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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下去?
跳进这个池塘里面??
我没听错吧?
刘凡一脸懵B地看着乌米甯。
“这底下有多深?”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闇池链接归墟,深不知底。」乌米甯回答到。
不知道有多深?
那我们跳下去不就等于送死吗?
一千只草泥马在刘凡头顶飘过。
“可我不会游泳……”半响,她咽了一口口水说到。
「我也不会。」
乌米甯的话冷冷的,像是在提醒刘凡别忘了她是个残疾。
对啊,乌米甯都这样了,她都不怕,我怕啥啊!
既然乌米甯一脸笃定,那她一定是有办法的,既然相信她,就要信到底。刘凡想到这,一跺脚,推着妹妹径直奔去,不过十数步,一跃就朝闇池的黑水中跳去。
咕嘟咕嘟。
好冷。
刘凡打了个哆嗦,微微松开闭紧的双眼,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
竟然能呼吸!
刘凡这时才敢缓缓睁开眼睛,借着池塘上方的幽蓝火光,才看清此刻自己和乌米甯正处在一只透明的气泡当中。
短短半小时,她已经见识过电影里面几乎所有的超能力——破碎金属、呼风唤雨、如今还能在水里自由呼吸,这些平常连做梦都觉得幼稚的事情,竟然全部都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自己做不到的?
「成败就在这一刻了。」
刘凡忽然听到乌米甯的声音,和刚刚在岸上的从容不同,竟然透着几分不安。
她不自觉往头顶看了看,虽然上面的火还没熄灭,可是湖面平静,一个追上来的人都没有,她们似乎已经逃脱在望了啊,为什么乌米甯反而开始害怕了呢?
她们的气泡正在缓缓往池底沉,原来这个不大的池塘远比自己想象的深多了,凭着目测也有十几层楼高,越靠近池底的地方越黑。
“这就是归墟了吗?”刘凡禁不住问。
「不……」乌米甯答道:「这里还是闇池。闇池的底部,才是归墟的入口。」
刘凡朝下看,果然能隐隐约约见到在池塘的最底部有一个巨大的石板,上面链着8条铁链,像是某种复杂的机阔,每条链子都刻满了繁复的花纹,此时石板开了一条缝,闇池的水正顺着缝隙向下泄去。
那条缝,难道就是出口?
「归墟据说在闇池建造之前就存在了,风族迁来此地时将之封印。所谓归墟,意指没有尽头的深渊,如果我们被池水卷入那个缝隙里,就永远上不来了。」
靠,原来那不是出口啊!刘凡盯着越来越近的池底,心里越来越冷。
「你再看看周围,还看见什么了?」
“周围……”刘凡赶紧朝四周看了看,忽然闇池石壁上一个圆形的凸起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里好像有个门……”刘凡禁不住指了指气泡下方。
「什么样子的门?」
池子上方传来的的火光越来越暗了,刘凡趴在气泡底下,好不容易才看清那个圆形石门,却吓得差点没跳起来。
“圆形的门……蛇!门,门上有蛇!”
那石门上竟盘踞着一条巨大的蛇!
「那不是蛇,那是烛阴。」乌米甯倒露出了喜意。
「烛阴门果然在这,我们要从这里出去。」
“烛阴门?”
刘凡揉了揉眼睛,随着气泡越飘越近,她终于看清盘踞在石门上方的庞然大物——巨大的蛇身互相交织,杂乱无章地拧在一起,看起来像一幅无解的迷宫,蛇头看上去有三分像人,七分像猿猴,此刻正双眼紧闭,像在睡觉一样。
这条大蛇和扶桑门前的神树一样同为青铜铸造而成,因为常年浸泡在闇池当中,青铜丝毫没有被氧化,至今保持着几千年前的颜色,油脂的洗刷让每一片蛇麟烨烨生辉,加之池面波光的反射,远处看上去栩栩如生,就像活物一样。
「烛龙为蛇,居锺山南,万年化烛阴,可为锺山神。打开烛阴门,我们就能出去了。」
乌米甯催促道。
「这个气泡支撑不了多久。」
刘凡心中吃惊,却注意到气泡上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了一条纤细的裂缝。乌米甯说的没错,她俩时间不多了。
气泡飘向烛阴门,朝闇池壁上贴去,为俩人和门制造了一个不大的空间,但这个举动似乎让气泡顶上的裂缝更深了。
「把手放在门上,快。跟我念:木公金母,天地之尊神……」
和牢房里的殷商古语一模一样,刘凡见识过这几句话的威力,竟让比拳头还厚的铁锁生生化为粉末。
集中精力,感受每一根手指……
“破!”刘凡大吼。
一秒,两秒。
木有反应。
不要着急,刚才不也是过了好一会之后才见效嘛!
刘凡又耐心等了半分钟,烛阴门完好如初。
咋回事?难道自己念错了?
难道念的时候心不诚?
不应该呀!
「再来一次。」乌米甯的声音。
“木公金母,天地之尊神,元气炼精,生育万物,调和阴阳,光明日月,破!”
眼看气泡的裂缝越来越大,刘凡心里也不淡定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她用力把手压在门上。
登时那条青铜铸的巨蛇竟然动了起来,青铜的身体互相摩挲,发出沙沙的金属声。刘凡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条烛阴猛地朝自己张开血盆大口,同时身体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金色光芒,可是没有几秒就熄灭了,一切又恢复成最初的样子。
这是几个意思?刘凡纳闷。
「不好,这门有结界,我们破不了。」乌米甯的声音忽然焦急起来:「我没想到这一点。」
“那现在怎么办?”刘凡的心一沉,下意识瞥了一眼气泡上方,只见裂缝又多了几条。
「再试。跟我念:神北之行……」
“神北之行,应龙畜水,天干地旱,纵大风雨,起!”刘凡跟着乌米甯念道。
只见闇池上方忽然一黑,电闪雷鸣,雷声在水面上轰然炸响,几道闪电争先恐后地朝池水中劈进来,可是碰到漆黑的油脂,很快就消弭了,完全触不到闇池深处的烛阴门。
乌米甯没说话,但刘凡能感觉到她的焦虑。
刘凡定了定心神,仔细观察起眼前的蛇头,只见那烛阴两只眼睛一红一黄,脸上布满细如绒毛的鳞片,嘴巴咧至耳后,露出上下三层的青色獠齿,和钢锯一样。
刘凡一咬牙,把自己的手插进烛阴的嘴巴里面!
手臂顿时被烛阴的牙齿划出数十道血痕,刘凡疼得大叫起来。
「你在干什么?」
“这里面……这里面有机关!”半秒之后,刘凡忍痛说到。
虽然看不见,但她摸到蛇口的深处有一只冰冷的拉环,后面还有绞索盘根错节,毫无疑问,烛阴门和扶桑门一样,必须凭借风族那种几乎非人的力量才能拉开。
可是刘凡没有练过“砌手”,任凭她怎么使劲,拉环也没有向外移动半分。
咔。
一声若有若无的清脆声音,颤栗着刘凡从头到脚的神经。
气泡终于承受不住水压,破了。
黑色的烛龙脂水争先恐后顺着裂缝涌进来,直冲刘凡和乌米甯,数秒只见就没过了膝盖。
这回真的神仙都救不了自己了。刘凡脑海一片空白。
明明差一步,明明差一步就能出去了!
我不要死在这!!
忽然之间,一条又粗又长的黑影,从闇池上方迅速冲来,和漆黑的油脂一起挤进气泡的裂缝中。
刘凡努力睁开被浇湿的眼睛,只见一条大蛇自上而下,死死缠绕住自己的腰部,朝反方向拼命拽动。
一张冷冰冰的脸贴贴在她的胸前,乌黑的眼珠由上至下打量着她。
这……这不是在森林里救过自己的那条缅甸巨蟒吗!
只见那条熟悉的小蛇,自缅甸蟒的身后钻出,顺着刘凡的肩膀,朝手臂游去,紧紧箍在了她的手腕上。
是你……你是来救我的吗?!
那条小蛇回头看了一眼刘凡,似乎感受到她心中所想,竟朝她点点头。
别怕,我们一起出去。
那一瞬间,刘凡似乎真的听到小蛇在朝自己说话。
刘凡咬紧牙关,在缅甸蟒的外力加持下,用尽全力猛拽烛阴口中的拉环。
咯吱咯吱……在气泡化为齑粉的那一瞬间,巨大的绞索机阔声从蛇身里爆发出来。
烛阴门开!
「快走。」
乌米甯说着,轮椅径自驱动起来,朝门外走去。
刘凡匆匆一瞥,只见妹妹虽然全身瘫痪,唯有左手小拇指,竟能和正常人一样活动自如,此刻正操作着轮椅扶手处一个精巧的开关,向前移动。
自己残疾的地方,竟然是乌米甯唯一能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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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刘十三打开门,外面站着女人,将近四十的年纪,手上攥着手机,脸色有几分局促。
刘十三知道她叫朱莉,刘凡总叫她朱阿姨。
“那个,刘凡在家吗?”朱莉率先打破尴尬,轻轻咳了一声问道。
刘十三摇摇头。
“哎,这两天她都没来喝汤,孩子没事吧?”
“前天跟我吵了一架,离家出走了。”
“什么?!离家出走了?!”朱莉的惊讶很快转变为焦虑:“她去哪了?”
“没说。”
“她没联系你?”
“没有。”
“这可怎么办,”朱莉蹙眉:“那你赶紧去找啊!”
“嗯。”
刘十三说完就关上了门,把还没反应过来的朱莉留在了门外。
他回到沙发上,看着面前碎成两半的茶几,它还维持着刘凡离开时的样子。
那孩子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但这毕竟不是她第一次这样。
不是她第一次离家出走,也不是她第一次问自己妈妈的事。
这孩子从懂事起,就爱缠着自己,问同一个问题。
“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我的妈妈在哪里?”
刘十三只会回答两个字:死了。
简单明了。
死亡,是可以让一切惊心动魄是非曲直最终尘埃落定的一个词,是可以让所有爱恨情仇都画上句号的方式。这是刘十三认为自己能给出的最好的回答。
因为他发过誓,让这个孩子当一个普通人。
一个普通人不应该对自己的过去知道太多。
可这孩子似乎从来不满足于这个答案。
为了这事,刘凡没少跟刘十三生过气,至于离家出走,她上小学那年就已经学会了。
那一次她问的问题也差不多,无非就是妈妈这妈妈那,刘十三被缠得没办法,吼了两句,刘凡大哭着离家出走,最后一个人爬到了学校后面废弃的水塔上。
刘十三其实很快就找到了她,但他偏偏一直呆在水塔底下,久久没有上去,硬是让那孩子在上面呆到了半夜,把嗓子都哭哑了,才去抱她下来。
刘十三只为告诉她一个道理,让她明白什么是恐惧,和叛逆的代价。
这就是他教育刘凡的方式。
保证刘凡安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知道危险是什么。
自从那次老刘把吓坏了的刘凡从水塔上扛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连偏远一点的地方都不会去,只会在自己生活的区域活动,离家走不了几条街。
这是刘十三所希望的,他从来不愿意刘凡过于勇敢,循规蹈矩才是融入这个社会的基本品质。过于叛逆和张扬,只会让这孩子成为众矢之的。那怕有一天自己不在,她也不会因为越轨的行为让自己身处险境。
只要足够平凡,就能隐没在人群之中。
可是这几年,随着这孩子进入青春期,似乎开始淡忘年少时在水塔上孤立无援的恐惧了。
有时候她跟刘十三赌气,也会突然离开家好几天。最初刘十三还有些担心,跟踪过几次,却发现那孩子去的是另一个女同学家过夜,后来听刘凡偶然提起,似乎是在学校交到了要好的朋友。
刘十三觉得这是件好事。
他是希望刘凡有朋友的,毕竟自己不能永远在她身边。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她会有她的朋友,有她的恋人,有她的世界。
然后自己的任务就能彻底结束了。
那孩子和他,只是名义上的父女,不是真正的父女。
墙上的挂钟忽然响起嘶哑的报时声,刘十三抬头看了看,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女人的紧张传染了,他忽然有些不安。
难道是’那些人’把她带走了?
不会的,不可能,刘十三下意识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十七年,他带着她逃出来已经十七年了。
当年那一战之后,他带着刘凡逃到海城,辗转流离,最后选择留在了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城小区。
并不是因为这里有多隐蔽,而是他已经厌倦逃亡了,他知道如果谁要置他们于死地,即使跑到天涯海角,也未必能逃脱那些顶尖杀手的追杀。
最初的几年,刘十三连睡觉都睁着眼睛。
他害怕自己稍有大意,就把自己和刘凡的命运推回到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是几年过去,对方却像蒸发了一样,没了踪迹。
刘十三试图稍微放松下紧绷的弦,他害怕还没等到敌人上门,自己已经被自己的神经衰弱逼疯。于是他慢慢依赖上酒精,那些透明的液体可以让他获得短暂的放松,睡上几个小时。
一年又一年,仍然没有一个人追来,没有一点迹象,整整十七年,久到让刘十三都不禁慢慢开始相信,或许他们真的已经放弃她了。
放弃这个没有任何“能力”的后继者。
或许真的像那个人说的一样,命运是可以打破的。
可是谁知道呢?
谁知道自己的过去什么时候会来敲门?
有些东西,即使你背对它,即使你离得足够远,即使你假装自己忘记了,可它仍存在。
存在在旧日的尘埃中,蛰伏在你的梦魇里。
毕竟按照祖训,脱族者,无论是谁,都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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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刘十三打开门,外面站着女人,将近四十的年纪,手上攥着手机,脸色有几分局促。
刘十三知道她叫朱莉,刘凡总叫她朱阿姨。
“那个,刘凡在家吗?”朱莉率先打破尴尬,轻轻咳了一声问道。
刘十三摇摇头。
“哎,这两天她都没来喝汤,孩子没事吧?”
“前天跟我吵了一架,离家出走了。”
“什么?!离家出走了?!”朱莉的惊讶很快转变为焦虑:“她去哪了?”
“没说。”
“她没联系你?”
“没有。”
“这可怎么办,”朱莉蹙眉:“那你赶紧去找啊!”
“嗯。”
刘十三说完就关上了门,把还没反应过来的朱莉留在了门外。
他回到沙发上,看着面前碎成两半的茶几,它还维持着刘凡离开时的样子。
那孩子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但这毕竟不是她第一次这样。
不是她第一次离家出走,也不是她第一次问自己妈妈的事。
这孩子从懂事起,就爱缠着自己,问同一个问题。
“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我的妈妈在哪里?”
刘十三只会回答两个字:死了。
简单明了。
死亡,是可以让一切惊心动魄是非曲直最终尘埃落定的一个词,是可以让所有爱恨情仇都画上句号的方式。这是刘十三认为自己能给出的最好的回答。
因为他发过誓,让这个孩子当一个普通人。
一个普通人不应该对自己的过去知道太多。
可这孩子似乎从来不满足于这个答案。
为了这事,刘凡没少跟刘十三生过气,至于离家出走,她上小学那年就已经学会了。
那一次她问的问题也差不多,无非就是妈妈这妈妈那,刘十三被缠得没办法,吼了两句,刘凡大哭着离家出走,最后一个人爬到了学校后面废弃的水塔上。
刘十三其实很快就找到了她,但他偏偏一直呆在水塔底下,久久没有上去,硬是让那孩子在上面呆到了半夜,把嗓子都哭哑了,才去抱她下来。
刘十三只为告诉她一个道理,让她明白什么是恐惧,和叛逆的代价。
这就是他教育刘凡的方式。
保证刘凡安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知道危险是什么。
自从那次老刘把吓坏了的刘凡从水塔上扛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连偏远一点的地方都不会去,只会在自己生活的区域活动,离家走不了几条街。
这是刘十三所希望的,他从来不愿意刘凡过于勇敢,循规蹈矩才是融入这个社会的基本品质。过于叛逆和张扬,只会让这孩子成为众矢之的。那怕有一天自己不在,她也不会因为越轨的行为让自己身处险境。
只要足够平凡,就能隐没在人群之中。
可是这几年,随着这孩子进入青春期,似乎开始淡忘年少时在水塔上孤立无援的恐惧了。
有时候她跟刘十三赌气,也会突然离开家好几天。最初刘十三还有些担心,跟踪过几次,却发现那孩子去的是另一个女同学家过夜,后来听刘凡偶然提起,似乎是在学校交到了要好的朋友。
刘十三觉得这是件好事。
他是希望刘凡有朋友的,毕竟自己不能永远在她身边。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她会有她的朋友,有她的恋人,有她的世界。
然后自己的任务就能彻底结束了。
那孩子和他,只是名义上的父女,不是真正的父女。
墙上的挂钟忽然响起嘶哑的报时声,刘十三抬头看了看,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女人的紧张传染了,他忽然有些不安。
难道是’那些人’把她带走了?
不会的,不可能,刘十三下意识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十七年,他带着她逃出来已经十七年了。
当年那一战之后,他带着刘凡逃到海城,辗转流离,最后选择留在了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城小区。
并不是因为这里有多隐蔽,而是他已经厌倦逃亡了,他知道如果谁要置他们于死地,即使跑到天涯海角,也未必能逃脱那些顶尖杀手的追杀。
最初的几年,刘十三连睡觉都睁着眼睛。
他害怕自己稍有大意,就把自己和刘凡的命运推回到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是几年过去,对方却像蒸发了一样,没了踪迹。
刘十三试图稍微放松下紧绷的弦,他害怕还没等到敌人上门,自己已经被自己的神经衰弱逼疯。于是他慢慢依赖上酒精,那些透明的液体可以让他获得短暂的放松,睡上几个小时。
一年又一年,仍然没有一个人追来,没有一点迹象,整整十七年,久到让刘十三都不禁慢慢开始相信,或许他们真的已经放弃她了。
放弃这个没有任何“能力”的后继者。
或许真的像那个人说的一样,命运是可以打破的。
可是谁知道呢?
谁知道自己的过去什么时候会来敲门?
有些东西,即使你背对它,即使你离得足够远,即使你假装自己忘记了,可它仍存在。
存在在旧日的尘埃中,蛰伏在你的梦魇里。
毕竟按照祖训,脱族者,无论是谁,都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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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十三走出筒子楼,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这个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区。
一草一木,一根电线杆,一辆单车,甚至连水泥地上的每一处划痕,刘十三那怕闭着眼睛,都知道它们所在的位置,这十七年里,他早就把这个小区的每个细节都烂熟于心,他知道如若有一天’那些人’再出现,自己未必是对方的敌手,唯一的优势就是对环境的熟悉。
筒子楼之间的狭缝将近一人宽,又暗又潮,堆积了一些楼上掉下来的垃圾,平常从未有人会探头多看一眼,即使看了,也不可能知道里面那些星罗密布的蜘蛛网是被蓄意布下的。
这种蜘蛛叫银线蛛,原生与东南亚密林之中,蛛丝粘稠强韧,风吹雨打都能完好无损,唯独对纺织物没有抗性。换言之,蹭到人衣物鞋袜便会整张黏连,附着牢固难以清洗。这些杂乱的防线一直暗暗盘伏在楼道四处,为刘十三监视着一切风吹草动。
但凡会钻进这些旮旯中并蹭掉蛛网的,只会是一种人。
刘十三查了八处,蛛网完好,未见一丝破损。
他攥着两袋猫粮走向小草坪,几只流浪猫钻了上来,它们知道每天这个时候,老刘就会出现在这里喂食,所以一点也不害怕他。
居民区的顶楼,是刘十三养鸽子的地方。这些鸽子在下午会落在小区的单车棚顶和健身设施处,傍晚才会飞回窝棚。
常年被光电噪音和电子设备麻痹,现代社会的普通人是感觉不到杀气的。但动物不同,尤其是被抛弃的流浪猫狗,它们大多有被人类虐待过的经历,能很敏锐地感觉到杀气。常年的流浪生活让它们逐渐恢复了野外生存的敏感,即使栖息处细微的变化也会影响它们的日常作息。
想知道这一带的事情,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观察这些动物——日复一日的仔细观察,当观察的足够仔细,观察的时间足够长,那么自然而然就能看出细微的差别。
哪一只缺了席,哪一只精神不稳定,哪一只受了惊吓而乱吠,哪一只多了新伤,哪一只提前归了巢。
刘十三仔细数了数这些流浪猫狗的数量,又确定了单车棚上没有提早归棚的鸽子。
一切如常,和往日并无不同。
当然这些动物,只能对一般的杀手预警,还不足以应付二十八宿。
可是十七年前那场大战之后,他们还剩下多少呢?
一只猫咪朝刘十三讨好地摇摇尾巴,蹭在他的裤管上。
难道真的是自己多虑了?刘十三暗暗想,如果他们真的找上门了,除了刘凡,也绝不可能放过他。
毕竟他才是那个背叛整个潼风堡乃至风族血脉的人。
“老刘!”
又是那个女人,刘十三转过头,看见朱莉穿着拖鞋,交插着手从筒子楼里走出来,头发有点乱,眉头拧在一起。
“叫你去找凡凡,你去了没?”
“去了。”老刘真的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个女人。
“你去哪里找了?我看你根本没找吧?”朱莉气得声音都哆嗦起来,她实在理解不了眼前这个男人,女儿丢了,自己却还有心情在这喂野猫。
“要不我跟你去报警?”朱莉看刘十三不答话,又说道。
刘十三这么多年从来没依赖过警察,他一直尽量避免跟这些政府的人打交道,听说当年钢铁厂的那场爆炸有幸存者,事情闹得很大,他不知道警方掌握了关于自己和风族的多少信息。如果现在贸贸然去找警察,被盘问起来,不但很有可能牵扯出当年的事,还会暴露他和刘凡的行踪。
刘十三不愿意把刘凡的命交到警方手里。
“你说话呀!”
“没超过72小时,警方不立案。”
刘十三不紧不慢地把这条路堵死了,呛得朱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是凡凡是你女儿呀!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
“你怎么知道我不关心。”刘十三忽然抬头盯着朱莉,眼神冷漠:“刘凡又不是你女儿,你为什么这么关心?”
“你……”朱莉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老刘不想再搭理这个多事的女人。
“你站住。”
老刘回过头。
“我知道早几年,我确实想跟你……即使后来没成,你也没必要这么挖苦我。”
老刘没接话,但他知道这女人刚搬过来的时候,确实三天两头往自己家里跑,他是个男人,就算再怎么和这个社会脱节,生理上也能感知到那个女人的想法。可是刘十三从来不会处理这种社会人际关系,直接当面就告诉人家自己不可能娶她。为了这件事,俩人很长时间再也没说过话。
“就算刘凡她不是我女儿,我对她,也比你待她强。”朱莉顿了顿,忽然愤愤说:“你根本就不配做父亲。”
刘十三没说话,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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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配做父亲吗?
朱莉说的没有错,他确实不是个好父亲。
一抹残阳从筒子楼的缝隙中洒落,刘十三的记忆飘回多年前那个被群山环绕的古寨,或许是在现代社会生活得太久了,他已经有些记不清自己成长过的地方,和自己双亲的脸。
当然,他也有可能从来没记住过。
在潼风堡出生的人,亲情都很淡薄。
因为他们并不是为了享受家庭温暖才出生的,他们繁衍的最大目的,是保护墙内的宗室能够血脉相传,直至命运回归的那一天。
那面墙之内,是他们的希望,是他们的神。
最初的记忆,应该是从一片漆黑开始。
漆黑的石屋,孤独的成长,每日如困兽一般的等待。
厚重的石门从不开启,只有石窗上有一个活阀,所谓的“父母”会定时打开阀门,递进一日三餐。
刘十三在八岁之前对“家人”所有的了解,便是在阀门开启的那一瞬间匆匆的张望。
刘十三本身不姓刘,他的名字叫酉十三,潼风堡本以伏羲八卦图所布局,又按照十二地支,将寨子划分成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个区域,每个区域生下的孩子便以数字命名,数字并不按照顺序,有人死了,下一个出生的孩子便补上空缺的数字。
酉十三出生在西北方,因此姓酉,据说上一个死掉的“酉十三”是个女人,死在石屋里,刚死没几天酉十三就出生了,因此这个数字便顺延到他身上。
俗世父母对孩子的羁绊,通常都从为他起名开始,潼风堡之所以有这样的命名规矩,就是为了从出生起,将孩子和父母之间的血脉亲情斩断。身为风族父母必须牢记,他们生下的并不是自己的骨肉,而是风族的战士,是为了守护潼风堡的存在,若是抱着俗世父母的疼爱之心,根本不可能对孩子进行祖宗立下的严酷训练。
酉十三断奶之后,便和其他孩子一样放入石屋,日复一日地练习“砌手”,只有当推开石门的那天,才能到达外面的世界。
由砌手而渐悟动劲,由懂劲而阶级无敌。这便是关于砌手寥寥无几的祖训。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口耳相传的窍门,对力量的运用,全凭身体的悟性。练习“砌手”的年龄最晚到十六岁,若十六岁仍未开悟,则不再投递食物,将其生生饿死在屋中,就像上一个叫“酉十三”的女人一样。
而老刘作为酉十三,曾经是那近百年间,开悟最快的人。
他八岁那年便领悟了砌手的技巧,推开了石门。
那也是一个傍晚,夕阳低斜,山峦叠嶂映衬着满天玫红,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自己的“父母”。
他们的眼中闪过欣喜,却并不是终能拥抱自己儿子的喜悦,而是培养出一名合格战士的激动。他们的面目隐没在斜阳的剪影之中,酉十三眯着眼睛,极力想将他们的模样记在脑海,却并未成功。
在之后的很多年,他尝试过无数次,却还是没有记住。
酉十三进步得很快,两年之后,他便合其他三人之力,推开扶桑门,获得了进入墙内的殊荣。
他分到一身灰衣,和一方白色的遮面,上面以黑漆印着一个“奴”字。
至此他开始在墙内外侧的庭院工作,负责掌灯添油等琐事,直到有一天一只毕方将一枚铜铃扔在他面前,他第一次跪入正堂,等待他的是屋檐下方的两座神像。
东方青龙,北方玄武。
那天下了一场大雨,雨滴顺着青瓦沿着屋檐低下,第一滴雨水滴在哪座石像上,他便会朝着哪个方向进行训练。
青龙主攻,善破;玄武主守,善隐。
老天为他做了选择,他成了青龙七宿的候选人。
第二阶段的训练也开始了。
更危险,更艰苦的训练。
武神场有块被称为青丘的空地,酉十三和其他孩子每人发了一袋蓇蓉的种子,所谓蓇蓉,是一种浑身披满尖刺、如荆棘一样的灌木植物,与荆棘不同的是,蓇蓉粗生,遇土发芽,无需灌溉,成长速度之快肉眼可见,每日能高出三寸之多。
他被告知从今开始,每日的任务便是跨过这些疯长的植物。
最初的几日确实还是容易的,但随着蓇蓉越长越高,跳跃的难度便越来越大,稍不留神,就会被蓇蓉凸起的尖刺将腿划得血肉模糊,更有甚者不小心栽了跟头,那便是头破血流,整个青丘终日回响着孩子们痛彻心扉的惨叫。
酉十三忘了自己伤过多少次,只依稀记得自己种的那一排蓇蓉,上面的尖刺到后来早已被染成深深浅浅的红色,不是别的,都是自己凝固的血。
尽管皮穿肉烂鲜血淋漓,却鲜有人哭。没人觉得苦,或许是因为从未尝过甜。这些磨难是在他们出生之前就注定的,他们为了保护自己的族人和血脉而生,身上背负着远远比生命更重要的荣耀。
sorry,刚刚发重了一点点内容,后面还是顺序的,看走眼了抱歉哈
父亲的刀锋却没有丝毫犹疑,照着他砍去,酉十三尽管脚下极快,然而刀已然来到了他的面门,刀锋从眉脚顺着眼睑滑下去,顿时酉十三的脸上血流如注。
只差毫厘,整只眼睛就废了。
那一句话,只是为了扰乱酉十三的心神,乱掉他的方寸。
出生到现在,他的父亲唯一一次叫他的名字,竟是为了将他击杀与刀下。
如果他再迟半秒,杀死自己的将是自己的父亲。
十刀之后,父亲将他的眼罩脱下,递给他一块黑色的遮面,上面写着一个“角”字。
“你从此是青龙角宿了。”
酉十三接过遮面,擦了擦脸上的血,转身进了扶桑门,俩人都没有回头。
这是酉十三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刀彻底斩断的是什么。
试问有一个这样父亲的人,又怎能知道如何做另一个孩童的父亲?
刘十三不禁露出一丝苦笑。他不是没努力过,是真的不知道。
他还记得那个小娃娃第一次在他的怀里哭个不停,他条件反射想到的办法,竟是将她打晕过去。
幸好隔壁邻居听到哭声来敲门,怀过孕的女人帮他看了看,劈头盖脸一顿说,老刘才晓得这种情况要带孩子上医院。
他没伺候过小孩子,甚至不知道她还会生病,在刘十三的印象中,自己小时候从来没得过病,就算不舒服,也只能迷迷糊糊睡到自己好。最严重的,不过喝点草药,再凭着意志力挺过去。
当然重伤是没得治的,那就只能等死。
刘十三真的从来没听过幼儿尿片炎是个什么玩意儿。
再大一点,刘凡上幼儿园,回来吵着让刘十三给她梳辫子。
“别的小朋友都梳羊角辫,我不管我也要!”那孩子揪着自己的腿,把鼻涕往上蹭。
刘十三劈开过人的脑袋,勒断过人的脖子,就是没给谁梳过辫子。
他觉得自己已经用力很轻了,却还是换来刘凡的声声惨叫。
为什么她可以哭得这么伤心?难道扯掉几根头发真的那么疼吗?
比被荆棘割断脚筋还疼吗?
为什么羊角辫非要两边都对齐?为什么头发一乱就要重梳?
到底什么是幼儿园小孩眼里的好看?
刘十三被刘凡哭得束手无策,他第一次感觉到手上那把梳子,比世上最复杂的兵器还难用。
转眼刘凡上了小学,有一次放学回家,刘十三忽然看到她身上有青青紫紫的淤痕。
一开始刘凡不肯说,但孩子毕竟单纯,心里憋不住事,转头还是告诉了刘十三。
“圈圈和皮蛋儿跟我玩,他们说我是好萝卜,就该掐一掐。”刘凡伸出手臂。
圈圈是刘凡的同桌,皮蛋儿是班上最高大的男孩子。
“那腿上呢?”刘十三看着刘凡大腿的红肿。
“这儿是坏萝卜,就该烫一烫。”刘凡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
刘十三对伤痕最为熟悉,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些淤青下手的轻重,绝不是城市里这些吃奶长大的小家伙们随手打闹弄出来的。
这些伤是钝器和火器造成的。
第二天刘十三在学校门口把那两个男孩像提小鸡一样提溜起来,抽出他俩藏在书包里的水管子和打火机。
“你们再跟刘凡玩,我就杀了你们。”
刘十三说得很平静,但俩孩子吓得脸都白了,坐在地上好一会都没爬起来。
第二天放学,刘凡哭着跑回家,钻进房间把门一锁,任凭刘十三在外面怎么敲都不开。
“你为什么要欺负我的同学?”过了好久,刘凡的声音才从房里传来:“他们都说,我爸爸是黑社会,谁要跟我玩就杀了谁,现在所有同学都躲着我……呜呜……”
“他们说我是小残废,你知道多难得才有人跟我玩吗?我最讨厌爸爸了!”
刘十三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转眼刘凡上中学了,慢慢地不爱哭了,逐渐变得和刘十三一样沉默。
刘十三突然有些害怕。
一次老师打电话来说让刘十三去学校。
“刘凡这次期中考试很不理想,数学英语都拖了平均分后腿,”老师把卷子递到刘十三面前:“再这么下去可不行。”
刘十三接过来,颠来倒去看了看,他理解不了老师说的不行是怎么个不行。
“马上就升中考试了,孩子的成绩在退步,你做家长的得管管。”老师推了推眼镜,一脸严肃。
“……考试成绩不好,会怎么样?”琢磨了半天,刘十三小心问。
“那就考不上重点高中了呀!上不了好学校,以后就考不上好大学。”老师一本正经。
“考不上好大学会怎么样?”
“那就找不到好工作,没有好收入,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老师有些不耐烦,从来没哪个家长敢这么问她会问这种问题。
没有好工作,没有好收入,很重要吗?刘十三心想。
“现在哪个孩子不努力读书?你看看人家家长,初二就知道把孩子往补习班送,我们老师该教的都教了,升学名额就这么多,你不考高分、不拿第一,怎么打败那么多竞争对手?”
打败对手。
刘十三想起自己在武神场那几年日以继夜的训练,他唯一的目标就是打败对手,无论比他大还是比他小的对手。
他必须赢,因为别人不会手下留情。
他险些被别人削掉过一只手,也削掉过别人数不清的手,他必须要把对方打到毫无还击的余地,他才安全。每一场比试,都是以命相搏。
“刘凡不需要打败谁。”刘十三想了想,告诉老师。
“诶?我说你这个当家长的怎么回事?难道你就不想孩子以后能有出息,你就甘心她一辈子平平凡凡做个社会底层?”
“我就希望她平平凡凡。”
她不需要背负我背负过的那种荣耀。
她不需要站在高台之上。
站在那里,不幸福。
刘十三在老师惊愕的眼神中转身离去。
那次之后,刘凡很久很久都不跟刘十三说话。学习上却像变了个人似的,自个儿发奋起来。刘十三偷偷看过刘凡的日记,关于那天的事,她只写了一句话:
「老师在班上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要是家长放弃了自己孩子的教育,老师教的再好也没办法。我是没法指望我爸了,我要自己努力,绝对不能变成我爸那种人。」
刘十三合上日记,一如他一直以来的方式,在不知道怎么解释的情况下,永远闭口不言;在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情况下,什么都不做。
他宁愿就这么看着刘凡,离自己越来越远。
毕竟刘凡有一句话说对了,他不想刘凡变成自己这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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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这不是老刘吗?今天这么早?”
一楼的庄叔刚好从外面回来,穿个大裤衩,手上还提了两瓶白酒。
“今天打麻将赢了点,晚上一起整两盅?”庄叔举起手上的塑料袋。
“不喝了。”
刘十三摆摆手。
“怎么了?刘凡这丫头还没回?”庄叔问到。
“你看到她了?”刘十三赶紧问:“你怎么知道她走了?”
“看到了啊!不就是前天晚上……是前天还是昨天来着?”庄叔挠挠脑袋。
“前天。”
“嗯,对罗,前天晚上,我看着她边哭边往外跑,叫她也没回头。”庄叔哼了一声:“女人都这样,我那媳妇也是,一拌嘴就抽抽噎噎回娘家,生了个闺女也这样,一言不合就就跑网吧,一宿一宿打游戏。年纪大了翅膀硬了,眼里都没我这个当爹的啦!”
“你看着她往哪走了?”
“呃……应该是上公车了。”庄叔歪头想了一会。
“哪一路?”
“这我没看清,但咱们这来来回回也没几路车,但当时都过十点啦,只剩下夜班车,”庄叔往小区外的车站指了指:“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刘十三走到车站前面,上边夜班车只挂了108路的牌子。他不知道刘凡到底要去哪,但他很确定,这趟车肯定不是去那个叫做小茹的女同学家。
不知道为什么,当刘十三的视线落在“海城火车站”那行字上的时候,他的眉稍跳了一下。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潼风堡多年非人的训练中沉浸出来的直觉。
曾被蒙着眼睛在夜晚的森林里捕猎野兽,用长达数周甚至数月的时间追踪一只蜜蜂的轨迹,在跟蚁巢一样盘根错节的洞穴中寻找出路,当物理上的技术和体能到达顶峰之后,一种微妙的直觉逐渐建立起来,就像是诗人的灵感一样,突然在黑暗中一闪而过,为眼前的混乱无序找到某种指引。
常年城市麻木颓靡的生活,刘十三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直觉了,但这一刻它忽然回到了他身上。
那孩子去了火车站吗?
她去火车站干什么?
她想去哪里?
刘十三希望自己是错的,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打了一台车,朝海城火车站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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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城西站是整个海城最老的火车站,建筑仍维持着八十年代出那种老式审美,灰白的砖墙上印着“振兴中华,实现现代化”的红色口号,最醒目的是出站楼正中的白色大钟,此刻时针和分针都停在了数字六上面。
虽然已即将入夜,但火车站外仍人群熙攘,大多数都是来海城谋生的农民工,穿着灰扑扑的衣服,黝黑的面孔交织着疲倦和归家的兴奋,背着编织袋,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徘徊往返,昂着脖子等待着入站的广播。
刘十三略弓着背,脚步不紧不慢,与那些昏昏欲睡的妇女和高谈阔论的大汉擦肩而过,没有人望向他,他略显邋遢的老式夹克和人群完美融合在一切,就像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人,一颗掉到地上也发不出多少响声的瓜子皮,没人注意到他被褶皱掩埋的眼窝里,一闪而过和鹰隼一样尖锐的眼神。
若木望花,是他从十岁就开始训练的体技之一。
可惜这个训练,并不如同它的名字一般优雅,而是强化视力的艰苦修行。
若木生于洞野之山,青叶赤华,其花分雌雄,雄花和雌花的大小、色泽和纹理都几乎一模一样,只有极其细微处不同,肉眼难辨。
望花,即是通过观察若叶花细微的脉络,从而推导出整朵花的形状,记住这些的细微不同,在花簇群中加以分辨。
十年望花成,考核的时候,受试者便要在近千朵若叶雄花之中,找到唯一的一朵雌花,吞服下去。
若木花采下来之后很快便会枯萎,因此一个时辰花败之内,无论如何都要选中一朵服下。雄花为世间罕见的剧毒,若吃错了,瞬息毙命;雌花却是珍奇良药,服下去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仅仅是刘十三修行的十几年中,就有不计其数的受试者死于望花的考核之中。
望花考核的不只是极致的视觉,更是瞬间的集中性注意力和细微的分辨能力。
多年的训练,让刘十三只需要一眼,便能从数百甚至上千人之中,分辨出自己想找的声音,找到心里锁定的那张脸。
刘十三在火车站转了三圈。
什么都没有。
刘凡不在这里。
无论是她的人,还是留下的气息,轨迹,什么都没有。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刘十三的直觉失误,这孩子根本没来火车站。
另一种,就是她已经离开了。
她究竟会去哪里?
刘十三的心头涌起一股久违的悸动。
他还是会害怕的,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回想起那场惨烈的搏斗,和那个禁忌的名字,他仍然心有余悸。
他怕自己无法再如昔日般以一敌百,怕自己无法有当年的运气侥幸逃脱。
他怕承受不住那孩子知道真相的眼神。
刘十三不怕死,他从出生那一刻起便是刀尖舔血,早就将生死置身度外了。
可是那孩子不一样。
她一直以来的生活,就像是一座被牙签筑起的高塔,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摇摇欲坠,那怕一个弹指之间的触碰,都能土崩瓦解。
可如果是……如果是刘凡自己回去了呢?
刘十三的眉梢又跳了一下,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他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另一个直觉。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孩子怎么会知道那个地方?
她如今的生活,没有任何一条缝隙能让她窥视到自己的过去。
而且……如果她知道自己曾经经历过什么,就更加不可能有回去的想法。
逃都来不及!
刘十三百思不得其解,一路踱步,从火车站走出来,他心里响起了一个声音:这一切都是你的错觉,你太敏感了,刘凡哪里都没去,过不了一天就会回来的。
果然还是在城市里呆的太久了吗,刘十三在心里自嘲,他也开始变得像普通人那样思考。
那样带着侥幸和自我欺骗的思考。
相信一切或许不会太糟糕,相信明天会更好。
他摇了摇头,这绝对不是刘十三做人的信条,他生于黑暗,成长于恐惧,只有如影随形的危机感才能让他以最强大的战斗姿态,为刘凡杀出一条血路。
还是先去那个叫小茹的同学家看看吧。
夜幕已徐徐降临,刘十三走出火车站,周围徐徐亮起红红绿绿的霓虹灯,但并不是二十一世纪光彩干净的LED,而是上个世纪蒙着些许尘埃的闪烁,暧昧朦胧,忽明忽灭。
老火车站曾经是整个海城最繁华的中心,虽然九十年代之后逐渐衰落,但周围环绕的商业街和批发市场还能依稀看出旧日的繁荣,密密麻麻的老式大厦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洗浴中心、卡拉OK、服装批发、钟点酒店和宾馆……脏乱的街道上躺着流离失所的乞丐和拾荒者。
刘十三停在斑马线前,绿灯亮起,他浑浊的瞳孔忽然一缩!
环城高速下来的车辆汹涌而下,争先恐后地朝前驶去,司机们只觉天上有什么坠落,车身一震,以为是下雨,抬头看看却晴空万里,车盖也未留痕迹。
谁都没看到一个中年男人脚尖一点,竟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穿过车流和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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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后面,坐着两个穿着时髦的女孩,一个身穿紧身上衣和短裙,头上烫着这几年韩国流行的粟米烫短发。另一个带着夸张的美瞳,一头长发束在脑后,粉色的指甲上镶着金色的亮片,两个人脸上都画着浓妆,浓烈的香水味塞满了整个车厢。
手机响起清脆的短信铃音,粟米烫拿起她贴满水钻的索尼爱立信,快速的键入几个字。
“怎么了,才走几分钟,情郎就想你了?”长马尾娴熟地点了颗烟,看着自己的姐妹揶揄道。
“他才不是想我咧,”叫娜娜的粟米烫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他那是胆子小,不放心他的宝贝。”
娜娜松开手,只见她的耳朵上带着一对金色的耳环,两颗古朴的金球在窗外车灯的反射中发出淡淡的光芒。
“这东西看上去跟我奶奶的同款差不多,土了吧唧的,”长马尾情不自禁地凑上到娜娜耳边,伸手去摸:“真有你说的那么神?”
娜娜抿嘴一笑,有点得意地看着小姐妹:“你是没看到这耳环的能耐,要不是看在我生日,好求歹说的份上,他才不愿意借给我。趁他没改变主意之前,我可要好好威风一下。”
“呵,借给你的,”长马尾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我还以为是他送给你的定情信物呢!为啥不叫他直接送给你好了?借给你?这么吝啬,什么人啊!”
娜娜哼了一声:“送?阿强说这东西比同样大小的钻石还值钱。就他这个熊样,赚十辈子钱都不可能送给我。”
“这么值钱?”长马尾禁不住又摸了摸:“他瞒着他老板借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