主与仆,更是两个阶级不可逾越的鸿沟。
“可……可说到底你们都是人啊,凭什么被当成机器一样?”刘凡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你们又不是一模一样的碗,勺子……一直带着这块东西,你们和物件有啥区别?这个规矩太傻B了!”
“小姐,我们不是普通人,我们是风族人,生为风族人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有比当’自己’更加重要的使命。能够牺牲’自我’,是我们最高的荣耀。”
刘凡无语,反正跟这群人是说不通的了。
“那为啥他们都要遮脸,你却不用?你们不是一样的家仆吗?”
阿氐忽然愣了一下,烛光映出她苍白的脸,刘凡似乎看到她的眼底有什么东西逐渐凝固,像是重重冰封的湖面。
“阿氐已经不需要了。”许久,她才淡淡地说。
刘凡又追问了两句,可是阿氐却没有再回答,眼神也恢复到平日的恭顺安静。
刘凡忽然有一种感觉:虽然阿氐没有带遮面,但自己所看到的,也并不是她真实的样子。
遮面可以脱去,但阿氐的面具,或许是不会再摘下来了。
有人在外面扣门,阿氐吩咐了一声,那两人就像来时一样凭空消失了,一个老婆子从外面拿了个食盒进来,里面是一碗冒着热气的汤。
“这是什么?”刘凡嗅了嗅,里面飘出淡淡甜味。
“草药和蜂蜜熬的甜汤,族母专门吩咐给你做的,生津解乏,又能安眠,对小姐好的。”阿氐吹凉端到刘凡面前。
刘凡尝了尝,果然清香可口,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草香味儿,连忙咕噜咕噜灌下去,没想到喝的太急,猛呛了一大口,全吐到了阿氐的手上。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刘凡连忙道歉,阿氐像没事人一样卷起了袖子。
“小姐不必在意。”
借着昏黄的烛光,刘凡忽然看到阿氐的手腕上,竟有一个丑陋的疤痕,虽然看上去是旧伤,但伤痕很深,在皮肤上留下一个狰狞的凹陷。
“这是……”
这不会也是十七年前留下的吧?刘凡心想。
那时候阿氐应该多少岁?
刘凡歪头看着她,虽然眼角已经有些许细纹,但最多也是三十多岁的样子。十七年前,应该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吧?
“是不是吓着小姐了?”
“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一直穿长袖的?”
刘凡注意到这里人的衣服,大多是七分袖,长度大概到手肘以下,唯独阿氐在袖子下还套了一件长衣,用袖遮到手掌边缘。
“小姐喝完甜汤就睡吧。”
阿氐别过眼,避而不答,却看似不经意地岑长了袖子捂住手腕。
刘凡不禁看向自己的小拇指,她曾为了自己的残疾深深自卑,在别人问起自己的小指时避而不答,她也曾费尽心机遮掩自己的缺陷。
如果真的是自卑,那么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自己更了解这种感受的人了。
“对了,”刘凡突然想起什么,把自己手上的手表解了下来,在阿氐的手上比划了一下。
那块电子表的表盘不算太大,却刚刚好能遮住阿氐手腕上的疤。
“这个送给你。”刘凡说。
“小姐的东西,阿氐不能收。”
“没事的没事的,一点都不值钱,是以前百货公司过年抽奖的时候抽到的,我带了很久啦,”刘凡挥挥手:“是防水的,就是表带有点破,而且过段时间要换电池……对哦,你们这没有电池吧?那下次我给你带几颗,一颗能管一年呢。”
刘凡其实撒谎了,这块卡西欧是她在升高中的暑假存了好久的钱买的。她也很难说明自己此刻的心情,或许是因为联想到自己的残疾而产生的共情,或许是内心深处害怕阿氐的疤痕真的是当年弄出来的……她只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哪怕是一点点补偿,一点点帮忙。
阿氐垂下眼,一丝微妙的表情在脸上转瞬即逝,没有再推脱,而是低声道了谢,就和门出去了。
熄了灯,刘凡把自己捂在被窝里,过了很久,眼泪才偷偷掉下来。
刘凡很少哭,身边只有林小茹才会经常哭,受委屈哭,高兴也哭,看电影哭,玩游戏输了也会哭,总是动不动就能哭成泪人儿。
以前她不理解,但后来她才逐渐明白,每次林小茹哭,身边的人永远会着紧地关心她,宠着她的妈妈,溺爱她的爸爸,还有那个傻了吧唧的男朋友,都争先恐后地帮她擦干眼泪。
没有人擦眼泪的人,是没资格哭的。
可是这短短几天,她接触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无数种情绪像闪电一样在心中交错。
千辛万苦,她终于找到了家人,却又似乎失去了家人。
老刘真的是摩丹妲嘴里说的那种人吗?
为了能离开,背叛自己的主人,伤害自己的族人,让刘凡从小就与家人骨肉分离。
这么多年,老刘不能说没照顾过刘凡,却从来不像真正的父亲一样给过刘凡一个像样的家。他沉默寡言,性情孤僻,即使朝夕相对,刘凡似乎也从来没有走进过他的内心。
如今想起,或许他只是刻意地跟刘凡保持着距离。
“阿角不会轻易对你不利,因为你是他手里保命的底牌,他知道无论自己在哪儿,只要有你在手里,我们都不敢轻易动他。他也明白但凡伤害你,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他。”刘凡想起摩丹妲的话。
难道这许多年一直把我养在身边,只是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
刘凡再次想起多年前教学楼水塔上,老刘找到她的时候。
她很难回想起老刘具体的表情,那时候她太小了,只隐约记得他看到自己的时候,深深舒了口气。
他对自己的着紧,是真正出于一个父亲的关心,还是出于对人质的顾虑?
刘凡不知道。
可老刘真的是那种贪图享乐的人吗?
老刘确实从无积蓄,赚来的钱除了一点生活基本开支,全都是醉生梦死花掉了。对刘凡的养育跟在野地种土豆一样,能活着就行。平常抠门得要死,要不然刘凡也不会自己存早餐钱来买手表了。
可是如果老刘真的爱财如命,为什么不把的妈妈的耳环卖了换钱,而是一直留在身边,到自己成年后还给自己?
或者他只是对自己存着一丝愧疚?就像自己对阿氐怀着的感情一样?
或者仅仅是因为这种工艺只有风族才有,卖出去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刘凡越想思绪越乱,猛然有一股强烈的困意袭来,没过多久,就沉沉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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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氐无声地站在廊下,背靠朱门。
夜凉如水。
那碗药该起效了吧。
看着刘凡送给她的手表,金属的指针在月色下反射着一丝寒冷的光芒。
阿氐忽然露出一个无声冷笑,指尖发力,钢化玻璃的表盘被生生掐碎在手中。
“到时候了。”她对身后黑暗里的两个阴影说。
“开始准备祭祀。”
————————————————
重重沙帐之外,一抹夕阳如血。
这是哪?
刘凡朦朦胧胧地感觉着,这儿似乎是同一间老宅,却少了颓败陈腐的气味,空气中有若有若无的花香,安静宜然,外面隐约有人在细细耳语,声音忽近忽远,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一个女人挺着肚子,静静坐在露台上,在夕阳的斜射中化为一抹剪影。
刘凡努力想看清她的面目,眼前却仍是一片模糊。
你是谁?
“宝宝,我的宝宝……”
那女子摸着自己的的肚子,声音温柔空灵,就像山谷中绽放的幽兰。
刘凡忽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心安,虽然她看不清,可她能感觉到那种注视:充满关切,温暖明亮……刘凡这时才明白,自己在这么多年里一直寻找的是这个眼神。她曾在朱阿姨的眼里看到过类似的,却不全然一样。
原来这才是母亲的眼神。
妈妈……是你吗?
那女子轻抚着肚子,刘凡却能感觉到掌心传来的温柔。
想张口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好看吗?”
那女子举起一只布偶,剪影在夕阳中晃了晃。
“喜不喜欢?妈妈给你缝的。”
刘凡眯着眼睛,努力看清那只娃娃,却只能看到夕阳中两只淡淡的重影,若隐若现。
刘凡刚想抬手去抓,却猛地感觉到颈部一阵剧烈的紧缩,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扼住她的咽喉,登时无法呼吸。
好难受……
“妈妈……妈妈救我!”
刘凡猛地睁大眼睛,一根像绳索一样的东西正紧紧套在刘凡脖子上,勒得她透不过气来。
这是什么?!
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对上了一双金色的眼睛。
刘凡没来得及尖叫,便猛地认出了那种眼神,她不久前还见过,就在跌下山谷的那个夜里!
丝丝,丝丝。白色的小蛇紧紧勒在刘凡的脖子上,黑色的信子在刘凡脸上略过,湿滑冰冷,让她不寒而栗。
感情这条蛇是要杀我!
“咳咳,救我……虚宿!危宿!”刘凡挣扎着叫出声来。
黑暗中没有任何回应。
没人?
刘凡心里疑惑,阿氐不是说他俩连洗澡都要跟边上站着的吗?这会又去了哪里?
难道下班了?
“虚宿?……危宿?”
刘凡又叫了一声,果然没人。
那条蛇见刘凡有了反应,竟松开了身体,缓缓爬向一边。
刘凡咳了好一会才缓过来,起身点亮烛台,只见那条小蛇正盘着身子半卧在床前,抬起头盯着她,虽然体积不大,但眼里却有一种不容质疑的危机感。
它要干嘛?
刘凡本以为这条蛇是要把自己勒死,但转念一想,如果它想要置自己于死地,在森林那夜直接把自己吃掉不就行了?
而且从这条小蛇的花纹来看,应该是有毒的,如果它想杀了自己,直接咬上一口就行,根本不需要费劲勒死自己呀。
刘凡揉了揉脑袋,只觉得一阵眩晕,沉重的困意再次袭来,迷迷糊糊的意识之中忽然灵光一闪。
难道它是想叫醒自己?
“你想干什么?”
蛇当然不会回答,刘凡看着不远处桌子上放着的那只空碗,阿氐说过那碗甜汤有安眠的作用,但这个药劲儿也忒大了吧?
想到这,刘凡起身,轻轻推开门。
“阿氐?”
没人回答。
夜明星稀,整个院子除了摇曳的灯笼和沙帐,竟空无一人。
人都去哪里了?
一阵寒风吹来,刘凡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却听见风中夹杂着隐约的人声。
如泣如诉,如歌如咒,高高低低,起起伏伏,风族的语言,古怪的腔调,像是低吟,又像是诵唱。
刘凡跟着声音,穿过一条条走廊,慢慢走向庭院的最深处。
刘凡曾在森林的高处看到过大半个村寨,填占整个山谷,呈圆形分布,层层村舍包裹着高墙,而高墙之内的庭院又圈圈绕绕,朦朦胧胧,像极了水中的涟漪。可涟漪之中高墙之内,一直被淡淡的雾气环绕,看不真切。
虽然自己已经身处墙内,可活动的范围却一直在庭院外侧,至于庭院中心有什么,阿氐也从未向她说过。刘凡穿过最后一道走廊,只见建筑群的中心是一块铺着银白色石子的空旷地,在空地中间有一个圆形的池塘。池水上覆着一层雾露,黑得像墨汁一样,在夜色中看去,像是一块黑色的镜子,十分诡异。
那种奇怪的吟诵,似乎是从池底传来,虽然这个池塘看上去也就跟一般游泳池差不多大,但水波随着吟诵此起彼伏,反射出粼粼波光,竟将那声音映衬得如同大海潮汐涨落,海浪拍击着礁石,气势磅礴,悠远空旷。
池子上方,有一条用石块铺成的小路,路的尽头是池塘中心,一块完整的方形石基,石基四周围了一圈石灯,灯火嘤嘤跳动,发出的确实不寻常的蓝色光芒。
石基正中,有一座无字石碑,通体雪白,却没有精细的雕刻,也没有繁琐的装饰,上面布满了大大小的的凹陷和划痕,孤零零地杵在那,和周围精致的庭院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
刘凡穿过小路,来到石碑旁边,那个声音变得越发清晰起来。她慢慢摸索着绕到了石碑后面,竟发现那里有一个洞口,一条青砖石梯通向地下,里面很黑乎乎的,冰冷的寒意渗了出来,她不仅打了个寒颤。
下面是什么地方?
刘凡不知道,但直觉告诉她,底下有人。
很多人。
咽了一口口水,刘凡摸索着石墙走了下去。
石基正中,有一座无字石碑,通体雪白,却没有精细的雕刻,也没有繁琐的装饰,上面布满了大大小的的凹陷和划痕,孤零零地杵在那,和周围精致的庭院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
刘凡穿过小路,来到石碑旁边,那个声音变得越发清晰起来。她慢慢摸索着绕到了石碑后面,竟发现那里有一个洞口,一条青砖石梯通向地下,里面很黑乎乎的,冰冷的寒意渗了出来,她不仅打了个寒颤。
下面是什么地方?
刘凡不知道,但直觉告诉她,底下有人。
很多人。
咽了一口口水,刘凡摸索着石墙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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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一片漆黑,唯一引领她的,是越来越近的吟诵之声,拍打在四面的石壁上如同落雨般的鼓点,一声声直击人心,萦绕在狭隘的走廊中不绝于耳,呼啸而去。
有一瞬间刘凡竟感觉这条楼梯所通往的不是人世,而是某个宇宙尽头的黑暗旋涡。
心里涌起一阵莫名躁动,像是有什么东西以不安于隐匿在她的灵魂之中,随着吟诵蠢蠢欲动,不过短短数分钟,汗水就已经打湿了后背,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石梯弯弯绕绕,终于走到了尽头,刘凡没想到,这块小小的石碑下面竟然隐匿了一个这么大一个山洞,从粗糙的石壁来看,应该是浑然天成,洞顶布满了钙化的钟乳石笋,漆黑一片。
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上面有无数幽蓝的石灯,石灯的雕刻已经模糊不清,只有隐约的人形,就像一位位沉默的神祗,引领着自己通往黄泉彼岸。路的另一头,火光灼灼,似有无数人影攒动。
刘凡继续往前走,路的两侧出现了两排石柱,她在心里默默数了数,共有二十八根,每根石柱都有两人合抱之粗,上面雕刻着从未见过的飞禽走兽,栩栩如生。
在石柱的尽头,围着黑压压一群人,刘凡认出了一两张熟悉的脸孔,是早前打过照面的家仆。那种奇怪的吟唱,正是这群人发出的。此刻他们竟是神情肃穆,全神贯注,根本没有人发现刘凡躲在石柱后面。
他们所环绕的,是一面古旧的石墙,墙上有一张斑驳的壁画。
那张壁画应该已存在了上千年,虽然许多地方都已剥落,却能看出昔日的辉煌壮丽。也不知道当初是用什么矿物颜料画上去的,颜色竟然在千年后仍艳丽如初,青如湖水,黄如纯金,红如刚刚滴落的鲜血,在闪耀的烛火下缓若幻境。
可壁画描绘的,却远不及它的色彩动人——
那是一张千人分尸图。
密密麻麻、成百上千的小人,有的手握利斧,有的挥动刀剑,有的拿着弓箭,纷纷朝一画面中心的一个巨大的怪物砍去。
那怪物从比例上看,竟是人类的数百倍之大,下半身形状如蛇与鳄鱼的混合体,苍白的下腹部,长长的尾巴,还有两只巨大的脚爪,通体覆着巨大的黑色的鳞片,看上去坚硬无比,此刻却被围绕着的人捅得千疮百孔,怪物扭动着巨大的身体,痛苦万分。
怪物的上半身,竟是人类赤luo的身体,双手被连肉打断,用镣铐锁在铁柱上动弹不得,雪白的肌肤被一块块如凌迟般割下,一个巨大的血窟窿洞穿了它的胸口,鲜红的液体顺着窟窿流在地上,将那一片的小人全部淹没在血海之内。
那怪物虽披头散发,却长了一张惊世骇俗的脸。
那是何等的美丽啊!美丽得不为尘世所容,美丽得惊心动魄,美得就连“美丽”这个词语在它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任凭是谁,但凡只瞧上这幅面孔一眼,都无法自拔。即使在这种折磨之下,这张脸孔还绽放着无与伦比的光辉。
刘凡不明白画里的那些人为什么要袭击这个美丽的生物,似乎连它本身也没有想到。画师画工传神,将她一刹那的眼神勾勒得栩栩如生。
遭遇这等酷刑,它的眼神之中有惊讶,却没有痛苦。
取而代之的,竟是一抹慈悲。
世间似乎没有任何一种语言能准确地描述出这种慈悲。那是凌驾于寻常人类之上的慈悲,那是近乎于神的慈悲,天道无情,不以尧生,不以桀亡的慈悲。
或许正是这种慈悲,让她深陷困顿却毫无反击之意,甚至没有挥动巨大的蛇尾攻击周围的人类。
可再细细看去,刘凡发现它的眼底,九分的神性之中,似乎还隐藏着一分的人性,落在它目光所及之处。
画面下角一个束发男子,伫立于战车之上,号召着身边勇士长驱直入,手起刀落。
它盯着他,似有一分不解,愤怒,震惊,失望……恍如电光火石般瞬息万变,稍纵即逝。
那眼神如同一把利刃,划破了千年的光阴,洞穿刘凡的心,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当天反应过来时,早已泪流满面。
自己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觉得心如刀割?
刘凡不明白,只觉得此刻她内心奔流的悲哀不属于自己,她的眼睛也不属于自己,她的意识被另一种意识穿过,她的灵魂之内还有另一个灵魂。
似曾相识!
这壁画所描绘的内容,似乎唤醒了某种遥远的感知,那些兵戎相向的人群,那种鲜血淋漓的触感,都仿佛在哪里见过!真真切切!
刘凡顿时天旋地转,金鳞交错的石柱和栩栩如生的壁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快要将她生生吞没。
四极复,
九州裂,
万宿重载,
天地永寂。
一瞬间,她忽然能听懂他们所吟唱的内容了!
古老晦涩的风族语言,融汇成如星辰般的绵长河流灌入脑海,她此刻竟然全能听懂了——听懂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之前那些奇形怪状的符号,顿时都像活过来一般立体,顿时全部有了意义。
那个刻在石门之上的古怪符号,阿氐口中从殷商传下来的古代文字,是“娲”。
娲,古神女而为帝者,化万物也。
壁画上画着的,就是她吗?
刘凡不知道,大脑剧烈的疼痛传来,好像就要爆炸一样。她连忙闭上眼睛,紧紧抱住头,努力不让自己再盯着壁画看。
“……十七年,我足足等了十七年。”
摩丹妲穿着冗长的冕服站在人群尽头,上面秀满了复杂的暗金图腾,她的脸上有一种掩盖不住的兴奋,在烛影憧憧之中透着诡异的邪气。
她的手里捧着一只通体镂空的盒子,隐隐约约反射着奇怪的的光泽,镂空盒子的内部似乎涌动着千上万条扭曲纠结的金属条纹,比发丝还要细上许多倍,微微颤动着,就像是有自己的呼吸一样,刘凡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她的身后,还有十余个装束和危宿虚宿相似的人,方巾掩面,除了上面淡金色的字,其余的部分都隐匿在阴影之中。
诵唱戛然而止,刘凡的脑袋中撕裂般的痛楚这时才微微平缓下来。
“甯米乌,我们的甯米乌回来了……没想到有生之年,我竟然能等到她自己回来。”祖母的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风族永昌!誓死不亡!”
所有的族人齐齐匍匐,呼声连连,每个人的眼里都泪光闪烁。
“她喝了九叶茶没有?”
“喝了。”阿氐站在祖母身边,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奴婢看着她喝的,半碗的药力足够昏睡一天一夜了。”
“好,好,很好。”摩丹妲露出一个满意的笑,面容妖艳:“寅时将至,风祭也完成了,快把她带过来。”
“是。”
“快,快点,”摩丹妲的声音急不可耐:“杀了她,我们就能拿回属于她的那部分……”
杀了谁?
刘凡的心停顿了几秒。
我没听错吧?刘凡在心里问自己。
“杀了她!杀了她!”其余人竟也被族母的兴奋感染,齐声高呼。
摩丹妲从袖中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在烛光的剪影中麾下——
“杀了甯米乌!”
刘凡刹那如坠冰窟!
他们说要杀了的人,为什么会是我?
刘凡愣愣看着摩丹妲忽明忽暗的脸,身体如灌了铅般一寸寸往下沉。
我……我明明是她的外孙女啊!
还有这些风族人。
这些人明明因为我的归来而喜极泪下,他们明明说盼了我很多年……
难道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把我杀掉?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刘凡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咣铛一声,腿撞在一座石灯上面,疼得忍不住发出一声shen吟。
一瞬间,空气静得连针尖掉在地上都能听到,一双双没有温度的眼睛,同时落在一人身上。
刘凡的脑海里只闪过一个字。
跑!!
————————————————————————
刘凡也顾不得腿疼了,转身拔腿就跑。
这些人都疯了!
虽然没有回头看,但不到片刻,她就感觉到后面有人追了上来。
啪嗒一声,一颗像是石头的东西划破空气,从后面击中了她的手臂。那东西明明十分细小,却有千斤的力道,瞬间洞穿了她的皮肤,擦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又一颗,再一颗,幸好石梯蜿蜒,周围的石壁十分狭隘,两颗石子和刘凡擦肩而过,落在身侧的钟乳石笋上,石笋应声而断。
刘凡心里大惊,虽然痛到无法呼吸,咬紧牙跑得更快了,她知道若果此刻停下来,最后只能是死路一条。
怎么办?
刘凡用仅剩的思维考虑着这个问题,很快前面就出现了一道微光,洞口近了。
刚才山洞崎岖狭长,仅供一人通行,因此后面的人很难追到自己,可一旦出去到了开阔地,自己就如同平原上的长颈鹿一样,没有任何地方可藏,面对群狼更毫无还手之力。
刘凡万念俱灰,眼神忽然定在那片漆黑的池塘上。
她进洞之前,曾经蹲在池塘旁边,沾了点黑色的池水在手心观察,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却发现闻上去油乎乎的,还有一丝腥气。根据自己的观察,石灯中所用的燃料也是这种物质。
如果这些黑水是可燃的,那么整个池塘就是一个潜在的火灾现场!
想到这里,刘凡用尽全力,一脚就朝其中一个石俑踹过去!
石俑纹丝不动,但石俑手中托着石笼却滚到了地上,里面的黑色液体流了出来,连同那簇幽蓝的火光,不偏不倚落入池水之中。
刘凡的猜测果然没错,那丝火光在池中迅速蔓延,没过几秒,整个池塘就成了一片蓝色的火海。莹莹蓝光像鬼火般跳跃,把天空映出一片惨白,照亮了整个潼风堡,空气中顿时蔓延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腥味。
“闇池走火了!”她听见身后此起彼伏的低呼:“快将池水泻入地底,护族母出来!”
刘凡心一沉,想起刚才在底下看到的那群人,他们不会因为这样就被烧死吧?
那些仅有一面之缘的面孔在刘凡心里一闪而过,她忽然有几分担忧。
哎,你担心这个干吗,人家可是想要杀了你啊!
管不了这么多了,刘凡在火星淹没石路的前一秒一跃而出。大火虽然为自己争取了片刻时间,但刘凡也不知道这种程度的障碍能阻挡多久,她不敢停留,拼尽全力朝外面狂奔。
可是要往哪里跑?刘凡一点主意也没有。
凭自己的力气,扶桑门肯定是推不开的了,此刻她能想到的唯一的出路,就是自己爬进来的那个缺口,不管怎么样,先从墙里面出去再说。
可是……我滴个亲娘啊,潼风堡这么大一圈儿墙,那个该死的缺口在哪啊?!!
刘凡连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都不知道,汗顺着额头流进眼里,眼前的一切都愈发模糊,她一边跑,一边到处看,可是这些层楼叠榭就像是山丘一样绵延无尽,自己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以前军训的时候教官说过,遇到复杂的地形,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走直路,不管遇到什么障碍物,直接穿过去,不要绕道,就能最快速的通过。刘凡一咬牙,笔直地朝前面跑去。挡在她前面的是另一栋木制建筑,和其他并无不同,同样都是古代那种双扇推门。这种推门通常为了空气对流,屋子的南北向或东西向都会各有一扇,没有上锁,刘凡踹开门就冲了进去。
内室不大,空荡荡的,构造和自己之前睡的房子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这儿没点蜡烛,房梁上垂下密密麻麻的黑色沙帐。
刘凡一边撩开沙帐一边向前跑,眼看对面的门近在咫尺,刚想出去,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瞥见一个什么东西,静静地伫立在角落的阴影里。
虽然心里知道自己身处险境,无论看到什么都没有逃跑来的紧要,可刘凡的脚步却不知不觉放慢了,那个不到一尺的影子,让她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那是一只很旧的娃娃,似乎在角落的木架上放了很久,身上积满了灰。娃娃梳着两个羊角小辫,虽然质朴,但针脚细腻,一看便是耗费了相当的时间与心血缝制而成。
这只娃娃,和自己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妈妈给你缝的,好看吗?”
那个温暖却遥远的声音似乎仍在耳畔。
那个梦不是幻觉。
这是我的娃娃,妈妈给我缝的娃娃。
可是……可是为什么会有两个?
刘凡揉了揉眼睛,只见在那只娃娃的身边,竟然并排放了另一只一模一样的娃娃。
一样的大小,一样的服饰,同样的手工……两只娃娃肩并肩无声坐着,像是裂开的镜子。
原来自己在梦里看到的,并不是重影,而是真实存在的。
可是这另一只,是给谁的?
刘凡的眼睛逐渐习惯了屋内的黑暗,她抬头细看,只见冰冷的夜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勾勒出窗棱旁半个淡青色的背影。
娃娃旁边,竟坐着一个人!
此刻那个人,正背对着刘凡,一动不动。
屋里静悄悄的。
虽然俩人只不过距离数米,刘凡却感觉不到任何气息。
任何“活人”的气息。
是什么样的人,能安静的连呼吸都没有?
“谁在哪里?”
刘凡听见自己颤声问道:“你是谁?”
没有人回答。
那种沉默,和自己再和虚宿与危宿交流时的沉默不一样,虽然对方没有说话,可是你仍能感觉到自己是在与生物交流。可如今,刘凡的声音从她嘴里发出,好像碰上了透明的空气,连一丝一毫的弹射都没有。
别管了,赶紧跑吧!刘凡心里的理智催促道。
可那个背影,却像是有着和磁铁一般强大的吸力,生生把刘凡往他身边引去。
刘凡慢慢走到了他的身边,这才看清对方坐着的并不是普通的椅子,而是一只精巧无比木制轮椅,刘凡轻轻松松一使劲,就把它转了过来。
她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那张苍白的的脸,在月光下没有丝毫表情。
刘凡的心跳突然停住了。
这眼睛,鼻子,嘴巴……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这不可能!怎么可能!
这不就是她自己么!!
夜色无声,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在黑暗中彼此无声地对视着,但黑暗中只有一个心跳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刘凡抬起颤抖的手,放在那“女孩”的苍白的手上。
不过一秒,刘凡的手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
好冷。
她好冷。
没有体温。
她不是活人……
刘凡还没来得及往下想,忽然后颈一阵钝痛,身子一软就摔向地上。
昏过去之前,她听到背后传来阿氐的声音。
仍然恭顺,平静如初:
“你逃不出去的。”
——————————————————————————-
刘凡迷迷糊糊醒来,尝试着动了动侧卧着的身体,还是忍不住疼得哼了起来。
后脖子火辣辣地疼,有这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脊椎快要断了,下意识想伸手揉揉,却发现双手被套着石头制成的手镣,竟有砖头一般厚,任凭怎么用劲也无法移动半分。
这竟然是个一尺见方的牢房,牢门外面是石墙,上面有一扇巴掌大小的窗户,能看到外面天光微亮,闇池里的火还没扑灭,远处能偶尔听到呼声和脚步,但除此之外,半个人影也看不到。苍白的月光从窗户射进来,落在栓门的铁锁上面。
自己被逮住了。
以目前的情况,她就如案板上的肉一样任人宰割,连万分之一逃出去的可能性都没有。
他们处理完走火,就该来处理我了吧?
刘凡怎么也想不到,千辛万苦找到出生的地方,等待着自己的竟然是死亡。
她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时间,但长不过她能想明白这一切,她这几天的所见所听,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那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孩究竟是谁……
再也不会知道了。
我还不想死啊!刘凡在心里大喊。
咯吱,咯吱。
就在刘凡万念俱灰的时候,暗处忽然传来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由远至近,只见牢房尽头的走廊里,划出一个朦胧的轮廓。
四肢精巧的木轮,支撑着一只机阔精细的轮椅,缓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停在了刘凡的牢门面前。
轮椅上,坐着那个和刘凡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
她是怎么进来的?
刘凡定睛望去,那女孩身后没有任何人推动轮椅。
难道她会动?!刘凡心中诧异。
可是……可是自己刚刚明明那么近距离地和她面对面,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活人该有的感觉啊!
刘凡不是没见过残疾人,他们除了残废的肢体之外其余部分还是和正常人无异的,可刘凡刚刚明明近距离观察过这个女孩,她的五官虽然和自己长得一样,却一动不动,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人类脸上特有的细微表情,肌肉的收缩,皮肤的律动,她全都没有。
两颗空洞的眼仁,蒙了一层灰白的雾气,如一池死水般嵌在眼窝里。
木偶,是刘凡唯一能想到形容她的词。
「你想出去吗?」
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地在刘凡耳畔响起,打断了她的思考。
刘凡吸了口气,这个声音她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正是这个声音,在森林深处呼唤过自己,并引领她走进潼风堡,来到这里。
刘凡曾经在人群里寻找过相似的声音,她仔细分辨过阿氐的,摩丹妲的,每一个风族的,甚至梦里母亲的声音……却没有一个声音与之相似。
所以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个指引只是自己在危机关头分裂出来的人格,是无妄的幻想。
但如今看来,答案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是你……是你在跟我说话吗?”刘凡呆了片刻,才结结巴巴问。
「嗯。」
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刘凡心底忽然一凛,她之前之所以感觉到这个声音十分熟悉,正因为这不是别人的声音,而是她自己的声音!
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声音……这女孩究竟是谁?!
“你是谁?”
刘凡听见自己问。
「我是乌米甯,我是你的双胞胎妹妹。」
乌米甯……甯米乌……我的妹妹……
等会,我有妹妹?
为什么从来没人跟我提过?
“你是我的妹妹?”刘凡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次。
「嗯,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
摩丹妲也说过这句话。
刘凡深吸了一口气,和最初认回姥姥的激动不同,在潼风堡的两天,她已经开始分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也分不清什么是恶,什么是善。上一秒她认回姥姥,对方却偏偏要置她于死地;下一秒又多出来一个妹妹,而且看起来跟正常人完全不一样。
可是对方看起来也不像是说谎,毕竟俩人确实长得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这是只有同卵双胞胎才会出现的特征。
“你是……怎么了?”
刘凡打量着乌米甯面无表情的脸,她不太确定自己究竟想问什么,她甚至很难形容出自己现在的心情,这个谜一样的女孩,对她而言既熟悉又遥远。
「你不用害怕,我从出生起便是这样。」
乌米甯倒是一点都没有被刘凡的惊讶所感染。
「我没有常人的五感,眼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全身瘫痪,只能靠轮椅度日。」
她讲述这段话的时候,平静得就像是在说别人家的故事一样。
“耳不能听,口不能言……那我俩现在是怎么交流的?”刘凡疑惑:“我为什么能听到你说话?”
「就像这样。」
乌米甯嘴没有动,但声音却像是在刘凡的耳朵内部响起,没有通过耳蜗,就直抵颅内。
「我的嘴巴虽然说不了话,却能把声音传到你脑中。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我能凭借感应看到另一种影像。比如说,我虽然看不见你,却知道你很早就来了。」
我去!这是什么能力?
不会是传说中的特异功能吧?!
“等,等会,”刘凡冷静了点,努力抓住心里几根思绪:“先不说特异功能,你是我的双胞胎妹妹,你又残……呃,我的意思是,你这么多年离开过这里吗?”
「没有。」
“那怎么会说普通话?谁教你的?”
刘凡到山城之后,就没听见过谁能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从公安局的警察到钢铁厂的保安,字里行间多少都夹着滇西的乡音。虽然摩丹妲和阿氐勉强能沟通,可她们也带着很浓重的口音,刘凡听的时候也是半听半猜,为什么一个坐在轮椅上从未出去过的女孩,能把一口普通话说得和自己一样标准?
在这么个地方,听见一个这样的女孩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实在是太奇怪了。
「很奇怪吗?可甯米乌你从未回过潼风堡,却也能懂殷商古语呢。」
乌米甯淡淡一句话,刘凡的心像被闪电劈过。
对啊!
自己刚刚在地下那个奇怪的神庙里,明明上一秒还看着壁画,下一秒突然就能听懂那些风族人在唱什么了啊!不但能听懂,甚至连文字都能看懂。只是刚刚情急之下,没来得及细想。
这不科学啊!
「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能力,姐姐也有哦。」
虽然乌米甯还是面无表情,但刘凡觉得她在笑。
我靠,真的假的?
刘凡简直无法想象,自己几天之前还是一个不看书不复习一定考零分的普通高中生,一个扔到人堆里就再也找不见的小姑娘,一个家里没矿也不认识霸道总裁的普通人……
我竟然有超能力??
可是现在这种超能力来的太不是时候了,自己被人五花大绑关在地牢里,那怕再会五国语言也无济于事啊!
「姐姐的’超能力’,可不止这一种。」
乌米甯就像是能看穿刘凡的心思一样。
「你刚刚还没回答我,你想离开这吗?」
“想!我当然想!”
刘凡大声道,那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逃出去。
抛开自己的身世不说,高考还等着她呢,老师说她爆发一下搞不好还能上个一本,她绝对不能交代在这!
「如果我能帮你,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靠,现在老子都要死了,别说一件事,一百件事都没有命来的重要啊。
“什么事,你说。”
「带我走。」
刘凡愣住了。
老实说,潼风堡的能耐自己才见识过,别说二十八宿了,就连阿氐一个自己都挡不住。风族从上到下现在是一心一意要剁了自己,就乌米甯真的能帮自己离开地牢,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逃出去都比登天还难,别说要再带一个人了,而且乌米甯还是个完全要依靠轮椅的残疾人,连逃生的基本能力都没有,推着她出去等同于送死,不是自己不想带,而是根本没可能啊!
“你……为什么想要出去?”
刘凡小心翼翼地问道。
如果是个正常的小姑娘,不满足于闭塞落后的寨子,想离开这穷山恶水到外面生活,刘凡还是能理解的,可如果是五感尽失全身残疾,无论是出去外面和在这里生活都不会差很多吧?而且摩丹妲早前也说过,潼风堡的人一直过着自律的清修生活,对外界的浮华既不知晓,也不会产生多余的向往啊!
难道乌米甯是在这里受虐待了?难道这里的人都欺负她残疾,让她生活的不幸福?刘凡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指。
有可能,不然也不会把她独独关在那间黑乎乎的大屋子里,明明也同为外孙女,却连祭祀都不带上她。
「因为乌米甯想和姐姐生活在一起啊。」
乌米甯像是叹了口气:
「姐姐或许忘记我了,但我从来没忘记过姐姐。小时候妈妈给我们缝过一对娃娃,姐姐离开这么多年,每次我看到娃娃,就想起姐姐。」
淡淡一句话,背后似有无尽的委屈。
刘凡心底忽然有什么揪了一下,生生地痛起来。
只想和姐姐生活在一起……这个原因,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为什么自己要离开家,独自上路一个人到陌生的地方?为什么哪怕有一丝希望,无论冒多大的险也要找到潼风堡?
因为想要见到日夜思念的亲人,因为想要找到自己的家啊。
我的妹妹,跟我同卵双生,虽然残疾了,却仍冒这么大的险来救我,有什么好处?
若不是为了能跟我在一起,找回我们的家,还能为了什么?
可我呢?
我只想着自己逃生,满脑子把她当成负累,我还是人吗?!
想到这,刘凡为了自己刚才的想法又羞又愧,恨不得扇自己两大耳光。
“乌米甯,你放心,姐姐一定会带你走。”刘凡揉了揉红红的眼睛:“我们一起回海城……你不要怕,我不会再扔下你了。”
哪怕我们俩都逃不出去,哪怕我最后死在这里,我也不会扔下你的。
「太好了。」
乌米甯像是听到了希望,声音变得快乐起来。
「姐姐真的愿意带我走?」
“当然愿意,我不但要带你回去,还要带你海城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治好你。”刘凡说着,忽然眼神一黯:“但我想我们俩应该很难逃走了,如果我早点发现你就不至于……”
「姐姐,听我说。」乌米甯打断她,声音忽然冷起来:
「现在我教你怎么做——首先,把你的双手放在牢门的铜锁上面。」
“啊?”
刘凡一下没反应过来。
「快来不及了,上面的火一扑灭,他们就会赶在寅时下来杀了你。」乌米甯催促道:「相信我。」
刘凡心里疑惑,却还是听从乌米甯的指示,把手放在冰冷的锁头上摩挲着。
难道锁上有什么机关不成?可是刘凡摸来摸去,那颗大黑疙瘩除了锁眼,浑然一体,连接驳的缝隙都没有,就算是有,自己手上没有工具,也只能干瞪眼啊!
「把精神力都集中到手上,专注地感受每一根手指。」
刘凡更纳闷了,但乌米甯的声音听上去很严肃,不像是闹着玩的,刘凡只好静下心来,闭上眼睛感受着铁锁从掌心传来的冰冷触感。
「现在跟我念:木公金母,天地之尊神……」
本是发音艰涩的殷商古语,此刻就像长在刘凡嘴上一样——她竟然能流利的跟着乌米甯复述出来。
“木公金母,天地之尊神,元气炼精,生育万物,调和阴阳,光明日月,破!”
「成了!」
刘凡睁开眼睛。
啥也没发生,铁锁纹丝不动。
搞毛线啊!难道自己唯一的妹妹也是个神经病吗?!
虽然没有摩丹妲那么丧心病狂,但是癔症也是很严重的病好吗?!
刘凡翻了个大白眼,没想到平常在三流玄幻小说里看到的中二台词,此刻竟然从自己嘴里蹦出来。
我这个大傻B还是死了算了。
刘凡刚想抽开手,忽然之间,手心底下传来一丝细微的震动。
那只巨大的铜锁上面,竟出现了一丝裂纹。刘凡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见那裂纹顺着锁壁,像流水一样四散蔓延,内部的震动越来越剧烈,砰地一声,整块锁头竟从内而外迅速碎裂,化为齑粉。
妈呀!刘凡吓得咣当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真的有超能力?!
简直是吊炸天啊!为啥之前我就没发现我竟然这么强,那些美国电影里的超级英雄,在我面前简直就是渣渣嘛!
「时间紧迫,姐姐快走。」
乌米甯低声催促道。
“哦哦,对。”刘凡赶紧一咕噜爬起来,打开牢门,推起轮椅就往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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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往哪走?”
刘凡推着乌米甯穿过狭长的走廊,回到了地面上,所幸周围并没有风族的人,他们还集中在闇池灭火,而这条走廊通向的是庭院的外侧,此时正是黎明前的黑暗,周围寂静无人,黑漆漆一片。
刘凡左看右看,忽然发出一个惊喜的声音。
只见不远处的石墙上,正是自己爬进来的那个缺口!
“这里有路!”刘凡推起乌米甯就跑过去:“虽然有点高,但我先爬上去,再把你拽上来,我俩翻过墙就是村子了……”
「不行。」乌米甯一口否定,没有任何迟疑。
「这里出不去。」
“怎么会出不去?我就是从这进来的啊……”刘凡不明白。
「潼风堡的村落,是依照伏羲八卦图所设,理论上该有八条路,但建成时却把乾坤坎离艮兑巽七卦之门全部封闭,唯独保留了震卦一个入口……也就是你来时的路。可震卦为雷,惊惧四顾,进来的人便如泥牛入海,瓮中之鳖……用你们的话说,这就是条只能入不能出的单行道。」
“那我们怎么办?”刘凡其实听不明白,但感觉好像有点厉害。
「哼,」乌米甯的声音忽然有一丝冰冷:「没有路,就开条路。我们往闇池走。」
“往回走??”刘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此刻所有的风族都在闇池那儿,回去不就是送死吗?!
「相信我。」
乌米甯的话虽然轻飘飘的,却让刘凡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是啊,横竖大不了一死,而且我还有超能力呢(虽然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道要怎么用)!
想到这里,刘凡推着乌米甯就往回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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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丹妲此刻正穿着祭典华服,环佩叮当,在几个侍从的搀扶下离开祭祀的坛塔,返回屋内。
仆婢在身前点燃风灯,穿过重重沙帐,红黄相间的火苗映出她美丽得近乎诡异的脸,和与之不匹配的苍老眼神。
摩丹妲微微转头,朝窗外望去,不远处闇池的火光若隐若现,将窗棂糊裱的浆纸染成了淡蓝色,明暗交织。
十七年了,闇池自上一次放干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七年了。
那个人,还在哪里吗?
怕不是早已被脂水消融蚕食,腐化殆尽至融为一体了吧。
真是愚蠢,牺牲了一切,却也不过螳臂当车,最后还是逃不过殊途同归的命运。
“甯米乌呢?”她问身边的侍从。
“阿氐抓到她了。”其中一个毕恭毕敬地答道:“现在已经关入地牢,等一切安置妥当,寅时……”
那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什么事都做不好,连碗九叶茶这么简单的事都能出差错,这才让甯米乌提前醒了过来,把闇池搞得一团糟。
“不用等到寅时了,以免夜长梦多,现在就下手。”想到这,摩丹妲摆摆手:“你去告诉阿氐。”
“诺。”那人说完,闪身没入黑暗。
摩丹妲不紧不慢地拖了珠袍,卸下头上巣金错的金色冠冕,在镜中凝视着自己,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沉浸在此刻自己的美貌当中,反而对窗外发生的事并未在意。
因为不但是她,每个人都知道,就凭那个孩子,是不可能逃不出去的。
甯米乌什么都不懂,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十几年在外面的生活,让她早就跟普通草莽一样。
谁都没想到她能自己找回来。
这不是命运的安排是什么?
她那怕逃到天涯海角,也没法逃脱自己的宿命。她的血脉在冥冥中引导她回来,就是为了让她接受早就被写好的结局。
死亡在出生之时已经尘埃落定,只是晚了十七年。可是在万古的恒河之中,十七年有算得了什么呢?只不过是河床扬起的一颗淤泥而已。
该来的终归要来,只有死亡,才能带来新生。她必须逝去,才能迎来回归。
力量的回归。
她们俩任何一个。
“乌米甯呢?”摩丹妲忽然问。
“她一直自己呆着,此时应该在……”
“我们去看看她。”一丝不安忽然爬上了摩丹妲的心头,潼风堡的一切都尽在自己的掌握,唯独那孩子……
她尽心尽力养育了十七年,却从未有过一瞬间窥探到她的内心。
耳不能听,嘴不能言,眼不能视,脸上永远没有一丝喜怒哀乐,就像是一只精致的瓷偶。
在这样的躯壳之下,究竟住着什么样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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闇池被幽蓝的火焰覆盖着,在池中不大的小岛之上,围着八个人。
七名黑衣人单膝而跪,遮面上分别用金漆描绘着星宿各自的代号,唯有阿氐素面朝天,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上留下,落入闇池的火焰之中。
闇池的池水,是烛龙炼成的油脂,在历朝历代为趋之若鹜的珍品,盛秦时一两可换万金。所谓烛龙,其实是一种生活在潮湿地底的蛇类,油脂寒冷如冰,熔点极高。脂油分三等,色黄最次,由蛇尾提炼;色灰二等,由蛇身提炼;上品色黑如石墨,光不可透之,由烛龙脸颊榨取。若以此脂为灯油,则灯可千年不灭,若以为池水,则万年不涸。
也正因如此,闇池的火,水浇不熄,只能泻池以灭之。
八盏石灯,其中西南方向的一盏已经被刘凡刚才的那一脚破坏,此刻已然熄灭,连石像手里的提笼也不知所踪,阿氐将双手交叠,按在石像顶端。其余七人的双手也都按在距离最近的石灯上,石灯雕刻的古老神祗此时发出了暗红的光芒,像是与闇池里的幽蓝若有若无地抗衡着。
“闇池机阔本应由东南西北四方七宿合力开启,遗憾十七年前一战,死伤惨重,星宿不齐,宿主之位至今空缺,今闇池走火,合尔等残余星宿之力,东方青龙,北方玄武,开启机阔,放空池水,实属不敬,昭告华夏九黎历代风族先祖。”
“昭告风族历代先祖。”其他星宿低声附和。
阿氐掌心忽然猛一发力,大吼一声:
“苍梧为台,龙泪为海,归墟之渊,泄池!”
随着最后一句话,其余七名黑衣人同时大喝,手臂至手背青筋毕露,同时将石灯朝下按去。
石灯没入地底,但散发的红色光芒却并未消失,刹那之间,整个湖心小岛都被光芒所包裹,只听得一阵沉沉巨响,如秋日闷雷,湖底某种机阔被缓缓打开,黑色的池水中间升起八个旋涡,由小变大,缓缓吞噬着湖面上的火焰。
十七年了。
距离上次闇池泄水,已经十七年了。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阿氐攥紧拳头。
她的愤恨,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消弭,那种彻入心扉的痛苦,仿佛就在昨天发生的一样。
时间相较于潼风堡而言,就像是凝固了一样,即便千年过去,却仍然保持着最初的样子,同样的楼台亭阁,同样的群山巍峨,隔世而孤立,与其说是祖先的庇荫,更像是一句恒古不破的魔咒。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阿氐的心,也变成了这样。
她的生命早在十七年前那一天便停住了,再也没有往前一步。
只剩下恨。
「时间刚刚好。」乌米甯的声音传到刘凡的耳中。
闇池的火光倒映在她的瞳孔之中,这双如同玻璃球般毫无生气的眼底,闪过一丝和火焰一样的疯狂。
“我靠,人这么多……”
刘凡虽然有这个心理预期,但还是被这么一大群人吓得有点蒙,尤其是和阿氐一起站在岛心的那几个,随便一个杀她俩那不得跟玩儿一样。
「快过去,再晚就来不及了。」乌米甯催促道。
刘凡咬了咬牙,推着妹妹就跑了出去。
轮椅的轴承在古石板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所有人的脸都齐刷刷向她俩看了过来。可他们的目光竟和第一次在地底神坛看到刘凡的眼神那么不同,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不解。
刘凡一开始以为,他们是没想到自己能从地牢里逃出来,可是她稍后发现,这些人的目光并不是落在自己身上,而是落在乌米甯身上。
他们的惊讶,似乎不是来自自己,而是来自乌米甯。
“你您你你你们……我我我……我我们们要……”
识相的你们赶紧让开,我们要跑路。
刘凡说到底还是怕的,这么简单一句话,硬是结结巴巴说了半天,也没吐利索。
「跟着我念。」乌米甯倒是一点都不慌张,她没有表情的脸冷冷盯着前方的闇池,就像根本没注意到周围的风族一样。
「神北之行,应龙畜水……」
“神北之行,应龙畜水,天干地旱,纵大风雨,起!”
刘凡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跟着乌米甯的话,大声念道。
还没念完,只见闇池上方的天空忽然暗沉下来,也不知道哪里飘来的黑云,几秒之间快速聚拢、翻滚、拧成一团,在刘凡念完最后一个字的下一秒,倾盆大雨顿时落了下来。
闇池的烛龙脂可不是普通的水,遇到天上的暴雨,不但没有熄灭的趋势,反而如同巨浪般翻滚起来,青蓝的火焰登时冒出浓浓白烟,这些白烟比牛奶还浓稠细密,迅速包裹了闇池周围,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不好!”
浓雾中顿时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声,却看不见一张人脸。
刘凡继续被自己的特异功能惊得闭不上嘴巴。
这简直比北京的雾霾还牛B!PM2.5肯定破百了啊!
原来自己自己竟然有号召一整个河北工厂区的超能力!
「快走,挡不了他们多久的。」乌米甯催促道。
“哦哦,走……”
刘凡刚轮椅往前退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等会,这该往哪走啊!
虽然周围都被白雾遮掩,可是这可是潼风堡的正中心,这儿除了一个大池塘之外,啥路也没有啊!
难道还能往天上走不成?
「跳下去。」
刘凡还没说完,乌米甯就打断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