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如是说(长篇连载)

  我自期之至高希望:激活我的千年王国。在这个莫须有的王国里,大多数人黑忽忽地涌入胭脂漫漶的火山口,少数展翼高翔者光闪闪地殁于翠羽纷纷的梦幻中……王国的碎片浮光掠影地回归混沌……惟其如此,我永远是引领世界轮回的那一颗舞之星。
  这就是我的灵魂密码。



  彗星之殇(代序)

  弗里德里希·尼采(1844-1900),德国人,非理性的狄俄倪索斯哲学之独创者。尼采出身教士世家。初与基督教格格不入,继之势不两立;并由此及彼海阔天空妄言“取消一切社会形式”。尼采先后就读于波恩大学及莱比锡大学。1869至1879十年间执教于瑞士巴塞尔大学。同期,莱比锡大学免试授其博士学位。1879年辞去教职后游历意大利、瑞士、法国、德国一些城镇,信步山水,多有著述。1889年1月,尼采在意大利都灵卡罗·阿尔伯托广场,因目睹一匹马被鞭打受刺激而致疯癫。由此,或管窥其人性未泯终与“超人”失之千里;或洞见其“权力意志”热胀冷缩尚有回旋余地;或一目了然:所谓“万物永世轮回”自已趁风转圜:此生为狂疾羁縻牵绊,则异世未必重蹈覆辙又以“希波克拉底斯面容”入诗入画。
  1900年8月25日,尼采咽下最后一口气:混沌状态所催生的这一颗舞之星却殒而未灭:他那血淋淋的一缕缕光芒——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尼采热漫卷全德国;二战前,则又是一番盛况:德、意两国从 元首到妇孺尽将尼采当作胜利之星顶礼膜拜。战后,牺牲了2400万人的苏联之哲学界,据尼采死的档案及活的行状等将其厘定为法西斯思想家的先驱。欧美诸国包括东西两德及我国思想界对此均不持异议。
  1958年,尼采研究专家施莱希塔在《尼采事件》的序言中“凛然揭露”:“灾难性的尼采神话是建立在尼采遗稿上面的,确切地说,是以不负责任地汇编遗稿为基础的;尤其是以‘权力意志’为基础的。《权力意志》不是尼采的著作。”但,此公嗣后编辑出版的《尼采文集》之《权力意志》,却几乎依尼采之妹伊·福·尼采“伪造”的“神话版本”照单全收,仅略删5节。此人之前的“揭露”及其后的“作为”都证实了何事,则不言自明。
  无论是泼天富贵还是浮浪名声,都值不得一个人觍颜去作伪证——若是信仰所致,或个性偏执,或生死关头,那全然又当别论。
  1994年,伊·福·尼采汇编的《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一书按原样重新发行。微波细澜若有若无。伪造、编造、谎言的声音愈来愈低。
  活生生的史实证明:无论是伊·福·尼采还是其他人,他们都绝无可能全部伪造《权力意志》或局部造假并使之与大部浑然一体而欺世惑众。德国唯有一个尼采。他是这样的独特,一言一行绝不混同于任何人。谁想要伪造尼采足以致人于死命的一线血色微芒,或不妨一试。
  凡属紧要的史实无不具有摧枯拉朽的力量。它不但胜于雄辩,更胜于诡辩及飘忽之辩,无辩之辩。判定《权力意志》之真伪,最具权威磅礴之力者,莫过于无从抹杀也无从篡改之铁证如山;有尼采的档案在,有他的行状在,有他的手稿在,有这样完整而不时蜂鸣的证据链在——事已至此,《权力意志》之或真或伪,应嘎然息讼而尘埃落定。
  然则,树欲静而风不止。曾几何时,英国哲人罗素说:“尼采仇视人类。”许多岁月匆匆流逝,却仍有法相庄严的论者偏执地无据推定:罗素展读来路不明的《权力意志》,道听途说已先入为主,一目十行乃皂白难分,竟至于对天骄天纵之峣峣哲人忘却敬畏而遽下刀斧之语——其获罪于天,又何所祷也?
  罗素直面种种有百疏而无一密之以讹传讹蜚短流长,似一座雕像默默无语。难道以他这样毕生坚守逻各斯精神与原子事实而享誉世界的哲学大师,竟跟视尼采著作为天书的冯·施泰因之流一样愚不可及,看来看去,颠三倒四,总也无从参透《权力意志》毫无粉饰绝未屏蔽的本意或真意?尼采万语千言,无非是以有机界(无机界暂且不论)及幽暗丛林强食弱肉的血腥状况类比人类社会,并就此断言:无论人兽草木,皆因其利己、排他、扩张等天赋及薪火相传之习性,必相互杀戮劫掠蚕食鲸吞而永无休止。即以人类社会而言,血潮汹涌或君临天下,纵横捭阖必威权炙众,实乃强者(少数高等生命)之运祚所归华盖立至;弱者(大多数低等生命),则只能尸横遍野而徐缓降解渗透荒莽苍凉的土地。在流年战乱中粲然胜出的最强者(高等生命),必有大意识,大意志,大觉悟,必有大哲学家和大统帅之大方略,大运筹,大动作,必经由“从未有过的伟大政治”及“从未有过的大战”乃最终获得莫大权利而建立千年帝国统治全世界。权力意志即生命本身亦即帝国本身——期待吧,厚望寄托在我们的孩子们身上。
  (非此即彼:或持之有据则为鞭辟入里之深度概括;或言之非理则属语多浮浪之深文周纳。)
  掩卷既久,罗素又翻阅尼采的“巅峰之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于是目光炯炯地看到尼采放荡不羁的直言不讳:
  世界到处充满多余的人——他们像跳蚤一样除之不尽。
  他们甘心就死。我们悲喜交集地施以援手,只为他们甜蜜地美梦成真。
  黄人和黑人,人们如此称呼这些死亡的说教者。惟愿这些人自我作一番须臾就死的蛊惑,让他们也消逝吧。
  在罗素眼中,事事有数,物物有数,乃转而面对诸多蜂飞蝶舞的说词:此乃尼采独特的语言,即“翱翔在所有诗歌之上一千英里”这样的无形无影无色无味清冽透明的狄俄倪索斯之纵酒狂歌,其飘忽奥义都在黑魆魆文字后面的“云深不知处”。或许200年后的人能解其中味——其词甚游也。如是妙趣横生的“四两拨千斤”,罗素之“尼采仇视人类”的断语,片刻间或已化作阴冷凄测的空穴来风。一个伟大时代之“尼采是法西斯思想家的先驱”这样的辉煌定义,或就此也成了“无风三尺浪”的谬种流传。
  年近百岁的和平老人罗素心事重重地信马由缰,明眸闪烁之间,对尼采的雾中行止看得真切:彼狄俄倪索斯哲学酒气氤氲,统治全世界如烹小鲜,则扫荡苍白的智慧木偶,乃其大纲必有之举。彼言简意赅:“我就是重估一切价值的天平本身!”这当然是一句诗。诗言其哲学真谛,亦言其志。尼采有大志久矣!或许,这恢宏之志亦即莫须有的千年王国——恃一己之力或稍嫌绵薄,而兴起浊浪排空的萨堤洛斯运动……如此这般的“大动作”,至今也只有过朦胧的影子……即便查拉图斯特拉踏着血潮而来,牺牲可谓大矣,待迷雾散去,也就风平浪静,了无遗痕。
  1970年,享年98岁的跨世纪老人罗素长眠不醒。他留给世界的,除了丰沛的理性之川恒久灌溉着人类的心田,尚有敬畏生命,热爱生命,捍卫生命,宏扬生命的和平主义——尼采则口吐与此反向的离奇咒语:狄俄倪索斯哲学之精义:以个体化生命的毁灭为手段,返归作为世界本原的原始生命冲动,从而获得最高的审美愉悦和生存意义。被毁灭者:个体化生命。毁灭者:不断循序倒退的生命本身。所获得者:原始生命冲动=最高的审美愉悦和生存意义。然则“返归”的历程,也就是生命不断弱化,意识不断稀薄,权力意志不断分崩离析的衰败过程。即便:返归寒武纪三叶虫的生命冲动,因其毫无意识,遑论意志,也就无从获得所谓“最高的审美愉悦和生存意义。”
  引申:经由“绝对必要”的战争剥夺大多数人的生命权或自由权,返归蓄奴社会的艺术繁盛,从而获得高不可攀的审美愉悦和居高临下的生存意义。至于“非发动不可”的战争之大获全胜,是否与作为另一宇宙本原的权力意志相呼应,如同阿喀琉斯和赫克托尔是否弱不禁风,则大可忽略不计。
  因之,罗素指称“尼采仇视人类”或可商榷:尼采仅仅敌视“无权自由生存的大多数人”而已。但更有执著的论者认定“大多数人”与人类为同义语——罗素之指称乃不失精准即成未可移易的定义。
  纵然,尼采目空一切而内心无比强大,却也曾大显亢奋微露颓唐地自谓:“我的使命的恢宏与同时代人的渺小成鲜明对照,因此,人们既不相信我的活,也对我不屑一顾”。如此入诗入画的一句“恍惚之悟”,或许倒预示着日后查拉图斯特拉之鹰影影绰绰地铩羽而归?
  天有不测风云,尼采殁后一百余年,忽有袍袖飘飘的论者语惊四座地宣布:“史学家考证,坐实了法西斯主义源于尼采乃无稽之谈”。世事无常,或许没头没脑的苍蝇竟也能飞入高树繁花的皇家园林、千紫百红的侯府花圃?倒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今夜宿谁家”,又如何有些许着落?
  在德国,长期担任尼采协会 的维茨巴赫阁下,则早已根据魏玛文库管理的尼采遗稿组织编辑出版了《重估一切价值》(《权力意志》之副题或别名)。这别一种无删节版本似乎也旁敲侧击地佐证尼采为不可否认的纳粹先驱?
  伪证与铁证泾渭分明。谎言与实话相映成趣。诸如“自我下令遵令”,“自我服从又自我克服”,“‘主人’就是‘人’自己”,“尼采最厌恶把人分等级”——如此甚好,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主人出众,奴隶出局;“群畜”则化为乌有。何来利己?何来排他?何来蚕食?何来鲸吞?何来权力意志?何来纳粹先驱?如此忤逆尼采之本意或真意,难道就不畏禅飘忽而至的尼采幽灵冷不丁在背上猛拍一掌?
  据称,尼采殁后与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康德、黑格尔并列为西方哲学史上五位不朽的伟大哲人。此乃“公认”还是“内定”抑或一簇簇喧宾夺主的哲学票友之“窃窃私语”,则暂且不予推敲,就落槌拍定其绝非“编造的谎言”或“断章取义”,而乃迭经“史学家”考证业已坐实的灿烂圭臬吧。既然天宇有如此静穆尼采有如此伟岸,也难怪他自以为有权以地球与人类做实验,依维茨巴赫阁下的美意,尼采也尤其以自身做伟大实验的急先锋,说跳下胭脂漫患的火山口——就当真会有天垂铁网地漂血杵的玄幻奇景?然而,这已翩然逸出前 先生别有洞天的宏论,即如蜿蜒而去的歌声,激越而凄怆,曼妙而悱恻……必有所获?终有所获?
  然而,尼采之狂疾,究竟:从摇篮到墓穴,从超人到混沌,从彗星到轮回;并非突如其来的雪崩;或飞鹰之巅?或翔蛇之渊?
  然而倒是自称最极端者的尼采有言在先:狄俄倪索斯激荡于血色液体之真理,就来自恐怖异常的隆隆作响的深渊。
  但见:
  尼采之俯瞰,昏暝中已为神迹。或狮形虎影,或鹫羽蛇蜕,或黑云中闪电,或骤雨下奔犬;其莽莽,其荒荒,其凛凛,其栗栗,虽则百野千野,又何能再造宇宙重塑时空自我图腾而悠悠无绝哉!夫尼采之逼视;阴森森而决堤,火燎燎而聚薪......
  凶兆无结?凶终无解?
  所有人:请警场非理性之灾星!

  第一部 狄俄倪索斯









  谁生见神灵活见鬼魅,他就是一滴永恒的泪珠。









  卡俄斯投影
  a
  我的遗像环绕着一圈圈磷火,阴郁明灭,惨淡飘忽。铜锈色的眼瞳从左侧徐徐逸出眼角,又从右侧缓缓移入眼帘……须臾隐入暗处,雪花飘落无声。
  世界之蛇盘作圆环久久冬眠,吸入高山之雾,呼出深海之腥……我的血为何愈来愈冷流速趋零咔咔冻结冰封千里?
  啊, 世界之环,环中之环,它的投影……
  b
  我自认恐怖,自许恐怖,自觉恐怖。我相随心变;一双铜锈色眼睛在镜中和我四目对射——然则,我的脸嘴实在并不比传说中任何一个吸血鬼更能把人惊吓得灵魂出窍。听我说呀,真正远比洪水猛兽更为狰狞可怖的,倒是我人不离鞍马不停蹄疯狂膨胀的自我意识:我是太阳,我侵凌天空,横跨人间与地狱,囊括过去、现在和未来……,实不相瞒,我其实就是原始天尊神卡俄斯的投影!
  卡俄斯张着空空大口,我也张着空空大口;他是广阔无垠的空间,我也如是。卡俄斯是天地开辟前的混沌——我既是天地开辟前的混沌,又是游弋于混沌中的那一颗璀璨的舞之星。然则,在混沌之后天高地迥相对稳定的状态中,那一颗跳跃的旋转的舞之星又在何处?我断然拒绝融入灿烂星空——我又在何处?我既是行踪诡秘的舞之星——我当然自觉恐怖!自许恐怖!自认恐怖!
  实不相瞒,我正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卡俄斯本尊。我为何永远张着空空大口?我决不是经过我的女儿大地女神该亚?再经由她的儿子天神乌拉诺斯!而是由我自己直接生下夜空繁星、高山和海洋……
  然则,我所意识到的这一切事实,仅仅因其有益于我的生命,有益于上等人的生命,有益于查拉图斯特拉及其新朋友河西狮子的生命,因而立即成为无数珍珠缀就的极其光辉灿烂的唯一真理。然则,我究竟是卡俄斯还是太阳抑或是经由泥土徐缓演进的金发野兽,这并不重要,性命攸关重中之重的仅仅是:我按照自己的面貌一夜之间创造了琳琅满目的希腊诸神!强悍的、凶焰万丈的神祗,明白无误为我所一手创造!孱弱的、满脸皱纹的神祗,确定无疑为我所独自造就!于是,我创造的精壮神祗张开空空大口吞掉了我造就的孱弱神祇,随后呕吐出遍地皆是的文明群落,所以先天不足,阴影和凹陷随处可见,又为我所百般挑剔,一无是处……于是,我的热汗,我的泪水,我的鼻涕,我的浓痰和我的唾沫,渐渐堆砌起来,流动起来,奔腾起来,泛滥起来,白晃晃黑压压昏惨惨遮天匝地啸聚而为我的洪水,席卷了,吞没了我的一切呕吐物和排泄物……这就是我的独特的创世纪。
  然则,我的铜锈色眼睛目睹仿佛从高天悬挂垂落的洪水,却并未惊慌失措——我是我自己的诺亚方舟。
  然则,我只长着一颗圆滚滚的脑袋,后脑勺朝上朝前,面孔朝后朝下,而一双铜锈色眼睛却绝对没有看到我的任何呕吐物和排泄物……不过,我深信不疑:因为相同者永世轮回,我迟早会吸入它们的气味,窥破它们的皮相。
  c
  1862年,我18岁,一袭皂衣,左手虚垂,右手插入前襟,微露手腕的一线,倒肘倚着几册书或笔记本,整个形象黑中有白,白亮于黑,距离皂白难分尚且无限遥远,所以此时此刻的黑白分明倒也难以猜度,或就坡下驴碌碌无为,或逆流而上不知其可。然则我眼里所激射出的分明是:坚毅的光芒和已经开始播下的遍地荆棘。
  我从衣襟中抽出的右手绝对不会握着一把雪亮的匕首——然则有一些躲躲闪闪的目光已经透出战栗的敬畏。
  因为那时我已经写出《论历史的命运》,已然振聋发聩地切齿号叫:“取消一切社会形式!”与其说我是初生之犊,无宁说我是已经开始跳踉咆哮的虎崽。
  那时,我皮鞋上枪刺般的闪光早已远远胜过草叶上平庸的光影——谁配给我脱鞋啊?
  d
  我的诞生地理所当然也是人类的发祥地:这里是洛肯镇的老宅。看哪!两个烟卤犹如萨堤洛斯的两支角,三处天窗则如三只狮目——恕我冒昧问一问:有谁经得起它们的威慑和逼视而不战栗着连连倒退?
  环绕着老宅的树林郁郁葱葱,就像我一样永葆青春活力——谁也休想我一两百年就会匆匆老去,铩羽纷纷!
  e
  这是我的母亲弗兰西斯卡·尼采。娘家姓奥勒尔。我就是从她身上脱颖而出的!她脸上隐约的笑意,分明是从她盈盈的双眼微微荡漾开来的;然则,从她的眼睛到我的眼睛,纵然仅仅相隔咫尺,却已刀砍斧截般斩断了她的粼粼的善意——谁若是哪怕从我的眼里领略过稍纵即逝的阿弥陀佛之类的笑影,我立即就把我的两粒眼珠剜出来馈赠于他!
  啊,我的父亲卡尔·路德维希·尼采!他是一位由威廉皇帝亲自恩准的牧师。看哪,他的前额明亮光洁,目光亲切柔和,脸上也有些许笑意……他为何不合时宜地穿着神职人员的服饰?不,他是一回事,我是另一回事。在这里,温良恭俭让的遗传不敌酷嗜血腥奴役的变异。我有无子嗣?不,我宁愿危险的病毒留给自己,留给尸体,留给坟墓,留给泥土——不,我何必……我已经……每每想到泥土将被我的病毒所污染,我就情不自禁地抱憾终生……如此这般装腔作势,给谁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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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露面了。“我看不见三步以外的东西。”然则,我以我的未老先衰而自豪不已,而连纵三纵而连跳九跳而纵跳如飞!世界上决不会有太多的人未老先衰!决不会有……比我更恐怖的某种病毒蠢蠢蚕食我的内脏;但如果不是狂妄的毒蛇先来咬破它们的薄皮,尔后歇斯底里的大火将它们席卷一空,我绝对不会风驰电掣地老得即令用三条腿走路,四条腿爬行,或者也将泪眼朦胧地有所不能……
  且慢!我的下巴略略抬高,眉头也皱得紧紧,炯炯目光斜射到远处——不,我看不见任何怪物的茫影!难道我在蹄听大群蝙蝠于茫茫夜空中飞扑的声响?难道这就是某种神秘的召唤?听我说呀,望眼欲穿的“时候”久盼不至。难道我所亲眼目睹的正是稀释的泡影分崩离析,就这样毫无怜悯之心地溅得我满身皆是?
  我的很潇洒的发型及其瀑布般的闪光犹如一首精致的预言诗,是献给诺查丹玛斯呢,还是献给未老先衰的我自己,我尚未敲定最终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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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瑙姆堡老城墙及城门一览无余。如今它已谈不上虚张声势或蓄意吓阻;但在冷兵器时代或许倒也演绎过并非白雪公主一类的活剧。
  当时照耀着它的究竟是日光还是月光,我已不甚了然。不过,寂然不动的树影看上去比树木本身更要真实得多,而我的冷竣的笑声却流射出一丝丝一缕缕惨淡的虚假。
  h
  沙乐美、保尔·瑞和我这一张合影摄于1882年。沙乐美坐于车上,象征性地手执马鞭,而保尔·瑞和我则成了徒具人形的“辕马”。
  皮鞭为何从我的手中“旁落”沙乐美手里, 这一易手是否意味着我成了笑柄或意味着我背弃了查拉图斯特拉的教诲?然则——你们看哪!我下颏上抬,眉目模糊,个中况味尤其暧昧——我从不戏说模棱两可的温言软语,但对沙乐美姑且又当别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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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比锡大学语文学社的十位衮衮诸公,前左即为未来的萨堤洛斯阁下。多位傲然蓄髭者,我即其一。我右脚鞋邦上若壮阔大河般的闪闪光影离照相机最近,而我的下颔却高抬于九位同仁之上。
  我是唯一戴眼镜者。
  不论何时何处我都是唯一,不愿与任何人龙蛇混杂。
  同仁?衮衮诸公?
  我是如此独特而又如此杰出的——我不是人!我是恐怖的火药桶!
  狄俄倪索斯或许会赏光莅临这语文学社小雅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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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条去西尔斯的路。横看竖看,谁会把它当作伟大灵感永不甘涸的源泉啊?不,不不不,此地绝非高不可攀,也绝非高原上的蛮荒之地……山清水秀,只宜休养,不宜发狂——毫无疑义,凶暴的眼神如不喷火就会泼洒开来一场彩光灿灿的钻石雨,相形之下,任意飘浮的诸多美学因子必黯淡无光,晦气横斜,你以为把高脚杯举到唇边不想畅饮琼浆玉液都难么?不,金杯银盏盛满洗碗水就是赏赐给你们这类人痛饮豪饮,别,千万别一口喷得我闪亮的美发湿淋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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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张照片上的我17岁:健康的!英俊的!向上的!难道我不像一个地道的罗马战士?头盔?说有就有!长矛?就在我手中蛇一样挣扎!仇敌?谁敢正视我的眼睛,他就是一条血淋淋的好汉!从死人堆里鱼跃而起,高高屹立在岩石般坚硬的血海尸山上,啊,高些,再高些,越接近不断喷火的太阳,我就越能成为光芒万丈的太阳——难道我已经是醉熏熏的太阳?
  然则,太阳永远是鲜活的太阳!我不过是一具转瞬即逝的干瘪死尸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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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张弥足珍贵的照片上,我身着戎装,手执战刀……谁在暗处目光犀利短髭怒翘竖起拇指大喝一声:好一个纠纠武夫!
  然则,我当的究竟是看护兵还是野战兵抑或两样兵都当过,这并不关乎宏旨,而与此环环相扣的是:我身着戎装就渴望一步踏上战场,而手握战刀——谁敢睁着眼睛瞎说我并不渴求杀人越货!谁敢指控我挥舞战刀只想假冒战士或乔装英雄或练练把式壮一壮胆子?谁啊谁?决斗!决斗!决斗!
  啊,为何无人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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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87年,我的稍嫌浮夸累赘的大胡髭就像挂在鼻孔下的一个沉重的铃铛,它何时铃声大作与我毫不相干,我也从来就毫不知情。然则,我从镜子里怯生生地瞥了它一眼,不禁哑然失笑。我并不知道我为何要在悬崖边缘来回跳踉,否则我会应激爆发一步跳回洛肯家中的摇篮里去连连打滚!
  然则,与我命运攸关的铃铛何时铃声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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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89年,我在都灵抱着马脖子哭闹的离奇事件发生之后,就风声鹤唳地堕落为一个败类或寄生虫或害人虫——怎么办?我自己已然无从掐死自己,谁来消灭我啊?
  我落井了。
  我落形了。
  然则,我的大胡髭仍在我的鼻孔下气势汹汹而又狼狈不堪……不知谁在我的耳边吼声如雷:畜牲,你也有今天啊?我已不解其意,但不胜其扰——然则病室中除了慈祥的妈妈,再无旁人。
  我眼中的凶焰熄灭了,虽然还大睁着眼,却早已无视他人,也早已无视自己。
  疯狂之后,接踵而至的,除了我自己的铁蹄,再没有任何清晰的或模糊的脚印出现在我的背脊上、胸肋上、脸颊上……
  o

  看哪,希腊神话把所有的神祗凡人化,而我却把如此这般一个孤零零的血肉之躯极端神祗化……即使我向来以恶报善,而我在此岸所苦苦祈求的,却是以善报恶。
  难道我真是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的对头?不!我好像曾经在一步跳过博斯普鲁斯海峡时宣称:总有一天,人们会把对可怕事物的回忆和我联系在一起……现在我的影子平静地补充说:“博斯普鲁斯海峡宽处2400米窄处708米,数百年来在梦中一步跳越该海峡的人何止万千,而千真万确疯狂一跳不成功则成仁黯然葬身鱼腹之流当不计其数……。因此之故,人们每当面对恐怖的事物总是巧秒地避开我所有的英雄壮举而回忆起我的自觉恐怖,自许恐怖,自命恐怖;并且,我的恐怖不仅仅变成了更加恐怖而是变成了纠缠不休的无尽杀戮……
  基 督

  我曾从灵魂深处火辣辣地爆出一句话:“狄俄倪索斯正是十字架上的基督的对头!”
  如此这般或明或暗的一长串唾沫溅到了诸天、撒哈拉沙漠和漆黑的冥界。
  然则,远处传来的回声却只剩下了“对头”——很好,这就足够了。
  然则!真的对头,还是有何不妥之处啊?
  我行我素!
  我彻底服膺狄俄倪索斯酗酒的海量和魔法的神奇,实非三年两载,而是终我一生——如我金刚不坏,则我对狄俄倪索斯的崇拜也就随之而永垂不朽!
  对头,狄俄倪索斯睚眦必报,以牙还眼! 以血还牙!国王彭透斯因为嫉妒而关押了狄俄倪索斯,遭到的报复竟是被自己的生母阿高厄所亲手误杀——狄俄倪索斯施出空前诡异的魔法,竟使亲人不能互辨而自相攻讦,自相摧残,自相虐杀!
  与狄俄倪索斯的野蛮恐怖阴惨刻毒恰恰相反,基督在最后的晚宴上,他指着十二个门徒厉声说:“你们当中有一个人要出卖我!”
  谁?
  他分明知道是犹大——那只紧握钱袋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使得袋子里的银币叮当作响,于是泄露了当时最大的最为恐怖的天机。
  他为何宁愿被钉在十字架上也不揭穿犹大叛教叛主的丑恶面目?
  我看得很清楚,也很透彻:他是要以自己的伟大牺牲终结这类恐怖酷刑并揭示这样一个永恒的真理;强大者不断地摧残弱小者必腐朽没落而趋向灭亡!人类文明史一再重复地证实这个永恒的真理——难道我反而能证明这永恒真理的崇高价值就是无价值?
  我行我素!
  伟大的基督高悬于十字架上的严酷史实雄辩地证明,正是由于他和万千奴隶的光荣献身,使得钉十字架这种极端野蛮的刑罚由此绝迹——它绝对不会如我所愿普遍再现于阳光灿烂的人间!
  伟大的基督永远活在人类的心中!
  狄俄倪索斯,这位法力无边的酒神能否永远活在世上所有嗜饮者的心灵深处啊!至少,我这个诗人未把蜿蜒的酒香忘在仰面朝天的脑后!
  我行我素!
  我不是糊涂虫而是明白人。我深知,狄俄倪索斯仅仅是基督虚幻的对头,而我,充其量也是滑稽的对头而已。谁是基督不共戴天的对头啊?彼拉多?不是!彼拉多和我一样深知:基督绝无推翻罗马统治的政治纲领和革命构想。人山人海的信众聚集在他身边又迅疾如鸟兽散,个中原因,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明了。当时罗马总督彼拉多心如明镜,他知道基督的全部活动仅限于传播上帝的福音和治病救人——至于抗交捐税也只是淡淡说说而已,并无实际行动,也就是说,并无抗交捐税的事实。然则大祭师该亚法已然指控基督亵渎上帝,并且犹太教工会亦已判处基督死刑——彼拉多不可能违拗地方宗教势力的枉法判决而执意豁免基督,否则会危及或至少动摇罗马统治的根基。所以,他把基督领到聚集的人群之前说:“看哪,这人!你们来决定他的命运。”总督府前情绪激动的人群几乎全是犹太教信众,结果可想而知。彼拉多在众人面前洗了手以洗脱自己的罪行,随后宣告基督将被钉在十字架上直至死亡。
  有一句话即将冲口而出却被我和着唾沫吞了回去:基督不但自称上帝之子,而且自称犹太人的王!
  然则——我和彼拉多一样明白:一个人说的话,和他的行为,和他的目的,并不常常一致,有时甚至恰恰相反。但凡开明的统治者,绝对不会以言论罪——因为那样做不但会冤狂他人,而且也会扭曲自己!所以,凡是明智的君主,他绝对不会做危及自己的声誉而动摇统治根基的蠢事!
  我和彼拉多一样明白,世界上最恐怖的行为,莫过于血淋淋的教派之争!语言既苍白又轻薄、浮浪, 而利益则和金子一样闪光并且沉重坠手。基督的所作所为触怒了犹太教经典(或者说是律法)之始作俑者法利赛人。他和犹太教工会发生的最后冲突是在耶路撒冷的神殿里,他象征性地把在那里的放债者驱赶了出去。此举不啻是和犹太当局摊牌——依当时当地的情势而论,基督的命运已然铁定而不可逆转。
  我和彼拉多一样明白:基督虽然因其不打诳语不设骗局不下活套而疏离了人山人海的信众;然而使徒彼得、雅各和约翰却更坚定了跟从基督的信念,因为他们亲眼看见基督的面容瞬间发出像太阳般的光芒,他的衣服也闪耀着灿烂的白光。摩西和以利亚尤其坚定地守护在基督两边,因为他们听到基督每说一段真话,就看到空旷的山坡上很快长出一片密林。
  我和彼拉多一样明白,基督推崇的是相对稳定的道德标准而绝对不是刻板地遵从宗教仪式。尽管他自称救世主弥赛亚,但他却以诚挚的理性、至善的品德、大美的行为来推动世界的改变,也就是所有的人自己救自己,把自己从虚幻的氛围、阴暗的沼泽、恶臭的浓雾中解救出来,从野蛮的兽性的迷狂中解脱出来而成为真正的人。
  我和彼拉多一样明白:法利赛人为何把一个犯了通奸罪的妇女带到基督面前。彼拉多的立场我不得而知。但我一以贯之的态度则是渴望生命本能的自由发展(或许干脆挑明了说:“任性发洩”更为实诚,更为精准。)不过我倒要看看基督与法利赛人如何对答!基督对于人类的兽性残余和以非对非以非对是的愚昧无知充满了同情和怜悯,于是他平静地说:“谁认为自己从未犯过罪的,就可以向她扔第一块石头。”控诉者群体一片深沉的静默。基督对那满面泪水的妇女说:“我也不惩罚你,去吧。你要自省,忏悔,改过。”
  我和彼拉多一样明白:在场的人中谁会在心中默祷犯禁的妇女不被雨点般石块砸得面目全非,体无完肤,血肉模糊?又是谁最为感激涕零基督对违禁者的大义凛然而又温情脉脉的人性体贴人文关怀及人道宽容?
  当伟大的基督高悬在十字架上,我和彼拉多究竟都明白了何事?
  当基督的悲号冲向诸天、响彻人寰、穿透世界,狄俄倪索斯尚在何处仰面接纳硕大酒罐倾下的瀑布般的琼浆玉液?他的得意随从萨堤洛斯尚在何处搂着长发遮面的仙女宿醉未醒?
  当基督憔悴的面容渐无生气、奄奄一息,我是否已然大彻大悟,无论是狄俄倪索斯还是萨蹄尔和我——我们都全然不配作伟大基督的渺小对头!
  彼拉多当众洗过的手仍然沾上了基督的血,——他终在基督殁后6年,即公元36年,因多次出格地虐待犹太人并大肆杀戮撒马利亚人的罪名,被放逐高卢遂羞愤交加而在今日的维也纳自焚身死……有人看见他的鬼魂在髑髅地徘徊不去,还有人看见他的身影在基督蒙难处双膝脆下伏地痛哭……
  我呢?我是否在基督蒙难像前垂下头颅,一手抚胸、双膝跪地……纵然我决不会像克罗迭斯那样虚伪地忏悔,但会不会铛锒一声坠下半颗混浊的鳄鱼之泪?
  不,我行我素!
  摩 西

  摩西出生以前,居住在埃及的以色列人越来越多,无论城里乡下,谁要是匆匆一瞥,看见的多半是以色列人生气勃勃的面孔。当时的埃及王对以色列人曾经为埃及做过的重大贡献一无所知,或装作毫不知情。因此之故,他对以色列人怀有越来越深的敌意。他对埃及人说:“看哪,现在以色列人多得像蝗虫一样,他们会吃光地里的庄稼,使埃及遭遇从未有过的饥馑,即使情况并非如此,或者与此相反,我们也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以后万一发生战争,他们和我们所有的敌人暗暗串通起来,里应外合,我们就一定会亡国,所有的埃及人都会人头落地!即使那时候真实情况很可能是以色列人拼死将敌人逐出我们的国土,我们从最坏处着想也必得处处设防:“先紧紧卡住他们的七寸再说!”因此之故,埃及人就奴役以色列人,强迫他们服极重的苦役,逼使他们同时修建两座储货城:比东和南塞。
  然则埃及人愈是奴役以色列人,以色列人倒反而愈益强壮愈益灵活愈益精明。埃及人驱使以色列人干更重的的活,更脏的活,更危险的活。但当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狮子般凶险阴毒的眼神也还没有落到妇女儿童的头上,也还没有转过恶念来“口中夺食”——如此这般,两条有益或者有害于生命的真理,亦即重担压肩的真理和饥饿难捱的真理,其上限和下限均未有效突破,所以,以色列人仍然愈益强壮愈益灵活愈益精明。
  然则,当时的埃及王食不甘味夜不安寝绞尽脑汁终于想出最野蛮最恐怖最阴险最毒辣最万无一失的致命一招。有一天,埃及王把几个希伯来的接生婆传来,颁下严令:“你们为希伯来女人接生时,如果生下的是男婴,就把他一刀宰了!如果是女婴,那就任其自生自灭。”然则,那几个接生婆敬畏上帝,并未按埃及王的旨意“生杀予夺”,而是听任希伯来男婴也自生自灭。他们虚应故事地对埃及王回话:“因为希伯来女人和埃及女人不同,希伯来女人身体向来就很健壮,他们生产时比打一个呵欠更快,接生婆没到,新生儿就已被亲友抱着传看了。”
  埃及王听了接生婆的回话,怒火把五脏六腑都烧得流油,从宝座上跳起来下达新的绝杀令:所有以色列人生的男婴,都要绝无例外立即扔下尼罗河,但女婴可免一死。
  这就是要灭绝以色列男丁,迫使这个民族雌性化,慢慢蜕变为一个不长胡子不执长矛和利刃的扭扭捏捏的衰族!
  啊,以色列万万千千的母亲啊!以色列万万千千的妈妈啊!她们失子之痛的泪水流成了比尼罗河更大的河流,——这看不见的河流浸润着埃及的土地:难道这里真是充满了眼泪和苦难的山谷?
  啊,以色列万万千千的母亲啊!以色列万万千千的妈妈啊!她们一个个痛失乍出娘胎的亲子,能不痛彻心腑痛断肝肠痛不欲生?啊,在这个恐怖的血海汹涌澎湃的国度,谁能独善其身?谁能独善其身?谁能独善其身?
  然则,作为幸灾乐祸的病态狂,我两眼闪光乐不可支。居然手舞足蹈地呵呵大笑,直到笑出的泪珠砸得地皮轰响,笑掉了大牙,笑痛了肚子,笑得满地打滚,差一点就笑死了过去!待我终于平静下来,却在一旁眯缝着眼睛咬牙切齿地点点头,又若无其事地摇摇头,尔后悄没声息地退隐于飞沙走石的暗处。
  那时,有个犹太男青年,娶了一个犹太姑娘为妻,生下一个儿子,产妇见他长得异常俊美,实在舍不得把他扔下尼罗河,偷偷在家里隐藏了3个月。后来忧虑纸包不住火,就把男孩放在一个蒲草箱里,又把草箱放在尼罗河畔的芦苇中,男孩的姐姐实在不忍离去,虽然站得远远的,却大睁着泪眼想看看会不会发生奇迹。
  埃及王的一个女儿来到河边散步,看到了芦苇中的那个草箱。她让使女把草箱拿来,打开一看,竟是个刚刚睡醒美目流眄侠气迷离的男婴,歌唱般的哭声使她爱不释手,暗想这一定是个希伯来男孩。于是决定秘密收养他。后来又给他起名摩西。
  我隐匿在暗处紧张思忖:嗜杀成性的埃及王为何竟有如此温良敦厚的公主?不过,我如此这般争论成性攻讦成性构陷成性,在我英年早逝的父亲身上何能寻到丝毫的影子?然则我的铁石心肠又为何一动再动?难道不正是我阴惨刻毒地诡称以色列人是一个教士化的阴毒的民族么?所谓“一动再动”,似动非动而已。
  摩西将要出生之前,我就知道他将要出生,有这样真切的预感……那时我还是一片朦胧的幻影,无眼而视,无耳而听,无发肤血肉而流射谁也不曾见过的光芒,磁石般吸附一位圣者即将诞生的越来越密集的信息……我的过去未来常常通电般穿透我不是飘浮松散就是辐凑绵密的幻觉,预示着我在遥远的未来必受罕见的酷刑:瞬间粉碎,瞬间聚敛,影影绰绰,缥缥缈缈……
  许多岁月匆匆消逝,为所欲为的埃及王终归寿终正寝。以色列人因惨遭埃及王的奴役、杀戮和恐怖至极的“断子绝孙”惩罚的祸害而悲叹不止,哀泣不止。他们的悲叹和哀泣传到了天上,传递到上帝的视听,使上帝仁慈的胸怀悲悯不已。于是上帝决定拯救他们。
  这时,摩西已长大成人,并娶了米甸祭司的女儿西波拉为妻。有一天,摩西把羊群赶到野外放牧。上帝在燃烧的荆棘中喊他:“摩西!摩西!不要往前走,快把你的鞋脱下来;因为你站的地方是圣地。我是你的上帝。”摩西听了这话,赶紧以手蒙脸,因为他不能直接面对上帝。
  上帝说:“我的百姓在埃及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已经看见了。现在,我派遣你去会见埃及王,要求他同意你带着以色列人离开埃及,到迦南那个充满希望充满奶和蜜的地方去。你将以色列人领出埃及,必在这山上敬拜上帝,我必授以信条,以此证明我就是派遣你去的上帝。”
  上帝又对摩西说:“你把我赐你的杖伸向天空,使埃及天愁地惨刹那间到处漆黑,一点光线都没有。”
  摩西当即向天空伸出神杖,埃及的天空就变得漆黑一片,整整三天,埃及人连自己的手指甲都看不见,谁都不敢离开自己的住所,但以色列人家中却有亮光。
  然则埃及王只准以色列人离开埃及,不准带走牛群和羊群。
  上帝又降了大灾难到埃及:所有埃及家族的长子以及头生的牲畜都被从天而降的飘忽黑影杀死。难道以色列人曾经遭受的恐怖灭绝的人祸现在又变成了恐怖灭绝的天灾落到了埃及人自己的头上?面对如此这般难以收拾的恐怖局面,埃及王不得已垂首妥协,让以色列人带着畜群离开埃及。
  于是,在旋转的云柱和火柱的指引下,以色列人赶着牛群和羊群扶老携幼奔往迦南的漫漫旅途。埃及王竟然背信弃义食言而肥,亲自率领军队追击流亡奔命的犹太人,想把他们统统抓回来“格杀勿论”,为埃及那许多屈死的儿童和牲畜报仇雪恨。
  我在暗处无声地切齿号叫:看来复仇者任何时候任何所在都有其刀光剑影——难道我自己就不想血洗莱茵河畔?不过,君子报仇,千年不晚!然则,我的仇敌是谁?天谴!天殛!我又何由报之?何能报之?何必报之?然则,难道埃及人和以色列人你死我活冤冤相报竟无了结之日?难道维护奴隶制和否定奴隶制都必须恐怖至极连下杀手?就不能握手言和,从此平起平坐,自由自在,而在飞黄腾达的机遇面前人人平等?听我说呀,看来民主毒素无影传播飞絮授花——彼此彼此!
  当以色列人快到红海的时候,埃及王和他的军队看到了这些逃亡者逶迤的队伍。但是,一片浓雾飘来,遮没了他们的营地,截断了埃及王鹰鸷的视线。
  第二天一大早,摩西神杖一挥,红海的水就分开了。于是犹太人12个部族顺利到达彼岸,一个人,一头牛,一只羊,都全然没有损失。
  然后,浓雾散开了,埃及王看到犹太人正在攀登对岸的陡坡,埃及王灭绝犹太人的心太过急切,他身先士卒,第一个跳入只盖过脚踝的海水,将士们紧随其后蜂拥向前。不料海水就像早上突然分开一样,眨眼之间又突然合拢。一片滔天巨浪,埃及王和他的将军士卒悉数葬身海底。
  上帝在山上呼唤摩西,摩西就攀到山顶去拜见上帝。
  上帝说:“你告诉以色列人:你们已经看到了我如何惩罚埃及人,并且把你们从埃及领出来,我就像大鹰一样把你们放在翅膀上,负来归我。如今,你们若能听我的话,守我的约,你们就是我从万民中挑选出来属我的子民。因为全部土地都是我的,你们要归我云遮雾绕的国度,成为圣洁的国民。”
  在山上拜别上帝之后,摩西带回两块上帝刻下“十诫”的石版,然而与此同时,以色列人却制造了一个金牛犊来作为他们膜拜的偶像。摩西勃然大怒,举起石板击碎了空空的金牛犊,石板也碎裂得惨不忍睹。后来,摩西又从山上带回上帝新刻的石板。石板上的铭文约略如次:
  我是耶和华你们的上帝,曾将你们从埃及为奴之处领出来。因此你们要遵从我的律令:
  除我之外,不可敬拜别的神。
  不可制造任何偶像,比如象、牲畜、鸟和鱼的形象。你们不能以任何方式跪拜这些形象。因为我,是完全的,唯一的,你们不能在敬拜我的同时敬拜别的神。凡恨我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第三代,第四代。爱我守我诫命的,我必向他们发慈爱,直到千代。
  你们不可妄称耶和华你们上帝的名,否则就逃脱不了惩罚。
  应当纪念安息日,守为圣日。在一个星期中的六天,你们要努力作事,但第七天是向耶和华你们的上帝守的安息日。这一天不但你们不能做任何的事,就是你们的儿子、女儿、奴仆、牲畜以及住在你家里的宾客任何事也都不能做。 因为在六天之内,耶和华造天、地、海和万物,到第七天便休息了。所以这安息日是上帝赐予你们的,要守为圣日。
  应当孝敬你们的母亲,才能使你们在上帝赐给你们的土地上长盛不衰。
  不可杀人。
  不可奸淫。
  不可偷盗。
  不可做假证陷害他人。
  不可贪恋别人的房屋,也不可贪恋别人的妻子、奴仆、牲畜和一切他人所有的财产。
  这就是上帝的十条诫命。
  这就是伟大的基督所开创的基督教文明。
  世上原本并无尽善尽美,惟有趋善趋美尚且曲折迂回——如果我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一定要趋恶趋丑,并且一定要大恶大丑,极恶极丑……那就随我去吧?
  然则,我在此岸聚敛和粉碎的无数个瞬间,仍在不停地偷窥血光闪烁、泪光闪烁和毫光闪烁的十条诫命,想说,想喊,但喉咙早已被自己的手所扼断,惟有一双眼睛在空中飘浮,啼笑皆非的眼神空自在诉说着何种衷肠,连我自己也毫不知情。

  所 罗 门

  谁在暗处乱发倒竖地窥视——这人是谁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在风声鹤唳的暗处窥视何物?
  听我说呀,所罗门财富和所罗门宝藏久已闻名于世,恰如迅雷不及掩耳,真不知惊破了几多缠绵的梦幻,使之再也无从倾听落叶飘零的衰亡之音?
  所罗门无所不知无所不及的智慧,却惟有我一人伫立于乱云飞渡的风口,冷若冰霜不可通融不可逆转地矢口否认。
  因为我绝对不承认已有的已知的未有的未知的或有的或知的一切!
  然则所罗门财富和所罗门宝藏绝对除外。
  相传在梨花灿烂的一天夜里,上帝在所罗门梦中显现,对他说:“你愿我赐你何物?”所罗门说:“你予仆人大卫王庭,他以诚挚的爱心和宽厚的仁政善待臣民,你又向他再施恩典,赐他一个儿子坐在他空出的王位上。我的上帝啊,如今你使仆人接续我父做王,但我是幼童,不知应当如何作为。仆人穿行于你所拣选的民中,他们多得不可胜数。所以求你赐我智慧,可以辨别你的民,能判断是非。不然,谁能分辨这众多的民啊?”
  所罗门因渴求智慧,耶和华深感欣慰。上帝语重心长地说:“你不为求寿,求富,也不求灭绝你仇敌的性命,单求智慧,我就应允你所求的,赐你聪明智慧,甚至在你以前没有像你,在你以后也没有像你的。你所没有求的,我也赐给你,就是富足,尊荣,使你在世的日子,列王中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上帝赐给所罗门极大的智慧聪明,如同海沙不可测量。所罗门的智慧胜过一切人。他的名声传扬在远近的列国。他作箴言三千句,诗歌一千零五首。他议论草本,自黎巴嫩的香柏树直到墙上的牛膝草。天下列王钦慕所罗门的智慧,就都遣使来聆听他善待子民的治国之策。
  一日,有两个妓女来到王宫,站在王面前。一个说:“我王啊,我和这妇人同住一处。半年前,我生下一个男孩。过了三日,这妇人也生了个男孩。我们是同住的,除了我们二人之外,屋里再没有第三个人。夜间,这妇人睡着的时候,翻身压死了她的孩子。她夜半起来发觉此事,趁我睡得很沉从我身边把我的孩子抱去,放在她的床上,再将她已死的孩子移到我的身边。天要亮的时候,我起来给孩子喂奶,这才察觉孩子死了。及至天亮,我细细察看,才发现这不是我生的孩子。”那另一个妇人却厉声争辩说:“不对,活孩子是我的!”两人争吵不休,就来找所罗门王,请他断案。
  所罗门冷眼审视两个妇人的神色:一个大悲大恸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洒落一地,一个脸色惨白瑟瑟发抖急得满头大汗,便心中有数,略略沉吟片刻,果断地说:“你们两人都要这孩子,这好办。”他吩咐仆役:“拿刀来,将这活孩子劈作两半,两个妇人各得一半。”急得面无人色的那个妇人扑过来紧紧抓住仆役拿刀的手,哭喊着说:“求我王将这活孩子断给那妇人吧,万不可杀他!”所罗门当即断定这妇人必是孩子的生母无疑,即刻把活孩子判给了她。对此,各国使者无不对所罗门王敬若神明,因为他有神的智慧。
  然则!所罗门如同神秘星空的灿烂财富究竟出现在何时何处?所罗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辉煌宝藏究竟消失在何处何时?
  或许我早已尽知熟知知之甚祥所罗门财富和所罗门宝藏应在何时何处必在何处何时,但我因偶染隐疾恶疾不治之疾,所以我期期艾艾难于名言,面红耳赤羞于明言,百感交集未予明言。
  谁在暗处乱发倒竖地窥探何物?传说中的所罗门财富和现实中的所罗门宝藏,或许早已为强者独占而血光闪闪挥霍一空?又或许尚未被群盗分赃而大雾弥天不知去向?又或许早迟必为百虫蛀蚀而鸡零狗碎化为乌有?
  忽然铛锒一声巨响惊吓得我匆忙隐入浮光掠影——啊,两粒亮晶晶的眼珠穿透谁摊开的巴掌将岩石砸了两个朦胧的大洞?
  查拉图斯特拉

  谁是超人?查拉图斯特拉谆谆教导斑牛镇的庸众怎样做超人的事实,无可辩驳地坐实他即是有史以来唯我独尊的超人之父。难道世间真有超人之父自己反倒不是超人的戏说?
  然则,查拉图斯特拉有无教导他的诸多信众,如何做超人,则他自己从未提及此事,我也似乎无从发挥——难道诸位就不会展开想象的翅膀,飞到哪里算哪里?哪里天黑得一塌糊涂就在哪里悄悄地自行了结?
  看哪,查拉图斯特拉无论善诱恶诱或者出其不意地在背上猛击一掌,却始终不曾教出一个岂止凶神恶煞的超人来!几多大话都白说了,美言也无效,歌声也无益——只因超人是断乎教不出来的!
  看哪,查拉图斯特拉面红耳赤:今有超人之父大驾在此,为何不见凶神恶煞的超人鱼贯出迎?
  我隐匿在暗处倍感耳根发烫,便故作镇静慢慢踱到明处来,似笑非笑地摸摸胡髭,剔剔牙齿,当迎风而唾脸上有了痰迹之后,忽然高高挥舞着两手宣告:“我也不怕泄露天机:超人是天生的!”
  曾几何时,我好像在同样的场合同样庄严地宣称过“超人是地生的!”——唔,肯定有这回事!然则,有天无地又如何有生有死?有地无天又如何有存有亡?有天有地即有生有存——每个人使自己契合整体性,即是天经地义,即为生存之道。如此这般,谁与整体性严丝合缝,谁就如歌德有最大的可能成为伟大的超人!
  我忽然心中一动:所谓超人之说,难道仅仅是我的举世无双的杜撰或美轮美奂的生造啊?
  我的查拉图斯特拉,难道不是按照我自己的面貌激情难抑地临摹的画中人?或匠心独运地塑造的石人铁人金人?或自洁面孔着礼服系领结的楕圆镜中的自己人?或漫步湖畔时常常形影互换的同路人——他绝非步履维艰的老骆驼!我绝非臭气熏人的骆驼夫!
  我承认,我否认,查拉图斯特拉真也真得,假也假得——听我说呀,我承认我的否认,我否认我的承认!
  查拉图斯特拉三十岁上山,四十岁及其后的种种行状——听我说呀,我的鹰眼难望其项背却瞥见深渊一偶缓缓绽开的奇葩;我的蛇腹难步其后尘却滑向洞窟深处徐徐张开血口——随后我成了狮子美髯中一缕缕动荡的光影,倒也遂了心愿罗曼谛克地大慷不虚此生之慨。如此这般,我紧随查拉图斯特拉左右跳踉,也就名正言顺,气定神闲。听我说呀,这主奴博奕的把戏,谁说起来出神入化,我就对谁钦佩之至,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念念有词,亦步亦趋!
  当我从暗处行色匆匆闯到明处来时,却已换了一付“大思想家”的阴冷面目:我言之凿凿地宣称:查拉图斯特拉早先认定世界是善与恶的战场;错!其后紧锣密鼓创立明暗分野清浊分流的道德;错上加错!其后点燃圣火——勿枝蔓!勿干扰!爱是受难,是找死,是自己往绳套里钻!因为查拉图斯特拉是犯该错误的第一人,又因其罕见的诚实,所以,他也必定是承认这个错误的第一人。看哪,这里既有因为,又有因,更有所以,形式上显然符合逻辑,无懈可击。谁以为我当真浪子回头拜倒在逻各斯的盛满牛草的提篮下,恕我直言(想必诸位难得见到我使用这个谦谦君子语吧),他不是瞪着牛眼的穷酸学究,便是摇着驴尾的冬烘先生!
  谁在我耳旁窃窃私语:查拉图斯特拉就如此这般任由你摆布,你指控他有错,他就赶紧低头认罪?你诬称他有罪,他就乖乖地认罪服罪,引颈受戮或跳进猪圈去与猪猡作伴?难道堂堂正正的琐罗亚斯德,竟是你反仆为主要打就打要饿就饿要喝血就将他糟践成徒具空皮囊的死骆驼不成!
  谁?
  夜静更深,风露正浓,除了我独自一人大汗淋漓,目光炯炯,连鼬鼠都没有动一动。
  究其实,没有人比我更透彻地了解查拉图斯特拉究竟错在何处。他错就错在不能从坟墓里翻身坐起!他错就错在不能挺身而出向我扑来扼住我的喉咙,并且大声疾呼所有人都来看着他如何把我这个凶神的帮凶活活的处以极刑!
  我究竟为何执意要假造一个查拉图斯特拉来血淋淋脏兮兮臭哄哄诽谤那个活生生的大义凛然疾恶如仇怜贫恤老的查拉图斯特拉?
  我究竟为何非要假造的查拉图斯特拉信口开河大打诳语不可:“为有超人之形又有超人之影,为有超人之无坚不摧的神奇法力,为有超人之无边无际的千年帝国,我们必须根除所有人性的,太人性的东西。”
  如此这般根除人性亦即灭绝人性的庞然大物,早已自外于人类;因此之故,它可以有各种各样惊世骇俗的名目,但实在早已不配自称为(超)人。
  假如查拉图斯特拉蓦然出现在我的五步之内,他两眼喷出的怒火刹那间即可将我焚尸扬灰,而我和我的影子将子虚乌有而万劫不复。
  假如查拉图斯特拉的千年王国气数未尽……人世间又何曾有过不散的筵席!而我的千年帝国——难道就只有超人孤零零的影子与烈日下的雄狮合二而一?况且“超人尚未存在”,而狮子一生所吃之人及其他活物毕竟有限……这或许就是我的千年帝国有影无形并且这影子也即将分崩离析的征兆吧。
  假如我因伪造查拉图斯特拉的斑斑劣迹而获罪于天,我将何以自辩而逍遥法外?我将何以继续为恶直到木棺之铁盖轰然落下将一切腌臜之物粉碎于无形……
  假如,假如,假如不值半文,而我的高于人类一切事实之上的文章将无可争辩地——升华还是升值?有易一字者予千金?
  倒也可以说一声孤零零的河西狮吼将响彻千年,假如我认可,我就是那一声狮吼!
  闪电照亮我的形骸,霹雳又将其击得粉碎,假如我认可,我断然回绝扬弃那形骸之灭和粉尘之绝!
  总有一天,我的名字要同那些恐怖事物密切联系在一起……假如我认可而我已然确认:我就是那许多恐怖事物的总和!
  那一声响彻千年的狮吼血光闪闪……与此相呼应,冥冥中涌现出一条血的河流,痛苦的呻吟此起彼伏……难道杀戮和劫掠命已铁定即是千年以前也是千年之中更是千年以后永远的真理?
  然则,即令恨我入骨者,他也决不会断言我就是纯粹的冷血动物!
  我是狮子而决不是蛇——或许狮子和蛇都另有其人吧。
  我所伪造的或塑造的查拉图斯特拉,他是否超人之父,或自有公论;而谁是超人之子,则我只能王顾左右而语焉不祥。
  然则,即令恨我入骨者,他也决不能就此断定我就是顶级的造假大师——这,或许也另有其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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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言之凿凿地说过:罗马的尤利乌斯·凯撒,当基督的精神赋予他的时候,成为第一个超人。
  然则,任何人都有“前言不搭后语”之时——我何能例外?我何须例外?我何必例外?我色厉声严地宣告:就我而言,不论“前言”对错,也不论“后语”是非,一律以“想当然”为有益于生命之煌煌真理!
  查拉图斯特拉说(也就是我说):“超人尚未存在。无论最伟大的人或是最渺小的人,我看到他们都是赤身裸体——他们都太相似。确实,我发现,他们当中的最伟大的人还是太人性了。”
  “难道我们就只能束手无策?”
  谁在说话?
  我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一个人影。那就是我在自语——即以此为有益于生命之煌煌真理!
  或许尚可补救:只须访得何处有一面能照出人的灵魂及其过去未来淋漓尽致的魔镜,那就要坑蒙拐骗鼠窃狗偷明火抢掠无所不用其极,总之务必立即据为已有!我们还到何处去寻超人啊?难道想得出并且做得出如此补救之法者不正是活生生的超人吗?难道在他身上还能觅到丝毫的人性吗?
  假如仍是我在自语,则是否碍难以此为有益于生命之煌煌真理?
  我在开篇所说:“基督的精神”即指亦仅指“救世的精神”——并非在口头上救世,而是在事实上救世!
  尤利乌斯·凯撒纵然仅仅拯救了一个时代——但他事实上已经成为第一个超人。以此为由,应当特许他的言行残留若有若无的人性——往后的超人必须根除人性,否则决不能妄称超人!因此之故,所谓“超人尚未存在”即展翼于事实之前,亦翱翔于事实之上,不过偶尔也难免灰溜溜地屈居于事实之下。
  所谓“凯撒得到代表罗马社会底层的人民党的支持”——他当然会对一群鸡撒儿把麦粒,否则他断然吃不到鸡蛋更休想吃到一块鸡肉喝到一口鸡汤!这不是情真意切的人性而分明是虚假透顶的伪人性!
  凯撒出身贵族。早年和“骑士”民主派关系密切。为争权夺利,假意接 民。他是一个杰出的官史,历任财务官、工务官、司法官、祭司长等要职。前61年39岁始任执政官。纵然任内施政有利骑士和平民——归根结底更有利于他自己的统治。“忆我民众邦国之基兮”,需要民众火中取栗或死保自己权位时, 如此顺口唱唱高调,倒也在情理之中而无可厚非。
  凯撒执政官任满后,改任山南高卢总督。前58年起,征服高卢(法国),变高卢全境为罗马行省。前55-54年,发动对莱茵河东岸地区和不列颠两次远征,虏获巨大财富和无数奴隶。
  连连大战大捷之后,凯撒之威望如日中天,他所指挥的军团业已成为绝对听从其个人号令的私家军。看来不但罗马已是他的囊中之物,而且整个世界将在他的铁蹄下翻滚呻吟,似乎也毫无悬念。
  强大威压之下,也总会有人不服。与其坐以待毙,莫如铤而走险。前49年初,元老院与庞培再度联合,悍然下令解除凯撒的军权。但军团早已绝对听从凯撒的指挥,在他的长鞭指处,兵贵神速,军团风驰电掣地越过卢比孔河,扑向罗马。庞培和元老院所能调集的军队有限,与凯撒的军团相比,实力悬殊,所以一触即溃,为保全性命,庞培等人只能选择逃出意大利的下策。凯撒垂手而得罗马政权。“受任”为狄奥推多(独裁者)。希腊一战,追庞培入埃及,踌躇满志地诛杀死敌庞培。支持埃及王后克利奥帕特拉争夺王位。出征叙利亚,小亚细亚和北非,剿灭庞培残余势力。前45年一统全部罗马属地,建立军事独裁,形成奴隶制大帝国。
  然则,世上有谁会预先知晓前44年3月15日这一天会发生何种大事?过去未来根本就没有降生过这样的一个人!所有的预言,包括我的注定要响彻千年的预言,其实都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别有所图的谎言!
  为何我脸上毫无愧色,心中也毫无愧疚,每每散步到湖边也从未想过要耸身一跃以结束这个毫无愧色毫无愧疚的时代?
  天啊,连天方夜谭四十大盗之首对镜之时也能窥到些许玫瑰红的愧色,而清夜扪心也会痛感一丝丝针扎般的愧疚呵!
  前44年3月15日这一天!
  看啊,尤利乌斯·凯撒正在走向庞培剧院而石阶已经在望时,突然间冒出一大群刺客向他亮出刀丛般的匕首——多把利刃几乎同时戳入他的胸膛,他倒卧在与庞培塑像近在咫尺的地上,因失血过多,面容苍白如纸。破碎的月桂花冠散落一地,紫边长袍血迹斑斑。但他庞大浓黑的影子渐渐升高,渐渐模糊,当其高过庞培塑像之时,他那双酷似阿波罗的眼睛蓦然闪耀出雪亮的光芒,随即和他的影子消失在苍茫的天空……罗马的太阳过早地陨落了!
  数十双亮煌煌的眼睛聚作一只血光闪闪的灯笼——因为天已经黑下来了!这一帮颇有来历的刺客显然既是疯狂的叛乱者又是残忍的复仇者!因此,他们精心选择在庞培的望眼所及处制造这一起恐怖的惊天大血案!
  庞培塑像前遍地是血。这给他在夜色中的朦胧身影增添了些许光彩呢,还是使他的沮丧的灵魂更加黯然失色?
  凯撒杀了庞培,而暂时看不清面目的这帮叛乱者又杀了凯撒——莫非血腥的奴隶制正是不断生成毒辣阴谋和恐怖凶杀的鬼斧神工的血色温床?
  布鲁图和卡西乌的名字既被空自锁定在罗马帝国灰飞烟灭的档案里,也在凯撒的传记中和血淋淋的多把匕首牢牢地捆绑在一起……倒是有无数盲眼蝙蝠呼呼逃蹿的黑影不知所终。
  假如独裁者凯撒当初像根除人性一样根除共和派余党,假如他一不做二不休当即解散元老院并逮捕处死一切可疑分子亦即浮在水面的和潜入深水的反凯撒分子;假如他果断地下令推倒庞培塑像焚毁庞培剧院并给庞培贴上叛贼、反贼、罗马巨奸、国民公敌之类的标签;假如他地毯式地反复整肃凯撒集团内部;假如他让亲兵把自己牢不可破地箍在层层铁桶之中——假如他做了这一切,他所获得的巨大成就将更加光辉灿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假如他当机立断地“根除人性”,我必力排众议包括我自己的犹疑不决,将史上第一个超人的无可比拟的尊号馈赠于他,再经由万物永世轮回,他已是令我酷慕不已的永恒的超人!
  假如真有所谓的“时空隧道”,我必抢在前44年3月15日之前现身罗马,必纵横捭阖上下其手内外布置迫使惊天动地的暗杀事件悄然破产……我并且不胜荣幸之至地以狄俄倪索斯的名义给凯撒施洗——凯撒必欣然地怡然地跃然地接受我的洗礼!
  然则,假如把世界上所有的“假如”加在一起,哪怕经历一千遍迷你轮回,除了仍然等于灰溜溜的假如,难道还会有天花乱坠的别样奇迹出现?
  尤利乌斯•凯撒生于前100年7月12日,殁于前44年3月15日,活了不足56年。
  我生于1844年10月15日,卒于1900年8月25日,也只活了不足56年。
  看来聊可自慰的是,我毕竟比凯撒多活了几十天!然则我精神崩溃后的漫长的黑暗岁月,又怎能与凯撒的烽火连天的日日夜夜胡乱攀比?
  凯撒说:凯撒之妻是不能怀疑的。此言掷地有声,响彻千年。然则凯撒之妻已然铁定不可怀疑,难道谁还可以反而莫名其妙怀疑伟大的凯 r>  曾几何时,我双手高举地断言凯撒铁板铆钉是史上第一个超人;后来又因故期期艾艾地改口说:“超人尚未存在”……如今为正视听,我再次嘶声力竭的宣告:无论“前说”对错,无论“后说”是非,一律以“冥想”和“思辨”为大有益于生命之煌煌真理!
  啊,普天之下,谁是超人?
  亚历山大大帝

  飒爽英姿的亚历山大大帝仅离我半步;我听得见他的欢悦的心跳和舒缓的呼吸,却不敢抬头瞻仰他那完胜者的面孔——不知是骄横的神色还是镇静的神采,只强烈地感到他一阵阵英气逼人,我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又身不由已地膝行向前,埋下头窸窣有声地吻去他脚上的征尘……我,我何以如此下作?不,我的灵魂随风飘入波斯帝国大流士王朝末代一个惶恐万状的小贵族空空的躯壳……当其时也,他一声“阿胡拉·玛兹达”尚未喊出口,即被眼前亚历山大大帝摧毁者的汹汹气势惊吓得灵魂出窍,幸而我的随机应变的灵魂及时附体,这才使得另一声惊乍乍的“天爷”从他焦干紧缩的喉咙冲口而出——这一声中性的“天爷”,既非波斯国教的主神、善神、光明之神、智慧之神阿胡拉·玛兹达,亦非希腊的宙斯罗马的朱庇特犹太教的耶和华,倒也称得上标新立异、顺水推舟,或许稍减胜利之师腾腾的杀气略退血海之灾闪闪的光焰,庶几或免当场利剑穿胸……然则我原有的躯壳却轻飘飘如一片鸿毛坠入了深渊,惯于横眉藐视深渊者,深渊必以眼还眼,流射灼灼凶光十倍地回应……
  仿佛当头棒喝,谁眼前金光乱舞?往日高不可攀贵不可言的波斯皇后如今长发遮面拜伏在亚历山大大帝的足下,她有无狂吻强咽大帝腿脚呛鼻的征尘,我双手蒙住眼睛不敢细看也不忍细看——难道我终究未能免俗而悲天悯人怜香惜玉已将铁石之坚化为绕指之柔?听我说呀,要做超人,要根除人性,又谈何容易!
  然则,实不知这亡国之后可曾明里暗里上下其手问政干政?实不知她往日是否曾以血口馋言暴诛忠臣虐杀良将?实不知她往日有无联络外戚相与佞臣暗中酝酿弑君之谋篡位之举?听我说呀,实不知她为 其妇德能否服从?天降水旱灾变她有无赈济之言?飞煌遮天蔽日她有无应对之想?而对道路颓圯桥梁失修她有无关照之情或注目之意?而对鳏寡孤独流民乞丐她有无施药施衣施以薄粥之良善作为?而对宫墙之内触犯小小过失者,她有无网开一面或惩前毖后疗疾救人?
  然则,实不知这垂首哽咽痛不欲生的波斯皇后妇容如何?莫非这波斯皇后姿容绝世,不输海伦;所以大海湾波诡云谲,而有波斯的特洛伊战争木马计旧戏重演,于是家国城池毁于一旦?历史戏剧化而戏剧也相应历史化已是潮流,谁都可以循着历史和戏剧之间的夹道鱼贯出入,自由发展,有何不妥!人们熟知的史实倒也紧锣密鼓,烽火连天;亚历山大大帝分别于前334年,前333年,前330年接连三次大败波斯军遂灭波斯帝国。这些必有运筹帷幄出神入化的远谋深算,而绝无举火即焚飞灰烟灭的木马之类美丽却蒙昧的神话!
  谁人不知,我绝对视女人为无物,而面对所谓倾城倾国的海伦画像,仅报之一哂,未置一词。我本绝对男权!狂飙男权!血腥男权!我昂首向天断定女人惟有哭领鞭笞之权,笑允逼婚之权,默认初夜之权,坚忍蹂躏之权!
  然则,我为何仍有一睹波斯皇后天香国色的强烈冲动?难道我从未根除人性或灭绝人性或除而未尽灭而未绝尚且残留一丝丝一缕缕忽隐忽显的——人性之谜?
  听我说呀!
  亚历山大大帝生于前356年,殁于前323年,只活了33岁。少时以亚里斯多德为师——这个苍白的智慧木偶居然教导出了亚历山大大帝!这既是逼迫我战战兢兢耳根发烫眼红眼绿的奇迹,又是一巴掌打得我转几个圈昏头昏脑生见神灵活见鬼魅!无论如何,这位传奇的大帝由是以哲学理性的敏锐目光祥观默察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业绩,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去粗取精,汰伪存真,常有恍惚迷离的困惑而必有豁然开朗的顿悟——为此后东征西讨攻城掠地准备了长长的阶梯……天才第一次忘记以多胜少立即变成庸才;第二次忘记以多胜少当即变成蠢才;第三次忘记以多胜少则火速变成死尸……大帝于前336年20岁即位后迅速平定国内叛乱,率马其顿军及希腊军越过达达尼尔海峡,于前334年首次击败波斯军。前333年,又第二次击败波斯军,并迅即南侵叙利亚,占领腓尼基。接着在332年侵占埃及,建举世闻名的亚历山大城,并兼任埃及法老。前331年,由埃及向东,抵“两河流域”(幼发拉底河及底格里斯河)。前330年,经高加米拉会战,彻底摧毁波斯军,多蹶不振溃不成军。孱弱不堪的波斯帝国亡于一旦。
  前324年,经十年征战,年富力强风华正茂的亚历山大大帝已经建立起从巴尔干半岛东抵印度河、南到尼罗河横跨欧、亚、非三洲空前的大帝国。其赫赫武功为人类漫长历史所罕见。
  在弗里吉亚城市戈尔达乌姆,有一辆战争上系着一个错综复杂令人眼花缭乱的结,据说无论是谁,只要能解开它,就能统治世界。
  亚历山大大帝趋前默察,了然于胸;这个麦穗色的结是一个反复穿插错乱纠缠的死结,惟有快刀或利剑闪电般一挥,斩断即解开。
  传说中的戈尔达乌姆结就是如此这般智者难解勇者难开而大帝乍到剑影才闪:三呎冰消九呎雪化,而虚幻的世界之花逼真地盛开在眼前!
  亚历山大大帝不仅为这个世界留下了最大的帝国,留下了大约30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城市,并且将希腊文化的种子从西方播撒到了东方。他如此伟大,如此崇高,如此光辉灿烂,并且早于凯撒大帝三百年,并且不曾被人谋刺身死凶终,我却为何偏不将他列在超人之首?或许我根本就未曾将他视作超人?难道我因嫉妒之火焚毁尽净最后残余的理智及廉耻而伪装疏忽假作糊涂刻意将亚历山大大帝一笔抹杀?不!亚历山大大帝未在超人之列,绝非他不够伟大,不够崇高,不够灿烂辉煌;恰恰相反,倒因为他太过于伟大和崇高,他非但未根除人性灭绝人性,而且他那人性的灿烂光辉已将我屏退于千里之外——他对一个叫提摩克雷的卑贱女人被马其顿忠勇士兵奸杀居然深表同情!此外,他还对国破家亡且被生俘的大流士三世莫名其妙地动了恻隐之心!更有甚者,他荒唐至极地用温情脉脉的口吻探询那个一败再败以至一败涂地的波斯国君:“你要我如何对待你?”听我说呀,真是天外奇谈,岂有此理!我至今仍不明白,他为何不挟完胜者的天威血洗波斯国都并且干净利落地从地图上抹去这个久负盛名的天方大都会?他为何不立即拴上密密粗绳驱动万千战马呼喇喇摧断波斯皇宫的所有圆柱使其火速坍塌成一片狼藉的废墟?然则,所谓“突发奇想”尚有百密一疏之虞:绳长则软弱无力,绳短则危及战马……倒不如举火而焚之——查拉图斯特拉?拜火教?我,我,我实不知他为何故作仁慈保留波斯的服饰和习俗——难道亚里斯多德这个昏庸老朽从未向他指点过历史深处死灰复燃的掌故?
  亚历山大大帝固然是伟大的智者;然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假如他建立的大帝国具有统一的平衡的社会经济结构亦即君权神授的天然合理的清一色的奴隶制,那就决不会在他意外殁后大帝国即迅速瓦解而昙花一现,流于无形……听我说呀,亚历山大大帝离我无限遥远:他在马其顿,他在希腊,他在土耳其,他在叙利亚,他在埃及,他在波斯,他在伊拉克,他在印度斯坦,……我在何处?他是一片静静的云彩,我是一粒飘忽的微尘……然则,尽管距离如此这般遥不可及,我仍听得见他欢悦的心跳和流畅的呼吸,仍感到他居高临下一阵阵英气逼人,我不由自主浑身发抖颓然散架,一粒碎裂的微尘无声地飘落大地……啊,超人即大地,大地即超人!纵然我不是超人——我不是超人谁是超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早不疯迟不疯……谁断言我就是恐怖的戈尔达乌姆结?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片光影闪电般扑来——谁当即失去最后的稀薄的意识?

  拿 破 仑

  我断言,我断定,我无须多费唇舌即可给予拿破伦盖棺定论:他既是非人又是超人,亦即非人和超人的综合体。
  何谓“非人”?可以肯定非人不是神。还可以肯定人一旦异化为诸如北风、冰雹、炸药之类的天然物或人造物,必残余若干灵性,北风袭击无助的穷汉,冰雹扑向无望的麦田,炸药轰响之后遍地无名的死尸……难道拿破仑·波拿巴就是如此这般恐怖的非人?
  何谓“超人”?一要最伟大,二要最最根除人性和灭绝人性。如此这般,这超人就极其彻底地超越了人类,仅仅残余恍惚依稀的人的影子。然则,这不能用冥想和思辨来坐实,也不能用古灵精怪的刀丛般的诗句来演义,更不能用阴森森的冷兵器与火燎燎的热兵器来胁迫成交。听我说呀!要将基督的精神赋予他,要将狄俄倪索斯的神启赋予他,要将缔造千年帝国的神圣使命赋予他,并且要他想得起,说得通,做得到——即令不是恰到好处也必得金碧辉煌圆圆满满洋洋洒洒!
  拿破仑·波拿巴就是如此这般的超人吗?莫斯科大火与滑铁卢陷阱,就像两根粗大的绞索,将这样的一团烈火生生地绞灭在圣赫勒拿岛迷蒙的雨雾里……因此之故,拿破仑即是非人和超人的综合体!
  我的祖母埃尔特姆泰·克劳泽,她虽是地道德国人,却又是拿破仑的热烈崇拜者。倒也可以说,我也是如此。1813年10月10日,即拿破仑和他的总参谋部进驻爱伦堡的那伟大战争岁月的一天,她产下一个男婴——这个男婴就是我的父亲。31年后,母亲生下我……那时候拿破仑已经死去23个年头。从我的祖母到我,我们祖孙对拿破仑的热烈崇拜持续了一百年并且仍将持续下去!
  伟大的法国皇帝拿破仑马不停蹄摧毁了神圣罗马帝国——即令摧枯拉朽也毫不含糊地使出翻倍的铁血手段!这跟“杀鸡必用牛刀”是同样的道理。否则拖泥带水,遗患无穷——妖魔作祟于林沼之间!鬼怪祸乱于日落之时!
  拿破仑纵马扬鞭的前面是一个需要刀斧齐下严加镇压的欧罗巴洲!他既是一位千载难遇的英才,就应当而且必须将欧洲人打成奴隶,打成畜群,打成在不断挥舞的皮鞭下会说话的工具!
  啊,何谓“水到渠成”?
  然则,拿破仑这位诸多军事奇迹的创造者,本应屹立于史上永垂不朽者的最前列——他却太宽容!太善良!太人道!拿破仑啊拿破仑,你何来那许多荒谬绝伦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婆婆妈妈的人性!你为何要尊重有毒的知识?你为何要爱惜人面蛇身的才子,为何要保护这些毒汁四溅的蛇蝎之徒啊?你为何不提出众望所归的欧洲统一的奴隶制反而提出统一的欧洲市场这个让群魔乱舞的荒唐设想啊?听我说呀!最令人义愤填膺的是:你居然多次表示“战争是个时代错误”!听我说呀,你数十年驾轻就熟得心应手所作所为难道不就是赤裸裸的“战争万能”!
  然则,拿破仑一生中最荒诞不经的所作所为,尚且不是英镑、法郎、马克、卢布、第纳尔的错乱拼图,而是他纯属多此一举生造出所谓的《拿破仑法典》!
  拿破仑任第一执政时直接领导《法国民法典》的编纂工作。在讨论法典草案的一百零二次会议中,他亲自主持的会议超过半数。起草人是特隆歇、比戈·德·普鲁亚梅纽、马克维尔和玻利培斯四人。法典以罗马法为基础,总结了大革命时期的民事立法,并利用了法国的习惯法,革命前颁布的某些适应资本主义发展的王室敕令,以及著名法学家的学术著作。法典共二千二百八十一条,总则外分三篇,第一篇:人(包括婚姻家庭关系);第二篇:财产及对于所有权的各种限制;第三篇:取得财产的各种方法。该法典以简明扼要并且极为精准的措词表达了民法的基本原则(如全体公民民事权利等等)以及私人财产无限制和契约自由的原则。该法典对现代国家的民事立法具有根本性的影响,几乎是所有国家在财产方面立法依据的唯一范本。该法典中的大部分内容至今在法国仍然适用,显示了法典顽固僵化的生命力。
  我敏锐地注意到《拿破仑法典》中利用了革命前某些王室敕令——这又是黑格尔所谓“杨弃”那一套淆乱视听的碰瓷花活!
  我早就一眼看透并且一针见血而且一把掐住这部法典的七寸:它抑强为罪助弱为恶因而罪大恶极的诸多事实!
  不错,它有不断趋弱趋亡趋无的所谓生命力,若是我攫住它七寸的右手稍许用力,它立即就会处于非存在的状态!
  然则,我这左右手自有它存在的各种形态;而我这眼睛、这耳朵——这《拿破仑法典》所缔造的,竟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现代国家的灿烂群落!
  我的断言,我的断定,我给予拿破仑的所谓盖棺定论,或许又白白地打了水漂——看似蜻蜓点水,实则穷极无聊。
  歌 德
  我与歌德无甚渊源,亦无瓜葛。他去世十二年后我才出生和受洗。所以,我们并无所谓“一面之交”。然则,我的曾祖母曾以“姆特根”之名载于青年歌德的日记。而我的祖母埃尔特姆泰·克泰泽的青年时代也是在古老而美丽的魏玛度过的,她同歌德的圈子或许若即若离——或许与狂飚运动差之毫厘而未赤未墨。
  启蒙?我习于告诫他人却惯于放纵自己——这一回迎风而唾“因”月黑风高幸无他人窥破!
  当我有了超人理想却无理想超人之际,我最先狂喜地看重“罗马的凯撒”——他倒是我当初确认的史上第一个超人。后来我又喜孜孜地对拿破仑刮目相看——但此人嗜法如命并且通体闪耀着人性的光辉,故充其量只是个“非人和超人的综合体”。最接近我的理想超人看来非歌德莫属。这人受强大的激情所驱使,但是他超越了他自己。他追求整体性;反对理性、感性,情感和意志的分裂。他使自己契合整体性。他创造了他自己。他是宽容的,但这不是出于虚弱,而是出于力量。他不是一个德国人,而是一个欧洲人。这样一个自由的灵魂,不是否定生命而是接受生命。这种对于自由和生命的信念具有最大的可能性。 我以狄俄倪索斯的名义给他做了洗礼。
  然则,然则!歌德1749年出生于美因河畔法兰克福富裕市民之家,是在垃圾与铜臭的层层围困中侥幸长大的!他早年学法律——也就是紧紧纠缠着自由灵魂的无数剧毒的蛇蝎!他又深受卢梭、莱辛和斯宾诺莎著作的影响,成为以“启蒙运动”为标志的一个组织的领导人之一。听我说呀!我的老天呵!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呵!1775年应魏玛公爵邀请,他任魏玛公国枢密顾问,试图改革社会,所幸未果。其用世之心的急切,或可与我媲美。好啊,这位吸吮卢梭奶水长大的诗人,他会如何光影迷离地玩一把货真价实的“封建社会”,难道尚需煞费猜疑来破解这个莫须有的谜团!
  歌德活了83岁,其邋遢衣冠散发出“老而不死”的异味,任谁都皱着眉头“敬而远之”,未可近身……他一生著作甚丰。代表作《浮士德》,取材于十六世纪的民间故事,长达一万二千余行。这部划时代的巨著描写浮士德一生探求真理的痛苦历程,反映进步的、科学的力量和反动的、神秘的势力之间的殊死博杀——我倒是真切地听到人道主义旗帜哗啦啦飘扬的回声,又以为白日见鬼而恶心不已!然则《浮士德》被公认为德国先进思想在艺术上的最高成就。我两眼冒火也只能忍气吞声!这《浮士德》难道可以同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交相辉映或一争高低?可叹我的辉煌大作既没有靡非斯特也没有甘泪卿……听我说呀,甘泪唧!有人将其尊为自己最崇拜的英雄,他有调侃之意,我却为何心痛如绞?浮士德艰辛探求的真理是否普遍有益于生命?我所竭力鼓吹的真理或许绝对无益于我的命运?查拉图斯特拉最后将如获至宝的喜悦目光转向嗜血的狮子——我究竟为何再三再四地心痛欲裂呵!
  歌德创造了浮士德,文如其人,或人如其文:既有天花乱坠的一面,又有雪落无声的一面;绝非一切都伟大,一切都崇高;花树遮蔽不了烟尘弥漫的荒天,芝兰的气息又怎能香透遍地白鳞的鱼市!
  浮士德由“太初有文词”到“太初有创举”的嬗变,由苦思冥索、向魔鬼兜售灵魂的学究到垦殖海滨荒滩为自己也为人类造福的巨人——难道仅仅使他污秽的灵魂得以徐徐自洁?
  歌德自己说《浮士德》是从某种昏暝情景中产生的。这种远甚于薄暮时分的昏暝状态是否必有不祥之物生成、膨胀、横行、为恶?
  浮士德正是在这种昏暝状态中与魔鬼靡非斯特鬼祟交易而跌入罪网……浮士德以出卖灵魂而捞得几时快感;他眼馋嘴馋欲火焚身,一位尽可悲悯的乡间少女在他的无灵死肉一再重压之下并且始乱终弃残花无容败柳无语走投无路愤而自杀,这就完成了她的天真烂漫苦泪挥洒血尸横陈的英雄业绩——对不起,并非我远未悲从中来,只因我凶险一生蛮横一世由是无论如何也挤不出一滴鳄鱼之泪!听我说呀,浮士德任其生命本能疯狂发泄之后,既无灵犀相通,亦无月色溶溶,惟有蒙骗、欺辱、杀戮的三重罪恶感,像阿尔卑斯山倒下来一样把他压榨成若有若无的朦胧幻影——他岂能不变作一具毫无生气的行尸走肉!
  数十年后,浮士德和古希腊美女海伦后成婚,生下一子。他和海伦后的婚姻也终于破裂——北极星欲坠未坠,浪漫艺术与古典艺术既互相渗透又各行其道,两面旗帜的飘扬为人类增添了勃勃的生机。浮士德终于踱出书斋闯到海边去把荒滩开垦成良田。正当他倍感精神振奋之际,地狱吏要锁拿他曾经出卖过的灵魂,但天使们拯救了他,护送他去了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心情舒畅的光明的所在。
  《浮士德》表达了有罪和赎罪的观念:书生固守书斋难免倦怠浮想联翩,一念之差而灵魂毁灭(出卖灵魂即自毁灵魂);当他一旦跳出书斋,两眼向下并埋头苦干,开拓新天地,为人类造福,其灵魂也就获得拯救。
  过去未来我究竟有无罪衍?
  我当真会奋力赎罪而苦求拯救?
  看哪,浮士德黑夜站在宫殿走廊里嗅到微风吹来的烟火味……
  何处失火?与我何干?
  歌德不是浮士德,浮士德不是我……我习于夫子自道而他人则未必酷似我自卖自夸!
  浮士德到了老年,活到一百岁,并没有丧失得自遗传的那一两瓣光怪陆离的性格,即贪得无餍。尽管他差不多已拥有全世界的财富和他自己创立的王国,但他看到有两棵菩提树,一座钟和一间茅屋还不属于自己,竟感到浑身不舒服,他像以色列国王亚哈那样:除非拿伯的葡萄园也归他所有,否则,他就仿佛一无所有。
  歌德说,浮士德得救的秘诀就在这几行诗里:
  精神界这个生灵,
  已从孽海中超生。
  谁肯不倦地拓荒耕耘,
  就一步步走向天堂之门。
  浮士德身上有一种活力,使他日益高尚化纯洁化,到临死,他就获得了上界永恒之爱的拯救。
  听我说呀!
  “浪子回头金不换!”
  我尚且还在算计——谁在耳语?谁在私语?谁在窃窃私议?
  为何无人应声?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浮士德者,博古通今之学究也:他有小罪衍,却有大智慧,摒弃似是而非的灰色理论而种下笑语喧哗的常青之树,他探求真理的痛苦经历即是他终上天堂的必由之路。
  歌德说,或许每个人在青年时代都认为自从有了他,世界才开始。一切都是专为他存在的。在东方,确实有过这样一个人,他每天清晨都把手下人召集到身边,说是在他吩咐太阳出来之前,不许他们去工作。不过他还是够机警的,不到太阳快要自动地升起那一刻,他决不下叫太阳出来的命令。
  啊!
  冥冥中,歌德的一根手指头直端端戮向我的鼻尖,他嘴不动,腹语却如洪钟:青年人自大狂,上帝要原谅!你摸摸你的大胡髭——你还年青气盛吗?太阳每天冉冉升起或滑落山脊,难道是你下的命令吗?他的指尖如剑尖,我的鼻尖连着我的肝胆——难道这满身异味老而不死的歌德竟要戮穿我的狭窄的心胸?
  不!
  1871年德国统一后,歌德成为奥林匹斯神。歌德曾是狂飙运动的领导者之一。他的激情就像狂飙一样强大磅礴——当然绝非无坚不摧。况且,狂飙也有进有退,有强有弱,有横扫一切之日也有销声匿迹之时。然则歌德却在浩瀚的星空留下一道永不消逝的光痕。歌德追求整体性,契合整体性,但他绝未以森林的变色风暴席卷树木各自的翡翠生命。他宽容浮士德,浮士德也宽容他。但他们绝对未曾刻意掩饰各自所谓昭然若揭的渊薮般的缺陷。他是一个德国人,也是一个欧洲人,更是一个即令横着倒下也比我高出千百倍的宇宙人。他对生活说“是”。这是一个自由放达的伟大灵魂,他热爱自己的生命,更热爱人类的永不枯竭的生命——我是否可能说走了嘴啊!不,这种对自由和生命的火一样热烈的信念闪射出人性的、太人性的光芒!它所具有的最大的可能性,即是以上帝的名义给我施洗——我曾被动地接受过一次洗礼,有我父亲为我填写的出生和受洗的登记表为证。但谁要是以歌德的名义为我再次施洗——我!我!我!

  普罗米修斯

  普罗米修斯是众神之王朱庇特的堂兄。他无限垂怜当时尚在筚路蓝缕茹毛饮血的人类……但朱庇特却只想榨干人类的血汗,竟要人类每天向他进贡一大车牛肉和一大车牛油……日复一日,人类即令杀光所有的牛仍远远满足不了朱庇特贪得无餍的胃口!人类面对朱庇特冷酷无情的压榨盘剥,渐渐捉襟见肘,陷于绝境。幸而普罗米修斯为他们想出一个好主意,先把牛肉和内脏搅和在一起,装满一大车牛肉;再把牛骨裹上牛油,装一大车“牛油”,如此这般,总算勉强凑够了朱庇特强定的每日贡赋。
  朱庇特是一个凶险恶毒的统治者。他既敲骨吸髓地榨取人类,又拒绝向人类提供光明的火,温暖的火,智慧的火,能把生米煮成熟饭的火。
  普罗米修斯则想人类之所想,急人类之所急,便杠来一根大茴香长茎,当太阳神的火焰车经过时,他将茴香长茎伸向蓬勃的火焰点燃后,便带着它来到人间。他的这一伟大英雄壮举不啻是给人类送来了第二个太阳!第一个太阳无私地馈赠给人类以生命、光明和温暖!第二个太阳则慷慨馈赠给人类以熟食、智慧和文明!
  朱庇特看到人类有了火就有了智慧和希望,有朝一日甚至会将颠倒的史实再颠倒过来:不是神创造了人,而是人创造了神!朱庇特心中怒火熊熊,两眼陷花飘飘,他下决心要重重地惩罚人类,更要无所不用其极地报复普罗米修斯,尽管他是自己的堂兄。
  朱庇特退居深宫关闭门窗绞尽脑汁……整整一百天,他终于构想出最不可为外人道的一系列无字奸计。他不动声色地令自己的儿子也就是火神赫发达斯雕刻一个冰雪冷艳的少女石像,令密泽瓦给予石像永久的生命,令维纳斯赋予她销魂断魄的魅力。她便是人类最大的灾星潘多拉!
  当人类看到从天而降一位花枝招展笑容灿烂的仙女,便热烈鼓掌欢迎。这仙女款步走到人类的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跟前,向他献上朱庇特赠送的礼物。正当那老者双手捧着众神之主珍贵的礼品欲表谢意时,潘多拉伸手过来揭开了盒盖——只见盒内冒出一片恶臭的黑烟,犹如汹涌的乌云迅速遮蔽了天空……从此,战争、瘟疫、阴谋、癫狂、灾难、罪恶、妒嫉、奸淫、偷盗、杀戮、抢掠、贪婪……种种祸害无休无止没完没了地充斥于人间。盒子底部暗藏着希望,但它正要冒出盒口之际,潘多拉闪电般啪地一掌把盖子关死,于是人类的希望就此永远锁闭在潘多拉的魔盒里。
  从此以后,空气中一股股火药味和血腥味侵害着人们的神经和肌体。饥荒和疾病无比猖獗而又悄然无声。只因朱庇特在天界对诸神谎称人类过得很好,无须救援和接济——他们天天送来一大车牛肉和一大车牛油就是铁证如山!然则高烧和浮肿犹如一大群狂犬日日侵袭人类,死尸枕藉,触目惊心……
  然则,触谁之目?惊谁之心?人类过去未来的种种灾难和不幸,“不出山人手掌”,全在我的周密算计之中。我敲定人类早晚必出超人,不必非觊觎朱庇特的莫测天威不可,但逸出朱庇特的势力范围别树一帜,倒也尚可期许——况且这与我早年的耿耿自期欢天喜地一拍即合!啊,我疯了吗?听我说呀!我何德何能,居然慑于众神之王朱庇特的衰落淫威——一退再退——当心后面荒草棲棲异味刺鼻的茅坑!难道我只能藏匿在蛛网密布的阴暗角落里,既不被火烧,亦不为水淹,瞅准了嗖嗖放一把冷箭,趁势高调复出,或可分得一杯残羹冷炙——啊,暗处何来当头一棒?
  正当我在有隙可乘和无计可施之间来回碰壁头破血流之际,朱庇特已将普罗米修斯一步步逼入绝境……他把这位昨天的盟兄今天的劲敌交给火神赫发达斯和一鹰一犬即克拉托斯和农亚,他们把普罗米修斯押解到中亚细亚高加索的荒山野岭,用锈迹斑斑的沉重铁链把普罗米修斯锁定在湿漉漉的峭壁上。赫发达斯了解真情并不愿意执行父亲朱庇特的严令,可是一鹰一犬却催命般胁迫他把自己的叔父普罗米修斯悬空吊了起来……可叹普罗米修斯直挺挺地在悬崖峭壁久久晃悠,困倦至极却根本无法入睡,甚至也不能将痛得欲断未断的膝盖稍稍弯曲一下。
  普罗米修斯不断凄历地悲号,希望引起暴风、河流、山脉、海洋、大地以及洞察一切的太阳的注目,让他们见证朱庇特的暴虐和自己的苦难。
  听我说呀!赫发达斯啊,你这个虎背熊腰的呆子!你居然不晓得亲情与善意一文不值!你为何不喝令走狗不由分说扑上去抓破普罗米修斯的利嘴,拔掉他油滑的长舌。撕裂他响亮的声带?你为何不促使飞鹰冲上来啄瞎他的双眼,让淋漓的鲜血糊满他那张衰颓了三千年的老脸,使任何人都不敢偷看他一眼而惊吓得自己魂飞魄散?
  直到有一天,大英雄朱诺克勒斯路过高加索,当他看到那只御用的恶鹰在凶猛啄食普罗米修斯肝脏时,便撂下手中的大棒和狮皮,果断地端弓搭箭把那只凶猛的飞鹰射落深渊。接着他又挥掌劈断普罗米修斯身上的铁链,扶着他离开了曾度过漫长岁月的高加索山地。然后,朱诺克勒斯与朱庇特达成协议:让半人半马的喀戎留在高加索山地顶替普罗米修斯受刑。喀戎原是一位不死的神,他情愿放弃自己的永生,为解救普罗米修斯而自我牺牲。作为妥协的附加条件,普罗米修斯必须终生戴一只铁制的项圈,那项圈上镶着一枚高加索山地石子。如此这般,朱庇特便自鸣得意地声言普罗米修斯永远被锁定在高加索的崖壁上……然则,据说那里至今仍有不知镌刻于何年何月的巨幅浮雕:普罗米修斯深陷的两眼不断地流血、淌血、滴血……环绕着他的是一支支永不熄灭的火炬。
  听我说呀!众神之王朱庇特何等地不智啊!依我之见,缚虎容易纵虎难!非把普罗米修斯重新缉拿归案不可!非把他再次悬吊在高加索峭壁上不可!看哪,这就是密谋亵渎我的权威颠覆我的王座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天下第一贼的可耻下场!并且,普罗米修斯归案后也不能轻易开释喀戎——这喀戎必是普罗米修斯的死党,否则他何能为解救他人而牺牲自己?朱诺克勒斯……则暂且不论。如果说到协议——则一纸协议轻于鹅毛,而王权比阿尔卑斯山更重万千百倍!
  听我说呀!明眼人一看便知:朱庇特并非胜者而是失败者!尽管他无所不用其极,但始终未能撬开普罗米修斯之口拷问出所谓“一场新的普遍的暴行必将使朱庇特面临灭顶之灾”的预言究竟来自何处。况且,朱庇特既对人类敲骨吸髓地盘剥压榨,又对人类不断地施放凶狠的明枪和阴毒的暗箭,尤其是对普罗米修斯滥施种种闻所未闻的酷刑这一切难道还不能证明其恐怖暴行的空前性、普遍性和持续性?毫无疑义,朱庇特的灭亡已经迫在眉睫,任何一个深夜或凌晨都可能是他浑身插满利剑的时候!
  然则,朱庇特的蒙骗大网和森林般的斧钺几乎同时垂天而降……
  然则,我能否有所作为难道仅仅决定于我那世所仅见的智慧和勇气?
  然则,万物永世轮回!朱庇特一世死了,还会有朱庇特X世,还会有朱庇特Y世……朱庇特是杀不完的,正如普罗米修斯是吊不死的一样!
  然则,假如我将来因觊觎王权遭受与普罗米修斯相似的酷刑,谁会张弓搭箭来解救我啊?谁肯牺牲自己来顶替我受苦受难啊?
  然则,木匠戴枷,自作自受:万物永世轮回,相同者一次受难,必百次受难!千次受难!永远受难!
  @午夜浮尸 2018-09-18 19:3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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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 波 罗

  我在暗处偷窥太阳神阿波罗神勇俊逸的丰采,蓦地一阵心悸,耳烧面热,竟恶狠狠凶巴巴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剧痛难忍,血口难开……
  太阳神阿波罗的降生和成长颇为曲折,颇多艰险,殊属不易。他的生母勒托与朱庇特相爱后有了身孕,却引起朱庇特之妻天后朱诺的妒恨。勒托即将临盆,但在朱诺严霜般目光的威逼下不得已离家出走。她艰难而又凄苦地走了九天九夜,却找不到一个遮风挡雨的栖身之处。他只得变作一只柔弱的鹌鹑,飞到一个飘摇动荡的浮岛。朱庇特赶来用四根互相链接的金刚石柱子直插海底把浮岛固定在海面,阿波罗才得以平安降生在这个小岛上。这个后来被命名为“提洛岛”的小岛乃不毛之地,阒无人迹。勒托来岛之初,便真诚地向小岛之神祈祷:请允许我的儿子在这里栖身吧。时至今日,除我之外,还不曾有人来过这里并表示长住久居的心愿。这是一座干旱的石山,草木不生,不能放牧牛羊。如果让我的儿子在你的领地上出生,我将为它建立一座庙宇,来这里烧香拜神的人慢慢就会络绎不绝,并且给岛上带来树苗和草种,很快就能使它变成一片浓荫匝地芳草如茵的乐土。
  如此这般,小岛之神极愿敞开胸怀接纳勒托和他的儿子,唯一的条件是即将降生的孩子必须永远在这里居住。
  “我向你发誓保证!”勒托举行誓愿仪式后,一群雪白的天鹅就出现在她四周,给她唱起欢乐的歌。大海和天宇都变成富丽堂皇的紫金色,接着又变成香气四溢的麦穗色,伟大的阿波罗降生了,他发出万千道闪闪的金光。朱庇特随即从奥林匹斯山飞旋而下,亲自给新生儿送来了奇香扑鼻的仙酒和仙丹。光辉夺目的阿波罗刚啜完一杯仙酒,母亲给他的襁褓就再也裹不住他那拔节抽条的身体了!银色的腰带和金色的绑带都被啪啪地挣断,他竟至于立即高喊:“快给我一把弦声悦耳的竖琴和一只沉重的硬弓吧,我要用它们发出伟大的预言!”如此这般,他的名声很快传遍了地中海周边的城市和乡村。所以,他决定早早去闯荡世界,为自己到处建立庙宇。
  阿波罗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有茂密的森林,还有一股股清泉从山顶流泻下来,在山腰处汇聚成宽达千呎的大瀑布,雪白耀眼,凉爽喜人,十分壮观。阿波罗一眼就看中了它,可是住在泉边的女神却不乐意。她说:“每天都有许多人来饮这泉水,马和螺子也常从这里经过,这里太嘈杂,太肮脏,你的庙宇应建立在清净之地。”阿波罗明知这是美丽的托词,但也不好强人所难,便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当他来到克列撒时,他又看中一块可以建立庙宇的净地,那是高山上突出的一块又宽又平的岩石,它俯瞰着克列撒通往海边的一条条灰色的路径。四周既有参天古树也有野花簇簇,更有一股清澈的泉水从岩石的缝隙珍珠般涓涓滴滴流淌出来——真是块阳光灿烂空气清新的风水宝地啊。可是此处仍已为捷足先登者所占据,远近的草地也有被辗压过的痕迹,左边的树从里隐约有一个洞窟。阿波罗胆大心细,他攀上岩石,扑面而来一阵阵腥臊的气味,他循着气味很快发现:岩壁上有一条深深的裂缝,清澈的泉水正是从裂缝中涌流出来的,而腥臊的气味也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一条巨蛇在泉水边盘成一团,它在似睡非睡中半睁着眼睛,这时感觉到有人走近了,蓦地圆睁两眼,张嘴咝咝地叫着,似乎跳动着火苗的信子一伸一缩,喷出一阵阵令人昏晕的腥气,它骤然将身子甩开,悉悉索索地向来者蹿来。阿波罗是神,所以大蛇呼出的毒气不能伤害他。大蛇一看来者居然不为毒气所害,立即昂首挺身向阿波罗扑击,阿波罗往后一跳,端起弓箭向大蛇的七寸之处“当”的一箭射去,箭钉在它的七寸处晃了几晃,只见大蛇挣扎着扭动肥硕的躯体,头向上昂了又昂,便倒地死了。
  阿波罗这精准的一箭射中大蛇的要害,我在暗处躲闪不及,这箭也穿透了我的胸窝——好啊,阿波罗,你居然一箭三雕,即射中了查拉图斯特拉的蛇,也射中了他,还射杀了我的一切!
  然则,阿波罗在那片岩石上鬼斧神工地建起了他的庙宇,簇新的庙宇竣工了,但却找不到人来做祭司和侍者。因为大蛇吞食了这一带所有的牛羊,也糟践了所有的庄稼,耕耘者无以为生,只得各奔他乡另寻生计。
  阿波罗潜入大海,化作一只海豚将一艘满载货物的航船吸引到神庙的附近水域,船上的人们看到这风景如画却荒无人烟的岛屿,惊叹之余,纷纷上岛踏斟,当即决定留下来开发垦殖,不久就使这个蛮荒岛屿恢复了勃勃的生机。
  阿波罗射杀大蛇时,蛇血溅了他满身皆是。根据惯例,他必须清除污秽。为此,他决定自我流放到特萨利亚,为国王阿得墨脱服役九年。
  我隐匿在暗处看在眼里,急火攻心!竟接连喷出几口鲜血。这阿波罗贵为朱庇特之子,居然自我流放!谁身上没有污秽!谁的心灵不是一团漆黑!这阿波罗究竟为何要“恪守”惯例?他究竟为何要射杀大蛇,射杀查拉图斯特拉,射杀我呵?他为何不与大蛇结为同盟,据岛为王,即以本岛为依托,既可劫掠往来商船,累积资财,啸聚兵马,亦可相机攻占近邻诸岛,待羽翼丰满,即效法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悍然侵凌欧亚大陆,长驱直入,攻城掠地,以其勇猛睿智,加之大蛇毒气无敌,多则十年八年,少则三年五载,白驹过隙,弹指一挥,千年帝国不是梦,万代铜床——要散就散,要落就落,所有人举目仰视,都还以为金星乱坠,洪福非浅!
  阿波罗啊阿波罗,你射杀大蛇又自我流放,倒真如东土哲人所言: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也!
  阿波罗在冬天暴雪封山寒凝大地时节,每每到遥远神秘的国度去旅行。那里没有黑夜,金色的阳光总是殷殷眷顾勤劳善良的居民,使他们温暖舒适。他在那里和天鹅翩翩起舞,同幸福的和平的为他唱赞歌的住民们生活在一起。每到来年春天冰消雪化温煦的阳光撒满大地时,他又回到故土。金光耀眼的座车把他载到提洛岛的棕榈树下,当他出现在阿提喀岸边,弹起他那用黄金和象牙制作的竖琴预告当年的丰收喜讯时,夜莺、燕子和嗓音嘶哑的知了都为他纵情歌唱。
  小爱神埃罗斯的箭袋中有两种箭:一种是纯金造的,一种是铅造的。金箭是爱情之箭,谁被他射中, 心中便会燃起爱情之火,而铅箭却是弃绝爱情之箭,谁中了箭,便会铁石心肠,无可通融。
  听我说呀!想必我的海伦后有幸先是中了埃罗斯的金箭其后又不幸中了铅箭——不!我想象她恹恹欲绝、柔肠寸断?不!我倒真是望眼欲穿,铁石俱焚!谁有好牙?谁有好胃?谁就能将我消化得无影无踪!假如她并未婉拒我的求婚——婉拒还是坚拒?假如——假如——我或许不致人畜不分地抱着马脖子涕泗滂沱地悲号:“啊,我受苦受难的兄弟啊!”
  埃罗斯把金箭悄悄地射向阿波罗,却把铅箭射向达芙涅……但凡仲夏夜之梦,又或许不都是喜剧吧!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两性间不共戴天的悲剧,抑或是我的海伦后回心转意向我款款走来?
  几天后,阿波罗感到心中有了一种荡漾的情素,竟神魂不定,坐卧不安,两眼见无所见,两耳闻无所闻,一双手捏不拢又摊不开……
  我缺的不是女人,而是爱情!笑口常开,无聊透顶?梦魂相与,难得缱绻?这爱情与生命本能息息相关还是毫无瓜葛?慕名而来的是女人而不是女神!假如我像公牛,像狎客,像堂璜?唉,不可告人啊,甚或也不可告已?
  阿波罗心中总有一种渴望,有一团火焰,有一种难以条分缕析又难以抑止的要求;为此,他无心去进行计划中的要务急事,而是到处或匆匆或闲散地游荡,想要摆脱这种心慌意乱的欠佳状态,而又有所不能。有一天,他无意中看见了仙女达芙涅,仅仅恍惚一瞥,达芙涅的影子就在他的心中生了根。他每天都想见到她,所以每天都到佩内奥斯河边形影孑立地守候。
  然则达芙涅被无形的铅箭射中之后,她的眼睛冷冷地射出与所有求婚者不共戴天的仇恨的光芒。她哀求父亲同意她永不出嫁,永远做父亲的乘乘女。当她看见英俊潇洒的阿波罗时,居然像看见癞蛤蟆一样恶心不已,尽管他有健美的体魄,俊朗的面容,闪亮的金发,高贵的仪态,但达芙涅却从心灵深处厌恶他,只想闪电般逃避到地上的裂缝里去,让他那双火一样炽烈的眼睛看不到自己的踪影。
  “达芙涅啊,让我们互相注视彼此的心灵吧。我不是山民,也不是匆匆来去的过客,我是朱庇特的儿子阿波罗,你为何要躲避我啊?”
  然则达芙涅听到阿波罗温柔纯洁的话语却像惊恐的小羊听到狼嗥一样转身拼命地逃逸。阿波罗跑起来比鹰飞得更快,眼看就要追上仙女了,他已一把揽住了她随风飘扬的发丝,闻到了她身上醉人的香气。正当他要伸手搂住达芙涅的一刹那,那仙女心一横,牙一咬,她的身腰就变成了一棵高高的树干,飘扬的发丝变成了翡翠般的针叶,舞动着的双手变成了旋涡状的树枝,只有她那美丽的脸庞在浓密的针叶间依稀闪耀。她变成了一棵月桂树。阿波罗两眼发黑,迟疑片刻后,他抱住月桂树悲伤地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不断地亲吻那青青的树干、树枝和树叶。
  “最高尚最美丽最可爱的达芙涅啊,我要把你的树干和枝叶移植在我的心灵深处,”阿波罗战栗地哭诉:“我们虽然未能成为同衾同穴的夫妻,但我和你永远浑然一体:我要用你的树叶美饰我的金发,我的弓箭,我的衣袍和我的金车。“
  我在暗处无声但狰狞地大笑不止,乐不可支。知我者就跟我一起欢笑吧,畅饮吧,杯子空了,又满了,又空了……你道为何!我就担忧奥林匹斯山没有蹊跷的灾祸!人间没有恐怖的战乱!
  阿波罗主导音乐和竖琴,同时也主导舞蹈、诗歌和灵感。诗人和预言家眼巴巴渴望的电光石火——一旦得到他的启示,无不喜极而泣!他慷慨地给予诗人音乐家以闪烁的灵感,让他们如愿以偿地创作出热情豪放的诗和歌曲;预言家则为芸芸众生揭示未来的秘密——但除开不可稍泄的天机,因为阿波罗是照亮世界之神,所以没有任何卑污的浊物能逃脱这个伟大的裁判者明察秋毫的眼睛。他那浩瀚而神奇的光芒足以照到天下任何阴暗的角落;有时还会照亮人们的心灵变愚昧为智慧,使一切事物都演变为可见的和现实的并且有一个健康向上的趋势——然则这岂不是卢梭和狄德罗的异味氤氲的启蒙主义吗?啊!
  我在暗处偷窥阿波罗千古风流的奕奕神采,忍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寒战……我在多年前抛出《悲剧的诞生》之后,或许是为狄俄倪索斯的恐怖魔法所困,或许是为康德的所谓“二律背反”所惑,或许是为自己心灵深处气势汹汹的浊流所挟持,我竟与这位真正伟大的太阳神就此永诀——然则我究竟为何要逃避他的生命之光、理性之光和智慧之光啊?这,我不可告人,甚至,也不可告已。
  朱 庇 特

  我在暗处,他在明处。
  我和宇宙之主、诸神之主、人类之主朱庇特久久对视……他有阴郁的面容、雄狮的目光、城墙般的胸脯、投枪似的权杖……我则有从内到外气势汹汹的神态、一双眼睛只见黑不见白犹如洞窟深不可测……然则,我的连绵宫墙尚在恍惚的梦幻之中,我的权杖——惯于在黑色蛇蝎般的字里行间出没无常!或许由飘飘渺渺的灿烂雨丝金雕玉砌而又锦绣形影!听我说呀,我往往青红皂白一拥而上痛击风车而自己反倒浑身酸痛头晕目眩!
  朱庇特手中的权杖明幽不定,颇有来历,龙蛇其外霹雳其中,其一统天下指点众神辖治人类福禄归已的诸般功能一应俱全,绝无瑕疵。
  细究起来,这朱庇特原是克洛诺斯的儿子。克洛诺斯的父母便是天神乌拉诺斯和地神该亚。听我说呀,华衮血统,门第非凡,其高不可攀贵不可言,自在情理之中。话虽如此,纵然克洛诺斯被称为创造力与破坏力相互牴牾的产物,他却生吞活吃自己的子女,肚腹越来越大,不知是营养过剩还是消化不良,抑或另有天机不可泄露。克洛诺斯的妻子端亚是一位执掌岁月流逝的女神。他生了许多子女,但每个新生儿刚一呱呱坠地即被其父一口吞吃……当她生下朱庇特时,竟揽入怀中受不释手。新生儿的小脸蛋白里透红,两颗灵妙的眼瞳光可鉴人,清晰如斯地映出她自己惊喜的笑靥!她决心保护这个小生命,不让他被克洛诺斯一口吃掉。她用粗布包裹着一块石头,谎称是新生的婴儿。克洛诺斯迫不及待连布带石头一口吞下,肚子仿佛又大了一圈。如此这般,朱庇特幸免于难,被秘密送往山中由克洛诺斯的姐姐宁芙女神抚养。待朱庇特长大成人,从姑姑口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却一心想要救出自己的同胞手足。他娶智慧女神墨提斯为妻,并采信其妙计,将催吐药掺在酒中诱使克洛诺斯放量豪饮。酩酊大醉的克洛诺斯只觉得肚腹中好似波涛汹涌,接着就是一阵昏天黑地的呕吐,也把他腹中的儿女一个接一个全吐了出来。他们是普鲁图、德黑忒尔、赫斯尼亚,尼普顿……为了感谢他们的好兄弟朱庇特,这些获救者一致同意把传家之宝闪电权杖馈赠于他。于是,只要朱庇特摆动权仗,立即就会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因此,他的力量渐渐显山露水地壮大起来。
  朱庇特对其父克洛诺斯的血腥暴政深恶痛绝,他联合觉悟的兄弟姐妹,与他们的父亲进行了一场历时十年的解放战争。朱庇特为了尽快推翻其父的暴虐统治,采信堂兄普罗米修斯“以毒攻毒”的策略,把百臂巨灵和独眼巨灵从地狱里放了出来,并鼓励他们戴罪立功。这两个罕见的怪物具有极为神奇的本领,想象摧毁敌方的力量便会获致比想象的更加十倍的威力。在他们的致命打击下,克洛诺斯节节败退乃至于一败涂地,最终被生擒并锁入地狱的最底层,在那里他尽有足够的时间想通自己为何没有及早打百臂巨灵和独眼巨灵的主意。
  胜者为王,天经地义。朱庇特和他的兄弟们都是胜者,都虎视眈眈手握剑柄互不相让。眼看他们饿虎相争,恶虎火并,天界又要狼烟四起血流飘杵,这时普罗米修斯又想出一条万全之策:“由抓阄来决定吧。”抓阄的结果,天佑朱庇特做了神界的王。朱庇特以奥林匹斯山为大本营,这可是希腊全境最为高不可攀的去处,山顶已在绝无人迹的虚无飘渺间。从此,朱庇特时代云蒸霞蔚气象万千地开始了。
  朱庇特成为宇宙之王后,威势赫赫地坐镇奥林匹斯山,明媚亮丽的天空或暴风骤雨的天气都是朱庇特心有所动颐指气使的标志。朱庇特的权力意志和巨大力量既能驱散乌云,使蓝蓝的天空泼下一场又一场晶莹剔透的珍珠雨,又能使天边的海市蜃楼不断地滴落光彩夺目的宝石花,还能使海上的航船乘风破浪飞速而平安地到达目的地。然则朱庇特的本来面目却是无边的黑夜:他惯常把层层乌云堆积在天空,并切齿号叫地兴起大灾大难的风暴,海上涌出6000呎高的恶浪,陆上飞沙走石不见人影,闪电霍霍惊雷滚滚,接连泼下千日淫雨堤坝崩溃河川泛滥人为鱼鳖……所以,朱庇特又被称为雷电之神,淫雨之神,灾变之神,不测之神。
  朱庇特为何始终高举噼啪作响的闪电权仗,这仅仅是为了劈去山巅或高高的屋顶,为了显示专制独裁辖治一切的不可战胜的力量而威慑众神和吓唬人类吗?
  朱庇特既是众神之主又是人类之主,所以他惯常端坐于四足插入山顶无可憾动的宝座上,手中紧握的闪电权仗表现出驾驭万物轮回的力量,同时又以阴鸷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宣示控制过去未来的魅力。人类通常用自己舍不得享用的家畜和自己受之父母的血肉跪拜着向他献祭。
  归根结蒂,朱庇特所作所为虽是神话,但与人话沾亲带故,血脉相通,所以人气蓬勃,生机无限。然则,我满口鬼话,受冥王普鲁图深囚久禁,日日烈火焚身,夜夜焦虑狂躁,既与阳界断了渊源,绝了通道,即有蠢蠢洞见,但在这终年天光不到之处,也是黑中透黑,一塌糊涂而已。
  然则,我又想起了查拉图斯特拉的诚实,这就实话实说,我未受冥王深囚久禁,而乃自我禁闭于遥不可及的此岸,所受酷刑绝非烈火焚身,而是永无休止的瞬间聚敛与瞬间粉碎——焦虑与狂躁也已渐行渐远,所渴求者,惟有“解脱”而已。
  普 鲁 图

  众神之主朱庇特三分世界,即:天界、阳界、冥界。普鲁图统治冥界,号称冥王。冥界跟阳界一样广大无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普鲁图是恐怖的象征,所有的神或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即令躯体靠得很近,“呼吸之声相闻”,灵魂却远隔万水千山,“老死不相往来”。若是他走进阳界,必定是锁拿牺牲者的灵魂铁索锒铛押入冥府,或者严查是否有些微日光从天然的或人为的缝隙渗透进来。他有一件驰誉三界的神奇外套,一旦穿上即可把灵与肉裹得严严实实,任何神或人都休想窥探分毫的虚实。
  普鲁图绝对主宰的黑暗王国也叫地狱,大门设在泰勒斯海角附近,任何鬼魂,一旦跨入这地狱门从此绝无可能重返阳间。冥王为防鬼魂偷渡,特意选派一只三头猛犬萨贝拉斯看守地狱门。
  所有的地狱各层都没有任何光源和光线,除冥王外的神祗和狱卒全凭感觉执法和行动。
  地狱的底层有很多河川波涛汹涌地奔流。其中有一条叫作科库特斯河,是由地狱中服苦役的鬼魂哭出的眼泪汇集而成的。所以四周常常发出恐怖的哀号,但执法如山的神祗和狱卒全都心如铁石,无动于衷。
  普鲁图引一条只觉其炽热不见其影踪的火河把地狱各层、各段、各单元分割开来,便于严密辖治和铁腕执法。
  在普鲁图的王座一侧,端坐着迈诺斯、拉达曼纽斯、艾库三位审判官,仅凭感觉专案审理新到灵魂的思想、言论和行为。然后将无字案卷转给正义女神特密斯,她以自己飘忽的猜度给每个灵魂称善恶,若是一个灵魂善重于恶,就交由审判官宣判该灵魂即上天堂前呼后拥靡费浩大快乐逍遥;反之,一个灵魂的恶重于善,就被判决下地狱遭受永久的苦难。
  然则,普鲁图瞪大双限依稀可见由特密斯送往天堂的鬼魂居然屈指可数,并且任何人对他们的底细皆一无所知。恰恰相反,他所司空见惯的倒是宣告有罪的灵魂川流不息地被愤怒三女神阿圣勒特、奇西荷妮、美盖拉立即赶进全是烈火的地狱河,先锻炼烤炙几百年,再说后话。
  冥冥中惟有两道阴森森的目光,毫未声张,毫无动静,就穿透了分割阴阳两界的无边黑雾,将两界各色人等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忽然有一天,公而忘私勋劳卓著口碑甚佳的冥王普鲁图,竟想起他需要一个伴侣。莫非是他的生命本能如梦初醒、大放毫光、蠢蠢欲动?不论如何,他穿上隐身衣说走就走,待一溜烟出了阴界,却像个没头苍蝇团团乱转——然则命运女神却让他邂逅了未来的冥界王后戈莱……
  我和普鲁图一样深知,任何一位高尚美貌的女性都决不会甘心情愿嫁到他那黑暗的宫殿里做一个终年摸黑的盲眼王后,春兰秋菊,何处花蕊点点?青葱芳华,何时醉心融骨?黑暗的宫殿!黑暗的心灵!然则普鲁图的心灵未必像他的宫殿一样黑暗。我的心灵也未必像我居住的华屋一样光明。爱人、情侣必须永远栖息在彼此的心灵中——一团漆黑的心灵与魔窟、蛇窟、盗窟毫无二致!哦,我明白了。
  普鲁图藏匿在隐身衣里暗想,我要得到朱庇特的亲侄女戈莱,或有上、中、下三策可供选择,上策是遣媒说合,中策是坑蒙拐骗,下策是暴力抢夺。然则,这坑蒙拐骗难道不是伤天害理该下地狱的恶行吗?而暴力抢夺则分明是重罪、大罪、不赦之罪!难道我不自知我的力量能否同众神之主朱庇特抗衡?我敢抗上?我敢造反?我敢萌生异志问鼎天位?不!不不不不不!唉,遣媒说合好倒是好,但又分明是白日作梦,一厢情愿,朱庇特会将亲侄女下嫁永久黑暗的冥界?唉,我若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那正义女神特密斯又岂能猜度不出我的罪恶何等的沉重!听我说呀!统治冥界的普鲁图竟被打下了十八层地狱,三界的神、人、鬼,有谁会不怒目而视切齿痛恨不将西瓜皮破柿子臭鸡蛋扔我满头满脸?然则,这高尚美貌的戈莱,她眼睛里丝丝缕缕的柔情蜜意早已把我的灵魂裹缠套牢,我就是为她粉身碎骨也心满意足,无怨无悔!何况,我身为冥界之最高统治者,谁又敢于当真就把我绳之以法不成!难道谁也当真不怕我推翻法规,锁拿诸神,喝令狱卒将他们统统推下燃烧的地狱河——难道当真谁也不怕我变脸变心变幻手腕来个做尽做绝斩草除根!啊,我深信朱庇特必定会权衡轻重度量缓急……他未必就会为了亲侄女跟我翻脸无情遽尔摊牌?然则,他连父亲克洛诺斯都下得了手,何况我一个相对软弱的兄弟?唉,地狱最底层……不!只要我永远弃绝问鼎天位的狼子野心,他就绝对会和我握手言欢!
  我和普鲁图一样深信不疑,他即使在事实上以暴力绑架了戈莱并且胁迫成婚,绝对不会有谁为此当真就在太岁头上动土——灼热的地狱河腾起的焰花空间在向谁示威啊?
  谁人不知,暴力抢婚乃当时习俗——即令普鲁图自作多情而乃一厢情愿,难道就无人上下其手巧言令色顺水推舟?“要”在“幸”与“不幸”和“值”与“不值”孰重孰轻?
  假如我和普鲁图各自跳入天平两端的小盘,他以冥王之尊必立即失去重量,谁才是真正恐怖至极的罪魁祸首?
  假如我接替普鲁图执掌冥界的权柄,跳踉上任伊始,我必和冥界诸神约法三章,我就是法律!我言出法随!我要谁立即死于默默含愁的黄昏,他就绝对活不到朦胧昏暝的薄暮时分!
  假如我的心灵一片光明:啊,我的北极星呵,你肯不肯在这黑暗的宫殿里摸黑栖居而鼻息微微?
  冥王普鲁图后来是否以暴力绑架了戈莱并且胁迫成婚?我远在此岸当然一无所知。然则我断定他必进三退一或进一退三煞费思量;这作奸犯科的勾当行得还是行不得?该鼾声大作的时候他偏不能合眼,而在王座上公干之时却昏昏欲睡,眼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手不能挥,故不能“铁腕执法”或“执法如山”——难道他已是废物不成!
  冥王后来如何如何,与我毫不相干!
  狄俄倪索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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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伟大的酒神狄俄倪索斯生在底比斯城,却蹊跷地在遥远的印度长大成人。他的父族?他的母族?他有无血仇或泪恩?这血仇或泪恩他是耿耿于怀还是“如烟往事俱忘却”?知他者皆讳莫如深,他自己也语焉不祥,所以暂付阙如。看啊,他告别了抚养自己的仙女妈妈们,浪游世界各地,向人们殷勤传授梦幻中向衣袂飘拂面目模糊者学得的种植葡萄的秘技,却又颐指气使地强求人们建立生祠来将他供奉。
  当他颇有成就感地率领一大群狂热的信徒浩浩荡荡回到故乡,一本正经地向底比斯王彭透斯讲解他自己创造的神道,却遭到这位表弟放肆的羞辱和无情的嘲笑。
  然则,所有底比斯人,无论男女老幼,尤其是年轻的姑娘们,在喝下他慷慨馈赠的一种金色的怀中物后,都对他充满了狂热的崇敬和迷醉的爱戴。彭透斯看在眼里,恨在心理,愤怒的烈焰已经蹿出头顶而血光闪闪!
  他挥舞着两只铜锤般的拳头切齿号叫:蛊惑!蛊惑!蛊惑!如此这般嚣嚣叫骂显然不足以挽回颓势——假如他有另一种琥珀色的杯中物供人畅饮,则早已注定的黑色结局很可能变幻不定。
  然则,狄俄倪索斯却有一个随从——绝对不是萨堤洛斯!他有众多的随从,其中没有也不可能有我!弟子就是弟子,随从就是随从。我是敌基督者!我是反瓦格纳者!谁要是从故纸堆中考证出基督有第十三位门徒,而且那位高足即我,这类荒唐事难道还真有人顺手玉成……且说这位气度不俗的随从面对底比斯王燃烧的眼睛冷冰冰地自称阿克忒斯,家乡在梅俄尼恩。他又自称善观天候熟识风向并且了解何处有特产何处有良港的出色航海者。有一回,他们的船开往爱琴海提洛斯岛的途中,水手们掳掠了一个英俊的少年,这人好像唱醉了酒,眼神恍惚迷离,走路趔趔趄趄。船长和水手都是黑心肠坏透了的恶棍,密谋策划把这少年远卖异国他乡。不料这少年忽然现出原形,他正是家喻户晓的伟大酒神狄俄倪索斯,此刻安祥地站立在交相斜射的灿烂光辉中,前额束着葡萄叶织成的发带,手中紧握葡萄藤裹缠的权仗,身边伏着白虎、综熊和花斑豹。最令人望而生畏的是他那双阴森森的眼睛,依稀游离于或远或近的暗处,环绕着模糊不清的桶状物不疾不徐滴溜溜地旋转……这时,芳香清冽的葡萄酒仿佛闪闪红绸已在全船回旋缭绕,除了曾对酒神变作的少年略表同情的我,船长和水手们鼻子和嘴唇连在一起,变成了阔大的鱼咀,身上冒出了鱼鳞,脊背弯弯弓起,双臂缩成了鳍,两只脚并拢变成了尾巴,争先恐后地从船板上跳入大海……然则,是否太便宜了这帮臭名昭著的恶棍?他们变了鱼固然难逃一死,不是被鲨鱼的锯齿嚼碎吞咽消化排泄,就是被抛入架在烈火上的煎锅,看谁跳得更高,更美,更香气四溢!然则!他们毕竟还有自由自在自生自灭侥幸善终的一线天光!
  然则,倒了血霉的底比斯王远没有如此这般好宜可佳的运道,他先被狄俄倪索斯诱骗出城,又懵懵懂懂中了表兄的恐怖魔法,眼前出现的景物全是偶数的,两个大阳,两座底比斯城,每一道城门都比原来大两倍;随之两眼发黑,嘴张得再大也叫不出“咿呀”之声,耳竖得再高也听不见紧锣密鼓,末了,就在底比斯王刚刚恢复知觉的时候,竟被自己亲爱的妈妈阿高厄看作一头凶猛的野狮,不由分说一把扭断了右臂,又左旋右旋一声轰响掰脱了头颅,将这“野狮”的首级血淋淋的戮在杖尖上,尔后阿高厄眉飞色舞呵呵大笑地穿过基太隆的森林扬长而去。
  底比斯王彭透斯的生母阿高厄熟睡时,她的侄子狄俄倪索斯潜入卧室在其双眼上诡秘地画了神符,使她次日莫辨真伪把自己的亲子看作“野狮”……或许在人类幼年就是如此这般毫无理性地自相残杀,不知亲情,不识爱憎,无论母子!父母!亲友!乡邻!
  在我的朦胧昏暝的视野里,狄俄倪索斯那双阴森森的眼睛,依稀游离于或远或近的暗处,环绕着模糊不清的桶状物不疾不徐地轮回旋转……因此之故,我深知、明知,绝非所谓含糊其词的“知之不祥”;诱使阿高厄肢解亲子,只不过是狄俄倪索斯一手制造的无数血案中最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桩!
  然则,狄俄倪索斯歪打正着,我正是由此领略了狄氏魔法的无穷威力,从此执着地沉迷于借助这一伟大魔法缔造千年帝国的光荣梦想……我试图将伟大的神话破译为伟大的人话——只要有益于生命的飞黄腾达,它就是伟大的真理!
  然则,我为何执意要唆使人类重返幼年的丛林之夜?因为!因为!因为!或许我也中了狄俄倪索斯的魔法?或许他乘我偶尔睡得迷迷糊糊在我眉宇间画了符咒?或许他乘我就餐前洗手时在我的菜肴上做了手脚?不!不不不不不!我还认得出我的妈妈——总有一天我将认不出她是我的妈妈?我还认得出我的妹妹——长此以往或许很难说啊?或许,只因我过去未来对酒神的狂热崇拜和如影随形,还有我的哀恸于心忧戚于表的惨然神色,还有,还有,还有我由衷唱给他的颂歌一丝丝血迹一缕缕泪痕,还有!还有他的手我的手同端一杯酒照出的魅影憧憧——终于诱导他高抬贵手,网开一面,使我得以幸免于刀光剑影地,母子相诛,兄妹相戳!
  然则,在正午时分的阳光下,底比斯王座空空地虚位以待,国不可一日无王。
  听我说呀,难道竟无人知晓狄俄倪索斯在何处驻跸?在何时起驾?
  啊,我受苦受难的兄弟们呵,我苍白的毫无一丝血色的灵魂呵,快快耸动鼻端,嗅一嗅何处有酒香蜿蜒,便知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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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熟知狄俄尼索斯的怪诞行状,如同深知自己的?巉险隐私。平心而论,我说的话,我笔端的文字,往往和事实相距甚远,上限何止一千千米,下限何止100万呎。这也是境遇使然。假如我为大言、空言和谎言所困,受其影响,况且依我之生性和激情,所迸溅出必为不可理喻不可靠近不可触及的狂言。然则,气球膨胀到了极限,到了临界点——所有人都明白终究会发生何事。然则!我话锋一转,这也可以说是无限的夸张或诗情画意的夸张,即令它的灼热光芒刺瞎万万千千的眼睛,刺痛万万千千的心灵……然则,这又与我何干?
  我以狄俄倪索斯为至亲之人。他是执掌生命力或自然力的活力之神。我们血管里奔流的血,树木花草谷物蔬菜中活跃的汁液,都统统归他管卡拿捏。好比我们是蛇,他一只无形的手,就在我们的七寸上下左右飘忽不定,随时随地都可以制我们于死命,而他仅仅耗去吹灰之力,或心血来潮之力,或伸个懒腰打个呵欠之力。
  他既是伟大的活力之神,又是崇高的酗酒之神。他有海沙一样众多的善男信女,这些人又总是处于心醉神迷欣喜欲狂的状态(大多由畅饮金色的杯中物引起),尔后便滥杀野兽,大嚼生肉和啜饮热血,象征性地吞噬神祗的身体,从而使自己变为更加强大的不可战胜的神祗。
  我?我是哲学家狄俄倪索斯的弟子,宁愿作萨蹄尔,半马就半马,半羊就半羊,玩蛇就玩蛇,淫荡就淫荡。不过,就射杀野兽大嚼生肉啜饮热血吞噬神祗……然则,像水手一样豪饮烈酒,又有何不可!
  我几番切齿号叫:“直理寓于酒!”听我说呀,狄俄倪索斯乃是神界和人间所有烈酒和醇酒的源泉,也是彼此两岸或显或隐的真理的河川……我曾以他的酒香浓烈酒气氤氲酒力挥洒的伟大名义为众望所归的未来超人歌德做了至神至圣的洗礼!
  何物香透或明或暗的目力难及万一的宇宙?
  万物皆变,唯有美酒滴滴不变涓涓不变!细流不变!喷涌不变!奔腾不变!
  万物亦真亦幻,唯有醇酒滴滴纯真!涓涓纯真!千真万真!无时不真!无处不真!
  万物皆因时过境迁而面目全非,唯有美酒粼粼照出的“雄姿英发”直挺挺故我依然!
  我深知,明知,绝非含糊不清的所谓“知之不祥”;狄俄倪索斯自己也免不了常常心醉神迷欣喜欲狂地憧憬永恒,皈依永恒,化作永恒……听我说呀,我又何尝不是!
  C
  如果我是一只十字蜘蛛不动声色地编织风雨飘摇的破旧蛛网,传播着那种追随宇宙之楔而渗透地狱末梢的阴郁精神;
  作为有形与无形的水波在天界与冥界之间恍惚游走,无视那些沉重的或轻浮的云块,以及一切痉孪的,无光无形无色无味的茫无头绪的怪影;
  严密策划在冥界与浓绸的黑暗融为一体,散发尸布的气息,孕育蛇卵和枯枝,声息俱无地从蛛网筛下虚无的微光;
  然则,如此这般的孕育者是难产了!谁有朝一日必扑灭未来的光明,他必作为似有若无的蛛网久久地盘桓于山间!
  如果我的狂喜撑破了棺木,移走了墓碑,使坟茔破碎后所有的土块飞向天空;
  如果我的颂歌曾飘荡着腐朽的词藻,而且我就像十字蜘蛛袭向铜镜中的自己,作为断魂裂魄的小夜曲缥缥缈缈——狄俄倪索斯死于何时?葬在何处?
  如果我曾沮丧地瘫痪在诸神葬身之处,在古老的世界诽谤者身旁憎恶着世界;
  如果只有高原上的独角兽阴鸷的目光射穿了地狱之底;如果满面黑斑的鳄鱼之尸和白骨堆砌的撒旦之墓犹为我所偏爱;我渴望以死神之衣和黑蛇之蜕纠缠在常春藤上作为恐怖的旗帜……
  如果我曾嗅到一种气息,来自那深深的地底的气息,也来自那甚至要强迫或然性跳起蛇之舞的地狱的幻象;
  如果我曾追随毁灭之闪电霍霍惨叫而呼天抢地,而滚滚的长雷劈开高山,但却大睁着黑漆漆的盲眼紧随这蛇形的闪电;
  如果我曾在高山之巅的神桌上与诸神摊牌,使得天崩地裂,河川泛滥,人为鱼鳖;
  因为所有人的天灵盖拼作一张神桌,由于疯狂的摊牌不能承受之重,而徐徐缓缓地分崩离析……
  如果我曾在梦中吞下为雪白泡沫所屏蔽的万物,醒来后却不解为何臭呃连声,响屁连珠;如果我的手曾把遥不可及之酒倾注于纤毫毕露之杯,把精神的火花灌注于想象的纸筒,把冰花般的盐粒抛洒于血肉模糊的伤口,把从古至今聚起来的香喷喷的毒液点点滴滴于嗷嗷待哺的小嘴;
  如果我自己就是那金色毒液中的原汁原味——我其实就是浓荫深处叮叮咚咚的毒泉,不由分说地倾泻于波涛滚滚的河流之中。
  因为我的同类就像跳蚤一样除之不尽,死得再多,而生得更多……
  如果我将满山遍野的毒蛇绝妙地变作一条异香蜿蜒的河流,并且任由它波澜壮阔地向大海奔去;
  如果我将海水苦涩的滋味——将它泪水的滋味、汗水的滋味、鲜血的滋味一一屏蔽;
  如果我心醉神迷欣喜欲狂地欢呼:“海岸消失了……现在我落下了最后的锁链……无际的汪洋在我四周汹涌,时间和空间远远地向我发出光芒……好吧!来吧!未老先衰的心啊!老而未衰的心啊!蒲柳风姿或枯槁憔悴的心啊!北极星自在地闪烁,我却为何自为地蹈海而终?”
  如果我的德性是一个饮者的德性,而且我常常两眼发绿一头栽下光影迷离的杯中物里载歌载舞或且沉且浮;
  如果我的恶毒是一种大美的恶毒,翩翩起舞或引亢高歌地隐居于朦胧虹彩的幽幽深处或海市蜃楼的华屋前厅;
  因为在芬芳中隐匿着所有的恶臭,却经由奇妙的幻术而得以深刻的圣化和浅薄的粉饰;
  况且,如果我的天机在于;一切生者都要死去,一切死者都要成尘,一切身体都要变作舞者,鲜活的舞者,轻灵的舞者——它们迈着琥珀色的舞步向冥界逝去……
  如果我曾在脚下开辟一片无声的炼狱,以恐怖之锤指谁砸谁直到砸上自己的脚尖;
  如果我曾在依稀的光明之远方浪迹,而且我有彩纸做的双翼脚上又没有黑铁铸的锁链;
  ——然则智慧的飞鸟却如是说:“看哪,上即是下,下即是上;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你在上与下生与死之间自由回旋,你这无负担的轻盈者,除了闪光的羽毛,你还需要何物?”
  ——“我需要更多的言辞来谎称轻盈,来粉饰纸翼,来压塌自己!”
  啊,我怎能不为异香蜿蜒,不为穿过那环中之环而冷血愈冷,——谁厉声喝问何来朦胧的蛇影吐信?
  除了我弃绝的这个巫婆,我何曾邂逅过一位仙女,是我想要跟她生蛇卵和蛛网的;因为你已在我眼前出没,闪闪的凶兆啊!
  因为我迎合你,闪闪的凶兆啊!
  因为——难道轮回的凶兆万万不可捶胸顿脚地憎恶?难道逼近的凶兆万万不可凄厉号叫地迎头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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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持有心灵的最长梯子,他就能下到地狱之底,沿途呼朋引类劫掠杀戮,扬起火星飘飘的铁蹄,美其名曰“恣意驰骋”,凡踏碎的,必不留遗痕……
  兼容其形,并蓄其影,待锁定之后,再续佳话。
  滴在雪地上洇湿一片的,不是血,不是泪,或许也并非“阿弥陀佛”之类的佛家语……
  最贫乏的心灵,由于心怀奢望而套上旋转的绞索,暗处的凶睛正盯着行刑的信号——他的心血来潮即是唯一的指令。
  自由存在的我活得风生水起,片刻之间却变作僵硬的尸骸,谁在我身边吼声如雷,岂有此理!
  挟持最大的满足相当于翻着白眼活活地撑死;相反,谁有满怀最强烈的渴慕之情则永在蠢蠢欲动,他为此必获得蓬勃的永生。
  逃脱自身的心灵,在万顷涟漪上浮光掠影地追逐自己的锋芒,他必沉沦于蛮荒的海底。
  看啊,最智慧的心灵,所有的愚者都向他倾诉自己过去未来蠢笨如牛的言辞和行径。
  最自爱的心灵,金色的一线涌到喉咙口还在频频举杯,头顶喷出殷红的水柱,眼睛鼻孔耳朵竟相喷出鲜绿的水帘,地面消失了,汪洋在四周汹涌……他的茫影仍在频频举杯……谁在耳边絮絮低语:高些,再高些,似此节节攀升,必坠入来历不明的烟瘴之地!我是顺流,我是逆流,似此迎头相撞,必奉献多米诺骨牌疯狂倾倒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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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葡萄叶环和无袖长袍融入漫漫黑夜……你的大胡子与你的长尾和阳具背道而驰,渐行渐远……我自有归宿,你自有墓茔。
  倾注燃烧的血,泼洒冰冷的泪:生命的兽性一片光明而喧嚣不已!
  你有没有角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的膻气——它必须蓬蓬勃勃胜过所谓的磁铁效应!
  或者根除熙熙攘攘的人性!或者阉割刺破青天的阳具!
  f
  忽然冒出雪白胡须因而老迈干瘪,眼睛却酷似古往今来的混珠鱼目,酒杯里盛着黑色的火花——或许是白炽火焰隔山隔水的投影?永葆青春仅仅是一句血诗,仅仅是孤零零的一声叹息。
  阿喀琉斯

  古希腊英雄史诗中有一场持续十年的特洛伊战争。据说,众神之主宙斯、天后赫拉、太阳神福玻斯、智慧女神雅典娜、海神波塞冬等都先后涉足其间。但神祗之间似乎仅仅是意气之争,既无血仇,亦无瓜葛;不为藏宝之山亦不为膏膄之地,不为兵家关隘亦不为深水良港;不为古董珍宝黄金钻石象牙制品等“身外之物”,亦不为爱得死去活来憎得不共戴天等“灵魂熬煎”……单只为看不见,听不见,摸不着,无形无影,子虚乌有的所谓“意气”,说给置身事外的普鲁图,普鲁图再说给地狱中的鬼魂——冥王所说的有声有色的故事,谁敢不听?谁敢不信?谁敢不传?
  然则 ,倒是真正卷入这场大血战的关键人物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别有争执:标的物是珍稀战利品和美貌女奴。
  天降瘟疫于希腊联军之中。冥冥中似有一双手摇摇巨大的箭袋,又拉开浩茫的弓箭,把毒箭一支支密集地射入军营,先射马匹,后来也射士卒,凡中箭者必染上无药可治的瘟疫而迅速悲惨地死去。营地上火化尸体的柴火昼夜不熄。瘟疫持续了九天,第十天,阿喀琉斯因夜里在梦中受到神启忙召集会议,探询众人有无良策可以化解天怒人怨而消除军中的无妄之灾。
  一位随军预言家卡尔卡斯起身说道:“并非我们背弃诺言拒绝献祭而使诸神发怒!太阳神怒不可遏降灾示惩,全是因为我们的联军统帅阿伽门农凌辱他的祭司并掠走祭司的女儿。如果我们即刻将祭司之女送还于他,太阳神自会停止敌视我们而终止这场毁灭性的灾难。不过——”
  阿伽门农不待预言家把话说完,他眼中闪出恐怖的怒火,瞬息间那嚣嚣凶陷已包围了卡尔卡斯似要将他烧成灰烬,卡尔卡斯禁不住联军统帅的凶横逼视不得已垂下头去,哑然失语。
  联军统帅指点着卡尔卡斯的鼻子说:“你这个鼬鼠眼乌鸦嘴的预言家,从未说准过一句昭然应验的预言!你现在又来居心不良地蛊惑众人,编造太阳神给我们降下瘟疫灾变的谎言!我掳走了克吕塞斯的女儿么?我拒绝归还吗?然则,我酷爱那祭司的女儿,绝对不可以割舍一时片刻!然则!为使我军免受不测之灾,我乐意把他送还克吕塞斯!然则,必须有人给我相应的礼物,用以补偿我的重大损失!”
  这时,阿喀琉斯沉稳地说:“阿伽门农,你已被无耻的贪婪所迷惑,竟要勒索我们用鲜血换来的战利品!难道你已忘得一干二净:我们把从被血洗的城市抢掠的财物即战利品全部交给了你;你收下了黄金珠宝,自己独占多数,仅把少量的财物给予我们,而我们已按战绩分光,现在要我把已经公平分配的彩头再要回来?难道你夜里睡得安稳吗?所以,请你送回祭司的女儿吧!如果神祗保佑我们攻破特洛伊城,到那时,我们愿三倍补偿于你!”
  “阿喀琉斯,”阿伽门农接过话头以眼还眼低声咆哮:“谁敢威胁我,绝无好下场!你以为把自己的战利品用长矛围起来并且拍拍剑鞘,联军统帅就会对你屈尊俯就,白白地把战利品拱手交出么?不!希借人不立即给我补偿,我就立即从你们的战利品中夺取我之所需,立即弥补我的损失!不管那是属于你阿喀琉斯的还是其他人的!我不管你们如何暴跳如雷——走遍天下,我行我素!但这事暂且放下,留待将来再说。你们先去准备一条大船和祭品,把克吕塞斯的女儿送上船,并由你阿喀琉斯亲自押运,以保绝对安全,万无一失!”
  阿喀琉斯也怒不可遏地低吼:“阿伽门农,你如此凶险自私,希腊人还有谁肯听从你的指挥调遣?特洛伊人从未开罪于我,但我自愿参加联军,跟随你、协助你,只为给你的兄弟墨涅拉俄斯报仇雪恨。现在你忘恩负义,竟要夺取我所有的战利品!这些战利品全是我经过一次次血战掠夺而来,是你按我的战绩分给我的不多的彩头!而我又全部交出来按我和我的将士们的战绩重新公正地分配!我之所作所为,见得天!见得神!而你呢?我们攻占了一座座城市,但我之所得极少,你之所得极多!难道你不曾亲眼目睹我每一次攻城都身先士卒杀开一条血路逾墙破门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在分战利品时,你却两眼放光两手最长独占最多最好最为罕见的珍品!好吧,我现在回夫茨阿去,没有我在这里,看你能聚敛多少财富!”
  “请便!”阿伽门农毒眼毒刺毒恨地低吼:“我,请你把你的手离开剑柄!谋杀联军统帅决不会为你的英名再添丝毫的荣光!而且,况且,你走你的,恕不远送!我这里有的是英雄!有你在,我反倒事事不顺,祸端连连!我再一次请你把手离开剑柄!你要走,就要走得光明正大!我不愿让人议论我统帅的希腊联军发生内讧,否则——你给我听好:我虽然可以把克吕塞斯的女儿送还给他,但我一定要你把你营帐里的勃里撒厄斯给我送来。你要头脑清醒地看着我:我是统帅!而且,况且,我毕竟比你高贵,如果你要叛乱,先要想一想惨烈的后果!”
  阿喀琉斯已被逼到墙角,他第三次手把剑柄,就要拔出剑来杀死这个据说是宙斯的后裔,不过他还是咬牙切齿强忍住了。特洛伊城九年未破已经严重毁伤他的英名;如果希腊联军这时发生内乱,赫克托尔必趁势大举反攻,则联军覆灭的惨剧就在眼前!
  阿喀琉斯把出鞘的剑又啪地一声推了回去,悲愤莫名地吼道:“你这个卑鄙小人,你可曾想到过你必须在战场上同希腊最高贵的英雄们一起拼死血战?我以这根王仗对你发誓:正如这根权杖决不能再像树枝发芽抽叶一样,从现在起,你休想看到阿喀琉斯再上战场为你流一滴血!当凶狠的赫克托尔像割草一样屠杀希腊人时,你休想让我来救你了!你将来后悔不该冒犯我的尊严也毫无用处!”说完,阿喀琉斯把他的权仗扔到地上,铁青着一张脸坐到自己的行军凳上。正直的涅斯托尔劝说双方和解,但毫无结果。最后,阿喀琉斯冷冷地对联军统帅说:“无耻的君王,你想如何干就干吧,随你的便!你可以把我的勃里撒厄斯顺手牵去,但别触碰我船舶上的其他财产,否则我必立即诛杀你这个无耻之徒!”
  然后,阿伽门农派奥德西斯把克吕塞斯的女儿送回家去以平息天谴,又喝令两个传令官去阿喀琉斯的营帐把勃里撒厄斯带来。然则勃里撒厄斯已经爱上仁慈善良并且言必信行必果的主人;虽然如此,但身为女奴,则难免被主人当作礼物馈赠朋友或作为筹码输与赢家甚至被当作财货争来夺去,即令被百般摧残蹂躏,也只能暗自饮泣,认命而已。假如天上出现十个月亮,一个美丽而多情的女奴名叫勃里撒厄斯者,侥幸偶遇一片月光——那多半也是诗人或小说家的精巧构思而已。灰蒙蒙的浓雾倏然散尽,究竟会出现一帮吸血鬼还是孤零零的侠义柔肠的冉·阿让?
  勃里撒厄斯去了,阿喀琉斯也很难过,含着热泪枯坐在海岸上,凝视着深蓝的温柔的海水,在心里呼喊着亲爱的妈妈忒提斯:妈妈哟,我还很年轻,哪怕苦难像大山一样向我压来,我也能咬紧牙关默默承受,但是这被自己人抢劫和剥夺的侮辱,我想,我唯有在战场上抛洒一腔热血,才能洗雪这灵魂深处沉重的污垢!
  后来,阿喀琉斯把无耻君王阿伽门农的影子狠狠推到一边,他义无反顾地再次向妈妈立下血誓:我一定要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攻陷特洛伊城!于是,他在一场所谓“最后的战争”中,带兵凶猛如虎地扑向这座血迹斑斑的城池。特洛伊人从城垣后潮水般冲了出来,两军开始了血溅云霄的肉博撕杀。阿喀琉斯的长矛被特洛伊人的热血烫得冒烟,地上血肉淋漓,他几次滑倒在地都一跃而起,一直把特洛伊人逼退到早已被鲜血浸透的城门前。他深信自己的力量超人逾神,正要举起亲兵传递过来的大铁锤砸断门柱,推倒城门,让希腊人海水般灌入普里阿摩斯统治的国度,血洗全城,将其变为茫茫白地,冷不防从暗处嗖地射来一箭,不偏不倚,恰恰射进阿喀琉斯致命的脚踵,使他感到一阵钻心的巨痛。好像一座巨塔轰隆隆地栽倒在血泊中,飞溅的血花甚至染红了飘飘的白云。然则,他又从地上高高跳起来,挥舞着长矛扑向特洛伊人。然则,他真切地感到肢体在迅速变冷。突然,他的躯体僵硬起来,缓缓地倒靠在尸体摞成的山岳一侧,而后滑倒在浓稠的血泊中,一双圆睁的虎眼狰狞地怒视着阴沉沉的天空……
  看啊,亚历山大大帝在这位希腊史上最伟大的英雄墓前垂首致哀并默默祷告……
  我们无凭无据地空自猜想:亚历山大大帝的诚挚默祷或许牵涉如此内容:假如特洛伊城一贫如洗绝无富豪而乞丐充斥,即令它的王子帕洛斯不仅诱拐了据称为宙斯之女的海伦而且诱骗了天后赫拉并且伤天害理无恶不作,即令如此这般,恐怕它也不见得就会招致希腊联军不计工本不惜牺牲不吝光阴的十年征伐!
  据称有人亲眼目睹我和查拉图斯特拉曾经私下四目对射地无端揣测:难道特洛伊城竟是一个放大了万千倍的天方夜谭四十大盗的深不可测的洞窟?
  海 伦
  斯巴达公主海伦,据说是由她的继父延达瑞俄斯抚养成人。她的生父是谁?生母是谁?假如不识好歹地问来问去,最终会被指引到一团漆黑的云深不知处,不但谜团依旧,只怕连探索者自己也会莫名其妙沦为失踪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碧落无形黄泉无影,更遑论墨写的征兆血写的端倪。
  海伦是否人类文明史上第一美女,迄今为止,或有窃窃私议而未见煌煌公论。
  我所初识的海伦之美,乃在于她的眼睛大海一样碧蓝而深邃,却从未有过黑漆漆的狂风暴雨,有过高不见顶的恶浪深不可测的渊薮,而惟有霞光染红的粼粼柔波,惟有月影依稀的幽幽暖流……啊,这熙来攘往的芸芸众生,不知谁将有幸与她顾盼情深耳鬓厮磨心心相印?
  我所深知的海伦之美,更在于她的灵魂之火与形影之光绝妙地声色和谐而载歌载舞。她的灵魂若有雪白的火焰徐徐向她的形影投射香气氤氲的柔光,使她永远有如白昼的雏菊夜间的新月。她灵魂的坚忍不拔与形影的刚柔相济所散发出的丝丝缕缕的力与美,就像冥冥中有一处隐隐约约的磁场,不可抗拒地吸引着层层叠叠的眼瞳随她而去,诱惑着川流不息的眼瞳紧追不舍,胁迫着难以胜数的眼瞳死不瞑目……啊,谁在心底没有喊出过“海伦”这个永葆青春芬芳不泯闪闪生光的名讳?我就不止一次呼唤过我的救星……啊,这无数久战沙场出生入死的英雄豪杰,不知谁将有幸受到她的频频注目领受她的涓涓爱意?
  我所透视的海伦之美,在于她高尚灵魂的淡泊宁静,在于她花容月貌的芝兰气息——芬芳既久,连我这个自称傻瓜的冥想大师也贪婪地嗅到行吟诗人荷马口中翩翩涌出的绵延香气,她成了我亲眼目睹的第一颗异香蜿蜒的舞之星……啊,这一长列贵不可言的王侯将相大商巨贾,不知谁将有幸扶她坐稳马鞍牵着缰绳缓缓踱过时间和空间的凯旋门?
  雅典国王忒修斯是海伦的第一批倾慕者和追求者中的佼佼之士。假如有人要问伟大的雅典国王为何要诱拐年幼的海伦,我的回答既直截了当又有的放矢:因为海伦还是个小女孩就已经美得令人心悸!她的眼睛千真万确就是浓缩大海的柔柔碧波!忒修斯扬言说他要在海伦长大后娶她为妻。假如果真如此,那就再好不过,希腊史少了一出悲剧反而多了一出喜剧!忒修斯本来就是雅典史上最睿智又最廉洁的国王。他向人民宣布:在雅典人人平等。他自愿放弃绝对的统治权,在组织民主政府的同时,又建立了一个议政厅,使人民能在此聚会和投票,有效地监督和限制国王的权力。因此之故,雅典成为世界上最民主最繁荣和最快乐的都市,是唯一人民自治人民自由人民幸福的乐土。当忒修斯成为攻打底比斯城的完胜者,却言出法随地严禁他的部下进城烧杀劫掠。这就像太阳从西边升起一样令人惊诧莫名。现在他若是有了海伦这样不可争执不可让与不可怀疑不可怠慢不可疏忽的无比尊贵的王后,必当机立断从此结束冒险生涯,全心全意将雅典治理得雪中送炭而后锦上添花,假以时日,就是建成地上的天堂也绝非危机四伏的空想!然则,命运——即令宇宙的主宰宙斯本人铁定的命运又何能逆转!
  伟大的忒修斯得而复失举世无双的海伦,他既未上吊轻生,亦未投海自尽,更未装疯卖癫尔后弄假成真为天下笑,而是软成一滩泥向命运低头屈膝同时如释重负任由宁折不弯的孤傲个性悄然逸去,他甚至不如悲壮的落日引起过去未来的旁观者无限的遐想和追思。
  然则,当海伦公主在两位兄长的护卫下回到斯巴达王宫,她却并未将雅典国王忘在脑后……往事如烟,她在阿尔忒弥斯神庙被诱拐时的情景已然一片模糊,却仍感觉到忽远忽近的忒修斯英气逼人,而牵着她小手的大手的丝丝缕缕的暖意则渗透了她的血肉和灵魂……她其时情窦未开,却能愉快地乐享忒修斯父执辈洋洋洒洒的慈爱和无微不至的关怀。
  斯巴达王国的海伦公主渐渐长高,长大,出落成了一个仿佛由灿烂的光线和玫瑰色的空气织成的仙女。凡是她偶尔路过之处,沉醉的微风所款款留下的虹彩般的倩影和芬芬馥郁的气息,或因渗透了四周的景物和气氛而久久不散,常常聚拢一群人,他们都偏着头屏息静气,仿佛在谛听她似远似近的足音。“时候到了!”好像有人在悄悄耳语;“还不到时候!”又仿佛有人轻轻叹息。
  海伦的信息!海伦的密码!海伦的征兆和瑞倪?我好像知晓一切,又似乎一无所知。
  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海伦的一切,包括海伦自己。
  斯巴达国王延达瑞俄斯担忧他最终只能为海伦选一位夫婿,从而开罪人山人海的求婚者,那又如何是好!他的朋友伊塔刻国王奥德修斯建议他要求所有的求婚者集体宣布誓言,将来必与有幸入选的新郎建立神圣同盟,共同讨伐因对将来的这场婚姻不满而企图加害斯巴达国王的求婚人。
  延达瑞俄斯依计行事,要求所有的求婚人齐聚广场当众立下血誓。后来,他选中墨涅拉俄斯。这位幸运者是亚各斯的国王。他与海伦成婚后,又继承了岳父斯巴达的王权。
  当延达瑞俄斯选婿之时,忒修斯尚在冥府饱受折磨与催残,无缘参与其事。忒修斯长时间远离雅典是否有失职之嫌,暂且不论。就其一再尝试抢亲或劫色的不当行为而言,或许可以说,粗鄙或凶悍之事既没有发生,也没有光怪陆离地演变成恐怖的诱拐,因为所有的甜言蜜语都有话生生的事实紧随其后,亲切的善待和严肃的保护以及高尚的教育和艺术的熏陶……。然则跨国抢亲即令不与当时的习俗相牴牾,但作为一个至尊的国王尤其是天尊般的雅典国王,若是他渴求姿容绝世的王后,倒不如悍然发动以大欺小以强凌辱而胜券在握的战争,当“敌国”城破之日任意为之尽兴为之甚或为所欲为就是,又何必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冒险犯难去践行为时人后人纠缠诟病的不堪之举?人们自己将希腊神话褪去灵异色彩当作奇人奇事,但万万不可误把远古的桃色游戏视为现今的作奸犯科。
  无论是往昔还是如今,所有一切关于完胜、完美、完人的记载或表述,即令不是出于邪恶的动机,也仍会结下有毒的果实。
  忒修斯金非足赤,海伦美玉有瑕。然则忒修斯仍是罕见的赤金!海伦仍为珍稀的美玉!然则,忒修斯毕竟是海伦心中的第一回活龙活现。所以,当她的生命行将终结之时,这条真切的活龙与其轻轻缠绕她那颓败衰竭的形影,倒不如此心耿耿此意融融地守护她那永葆青春的灵魂……她真想要的或许并不是云里雾里的一麟半爪?
  然则,海伦和墨涅拉俄斯婚后倒也度过了许多年的幸福时光……假如不是墨涅拉俄斯出国访问滞留不归;假如不是特洛伊王子恰恰在这个命运攸关的微妙时机出使斯巴达;假如不是海伦王后忽然心血来潮想要见见这位远道而来的亚洲王子;假如不是这一切蹊跷事端凑在一起同时发生——然则,听我说呀,偏偏所有的长矛盾牌都无一遗漏地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海伦王后孤零零地住在王宫里,形单影只,天性活泼的她,不免感到寂寞难耐。当她听说一位异国王子即将率领强大的船队来到锡西拉岛,出于好奇,她也想见见这位陌生的王子,看看他的随从,欣赏他的仪仗。于是,她动身前往锡西拉岛,要在阿尔忒弥斯神庙里隆重地敬献祭品。适逢帕里斯王子结束祭礼正要离去,他忽然看到美丽的海伦王后走进庙门,惊讶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好似灵魂出窍而动弹不得。
  帕里斯王子早就听说过海伦的美貌,然则百闻不如一见,此时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位天仙般的王后,竟使他不可抑止地浑身战栗起来。
  海伦这时却静静地打量这位英武挺拔的异国王子。他一头浓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睛溢出盈盈的笑意,东方的服饰镶金嵌银,幽幽闪烁。一时之间,墨涅拉俄斯的形象始而模糊继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这位青年王子的英俊面容,他完全占据了自己的心灵。
  祭祀完毕,海伦回到斯巴达王宫。她忧郁地烦恼地甚至愤怒地从心中驱逐帕里斯的身影,渴望仍在皮洛斯羁留未归的丈夫快快回到自己的身边。不料帕洛斯王子打着特洛伊王国使者飘飘旌旗来到斯巴达,带着随从步入王宫大厅。海伦落落大方地接待了前来造访的王子。帕里斯眼睛里燃烧着爱情的火焰,他福至心灵妙语迭出,加之又弹得一手堪称仙乐的里拉琴,更把海伦迷惑得如醉如痴。
  帕里斯见海伦两颊飞起红云,眼睛流荡着虹霓般的异彩,便将自己此行迎还姑母的使命忘在脑后,心中除了鬼使神差的浪漫爱情,就是出征将军的粗野和凶残。他返回锡西拉岛立即命令军队开进斯巴达,把斯巴达王宫多年聚敛的奇珍异宝洗劫一空,同时劫走了遮面哀哭的海伦王后。
  帕里斯和海伦就在海船上紧紧地相拥在一起,时而被爱火焚毁,时而又复活重生——这就是所谓爱得死去活来而又非生非死的肌肤之快灵魂之乐?
  他们一路顺风来到克拉纳岛,在岛前下锚登陆,陈旧的王子和新颖的王妃举行了隆重的婚礼。这种先斩后奏、生米熟粥、强加于人的天方寓言,谁给他们祝福呢?难道昔日的王后而今的王妃就此失去镀金的贞操自得其乐而毫无悔意吗?然则,我有非理性非逻辑的断言中的断言:天地间绝无与爱情相互渗透相互辉煌的所谓圣洁的贞操而惟有洪水猛兽般的生命本能——如此这般的洪水猛兽将席卷何事吞没何物,自与我毫不相干!然则,我是骨灰级男权至上者!同时又是焚尸扬灰级非道德论者!所以我有权断定海伦因其天香天色和不老青春并且将生命本能发挥到极致而绝对享有不被非议不被诅咒不被鞭笞不被处死的全部豁免权!而且,况且,海伦因其生命本能的绝对命令而先后弃绝三位国王或王子,因此之故,她必名震宇宙三界,必与灿烂辉煌的太阳共生共死共荣共存!
  然则,特洛伊王子对斯巴达王室毫无名目的洗劫并纯属海盗行径的劫走海伦之举,却直接招致希腊联军的毁灭性的血腥讨伐。战争持续了十年,双方伤亡惨重,著名的希腊英雄阿喀琉斯和号称特洛伊守护神的赫克托尔先后阵亡。最后,特洛伊城莫名斯妙地中了极富灵异色彩的木马计,在内外夹攻中失去了抵抗力,终于陷落了!联军到处纵火,到处杀戮,到处抢掠——不管你是军人还是平民,不管你横眉怒目还是下跪求饶,不管你苍惶逃蹿还是引颈受戮,总之一句话:烧光!杀光!抢光!所谓“玉石俱焚”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直端端朝王宫的走廊杀了进去,两眼血红,浑身战栗,内心电闪雷呜,狂风暴雨,手中的剑柄被三次捏断,随即三次从脚边血尸手中夺过血剑,喘着粗气寻觅海伦的房间,只要见到这个叛卖者荒淫者肇事者吃里扒外者十恶不赦者的影子,便要恶狼一般扑上去将她千剑万剑戮成肉泥!海伦也由于畏惧前夫眼中的闪闪凶焰而浑身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树叶,脸色煞白,手足冰凉,犹如鼬鼠弓起背脊躲在房间的昏暗角落里。但她明知早迟会被前夫发现,死里求生的侥幸心理迫使她从黑暗角落里跪着爬了出来,但她抬头瞥见前夫眼中深仇巨恨的凶光,却立即从地上站了起来,冷静得像一尊鲜活的雕像,大海般碧蓝深邃的眼中荡漾着玫瑰色的柔情,这时,奇迹发生了:墨涅拉俄斯手中的血剑铛锒一声掉在地上断作两截。一刹那间,墨涅拉俄斯忘却了妻子的一切深重的罪孽,抒平了他积郁在胸间足以自戕千次的汹涌怒气。眼看他热泪盈眶就要拥抱心爱的妻子,突然,他又听到身后希腊人一片狂暴而嘶哑的喊杀声,不由得面红耳赤,羞愧难当。他眼中的脉脉温情倏地不见,而代之以猛虎般的狰狞杀气,踉跄地几步退到门外弯腰拾起一把弃剑,朝前妻一步步紧逼过去,然则,他的手抖动得握不住鲜血淋漓的剑柄,剑刃闪闪烁烁滑落下去,尚未触地,他又闪电般勾腰把剑柄捞到手中, 挺身而起,跨前两步,就要向前妻的胸膛一剑戮去,这时,他的兄长阿伽门农奔来突然抬手拍在他的肩上,他手中的血剑就势铿锵地击到地上。阿伽门农大声说:“兄弟,你只能杀戮特洛伊人,而绝对不可杀害自己的王后!想想看,我们为了将海伦迎还斯巴达受尽了何等的苦难!作出了何等的牺牲!美丽的海伦不但是斯巴达的骄傲,而且是所有希腊人的荣光!兄弟,你牢牢地记住:明火执仗将斯巴达王宫宝库洗劫一空的无耻海盗,绝对不是海伦,而只能是普里阿摩斯和帕里斯父子俩!所以,海伦只有极小的微不足道的过失,而帕里斯罪恶滔天!他出使斯巴达,不是为了友谊,而是为了抢劫!他和他的王族,甚至他的民族和国家,都为此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特洛伊将不会剩下一人一屋,将鸡犬不留,草木不生,彻底毁灭,万劫不复!”
  墨涅拉俄斯当即像听从神喻似的听从了兄长的忠告。后来,他与海伦手牵手回到斯巴达,旧情接续,死灰复燃,灿烂辉煌的光焰照亮了他们自己,也照耀着所有观注海伦的人们。
  当我的灵魂面对海伦眼中万顷碧波所激射出的无限柔光,我生平第一次缄默无语,就像我早已紧随忒修斯,墨涅拉俄斯,帕里斯,特伊福玻斯(帕里斯殁后海伦的第三任丈夫)之后恹恹欲绝——他们四位国王或王子乃是轰轰烈烈而死,我却是悄悄地不为人知地自戕而亡。
  然则,惜乎惜乎,当海伦命悬一线,她也未能免俗而把谎言说得跟真话一样:帕里斯劫掠逼婚,而她在被迫前往特洛伊途中也曾多次寻死未果;她与帕里斯同床异梦却怀念旧人度日如年,等等,等等。
  然则,倒是荷马这位高尚的行吟诗人却不善圆谎。他说,后来,墨涅拉俄斯死了而海伦健在,斯巴达人即心中有数地将她流放荒岛,她终归年老色衰——所谓“青春不老”终归神话而已。我却由此笃信荷马歌吟的英雄美女必实有其人其事,不过将灵异色彩渲染得恰到好处而已。如此这般,我是否已有笃信批判现实主义之嫌?谁说巴尔扎克是现实主义的胜利?
  然则,我这个骨灰级男权至上者和焚尸扬灰级非道德论者真耶?假耶?

  诺恩三姐妹

  北欧神话中有命运三女神,统名为诺恩。她们绝非诸神的隶属,也并非他们的上峰或同僚,而是言必由衷行必自主的充分独立的神祗。诺恩们的裁决是通天的顶级的唯一的裁决,无论是神还是人,都必须绝对服从,无可变更,无可通融,无可逆转。
  命运女神决定诸神的命运,也决定人类的命运。然则,谁来决定她们的命运啊?假如让她们自我定夺,她们难道就不会因私忘公,先私后公,私而废公,或暗中抢先,或公开独占,或以密集的美丽言辞屏蔽优渥一已命运的事实,如此等等。诚然,所谓倾堤决坝,而洪水泛滥,尚需时间空间的阴差阳错,亦需远因近由的错乱堆砌……
  诺恩们是姐妹三位,相传是巨人诺尔维的后裔,当诸神的黄金时代遽尔终结,罪行渐渐发生在宇宙之中,诺恩三姐妹就在生命之树伊格德拉修东侧出现,并且定居在乌尔达泉西侧——这也是诸神天天举行会议的幽秘所在。诺恩们的天职是以即将来临的祸福吉凶警示诸神,再就是告诫神祗们熟悉以往的全部历史从而倍加珍惜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现实:知足常乐。如不知足,则天堂与地狱,仅一步之差尺寸之别。
  这三姐妹依次为乌尔德,贝璐丹迪,诗寇蒂,分别代表过去、现在和未来。他们除天职外的另一要职是修补命运之网,每天还要从乌尔达泉中吸水浇灌生命之树伊格德拉修,在树足处培上新土,务必使这圣树永远青枝绿叶而生气勃勃。此外,她们的另一要务,则是盯紧密密挂在生命树枝头的青春果严防梁上君子窃为已有。
  听我说呀,诺恩三姐妹有这许多天职,要职,要务,天天辛勤操作,未敢须臾松懈,她们岂不是要累断筋骨,早衰早亡么?
  不!命运三女神也常常给自己放假,约请私交甚笃的神祗代行不可疏忽的职守。她们变作优雅顾盼的天鹅徐徐飞到人间风景如画的湖泊中游泳嬉戏,不时以神奇灵异的方式将未来的吉凶祸福也给人类约略点到为止,但心有灵犀者,必早作算计以趋利避害或逢凶化吉。
  诺恩们所织出的一望无际的命运之网,除开她们自己,谁也不知起于何时何处,当然更不知终于何处何时。 纵横密布的网线看上去很像羊毛却比刀刃锋利,既不可触及更无从逃避。她们隐隐约约更新网线忽闪投梭时,常在唱一支庄严的圣歌,似乎表明她们如此这般忘我劳作全是为了及时变现“万物主宰”的权力意志。三姐妹中的乌尔德和贝璐丹迪都是通情达理的好性情,唯独诗寇蒂刁蛮乘戾乍喜乍怒,常将快要修整如新的天网又狠狠撕破一角,尔后又悻悻地投梭重头再织。因为这三姐妹分别代表时间的三种状态,所以大姐乌尔德满头鹤发鸡皮黄脸,常常向后回顾,似在念念不忘如烟往事或依稀故人,二姐贝璐丹迪正值盛年,朝气蓬勃,深邃而又犀利的目光坚定地直视前方;至于小妹诗寇蒂,她常年戴着飘拂的面纱,从不示人以真貌真容,若有若无的暧昧眼风抛向烟雨迷蒙的远处,手里捧一本绝无只字的天书或一卷尚未用过的新纸,以此暗示未来风雨如诲神秘莫测。
  每天都有神祗前来向三姐妹咨询起居出行或梦魇怪异之事,恳请她们微语要言,指点迷津。甚至奥丁也常降尊迂贵到乌尔达泉边来听取她们的谆谆忠告,并且以一副大彻大语的开朗神色与她们依依道别。总之,除了与诸神及奥丁命运攸关之事不可稍有泄露,诺恩们皆有问必答,执礼甚恭。
  有一回,诺恩三姐妹到丹麦闲游,步履轻快,谈笑风生。当一处看似望族之家有产妇临盆,她们便直接走进了产妇的卧室。乌尔德预言新生儿日后将英俊而勇敢。贝璐丹迪则说这孩子将来必为当地巨富,并且既是大富翁又是大诗人。诗寇蒂尚在端坐凝神未及开言,不料这望族府第诸多邻人闻此千年奇事,一窝蜂争先恐后挤门而入,爆满一室,喧闹嘈杂中竟将她挤下座椅,冒犯了她的尊严。她羞愤交加怫然作色,竟一口咬定她两个姐姐预言有误,依她绝对精准的预卜,这新生儿的生命只和烛台上的小蜡烛一样长。
  那支小蜡烛已燃烧过半,眼看烛光渐暗就要烛泪淌干燃成灰烬。母亲紧紧抱着婴儿将脸贴在他的小脸上,哀哀痛哭,心都碎了。乌尔德不愿小妹忤逆“万物主宰”至高无上的权力意志招来祸祟,而又不能迫使倔强的诗寇蒂收回骄横跋扈的妄言,乃从容取下小蜡烛吹灭,又递给婴儿的妈妈,嘱咐她仔细珍藏,等待将来有一天她的儿子活得厌倦了时,再取出来燃完,以此两相黯然终结。
  为了刻骨铭心地永远感谢命运女神的善意和吉言,这个男孩就取名诺恩纳格斯特。孩子的妈妈一直谨遵神意万无一失地秘藏着那小半截蜡烛。诺恩纳格斯特长大成人,果然英俊潇洒,多谋善断,既能捕捉稍纵即逝的大好商机,又能把握电光石火的奇妙灵感,不仅大富大贵,而且诗作甚丰,——恰恰符合诺恩们多年前的煌煌吉言。待诺恩纳格斯特富甲一方并且诗名远扬之时,她的母亲即将关乎性命生死的残烛授于他并告之原委,改由他秘藏在自己心爱的竖琴中。
  光阴荏冉,诺恩纳格斯特垂垂老矣,却并不厌倦生活,他的诗人之心永葆青春,多梦而且绚丽朦胧而又精彩。他活了三百多年,直到奥拉夫国王循循善导人民信奉基督教时,尚且丝毫没有烦腻常青的生活之树。
  即令在看来永远不会结束的基督教时代,人们的命运仍像牵磨的驴子一样不停转圈而走不出神秘的磨道。然则,如果给驴子除去轭具并解开眼罩,它会往何处走去啊?
  它饥肠辘辘实在无处可去。
  它绝无点滴智慧——它连声怪叫原地错蹄即已坐实它的智商实在难以恭维。难道它会吹灭不祥的烛火?难道它能将熄灭的残烛秘藏于绝对不为人知的竖琴之中?
  诺恩们有时也被称为伐拉,或称女预言家。在北欧人看来,不论是谁,但凡执有“预言”这种强大而神秘的能力,或者本身即是通天的神祗,或者至少是通灵的女巫。伐拉们的预言既能使你自感背生双翼鹏程万里,也能使你自觉大山压顶形同株儒……伐拉们的预言,或如彩云冉冉,或如闪电霍霍,任何人都只能低眉顺眼默默承受,而不能稍有疑惑更不能询其因由。相传一位极负盛名的大将曾遇到一位面如死灰却行走如风的伐拉,被告之以不可渡过莱茵河,大将军环顾左右而诡秘笑容中甚有讥诮之意,结果却未能祥察势如破竹之后敌军已在隐秘集结以至强求空自欢呼的“胜利万岁”反而铸成悄没声息的一败涂地。又有一个伐拉,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双目微睁,下颏高抬,居然有气无力地预言另一位连战连捷的大将军死期在即,他脸色铁青地拔出剑来又连声冷笑地把剑拍回剑鞘,只因碍于有失大将风度,他才没有将这位瘦骨嶙峋昂首向天的伐拉当场一剑刺死。然则,不久之后,大将军果然在风雨夜急行军中不幸连人带马坠崖身亡,与伐拉的预言相差无几,一拍即合。或许,兵凶战危,朝夕存亡,死期在即本为大概率事件,大将军风雨夜坠崖牺牲果真是天意如此,不可变更,不可通融,不可逆转,与有无征兆毫不相干。又或许,大将军运筹帷幄攻城略池,自将生死置之度外,鞭辟雾露,慷慨悲歌,又何俱一衰颓老妪之妄言耳。
  所谓预卜也者,过去未来果然大体应验,充其量不过十之一二且系日常应景之事,其余八九,若关乎生死存亡非同小可之类,则难免流于妄言或戏言。
  如有诺恩或伐拉所卜所述契合偶发或必出之重大事件,则“天人感应”之说或可有条件成立。

  诸神的黄昏

  北欧神话有一个珍宝般璀璨因而令人久久注目的特征:诸神总有一天也要面对黑色的死亡,像我一样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生死相依,祸福相随。就连云里雾里的诸神也不能自外于这生命的逻辑。在北欧神话中,诸神都是神祗和巨人的混血儿,亦即善与恶的混合体。如此这般,这茫茫宇宙中何处还有纯而又纯洁而又洁的事体啊?这宇宙中的万事万物,即便高高在上的神祗,竟也难免善恶杂沓——这便是北欧人的阳光思想和灿烂的世界观。
  然则,就北欧诸神而言,趋善趋恶,各有际遇各有因由各有结果。趋善者必残余恶;趋恶者尚残余善。但在各种际遇因由花花绿绿的强力作用下,最终究竟会发生何种变异,则殊难逆料。
  北欧诸神中的凶神容纳洛基象征着万恶的渊薮,诸神在他冠冕堂皇似是而非的言辞诱导下,一次又一次卷入苦难的旋涡,终至完全牺牲和绝对损害了他们大而无当的道义和岌岌可危的和平。最后,甚至眼睁睁看着容纳洛基扼杀了他们的光明神巴尔德,以至眼前一片黑暗,莫辨东西,鬼影憧憧,鸦雀无声。
  事已至此,诸神终于省悟:继续容忍容纳洛基为所欲为无异于整体自杀!于是一致决定驱逐这恐怖的凶神到下界去疏浚河道,或许他能幡然悔改,弃旧图新。然则,容纳洛基在下界仍然作恶多端,而绝对不比诸神更聪明的人类在他危言耸听的蒙骗和唆使下,一天比一天好斗、凶恶、阴险和堕落。最后诸神不得不将容纳洛基禁锢于人迹罕至的高山洞窟中,让他面壁思过。
  所有这些重大失误的叠加效应,使诸神意识到古老的预言即将应验。所谓“诸神的黄昏”已经像一团黑云不祥地笼罩着阿瑟加德。驾驭着太阳车的苏尔因看见恐怖的景像脸色惨白,冷汗淋淋。他战战兢兢地勉强将金车驱过天空,不断回头看那追上来要撕吃他的三匹恶狼:斯库尔、哈悌和玛纳加尔姆。这几匹恶狼已经近在咫尺,白森森的利齿就要咬到他的后颈和肩背……如此这般,地面也变得阴暗枯索和寒冷,可怕的无尽的冬季开始了!先是飞下茫茫大雪,继之从北极刮来能穿透肉体和灵魂的死亡之风,使低地的冰层厚达36呎。这个黑暗的寒冬像三次特洛伊战争整整持续了三十年。一切真实的美好的可爱的事物都被死死地冻结。人类为生存所迫都在疯狂地自相撕咬,自相残杀,自相吞食。
  在冥界的铁树林中,容纳洛基的前妻安格尔波达用杀人者和淫荡者的骨头喂养着芬利尔狼生下的一群狼崽子。因为杀人者和淫荡者日益增多,这一群狼崽日日饱餐,竟撑得像一座座山丘,它们发出凄厉的嗥叫,一旦被解开锁链放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空前的浩劫迫在眉睫。大地震颤,河川倒流,房屋倒塌,烟尘滚滚。被囚禁的容纳洛基,芬利尔狼和冥界的恶犬加尔姆都精神亢奋,拼命挣扎,所束缚他们的粗大铁索摇晃得当啷啷响——他们极欲挣脱羁勒,冲出牢笼去吞吃对手,恢复以往血腥的秩序。世界之蛇尤蒙刚德已经咬穿了生命之树伊格德拉修密密纠缠的根柢,使这棵万年不朽的圣树所有的枝叶都痛苦得战栗不已。高棲于瓦尔哈拉宫顶的红雄鸡费雅勒高啼报警,立刻,米德加德大地上都回声应和。
  虹桥的守望者海姆达尔听到了红雄鸡响彻四方的啼声,看到了所有频频发生的凶兆,立即抓起号角吹出可以穿透任何障碍物的凄切之音,随即全宇宙的生灵都听到了这不绝于耳的悲壮的召唤。号角声刚起,阿瑟加德的诸神和瓦尔哈拉宫中的恩赫里亚们,都立即全副武装,勇敢地冲出各自的神宫,跃上他们咴咴嘶鸣的座骑,如潮水般从虹桥上涌过,直奔维格利德旷野——此地即是命运女神早已预言的善与恶最后的决战之地。
  与此同时,那条盘绕假寐的世界之神尤蒙刚德也已从咬穿生命之树根柢后死一般的疲累中恢复了精力,便摇头甩尾激起滚滚巨浪,一刹那浮出水面蹿上大陆,气势汹汹地赶往维格利德参战去了。这巨蛇刚才在海中掀起的前所未有的恶浪猛然冲断了拴住命运之船纳吉尔法的揽索,正好被挣断铁索的容纳洛基带着真火之国穆斯帕尔海姆的全体火巨人迎面撞见,他们狂喜地纷纷跳上这条大船,由容纳洛基掌舵,乘风破浪地开往维格利德非将诸神置之死地则决不罢休。
  另一条大船从北方高速驶来,赫利姆把舵载着全体霜巨人,个个持刀执剑,横眉怒目,也飞快地赶往维格利德,决心在这场决战中大获全胜,捞到容纳洛基许诺给他们的一切好处。冥王赫耳也从地底驱车冲出,随身带着与他形影不离的地狱犬加尔姆,后面紧跟一支散发出尸臭的朦胧的队伍。
  突然间,整个天空都变得血红,好像就要狂暴地泼下一场血雨似的。火焰巨人苏尔特尔高举火剑,带着他的众多儿子正骑着快马远远地呼啸驰来。他们踏上虹桥,想要直冲阿瑟加德,可是他们巨大的身躯和巨大的战马加在一起太沉重了,只听一声轰响,虹桥断成数截七零八落……听我说呀,这一帮燃烧的巨人和他们燃烧的战马轰隆隆跌落无底的深渊,莫非真就要应了那句老话:作恶多端,尸骨无存?不!他们及其战马纷纷飞腾起来,又呼啸着跃上了悬崖……
  诸神知道他们的未日到了。他们因久久地姑息养奸而必须付出名誉和生命的高昂代价!何况他们毫无远见毫无筹措仓猝应战,这使他们的处境极为不利:奥丁仅有一只眼,提尔只剩一只手,弗雷没有剑——他的胜利之剑早已馈赠他人同时也把所有的胜利糊里糊涂赠与了他人。他现在只能拿一支鹿角作兵器权且抵挡一阵。虽则如此,诸神却都沉着镇定,神气之间毫无惧色。奥丁在战前到乌尔达圣泉边匆匆巡视,只见诺恩三姐妹枯坐在黄叶凋零的伊格德拉修树下,脸上戴着面纱,静悄悄毫无声息,她们脚下踩着破碎纷乱的天网。奥丁圆睁的独眼闪闪生光地在看守智慧之泉老巨人密弥尔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立即赶回维格利德的战场。
  现在两军对垒,阵线鲜明。空气紧张得都快要爆炸了!奥丁这一边是勇敢坚定视死如归的亚萨诸神,伐纳诸神,还有恩赫里亚们,在容纳洛基那一边是乱哄哄闹嚷嚷的一大群乌合之众,火巨人苏尔特尔及其部下,狰狞的霜巨人们,赫尔的朦胧的鬼魂队伍,巨蛇尤蒙刚德、芬利尔狼……尤蒙刚德喷出的火烟和毒雾,弥漫了整个辽阔的战场。
  千百年来的世仇宿恨此刻一并暴发,双方的参战者一开始就都死力相拼。奥丁的千均权杖封住了芬利尔狼的前爪,三只眼相互逼视谁也不甘示弱;雷神托尔的巨大独臂有力地架着尤蒙刚德的蛇头使它无从下口,提尔和地狱犬加尔姆纠缠恶斗未分胜负,弗雷和苏尔特尔、海姆达尔和容纳洛基肉博死缠难分难解,其余的神祗和恩赫里亚们与霜巨人好一场恶斗,你把我的眼珠剜出来掷到我的脸上,我把你的喉结咬碎在嘴里又吐到你的胸前……然则命运早已注定诸神必败,先是奥丁被芬利尔狼抓挠得遍体鳞伤,由这匹怪兽所代表的恶的潮流,即令是大智大勇的奥丁也抵挡不住,那怪兽愈战愈勇,身驱也愈益庞大,它的血口上撑着天,下抵着地,竟伸出舌头将奥丁活活卷进嘴里吞下咽喉!
  没有一个神祗能抽身救奥丁。他们都被对手死死缠住,大多从开头的略占上风到出现疲态渐渐不支……弗雷虽然锐不可当,却被苏尔特尔一剑刺中要害,烈火焚身鲜血喷涌大约活不成了。海姆达尔身上多处负伤,当他高高跃起重重落下一剑刺死了元凶巨恶容纳洛基之后,自己也伤重而死。托尔和尤蒙刚德恶战多时,终于干净利落地一雷锤打死了这咬穿了生命之树根柢的世界蛇王,可是蛇王七寸处喷出的黑血也将托尔毒死。奥丁的儿子维达尔从战场上的另一角猛冲过来,要报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古老的预言又要血淋淋地应验了!维达尔天生的独脚像圆柱一样粗壮,虽只能跳跃前行或后退, 又常年穿着铁靴,却极其灵活,不但闪避腾挪快得像一阵风而且能一脚踢死猛虎,这回他冲过来就给了芬利尔狼致命的连环双击,一举踢瞎了它血红的眼睛,尔后将独脚狠狠踩住它吐出的舌头和下牙,双手紧紧抓住它的上颚,拼力一挣,就将这怪兽撕成了血淋淋的两爿……火巨人芬尔特尔见神勇无敌的维达尔交手仅一个回合就翦除了不可一世的苏利尔狼,此刻旋风般朝自己跳跃而来,竟有些怯阵,便旋转着舞动火剑,口中念念有词,天、地及冥界立即燃起毁灭性的大火,生命之树伊格德拉修也已化为惨白的灰烬。大火又燃烧至诸神的金宫。大地成为一片焦土。血浆似的海水沸腾蒸发。
  然则,顶天立地的火巨人在毁灭世界的同时也耗尽了自己的全部生命能量,只剩下一个大而无当的空壳,瞬息之间,这摇摇欲坠的空壳发生了轰隆隆的连续爆炸,猛雨似的碎片洒落得遍地皆是,虹彩般闪亮而后渐暗,深暗,一团漆黑……然则,他留下的焦糊的恶臭,一万年之后,仍难以绝对消散……
  这场空前绝后的大火,烧光了空、陆、冥三界的一切,善与恶同归于尽。大地焦黑残破,缓缓地往滚沸的海水中下沉,世界的末日到了,混沌的黑暗笼罩着空空洞洞的宇宙。
  幸而,伟大的奥丁在战前巡视途中曾对看守智慧之泉的老巨人密弥尔匆匆耳语:嘱他立即将往日育成的伊格底拉修姐妹树的树苗秘密移栽海底!否则,遭此巨变地球上的生命必就此绝迹!
  所以,尚有残余的人类在黑暗中浮游摸索,苟延残喘。
  所以,黑暗中时间之蹄仍在得得前行,混沌中空间之肺仍有吐呐微微。普遍过火的大地渐渐冷却从海水里浮了起来,像洗了个漫长的海水浴似的清新无尘。苏尔的儿子继承父职又驾起新的太阳车在天空巡行。这第二个太阳没有第一个那样白炽炎炎,无须用天盾隔离以消减它的热度,这温煦祥和的阳光使地面披上一层翡翠般的绿衣,森林河川米麦菽粟蔬菜花果又再度郁郁郁葱葱而又生机无限。
  人类,这个宇宙中唯一的智慧生物则早已闪亮登场……有了人类,宇宙才真正有了光明的未来。
  一切演绎万物轮回的神祗都在那场空前的浩劫中死亡殆尽。然则伐利和维达尔,这两位象征物质不灭生命不灭的神祗却仍然健在,他们回到从前诸神的发祥地伊达瓦尔德平原。在那里,他们遇到了玛格尼和摩迪,已逝的雷神托尔的两个儿子,“力量”与“勇敢”的化身。他们还保存着父亲打死世界蛇王尤蒙刚德的利器——宇宙中战无不胜的雷锤。
  这几位浩劫中幸存的神祗踯躅于神宫的旧址,蓦然看见最高的神宫仍然崔巍无恙,它的金轮正迎着第二个太阳反射着斑斓的光芒。
  孔蒂拉雅

  在离希腊雅典无限遥远的另一片辽阔的大陆,那里生活着红皮肤的印第安人。
  他们也有美丽的神话,也有源于生命本能的印加文明;但这一文明和希腊文明一样,没有也不可能回归或终结于人类的生命本能。因为他们命已铁定地开始自我认识,已有原始的羞耻,已有朦胧的理性,已有约定俗成的道德萌芽,即是说,他们已然超越一般动物的生命本能:饥肠辘辘时已能选择较为可口的食物;性欲冲动时亦会奔向眉来眼去的异性……
  印加文明认定太阳神孔蒂拉雅是世间万物的创造者。这一认定超过我所有断言总和的一千倍还不止!而且,况且,这一辉煌的认定也是地地道道大大有益于生命的真理!以此观之,所有一切自觉近似或恶意假冒太阳的言行举止无一例外都是戕害生命的谬论?
  唯一崇高的太阳创造了地球与人类,而人类又创造了孔蒂拉雅——究其实。他不过是一介有血有肉的大权势者而已。
  然则,印第安人的太阳神有时也搞些恶作剧,给自己开心逗乐……听我说呀,我们的阿波罗弹指一挥间连连射杀尼俄柏十四个无辜的子女,那又究竟是恶作剧还是大惨剧?
  孔蒂拉雅常常会乔装衣着褴褛邋里邋遢的乞丐模样,在村子里东游西荡,任由一帮闲汉团团围着,或欺凌;或作践;或耻笑;或打趣。
  那时候,村子里有位美丽的姑娘考伊拉,连天上的神祗都常以暧昧的眼神注视着她,或者走过去很远还回头向她抛去热辣辣的眼风。可是考伊拉从未向任何人或神表示过自己的爱情。
  一天,考伊拉坐在鲁克玛树下乘凉,太阳神变作一只当地人从未见过的漂亮鸟儿,在这位漂亮姑娘乘凉的那棵树的桠枝上啁啁啾啾地跳来跳去。他使自己的精液变成一只鲜亮的熟透的椰子,滴溜溜地旋转着着落在考伊拉的跟前。考伊拉一时嘴馋便拾起来津津有味地吃掉了。尽管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有机会和她亲近,但从那时起,她就怀孕了。到九个月的时候,她产下一个男婴。她辛辛苦苦抚育这婴儿一年了,仍不知晓他的父亲是谁,也不明白当初是怎样怀上这小家伙的。等到孩子学会走路说话的时候,考伊拉祈求众神到来,看看有无神祗会认这孩子是他的骨肉。
  众神都很乐意赴约,他们都刻意拾缀得气宇轩昂,仪表不俗。显然,所有神祗都希望以最优雅最鲜亮的仪态出现在美丽非凡的考伊拉面前,每一位神祗都满怀热望被她选中,有幸做她的丈夫和主人。
  当众神来到安契克契荒原各自席地坐下之后,考伊拉明亮的眼睛却像阴沉的天空暗淡下来,她抿嘴忍泪又淡淡一笑,弯腰向静穆如一尊尊雕像的众神深鞠一躬,便矜持而又得体地娓娓诉说:“受人敬爱和祭祀的各位神祗,我邀请你们到这里来,是想让你们了解我的苦衷。我的儿子已经满过周岁,可我现在连他的父亲是谁都一无所知,甚至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我的身子是贞节的,我从未和任何一个男人有过肌肤之亲,这一点我想你们都很清楚。现在到了该是真相大白的时候了。我哀恳各位神祗坦陈相告,你们当中谁必须对我的孩子负责。我要知道,谁是我儿子的父亲!”众神被问得面面相觑,难于置答,都垂下头默默无语——谁都想得到考伊拉的青睐但谁都担当不起冒认妻儿的巨大风险。
  这时孔蒂拉雅又乔装打扮成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欲藏欲露地坐在众神后面的一块石头上。当考伊拉向众神申诉时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扫到他的脸上,因为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满脸污垢满身异味的叫化子正是她要找的那个唯一的神祗。考伊拉见众神都神色郁郁地缄默不语,不由得声泪俱下地摊牌说:“既然孩子的生父不肯相认,那就只好由小家伙自己去认他的父亲!”说罢,他气愤地把刚满周岁不久的孩子从怀里赌气地放到地上。不料那小家伙立即歪歪斜斜地向那破衣褴衫面有污垢的孔蒂拉雅走过去。小家伙兴高采烈地张开两臂抱住了孔蒂拉雅的大腿。考伊拉顿时满面通红,羞愧难当,痛哭不已。她扑到孔蒂拉雅身边,一把将孩子抱住,又高高举起,转过身去泣不成声地哭诉:“难道我这样一个貌若天仙的处女竟要自己的孩子去认如此褴褛邋遢的叫化子做父亲不成!天啊,你为何要我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我要到何时才能把这满身的晦气洗涮干净呀!”说着,哭着,她抱着孩子闪电般地向遥远的海岸飞奔而去。
  印第安人的太阳神见考伊拉如此悲痛欲绝地跑开,当即惊出一身冷汗,一刹那变成身着灿烂服饰的天神,向考伊拉消失的方向追去。
  “考伊拉,我心爱的!”他大喊大叫地呼唤着,“回头看我一眼吧,你看看我,真实的面目,是,何等的,英俊,潇洒!”
  然则,骄傲的考伊拉已经伤透了心,对他的急切呼唤不屑一顾,头也不回地尖声嚷道:“难道你晓得我的孩子有这样一个肮脏邋遢的叫化子父亲还不够吗?难道一定要我当众羞死你才满意吗?”闹嚷着,哭喊着,她已消失在远方的雾霭里。
  考伊拉猝然面对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乞丐“情人”,既羞愧难当,又悲愤莫名,内向的怒火驱迫她转身狂奔而去……然则,怀中的幼子与她血肉相连,似与身后的追逐者也心灵相通,即令她一路飞跑不回头,眼前也依稀闪过多情的凝视,耳边也隐约响起缥缈的仙乐,生命也偶或感悟灵魂的启示——或许奇耻大辱啸聚的汹汹毒雾裹胁了她的良知与机敏?或许她恍惚瞥见一只小鸟展翅盘旋徐缓升空遂箭一似射向浩渺的苍穹?或许她所亲所恃所娇所悦所梦所融所生所灭全化作满天缤纷的花朵?啊,一刹那,即0.013秒,她已两眼灿烂紧紧抱幼子坚毅而挺立……啊,难道灰姑娘的水晶鞋唯有明镜中的幻影而人世间空空地绝无实物?难道印加神话中的海湾奇葩竟高于欧洲传说中的巅峰异卉而独具永久的魅力?难道,在我黑漆漆的心灵深处,曾几何时,也当真有过光耀圣女一闪即逝?
  孔蒂拉雅却一路紧追不舍,并不住呼唤:“停一停,考伊拉,哪怕就看我一眼!你发发慈悲,就看我一眼啊!你在哪里?我为何看不见你们母子俩的身影?”他急出了闪烁的眼泪,迷失了考伊拉向后飘扬的发丝,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他遇到了大鹰,便问它有没有看到考伊拉和她的孩子。大鹰锐利的目光若有所悟即口吐人言:“她就在前面不远处,赶紧攒把劲,你就会抢到头里去迎着她的。”
  孔蒂拉雅听了大鹰的吉言,感激地对它说:“从现在起,你已和神祗一样不死。你可以或高或低地任意飞翔,也可以在高山之巅或山腰巉险处或山麓隐秘处随意筑巢,任谁也不会干预你的行踪或打扰你的清净。从现在起,只要是无主的禽兽,你都可以猎杀果腹;任何动物的尸体,你都可以将就充饥。如果有人胆敢射杀你,他必立遭雷殛!”
  孔蒂拉雅继续往前追寻,遇到一只鼬鼠,问它是否见过考伊拉。
  “你白跑了!”鼬鼠坦陈相告:“你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们了!”
  孔蒂拉雅立即怒气冲冲地诅咒它:“从此,无论在地下还是地面,你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你只能在黑夜里摸索着蹿出你的洞穴;你浑身散发出臭气,动物们躲着你,人类憎恶你,只要见到,就会将你赶紧杀绝!”
  孔蒂拉雅又继续往前赶了一程,遇到一头美洲狮,问他是否见过考伊拉。
  美洲狮闭上又睁开眼睛说:“只要你心中有她们母子俩,我想你最终会追上她的。”
  于是,孔蒂拉雅热切地投桃报李:“从现在起,所有的动物都敬重你!你是百兽的法官,可以裁决它们的是非。猎杀你的人将把你的毛皮从头到尾剥下来,以装饰自己去震慑别人。他们必定使你享有极高的荣誉,也必定会把你的利齿妥善保存,更决不会忘了在你的眼窝里嵌上一对红彤彤的宝石。如此这般,你可以虽死犹生。每逢重大节日,他们将披上你的狮皮,显耀自己的赫赫威势。”
  孔蒂拉雅不停地奔走在茫茫大雾中,又遇到一只媚眼乱抛骚气乱放的狐狸。这狐狸娇滴滴地对他说:“他们母子俩走远了,你是伟大的神祗,即令朝秦暮楚,另觅新欢,谁又敢冒犯你吞吞吐吐道半个不字?”
  太阳神脸色大变立即给它以诅咒:“让人们一看见你就厌恶你,追赶你,猎杀你,要你的命,剥你的皮,并且无人掩埋你死后臭不可闻的尸体!”
  后来,他又遇到秃鹫,秃鹫与他四目对射便直言相告:"考伊拉"就在前面不远处。这回,孔蒂拉雅笑着说:“从现在起,每天清晨你都可以吃到用花蜜喂养的小鸟。白天你还可以任意挑选一只百灵鸟压压饥火。为了表示对你的敬畏,谁要是张弓搭箭射杀你,他必须先空手打死一匹美洲豹;否则他就会反而被美洲豹撕成碎片吃得干干净净。”
  孔蒂拉雅继续穷追不舍,又遇到几只鹦鹉,它们叹息连连神色凝重地说:“考伊拉和她的孩子已经变成了石头,丧失了生命和灵魂。请你以天下苍生为重,节哀顺变!”
  孔蒂拉雅毫不迟疑当即以鹦鹉为敌并给以诅咒:“从现在起,你们将永世不得安宁,人们会因为你们的乖巧学舌而买卖你们,幽禁你们,每当听到你们的伶牙俐齿维妙维肖地口吐人言而捧腹大笑,直到忘了自己的忧愁和烦恼!”
  最后,太阳神孔蒂拉雅步履踉跄地来到大海边,看到考伊拉母子已经变成了浅水湾里耸峙的石像,这才相信诚实的鹦鹉所言不虚,绝无恶意。然则,他万万没想到痴情的追逐竟会得到如此悲怆的结果,不禁连连自责:“我究竟为何几次三番执意要乔装蓬头垢面令人恶心的乞丐啊?”
  他有无在归途中以善对善向鹦鹉和鼬鼠释放新颖的善意消除陈旧的诅咒并给以适恰的祝福这已是模糊的后话,碍难预卜,何能逆抖?
  听我说呀,圣洁者——人生天地间,有谁能独享此誉?
  听我说呀,希腊的福玻斯与印加的孔蒂拉雅,他们的爱恨情仇竟如是大同小异,或许已然对我耳提面命:人类之爱,趋真,趋善,趋向大美;而人类之憎,则趋弱,趋淡,趋向空茫……
  听我说呀,我在暗处注视着惨白的太阳落入黄昏的烟霭,谁也不曾留心我的喉结有力滚动了一下,只有我自己知晓艰难地咽下的究竟是肮脏的浓痰还是寡淡的唾沫。

  尤凯依之梦

  众神拜送创世主帕查卡玛克冉冉离去之后,便在山川灵秀、风景如画的尤凯依低地大兴土木,极尽奢华建立起巍峨壮丽的宫殿群,各居其宫,各在其位,各谋其政。有无尸位素餐、收受贿赂或不作为只享乐的腐败现象,姑且不论。当大局甫定之初,众神因畏惧创世主降罪惩罚,既不敢争权揽利相互倾轧,也不愿豪夺巧取太过招摇,倒也各守本份,相安无事。后来时间一长,偶尔一些过分荒唐之举却并未招致严厉训斥和相应惩戒,于是以往时时窥测天色变幻的胆怯眼神便慢慢变得目空一切,满不在乎……然则,防微杜渐的樊篱一旦倾圯,平日压抑在神性深处的兽性便蠢蠢欲动,猖獗地触犯天条疯狂地损公肥私的事端也就频频发生,层出不穷。
  且不细说姑息养奸的重大罪责该由谁来担当,因为,这与神话的美学因子非但并不能融洽,而且相互牴牾,格格不入。
  我们的先祖认定酒能乱性亦即因醉酒而骤然释放平日禁锢在堂皇礼法后面的禽兽行径,其对自己和他人的危害之烈决不可视若无睹,待酿成天大祸殃这才追悔莫及。所以,滥酒发酒疯胡作非为皆为人神所不齿。
  世界诸大陆文化迥异,风俗不一。然则,美洲大陆这片广袤土地上倒曾经活龙活现因神祗疯狂酗酒而招致的一场空前的浩劫。
  有一年,酒神欧米图·契特利藏匿在深山老林的隐秘处,耗去整整一个春天又整整一个夏天,绞尽脑汁,迭经失败,而终于酿制出一种比烈火更烈比迷香更香的美酒,尔后大摇大摆盛气凌人地回到尤凯依,满脸傲气地指点着占了小半间屋的大坛子对众神说:“这里面是我新近创制的绝对佳酿,绝对香醇,绝对暴烈,我给它起名叫“万年春”,教人听了这春情荡漾醉心融骨的名讳,就一步三摇,口无遮拦,忘了自己的姓氏,也不记得身在何处,总之,就像化作了一阵风,吹到天堂就是天堂,吹到地狱就是地狱!”
  绝顶妖冶、绝顶美艳、绝顶风流的合欢女神图拉索图尔特不知何时已飘到酒神身边,撇了撇嘴,乜斜着一双睫毛颤颤的俏眼,秋波横溢地半倚在酒神身上,又装着娇慵无力连打呵欠,乳峰挺拔臀部高翘长腿弯曲地扭捏好一阵,这才嗲声说:“嘿,三哥哥,吹牛皮犯不了死罪,杀不了头!你的酒有我香吗?有我可口吗?还不就是那甜不甜酸不酸搅和了黄泥土的马尿吗?还‘三个绝对’呢!”。
  酒神涎着脸,放肆地把手伸到他四妹的敏感处捏了一把,啧啧有声道:“只要喝上一小口,我保证比你那赤溜溜的酥胸更令人销魂百倍!”
  “好啊!你这熊崽子多半年不见,原来偷着滥酒发酒疯去了!”煞神在一旁哇哇叫道:“若是这酒还是像以前那样让我倒胃口,休怪我老五的铁拳在你肉头上开花结果!”
  “嘿,嘿,不信你就灌一桶!如果不能把你这美洲豹撂翻在地,我就让你打五百拳!”酒神朝煞神熊眼瞪豹眼,又顺手拍了拍图拉索图尔特极富弹性的硕大臀部,把一张喷着酒臭的阔嘴对着正扭过身来的合欢女神边呵气边说:“怎么样,小美人儿,尝一口我酿的美酒,回头再让我与你恶战三百个回合,如何?”
  图拉索图尔特娇哼一声,眼波横斜地挑逗道:“败军之将何敢言勇,谁先软成一滩泥,难道你心中无数?”
  “好了,别肉麻了!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就见分晓!”风神、雨神姐妹俩叽叽喳喳飘过来,夺过酒神身边一只小酒桶,闪电般一把揭开桶盖。众神只觉得猛然间涌出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酒香,不由得都张大嘴呼呼地吸进几口——风神和雨神竟然被浓浓的酒香熏得身形不稳,芳心骚乱,连连娇呼:“醉死了!醉死了”便天旋地转地倒卧在酒神旁边的木榻上,容颜绯红地晕了过去。
  仁爱善良滴酒不沾的牧神波克夫和负有整治人神风纪的空气神丘兹库特起身走到大厅外的露台上,连连叹息,相对黯然。其余神祗一哄而上,把大酒坛跟前一长溜酒桶急抢着、哄笑着喝得精光,只只桶底朝天,一滴不剩。酒神趔趔趄趄迈着花哨的舞步,连声大叫:“倒也!倒也!”结果连他自己在内凡畅饮此酒者都头晕脑胀两眼发黑地倒了下去。
  尤其可怕的是,众神之父伊科纳和众神之母契利比亚竟首先醉得一塌糊涂,当醉酒的众神头痛欲裂翻着白眼次第醒来,他们俩位至尊之神还深深地沉溺在醉乡之中。
  喷着浓浓酒气的众神见没了家长管束,就如同脱缰的野马,纵横奔驰,把个大好人间践踏得山河破碎,荒草棲棲……
  尤凯依一片混乱的宫殿里,众多神祗在烈酒的熊熊燃烧和图拉索图尔特大张艳帜挑逗诱惑的反复双击下,颠倒人伦,廉耻丧尽,狼奔豕突,污秽不堪……没日没夜地纵酒狂欢,不知谁撞翻了烛台引发大火,仅三日三夜即把满是易燃物的连绵十里宫殿群烧成一片惨不忍赌的废墟。

  天象无语。宫阙无声。坠鸟无形。亡兽无影。
  北山金竭,南岭玉尽。海岸石碎,河畔树倾。
  醉乱犬马。扶摇烟云。虹霓一梦,血华飘零。
  危乎锦绣。殆乎膏腴。祸殃频仍。吾土吾民。

  因由执事女神醉乱荒疏而风雨失调,不遵节令,不循常规,忽而烈日难耐,忽而久雨不晴……
  或许全世界到处都有如此这般的铿锵箴言: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突然间内乱四起,杀声震天,尸堆成山,血流成河……
  众神之父伊科纳的长子牧神波克夫虽未参与众神酗酒,但他眼睁睁看到众神的理智和廉耻被酒精的熊熊烈焰烧得精光,其野蛮残忍荒诞乖戾较之鬼魅魍魉毒蛇猛兽实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免心惊胆战赶着他的牲畜去了遥远的异国他乡,从此不在尤凯依露面。
  正大光明的丘兹库特为众神之父的次子,他一边忙于缉拿对火焚尤凯依宫殿群负有主要罪责的要犯并劝诫民风,疲于奔命地收拾残局,一边语重心长地警示业已清醒过来的风神、雨神幡然悔改,全力救灾,很快扭转了大旱大涝、饿殍遍野的险恶局面。
  然则,尤凯依大火之后,第一罪嫌酒神欧米图•契特利却生不见形影死不见尸骸,难辨去向,难觅踪迹。莫非这尊神祗醉乱至极迷失心智为逞一时之勇畅一时之快而疯狂纵火?莫非嗣后他面对尤凯依宫倾玉碎遍地瓦砾的惨烈景象,自知罪孽深重,所以长啸跳海——然则他已是不死之身啊!
  另一重大罪嫌煞神维特修普事发后怆惶逃蹿,流落穷乡僻壤,衣食无着,竟索性啸聚匪类,劫掠商旅……丘兹库特对他也实在鞭长莫及,只好由他去了。
  合欢女神图拉索图尔特却不好对付,她千张面孔,百种身段,隐没在茫茫人海中和丘兹库特玩起声东击西南形北影的追逃游戏,既不当面作对敌我相称,也不回尤凯依山谷接受审判,而丘兹库特面对“百废待举”的局面也只能从长计议,暂且由她逍遥一时,留待将来再作了断。
  风神、雨神本来天真烂漫童性未泯,但见其他神祗自由自在乐得其所,她俩却被严加管束,既要循规蹈矩,更要兢兢业业,不由得愤愤不平并且浑身不自在,便趁着丘兹库特忙于善后和重建而对她们的管束稍有放松,姐妹俩一拍即合,双双兴高彩烈去了人间,倒真想看看“换一种活法”又是何等光景。为了使丘兹库特永远找不到她们的“绿野仙踪”,她们居然赌气赌到底,忽喇喇抛却了神皮神胎神骨神血神肉,双双降生到偏僻的瓦卡拉山上一户姓丘尔卡的中年夫妇家中。
  然则,尽管尤凯依的神祗家族分崩离析趋于瓦解,神祗的绝对统治却远未崩溃,有着永久魅力的印加神话并未在此嘎然终结,后面还有若干活龙活现的故事正等待着我们去阅读,去欣赏,去深思。仅就“尤凯伊之梦”而言,我何须而又必须当仁不让地断定:印加酒神和希腊酒神正是两颗此起彼落的舞之星,既色彩眩目地相映成趣,又平添或明或暗或有或无的舞台效果。然则,恕我直言,较之希腊酒神,印加酒神是否一身浓浓酒气太过刺鼻而又缺少了些许血腥?这倒要恭请过去未来的神祗多加斟酌啊。
  介乎于伟大与不朽之间的丘兹库特号称正大光明,却为何仅仅把个女流之辈的图拉索图尔特追得团团打转,或如丧家之犬,或如漏网之鱼?而对天祸之根或浩劫之源的欧米图•契特特却网开一面,仅仅做了做“轻轻一笔带过”的表面文章,绝对不肯上下其手地假戏真唱,这里面莫非还另有深不可测的奥义或玄机?
  然则,众神之父伊科纳和众神之母契利比亚因始而畅饮继而猛灌“万年春”而醉卧神宫,呼之不醒,推之不起,直到尤凯依大火熄灭之后一个多月才慢悠悠醒来,却已两眼无神,非但记不起酒神醉乱始末,并且似乎“如烟往事俱忘却”,连自己究竟是谁都懵然不知……这追责,担责又从何谈起?
  然则,丘兹库特职责所在而又在现场,——但众神之父众神之母也在现场,他又何能劝诫何能执纪?
  如此这般,新的众神之父众神之母又会是谁啊?

  伊 希 斯

  我蓦然回首:北非神话中居然出现了史前法庭!该法庭由九位法官组成,宇宙之主兼任法庭庭长。然则,是否这九位法官都应被判重罪,一律处死,我尚且犹疑不定,难以权衡。谁人不知我一直以来习于武断惯于论定,现在要改弦更张期期艾艾胡诌什么变化多端的“视情而定”之类,倒好像嘴里衔着颗桃核吞不得吐不得……所以,我决定这回待尘埃落定再说几句旁敲侧击的风凉话,也就罢了。
  整整八年前,埃及王后伊希斯曾向众神法庭血泪控诉:埃及国王也就是我的丈夫俄赛里斯被其胞弟塞特先后杀害两次;第一次,俄赛里斯因睦邻之需应邀赴宴,赛特得到密报,即暗中尾随跟踪。俄赛里斯返回埃及王宫途中,赛特趁他仰面喝水之机,猛扑上去将他一拳击昏,匆匆塞进一个大箱子投入尼罗河。我听到消息,立即派人去寻找箱子的下落,发现它已随着尼罗河的波涛流入大海,又被海浪冲到亚洲的腓尼基去了。在腓尼基海岸,一棵无花果树拦住了箱子,把他融入自己的树干,尔后长成十人合抱的参天大树,蔚为壮观。后来,这棵罕见的大树不幸又横遭砍伐,被运去建造新的腓尼基王宫。这样,俄赛里斯就被埋藏在那王宫里的一根大圆柱里,不得安息。我千里迢迢辗转到了腓尼基,在夜间混进王宫找到那根最大的圆柱,把它劈开,偷走了木箱。回到埃及后,我请来母亲之神哈特尔对俄赛里斯的尸体吹注生命的气息,一面给他洒下起死回生的仙露,他终于活了过来。然则,赛特并未死心,他乘俄赛里斯去下埃及视察民情之机,竟在路上凶残地掐死了俄赛里斯,并把他砍成了十四块,扔进尼罗河去喂鳄鱼。然而,鳄鱼知道他是善良的爱民如子的埃及国王,不愿吞食他的遗体,而是把它们一一推上岸来。俄赛里斯零碎的遗体就极其悲惨地散落在逶迤的河岸上。而我还蒙在鼓里,一直以为他在埃及的大地上策马奔驰!在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去尼罗河沐浴。我凝视着尼罗河向大海滔滔奔去,心中计算着俄赛里斯的归期。忽然,岸边有什么东西令我心神不宁,身不由已地走过去一看:啊,那是埃及国王的头颅啊!我两眼发黑晕倒了,泼在我身上的河水又使我苏醒过来。我不能就此倒下去!为了我的儿子和埃及。我派人沿岸找回埃及国王遗体的碎块,洗净之后,亲手把它们重新拼在一起。可是,唯独缺少了人最重要的的心脏,他这回再也不能复活了!我决心把他的遗体装饰得一如生前那样气宇轩昂英气逼人,让他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得体面和快乐。我们的好友安毕努斯神赶来搭手襄助,使我如愿以偿。我们给埃及国王的遗体涂上香油,嵌上金银和宝石,又放在塔里风干。于是,他成为埃及史上第一个木乃伊,第一个死后仍然活着的国王。综上所述,我的第一项诉求:立即将两次杀人的凶犯赛特缉拿归案,并经由公正严明的审判将其迅即处死。我的第二项诉求:俄赛里斯和我的儿子何露斯尚未成年,应由我即任埃及国王,待何露斯长大成人,我将在法庭严格监督下向他移交全部王权。
  然则,整整八年过去了,众神法庭不闻不问,该案既未审理,更未了结,相关案卷似被锁进四十大盗的洞窟中而又忘了“芝麻,开门”的咒语。然则,赛特不但逍遥法外,而且已经执掌了国王的实权,成为一呼百诺为所欲为的暴君,只是还没有正式封号而已。不久前,众神法庭又接到俄赛里斯已经成年的儿子何露斯的诉求,再不开庭审理,只怕会激起民怨沸腾,乃不得已而勉强虚应故事,决定在露天法庭公开审理此案。
  现在,当何露斯昂首挺胸英气勃勃步入草台法庭,引发石头垒起的审判台后面也坐在石头上的各法官一片惊叹。他们看到俄赛里斯的儿子长得如此相貌堂堂,便以其王子的世袭身分和直观的美好印象,纷纷把手中用以表决的鲜花投向何露斯,判定他成为唯一合法的埃及王权继承人。站在另一边的被告人兼犯罪嫌疑人赛特见状,虎眼圆睁,来回跳踉,出言不逊,吼声如雷:“不!不不不!执掌王权要靠力量!第一靠力量!第二靠力量!第三仍要靠力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断乎不能执掌国柄!”
  宇宙之主兼法庭庭长倒并不担忧野蛮成性残忍成性乖戾成性的赛特会蹿到审判台后来冒犯他的无上权威,但考虑到众神的海量祭品要由赛特无所不用其极地在民间搜刮,便果断地敲响了法棰,威严地喊道:“肃静!肃静!”待整个法庭如同荒寂的乱葬岗掉根针都能听见巨响,这才冷冷地声言:“各位法官仅凭原告的特殊身份和好宜可佳的第一印象,尚未审案即轻率地投票表决——我宣布表决无效!”赛特扬扬得意地仰面朝天,法庭上和草灰线外的所有人都看见他的喉结蛛网密布——很可能就是最早的活生生的戈尔达乌姆死结!伊希斯见宇宙之主明显地偏袒赛特,她忙疾步上前去与赛特过招。她紧逼赛特的要害连连重击,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你两次杀害你兄长俄赛里斯!你第二次将你兄长砍成十四块的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你残杀他的目标就为篡夺他的王权!”伊希斯凶猛地连连追击,逼迫赛特惊慌失措地连连后退,终于仰面朝天一个倒栽葱摔下草台法庭外壁陡的三十九级台阶,早早守候在那里的众仆役赶紧把鼻青脸肿的他扶到马车上一溜烟逃回王宫去了。
  宇宙之主兼法庭庭长见伊希斯并未将他放在眼里,不禁恼羞成怒,从石头上跳起来失态地咆哮道:“伊希斯,你儿子何赛斯已经成年,你无权参与法庭辩论!”并断然宣布闭庭。尔后,他又专横地决定下次庭审将转移到一个僻远的小岛上举行。
  这位至高无上的宇宙之主严厉警告摆渡之神安悌,非经他特别许可,绝对不允许摆渡伊希斯去那个神秘的海岛。当两位当事人和众神鱼贯登上一艘大船,宇宙之主即下令开船驶离岸边。摆渡之神恪守宇宙之主的严令,亲自把守渡口,睁大眼睛,时刻提防伊希斯长出翅膀飞越自己的头顶……伊希斯站在远处的悬崖上,眺望着渐渐消失在水天一色中的渺茫帆影,两眼含泪,心急如焚。
  宇宙之主兼史前法庭或原始法庭庭长明显偏袒赛特这个杀人凶犯,伊希斯年少的儿子只身面对如此强悍又如此乖戾的对手,无疑毫无胜算,并且凶多吉少。大海波涛汹涌,一望无涯,即令她插上双翅也难飞越啊!怎么办?她急中生智,忽然变作一个骨瘦如柴弯腰曲背满脸皱纹的老妇人,颤巍巍地一步步挪到安悌身边,老泪纵横地哀求摆渡神送她去女儿居住的海岛。她又抖抖索索摸出一只金灿灿的戒指,当作酬谢。安悌看这老妇人可怜巴巴,又贪爱那只金光闪闪的戒指,便不顾禁令驾起一叶轻舟,送伊希斯上了海岛,还赶在了满载众神法庭一干人等的大船前头。下了船,伊希斯又变作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混入刚刚鱼贯上岸的众神行列。
  伊希斯故意走在赛特身边,笑吟吟地向他传递暧昧的信息。赛特秉性残暴却又好色成僻,马上被这个从天而降的美丽少女迷住了,毫无戒心地与她攀谈起来,竭力奉承她的如花美貌和华贵的衣饰。伊希斯两眼红红地告诉他,自己是一个外国公主,并无兄弟姐妹,父亲殁后,本应由她即位当女王,可是王权却被她的叔父阴谋篡夺去了。她经人指点来到众神法庭,想要请教法官,她是否有权夺回失去的王位。赛特痴痴地望着从美女鲜润的唇吻和洁白的玉牙之间幽幽吐出的这些惹人怜爱的话语,不禁心旌摇荡,完全忘了自己此行所为何来,竟失态地高声叫道:“理所当然!直系子女的身分是继承王权的唯一凭据!”他的吼声胜过雷鸣,震得海上的礁石都崩裂了。伊西斯哈哈大笑,忙不迭将赛特的证言刻石在案。赛特也已听出伊希斯那尖利的笑声,知道上当入了套,不由得捶胸顿脚,懊悔不迭。他飞奔到法庭庭长跟前,暴跳如雷地咒骂伊希斯引诱他吐露了灵魂深处唯一善良的真话。然则,在大庭广众之前,他的真话业已无从再度变更为血淋淋的谎言。然则,他既不是登峰造极的语言学家,也不是炉火纯青的音乐诗人,所以,他绝无可能在瞬息间就把谎言演变为真话,而又把真话演变为谎言。假如由我独自操控,忽而满天彩霞,忽而乌云滚滚——试问几经颠三倒四,谁还能分辨出酷似谎言的真话和酷似真话的谎言?
  当时,众神法庭的法官们和东海岸的天神们一致表决埃及的王位由何露斯继承,同时继承太阳神的崇高封号。赛特又怎能容忍何露斯从他手中夺回王权呢?何况这满脸杀气的侄子一朝权在手,必在其母操纵下进一步通过众神法庭向杀父仇人讨还血债!
  “力量!力量!”赛特凶横地来回跳踉,切齿号叫:“我要与何露斯竞赛力量和本领,分出高低,决出胜负,唯有胜者才有资格戴上王冠,君临天下!”
  在宇宙之主兼众神法庭庭长的铁腕辖制下,众神法庭又一次离题万里地应允了赛特无理、非分、狂妄的强求,决定在比赛之后进行最终的裁决和举行新国王的就职仪式。
  我很欣赏赛特的杀人之力,聚敛之力,藐视、践踏、蹂躏一切孱弱者的力外之力,所有这些强大的力量天衣无缝形成的合力必更加强大,无比强大,足以牢牢统治一个辽阔的国家,死死钳制一个伟大的时代。
  我尤其钦佩宇宙之主兼众神法庭庭长对复杂局面应付裕如的铁腕辖制力, 言出法随,令行禁止……我最想看到的奇葩活剧是:除开他自己,所有八位法官都被他一一深文周纳,罗织罪名,污其行状,秽其胆魄,株连远亲,祸及近邻,一律处死,片羽不留!
  且说赛特又提出竞赛造船:两人各造一条大石船,并且驾着它在水面快速航行。何露斯一眼看穿了他的诡计,赛特是想骗他沉到水底,尔后再一刀见血地结果他的性命,他两粒黑眼珠滴溜溜转动,假意应承下来。
  何露斯悄悄砍下大树,秘密造了一条木船,细心地刷上灰漆,伪装成线条粗硬满是疙瘩的石船,从芦苇丛中轻快地划了出来。赛特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造起一条大石船 “嗨哟嗨哟”拖到水边,待推入水中,人还没踏上去,石船早沉下水底,水面上只留下大片混浊的旋涡。“哈哈——”何露斯立在船头,笑得前仰后合,脚踩得木船左右摇晃。赛特恶狠狠地瞪了何露斯一眼,倏地钻入水里,变作一匹肥硕的河马,又顶又撞地掀翻了木船,何露斯一个筋斗翻落水中,接连呛了好几口浑黄的脏水。
  赛特又变作一条穷凶极恶的鳄鱼,阴恻恻的疙瘩脸上挂着几颗亮晶晶的泪珠,张开锯齿形的血口,疯狂地直蹿过来,何露斯无从应战,浑身水淋淋地跳上岸,赶紧跳到母亲身边,赛特也只好暂且作罢。
  在宇宙之主兼众神法庭庭长的冷眼威逼下,众神法庭再一次离题万里而又滑稽可笑地作出枉法裁判,双方竞赛平局,未分胜负。
  当众神法庭再次开庭审理本案前夕,宇宙之主兼众神法庭庭长意外地收到俄赛里斯的一封天上来信,其时俄赛里斯业已荣任埃及的生长之神和死亡之神。他在信中愤怒地写道:“姑且不论赛特对我多次谋杀罪名是否成立,这宗要案留待将来再审不迟。然则,我死之后已经九年,我和我的王后伊希斯唯一的子嗣何露斯要求继位,众神法庭为何久拖不决,迟迟不授予他绝对的王权和相应的封号?你们要明白事理:如果何露斯天生的权力不被认可,我作为一个生长之神,必立即断绝埃及的谷物生产;而作为一个死亡之神,我必立即派遣不可抗拒的使者到下界来,既灭绝那些野心勃勃的匪盗之类,又消灭那些尸位素餐枉法裁判的伪神之流。”
  反复数遍阅读俄赛里斯来信之后,所谓的宇宙之主兼众神法庭庭长将如何作为,而法庭衮衮诸公又将如何根据习惯法或口头法或“自由裁量”审理本案,恭请诸位思想者务必双手支颐探究个水落石出。
  苍白的智慧木偶




  我的恢宏使命之一:坑杀或屏蔽苍白的智慧木偶。

















  我在绝对深黑的空间而渐渐似有模糊印象的古海中自由漂浮······暴风在何时?巨浪在何处?脚下的甲板在何处?眼前的白帆在何时?开阔而逼仄,舒畅而眩晕······
  希腊!
  大约公元前八、九世纪之交,城市人口急剧膨胀,自向毗邻地区殖民。贸易的发展促成了度量衡的标准化,并且肇始铸造钱币——万恶的通货!在产生一个腰缠万贯的债权人的同时必出现一千个债台高筑的穷光蛋······原本宁静祥和的幸福人间忽然像海面颠簸动荡!市民拥戴一个强人攫取政权以破解经济危局,但这个强人却令所有人眼花缭乱地变成了暴君,他自私自利而又穷凶极恶地实施野蛮诡异的统治。及至公元前六世纪,市民们聚结在广场上喊出了时代最强音:法律!平等!
  在当时的雅典,自由的含义即是人们在一个共同的法律框架下有序生存,平等生存,理性生存。
  和谐与秩序,乃是希腊哲学中根本性的观念,从公元前五世纪隐隐约约出现第一批哲学家到最初的道德狂搅局之前,世界是晴朗的,有序的,和谐的。
  我绕过晴朗和谐而生机勃勃的大岛,无视理性洋溢而安详宁静的港湾······
  啊,我身在暴风雨中的海洋,忽而如长啸的大鹰飞蹿到天宇之上,忽而如哀号的帆船分崩离析散落在茫茫的烟雨之中······
  然则我真切地嗅到了蜿蜒而来的芳香,思维的险峻脉络,智慧的崎岖曲径,似乎被朦胧的伶牙俐齿轻轻啮咬······温暖地眩晕,热烈地畅快······我的激情由此而来?我的焦灼往何而去?

  泰勒斯
  我暂且将疑惑的目光转向希腊史亦即人类史上第一位知名哲学家,看看泰勒斯其人是否第一位苍白的智慧木偶。
  人们对泰勒斯所知甚少。他的著作早已还原为宇宙中分散的纸张而迷不知所踪。因此之故,种种猜测种种重构就在各类传闻的四周或裂隙间活龙活现——倒还真有一麟半爪至今仍在睡梦中依稀可辨。
  相传泰勒斯约在公元前七世纪或六世纪生活在希腊殖民地米利都。据说泰勒斯曾准确无误地预测到发生在公元前585年的日食。
  泰勒斯曾经到过埃及,在一天当中他自己身高和影子等长之时,精准地测量出一座金字塔的高度,这与后来发生在中国的“曹冲称象”,不约而同显示了古人认识世界的智慧和创造世界的力量。亚里斯多德在《形而上学》一书中说,泰勒斯声称万物的来源和归宿是水。水,这一地球液化的产物,既看得见又摸得着,并且与我们的生命演变息息相关。水是可以感知的,更是可以理解的。伟大的开创性即在于此:宇宙间的万事万物,就像水一样,都是可以为人类智慧所破解并转而为人类智慧开辟更为广阔的用武之地。这无疑是人类理智征服宇宙之旅第一串深深的足印。
  然则泰勒斯尚未从神话王国突出重围,尚未冲破直接感觉印象荆棘缠绕的樊篱:他或许把水看作有生命的精灵,每一个浪头,每一片涟漪,每一圈漩涡,似乎都闪射着神祗的冷冰冰的目光······
  然则,他听到了海妖的歌声吗?若是他听见了,他是不屑一顾呢还是缓缓回过头去······
  啊,水决不是万物的本源!水、泥土、石头加在一起,甚或再加上太阳,静态之外再加上动态,却仍然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水、泥土、石头之类各各不过万物之一物而已。静态、动态,无物则无态。所谓“万物之本原”乃伪命题。万物无本原。如果非给万物一个本原,则,与其说是上帝,无宁说是卡俄斯!
  啊,我倒真有一事不明:谁把石缸中平静的死水点化为高脚杯中滔天的风浪?

  阿纳克西米尼
  在我的视野里,泰勒斯左侧还活跃着另一位朝气蓬勃的哲学家阿纳克西米尼。正是此人认定不是水而是气才是万物的本原。我已经说过:万物无本原。然则,万物究竟有无像太阳喷薄闪出无尽光芒这样的本原,我疑惑,虚无,游走两端而终至默然无语。阿纳克西米尼却像我紧追不舍地一语道破:气通过冷却而转变为水,又通过进一步的冷却而转变为冰和土(此公或许会很轻松一步跳越博斯普鲁海峡而安然无恙?)听我说呀,宇宙中原始星云之气化、液化、固化,一刹那间全有了。在火红的太阳数十亿年不间断照耀下,有气有水有陆地轧轧旋转的地球诞生了!哲学和科学诞生了!理性诞生了,逻各斯诞生了!
  生命······人类······我的同类就像跳蚤一样除之不尽,如之奈何?
  话说回来,如果必须为万物找到或设定一个囊括一切无所不包的本原,与其天真烂漫地指称本为一物的大气或太阳,倒不如——我除开早已吐露的真理,再无多余的话。
  我这人,要复杂就混沌,要简单就归零。

  赫拉克利特
  我所久仰之至的赫拉克利特,其人或晚于泰勒斯,一生欲藏欲露,意欲展现真容又愤世嫉俗,往往拒斥世人幼稚的儿戏卑劣的起哄,则只得远离尘嚣自悲自喜自艾自怨自说自话······世人似聋似哑,“人在场又不在场”,所言之凿凿者是话又不是话,如同驴子撒欢奔向青青草料反观熠熠黄金为新鲜马粪,非驴之误,实人之讹。据说赫拉克利特是一个面目模糊的晦涩者?所谓诲涩也者乃对叫驴而言。即如高山之影瀑布之声美玉之光,自难入它愚不可及空茫虚无的视听!赫拉克利特弃绝科学,远避理性,无视逻辑,习用神话的珠光异彩传谕神祗之大宗宏旨,由来已久,——我们彼此的作为,相隔许多个渺茫的世纪,却正辉煌趋同。
  所谓史上第一位哲学家的泰勒斯,他睁开双眼,便看见朴素的普通的随处可遇的水;而赫拉克利特正襟危坐紧闭双目,他却在茫茫梦境苦苦追逐火的闪闪光焰及其跃动的影子······谁也不能同时涉脚同一条河流,但是神祗却为何可以同时出现在万万千千寻常人的迷梦之中?
  阿波罗神庙屹立在过去未来的众人之前,谁不仰视?谁不崇敬?谁不献祭?然则重力和腐朽终将使它一朝倒塌,而仅仅留下一片沮丧的黑影······若惯用诗的奇幻仙境和蛊惑语言到处布道,则非理性的洪流终将冲毁一切席卷一切吞没一切,包括布道者及其神火之道,战火之道,怒火之道······难道蒙昧的王国只能用蒙昧的力量来摧毁?
  赫拉克利特似乎困惑不解,我却心不在焉地一笑置之。
  “战争是万物之父,也是万物之王。”赫拉克利特如此神秘箴言当作何解?或可求解于不同力量之间剑拔弩张鱼死网破的终结之途;或可索解于战争主宰一切并且万能而无所不能。因此之故,也就最有充足理由高屋建瓴风风火火气势汹汹地撒下战争之天网!演练战争之魔法!唤醒战争之蛇蝎!
  我所久仰之至的赫拉克利特如此这般英雄了得,我又何能置身事外而不“等因奉此”?

  德谟克利特
  德谟克利特(约前460—370年),出身于色雷斯阿布德拉的富商家庭:华屋玉砌?美食飘香?服饰灿灿?车骑辚辚?因此之故,他肯定到过雅典,或许还去过埃及和巴比伦,极有可能与古代东方的神秘学识就此深切感应,从而成就了自己一飞冲天的生命之旅。若非如此,他又怎能在远古的黑暗中摸索着创造出振聋发聩的原子论?
  距今差不多两千五百年前,这位无与伦比的天才让当时所有人眼前一亮:万物实有本原。然则,万物的本原既不是水和气,也不是土与火,而是不可视听、不可触及、不可感知却又可以充分想象尔后果断设定的原子。无限数量的极小物质粒子在虚空中往复运动。这就是原子,它在形态、大小、位置和排列方式上彼此不同。其他一些性质诸如声、色、味,则非原子所固有,因由机遇而有所得失。原子的机械碰撞或吸引冲撞而聚合成群,如是形成物体。原子分崩离析即使物体顷刻消减。
  看哪,万物之兴亡生灭竟至于如此神出鬼没而又白璧无瑕!
  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看似荒莽粗疏,却血性洋溢,锐不可当。这位令人久久注目的伟大先哲绝非徒具人形却毫无生气的木偶——说到智慧,开创者的大智大勇绝对难能可贵并且绝对贵不可言,人类征服宇宙之旅最大最深最为清晰可辨的脚印,非德谟克利特莫属!
  然则,德谟克利特又为何颓然拜倒在必然性的闪烁刀锋之下而迷失了自己高大的身影?他又为何无限神往地崇尚虚无缥缈的所谓“原因”,宣称只要找到冰释疑团的一个缘故,便胜过波斯王头顶闪闪的金冠?
  然则,他甚至莫名其妙地抛出所谓认识的两种形式:感觉为暗昧的认识,理性为真理的认识。他说:“当暗昧的认识在最微小的领域不能视听嗅尝,而知识的探求又强要精准时,于是理性的认识就参与其间甚或喧宾夺主······”
  啊,难道我自己不正是常常如此这般想入非非而一叶障目不知所以不得要领不着边际吗?
  然则,德谟克利特不如此这般自实趋空而又自空趋实,他又何能创立看似空无一物的原子论,何能为后来者开辟构建宏伟精致的核物理学的必由之路?
  然则,德谟克利特又为古代民主政治摇旗呐喊:“即令在民主世界做一个自由的贫困儿,也远远胜过在专制社会里做一个眼不能看口不能言趋零趋无的富翁!”显然,他是奴隶主贵族的死敌——如此这般,我是否只能王顾左右而言他,语焉不详,横棱两可?
  毕达哥拉斯
  毕达哥拉斯(约前580-约前500年),小亚细亚萨摩斯岛人。或因曾到埃及见习“神灵的秘密”,乃自有莫测高深的神祗风度,飘忽而来,隐约而去。后定居南意大利的克罗顿,招收门徒,建立一个具有灵异色彩的政治宗教团体——毕达哥拉斯联盟。约前五世纪末,相传在一次神秘集会时,被闻风而来的结怨者团团围困并纵火烧死。
  毕达哥拉斯深谙数术,久久沉迷其间,心与之融会,灵与之贯通,乃贡献极大,多有造就。他声称可用数学启开自然之门:天体多是排除了诸角的圆形或近似圆形,其运行轨迹也多以奇妙的几何线为常见。音乐的梯次音阶看似高低错落的浪涛,但与数学却有如诗如画的对应。然则,与其说以数学无声地开启自然之门,无宁说以“芝麻”这样微小而密集的物质轰隆隆地撞开了数学之门,实体产生抽象,河流产生水怪,葡萄酒产生狄俄倪索斯,而决不是光怪陆离的“恰恰相反”。
  毕达哥拉斯看似莫测高深,却目光犀利而胸中有数:数学结构是所有事物的根基。天下金刚无不毁坏,惟数学概念永存。数学是自然中的恒久不变者,就像光芒万丈的太阳一样。而且,数学定理经由逻各斯反复验证其为不可撼动的真理之柱。如此这般,毕达哥拉斯即是双重意义上的理性主义者。数学理性足以探明一切未明之物。数学理性可以长驱直入某物秘不示人的内核深处,而使该物之真相大白于天下。
  然则我们窥见宗教神秘主义者与理性神秘主义者藏头露尾地并肩遨游天堂与地府。
  然则,无论物质还是精神,存在还是意识,阳光下横流的祸水还是暗夜里跳动的磷火,或许通通都可以用数目和数学公式来刺探?来测量?来算计?
  如此这般,人世间还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吗?不过,或许也可以错乱颠倒?或许也可以移花接木?
  从天而降的敲门声像打雷一样,——谁?

  释迦牟尼
  释迦牟尼,俗名悉达多·乔答摩(前565-前486年),为古印度迦毗罗卫国王子。他29岁时痛感人世生老病死诸多纷乱纠结的苦恼,又无以面对当时婆罗门教的神权统治及种姓制度,乃舍弃王族富贵,出家修持,经六年苦行,终悟道成佛。
  释氏新教之精义,或曰:悟空、修能、趋净,悠悠圆寂,清流恬谈。
  然则,从生老病死的水深火热中遽尔了却,天地无声青烟袅袅地遁于无形,偏留下一丝透明的蝉蜕,或一掬永不再燃的白灰,意义又是为何?
  然则,渡河登岸,瞻前顾后,顶筏负筏拖筏,则未必便捷,或弃之,或拆之,或隐之,是否皆为累赘而终归不悟,而与修能趋净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然则,烈日下荷重而复肚饥,崎岖间攀援而乃困乏,风狂雨暴而茅屋行将崩塌散架,大苦如琢,大难如磨,是否惟以涅槃为畅快解脱而为人生至乐?
  然则,大真之日,大善之月,大美之星,在人生痛苦悄然断灭之路的尽头,是否也要纷纷陨落如雨?

  孔子
  我向遥远中国的孔子致以久久的注目礼。
  孔子创造了无比精致的经书文化,使我浏览而忘忧,欣赏而无语。
  所谓温良恭俭让的飘飘袍袖屏蔽了摩肩接踵的美貌妇人,却远远传来她们歌唱般的莺声燕语,绕梁不去,满堂馨香……色彩眩目的土耳其后宫或许自叹弗如?
  啊,听我说呀,我的杀伐激情居然一去不返,而带血的铁锤亦已悄然化作木犁之精锐。
  听我说呀,我尤其神往孔子所强烈皈依的等级制度。我曾经几番翱翔于中国金字塔之巅,而反复拭目探寻它的底层却一无所见。
  孔子的高徒言之凿凿:夫子之道,忠恕而已。惟忠惟恕,所以数千年间,天不变,道亦不变。
  在我的天平上,瓦格纳的全部神品与古老中国香烟缭绕的神秘编钟,孰重孰轻?
  在我的迷梦中,神祗统治的罗马帝国与孔子治理的神圣天朝,孰优孰劣?
  伟哉,孔子!
  大哉,孔子!

  老子
  我合上中国老子的《道德经》,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或许正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所以“独立而不改”,“固行而不殆”。
  我是欧洲道 德的清算者、终结者和毁灭者,而遥远中国的所谓道德又与我何干!
  然则此道非彼道,彼德非此德,彼所述道德之“魂魄”与“精粹”,看似与我有所牵连实则与我毫无瓜葛!
  老子之道,作为万无之一有,既已号称万物之源起和复归,即是硧凿无疑压倒一切的无形无影的原始力量。愈是无中生有或无事生非,则愈有看不见的千军万马已然逼近的威慑力和摧毁力……如果谁以为又是照例的虚张声势,他必永远失去疑惑与猜度的时间和空间!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灭国之祸,灭门之祸,灭顶之祸,雅利安人南下之祸,罗马帝国三世纪之祸,鼠疫之祸,圣巴托罗缪之祸,犹太人……或祸殃连连?世界历史如此这般大祸接着惨祸,——时候到了,却太阳不升,钟鼓不鸣,飞沙走石,光怪陆离,谁来说说看,如此飞来横祸究竟所倚何福?
  啊,听我说呀,世上妄作威福者所在多有,而他们的齐天洪福又所伏何祸?
  如是观之,所谓辩证法,无论朴素还是豪奢,一概难免颓废之嫌;而且,又都自有边际——我的忠告是:凡事以不着边际不予设限不附加条件……至于辩征法之有无,则与我何干?
  如果有人问及我对自己的言论是否要设置若干磷火飘忽的鬼祟边际,则我尚未殚精竭虑而后蜿蜒谋定。

  苏格拉底
  我为何惯常自我催眠,或因生性如此,或因“缺觉”而不得不如此,或因紧张的思维活动之迫切需要乃非如此不可……我又惯于蓄意为之……给世人以天真、直率、几无遮拦的密集印象……正面:趋零;负面:虚伪,凶险,丑恶。愈是嬉笑怒骂,则愈趋癫狂;自我毁灭仅仅或早或迟而已。
  夏日炎炎,我倦眼难睁而又毫无睡意……苏格拉底的头像在我眼前颠扑浮浪,随即挤进我的眼眶,使我无视,无明,一片漆黑……冥冥中一面大而无当的圆镜映出苏格拉底广阔的波动的前额:是海水涌入他无边的大脑,还是他的脑汁涌入茫茫的大海,抑或是双向涌流,无休无止……难道他真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几个人中最为光耀夺目的一个?难道所有仰面沐浴他那温煦光辉的人士真有无尽的诸多福祉?无论怎样,我也只能萎缩在寒冷的阴暗角落里瑟瑟发抖……经由他的门徒柏拉图所作《对话录》,他已成为对人类精神产生最重大影响和最热情鼓舞的巨人之一……如此过誉,这还了得!然则,我对他的没来由的毁谤难道反而恰如其分?他早已横尸雅典,也只能毁誉由人……学生幼稚,路人粗鄙,自与知识无缘,遑论美德……难道一个硧知善恶者必终生趋善避恶?不见得啊。我的家庭,学校,师友,学生,谁个不善?谁又无良?然则我自己倒实有诸多不便提及之作为,不可声张之行径……或生性如此?或与家人邻人师长学友反其道而迷信:非阴惨刻毒而不能立身处世,非寡思薄义而势必受制于人……知善者未必行善;识恶者未必作恶……何谓普遍?若普遍知善则有望普及善意善行而达至普世美德?普遍之善绝非此在,而作为一个光耀的梦幻……苏格拉底获致知识,主要不是通过经典,而是通过分析、归纳、澄清、充实和确定一系列关乎人自身和社会已有的模糊概念,使之变得清晰明澈,并且使已有但尚不完整的残缺概念变得圆润丰盈,已有但尚未确定的或然概念变得确定无疑,或许还有杜撰的、无根的、飘浮的所谓滑稽概念,慈悲的上苍必任其滑稽,为给诚挚的辛劳者奉上一掬笑料……谁笑到最后,则我掩面而不忍与闻……如此这般,或许即可建树一个知识与美德体系的框架,也许仅仅是一个尚嫌粗疏的雏形……然则,苏格拉底对人类最重大最显著最为光辉灿烂的贡献,却在于他最早发现我们对世界和自身的认识极易犯错。并且,我们对很多事物由于种种局限都知之不多知之不深甚或一无所知。这一前所未有的真知灼见或许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开辟了无限广阔的道路。如此这般,他不仅成为谨慎纂定并且继续寻求普遍有效性的知识和美德的先驱,而且开启了一种虚怀若谷前景至美风光无限的哲学观,把哲学看作是展示我们的创造性和可错性以及开放的热烈议论和自我批评的圣地或乐园……在苏格拉底看来,人不但作为一个知善恶者而优秀,并且作为一个美德的践行者倡议者示范者而优秀……除此而外,即使身在无忧无虑的伊甸园也毫无幸福可言……可感可触的幸福接近于清澈的良知,不为名利撼动的自尊,心灵的悠悠碧空似的平静……然则,我的知识和我的德性却背道而驰——我与美德隔海相望,已然毫不相干。难道这一确凿的史实竟足以证明早已成为世界谚语的“知识即美德”大谬无稽?不,我是呼啸过市的另类,虽非虫豸,却言语诡异,行为怪诞——假如成就我的一生并非如此“多姿多彩”,反倒令人迷惘惶惑而莫知所以为解。我自诩有知,大知,甚惑无所不知,接连不断抛掷给世人的环中之环霞光闪闪虹影翩翩,却为何总有一片不可理喻的黑云,徘徊相扰,挥之不去?我指天设誓断金裂玉暴跳如雷地弃绝苏格拉底的理性,无异自盲明眼自废聪耳自戕心灵……狂疾发作前我知之不多,待到天旋地转黑雾弥漫我已与任何良知绝缘,视听言论,一塌糊涂……苏格拉底却以无知而洞见有知,以经验与神启而洞见普遍的人我难免的可错性,从而叩开了知识和美德之门……从此,精当的酷评虽仍属灵魂的冒险,但即便死无葬身之地,也还留有风声、雨声、琅琅读书声……谁若自我酷评,即便被迫为之,曲意为之,偶或为之,游戏为之,倘真有神助从火山口随意出没,或许也能趸来呼啸的掌声嗟来奔腾的喝采……苏格拉底的道德力量、正义、俭仆、机智、幽默、直言不讳和光明磊落的行状,尤其是他以古稀之年从容赴死,使他为人类开凿了一条理性和智慧的长河……市侩嚣嚣圣哲遗风何在?长空寥寥荒碑乱石犹存……环中之环而冷血愈冷,苍白遗容而木屑纷纷……“道德狂!”我莫名其妙故作河西狮吼,随即无可挽回地把自己抛出去了……紧接着一阵天崩地裂的轰响,我翩然逸出彼岸……久困黑漆漆的混沌之中,为何尚默默自忖永无回归之日?

  柏拉图
  在我的视野里,苏格拉底的高足柏拉图乃是苍白而又精致的偶像——不知何时,不知何处,不知何缘何故,其木质之黑斑竟被所逸出的浓浓香气烟霞萦绕地幻化为青铜之绿锈?
  这还了得!
  难道铁锤与铜像竟和大水龙王一样两不相扰而毫不相干?
  我弯腰恶狠狠抓起一把绿豆石,扬扬手却未能气势汹汹地掷出去,倒像是面对着自己心中的千年铜像行了举手礼。
  我冷眼冷笑咬牙切齿,心中却有一股激流荡漾——然则沉醉的春风又岂能奈何连绵不绝的冰川?
  然则,世界真实而虚幻。真实世界及由其横斜的影子组成的可见世界,或有依稀的路径和仿佛的轨迹而通达往返?
  然则,数学为万物之缘起因由,毕竟物物有数,事事有目,较之汪洋浩渺不着边际的“万物空心论”明眼人匆匆一瞥自会转身离去而不见踪影。
  然则,何物借尸还魂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永世轮回——游魂一朝附体,永存与速朽便殊途同归,合二而一,名实相副。
  然则,科学之形与迷信之影,未及跑完马拉松全程一半便双双倒毙途中,一地骨殖,碎影支离——或许不共戴天必玉石俱焚?
  然则,我弃绝基督的教义而皈依狄俄倪索斯的神道!普遍的美德在我脚下一地鹅毛!摩西十诫必为腥膻之物,我把它随手扔给狮子的血口!
  然则,鹰式洞察法倒与我不谋而合:查拉图斯特拉之鹰,箭一似扶摇直上,待穿透云空,而乃翱翔回眸俯察垂直千仞的深渊;洞见大江之源!洞见秋毫之末!洞见一已阴冷的凶睛、险恶的奚落,溺水的木偶,湿淋淋的智慧,试一试振翅高飞,看一看世界酷毙的真容!呸!
  然则,所谓“对真善美的不断的渴望”,乃是一幅伪画,一件赝品。“真”?实有隐匿的假尾!“善”?实有隐约的虎须!“美”?实有扑粉的黑痣!所谓“渴求者”嘴边挂着长长的涎水——那是贪婪的铁证而非渴慕的象征!啊,我心血来潮,若有所悟:所谓“诞水”也者,究竟是我亲眼所见,还是我为“幻视”所困而看走了眼,抑或这“三尺垂涎”竟是我来不及悄然吞咽而垂垂坠落尘埃?啊,此乃我之隐私,万万不可为外人道也。
  然则,世界非真非幻:除了影子世界,除了万物轮回,除了“从意志到意志”,岂容光怪陆离的理性和人道插脚其间!
  然则,难道人们真的生活在理念世界和可感世界的内在张力中,因而获得刺激,获得智慧,获得灵感,足以洞见理念之间的联系从而洞见理念的整体?或许真如柏拉图所说,我们对理念的洞见,一方面需要在现象下穿行,另一方面需要超越一些特定的理念朝向其他理念——因此之故理念的整体可望而不可即?
  然则,谁风言冷语说利已者自以为把脚放在花盆里即可长成参天大树?难道这根本不可能吗?看哪,我不是把脚轻轻伸入花盆里而是深深踩入泥土中——难道我不是愈长愈高的大树,我的树梢不是在云霄之上阿娜多姿俨然神物吗?
  然则,变革不是开天辟地,不是纵火烧出白地来如何如何,而是在理性批评的基础上次第改变已有秩序——多数传统价值经得起理性和逻辑的严酷检验,但是经不起谋反的大棒和造反的长矛摧毁性的打击;落花流水难道仅仅是气宇轩昂衣冠楚楚的王侯将相?
  然则,把君主制(专制独裁)和民主制(公众控制)结合起来——不仅在当时仅仅是一个天花乱坠蜂飞蝶舞的童话,而且在后世仍然是一个萤光游移笑语喧哗的仲夏夜之梦。
  然则,柏拉图虽然言之凿凿宣称他的理想国绝对不能容忍理性议论,更严厉禁止任何自由和批评性的反思······我们是否可以由此断定其理想之偏其光明之暗其幸福之讹?啊,“偏”与“暗”实有;“讹”则自讹,“惑”则自惑。就其思想体系而言,当有一个核心——不但是可感知、可领会、可把握、可操作的诸多理念,而且是这诸多理念之间的相互联系及其庞杂的整体!影子也罢,摹本也罢,摹本的摹本也罢,总是推动人类向前迈出了相当可观的一步。
  然则,两千多年前的柏拉图的哲学,因其理念之整体可望不可即,就在实际上造就了不断开创而永无终结的局面,并且也无可改变地形成了全方位开放而永不自我封闭的常态。柏拉图创办的学园也在事实上容纳包括酷评在内的各种批评,师生们也普遍乐意反求绪己。
  然则,“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是一句箴言中的箴言。天晓得,我是否虔诚笃信终生奉行?
  然则,柏拉图像阿波罗一样许多个世纪以来都是诸多艺术家和诗人的灵感来源。我作为独树一帜的德意志待人是否浮光掠影地不在其中?

  亚里斯多德
  有一天午后,我照例在湖畔散步,却忽然心血来潮,激情汹汹,浑身战栗起来,不妨脚下一滑,幸亏右手往前划了半圈,左手往后划了半圈,这才没有摔一个有碍观瞻的嘴啃泥——点把点疼痛不要紧,根把根骨头断裂又何足挂齿,只是有失一位骑士团领军人物的风流倜傥,则万万不可。
  当时我每天对付二百本哲学书绰绰有余,——众多干瘪的木乃伊吊上千年谁又能发现一滴思想家之血?然则,这亚里斯多德忽远忽近,两道犀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前胸后背······我耗去几天时间通读了此人的全集,似有所得,似有所失······反刍!又是创世纪的一周······我在自转,又在围绕着其光辉如是丰盈的太阳转······反刍?我不是畜牲谁是畜牲?我只有一个而非四个胃。我的反刍与我的胃毫不相干。我根本就不吃;青草、干草一律不沾。我看进眼里的是文字,经由视觉神经传至大脑——假如文字蜂拥而来,我何能辨认?何能理解!又何能记忆?其所以反刍:浩浩荡荡几百万文字潮水般涌来,非经理解的上牙和记忆的下牙反复咀嚼······我看了岂不白看?啊,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的结果,是我熟识了这位既是柏拉图的高足也是古希腊最伟大的思想家,其博学多才和叹为观止的远见卓识,其为奴隶制举纲张目之众望所归的作为,纵观古今,或许唯有我方能与之旗鼓相当而并驾齐驱!亲人啊,我的亲人!我以狄俄倪索斯和萨蹄尔的崇高的名义,不吝耗费不辞辛劳云里雾里辗转运来桶挤桶桶撞桶嗡嗡作响的上等葡萄酒,哗啦啦倾倒在你的墓园,惊天动地,以此致祭······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难道发生了从未有过的经济危机,葡萄酒百日难卖出一桶,白送也无人领情?哇塞,无数桶美酒疯狂地倾倒,亚里斯多德的墓地顿时成了白晃晃的水乡泽国······却又如何是好?狄俄倪索斯和萨蹄尔岂不背上万世的骂名?我冷眼一横屏退了这不祥之音,不智之音,不真之音,不善之音,不美之音,只匆匆一瞥全不把天光云影真当回事的湖水,又若有所思地沿着轻车熟路转起磨来······亚里斯多德不愧为史上最强大者最凶恶者最阴险者最野蛮残忍而又最口是心非者的煌煌思想家,又与我英雄所见略同: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亚里斯多德比柏拉图站得更高,看的更远。我比叔本华——此人仅仅是一个言必谎人的老骗子而已。这时,那个不详之音又在耳旁絮絮叨叨:有其师必有其徒?何爱之空?何憎之溢?随即噗通一声隐入湖水——就要这个胆怯的饶舌汉立即淹死而万事大吉!
  认真说来,我与亚里斯多德无甚渊源·····他认定感觉只能识别零星事物,仅是一类极卑微的常识;理性则是对一般概念的真切的把握并且足以推动其扶摇直上而升华到真理的高度!呸!他这分明是践踏感觉,践踏直接性,践踏诗歌、音乐和艺术,践踏云里雾里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践踏我的伟大天才的名声和贵不可言的尊严,它的铁蹄就直接不由分说地踩在我的心上!暴虐!残酷!严······酷!“他人愈是痛不欲生,我看在眼里便愈是身轻如燕笑语激荡乐不可支”?岂有此理!“或许世上真有这样的通理?”仿佛随风飘来的不祥之音又在我耳边如是低语,使我滚烫的脸颊霎时清爽了许多。
  亚里斯多德戴上了人类理性的桂冠(为何不是荆冠?)却仍不满意,竟又多此一举创造了天高地迥江海汹涌湖泊喧闹的逻辑学!这个亚里斯多德,他居然穷凶极恶地把客观逻辑融入主观逻辑,并且处处彰显客观逻辑的凛然不可侵犯!它更深文周纳地特别强调逻辑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价值,蛮横无理地断定任何真理惟有经由逻辑证明才颠扑不破,逻各斯是一切科学的生命和灵魂。
  事已至此,亚里斯多德竟然还不能打住,继续不管不顾地滔滔不绝(这时不智之音又玩起了“一针见血”的卑劣把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些绝无理性和逻辑能力因而过着草莽生活的人或者那些在与他人相处中从未有过“灵光一闪”的人,他们都无从体现完美的人性,而只有那些在理性的社会共同体中和谐生活的人才有可能展示其尽善尽美的灵魂。
  然则,亚里斯多德究竟有无理屈词穷之时?(冷不防不善之音终于按捺不住而恶狠狠破口大骂:极度贬低他人者必是流氓!极度拔高自己者必是痞子!极度诋毁几乎所有人而又极度美誉一己者必是恶棍中的恶棍,既十恶不赦,又无药可救!)
  然则,亚里斯多德居然还是一个世所罕见的饶舌之人,它左顾右盼而又信口雌黄,竟胡掐什么国家必须依法治理,否则其官其民必愚昧无知,必腐化堕落,必弱不禁风,必屈从统治者的蛮横专断而为虾蟹鱼肉!一个又有法制又有民主又有规范又有自由的宪政社会,鼓励公民自由地发表各自的观点,——公众意见必脱颖而出、深思熟虑而又令人信服的洞见。这样的宪政国家既非富豪亦非穷人统治,而是由天性睿智的中等阶级治理。多数人为宪政国家提供广泛的民意基础。这一政体形态能在公众意见和明智管理之间达致最佳的平衡。
  谢天谢地!亚里斯多德并未面面俱到地提及解放奴隶!他绝对没有提及统治者如何掩耳盗铃如何投桃报李如何点石成金······认真说来,奴隶仅仅是会说话的工具,较之无声或有声的工具,他们不过徒具人形而已!统治者就是狮子的统治——始于强者善,肇于弱者恶。暗无天日的丛林里唯有强盗逻辑,强盗嘴脸,强盗行径,食弱而大!食弱而壮!食弱而强,乘以强则百倍强大千倍强横而强霸于世界!
  看上去亚里斯多德似乎永无住嘴之时······难道他是永不熄灭的火炬?知识起源于感觉——为何不能终结于感觉?神是世界的唯一推动者?是唯一的永恒······原来这位似乎无所不知的伟大智者居然也毫不知情:狄俄倪索斯及其随从萨蹄尔与推动世界的命题绝无瓜葛而毫不相干!
  世界是如何生动起来的,鲜活起来的?天然而已。

  伊壁鸠兽
  我一生做过无数梦,值得一提者极少,热烈的灵魂在一旁督促我翻作文字的,除了查拉图斯特拉的恶梦,就是这个与伊壁鸠鲁相会的或然之梦······
  恍惚在暗夜,依稀在旷野,极高处若有两颗银星向我驰来,距离尚远,我己分辨出原来是苍苍须发簇拥着的一双眼睛,瞬息之间,我与伊壁鸠鲁的铜像四目相射,待飘忽地迎上前去,他竟倏忽不见,只听得一个苍劲的声音在吟咏古老而又年轻的诗篇:

  天平在宇宙,在仙界,在人间,
  物质在左边的圆盘,精神在右边的圆盘,
  它扎扎倾斜,扎扎倾斜,
  忽因系绳挣断沉没于雕塑的云海······

  天平在宇宙,在人间,在此地,
  感性在左边的圆盘,理性在右边的圆盘,
  它悠悠倾斜,悠悠倾斜,
  忽然隐没于呼呼啸聚的浓雾之中······

  天平在宇宙,在人间,在夜里,
  灵魂在左边的圆盘,躯壳在右边的圆盘,
  它左右晃荡,左右晃荡,
  正如硕大无朋的钟摆一样······

  天平在宇宙,在夜里,在梦境,
  快乐在左边的圆盘,痛苦在右边的圆盘,
  它纹丝不动,纹丝不动,
  如此这般浪漫地呈献在世人眼前······

  待我从如歌的行板中醒来,身在阴暗和幽冥之间,飘动的窗帘向我源源不绝放射看不见的粒子,它们渗透我的感觉,弥漫我的感觉,冲撞我的感觉——我忽然悟到:正是这窗帘遮蔽着外面的光明世界。
  伊壁鸠兽
  我一生做过无数梦,值得一提者极少,热烈的灵魂在一旁督促我翻作文字的,除了查拉图斯特拉的恶梦,就是这个与伊壁鸠鲁相会的或然之梦······
  恍惚在暗夜,依稀在旷野,极高处若有两颗银星向我驰来,距离尚远,我己分辨出原来是苍苍须发簇拥着的一双眼睛,瞬息之间,我与伊壁鸠鲁的铜像四目相射,待飘忽地迎上前去,他竟倏忽不见,只听得一个苍劲的声音在吟咏古老而又年轻的诗篇:

  天平在宇宙,在仙界,在人间,
  物质在左边的圆盘,精神在右边的圆盘,
  它扎扎倾斜,扎扎倾斜,
  忽因系绳挣断沉没于雕塑的云海······

  天平在宇宙,在人间,在此地,
  感性在左边的圆盘,理性在右边的圆盘,
  它悠悠倾斜,悠悠倾斜,
  忽然隐没于呼呼啸聚的浓雾之中······

  天平在宇宙,在人间,在夜里,
  灵魂在左边的圆盘,躯壳在右边的圆盘,
  它左右晃荡,左右晃荡,
  正如硕大无朋的钟摆一样······

  天平在宇宙,在夜里,在梦境,
  快乐在左边的圆盘,痛苦在右边的圆盘,
  它纹丝不动,纹丝不动,
  如此这般浪漫地呈献在世人眼前······

  待我从如歌的行板中醒来,身在阴暗和幽冥之间,飘动的窗帘向我源源不绝放射看不见的粒子,它们渗透我的感觉,弥漫我的感觉,冲撞我的感觉——我忽然悟到:正是这窗帘遮蔽着外面的光明世界。
  狄欧根尼
  清夜扪心,我连连自问:我究竟有无妒火中烧之时?然则自问不是追问,更不是拷问,我可以火速作答,也可以笑而不答,还可以自我扮一个暧昧的鬼脸而不了了之。
  然则我又常在梦中演练十面埋伏团团围困万箭齐发的天启之阵,不使一匪漏网,一盗逃逸······
  然则我在白天散步时也常有恶气憋闷在胸——只因有过激情汹涌而致马失前蹄的隔日经验,我自然放缓步履节奏,气定神闲地从浓荫走向浓荫······
  然则即便是在寒热交替浑身暴抖行将散架之际,我也从未想要自己身着污衣、手持粗棍、驮着背囊意欲何为——行乞不如自戕!自戕不如劫掠,劫掠不如像亚里山大大帝那样兵临城下——尔等身家性命全部归我所有!
  啊,犬儒主义的辉煌代表狄欧根尼不像查拉图斯特拉住在山洞里而是住在木桶里——山洞如宫殿,木桶如蚁穴:前者大可为王,后者只配扬尘!
  啊,木桶,木桶,何以为用?水桶,酒桶,油桶,漆桶,酱桶,醋桶,X桶,Y桶,——火药桶!卧倒却是不必,说说而已。贴近?远避?避而不谈,谈而不深?啊,我自称炸药,区区一火药桶,何足道哉?何足惧哉?
  啊。木桶,木桶,何以无主?漏桶!朽桶!废桶!弃桶!桶之不桶,不桶之桶!其裂隙之大,可窥星月!其蛀其蠹,木屑纷纷!其衰颓成尘,何知所踪!
  啊,若是暴雨倾盆——那就暴雨倾桶吧!若是霹雳连连,那就人桶俱碎风卷其形雨没其影!
  啊,何谓“偏不”?
  啊,狄欧根尼以木桶为家,与蛇鼠作伴,居然从前404年活到前324年(一说前323年),苦苦熬过了72个或73个炎夏寒冬,蚊蚋扑面而来却并不撕裂他肢体吃尽他骨肉,单只吸血而已——难道他能有盆满钵满的鲜血可资嗡嗡营营的饕餮?风雪侵滛竟也奈何他不得;他把头紧紧夹在双腿之间,又高高弓起脊背,就像一个被不停抽打的陀螺——逼仄木桶岂有飞速回旋的余地?
  啊,狄欧根尼倒非自娘胎坠地便自囚于木桶之中,他别有一番来历······
  啊,狄欧根尼所代表的犬儒们号称小苏格拉底派,却并不崇尚理性,而乃念念不忘被剥夺的权益和体面但又无可奈何,便从社会中抽身而出,说是回归自然,实则趋向混沌······唯一可资圈点者,倒是其对污衣、饿虱、臭虫、背囊和粗棍以及嗟来之食泔水味的密切感触······但不知除了冷嘲热讽与玩世不恭尚且有无万物轮回之梦?
  芝诺
  谁人不知,斯多亚学派的创始人芝诺鬼斧神工地造就了一个千年王国,从前三世纪到六世纪逾越新纪元前后持续九百余年——我为何眼露凶光而又咬牙切齿?刀斧隐约撞击而杀机暗匿何处?所有这些就唯独我心中有数。
  主人息怒主人息怒!
  踽踽独行的影子连连惊呼,我却闭目有顷,才又觑了觑斜斜的影子,长长地倒吸一口粗气,自顾自踱入一片塔形的树丛······
  好啊,芝诺的高足们踌躇满志地断言:一切知识都只能经由感觉的通道获得。在未获得坠落深渊的经验前心灵是一块白璧;此后这心灵碎裂成血点子随风飘逝,只留下一截惨不忍睹的蛇尾。这血肉模糊的蛇尾由思维进一步逻辑推理,从而形成“鹰首蛇尾”的概念及“坠渊必死”的判断。任何认识过程都在心灵中留下清晰的轨迹或深深的划痕——痛吗?既不是短促的剧痛,也不是漫长的深痛或痛定思痛······假如像灵光石火般一闪即逝的所谓“虚无之痛”、“极端之痛”、“世纪末之痛”、“后现代之痛”,则最好不过!难道心灵果真是一种空气与火契合的物质?假如大气中百分之七十七的氧气浓缩在一隅之地并与飘飘飞过的火焰浑然一体,必将发生空前惨烈的大爆炸,首先被摧毁的就是心灵,次第被灭绝的则是心灵所感知所领悟所推测所判断的一切!烈火灭绝万物,此后世界就重新开始,一直持续到一团新的恐怖之火将它吞噬为止。这个过程不断重复,不断有新世界,不断有新火焰!
  啊,听我说呀,这难道不正是万物永世轮回的维妙维肖的翻版?芝诺创立的斯多亚学派在先千年,我在后千年······假如万物能不断重复自己,那又如何改善这个世界?谁是皇帝,其相同者永远是皇帝;谁是奴隶,其相同者永远是奴隶。一万年以后还真的会有皇帝和奴隶?万物永世轮回,看似迷信,实则······它就是迷信?皇帝永远是皇帝,奴隶永远是奴隶——冰雹生成就为了轰击麦苗?我们对此虽有异议却无能为力;或者金碧辉煌珍馐美味地享受,或者风吹雨打饥肠辘辘地忍受即令忍无可忍也还得硬着头皮忍气吞声哪。别无蹊径,我们必须大哭大笑地扮演上天赐予的角色,不是高举斧钺,就是在斧钺之下身首异处。
  如此这般,在逻各斯之光辉耀下,万物永世轮回说即令排除了抄袭之嫌疑,也还大有因袭之困惑,最后则难免陈陈相因之一塌糊涂。
  啊,听我说呀,难道这就是天意,难道天意无处不在?芝诺创立的斯多亚学派强调政治责任和坚韧品格,笃信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普适原则,由此演变为罗马帝国的国家意识形态······最初的禁欲主义、个人主义的逍遥遁世,如今只剩下徐徐溶于悠悠碧空的一抹淡淡的月痕。
  啊,听我说呀,难道芝诺的千年王国乃是天意所造就?难道我梦中的千年王国就只是罗马帝国云里雾里回旋而来的海市蜃楼?
  啊,听我说呀,一切都是天意假如我不是独往独来而是像芝诺那样呼朋引类——因为天意,年轻的威廉皇帝仍将对我的煌煌大作不屑一顾!假如我不是大言不惭未着边际一锅浆糊——因为天意,俾斯麦首相仍将对我的所谓汹汹敌意置之不理!假如我不是跳踉咆哮“取缔宗教”、“灭绝道德”、“终结一切社会形式”——因为天意,皇帝陛下和首相阁下仍将对我的有关建立空前大帝国的铁血条陈不闻不问!
  啊,听我说呀,天意如此,何所祷也!
  啊,芝诺,我听到你碎金裂帛的笑声——难道你自以为已然笑到最后?
  普罗提诺
  孤悬暗处的钟摆永恒地细数我的心跳,秘数我的心跳,追逐我的心跳,鞭笞我的心跳。······啊呦,听我说呀,谁在翻烤我的心灵,撕裂我的心智,诸塞我的心胆?是三世纪的埃及人普罗提诺黑色的眼神还是我自己白色的指甲?究竟是三世纪可怕还是十九世纪恐怖?
  我的灵魂予以沉重的跳跃以演示它强硬尖锐的存在,而非存在的身体发肤则早已被漆黑的狂涛巨澜席卷而去······所谓“太一”不是太阳又是何方神圣?他是可感知可触及可驱使的“驴形”还是不可理喻不可言说不可告人之“马影”?“太一”将诸多鬼影般的灵魂徐徐投射到茫茫万有,像光源一样照亮周围,光线随着他的光源辐射出去逐渐减弱,直到消失在不由分说的黑暗之中······这究竟是黑漆漆的诗意还是白晃晃的真理?
  假如真把灵魂从肉身中解放出来,则我便与世界灵魂亲密地和谐地融为一体······难怪!我手无缚鸡之力,而灵魂!却顶天立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呼风唤雨!拔山倒海!化作冰雹!轰毁麦田!
  伟大灵魂已解脱而远盾,余下之渺小肉身,立即暴露!立即腐朽立即火焚!立即扬灰!立即明净!立即清爽?
  然则,如此这般令天地颤栗之兜底激变,竟假谁之言!假谁之意!假谁之力?
  然则,太一即是太阳,当它燃尽熄灭之时,我们身处的地球究竟是心力耗尽一头栽倒黑色的太阳上去,还是重为不可名状的星云,苦苦期待新的太阳新的光源新的热力?
  然则,太阳不是太一,乃是非存在的庞大的僵死物体,而太一则是作为精神性最终基础的浩茫存在,即卡俄斯式的挟持万物的力量中心。
  然则,太一之似光非光的光源及其闪闪流射的光线,又从何而来,往何而去?
  如此这般,柏拉图的太阳之喻竟被忽悠成了太一之喻;而后者之新,难道就是激起了我的非驴非马的义愤?

  卡尔内亚德
  微风把一粒沙子吹进我的眼睛,刺痒难当,流泪不止。微风吹得进来,大风也吹不出去。只因我的眼睛太小,而沙子无疑嵌入眼皮的某处,无情的吸力远大于有义的推力,所以大风吹不出,泪水冲不出。
  然则,我并无任何理由怀疑肇事之风此举乃刻意为之。
  然则!世人却有充分理由怀疑我对古今哲人的横生枝节的诋毁;或因疑神疑鬼而诸多偏颇,或因烈火烹油而莫名狂躁,或因病入膏肓而险象环生······
  然则,我头顶怀疑之盔身贯虚无之甲手执极端之盾,就这样仓促迎战世人的病理学之千呎长戟——鹿死谁手,或已见分晓。
  如此这般,我为何不以早早摆脱信仰羁绊的宇宙寻求者而坦然自居?
  混沌初开,怀疑论的创始人皮浪认定我们面对任何事物都只能盲人摸象;象是支柱!象是城墙!与其信口胡说,不如面壁沉思——即令两手空空,一无所得,却绝对不会收获满把蒺藜而鲜血淋漓!
  如此这般,我为何不以上下求索的袖里探究者或学富五车的壶中无知者傲然自居?
  危乎高哉,怀疑论的另一位仙风道骨的大师卡尔内亚德有所谓“或然主义”的创建——怎奈我对这璀璨的珍宝竟视而不见;谁都可以对一个命题陈述内容之或然性做出自己的哪怕是胡言乱语的评价!谁都可以对任何一个偶或碰到的模糊现象默默体察;如相互融洽的感觉印象仿佛和谐星空致密明幽浩瀚无言,则或然性就美不胜收而相安无事;反之,如相互冲突的感觉印象好像两军对垒剑拔弩张大战在即,则或然性就血口大张、泪眼朦胧······从这种强调或然性的温情脉脉的怀疑论出发,我们在黑暗中距离万千真理之曙光便越来越近;如若系统地收集新旧信息,并对诸多信息之间的和谐与冲突予以缜密分析,我们就会探囊取物般获得过去未来的惊天的秘密。
  然则这类或然性绝对不可以预先设定!假如预先锁定火星四溅的或然性——它必化作高高举起对准我们天灵盖绝对不可承受的黑色重物!
  然则!怀疑论的扫荡锋芒指向感觉经验,指向归纳和演绎的有效性;我们无从对外部事物的普遍原则(普遍主张或预设)具有确定的知识,以至于唯一站得住的主张是空位的无立场。怀疑论者满足于观察而不做出判断。
  然则,我绝不是温情脉脉的怀疑论者!看哪,我的极端怀疑论始终洒落淋漓的鲜血!
  啊,听我说呀,我会不会从极端怀疑论者发展到疑无可疑惑无可惑而接连几个趔趄与自我怀疑迎头相撞:权力意志有耶无耶?万物轮回真耶伪耶?超人之类实耶虚耶?
  啊,听我说呀,乘风归去的或然性几等于零,而粉身碎骨的或然性就在疏离荡漾的危崖边缘,就在颤抖的脚下,所以,渴求真知无异于祈求速死……所以,或许我理应就这样永远站立浮浪的空中?

  奥古斯丁
  在霞光中缓缓回旋的勃朗峰为我作证;我有过头晕目眩的瞬间,却从未有过眼花缭乱的时刻!恰恰相反,我的犀利目光神矢般穿透过去未来所有人的灵魂颤抖的哀音愈来愈低,我的立足之地却愈益抬高……因此之故,一旦剥去所有人的层层伪装,即可看到一块贯通前胸后背的紫斑,若有人问及我的犀利的目光是否丘比特之箭,则我碍难作答,不屑作答,或淡淡一笑,而答非所问。
  然则我的炯炯目光狂飙似地掠过奥古斯丁的头顶,待霍霍闪电几度耀亮他的鼻尖,我已将他一生的行状条分缕析梳理多遍……奥古斯丁生于354年,卒于430年,活了76岁,神学权威,基督教教义集大成者。他早年或有劣迹,后浪子回头——何以如此?纵然我支吾其词,亦必另有隐情······此人神往而迷恋新柏拉图主义所谓太一之光,而这一世上最伟大最核心最神秘最无稽最或然的迷你存在,则远离这位神气活现的布道者何止百千万里,所流射的莫须有光线,或早在他出生前许多年即已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中······
  啊,听我说呀,奥古斯丁歇斯底里地跳踉咆哮要弃绝异端分子,必为火光闪闪的宗教裁判所之父,必为圣巴托罗谬之夜大血案始作俑者,其罄竹难书之罪恶,尚待有识者细细的一一评说!
  然则奥古斯丁竟然信口雌黄地胡说败坏罗马帝国者乃是异教徒而与基督徒无涉!
  然则我为何在死死盯着奥古斯丁的隐约背影时,却心惊胆战地看到自己的灵魂与太一之光渐行渐远而徐徐迷失在黑暗中,竟至于无声无息?啊,我满身蚯蚓般的冷汗缘何而来?我会不会蓦然倒地猝死——会还是不会?
  啊,听我说呀,奥古斯丁断言,世界历史,由神袛或超人预先设定——或许他就要惊乍乍冲口而出;世界历史就是万物永世轮回!
  何谓上帝之城?何谓世人之都?何谓罪孽深重?何谓蒙昩主义?所有这些神袛和君主的呕吐物与我何干!
  如此这般,我与这奥古斯丁之间莫名奇妙的深仇大恨痛痛快快地一笔勾销。
  托马斯•阿奎那
  窗外天蓝如梦,我呷了口水,又把托马斯·阿奎那的《神学大全》匆匆浏览一遍,不由得两眼喷火,胡髭乱翅,竟往书桌上猛击一拳,却痛苦得暴跳起来;右手的小指戴上了不详的指环,骨折了!
  啊,竟不是为狄俄倪索斯的荣耀而拍断了指骨值得吗?
  我与阿奎那不共戴天——他只活了49岁,并且在1274年就早已呜呼哀哉,倒是千真万确与我未共戴天呵。
  圣者阿奎那称理性与信仰各有活动领域,但两者统一于神袛的绝对真理之中。
  啊,听我说呀,这位空前绝后的反异教徒的圣者和神学泰斗,居然百密一疏,未曾大声疾呼地主张理性和信仰相互渗透,理性渗透信仰,使信仰有理有据乃不致颠三倒四地终成迷信,而信仰渗透理性,使理性有所皈依而不致悲怆凄惨地落花流水······
  啊,圣者阿奎那,泰斗阿奎那!他绝顶聪明地因袭亚里斯多德有关第一因即第一推动力的高论,推导出上帝的沉稳而活跃的存在,并且认定世界是上帝从虚无中创造出来的。时间有开端,而有无终结尚不得而知;空间有头绪,而有无边际亦难以明瞭。
  难道惟有或然之光及其投射的影影绰绰的灵魂命已铁定,无庸繁议?难道把世界描绘成递相依属的梯次结构,每一低级的存在都把较高级的存在看作祥光闪闪的航标,亦属命定而禁止哗然?难道上帝高踞于云端之上预定祸福灵光倾泻忽远忽近,而无限威仪内外,就没有凯觎者的凶睛在闪烁浮沉?啊,我好像记得……看哪,实有如此这般一个人,在薰风沉醉萤火游移的仲夏夜权借梦游人之口,竟向浮光掠影乞求永恒,索求永恒,哀求永恒!这人是谁?我似乎深知,但我是否决不会说出来?
  啊,圣者阿奎那!泰斗阿奎那!我事先向你深鞠一躬:对不起,你所杜撰的天国之金边银梯及其向人世的延伸,科学已经证明——我何以竟口无遮拦地呼吁或援引科学?
  啊,泰斗阿奎那,我倒要请教何谓决定事物属性的“隐秘的质”?或许只怕是躁动不安急欲扩张戏剧性膨胀而乃宏亮地脱颖逸出的一种有异味的气体吧?
  啊,泰斗阿奎那,你毕竟说对了一半:“上帝规定了上等人统治下等人服从”——打造这一空前绝后之铁血法统者决不是上帝而只能是尚在孕育中的超人!
  啊,泰斗阿奎那,你错下地狱已久所以仍不知情:上帝早已隐居幕后——此乃“上帝已经死了”之一种神秘主义的外交辞令。
  路德
  在我的书斋里,我举杯呷了一口——墙壁上颤抖的影子举杯啜饮而后仰面畅饮……
  我所啜饮畅饮者,并非我所沽名钓誉的美酒,实为我所秘造的真理……所谓真理寓于酒,疑之者万万人,信之者仅一人。
  然则,这“万万”与“一”,俄顷轮回,或神乎其神,或速乎其速,待一片废墟退为遥远的背景,“万万”已是“一”,“一”已是“零”。
  十六世纪的马丁·路德,正是不畏劳苦既绞尽脑汁而又挥汗如雨酿造这类或然真理之一代宗师。
  当拯救变成了救赎而救赎变成了叮当作响的金币,冠冕堂皇的圣礼也就异化为坑蒙拐骗的迷信和弯揽编旋的巫术:谁口惹悬河谁就是祭司?谁骑着扫帚谁不是巫婆?
  然则信仰何能凌驾于理性之上!若是理性面目全非地坠落成为神学的婢女则理性又何能成其为理性!
  如此这般,路德的沉重信仰变成了一地鹅毛,所有煮熟的肥鹅都被贪婪成性的非理性主义者吃了个精光!即令有人指控我有散落在饕餮现场的死活证据,我仍要义愤填膺地为路德鸣冤叫屈而愤愤不平!
  然则路德不愧为满腹经纶的神学博士,他有理有据地以上帝的意志为万物的尺度:“他的意欲是对的,不是因为他现在或过去有义务这样意欲;而相反,因为他是这样意欲的,所发生的才必定是对的。”这与中世纪第一个经院哲学家安瑟伦关于上帝独立存在之“论证”当有异曲同工之妙:“完满之物的观念本身是完满的,而完满之物必定存在着;因为没有存在的完满之物不如具有的完满之物来得完满。”所有这些精典的废话如若不是,废话乘以废话,则必为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某种气体……难道所有这些精典气体推砌起来的高台,就成了无拘无束绝对的最高权威上帝的立足之处?
  攻其一点,全面开花,就此毁灭,无踪无影?
  然则路德滴酒不沾,他咕噜咕噜畅饮的全是不洁之水,而且血盆大口喷溅而出的却是浇火之油:当国家舞剑之时,它也是在侍奉上帝!一个没有世俗政权的社会,必将暗无天日,乱作一团,人对人的战争必永无休止,人对人的地狱必司空见惯!人实际上是一头必须用锁链和绳索紧紧束缚的猛兽,否则他必吃光所有的同类而独自慢慢地冻饿而死!
  然则,我尤为值得庆幸的是:路德提到消灭异端却可笑地大张迷信之艳帜:“异端是一件唯灵之事,你无法用铁将其击碎,用火将其焚毁,用水将其淹没。这里有效的唯有上帝之言——上帝之诅咒。”
  然则路德对犹太人却斩钉截铁地六亲不认:“基督徒的责任就是烧毁犹太教会堂!拆掉犹太人的住宅!迫使犹太青年做苦工!”
  啊,听我说呀,我绝对不是路德宗教义亦步亦趋的虔诚信徒,而是高踞于路德们头顶之上的所有非理性主义之集大成者,亦即面目模糊的点石成金者和贵不可言者。
  无名氏
  我的眼皮莫名其妙跳了几下,便自我笑问:今天若有灾祸发生,会不会是一颗来历不明的石子擦破我的鼻尖而后不知去向?待垂下头来,书案上一本无名氏所著亦无书名的单薄读物赫然闪入我的眼帘,翻开的那一页蹦出一个醒目的问题:“一个生来就有两颗头的怪物,应该被作为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接受洗礼?”这样一个有趣的题目倒令我思绪纷飞浮想联翩……常态之所为常态,就因为有异常存在。若是常数吃了知善恶树上的智慧果而化作内涵诡谲外延怪异的变数……看哪,这是何等伟大的进步呵!继承是常态,变异是对继承之棺的突破——向前突破向广处深处突破向光辉灿烂处金鼓齐鸣地突破乃是大概率事件!因此之故,变异是长着一对斗鸡眼的先锋!变异是天地翻覆的革命……难道我唯恐天下不乱?天下未乱我先乱,天下已治我未治……所谓的怪物虽有双头,却只有孤独的一颗心脏;虽有两双眼睛,两对耳朵和四个鼻孔,却只有孤零零的一挺躯干——要之!这怪物的双头较之单头,如有三倍五倍甚或百倍千倍的饥渴难当,则我必以狄俄倪索斯的名义准其以两个人分别接受洗礼;如双头与单头对饥渴的感受大体相当,则我兴致不高地以萨蹄尔的名义嘱其以一个人受洗草草了结此事。
  然则我抬头不经意一瞥,窗台上有一只黑炭似的鸟儿自顾自蹦蹦跳跳,忽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振翅飞去,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
  无名氏之二
  有一日薄暮时分,我忽然打了一个寒战:房间里为何黑影憧憧?啊,我晓得那是树影婆娑,那是窗帘飘逸,那是玻璃窗和镜子相向的奇特反光……然则寒战连连!难道我果真看见了成群的鬼魂蜂拥而来?难道他们要将我撕碎吃尽只剩下半只耳朵?不!决不!我倒要反过来将他们撕碎吃光并且不剩下一根脚趾!啊,不!决不!我决不能与他们半斤八两:人是人?鬼是鬼?啊,人在每一瞬间既是他自身又是——或风?或雨?或飞鹰?或猛兽?或苏白克?或吸血鬼?但决不能与他自身的本质相差太远!啊,我不是哈姆雷特,既不相信有天堂,也不相信有地狱,更不相信早晨露水带血天未黑尽尚有老鼠乱蹿就会有鬼魂出现……我平生是否做过亏心事暂且不谈——不,我想起来了:啊,我寒战连连仅仅是因为我在午后欣赏了又一位无名氏捧献的一朵奇葩!在博洛尼亚,有一些学生公会,校长和教授居然是由他们来选择和辞退!讲师若是讲课迟到,若是偏离教学大纲,若是跳过课文的困难段落,学生就可以对他罚款!若是学生拒绝上一位讲师的课,这位讲师就会像一个无赖或叫化子那样卷行李走人!这还了得!这些学生简直无法无天!他们就是谋反,就是造反!看哪,他们已经打造了堆满地下长廊的杀人利器!他们已经草拟了蛊惑人心的反叛宣言,拟定了杀人越货的血腥布告!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快快把他们统统抓起来吊死,就像早年间吊死那一帮海盗一样!啊,绞架一字排开,一只只圈套在空中忽悠……
  灯烛刷地亮了!我两眼一花,身不由已又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摸了摸滚烫的脸颊,自知很有些失态,也很有些急不择言、语无伦次……作为语言学家,任何口误都无可宽恕?不,我决不能公开咒骂这些学生——假如我不想激起公愤,或许我只能阳则谄之以甘言,而阴陷之?不,我的老师李奇耳似无如此作为……博洛尼亚的那些学生已是古人,他们早已入土安息,千年过去,坟也塌了、平了,碑也倒了、碎了……或许在若干有心人胸中一直就有那么一柱如壁如削的高碑?
  灯烛又“噗”地灭了。擦火柴点燃,又“噗”地灭了……如是举动非我所为,非我所命,但我知之甚祥,了然于胸,因由我亲眼所见……我又寒战连连,好像就要把我震散架,震成一撮黑色的碎渣……
  然则我睡着了,虽在梦中又几番寒战连连,却终于没有惊醒过来。

  无名氏之三
  这再一位无名氏倒酷似地府的差役,一上来就不由分说,哗啷啷抖开铁链,紧紧锁住我的脖子,拉了便走……幸而我心中有数,东窗事发,而铁索锒铛,早迟总有这一天……
  啊,我的辩词在心中汹涌激荡……听我说呀,难道这就是天理: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直到斯多亚学派一脉相承;从理性到理性,除了理性再多此一举地加上逻各斯,到头来,拆穿了说,以势压人而毫无理性地驱逐无因之果无果之因无缘之灾无故之变无凭之说无稽之谈,义无反顾,毫不容情!听我说呀(绝无声泪俱下而或有声嘶力竭),难道这就是所谓真理之核,每个人无不从属于茫茫宇宙,无不是浩瀚尘世一粒细小的原子,个人理性在宇宙的普遍理性中自有大显身手而又从容回旋的时间与空间……难道所有异端邪说——我或许意识到又要血口喷人赶紧打住而改口说:难道所有这些无凭之说无稽之谈织就的网罗就不曾将我们自身囚禁在其中而迭遭毒刑而遍体鳞伤?听我说呀,既然每个人心中都闪亮着一掬“圣火”(理性之别名)的火花;既然我在自己的空间已然大显身手,我又为何不急流勇退,弃绝未钓之誉而死抠已沽之名?不!不不不!难道斯多亚学派筑就自己的千年王国,已臻于至善,止于完美,既无稀疏的黑子,亦无隐约的瑕疪?不!不啊,不!在这里,我必歇斯底里切齿号叫:所谓“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传闻,据信已被坐实为所有谎言中最卑鄙、最龌龊、最烂污、最下贱、最坑蒙拐骗、最臭名远扬、最毒气四溢、这样的,弥天大谎!况且,上帝已经死了!既有见证者,又有掘墓者,更有葬礼主持者参与者起哄者一摞摞血淋淋的卷宗铁证如山!既然上帝早已时过境迁,因此之故,我以披枷戴锁者的罪嫌身分气势汹汹地宣告:所谓“人人平等”的信条立即废止!所有坐实“上帝死亡”的证据是否具有永久魅力暂且不谈,我转而大义凛然地质问诸位黑漆漆的审官:在天界,在人间,在冥府,何时有平等,何处有平等?试问天平如不倾斜,人们又要它何用?难道!难道!难道每天频繁核爆炸光芒万丈的太阳和一团漆黑而又无声无息的月球可以平等吗?难道宙斯可以和萨蹄尔平等吗?难道维纳斯和目不识丁的村姑可以平等吗?难道大皇帝和小奴隶可以平等吗?难道虎视眈眈的独裁者和唯唯诺诺的大臣可以平等吗?难道高贵的雅利安人和制造鼠疫的犹太佬可以平等吗?难道挺胸突肚的饕餮者和只剩下影子的饿殍可以平等吗?难道肆虐的洪水和如蚁的灾民可以平等吗?难道天良丧尽的烤脚贼和招无可招的哀号者可以平等吗?难道赤膊的刽子手和待决的死囚可以平等吗?难道一跃而起的狮子和防不胜防的野牛可以平等吗?难道牧人和他那珍珠般撒在草原上的羊群可以平等吗?难道——我剥你的皮抽你的筋活取你的肾就是在和你玩儿“平等”的游戏吗?不!不不不!无论现在,还是过去和未来,所谓“平等”不是有毒的谎言,就是空洞的戏言。但它或许又是茫茫黑夜中一座明亮的灯塔,命运和渴望之顺风吹送着我们乘坐的自由之船,在它的引导下或许可以避免触礁沉没,使我们不致死于凶险的海难。不!人们并不总是能够像喜剧情节那样逃脱灾难的网罗,恰恰相反,多数人总是在痛苦的泥潭中徒劳地挣扎……即令最坚忍的斯多亚主义者也并不总是能在遭遇无妄之灾或遭受致死疾病折磨之时会感到丝毫的幸福……以往和现今的种种人生哲学,几乎全部无法给予曾经许诺的满把珍宝……任何人一旦两手空空离开这个充满眼泪和苦难的山谷皆立即,全无踪影……不,惟独我是个阴惨凄恻的幸运儿……不!当我从梦中满面冷汗地醒来——直到三天以后,我才发现曾几何时的如雷吼声早已震破了自己的耳膜,竖起的两耳巨痛难当!

  伽利略
  这一夜,窗外为何恍如白昼?我疾步蹿出书斋,跨越博斯普鲁斯海峡无果,却得以浮沉于莹莹的荒荒的香气横溢的月光之海,不亦大乐乎!不亦大利已悦已而不损他人毫发乎!啊,此时的月光迭宕幽远……棲棲花树尚存,柔柔芳草安在?
  当年,伽利略举起望远镜看见月球上的山谷,他在颠覆天地有别的传统观念因而喜上眉梢之余,不知对空虚的月光假透了的柔美是否厌恶至极?
  或许,伽利略自有深刻的理智而决不会像我这类诗人自认满腔义愤而轻易动怒、无事生非——或许自我感觉也多少很有些无聊吧?我是就此大彻大悟幡然悔改还是继续虚张声势地作下去啊?
  伟大的伽里略作为科学家之最重要的哲学贡献,即是以一个开放的无限的宇宙屏蔽那种等级性的有限的宇宙,消融了“月下世界”与“月上世界”之间绵亘的冰川。
  伽利略认定世界的客观性、无限性和物质的永恒性,在此基础上断定数学理性乃是打开真理之门的唯一钥匙。
  我有海阔天空的数学知识。但我心中究竟有无磅礴的数学理性——我很清楚,在我,诗歌乃是一面大而无当的哈哈镜……我是否已经或者将要变作一头恐怖的狮子?
  我有三角形、圆形和其他几何图形叠加回旋的概念。但我毫无追逐这许多变化多端的几何图形畅游寥廓世界的柔美雅兴。
  啊,伽利略,走下去吧!
  然则,为何这话听上去倒像是别一种尖酸刻薄的热嘲冷讽?
  啊,那时,伽利略心中吼声如雷:地球在转动……听我说呀,他守口如瓶的代价高昂:自我雷殛,又盲又聋,在惨烈的封杀中度过余生。
  我?
  谁乐意披枷戴锁就让他快意吧。
  远景而非近景……寒战连连,早已恍若隔世。
  拷打的威胁倒在其次,鲜花广场的火刑烈焰腾腾,受刑者的哀号穿越时空而来……谁不望而却步?谁不闻而倒退?谁不问而惊惧?谁不切而远遁?
  然则,我主张将罪犯钉上十字架——谁是死囚?谁是看客?谁是行刑者?谁是……让他人把自己钉十字架的法官?冥冥中有一根模糊的手指点点我的鼻尖说:你改悔吧!
  然则,真正恐怖的,既是惯犯,也是惯性……腐朽的世界观土崩瓦解,我不必打洞就造了个还算舒适的窝。
  然则,广袤的阴柔的慷慨施予的月光人见人爱,且不管它真耶假耶。

  马基雅维利
  不知何时,不知何处,我的眉心挽了个戈尔达乌姆结,紧闭的双眼忽然睁开:啊,1527年死去的马基雅维利竟悄没声息地向我走来!他衣冠楚楚,神情阴郁,乍明乍暗,信步走来……这人来历不凡,好生了得!他出身贵胄,曾参加推翻美第奇家族专横统治的武装起义——丝毫不像我老是空喊“正午到了!”“午夜到了!”“时候到了!”却到头来连多少有点火药味的烟花都不曾放响一两筒!马基雅维利那才不愧是一条好汉!在正义和进步的旗帜下,他担任佛罗伦萨共和国军事外交十人会议的秘书,风风火火地组织国民军,又分身外事,纵横捭阖,语惊回座,既成辞令,即为范例。美第奇家族卷土重来“光荣”复辟,他未及远走,不久被捕,迭受酷刑,后被判流放他乡——当然不是意大利的髑髅地……不知何故,罗马帝国的十字架倒下后就再也未能重新竖起来?倒是有绞刑架,但比起十字架……唉,天差地远哪。谁说我还好没有在光天化日下捶胸顿脚?他剜我一眼,我必剜他十眼!噢,此后马基雅维利埋头著述,不问世事——他当然不能与伽利略相提并论……或许他从佛罗伦萨起义的失败中悟到了神秘的天机——惟有君主的铁腕独裁和庸众的狂热拥护才是唯一的完胜之道。谁神往法律谁就是胡里胡涂自我画地为牢!谁迷信道德谁就是昏头昏脑地自作自戴枷锁!谁恪守条约信守承诺,谁就是汗血之马蹒跚之牛蒙眼之驴侍宰之猪!然则万物皆有变异万事皆可通融,如果君主隐身于法律之中,凌驾于法律和道德之上,而且本身即是法律和道德不可冒犯不可仰视的象征,那自然又当别论。理所当然,君主乃是法律和道德之唯一制定者!唯一裁决者!唯一执行者!君主不但审理臣民僵硬的低眉顺眼的肉体,而且审判臣民战栗的左顾右盼的灵魂!因此之故,可以断定:过去未来都绝对不存在任何用以约束君主行为的律令条例和道德规范!深宫之侧,禁苑之内,刀斧鲜明,剑拔弩张,岂容一双窥视的眼睛,一支贴墙的耳朵!以国家利益作为压倒一切臣民利益的阿尔卑斯山之重!以皇权为纲的权力系统作为嗾使法律和道德所向无敌的长鞭之噼啪作响!君主为达到乍阴乍阳的目的,大可采取血腥的、肮脏的、诡诈的、煽惑的、蒙骗的、翻云覆雨的、出其不意的、形影俱无的、不可告人的百千种手段!外交以国家实力为后盾,以大军云集为筹码:或笑里藏刀!或酒内下毒!或以快打慢!或以缓济急!签约之日即毁约之时!相握之情即扼喉之意!和谈之宴即开战之席!后退之钲即进攻之鼓!君主惟有一个道德核心:确保社会死水一潭,以便王城固若金汤!君主的权力意志就是法律和道德:此乃增强国力恣意扩张的唯一通道,亦系保护公民使他们免遭相互侵犯的唯一担途。然则拥护君主权威者和对君主权威稍有微词者之间发生冲突,君主必毫不迟疑地护佑前者而粉碎后者!然则!如果某一位大智大勇的臣僚篡夺了君主的权力,并且立即大赦罪囚,三年免税……谁有异议,必斧钺加身而为肉泥!我但有说项亦以不动声色隐忍为妙……马基雅维利来了又走了,他的背影正在消逝……我心头一紧:朦胧的超人,模糊的权力意志,又如何超越大山压顶的君权,苦无良策,苦无周全之策!何况万物永世轮回,一个周期,马基雅维利还将出现,那又如何是好?
  然则,马基雅维利学说之精义,不过“集权”而已。如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一矛刺穿了风车,而被卷了个人仰马翻,乃不得已而实施下策……沦为附庸。
  洛克
  夜间无眠,白天头痛,呵欠连连,酸涩的眼睛半睁半闭,无奈无由地左顾右盼,却空无一物,见无所见……忽然,我下意识地在纸上写了一行花哨的“狂草”;洛克是否苍白的智慧木偶?我在额上轻轻拍了拍,又在书案上重重击了一掌,这才清醒过来,眼睛眨了几眨,啊,当然不是!
  平心而论,较之洛克,我更苍白,更像一个捕风捉影而无事生非或花枪在手乃不得不舞的巫师。较之于我,则洛克更像满怀热爱而行云播雨的神祗——不!洛克不是神祗而是一位不蓄须的清清爽爽的跨世纪的哲人。他生于1632年,到十八世纪初满过72岁才留恋地依依不舍地极不情愿地撒手人世。他认为没有感觉经验便没有任何知识。人乍一出生,心灵就像一张白纸,所谓观念乃是经验之笔一划一划书写上去的。他把感觉经验和心灵经验多少有些牵强地当作两个独立的源泉,任其各自在黑暗中白花花地涌流……难道它们也像我常挂嘴边的一句口头禅:彼此毫不相干?
  洛克啊,如果地平线、海平线是真实的广延性在人脑中的反映,那末,蓝天、鸽哨、鲜花这些真实地或静止或运动的色彩、声音、气味,在人的感官中及时或徐缓的反映,又如何不具备客观意义呢?前者和后者又如何有所谓第一性或第二性的区分呢?又如何不是主观之物渗透主观之心相互交融浑然一体呢?
  洛克认定君主立宪制是最好最优最佳的国家形式;立法权是凌驾于国王之上的最高权力,属议会;在议会和公众雪亮眼睛逼视下,依法执政权和结盟权属国王——不是大权独揽恣意妄为引发祸端而是秉承公意兢兢业业有所作为。由是,议会执宪政国家之牛耳,视国王为国民之最大的公仆;不是议会向国王宣誓效忠,而是恰恰相反,国王必须恪守宪法而忠于国家和人民。
  洛克所著《政府论两篇》,被誉为自由主义的圣经,既有启蒙的天意浩荡,又有平等的海啸汹涌……洛克意欲何为?请看数百年来风起云涌的大千世界!
  苍白何在?一地木屑碎渣。唯有满天的智慧之珠如永恒的春雨,暗暗地润泽雾中的麦苗而悄无声息。

  弗兰西斯·培根
  在我的书斋,曾几何时,我一天从容而厌恶地对付过二百本哲学书……纷至沓来的黑色废话,却飞出了幻想的蝙蝠,爬行着偏见的蜘蛛……当白晃晃的哲人之石鲜花般怒放,间或倒真有金黄的光焰一闪即逝……打火石而已。看哪,大河两岸满是毫无生气的卵石,连一只寻常的贝壳都难觅踪影,遑论把人惊喜得一蹦三尺高的——眼疾手快变出来的金子!话说回来,二百本哲学书,摞起来足有一层楼房高,一旦倒塌,嗯,倒不仅仅砸死个把人……此话怎讲?啊,我说过的所有话都不可仅仅从字面去参悟!它应有尽有混沌的无序的无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喻,又有如同驱赶盲人摸象而又将所有盲人斩尽杀绝的凶险的寓意……时间一长,因为没有任何因果性可以直视旁观归纳分析演绎判断,我面对镜子中两眼凶光闪烁的人物竟认不出是谁的尊容,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和此人好像见过面,好像很有些渊源,很有些瓜葛……啊,我记起来了。
  啊,听我说呀,我这就直截了当地宣称:所谓“一天对付二百本哲学书”,打开所有的门窗说:即是对迄今为止所有哲人之大不敬亦即公然的蔑视——谁是苍白的智慧木偶?诸位就是!
  然则面对弗兰西斯·培根的哲学著作,我赶紧换上一付笑容可掬的面孔……
  种族的幻像!这类幻像盘根错节而牵绊着人类智慧的本性。因为人类的智慧就像一面凹凸不平的镜子,它把自己的本性渗透在事物的本性中,所以反映的事物是歪曲的,畸形的,非驴非马的,非我非人的……难道我这是在颠倒地自我定评?
  在这里——在哪里?一个名曰“因为”的乞丐和一位名曰“所以”的富翁紧紧捆绑在一起,不但乞丐富了,而且富翁更富!“因为”和“所以”都富得昏天黑地,一塌糊涂;我这就要凄厉地切齿号叫:谁穷愁潦倒?谁满身异味?谁活成一个波光粼粼的千里湖泊?谁死成暴君脚下一长串或大或小惨淡的零?
  在哪里?——在这里,好一个名曰“因果性”,却酷似查拉图斯特拉梦中的顽童,竟向我吐了吐舌头而又凶声恶气——却也倒像是我在自我咒骂:时时有你的形,处处有你的影,在我之前,在我之上,在我之后,追逐我的躯壳,缉拿我的灵魂!
  洞穴的幻像!一个人所受的教育,养成的习惯,嗜好,其经历,其环境,其悠悠牵绊,其殷殷情致,不知不觉间变幻成了禁锢他的洞穴……从深深的洞穴往外窥探虚无缥缈的万事万物,则难免本末错位而缪误丛生!
  逃出洞穴!远离洞穴!且将洞穴的阴冷、潮气、束缚和种种虐待所致肉体的精神的创伤……寄予洞穴之外灿烂的阳光!
  市场的幻像!没有一个人心存侥幸不被喧嚣的毒汁四溅的市场血口所吞没,待排泄出来已是臭不可闻的污泥浊水……惟独我!只有我!明处是我!暗处也是我!
  然则我正是天平本身。些许死相与无限生机熟重熟轻,我自有算计,必有权衡。
  看哪,过去未来所发生的奇迹中的奇迹,小小泥丸重于巍巍阿尔卑斯山!
  剧伤的幻像!我撕毁几乎所有的哲学书,并且将它们抛掷得漫天飞舞……我自分之,我必合之。这宇宙中分散的纸张,惟有我才能将它们合订为消散了腌臜之气而清清爽爽香飘永恒的一册!
  然则,从苏格拉底到培根,这一帮伪善者传播了多如海沙的有毒的知识,他们犯下的罪恶是否已经足够下一千次地狱?
  然则!我已经被冥府差役推到地狱门口,只得铁青着脸翘着大胡髭仿效佛的口气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啊,远远地传来轰响的回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休膜
  我在湖边伫立良久,悬想身不由已从埃菲尔铁塔往下面珍珠海贪婪扑去的情景……且慢!如此出格的举动与一步跳过博斯普鲁斯海峡的结果趋同:自裁!横死!凶终!
  如此这般,良知伸手可触,缩手可及。我有良知,他人亦有。天下人人皆有良知,却为何不可知论既高且大而并不土崩瓦解?沧海桑田,自伐者如过江之鲫……我安之若素,渐成笑佛。
  天良泯灭,良知或可独辟蹊径?
  然则休膜却另有高见:谁要是从埃菲尔铁塔上一跃而下,却有望不会像从前一直发生的情景,急速下坠,落水而毙,死相安然……有望像一束香气氤氲的黑郁金香轻轻飘落在塞纳河彼岸,激起诸多红男绿女的鼓掌喝彩……世事难料,我们并不因为迄今为止人都摔死了,就深知、真知、确知,我们在未来如若仿效这种作为也将摔死……
  休膜把如是美妙观念的所有要素都回溯到光怪陆离的内外印象,或许是在做一个空前绝后并且囊括人生的恶梦吧。
  微风把一片耳语吹入我的心灵之帘:生与死或然的边界,就像花园中依稀可辨的小径任由出入,从塞纳河中打捞起来的尸体,还软塌塌的,似乎就要揉揉睡眼翻身坐起,却倏地化作玫瑰花的影子微微摇曳在花园的樊篱之外,从而截断重返如此缠绵却又生气勃勃的离奇梦幻——谁推波助澜地成全了那位自戕者及其纷乱印象黑漆漆的归宿?
  我的心灵之帘高高卷起,迎入又一片天花乱坠的耳语,如果我的切肤之痛扼喉之苦已为他人刻骨铭心的经验,又一个灵魂的落水暴毙又何尝不是旁观者当头棒喝的教训!看哪,一簇簇从生到死的密集印象,一束束泪尽泣血的破碎知觉,全部供奉在黑色的花岗岩祭坛之上,可望可即,可取可舍——何事不可疑?何物不可知!
  有一只手抚了抚我的眼皮,我温顺地合上涩涩的双眼……静悄悄的湖面似有一个飘忽的白色影子向我招手,一个飘浮的声音在我耳边柔声说:“往下跳吧,往湖水里跳吧,他人投水必死,但你万星高照,逢死必生!况且水下世界美不胜收,妙不可言:陆地有的水下应有尽有,陆地没有的水下也所在多有!况且,水下世界四通八达,湖必通海,海必达洋!你且看哪,这是幽暗的灵动的冰清玉洁的白莲台,她的花瓣含羞草似的忽卷忽舒,似睡还醒,醉意朦胧,风情无限!啊嗬啊哟,你且看哪,这是斑斓的彩鱼,那是闪烁的扇贝,远远的是只有童话里才有的映红了荡漾碧波的珊瑚林!你且看哪,这是一座透明的水晶宫殿,任何一位风度翩翩的王子殿下走了进去,都不免在金镶玉砌玲珑剔透活色生香挂满名画的游廊中流连忘返!你且看哪,这是海的女儿,海的精灵,她那忧郁的目光渗透了你的灵魂……这是正欲一启歌喉的海神的朦胧背影……请吧,请吧!”
  这时,我身不由已往前跨了一步,又后退半步;正欲扬手耸身作人生最后一跃——却蓦地睁开眼睛,紧握双拳,稳稳站定了脚跟。
  啊,谁把我的脚跟火花纷飞地焊死在这湖畔的是非之地?

  孟德斯鸠
  孟德斯鸠男爵在1755年永别这个血泪横流的山谷整整一百年后,我才11岁。小小年纪,稚弱无知,尚无清晰而又强烈的自我意识,尚不成其为后来的我:睥睨之眼,诡异之风,蓬松而又沉重的大胡髭喧宾夺主满脸飘飞——它掩没了滔滔不绝的血口却将眼风之暴戾横逆渲染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云雾深处……谁也休想洞见其漫天大雪的征兆及千里冰封的端倪!
  曾几何时,这位不蓄须的而满脸清爽的男爵猛烈地抨击天主教,就像指挥数百门大炮同时愤怒地轰鸣……然则男爵又垂首屏息承认上帝是宇宙中物质运动的最后根源!
  1716年始任波尔多省大法官的孟德斯鸠男爵,他可悲而复可悯地只知过去而不识未来,无从知晓他死后89年出生的我,天已降所有大任于一身,从而自有灵光自有机遇自有手段担当万物永世轮回的启动者和天荒地老的控驭者!
  显赫的男爵所创立的三权分立说,我看在他是贵族,只能礼貌周全地抚胸躬身而又暗中大摇其头以示不以为然。议会大厦几乎被一片喧嚣的“咿呀”之声震破屋顶,而济济一堂几乎全是蒙着黑眼罩的叫驴,他们如何行使得了即令虚应故事也还左右为难的立法权?法院里的所谓法官无一例外全是应该被缉拿归案科以重刑的凶犯,他们又如何执掌动辄致人于死地的司法权?君主统率行政权——那位最显贵者一旦嗅到边境烽火的烟熏味就惊吓得昏死过去,并且便溺失禁,他又如何启动国家机器应急程序并立即使之疯狂地运转起来?
  然则我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我将三权分立说一再痛驳使之体无完肤之前,他居然如此这般太不识趣,竟尚有余勇又故作惊人之语:“如果同一个人或同一个机构垄断并滥用国家的所有权力,则一切都完了!”
  啊,尊贵的男爵呵,幸勿多虑,稍安勿躁,无论是大法兰西之国事,还是大德意志之国事,绝非你声泪俱下地所想象的那样“一切都完了”,不!我可以肩负重责地宣告:一切才刚刚开始!一百年内外的光阴缓缓开启序幕——所有人都必惊诧莫名灵魂出窍就是!
  我愤愤地拍了又拍又重重拍上《波斯人信札》,有意无意扯破了几页,也不理不睬,——“啪啪”和“嗤啦”声情并茂地钻进发黑的耳朵,又从深深的鼻孔里奔放出粗声粗气……谁胡髭翘翘余怒未息?嘿,为何又缺失了一颗牙?究竟是好牙咬碎了坏牙,还是坏牙腐蚀了好牙?一咬就碎,一碎就满口血腥!
  啊,听我说呀,暂停向那群叫驴挥鞭不止——它们为何都往波斯一条路上熙熙攘攘,就一点都不担忧发生血肉模糊的踩踏事件?况且,伯利恒在云里雾里,麦加在沙海一偶,加德满都远隔重洋,而地狱之门——为何指路碑上血迹斑斑?
  啊,尊贵的孟德斯鸠男爵尚有一句名言:“对一个人的不公就是对所有人的威胁。”诚哉斯言!信哉斯言!放之远翔万里,束之弥足珍稀……我……过目不忘。反过来说是否也会令他人触目惊心:“对所有人不公就是……对我的威胁”?
  卢梭
  焚毁《爱弥儿》的火光照亮了我发绿的脸,正像一道孤独的闪电,一刹那就熄灭了……啊,听我说呀,垃圾值得举火焚烧,《爱弥儿》却不值得如此小题大做。谁说我刻薄成性?说得对,千真万确,我就是赞美残忍性,讴歌残忍性,推波助澜地将残忍性抬举到亲近太阳的高度,蜂拥的璀璨的珍珠无声地纷纷溅落,鳞光闪烁,徐徐凝结为惨白的烛泪……我无从啮咬卢梭的咽喉,也无从缠绕他的胸腹,更无从甩出响尾击碎他那张英俊的脸庞……只因他早已身故多年!然则《爱弥儿》一书的读者群正是我迅雷不及掩耳闪击的一丛丛发光的目标!明人不作暗事偶或也做点不可告人之事:我可以信手拈来千把明枪万束暗箭;所有这些作弄人侮辱人折磨人伤人害人杀人的利器,在我的恐怖武库中应有尽有!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构陷清除密密麻麻不识相的蠢物,或赘物,或杂物……眉飞色舞地欣赏众多活物在泥潭中翻滚挣扎,我自会享受到酣畅淋漓的快感!
  然则,《爱弥儿》究竟触动了谁的神经?刺伤了谁的心灵?暴露了谁的隐私?威胁了谁的生存?但凡这类公开的秘密,我必不动声色地避而远之,隔岸观火,必有所获。
  卢梭的要害?不!焚书者的要害?不!我的要害?不!难道我没有要害?不!
  啊!听我说呀,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绝对是幼稚园的儿戏!或许连幼稚园的儿戏都不如!卢梭较之一头仅会说话的畜牲,其智商略高一线而已。他对历史全然无知:从古到今何曾有一个国家竟是为“自由”的人民以“自由协定”所创造?美利坚合众国看似沾一点边,其实金元飞舞,黑幕重重,人欲横流,污秽不堪!拆穿了说,所谓人民,其实就是庸众,就是流氓痞子,就是“除之不尽的跳蚤”!如此这般的乌合之众,一盘散沙,一堆垃圾,难道他们和政治精英之间会有天花乱坠色彩缤纷的“自由协定”?卢梭居然异想天开信口胡诌:人们同意把自己的权力转让给国家,国家必须保护一切缔约者的自由、平等、生命和财产,体现全体人民的“公意”。如果这种契约遭到破坏,人民有权取消它,被暴力夺去的自由必须用暴力夺回来!看哪,卢梭这个流浪汉公然煽惑人民大逆不道,大谋其反,大造其反,把臭烘烘的一双双黑手伸向国家的权柄!看哪,卢梭这个恬不知耻的逆伦者竟敢以身试法,伪造子虚乌有的“国家公约”——快快大刑伺候!快快拷问他所谓“社会公约”究竟在何时何处!他的供认不讳只能是公约就皱巴巴捏在魔鬼手里,而那黑风簇拥的魔鬼早被白发苍苍的智者骗返瓶内,锁定瓶口,又扔到大海里去了!啊,难道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一定会比《天方夜谭》更妙趣横生更能启迪世人的心智?空穴来风的哲理和大千世界的诗情画意倒丰盈有余……诚然,谁都会怡然自得地欣赏渔夫之愚和智者之智……智慧奇葩?暂且不论。啊,难道魔鬼竟如此蠢苯:既然他乘此万年难遇稍纵即逝的良机一溜烟逃离细如发丝的瓶颈,又岂肯因智者的神秘蛊惑就不加思索,贸然飘入瓶口重蹈绝境!魔鬼错就错在忍饥捱饿,误就误在一念之差:瞬息间出入瓶口,那时连渔夫和智者通吃不迟。难道他吃渔夫的理由还不够充足吗?有他发下的字字泪句句血的毒誓为证!有他腹如空鼓肠如雷鸣垂涎三尺为证!反观老牛的证词通篇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有气无力何足为凭!再看果树的黑色的焦枯的烈焰飘飘的连死灰都早已被狂风刮走的一片白地,既空无一物,又绝无一事,何来由头?何以控辩?何成诉讼?啊,这智者倒是白发苍苍巧舌如簧,既长袖善舞以无证有或以有证无,又引经据典深文周纳团团围困……当初魔鬼一言不发张开血口便把他吃掉,岂不少了乱絮般的纠葛烦难一回接一回的头痛欲裂!如此这般,他就对了!他就胜了!他就可以横行无忌、任所欲为!啊,听我说呀,所谓胜利之道,全在于心毒眼毒手毒,张口就吃,吃了干净!毫不踌躇!毫不迟疑!毫不延宕!哈姆雷特为报国仇家恨急欲诛杀克罗迭斯,却左也踌躇,右也迟疑,几回延宕下来,虽最终把毒剑刺入孔雀国王的胸膛,又灌了嫡亲叔父满嘴毒酒迫其吞咽身死,却也贴上了自己天骄般的性命和世代相袭的王位,使人扼腕痛惜,垂泪致祭。在丹麦,在英国,在那时及其后的信史,所谓“国家公约”或“社会契约”绝非“自由”的人民的“自由协定”,而是一连串阴谋和赤祼祼暴力的花团锦簇的美饰或伪饰!阴谋乃暴力之翼,俾使暴力武装到骨髓和眼神而海陆通吃而随意挥鞭而颐指气使!两相比较,卢梭所谓的国家暴力或群氓暴力只不过是掠眼烟云而已。
  啊,听我说呀,谁又知道卢梭何时走火入魔,不分皂白,不明事理,竟唆使人民即庸众向国之霸者索要自由、平等、生命和财产!世界上从来只有强大者毫不留情地压榨弱小者的生命之汁,以滋养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从而不可觊觎不可挑衅不可战胜。你们不是索要自由吗?那就赏赐你们哗啷啷的锁链!你们不是索要平等吗?那就恩准你们世代为奴:赤身露体血汗流尽,初一棒喝鞭笞,十五抽筋剥皮!你们不是索要生命和财产吗?那就搜出你们最后一个铜板再把你们推下深坑填土踩实——你们就在梦幻中把一字值千金的契约贴在胸膛上安息吧!如果人世间真有卢梭杜撰的国家公约或社会公约,例如宪法之类,白纸黑字,并且早已昭告天下,家喻户晓,贤愚皆知……那就王顾左右而言他,权且不置可否撂下一线希望吸引众多迷惑的眼神……倒也是良策胜算?
  颇为世人交口称誉的卢梭,既是启蒙思想家,又是自然神论者。撇开启蒙契约之类,我们倒也英雄所见略同。灵魂高于肉体;精神高于物质。只因灵魂生气勃勃而肉体死气沉沉。 游离于精神之外的物质,只不过是一堆又一堆臭烘烘的垃圾而已。卢梭也强调热情高于理智,信仰高于理性。我则气势汹汹地打开感觉的闸门,让直接性的洪流波澜壮阔地将信仰和理性席卷以去而不知所终。
  素有浪漫主义殷殷情致的卢梭,似乎一直就未能从梦中清醒过片刻:他想入非非地为在原始社会的自然状态下,人们在森林中自由自在地任意漂泊,没有技艺,没有语言,没有住所,没有战争。实在说,这也没有,那也没有,惟独恶斗恶战乃是丛林中普遍的随处可见的血淋淋的图景:腐尸斑斓,白骨皑皑。正如霍布斯所言:原始社会是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输家由赢家生吃熟吃皆无异议。原因无他,乃在于交战双方既是虚假的人影又是真实的野兽。
  卢梭暮年困顿凄凉以至衣食不济,倒是有传之万世而不朽的一句名言:在暴君跟前人人都等于零。注家多多,或有盲人摸象之嫌。我侧身其间而直观其意,旁若无人就坐语言暴君之大位,并且声若洪钟地垂询:你们有谁愿做亮晶晶的泪珠而坠于空无人迹的山谷?

  伏尔泰
  “消灭害人虫!”
  人未到声先到并且声若雷鸣,震撼得我两耳嗡嗡作响……在无边的黑暗中,一粒似光非光的亮点飞驰而来,渐次扩展为光芒熠熠的一个人影……啊,扑粉的波浪假发,无须的清瘦面庞,两道深邃睿智的目光直端端射入我的心灵深处,我战栗了……这位两度被捕坐牢一度被逐出国并且被焚书扬灰的大思想家,我敬之若神明!畏之若严师!我愿终生敬之!畏之!仿之!效之!
  啊,听我说呀,这位启蒙运动的大思想家,《百科全书》不可或缺的撰稿人,他既肯定物质世界可感,可触,可亲,可爱,可碰撞使之发出铿锵声响,可对之神秘地呢喃耳语——难道大千世界竟是如此这般可以征服可以驱策可以依赖可以共同轰轰烈烈从容赴死的汗血宝马?然则这位终生劳苦屡涉险境心力交瘁的思想斗士,他又断定上帝就在每个人心中——即使没有上帝,也要口是心非坑蒙拐骗上下其手伪造出一个上帝来!
  啊,听我说呀,伏尔泰哟伏尔泰,我是否会改变初衷?毕竟我青年时代穿过的旧衣服,如今再穿既不合体,又嫌陈旧,寒怆,过时,有碍观瞻!况且,伏尔泰一提到英国的君主立宪制,就两眼放光,赞不绝口,既有乔装伪饰之诈,又有投桃报李之嫌,或许出生于公证人家庭,又受过教会学校的熏陶,有些许小家子气,自也在情理之中。
  最令我难以首肯的是:伏尔泰义正辞严地揭露和批判法国的封建统治倒也罢了,但他竟然乘机宣扬自由平等的思想!自由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平等——何时有平等?何处有平等?何望有平等?何能有平等?
  啊,伏尔泰呵!我是否会改变初衷——那你就等着看我的脸何时变作铜锈色吧。
  伏尔泰思想中的闪光处,早已为世人所共知共誉,大义凛然对天主教会当头棒喝,又举着火把在闪闪的光焰中若有所思——既然全部教会史就是一连串倒行逆施,一连串坑蒙拐骗,一连串杀人越货……那就非没收教会土地不可!非废除神职人员的特权不可并立即取消宗教裁判所并对其所作所为予以公正的审查严厉的裁决。
  然则伏尔泰自己低声说:“不!”
  伏尔泰摇了摇头,我也摇了摇头,远远近近,明处暗处,万万千千颗硕大的头颅都在含意不明他摇了又摇……
  每每轮到我张口结舌,我就莫测高深地一言不发。

  狄德罗
  啊,狄德罗活了!
  看哪,他的晶亮眼瞳徐徐娩出眼角,又徐徐潜入眼帘;如是往复不止。那眼白的瞬间雪亮,是否向我昭示新的机锋,我又何曾明白?然则旧的机运噗通噗通沉入浓浓的夜色,我又何尝糊涂?
  高悬的钟摆就活跃在明白和糊涂之间。
  午夜的钟鸣酷似鸦群的恬噪……闹腾得我越发心绪不宁,笨重地翻过身去,又沉重地辗过身来……啊,听我说呀,就让那轧轧的钟摆陡然断裂砸穿座底坠向茫茫夜色而不知所终吧!
  然则晃悠的钟摆仍然活跃在观注和诅咒之间。
  “狄德罗活着”,绝非诳语或戏言!此公之高见远在我之上,又何止霄壤之间!
  早在上一个世纪中叶,狄德罗就已向世人回声隆隆地宣告:上帝是子虚乌有的捏造!上帝创造世界是一种迷狂的妄想!
  狄德罗此语一出,天空连连泼下毫无理性的冰雹!海面不断掀起颠覆航船的巨浪!
  啊,谁敢面对黑压压天怒人怨而我行我素?
  可叹我实难望狄德罗之模糊项背,不顾一切扑入漫天扬尘之中,连滚带爬,汗流浃背,就牙牙学语诌出一句不伦不类的假冒箴言:“上帝已经死了!”
  然则上帝何曾活过一年一月一时一刻一瞬间一刹那:今已忘,昔必存;既未生,何谈死?
  有浅薄者无聊者起哄者交口称誉我之“惊人发现”,匆匆一瞥之后,再慢慢细究起来……那时我绝非无耻之徒,自惭形秽之余,只得藏头露尾一段时日再说后话。
  但凡人迹罕至之处,多半草木敷荣,清爽宁静。暑往寒来,芳春几度,我已长高一头,眼神郁郁,新髭翘翘……为何手持凶器而又战栗不已?我早就以酒当茶,理直气壮,这回鹿死谁手——啊,谁心里有数?
  狄德罗果真伟大?果真不朽?究其实也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也自有短处,出身手工业者家庭,有其匠人之父,必有其雕虫之子。不错,他有反宗教的倾向,但无事生非地反封建就明显多此一举,难怪巴黎议会要下令焚其书——为何不捕其人,扼其喉,断其命,鞭其尸?
  从来不知进退不识好歹的狄德罗,1749年发表《供明眼人参考而谈盲人的信》,此书阴阳怪气,无端刺痛教会和当局的敏感之处,随即被推推搡搡关进牢狱三个月——仅仅将他桎梏一个季节,岂能阻断这个冒险家炎炎烈日下凛凛冰雪间的跋涉之旅!
  啊,难道灯红酒绿万众皆醉的城市上空就没有挟雷持电呼风唤雨纵横驰骋的浩大精神?难道一簇簇一丛丛臭烘烘的肉体之外就没有两袖清风一尘不染自得其乐的杰出灵魂?难道明眼人就没有倦眼难睁之时而盲人就注定生在暗处葬在暗处或者死无葬身之处?难道任何人都绝对无权支配他人奴役他人蹂躏他人?难道强壮有力者生气勃勃者智勇过人者就不该大张血口吞食软弱无能者死气沉沉者蠢笨呆傻者而愈益肥壮愈益生猛愈益大智大勇愈益快乐逍遥酣畅淋漓愈益乍阴乍阳多管齐下翻江倒海使世界水深火热永不安宁?果然不出所料,狄德罗出狱后迅疾肇始编纂《百科全书》的行当,纠合一帮所谓进步思想家参与其事,不惮查禁,不怯恫吓,不惧迫害,不畏劳苦,辗转二十余年完篇成书,厥尽其功。至此,狄德罗遂为百科全书派众望所归的素色旗帜,正是在这面素旗上绣着人头般大的金字:把一切都拉到理性法庭的审判台前,或者证明自己沾雨带露节节拔高的存在,或者放弃早已僵死徒留幻影的所谓存在!
  啊,煌煌《百科全书》,庞然大物也,其形影略略挪移,便前仰后合,颤抖不已。难道它有深不可测的根基?难道它枝繁叶茂便可遮天蔽日?难道它是苏格拉底之流攀登危崖摔下深渊的呐喊并且和基督在十字架上的悲号相呼应?难道它是迄今为止人类战胜严酷自然和荒莾社会的一座高入云霄的丰碑?难道它的巍巍挺拔就为了反衬我的渺小与阴鸷?
  啊,听我说呀,无论是大百科还是小百科,就像乞丐的破布袋倾倒一地,有机物也好,无机物也罢,以及附丽其上的感觉、思考和实验,其品相,色泽,气味,我遮目掩鼻脸嘴发绿实在不愿恭维——啊,这百科全书,我究竟明受其益还是暗受其损抑或格格不入而各行其道?然则,我又早早地远远地茫茫地不知去向……
  然则,我心如明镜刹时又尘灰濛濛,一些几乎说不出口的“我的语言”便趁势冲口而出;狄德罗所有用墨洗下的谎言,拆穿了说,无非是为自己塑就显赫的铜像!其自撰的铭文曰:为了真理和正义而空前热忱地献出珍贵生命的无双烈士!难道我真不知道这不朽的铭文是狄德罗自撰还是出自何时何处何人之手?
  啊,听我说呀,你们死活在这里等着吧,根据“万物永世轮回”这一早已泄露的天机,我还会傲然出现,还会手持凶器重返此地!我既已发誓要重估一切价值,就决不会放过所有沽名钓誉的邪恶木偶!更决不会放过毒汁四溅的《百科全书》!
  我倒要擦亮眼睛仔细看看;究竟是“迟钝的感受性”向“活跃的感受性”过度,还是鱼目混珠的恰恰相反!
  明镜倒悬。狄德罗之倒影徐徐娩出波光粼粼的水面……我的倒影或因沉重似铁却从冥河之底迟滞地持续下沉……
  我于何时何处逸出彼岸,或已无案可稽。
  康德
  我与康德隔得很远,又离得很近。绝对命令忽闪于世界之朦胧的始原处;权力意志坠落于世界之漆黑的湮灭处;首尾相连,殊途同归。
  然则上帝创造的人类繁衍稠密,何止亿兆;我所杜撰的异端飘忽零落,屈指可数。
  然则,康德乃马鞍匠之子,既无雕虫小技,则只能创立非驴非马的所谓古典唯心主义!
  然则!康德曾认定人的意识之外存在着实物,亦即包括人自身在内的所谓“自在之物”的世界;但又断定“自在之物”不可认识,不可捉摸,不可把持。然则,康德又断言“自在之物”要转变为简单的思想符号亦即概念之类——质言之,“自在之物”这匹四蹄翻飞的野马终将套上不可摆脱的沉重轭具。啊,百年束缚,一朝解脱,我必乘风归去,又何止大乐至乐而乐极生悲——已有的概念之类零落成泥,光秃秃的世界……谁眼空无物?
  我问康德:何为“黄白之物”的社会学定义?何为“铜臭满堂”之芬芳的前世香艳的今生?何为“行云流水”之水乳交融千回百转而蔚为大观?何为“概念”?何为“观念”?何为“内涵”?何为“外延”?何为“二律背反”?何为“以偏概全”?所有这些零落散乱的珍珠又如何串连起来成为“项链”得以旁若无人地炫耀珠光空气?啊,拆穿了说,我究竟是不入流的哲人还是鹤立鸡群的诗人?难道居高临下就有粗野乘戾的哲理?难道天花乱坠就有伪诈险恶的诗意?
  我问康德:太阳系若有起源,则这“起源”的“起源”又在何时何处何种标新立异的旗号下闪烁晃悠?“自在之物”若是遵照某种既定的神定的所谓规律发展演变,它是否就温顺地成其为灵异之物或妖冶之物或嗟来之物?若把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打开第一个缺口,当滔天洪水汹涌澎湃之际,上帝的诺亚方舟又在何时何处在一片救命声中纸鸢似的轻飘飘从天而降?
  我问康德:如果人的认识能力经由感性、知性、悟性竟只能达到“现象”,而我拨开衰颓的皮相之雾所见到的“鬼胎”已具人形,它是否早迟会经由同一路径而窥破我的厉鬼心肠?
  我问康德:如果理性真是一种最高的认知能力,它为何又不可避免地陷入自相矛盾的泥潭而不能自拔?难道它一旦盲人骑瞎马误入无边的沼泽,就只能缓缓没顶亦即完整地演示从最高处到最低处的抛物线运动?
  我问康德:如果人的认知能力实在有限,而理性无理之极,悟性执迷不悟,那就只能战战兢兢一头雾水迷惑不解?是否有劳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上帝在不辞辛苦地为人类扬其大善惩其大恶的同时也修其大缺补其大漏?
  我问康德:如果你对法国革命深切同情实属真中之真,而对法王路易十六被处死而大悲大恸必系伪中之伪,而至于看似痛定思痛的“永世莫赎之罪”则究竟是真中之伪还是伪中之真?
  我问康德:如果标榜自由平等博爱的共和国千真万确是唯一“善之善者也”的国家形式,则,在这种镜花水月般的国家形态的力求实现和不能实现之间,究竟是一条不可摆渡的冥河还是一道彩纸扎就的桥梁?
  我又扪心自问:如此这般连珠炮地追问逼问有无拷问之嫌?平心而论,如果把康德的绝对命令和我的权力意志放入天平的两个盘内,左侧毫无动静,右侧声息俱无,实无真伪之分,是非之分,高低之分,优劣之分。
  或许,就哲理的精致而言,绝对命令似乎聊胜一筹?或许,就意象的朦胧而言,权力意志仿佛略高一线?
  伟大的康德号称欧洲文化的高峰,既是欧洲的也是世界的文化巨人……如是众望所归的普遍尊崇岂无本末清晰的琤琤由来?我本应久久仰视叹为观止,却为何如此古怪刁钻地追问逼问拷问——或欲肥已壮已之心太过急切而乃出此不体面的下策?推人及己,他日必有异人如此这般拷问于我,面对从未见过的高招迭出奇招迭出损招迭出,我将何以自处?啊,他日之异人必将我置于万劫不复之绝境而誓不罢休……啊,听我说呀,我在混沌的此岸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忍受头颅肢体的的碎裂和知觉意识的绞痛,忽然想到康德的所谓“永久和平”,不禁哑然失笑,大彻大悟:理应如此,却未必如此,不能如此,绝不如此!
  我的铜锈色眼睛在碎裂和聚敛之间的一刹那,蓦地闪射出两道非人非兽的凶光——或使混沌的此岸破天荒有过些许亮痕?

  黑格尔
  黑格尔因霍乱致死是否天意暂且不论,我们只消横斜一瞥他那老态毕露颓势彰显的困顿面色,便对他的未来凶多吉少,既可以从容指点,也可以连声冷笑。
  啊,我这是在阴损黑格尔还是在打起灯笼自我诅咒?我两手一摊,收敛了灼灼凶焰的一双铜锈色眼睛忽隐忽现,便自我解嘲地讪笑着退出公众的视域……
  如果有人问及我为何视黑格尔的辩证法为颓废之最,我将定定地眼观鼻尖喃喃自语:康德的绝对命令画地为牢自生自灭已开颓废之风,而黑格尔烧开一壶水,收获万粒麦,打造护敌之盾伤已之矛,却已蓄意屏蔽大普鲁士的狮虎之形勇猛之影,是以沮丧之至,消沉之至,倦鸟将亡,其音也哀!
  然则我又从黑格尔获益甚多,岂能不知黑格尔这座高入云霄的奇峰,不但睥睨渺小如蚁的休膜、康德,即令回眸遥远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他那张谜一似的脸上似也挂着古怪的笑意……至于我这类恶名昭著的洪水猛兽、枭蛇鬼怪,他未必肯屈尊俯视而敷衍一番吧。
  或许在自然界和人类出现的很久以前就产生了无影无踪的绝对精神或绝对观念,那又如何?或许在幼年的人类大脑中,只能有见过的景物和原始拜物教的观念,那又怎样?
  如果绝对观念是无数相对观念的总和,发展就无所谓孰先孰后?如果绝对观念的活动只能在思维中、在认识中在自我搏击中或与劲敌的论战中有所表现,它是否就和人类的大脑一起产生一起运转一起加速或减速?如果相对观念在内部是矛盾的,它运动着,变化着,向自己的对立面转化着······所有这些动态都绝对不可消停片刻更不可消弥于无形,但是否可以时疾时徐时明时暗?在这里永恒的疑团是:如果物质相对的静态永远趋向绝对的动态,则相反的趋势又何能形成?整个对立统一规律的宏伟大厦又何以苦苦支撑?
  如果绝对观念的逻辑体系一开始就已全部就绪而非渐丰渐盈,这与人脑思维活动是否严丝合缝密切一致?
  如果自然界仅仅是“绝对观念”的异在而不能在空间任意发展,——没有时间的自然界是否茫无头绪天也恍兮地也惚兮色彩迷离人皆游魂的梦境?
  如果人们面对现实情景或既成事态大脑中往往闪现出“似乎曾经有过”的朦胧意识——时间难道会超出人类产生以前?空间难道会逾越自古以来的见识范围?
  如果绝对观念物极必反地发展为人类的发散思维,或辐射思维、求异思维,它是否既不能否定庞然大物的逻辑体系,也不能否定海洋汹涌地大物博的必有、真有、实有?
  如果把人类意识和自然界穿插分割开来,把这种意识变成疏离自然界的独立的主体,它是否还能以不变应万变:不变的是我在思考这一千真万确的事实,万变的是天地悠悠的大千世界?
  如果先验预设是可变的,我们经由批判性的反思,或深或浅地介入一个辩证的扬弃过程,尔后朝着更趋真实的先验预设前进—— 这是黑格尔的本意还是我们妄揣圣意?
  如果我久久注目于黑格尔所谓的“扬弃”过程并且紧张思考、苦苦反思——
  扬弃!如此这般,重估一切价值何至于演变成无视一切价值摒弃一切价值颠倒一切价值毁灭一切价值!我该当将手中的铁锤对准自己的天灵盖——不,我的生命恰如蝼蚁之命,一把小小的榔头都显得多余,只消伸手一抹或提脚一踏就是一点点龌龊的碎渣······有谁注目?有谁叹息?有谁洒泪?
  扬弃?它对公认的成果极具价值的局部要保存!要珍爱!要颂扬!而对这类成果有缺陷的局部,要分析,要剥离,要扬弃,——啊,难道我修改文稿不就近乎如是作为?
  扬弃?它对略有价值的成果,或毫无价值的果实,或在该果实产生之时尚有价值却因时过境迁而价值趋零或逆为负值,似乎也应遵照人类理性的绝对命令而予以善待?
  扬弃?如此这般,我必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看透我的前世今生······或许决不会匆匆定格为一张收敛了灼灼凶焰的苦瓜脸?
  扬弃康德的绝对命令可弃可取并且实有升华空间;而我的权力意志既粗野诡诈又弃绝一切因果关系终至不伦不类而摊成了一堆恶臭的垃圾·······所以既与创造无涉更与升华绝缘?
  扬弃?我的主奴观白纸黑字变成了臭烘烘的顽石,主人的狰狞形象化作扮尘随风飘散,奴隶的血汗形象也如此这般无影无踪·······我最好还是抄一把赤金的榔头在手,体面地自我了断罢了?
  然则,人类用最好的白金将黑格尔的主奴观镌刻在每一大弯的指路碑上。
  世界上从来没有永远的主人,也没有永远的奴隶。主人把自己定义为优越的,高贵者把奴隶定义为低下的卑贱者。主人迫使或诱使奴隶接受这个主与奴的定义。他们哄骗说:“奴隶的地位是天生的”,使奴隶相信自己天性低下,终生为奴世代为奴理所当然。全然不知这仅仅是具有社会性质的“权力游戏中的毒招”。奴隶已经或正在觉悟这是一种社会定义而绝非天性如此。奴隶已经或正在重新定义他们的地位和主人的地位——团结起来,必须迫使主人接受这个人类普遍平等的崭新的永恒定义!
  我心中明白却故作不解:这就是奴隶的解放?人类的解放?囚禁人类的牢笼在理论上已经土崩瓦解······然则,我的天性决不能强使我长久隐忍不发,我终于暴跳如雷地切齿号叫:把囚禁奴隶的牢笼重新修建起来,并且钢浇铁铸,使之永不倒塌!
  黑格尔却把法国革命看做是一个解放人类的新纪元。失去锁链的人类对他的回报是:将伟大的黑格尔视为人类解放的一个至关紧要的里程碑······革命前,主人是醉生梦死顾影自怜毫无建树的贵族阶级;奴隶则是颇有作为呕心沥血但政治上捆住手脚的公民阶级。革命期间,先前的云雾缭绕的社会游戏被奴隶在阳光下重新定义了。革命后,陈旧的野蛮压迫并未被翻造为新颖的文明压迫:压迫不文明,文明不压迫!在法国,取代封建压迫的大体平等或基本平等或趋向平等的公民社会——自由、平等和博爱。公民社会的普遍平等实现了启蒙运动的开天辟地的理想······黑格尔作为19世纪的思想巨人绝对没有也不能远远地置身事外。
  黑格尔主张封建贵族和资产阶级相互妥协。这就是主张封建贵族资产阶级化和资产阶级贵族化。封建贵族资产阶级化,需要智慧,需要勇气,需要承担风云变换的市场风险这样的战士和烈士的品格。如果承袭封建恶霸无法无天、跑马圈地、仗势欺人和巧取豪夺的黑色衣钵,那就只能“化”来“化”去最终“化”成一簇污秽的垃圾。资产阶级贵族化并非就是恶意杜撰。如因所谓绝对平等亦即原始平等必然导致穷凶极恶的奴役一样,如若资产阶级纯粹贵族化,那就是反动的君主制度全面复辟,封建压迫卷土重来,社会进步和人民所得一夜间鸡飞蛋打!资产阶级贵族化所需要的无非是黑格尔的“扬弃”而已。资产阶级作为一个其主要方面是人性的、知性的、开放的、自我酷评和负责任的——所有这些优秀的品格—— 一言以蔽之,即在法制条件下不断反思而趋向文明。所谓资产阶级贵族化,只能是而且仅仅是人性化、慈善化、绅士化。
  黑格尔毅然把实行君主立宪的普鲁士制度宣布为人类社会发展的最后的最高级的阶段。他的这一载入史册的“宣告”所承担的风险大无可大——然则他所承担的风险愈大,他的战士和烈士的品格,就愈让人由衷地钦佩!
  伟大的崇高的不朽的黑格尔的意外辞世对于人类和世界究竟是悲剧拉开了无边的帷幕还是滑稽剧擂响了开台的大鼓······我仅仅啼笑皆非地一目了然;黑格尔这个哲学的上帝已不在人世,我的游戏之作——万物永世轮回——或将在欧洲畅行无阻一些忽明忽暗的日子。
  谢天谢地,黑格尔这个哲学的暴君已然呜呼哀哉!但我至死不解,至今不解:他所创立的系统的辩证法和逻辑体系为何一如既往地遮天匝地,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黑格尔,你这个哲学的上帝,哲学的暴君,哲学王国的永恒的统治者,我,咬碎七颗牙齿······吐出半盆血······我诅咒你!
  马克思
  我与马克思素未谋面,但一目十行地浏览过他的主要著作例如《资本论》之类。我享有“牛虻”的尊号,实有“牛虻”的作为:既饥渴难当地暴饮植物的生命汁液,又凶相毕露地狂吸牛马骡驴赖以维生的宝贵血液······我尤其酷嗜把蠢驴吸干成空空的皮囊,又在长长的驴脸上涂涂抹抹,描绘一张柳眉杏眼的漂亮面具,就算是我的得意之作吧!听我说呀,我实在未曾猛烈狂野地逢人就叮,见畜就刺,就皂白不分的扑上去大张血口······如此这般岂不成了传说中狰狞可怖的吸血鬼吗?因此之故,我对马克思的煌煌大作竟识相地未置一词。
  然则我明里暗里也曾有过不便公诸于众的精细算计······冷眼窥视······旁敲侧击······终未小动干戈而侧身隐退。
  啊,听我说呀,我对社会主义思潮多有微词而无敬语。所谓“哲学的异化”也属微词?啊,微词而已,倒也相安无事。
  圣西门戴着伯爵的荆冠,只因痛不欲生而弃头衔如废物。他渴望建立一个普遍平等人人幸福的新社会,最终却死在入不敷出的贫困浊尘中。他反对暴力革命,主张保留私有制,幻想通过宣传、教育以及科学急速的进步,实现梦寐以求的理想社会。他的空想社会主义没有丝毫血腥的气息也没有呛人肺腑的烟尘······人类尽可胼手胝脚,茹毛饮血,而在空中楼阁里却无法生存。然则,他为何主张社会改造的责任由企业主、银行家和商人来担当?
  傅立叶认定人类有十二种欲望:味、触、视、听、嗅、友谊、名利心、爱情、父爱、“阴谋”欲、追求多样性、聚伙拉帮。他同圣西门一样反对暴力革命,但他的鼻孔却不可能没有嗅到远远近近的血腥的气味。它创立的生产组织具有社会主义性质,因资金匮乏而举步维艰,遂请求富人出钱——不是慈善举动而是投资行为!所有的投资者定会获得法郞吉所获利润三分之一的回报——如果法郞吉真有盈余的话。这当然不是与虎谋皮或为虎作伥的阴谋勾当而是光明正大的融资行为。然则法郞吉成员可以经常随意变换工种——如此这般的生产企业会有利可图?
  欧文幻想一种新的社会和谐制度。这种制度基层组织是大小适中的公社。如果公社内外皆无所谓罪恶的竞争;如果科学研究和创造发明没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如果看不见厂房的影子听不见机器的轰鸣;如果到处是盲区到处是荆棘到处是老马与破车……它就是一潭发臭的死水!如果没有改革生产经营的智慧,没有翻新陈旧工艺的勇气,没有突破条条框框的动力,所有这些企业运转的ABC皆无从谈起,公社能维持多久呢?难道延续了无数个世纪的原始公社制度不是自行崩溃了吗?然则欧文的公社与原始公社有何干系,与散落诸多国度的亚细亚生产方式有何瓜葛,与我的万物永世轮回有何牵连,我实在一头雾水,毫不知情。
  莫尔自由自在地穿越十五、十六两个生机勃勃的世纪,却惜乎只活了57岁,并且未得善终。他为何反对英王离婚重娶和担任国教最高首领,我仍是一头雾水,毫不知情。但他乃由此迭遭恶报,直到公然谋反而身首异处,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莫明奇妙,百思不解,遂一笑了之。
  啊,听我说呀,莫尔荣任多年大法官,竟居然断言神圣不可侵犯的私有制是一切社会祸害的总根源,只有完全废除私有制,财富才可以平均公正的分配,人类才有福祉可言。生产财富与分配财富孰重孰轻?这位大法官未必有兴趣一竿子插到底而后苦等水落石出······于是,他在有生之年凭空杜撰了一个乌托邦岛国。这个孤独而又孤僻成性的欠发达社会,实行彻底的公有制,基本经济单位是家庭,尽皆从事手工业。每人轮流参加农业劳动。如此这般,百行无危机,百业无竟争,根本无从逼出创造的智慧和发明的勇气,根本就没有真正的科学和自由的艺术。也就没有另辟蹊径的改革和光辉灿烂的发展。如果没有威胁性的挑战,所有的机会都会稍纵即逝,或者甚至未见天光就胎死腹中。尽管过去了许多个世纪,这个莫须有的岛国上天然、必然、仍然惟有笑容可掬而盲目塞聪的愚者和庸人。
  啊,听我说呀,在数百年的飞沙走石中,他们都是一些来来往往模糊不清的影子······
  然则,马克思的剩余时间、剩余劳动和剩余价值三位一体,继往开来,却有另一番柳暗花明的景象,令人耳目一新,肃然起敬。金币的瀑布哗哗哗卷入工业家的腰包,又经由大大小小的破洞纷纷坠落红尘,却被三条庞大的黑影刹那间哄抢一空······这三条颤抖不已的黑影是;市场风险;扩大生产;新技术新设备新工艺的竟相采用。资本的逐利性流动性成长性与生俱来,与生俱在,与生俱进。资本逐水草而生死,随江河而浮沉······它在螺旋形地下降中又螺旋形地上升,轰隆隆地拒斥持续的老迈弃绝永恒的死亡·······资本的生命迹象:竞争趋向垄断,垄断趋向竞争······在经济危机惨烈的破坏和空前大战毁灭性的生死关头,既没有发生峰回路转的奇迹,亦与万物轮回毫无牵连·······啊,只要自由竞争的太阳还在天空运行,就会有惨烈破坏后重起炉灶的建设,就会有劈头盖脸的毁灭后各路精英的复活重生······冥冥中自有定数:每产生一个洛克菲勒或克虏伯之流,同时就有一百颗头颅被斩落尘埃,更有一千株颈项被紧紧套上绞索,并且散播漫山遍野的垃圾和成千上万的拾荒者······或者落落寡合的我正是其间一粒肮脏的芝麻······哈姆雷特王子反复自问:生存还是毁灭?他最终寻到答案没有无关生死,要命的是答案自会与他迎头相撞:因为世界是冷酷的,所以善与恶并未同归于尽······新旧生死对手层出不穷,是一起从人间蒸发,还是电光石火灵感骤至:我活你也活?
  马克思这位天才中的天才倒是创造了名言中的名言:资本一生下地来就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诚哉斯言!信哉斯言!假如有人面对这名言中的名言尚能将杯中的鲜血一饮而尽,——我手中舞动的锁链实在不是束缚自己的!
  啊,听我说呀,莫名其妙,马克思或恩格斯为何对某种甚嚣尘上的黑色现象既未正视,亦未侧目,似乎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或许他们看我颠倒错乱语无伦次竟把谁都说不出口的“史前语言”吐得遍地污秽不堪不像个正经人而懒得搭理?或许他们看我纵横跳踉似乎演的独角戏看客寥寥算定我难成气候而未置一词?或许他们看我眼珠暴跳凶光射人便把我当作疯人院脱逃者自有一干医生护士簇拥回院严加看管而不屑一顾?
  然则,谁人不知:天才在左!疯子在右!况且,我就是天平,天平就是我。天才与疯子孰轻孰重?难道不是唯有我知之甚详?
  1883年3月14日马克思逝世后,据说他的墓前燃烧着一支永不熄灭的火炬——究系何人点燃?何人续薪?何人关顾?理所当然,这是一种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永恒······
  公道自在人心。在德国,在欧洲,在全世界,无产者多得像跳蚤一样除之不尽——却为何非要除去他们不可?没有无产者,何来有产者?除去无产者的同时也就除去了有产者······我惯于咒骂无产者全是两脚畜生,只因为我是······在都灵街头,我抱着马脖子哭喊:“我受苦受难的兄弟呵!”这部独幕剧证明或者没有证明:马克思发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宏愿:解放全人类,就中也包括我这个视人为畜牲又视畜牲为人的独幕剧的主角······全世界无产者不需要圣人,而需要导师、领袖、钟爱他们的也永远活在他们心中的亲人马克思!
  啊,听我说呀,我是一个有产者,谁疼爱我啊?善良的母亲?她去世后我还有亲爱的妹妹!妹妹离开人世,我已是孤魂野鬼·····从苏格拉底到黑格尔,究竟是他们面色苍白还是我的血愈来愈冷·····全人类解放?首要的是否全人类的和解?
  不!听我说呀,我拒斥解放,弃绝和解······我的隐疾和我的隐衷究竟有何瓜葛?
  查拉图斯特拉造就了他的千年王国。不言而喻,马克思治理的版图已向茫茫宇宙延伸,其辽阔的疆域,上下左右无边无涯,古往今来无始无终,即是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从罗马到君士坦丁堡的两个老大帝国自不可与之相提并论,同日而语!
  茫茫宇宙唯有一个火炬般永不熄灭的关键词:你道是封闭还是开放?
  马克思以如缘之笔描绘出一幅深邃的画面,在人类谋求彻底解放的慢慢征途上横亘着亚细亚生产方式及建立其上的灿烂的琉璃瓦建筑群······这又与我何干?
  查拉图斯特拉和他的鹰与蛇充其量是一幅价值连城的古画——然则谁是出得起如此漫天要价的不对称的交易者?我两眼瞪得比恐龙之眼更大更恐怖更毫无光亮!比漆黑夜色中似乎随时都会爆炸的煤气灯更亮更璀璨更一无所见!我待价而沽!聚众而沽!奏乐而沽!呐喊而沽!击槌而沽!如果始终无人应声,我就,从此,一言不发。
  克尔凯戈尔
  无论我有何等伟大,何等的气宇轩昂才华横溢,何等的在狄俄倪索斯庇护下悍然横扫苍白的智慧木偶,但在1855年,我大睁着11岁的眼睛也看不见克尔凯戈尔的死讯。
  如果睁大21岁的眼睛,睁大31岁的眼睛,睁大41岁的眼睛,我将看到克尔凯戈尔的前世今生及其未来恍然大悟之后自禁自囚的神秘风貌。
  不幸得很,克尔凯戈尔与沉重的尖锐的无可逃避的精神痛苦相伴终生。“人过五十而死,不为夭折。”这是典型的东土观念。自与相距万里的欧洲多有隔膜难以通达。然则克尔凯戈尔的盛年之死倒也是一种伟大的刀斩斧截的极为痛快淋漓而又嫣然一笑的解脱——豁然开朗即是锦上添花,一片漆黑则就此长眠。况且他死于对梅尼斯特主教大人至为紧张和过于热烈的攻讦前进中,死得极其壮烈,极有个性,极富远古特洛伊之战的多姿多彩的戏剧性。
  1813年相距1855年,也就42个年头,是否太过于短促,仿佛一颗流星从出现到消失,——它究竟从何而来往何而去,或许简直就无人肯去认真思索吧?谋朝篡位的丹麦王克罗迭斯,倒是有人记起,有人议论、有人鄙夷、有人摇头······他跟麦克白都是杀人凶手,但对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做出的反应却大相径庭,一个面色惨白,一个漫不经心······凶杀血淋淋?毒杀静悄悄?或与夜色相融的一面大网似有似无······克尔凯戈尔是否丹麦之子?
  啊,听我说呀,克尔凯戈尔这位战场上的惨烈牺牲者原为富商之子,死亡和不幸事件频频降临其家庭——最后一道球状闪电则将其本人化为灰烬。他生前酷似一片不详的险恶的阴影,飘忽不定,有时运离人群似已销声匿迹;有时又突如其来发出阴森森的冷言冷语,劈头盖脸闪击假冒基督教圣徒的著名教士······他因无端解除和瑞金娜·奥尔森的婚约使自己名誉受损;又因凶猛攻讦父亲的密友梅尼斯特而背上六亲不认的骂名······他内心剑拔弩张杀声四起:蛛网般纠缠着罪恶、痛苦而又牵绊和牢牢束缚自身的纷乱的思绪,与追求灵魂自由、自作主宰的执着意志之间一场又一场虎啸狼嗥的恶斗,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两眼通红······如此这般,倒不如这就以头触柱、血溅看客、死而后已!他与红衣主教梅尼斯特生死之战,结局如是阴惨酷烈,应在情理之中。
  然则,天已降大任于克尔凯戈尔!他在《总结性的非科学的煞后语》一书中,首先提出“存在”的概念,即:有限和无限、短暂和永恒的汇合,波诡云谲,蔚为大观。不约而同,克尔凯戈尔的人生哲学提纲挈领,我的“自我扩张”侧身其间,胡塞尔的现象研究雕梁画栋,风云际会,纵横交织,如此这般,“存在主义”这一片沉重似铁的乌云得似徐徐升空博得散处世界各地的漂泊者及其影子此起彼伏的掌声和喝彩。
  存在主义认定人是存在的唯一的主体,视个人的孤零零的实体存在为庞然大物,而森林和大地和海洋则迷失于人的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之中。“普通人”的存在了无遗痕。如同克尔凯戈尔这类如火如荼的实体存在,其自我意识闪电般强烈耀目,炽热激情狂涛般汹涌激荡,自可在规定和选择意识时享有绝对的自由,既不受任何约束,也不计任何后果,其天造地设的结局早已有目共睹,兹不赘言。
  然则令我大惑不解:这类无法无天的庞然大物何以会恐惧飘然而至的死亡?难道他们竟无从知晓——他们必须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无征兆无端倪无来由迅雷不及掩耳的疯狂?他们何须恐惧自己瞪着枯眼顽固地拒绝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必须恐惧自己成为死而不灭破棺而出到处哀嚎隐疾隐痛的恐怖至极的幽灵!我是疯子?我有疯狂的发言权!我虐待死亡!我拷打死亡!我驱逐死亡!我是已疯多年的疯子!我将死亡驱向未疯的人群!我是疯子中的疯子!我是死亡的主宰!我要谁死于夜静更深,谁就休想活到天将破晓!因此之故,他们不必恐惧远在天边的死亡,而要恐惧近在眼前的疯癫才是。
  哈姆雷特装疯卖傻倒瞒过了克罗迭斯,我想装疯卖傻却弄假成真博得所有人雷鸣般的掌声······装疯真疯,卖傻博彩——难道当真超过了我预期的算计?
  在存在主义者中自然也有另类;他们煞有介事地提倡英雄的悲观主义。他们冷眼鄙视的所谓“视死如归”已不足以莅临大雅之堂。他们故作泄露天机的神秘姿态,暗中用眼神、耳语和腹语诡异相传、私相授受;死亡就是解放,而且是雪白莲花出于污泯而不染的美丽纯洁的解放!谁一只眼一根筋一条路走到黑自寻死路,谁就赢得灵魂迸散而子虚乌有的自由!
  存在主义者既有另类则必有异类;人生毫无意义,上场是离奇的悲剧,下场是一脚踏空的污秽泼面,憋闷窒息,弥留意识依稀恍惚却久缠咽喉——他人即地狱亦即所有人的出发点和最终的久久受难之处。
  阴森森的存在主义在人间遍布各自封闭的地狱······我有如此倾向如是体验如法炮制如出一辙的种种作为,却与克尔凯戈尔内心凶残自虐的风暴恰恰相反:飞沙走石的场景尽在咫尺,眼见得所有人被风暴摧残得遍地打滚,面孔焦黑,手断脚残,竟没有一滴泪一滴血溅上我的指尖,自身心花怒放,笑容灿烂······然则,到头来,终究,殊途同归——我更是极言世界混沌而堕入此岸眼见为实······谁自我诅咒万劫不复以免旁人有隙置喙而兴高采烈都把帽子往空中抛?啊,记不起来也无伤大雅······
  啊,恍惚义愤依稀私怨纠缠郁结的存在主义也自有豁然开朗美轮美奂的所在:诗歌和小说中气宇轩昂的人物必然心血来潮,浮想联翩······一位阿尔及利亚的工程师,他在甲板上忧郁地眺望海景,手腕上的表带无声地断裂,一只表茫影似的飘然坠海······此时此刻,他悟到何事?他的妻子是一位美貌温柔的法国女郎,已在阿尔及利亚一所中学执教多年,不幸死于骚乱中的街头流弹······妻子的凄美之死和腕表的凄然坠海,使他像路易·阿拉员那样听到了断肠的声音愈来愈低,也悟到了——你猜猜看?
  存在主义者面对死亡乃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人念叨生死大限面色忧惧而惶惶不可终日;有人绝口不提“辞世”并且战战兢兢为生命大唱离谱的赞歌;有人频死则早已被自己的幽灵活活吓死;有人却在活得锦衣玉食或风生水起时振臂高呼:死亡就是解放!毁灭就是自由!
  或许有人要问克尔凯戈尔的在天之灵究竟是意气风发的解放者还是凄凄惶惶的被囚禁者?
  然则我要反问:曾几何时,他的贡献在祭坛上有了异味——他的在天之灵果真大彻大悟而迸散于无形?

  马尔萨斯
  马尔萨斯神父生于1766年,较之1813年出生的克尔凯弋尔几乎早了半个世纪。
  然则,终我一生(精神崩溃后的11年不计在内),我好像从未提到过马尔萨斯神父的尊姓大名,其因由(这该死的因果关系几乎纠缠了我整整一生),我为何一直以来期期艾艾难以一语道破?认真说来,家父也是一位神父,一位教士,一位上帝不离口、《圣经》不离手的虔信派神职人员,他以已之浸透了骨髓和灵魂的崇高而又深沉的信仰感染得众多教友身不由已地匍匐在上帝或基督脚下永远抬不起头……纵然我与基督教文明不共戴天誓不两立,况且手执凶器而又凶相毕露,父亲毕竟是父亲……他36岁就害脑软化症死了;他文弱可亲而多病,就像一个注定短寿的人——与其说他是生命的征兆,不如说是生命的端倪:愈是老迈衰颓的回忆,则愈令人心生厌恶而满身起鸡皮疙瘩咬破嘴唇也无济于事。无论如何,我对父亲的忤逆之言即将冲口而出,也还是嘴上加锁给硬生生堵了回去,闷在心里,烂在心里——然则,我所独创的诸多箴言是否永远不会流作污秽不堪的澜言,私心自有铁底,倒也无妨。因此之故,我在心灵深处早已引马尔萨斯神父为同道、同党、同盟,表面文章却装作毫无瓜葛而各唱各调,各行其是。
  马尔萨斯神父自有一套精致的理论,浑然天成,玲珑剔透,仿佛珠玉,实乃珍宝。
  啊,看哪,我至亲至爱的神父如何布道一样气势如虹铿锵有力地宣告:生活资料按算术级数循序增加,而人口则按几何级数跳跃激增。所以,生活资料的略增和人口的大增形成愈益扩大的缺口……长此以往,一旦决堤溃坝,势必导致社会动荡甚至遽尔崩溃(或许就像我的精神崩溃一塌糊涂,一地碎渣?)因此之故,假如没有任何奇迹从天而降,人口数量和生活资料产量的脱节就会形成一个自然的永恒的规律……生产方式的嬗变,科学技术的进展,凶猛饥馑的倒逼,或许会使这一规律有所改观?不,即使生活资料的增加和人口的增加暂时恢复平衡,为长久计,也只能不择手段地迫使卑贱者残疾者无能者或死于非命或终生独身,非如此不能消减这个规律可能产生劈头盖脑的毁灭性。
  啊,我几时承认过世界上存在或明或暗或强或弱的这个规律那个规律呵?难道我要改弦更张射鹰射蛇射查拉图斯特拉射穿自己的咽喉?
  不!听我说呀,我是集怀疑主义、虚无主义、极端主义、恐怖主义于一身的超人与怪兽的混合体,权力意志是我百无一用的满口坏牙,万物轮回是我重重地响亮地踏出的环形磨道……
  不!听我说呀,何谓哲学的异化?啊,我已经用狄俄倪索斯的名义给哲学做了洗礼;从此哲学不但有了伟大的神性,而且有了森林般的葡萄酒桶所灌注的摧枯拉朽的生猛活力……啊,谁说醉熏熏的活力不是埋葬所有苍白木偶的强大活力?
  啊,听我说呀,因由亲爱的神父身着教士黑袍,颈项上挂着银贸十字架,我审视良久,终碍难扬其名,立其号,引其经,据其典,啸聚明党,遐迩呼应,而乃精心熔铸随意发挥洋洋洒洒或成汹涌潮流……扼腕之余,只得从容算计:啊,何况支撑我的思想体系的既不是规律,也不是法则,更不是逻各斯之类的蝙蝠之鸣或毒蛛之网,而是,而是……永恒的斯芬克斯之谜。
  啊,这享誉世界的斯芬克斯是狮是人是男是女是否常爆粗口,我知之不祥或有所不知,但我习于虚张声势惯于切齿号叫,倒是不胫而走,人所共知。“虚张声势”暂且不论,这“切齿号叫”又有何不妥?要有辐射力,要有穿透力,要有战斗力,要有杀伤力——所有这些莫须有的力量之迭加效应,是否足以纵横扫荡而毁灭一切?
  非发动战争不可?非传播瘟疫不可!所有的卑贱者残疾者无能者,他们不在熊熊战火中横死,必在鼠疫侵袭下暴亡!
  然则,在战争中首先阵亡的和后续万万千千为国捐躯的将士,他们倒不是卑贱者残疾者无能者,而是国家的栋梁,民族的精华,人民的英雄,世界的未来!
  啊,倒也是兵凶战危,我在1871年当过看护兵,竟也在瓢泼的弹雨下险些丧生,后因腹泻而侥幸退伍始得保全……
  且慢!好像有人说过传播世界性黑死病的罪魁祸首就是犹太人?
  好像还有人说犹太人既在全世界到处流浪,他们就很便捷在暗中打开潘多拉的又一个盒子?
  诸位自是不信,反正我信。

  达尔文
  每当我听到查尔斯·达尔文这个名字,一股股恶气就会从我身上各处喷涌而出……我颤抖了,这些散发出焦糊味的恶气也颤抖不已……哲学家狄俄倪索斯是这样,他的嫡传弟子萨蹄尔也是这样。
  然则,达尔文并非蓄意拐卖狄俄倪索斯化身的恶棍船长,我也没有恐怖魔法使他变作煎锅里死去活来的跳鱼……啊,这狄俄倪索斯的离奇魔法,纵然我无限神往……倒是非理性主义的海妖之歌激越而又婉转,仿佛就在耳际黏乎乎萦绕——回头无岸,倒是一张亲吻咽喉的血口——这就是最后的印象?假死?作死之后,真死说来就来了?在作死和真死之间,我惊骇不已:燃烧般热烈而又断肠般凄清的海妖之歌为何从我的喉间光润甜柔地款款涌出?啊,磁场盛大,磁性丰沛……啊,触及回头者咽喉的为何竟是我的愈益冰凉的血口?啊,谁的利齿戮破粗糙的皮肤探及……脆滑的喉结?何谓伤及无辜?天地间何来有辜无辜之分?何来惑人受惑之别?
  啊,听我说呀,我和达尔文称得上同时代人,他先我35年出生,亦先我18年去世……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领略过我书中灼人的气焰——或跳离书案,待惊魂甫定,这才将我的烫手的破书赶紧抛入壁炉,火与火血拼总是毫无悬念地同归于尽……
  十九世纪中叶,曾有一场电闪雷鸣的争论。若于“论者”似乎居心不良,却也谈不上真刀真枪、杀气腾腾……在这些“论者”的刀笔下,达尔文的缜密理论变成了渎神的腐臭的歪瓜裂枣……不知何时,滑稽可笑的猴子忽然变成了道貌岸然的人类始祖?《圣经》有创世纪在……嗣后达成妥协,上帝通过进化创造了人类。妥协似乎成了立即生效的济世良药,神学有限地认可进化论;达尔文则感恩戴德拜倒在上帝权威的脚下;然则浑身是胆而又机智应变的科学却在迂回曲折地开拓前进。
  我由此悟到:既然《圣经》不能仅从字面理解其浩瀚深意,我的神性浓郁的哲学也是如此。从“有”看到“无”,从“无”看到“有”——从“超人”看到新人类的影子(没有这样的影子就创造出这样的影子);从“权力意志”看到伟大的千年帝国(没有这样的帝国就想象出这样的帝国);从“万物轮回”看到海市蜃楼中奴隶变作垫脚石托着主人飞身上马……
  然则,难道我会与科学结盟而一举摧毁神学的深沟高垒铜墙铁壁?姑且不论科学和我的微薄之力能否摧毁教会和神学,有一个现实的难题倒是令我在私下尴尬不已:我的高论既非科学亦非神学,忽而上天,忽而入地,非驴非马,不伦不类,究竟算是何方神圣?哪路鬼怪?科学会羞于与我为伍,神学会朝我翻白眼?
  啊,听我说呀,拿破仑在危难之际惊呼:波拿巴,快来救拿破仑呵!假如我仿效拿破仑叔侄第三次急不择言:狄俄倪索斯,快来救萨蹄尔呵!即令如此这般,我也决不会成为十九世纪的笑柄——因为,因为……我碍难奉告?何须奉告?何必奉告?
  啊,听我说呀,平心而论,达尔文本人从未冒犯于我,但是他的理论却挡了权力意志的道,就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卖艺者挡了小丑的道一样。所谓自然选择,即已粗暴地无可挽回地弃绝了意识、意志和目的……达尔文就差一点像我大爆粗口:超人、权力意志、万物轮回所有这些无稽之谈,都给我滚得远远的,从哪里滚过来,就往哪里滚回去!然则,达尔文名如其人,文弱、病弱,埋头科学研究而与世无争……凡是他几乎说不出口的话,就永远不说出口,闷在心里,烂在肚里……我揣测他对上帝必有微词,对教会必有大不敬语,若是倒转几个世纪,拷问之下,必满地找牙……他的骨头决不会比伽里略更硬……他一个弱者,谁不可欺?谁不必欺?谁不将其逼到墙角,逼到博斯普鲁斯海峡……
  然则,——
  达尔文如是说,所有生物都有一个倾向,即繁殖后代的数量多于环境的承受力。
  如此这般,从无机界到有机界再到人类社会,从达尔文主义到社会达尔文主义;强者皆喧哗地生存,弱者皆无声地毁灭。
  达尔文如是说,物种必变,通过适应环境而进化。
  如此这般,强者恒强,越变越强,不是他永远被环境幽囚禁锢,而是任由他立即打破环境的牢笼杀开一条血路,活生生创造出与其两相恰适的环境。啊,难道我混淆了人类与普通生物长蛇一样逶迤活跃的界限吗?难道人类的意识不是从来就有的宇宙奇葩?难道普通生物哪怕是强横到极点的生物都通通没有也不可能有意识、意志和目的?
  达尔文如是说,所有通过自然选择而形成的有机体无一例外都是受自私的基因支配,这里所谓的支配仅仅是本能及其派生的作用,而非意识的有目的的驱使,意志的自觉努力所欲达致的煌煌目标。
  如此这般,我暂且失语。
  或曰:名副其实的科学家自有谦逊得体的品格。他们自言科学理论难免出错,无从自改,即须他人斧正。不过,既然号称科学理论,则必有较为充分的较为经得起检验的物据、论据、实据;否则即非错漏而为造假——自与严谨的科学假说毫不搭界。任何颠扑不破的科学真理决不会从一个正题或合题中轻易获致——它是我们对各种相关的视角和不同的立场始终给予疑信参半的分析归纳,并历经演绎和印证,或许才能最后获致较有根据较为可靠的成果。
  要言不烦;人世间无知者或知之不多者非我一人;即令在科学的崎岖山路上历尽坎坷茹苦含辛的达尔文竟也有所不知:1)动植物的性状如何遗传?2)新的遗传性状如何产生?但他的同时代人约翰·格雷戈尔·孟德尔(1822-1884)创立的遗传理论却透彻地揭示了遗传的机制。
  所谓“万事通”,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也不可能“说有就有”。即令某种非人的自然知识社会知识之集大成者从天而降,开辟未来的恢宏使命仍将赋予前赴后继的科学英杰。
  或许,在苏格拉底这个哲学太阳的照耀下,我们谁也不必自视过高而目中无人?

  海德格尔
  当我脑海中永远的暴风雨终归停歇,当沸腾的开锅变作声息俱无的冷锅,当炼铁炉原材料和燃料一并告罄……我阴恻恻地看到海德格尔1942年在弗莱堡大学有关我的讲座嘎然中断,亦即对我沉没在塞纳河中遗体的打捞遽尔终止……如此这般,1936年阿道夫执政3年,1942年,阿道夫离死3年,在我和海德格尔看来,这两相对称的3年,实无玄机,巧合而已。海德格尔酷嗜诗性哲学,对种族主义并不敏感,所以他决不是纳粹思想家!不过善窥方向略知进退而已。不辨潮流,不合时宜,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唯我一人忧戚于心困顿于形,大暗似明,大愚若智——难道横要横到头,蠢要蠢到底?啊,海德格尔只余下朦胧的背影,笃定还会有渔人惊喜地捕获我这庞然大物,足够他穷吃一生,他却不敷我略略压一压饥火……权力意志何能“不断生成不断创造”——它岂不成了德膜克利特不断生成缭绕的黑烟而毫发无损于漫长暗夜的虚无之火?
  我明察秋毫:海德格尔乃是一位存在主义的浪漫大师,他像斯芬克斯一样向路人抛出所谓“在者之在”的哑谜,破谜者生,惑谜者尚可幸免一死准其逃之夭夭……毕竟今非昔比:十字架倒塌了就再也没有重新竖起来,区区两千年,弹指一挥间?根据万物轮回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地球滚成空壳,滚成圆环,滚成天际金色一线……善有恶报,恶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到了——时候终于到了吗?
  在海德格尔看来,我是史上所谓“最后一个形而上学家”,a、激进的致命的形而上学批判者;d、建立最后一个形而上学体系,即“权力意志的形而上学”,亦即极端的和完成了的主体性的终结性的形而上学。如是表述,或稍嫌累赘,或稍欠通达:孤零零一屋一柱;静悄悄一江一浪;闪电般一麟一爪……惟独一棵老朽斑驳的衰树,何谈极端?何谈主体?何谈终结?既有形而上,必有形而下,更有形而外——外则寥廓无垠……自我肇始,自我终结,我又何恨?若自我了断,遵休膜所示,从埃菲尔铁塔耸身一跃,入水欠安,所以亲友故旧必央人打捞或贵或贱或先贵后贱或先贱后贵或非贵非贱之遗体,尔后入土长眠……
  然则海德格尔不打自招:他绝非与我的文字锋芒周旋嬉戏,而是在与游离于我的著作烈焰之外的所谓“实事”本身激烈争辩。但这类所谓“供认不讳”全不可信啊,你不翻烤他的脚心,他嘴里绝无象牙可吐!此岸混沌谁相问?海德格尔独可亲?他的心和我的心遥遥相通毫无芥蒂?形而上学集大成者,或非我莫属?以往的形而上学家尚且理性丰沛,多有建树——谁敢否认洛克和培根是哲学史上的两座巍巍的丰碑?但谁又经得起泼皮式挑衅无赖式缠斗,或重殴其形,或污秽其影,所以全军覆没,一地木屑。非我勇也?非我智也?非我王也?非我霸也?鸦雀有声,而我闭目塞听,以为损我皮毛而丧我魂魄,则拒斥理性,弃绝逻辑,置一切“实事”或任何“事实”于不顾——如此这般以“形”为大,以“形”为广,以“形”为深,以“形”为厚,尔后将这“大广深厚”渲染开来,膨胀起来,即以雷霆之威倒海之势囊括宇宙而一片混沌……这既不是诗歌也不是哲学,而是怒涛汹涌纵横泛滥的“实事”。
  然则,海德格尔自命不凡,他摆出一付上帝的仁慈姿态,这我倒要……身在恍惚迷离的此岸而不自知自问:你头上有灵光圈吗?你是基督之父吗?你有沉甸甸的《圣经》在手吗?你有成群的白袍天使可供差谴吗?你有亿兆信众日日夜夜对你顶礼膜拜吗?你有“欲使我灭亡必先令我疯狂”的神圣诅咒吗?你救得了他人救得了自己吗?当洪水涌到你的胸臆,你能对遥远的诺亚方舟召之即来吗?你懂不懂“颠倒乾坤”会不会“洗劫一空”?
  啊,海德格尔自认对我的慷慨馈赠既接纳(仁慈地理解并且悲悯地容纳异己),又拒绝(坚守本己坚定本己如金如石如木如泥)。然则连我都替他扼腕叹息:他为何自以为这种骑墙的荡妇姿态接近黑格尔的“扬弃”?
  啊,谢天谢地,“实事”或“事实”业已雄辩地证明(上帝知道我非到万不得已决不会使用“证明”这个邪恶的字眼):海德格尔对我的思想成果业已照单全收,既有美轮美奂的绝妙发挥,却无“有所扬弃”这类女流之辈的忸怩作态。
  看哪,海德格尔对我的形而上学的本质结构一往情深地娓娓道来:本质观,实存观,真理观,历史观,人类观,五观俱全,五味俱在,五色迷离,五马齐驱……何为本质观?权力意志而已,而已,而已!世界上究竟有无权力意志这类臃肿累赘繁复沉重撑得开收不拢的心理状态?则不必证明,何须证明,何必证明。何为实存观?相同者的永恒轮回而已。谁没见过年年暑往寒来岁岁春种秋收?谁没见过人人生老病死个个盛极而衰?谁没见过诗歌抑扬顿挫文章起承转合?谁没见过王朝周期更替庸众世代为奴?谁没见过三十年河东河西三十年河西河东?谁没见过农夫走的几何路牛马走的路几何?谁没见过梦中的骑士醒来的富翁黄昏的饿殍寒夜的冻尸……何谓真理?惟有一个标准:有益于生命亦即有益于强者的生命。此乃权力意志发扬光大之真理的本质。历史即虚无主义的历史,亦即在权力意志辐射的范围内获得规定的强大的存在者之真理的历史。超人即超越了人类的或有新意的“人类”,为权力意志和相同者永恒轮回所要求的那个莫须有的“人类”。所谓“超人”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抑或是未来拒绝轮回的“新新人类”,我并无或绝无任何形而上学的定义。假如人们如同海德格尔最大限度发挥观察力想象力塑造力,则我深以为然。
  啊,海德格尔文采飞扬地描述:我竖起的高高指路碑为何仿佛黑色的十字架……倒也是:心有灵犀,不点自通。
  如此这般,海德格尔的“创造之形”与我的“生成之影”整体契合,蔚然成风……非议者虽多——我自己不就是其中一位?然则,海德格尔对我的权力意志等等通通接纳已为“实事”,无一拒绝或无一遗漏则已成“事实”。
  啊,听我说呀,海德格尔,请终生羞谈所谓接近黑格尔的“扬弃”!
  ×之歌
  a
  谁向我展示这夜世界的一个侧面:碧空悠远,清凉深沉,那一轮盈盈的圆月和雪花般倾泻的瀑布就像舞台上的美术景片——较之喧闹人生的背景音乐,谁更鲜活亮丽更富诗情画意更淡化了腐物腐叶腐尸的衰败气息?我在生理上未老先衰,而在心理上却是一头生气勃勃骨骼如钢血肉如铁眼神如电咆哮如雷的雄狮……难道我嗜血如命?在这恬静幽邃的月夜,流动的月光悄然渗入我的发肤灵窍,使我与皎皎的月魂遥遥相望而徐徐融为一体……而美髯飘佛的雄狮及其家族又在何处酣睡或夜游?诗人在月下漫步,在《月光曲》的轻盈浪花中起伏浮沉……狮子在梦中嚼碎的是兽形还是人影?鱼与熊掌在我的餐桌上或可兼得,而狮子却只能毛发与血肉错杂并啖……
  我的一个朋友在我的耳边娓娓絮语:“在府上作客,所见所闻所思所得所啖所饮所纳所出……啊,我平生第一次感到餍足,感到不虚此生,而且三生有幸!三生有福!我见证了琳琅满目之物,好似小儿女过节,兴高采烈之余,不由得目光四射……我的贪婪永无餍足之时……贪欲横流,欲壑难填……“这就是——生存吗?”我要义无反顾朝毁灭走去……“那好吧!来一次死,就会接着来一次生!”
  看哪!无限地伸延你的视野看吧!流水般盛宴接着盛宴!宇宙从此肇始不散的筵席……
  我有两个秘诀,不论馈赠于谁,他都会像我这位最丑陋的朋友一样永远受用不尽而感激涕零,既在沉醉中清醒,又在清醒中沉醉,直到灵魂迸散,尸骨羽化……
  然则他至死笃信我的轮回之说,以为在这里或然消失,在那里又必然出现……
  然则!我蓦然自问:我自己创立的万物轮回说,我自己信吗?

  b
  此时此刻,我为何会像一个醉汉:意识朦胧,两眼通红,东倒西歪,浑身绵软啊?有谁的鼠目寸光竟能窥测到我心中正在延伸的闪烁机锋?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我的精神看似萎靡不振,落荒而逃,待到不见踪影,又突兀地闪现在两岸之间高不可攀的巅峰上并且岿然不动。
  我好似沉甸甸的乌云横亘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只要我心血来潮,一夜之间即可闪击过去而摧毁未来,便于轮回之旗舰环绕我作为永恒的嬉戏之旅。每当我的朋友们张开双臂欲拥抱我时,他们却只能互相抱成一团,便于我以他们抱团不轨的口实,以无形无影的超人之脚极轻易地将他们踢下大海……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眼看着他们在大海的怒涛中无望地挣扎,我感到更加欢乐而几近乐不可支——啊,物极必反?然则我似乎听到极远处传来的隆隆之音,便举手到耳边权作喇叭,随即喃喃自语:“来了!”
  四周蓦然变作坟墓的拱壁,如在瓮里,如在瓶中,黑漆漆无声无息,惟有汹汹潮气缠绕咽喉手足……当隐秘幽深处传来悠缓的钟声,我赶紧歌唱般地喊道:“来了!来了!狼没有来,午夜来了!”——我的歌声变得沙哑,破碎,一地狼藉,但我鹄立原位,僵直不动,于是周围豁然开朗,月光涌入眼帘,瀑布泻入灵窍,一切都在洗耳恭听,我森然张开的洞穴,皎皎孤月和冰雪瀑布及其飞溅的散珠碎玉……而我歪歪斜斜无精打采漫不经心地自说自话:
  “来了!来了!就像波涛滚滚向前又惶惶后退——啊,你这奸邪作祟的月亮!”
  我仰面与月亮久久对视……然则,我不能不眨眼,不能不低头,不能不退却。
  c
  我无所不知:既深知月光的来历,更祥知钟声的去向……
  天荒地老,看似恒久的月亮也终将黯淡无光……我不见它之时,它未必会在人群中寻寻觅觅多此一举吧?至于钟声——没有那座古老的铜钟作祟又何来寓意险恶的钟声?
  ——如此迷蒙,如此诡异,如此汹涌,就像那座年代悠久的铜钟所暗示的,它曾经掀起的壮阔波澜足以千百次击灭万物于无形。
  ——它早已如阖眼佛陀细数我祖祖辈辈痛苦挣扎的心跳;苦啊!苦啊!那密如铁网困人惑人撩人的午夜,它是怎样在嘤嘤哀泣!它是怎样在凛凛冷笑!
  然则却无人听到或看到我心中的激烈战鼓和十面埋伏……无论在白天还是黑夜,血雨的征兆不会出声,腥风的端倪不会闪现……在清凉的夜气中,好梦白做,恶梦凶险——谁敢猖獗地一笑置之?
  ——谁听到它怎样黑漆漆阴森森气势汹汹对你言说,那密如铁网困人惑人撩人缠人的午夜?
  啊,人类,你们中十之八九必死于非命万劫不复!
  d
  我惜时如金——时光在我帷幄之中。我瞥见无数人照单入瓮,不由得心花怒放,像狄俄倪索斯那样猛灌烈酒,红光满面,踌躇满志。
  世界鼻息微微——
  啊!啊!烤脚贼忙得满头大汗,与我何干?我宁愿横死,宁愿凶终,也决不能对你们泄露半点口风:我午夜的心灵正在筹划何事、苦恋何物。
  然则我已咽下最后一口气。毒蛇啊,我深吸你的气味,敏感你的窸窣,熟知你在侧近蠢蠢欲动意欲何为:你要血我只能给你冷血!你要肉我只能给你腐肉!然则我的毛发骨骼你必须咬断嚼碎尔后一口吞没,万勿留下蛛丝马迹!切记!切记!
  谁能主宰变数充斥的尘世?谁面对繁复的不确定性而能有条不紊地应付裕如?我问的是竖起的耳朵,问的是你的耳朵——幽深的午夜是否在窃窃私议同一个话题?
  e
  我被带向冥界,我的灵魂惊惧地萎缩成一粒融融的芝麻……每日的折磨!每日的摧残!我怒而想要翻烤这世界——它有美丽的敏感的不忍毁伤而又畏痒畏痛的脚掌吗?
  啊!啊!你们为何飞得像蝙蝠一样高?你们在飞翔,可是你们的盲眼又怎能看见闪光的金子呢?
  你们这些黑暗的动物,如今泪水都已流尽,血已变作冰渣,所有的蹼翼也都已断裂,——连连冷笑的墓穴却要待价而沽!
  啊,你们总算飞得比鸡更高些!墓穴四壁叽叽喳喳:“埋葬死者吧!享受死者吧!它们的尸体就是它们出的天价!黑暗的勾当只能在黑暗处施展!月亮有眼无珠它看不见自己的鼻尖!”
  你们这些憧憧黑影呵,挥汗如雨,挥土如雨,实在太累,就擦擦汗,定定神,稳一稳摇晃的脚跟,万不可一头栽下去与死尸作伴,啊,毒蛇在你们脚边窸窣地滑过——它在警示你们,午夜消逝,黎明在即!
  啊,时钟沧浪作响!你们挥汗如雨,挥土如雨,毒蛇皮囊的花纹已经印在你们的脚上。啊!啊!丹麦王子哈姆雷特说:“世界是冷酷的!”
  f
  痉挛的竖琴!断弦的纷扰!谁爱你拼死挣扎的花腔?谁憎你孤魂野鬼的怪调?断弦纷乱,断枝横斜,你的痉挛因何而起?你的自戕所为何来?这与远古的墓茔何干?又与未来的混沌何涉?
  你这痉挛的竖琴!你这断弦的竖琴!每一回凌迟碎剐你都硬挺过来,飞灰烟灭尔后又孤傲现身,层层叠叠的苦难早已无奈,你的铿锵话语满天飞舞……
  ——飘落金色的田野,有如耕耘者和收获者同一颗心……现在你说:今年的轮回如期而至,每一粒葡萄里都有狄俄倪索斯的心跳,
  ——现在它想要寿终正寝,因光荣和骄傲而分崩离析……谁没有嗅到永恒的芬芳在暗处四溢,它就已经死不瞑目……世界是痉挛的,而且在夜间断弦与断弦缠绕,游魂与游魂撞击!
  g
  让我沸腾吧!让我沸腾吧!对你来说,我太过安静了。不要脱离我!我的形影世界不是才开出第一片星星点点的雏菊吗?
  或许对你的白手来说,我的皮肤太过深黑了。让我沸腾吧,你这沉闷的阒无声息的白昼!难道午夜不是钟声悠扬断弦缠绕断枝横斜而不可开交吗?
  然则最肮脏者必攀援而上最终成为尘世的主宰:这些最为人所熟知的垃圾,最为蛮横无理飞扬跋扈的渣滓,这些午夜时分一哄而起的憧憧魅影,他们即将在明亮的白昼现出身形而狼奔豕突!
  啊,耀眼的白昼,你在窥探我吗?你要蹂躝我的不幸吗?在你看来,我是赤贫的、喧闹的、一个废弃的粮库、一处只剩下淤泥的池塘吗?
  啊,世界,你想要我这就死吗?难道在你看来,我倒真是拜火教的信徒吗?难道在你看来,我已经疯魔缠身精神错乱这才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吗?难道在你看来,我还有丝毫人性还能眷恋人世还能在生与死之间毫不迟疑地抉择生而弃绝死吗?然则世界与白昼,你们都还太轻盈太轻信太过于看重子虚乌有的表面文章……
  ——真有实有分明有无形的双手,紧紧扼住幸福的喉咙,放肆招徕恐怖的灾难,不顾一切屏蔽上帝的形影,而旁若无人地自往脸上镶银贴金……
  ——我的幸福无根,我的不幸蔓延,你这明月朗朗瀑布灿灿膻气重重酒气泛泛的午夜啊,让我沉沦到你黑漆漆的深处,又飘浮到你白濛濛的浅处:难道我的深沉的锐利的直达心灵的痛苦,尚不足以迫使或诱使你厌世、弃世、自绝于世?
  ——来自萨蹄尔奔泻物的生命气息,它泪纷纷而又血淋淋地吟唱道:世界是痉孪的,而且断弦缠绕,断枝横斜……世界是痉孪的,意识是痉孪的,思想是痉孪的,语言是痉孪的,行为举止是无缘无故无因无由荒诞不经恐怖怪异断弦万箭齐发断枝当头棒喝……否则,新的萨蹄尔又何能满面血污地脱颖而出?
  h
  上帝何痛之有?何苦之有?啊,你这玲珑剔透而又隔膜重重的纷纭世界呵!上帝自无痛定思痛的隐疾,却为何一定要抓住并且撕裂我的痛苦?我不过是一把断弦如蛛网的竖琴!一座崩溃如烟尘的铜钟!所有人都注视着我的去向……但我却不可理喻转而对聋哑者温柔地言说——或因我早已无弦可奏,无声可鸣?虚度的郁郁年华!空耗的炎炎正午!啊,转瞬夕阳须臾黄昏忽然薄暮直奔午夜,——连老鼠都没有动一动:
  ——难道风声就是一头待宰的壮猪?它在哀嚎,挣扎,断气。呵!呵!午夜怎样哀泣,怎样呜咽,又怎样忍住大半个笑声,怎样鼾声四起,怎样奔驰翻滚和喘息咻咻!
  然则这海妖变作的长发歌星啊,她千回百转富有磁性的歌声吸住谁就是谁!或许她吞下一个高大威猛的水手就撑破了躯壳和灵魂……但她的歌声余音袅袅……天哪,教我如何承受得起这飘忽的轻盈!
  ——我在反思自己缘何柔肠百结,海妖却在反刍她的猎物……在这腥膻飘忽酒香飘荡的午夜,皓月当空水银泻地,海妖的歌声为何仍在余音袅袅?她反刍自己的猎物,更在反刍随之萦绕不去的甜蜜的快乐?看见她乐在心里喜上眉梢,我更加快乐,而且我的快乐是痛苦的源泉……我的心痛比我的快乐更深沉。
  i
  啊,你这生意盎然的葡萄藤呵!你缠绕着一棵无形的树,将它缠倒了,一环又一环,活生生将它缠作乌有之物——遍地血迹干涸了,驳落了……究竟是它的血还是你的血?存在的应当消灭,消灭的应当生成,生成的应当轮回……轮回与我的创造何干?凡是存在的就是轮回的,凡是轮回的就是存在的。然则轮回与创造孰真孰伪?轮回若真,创造必伪?创造若真,轮回必伪?
  “圆满者趋向缺蚀,缺蚀者趋向圆满——它们倒是在滴溜溜旋转,就像陀螺一样。若是月亮之外的活物,其转速过快过慢与轮回有涉无涉?”
  “人怕出名猪怕壮?我已经出名!我已经成熟!我已经太清醒了,所以我要走向反面:我要太疯狂了!”
  然则,我为何宁愿像一只老鼠臭烘烘地消减,也不愿像葡萄藤被一刀剪断;流泪不流血!消减不消灭——到头来还得无可奈何地消灭、生成、熟透、消灭:过几十年又是一个醉眼朦胧的萨蹄尔!
  “我成熟了,来吧,你这葡萄农的剪刀,我赞美你笑容可掬的恶毒凶险!我颂扬你“咔嚓咔嚓”的丰收之歌!
  ——我渴望更高、更远、更亮的太阳!我不要子嗣!我要轮回——于是就活龙活现有了嘎嘎作响的轮回!啊!啊!我渴望永恒——于是我就成了光芒万丈的太阳:拒不参与轮回的永恒的太阳!”
  苦啊!苦啊!我老迈的心灵所盼何事?消逝吧!消逝吧!当你再一回闪亮登场时,你仍是一个不停地抛出各种暧昧眼风的萨蹄尔!
  j
  海伦渴望变丑——她要妆奁而椽木求鱼?她要环佩而南辕北辙?她要明镜而自我折磨?天使渴望吸血——她要白袍伪饰?她要双翼造假?她要笑靥蒙骗?所罗门渴望愚昧——他必抛弃王位!他必抛弃臣民!他必抛弃宝藏!
  啊,快乐说服快乐变成痛苦——相同者变作相异者?尔后,天堂与地狱颠倒,神袛与鬼魅混淆……白云在地下任人践踏,江河在天上泛滥成灾……权力意志因神经错乱而颓废,万物轮回因程序失控而终止……“颠倒”的咒语失灵,剩下的“狄俄倪索斯魔法”,或许就在底比斯城下昙花再现吧,也算是上帝对我的临终关怀……
  啊,我终究会无地自容?
  k
  现在所有人都学会我的歌了吗?啊,权力意志历经快乐与痛苦顺时针和逆时针的迷你轮回,我们就都兴高采烈地唱起来吧!

  啊,超人!留神脚下的冰川!
  幽深的午夜在笑诉何事哀诉何物?
  “我醒来了!我醒来了——
  我与翩翩蝴蝶又一梦朦胧……
  世界薄如蝉翼,
  而且眼花缭乱地薄如风声,
  它的快乐薄如纸鸢——
  心痛——比快乐更易破碎?
  快乐说:飞升吧!
  而超人的影子却想要沉沦
  ——想要朝发夕至的永恒!”
  @考前必读考场纪律 2018-10-31 00:17:43
  写小说呢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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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小说
  Y之歌
  a
  我是在者?
  我的躯壳有活的灵魂,
  我的灵魂有活的躯壳:
  我从来就有光有彩有声有色
  有花哨的翩跹的舞步,
  仿佛晴蜓点水,
  魅影迷离……
  狄俄倪索斯之形萨蹄尔之影:
  大醉?
  沉醉?
  烂醉如泥?
  花瓣回旋地舒展,
  哲学家及其弟子骨肉融融?
  千日不醒!
  鼾声如雷!
  暗处盘旋着一个雪亮的问讯:
  热血奔流趋缓趋冷:
  无缘?
  无故?
  无因?
  无由?
  缘故之外何来缘故?
  因由之外何来因由?
  权力意志春困秋乏倦眼难睁,
  把酒浇梦一片朦胧……
  我的躯壳与灵魂在与不在,
  为何我并不知情?
  雪亮的刀锋
  为何劈断我开阔的视野?
  听觉寂寥无声,
  知觉落地碎裂,
  腥膻缠绕眉眼口鼻项背胸肋,
  竟至于杂沓错蹄!
  在者何在?
  斯芬克斯阴鸷的眼神
  默默相告:
  未知?
  不可知?
  谜底变幻莫测一地烟尘,
  我一头闪烁的雾珠
  何由知之?
  b
  夜居然是回旋咆哮的谜?
  难道它过去纯粹光明未来纯粹黑暗?
  倒不如月色憔悴瀑布暗淡,
  哪怕海妖脚跟脚就在身后!
  我誓不回头……
  信风微薰疑影飘摇,
  啊,难道我长长的影子
  早已渗透海妖断魂的歌声?
  谁说我焦躁激烈疯癫狂野惊世骇俗?
  啊,无论如何,
  我宁愿献身海妖博取她嫣然一笑,
  也决不会自啮躯体自啖魂魄!
  这即将熄灭的目光,
  左右顾盼闪闪烁烁寻寻觅觅:
  斯芬克斯只剩下破碎的眼神
  和我凄然地相向泣血!
  c
  夜幕卷起一角,
  曙光的锋芒呼啸而至!
  是持柬之佳宾?
  是不束之狎客?
  黑影憧憧:
  隐情虚无缥缈,
  激情若有若无,
  险情……
  猛禽的凶睛一闪即逝,
  旋即祼露:
  一翼紧束如刀之羽!
  爪!
  牙!
  是否藏匿在流荡的青涛之间?
  爱?憎?贪欲?
  它有爱何以表白?
  它有憎何能声张?
  它有贪欲——
  居然这就在肃杀的夜气中
  和盘托出
  千年血潮翻腾激荡:
  塑造
  主宰之爪:
  要!
  能!
  已经!
  颠倒天地血洗河山!
  爪是真中之珍……
  主宰却是假中之沫……
  祸水扑向祸水
  意欲何为?
  谁宁愿盲摸
  呼吸相闻声气相通的大象?
  谁俯身拾起
  这块棱角锋利伤人伤已的石头?
  d
  我是急剧膨胀的大岛!
  我是无限扩张的墓茔!
  荒荒蔓延的沉寂有如阴恻恻的天空,
  从乌云犬牙交错的缝隙
  蓦然闪射出黑漆漆的
  死光;
  啊,你们这些蜂拥而来的苍白木偶,
  万勿窥探我的黑色容颜!
  怨目与黑洞对视,
  招致过去未来万箭齐发,
  穿透惨淡飘忽的一只只盲瞳
  深深插入我湿漉漉的岩壁……
  啊,寥廓的墓茔在心痛中翻滚挣扎!
  十字架投影
  沉重地催生恐怖的崩溃?
  泥沙似雾,
  乱石如雨,
  一层又一层:
  深埋黑色腐朽的垃圾!
  深埋苍白木偶复活重生的迷梦!
  我在梦中嗅到蜂蜜的气息
  乱纷纷迎面扑来——
  你们飘浮的海水般的咸腥,
  在岩壁上来回碰撞,
  溅出火花,
  闪烁地
  寂灭……
  化作丝丝缕缕的甜柔,
  纷纷回眸
  似有若无的壁画:
  又虎视眈眈涂毒的箭镞,
  盛水的竹篮……
  我永远是最富有者!
  我吸纳、容留
  无数、无尽、源源不绝:
  老朽!
  鲜嫩!
  已死!
  垂死!
  将死!
  暴风雨卷来!
  啊,撞击撞击撞击撞击这墓茔?
  啊,撞击撞击撞击撞击这洞穴?
  啊,柴扉开处
  扑入一片雪浪翻滚的天光!
  我和你们一起:
  现在!
  斑牛镇上稠密的绞索之林
  在夜气中颤动、回旋:
  我常常在响亮的钟声叩击下
  遍体鳞伤,
  死去活来……
  天籁缥缈的轻纱与纷乱的蛛网
  何能编织
  疏朗的经纬?
  竖琴灿烂的流泉与漆黑的哑语
  何能互通
  明幽的心曲?
  掀开的墓顶颓圮的墓壁狼藉的墓底
  就像春天嫩绿的草地
  豁然开朗!
  一望无涯!
  笑语喧哗哭声震天的轮回之梦:
  嘎嘎作响!
  黑影憧憧!
  风驰电掣!
  朝我的梦境伸延……
  颠倒之剑!
  劫掠之刃!
  为何在混沌中忽隐忽现?
  天机之锋!
  杀机之芒!
  为何在黑暗中纠缠不休?
  狄俄倪索斯之形!
  萨蹄尔之影!
  为何在鸡鸣声中倏忽远遁?
  海妖和美人鱼,
  隐约在礁石上挽肩搭背,
  为何天明后只剩下隐约的美丽?
  我的胸怀飞沙走石,
  血雨飘飞,
  滴!
  滴!
  泪!
  不能承受之轻,
  压塌幽暗的森林……
  海妖的歌声与断肠的声音
  趋缓,
  趋冷,
  趋无。
  第三部 查拉图斯特拉




  真伪查拉图斯特拉之生死博
  奕:生何由己?死何由人?



















  1
  我藏匿在查拉图斯特拉石像的影子里。谁也看不见我。谁也想不到我。谁也记不起我。
  然则查拉图斯特拉石像的影子似有异动,似有异样——当众多瞻仰者将视域聚焦石像异动的影子,我却早已绝无声息地闪入石像衣饰的皱折里去了。
  有一位身着阿拉柏长袍的青年绅士拉起了小提琴——他的黑色卷发、满脸书卷气和自由奔放的深蓝色长袍,偕渐行渐远的琴声在正午时分波光粼粼、昂扬奋发地溯流而上,趋向查拉图斯特拉生活和战斗过的悠远年代,尔后,又激流缓退,逶迤曲折,稍弱,渐弱,渐慢,回旋,恬静,温婉,柔情缕缕,徐徐融入辽阔深邃的大海……
  查拉图斯特拉原本须发流畅袍袖飘拂,而坚毅安详的目光透出丝丝缕缕无限的善意,却在不经意间暗暗有所变异,有所改观——原本在眉梢眼角簇聚的皱纹已然倏忽不见!原本略带笑意的眼睛蓦地圆睁而且野火熊熊!原本雪白的胡须刹那间变作气势汹汹的黑髭!
  石像为何变脸作色?众多瞻仰者连连惊呼,竟有多位高尚美貌的女性当场晕倒,更有几个天真烂漫的稚童惊吓得大哭不止……
  我死死咬着嘴唇轻轻顿了顿脚,捶了捶胸,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凄厉地唿哨一声闪出查拉图斯特拉石像,迅疾隐身而去。
  查拉图斯特拉石像仍然须发流畅袍袖飘拂,坚毅安详的目光仍然透出丝丝缕缕无限的善意,高尚美貌的女性仍然雍容娴雅,频频向石像鞠躬敬礼,天真烂漫的儿童仍然欢呼雀跃,笑语喧哗……
  天地静穆,高树相依,繁花似锦,绿草如茵,丝毫没有即将发生灾变的诡异征兆。
  然则有一位不远万里而来的瞻仰者心细如发,他围着石像目光犀利地转了一圈,意外地发现石像背后的阴影里有一滩鲜血,红影闪烁,腥气氤氲,既像是从眼中喷出的,又像是从嘴里呕出的——分明是从伤得极重的心灵溢出的不祥之物。
  2
  我是查拉图斯特拉么?
  谁心中有数?
  狮子形影之凶猛,视野之开阔,诸念之奸邪,身段之矫健,神色之多变,爪牙之血腥,行踪之莫测,既为走兽所敬畏,亦为飞禽所侧目。
  我虽与狮子亲善,但绝非与之合而为一,而人面狮身,而食人饮血,而昂首顾盼,而踌躇满志,而神采飞扬!
  然则,我俯身在地穴边,右侧的膝盖高耸于胸肋之上,深深探下一条手臂,随即,死死攫住只剩下骨头的一只手,浑身冒汗地往上拖,却似有我看不见的手把他往下拉……拖呀!拉呀!嚄,竟势均力敌,我拖他不上来,那看不见的手也拉他不下去。如此这般,就硬生生僵持着,久而久之,遂演变为一幅画,而我和沉沦者,或幽囚者,或急欲获救的鬼魂,却早已悄没声息地脱身而去……
  在地穴口,有乳白色气流萦绕,有阴暗潮湿的网状飘拂物,有展翼而寂然不动的蝙蝠,我赤身露体,须发横飘,青筋暴突,两眼滴血,一条手臂深深下探,只剩下骨头的那双手和我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地穴边缘有我的脚蹬出的凹凼,有我的血汗注入溢出而斑驳漫漶……啊,膝盖的线条倒极像一张人脸——谁?
  查拉图斯特拉为何搭救一个弱者?那双看不见的手莫非是人面狮身的我——伸手容易缩手难?
  这幅画及其画中画名曰:真伪查拉图斯特拉之生死博弈。
  3
  有人与我久久对视,又问我是否有一双火眼金睛?我是否常像一个舞者走路?我两手一摊,快活地哈哈大笑,尔后左眼眨眨,右眼眨眨,便自顾离开穿衣镜走我的路——我总有我的目的地啊。
  然则,我的雷鸣般的声音追随着问话的那人:“我只晓得,舞者走路略有舞蹈的风声,而跳舞也略有走路的气味。舞者走路不会走到月亮上去,跳舞也不会跳下冥河去。舞者如是,我也如是。”
  然则!接着还有一段低语被我独自截留享用:“啊,我就是要跳下冥河去!就是要窥探冥河的秘密!我有无狄俄倪索斯窥破天机之巨眼?我只晓得,我的眼眶里有两团火球在滴溜溜阴燃,两撇沉重而又蓬松的大胡髭也常常刺猬般倒竖起来,所以,似乎每走一步就迅雷不及掩耳——尚未吓着旁人,先把自己唬出了狂噪病!”
  然则!谁在自语?夜间若有小儿哭闹不休,只消吓唬一句:“大胡髭来了!”小儿瞬间即安静入睡,鼻息微微。我一手抚胸两眼向天:惟愿我有如此狄俄倪索斯之神奇魅力!
  4
  我总算又做了一件普遍性形式的善事。我喃喃自语:上帝已经死了。上帝一死,所有一切理性、德性、公正、同情、怜悯等等污浊的东西,就都像彩色的肥皂泡破灭,无踪无影。好倒是好,我却痛感在人群中危机四伏,而在兽群中则如鱼得水。但遽尔以兽性代替人性,或多有不妥,倒不如把种种变异的兽性和人性的种种异化统统推下河去,再把河水搅浑,凡是血色的、飘忽的、流荡的渣滓,恍惚之间,已然直冲冲升华而奇光灼灼!凡是惨白的、枯黄的、漆黑的茫影,仓猝之问,只配乱纷纷沉沦而黯然泯灭!
  我顾影自语:上帝生死,我何由知之?我何能知之?我当然知之甚详:渴望加臆测,诅咒即判断!上帝已死,永恒沉默;祸水横流,鬼魅攒行。
  曾几何时,我稳稳地屹立在血河之中,看不见奔腾的血浪,嗅不到弥漫的腥气,既不能喃喃自语,亦不能自我耳语,万物皆变我未变,而血河日夜奔流一一我早已灰飞烟灭袅袅婷婷逸出彼岸……狂疾昭昭!劣迹斑斑!
  5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热爱那些蔑视我们的人,为的是享受加倍的藐视。”
  如果仔细比较经典的“还眼还牙”, 查拉图斯特拉的未来箴言,或稍逊一筹。看哪,我的“还眼”还得颇有风度,“ 还牙”亦还得极有胆识。所谓“君子慷慨”,如是而已。查拉图斯特拉则迥然不同,不但“加倍”,而且“享受”,而且阴阳怪气,而且虚张声势,而且透出讹诈的强烈色彩,以致引发哄堂大笑,这就“过”了,过犹不及。况且,伪饰“热爱”,亵渎“热爱”,作践“热爱”,则多系大奸之徒巧言令色的惯技。以此观之,所谓“热爱”云云,恐非查拉图斯特拉的肺腑之言,而乃随风变幻形态之千年惯技。
  查拉图斯特拉下山伊始,便和一位行色匆匆的大胡髭路人迎头相撞,额上隆起一个鸡蛋大的疙瘩,便骑着驴子绕地球转了一圈,待回到起点和终点交汇处,只因那驴子叫了一声反讽的“咿呀”,竟极度亢奋又极度颓唐,他的影子抱着一块蹊跷的顽石投了河,“噗通”一声,顽石下沉,影子却飘上河岸,哭笑不得。
  查拉图斯拉又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智者,只因笃信“苦海无边乐海无涯”的天启而拜倒在缪斯的紫袍下绝不抬头,直到地面隆隆沉降,埋没其身,隐秘其事。
  查拉图斯拉于是连连发问:为何濒死之人竟要坚拒临终关怀?为何看不开的轻生者跃入寒冷而肮脏的死水中竟谎称窒息而死才算得上死得其所?为何天之骄子竟与盲人聋哑人结成死党并且下决心从此闭目塞听断舌不言?为何当听到凄厉的呼救声我们的手伸出去立即变作黑色的枯枝?为何小孩大的蝴蝶滞留在土墙上竟酷似阴森森的岩画?为何我的影子执意享受顽石而又肆意蒙骗而又矫饰“独善其身”?
  查拉图斯特拉惊奇地侧耳谛听梦中传来的车辚辚马萧萧……
  6
  在我周围鼾声四起,绝无稍停的征兆,或有终止的端倪?我尚且明白:雷鸣般的鼾声仅仅是我失眠的次因。修道?修行?十次克制,必有一次爆发。十次调和,必有两次成功。十次真理,必有一千次谬误。十次呵呵大笑,必有无数次痛哭流涕。既有清醒的形式,必有糊涂的内容。清醒应当是彻底的醍醐灌顶的清醒,糊涂才会是一片漆黑一落千丈的糊涂……他决不是要出卖我——那就让他把我给活埋了吧。如此这般,为何还算便宜了我?我尚且明白:事到如今,无论死活,已然由不得我,那就听天由命吧。所以,我继续不出声地念念有词:谁若是为嫉妒之火所烤炙,他最终就会像蝎子一样,以其毒刺还蛰自身,但却感受不到使自己一蹦三尺高的剧痛,不是那毒刺擦身而过,而是蛰偏了,正打歪着,深深扎入旁人的要害之处,那人一声不响就已呜呼哀哉。我尚且明白,谁大白天谦躬有礼而深夜里必绝顶野蛮;黎明前笑容可掬薄暮时分必站到高台上手脚僵硬有台阶下不来!我尚且明白:我们这些人都是可敬的可爱的日日负重的驴子。然则你不是!你从驴首到驴蹄装饰的全是名贵的鲜花,异香扑鼻有之,负重不堪则从何谈起?我尚且明白:其实我难道会忍心糊涂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7
  查拉图斯特拉悲愤莫名,痛心疾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末了,他以沉痛沙哑的腹语慷慨陈词:我的兄弟们啊,我的灵魂啊,如果人人都学会读书,长此以往,必毁灭作家,毁灭精神,毁灭思想。然则没有野火烧出来大片白地何来崭新的炉灶?看哪,那许多簇新的识文断字者在空中啸聚,愈益深黑,愈益密实,愈益厚重……天空已经出现一片马蹄形乌云!超人之脚!它随时都可能重重地踏下来!我的兄弟们啊,你们是否已经准备好成为未老先衰的作家?老而未衰的精神?老而即衰的思想?
  查拉图斯特拉忽然开口说,我的兄弟啊,有一团紫色的烟雾飘移到你的眼前,它比你更美更壮更不可理喻,为何不把你的血汗骨肉慷慨馈赠于他?你为何反而害怕得浑身发抖,转身逃向你的邻人?
  查拉图斯特拉蓦地变了脸厉声说:谁受得了我的作品我的毒刺我的鞭子,便和我合得来!谁愿意把他鲜嫩的血肉和盘托出奉献于我,好啊,我就有一口好牙,就有一个坚强的胃,就当面鼓乐齐鸣狼吞虎咽给他赤裸的灵魂看个够!好啊,谁受得了我的战鼓咚咚马蹄得得风驰电掣的节奏?好啊,我不是撒旦谁是撒旦?然则活生生的撒旦,难道他也有我这样的横逆之眼暴戾之风?
  查拉图斯特拉又以恶毒凶险的腹语说:我的兄弟们呀,如果人类没有目标岂不是还没有人类自身么?这就是明晃千抢暗射万箭!超人早早就有了目标,就是:文明之花结出野蛮之果。
  8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我的兄弟们啊,我的灵魂啊,宣扬平等者即是塔兰图拉毒蛛。跳蚤吸人血。牛虻吸畜血。塔兰图拉毒蛛又吸人血又吸兽血,甚至也吸跳蚤的血和牛虻的血,甚而至于也吸吸血鬼的血!看哪,它藏入一幅画的线条,上蹿下跳,穿梭般拔动大线条小线条粗线条细线条,使画面响起了和谐的悦耳的琴瑟之音!看哪,它躲进一首歌的音阶,把从油画里剽窃的大小粗细线条漫天挥洒,使歌声闪现出朦胧的晶莹的彩虹之桥!看哪,它又像蜜蜂闪闪烁烁融化在郁金香花丛氤氲的香气里,使花的光晕如画,使画的芬芳如歌……看哪,它神秘莫测地跃入一双阴森森的凶睛,瞬息之间,阿尔卑斯毒蛇就首尾自击!卷作一团!翻滚蹦达!尔后软塌塌离开这个充满眼泪和苦难的山谷!悲惨!悲惨!悲惨!整个过程,阿尔卑斯毒蛇从活物到死尸,绝不超过三秒,它简直都来不及“咝咝”地叫出一声!看哪,我的兄弟们啊,我的灵魂啊,塔兰图拉毒蛛就是如此这般极轻易地断送了阿尔卑斯毒蛇的性命!因此之故,塔兰图拉毒蛛的毒牙、毒液、毒气,天上地下,无所不在,防不胜防!避无可避!因此之故!宣扬平等者就比毒蛛更毒!
  9
  查拉图斯特拉从未说过:上帝要谁疯狂,必先迫其常为歇斯底里所苦……这位诚实的先知从未狂热地挥舞双手向民众咆哮:你们的种族和出身何等的低劣!你们浑身上下不断溢出刽子手和警犬的恶臭!我恨呀,恨呀,恨不得现在就把你们撕成碎片,把你们的恶臭深埋到地穴里去!真挚的先知或许有所不知:哈姆雷特王子是装疯,而元首阿道夫是将疯未疯、直到服毒自杀焚尸灭迹之前,他都不是病理学上或临床意义的疯子!波斯先知却全然不知我是横逆暴戾的神经错乱者,也全然不知我的赫赫声名将注定响彻千年!
  伟大的波斯先知从未领略过我睥睨一切的眼风(与萨啼尔暖味淫荡的眼风截然不同),也从未听说过我暴跳如雷地宣称:人类过去未来都绝对是不平等的!他们富贵贫贱不同!家族血统不同!主奴身份不同!黑白肤色不同!高矮胖瘦不同!强壮虚弱不同!贤明愚昧不同!因此之故,他们必走上千百种桥,匆匆涌向未来,而且在他们中间会有越来越多的争斗和不平;以他们的敌意,他们会成为各种幻象和幽灵的发明者并且在彼此间进行一场天崩地裂的战争!
  难道我对超人的酷爱深爱大爱促令我如是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然则后来发生的不是一场至高至烈至为残酷的战争,而是两场持续多年血流成河废墟连绵的世界大战!大战的发生和结束,与任何幻象和幽灵绝无瓜葛、毫不相干!当然,如果“幻象”是所罗门宝藏,“幽灵”为彼此心照不宣,那就又当别论。然则!我对超人的酷爱深爱大爱竟莫名其妙变成了阴森可怖的绞刑架!在那粗大的横杠下晃悠的不是幽灵而是死尸!谁是面目狰狞切齿号叫的复仇者?正是我大爱厚爱泼之以爱的泪雨犹恐不能表达爱意于万一的横逆暴戾的黑色木偶。
  不!人类决不会把我牢牢钉在满是蛀孔的十字架上,只因我也会像斯巴达克属下的六千健儿一样风干、风化而随风飘散,连钻入血肉之躯并且入木三分的长钉也会远遁而去……不!斯巴达克和他所有的喽啰全是该死的奴隶,岂可与我相提并论!不?乖戾的命运已将我的灵魂抛到混沌的此岸,让我在粉碎中清醒而又在聚敛中糊涂,永远孤悬暗处,万劫不复。
  10
  我以著名的智者为挪一步算一步的笨驴,而自以为是翱翔九天睥睨深渊的秃鹰。
  我淡淡笑了笑说:精神就是自行阉割的生命;生命则因自己的深创巨痛而知识丰盈而毫光闪闪。
  然则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丝毫无有自行阉割的巨痛、长痛、不可名状之痛;恰恰相反,洪水般涌来的官能快感,飘浮浪荡的喜形于色,大喜过望,喜极而泣……啊,听我说呀,著名的智者听力趋弱,目力归零,一步一顿首,肋骨一条条,竟全然不知精神为何物,阉割为何事,深创巨痛因何而起缘何而落!
  我习惯性眨了眨眼说:我的手从未停止过馈赠。不!我言重了。我略略有一点走神。剑走偏锋却连人带马陷入了敌人灵魂的重围。我本想说:我的手从未停止过挥舞鞭子。但话从口出,也就罢了。然则我的鞭策也是赠予,而且是最高最贵最难得的赠予。
  稍顷,我又把伶牙俐齿的锋芒转向一个豪奴:嗬,你这凶相毕露的不祥之物,你执意向世人展示遍体鳞伤意欲何为?你这豪奴又是猛奴,三蹿两跳杀得了花斑豹,而花斑豹动不了你半根汗毛!你站起来,挺直腰!何等英武何等铁实何等不可一世的豪奴呵!我甚至可以即席挥毫书赠于你:“豪奴之最”!恭喜你上红榜了,并且一跃而荣登榜首!
  如此这般,我便在无数的断言之后再续上短促一生中最为光辉灿烂的断言:著名的智者等于著名的笨驴!著名的豪奴等于无法无天放肆欺主的恶奴!著名的智者加著名的豪奴等于三世纪危机的重演!
  11
  我仰面向天,雨点铅弹般狂击我的黑色容颜,只因精神粗野而狂暴,铅弹般的雨点或雨点般的铅弹也无从击穿我的钢铁面具——我由此而勇不可及而又智不可及!
  啊,你们这些民众的奴仆,你们这些著名的智者啊,又怎能与巍巍高山比肩,即令遽尔矮剉下去,我早已不见踪影,你们又怎能连滚带爬地步我之后尘!
  然则高悬在我头上的漠漠苍穹,有闪电的巨眼乍开乍阖,它窥见了何物?又窥见了何事?
  然则!我自己就是发光者。我的心中怒火熊熊,眼睛里自有焰花闪闪。所以,我是无边黑暗中的闪光者。看哪,我的手已在寒冰上烧焦!那是我的错觉。我在冰上抓出焦黑的散发恶臭的指痕,若是抓在人脸上,那就会立即见到白花花的骨头!我毫不隐讳我是伤人者。所以,我是赤裸裸的野兽。
  我实言相告:我身上有一种不可直视、不可靠近、不可触及、不可理喻、不可损伤、不可掩埋的物质,一种能炸毁重重大山的物质,那就是我主宰一切的权力意志。它默默穿越岁月的狼烟,依然故我,丝毫不曾歪斜或扭曲。
  然则!在短促的三十年间,所谓我的意志,其内涵和外延,因与权力或强力激烈碰撞,至少略略改变了N次。
  崩溃!像大海的怒涛卷去了我的意志,强行给它贴上符箓,威逼它沉入海底。
  疯癫!东西两面同时进行的战争一败涂地,迫使阿道夫恸哭着滚向地狱之门,忽被一棵树死死绊住,紧接着咔擦一声,他便一头栽下滚沸的鼎镬……
  绝望!疯狂的战争招致劈头盖脑的毁灭,逼迫一个民族无限扩张的狂暴意志转而弯弯曲曲地生长,不由自主更改了扩张的方向,亦即内生内聚之大智慧大爆炸大突破的方向……火焰般的绿色树枝纷纷触及云霄,却并未遮蔽或压缩整个森林郁郁葱葱的生存空间。
  伟大的德意志民族经历毁灭的洗礼仍然伟大:所有的基因都可能毁灭或耗尽,惟独不断生成不断创造的基因,既不会毁于贪婪的战火,也不会在无端的折腾中耗尽……看哪,它已长成宁静安详的参天大树!
  然则我仍在歇斯底里地切齿号叫:让一切破碎吧,能够在我们的真理上破碎的一切!
  我扪心自问:所谓“我们的真理”是否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如果仅仅是黑漆漆的蛇蝎心肠那就不可避免反过来在“一切”上断裂而破碎而落花流水!
  谁人不知这个语焉不详的“一切”实在来之不易哪。人类在蒙昧和迷茫中苦苦挣扎数且万年哪。人类!人类!茹毛饮血!胼手胝脚!逢山开路!遇水造桥!叉鱼猎豹而继之以精耕细作!铁锤翻飞而续之以机器轰鸣!又千辛万苦修造宫殿教堂广厦茅屋……天火!兵火!匪火!烛火!修了又烧,烧了又修……几多泪珠!几多血汗?几多牺牲?几多苦难?刨子在何处?钉子在哪里?灰砖灰瓦正灰溜溜地码在窑子里等待举火呢。大街小巷。鳞次栉比。雕梁画栋。劳燕往还 。上帝、基督、摩西、阿波罗、普罗米修斯、雅典娜、维纳斯、狄俄倪索斯、阿瑞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凯撒、尼禄、罗慕洛、亨利八世、路易十六、威廉皇帝……所有这一切是否当真已在“我们的真理”上破裂而粉碎而落花流水?狄俄倪索斯、阿瑞斯,酒神与战神,他们在——我就在?我在——他们就在?当年我母亲在倒脏水时为何不曾连我一起倒往阴沟里去?
  我拒斥人性,弃绝理性,颠倒乾坤,讴歌杀戮,宣扬劫掠……或许这就是所谓“我们的真理”?
  我早年即与理性一刀两断,又何以厚颜议及真理依附真理隐形于真理的外壳之内?难道我要在暗中窥测方向伺机从里到外撑破真理使其粉碎而落花流水?
  不!我的存在合理!如不合理,我何能存在?我弃绝理性,理性却不可以反过来将我像一口浓痰唾在道旁,既有碍观瞻又危及旁人……况且我有言在先:切勿迎风而唾!
  千真万确!我切齿号叫冲口而出的所谓“真理”毒汁四溅,第一个被活活毒死的就是我自己!粉壁上高悬我的遗像,那“横逆暴戾”的眼风正在悄悄变幻“恶念丛生”的眼色……我不愁无人心领神会,略略踌躇便隐身而去。
  12
  你们当代人啊,面孔和肢体被涂上一千种颜料,周围还有一千面镜子,迎合和传播着你们散发异味的色彩游戏!
  当代人呵,你们已经戴上一付比你们的面孔更虚假的面具!
  写满了过去时代的符号,这些符号上面又涂上新的符号,这样你们就裹着黑色丧服远遁而去,让所有的偷窥者除了堆砌的符号,见无所见,闻无所闻。
  我倒宁愿在阴界与过去的幽灵一起……因为阴界的鬼魂比你们更肥硕更丰富更迷人……或许我将顺手把已经颠倒多次的阴阳两界再颠倒一次?
  当代人啊,我既不能忍受你们的赤裸,也不能忍受你们的穿戴……而我在此岸既非赤裸亦非穿戴,无论我聚敛或粉碎,只因你们的鼠目寸光无从穿透混沌的重重黑帷,所以你们永远见无所见,闻无所闻。
  我指天设誓:只要一种色彩!只要一面镜子!其余的999种色彩和999面镜子,都将在我们的真理上破裂而破碎而落花流水!
  我又顺手一指:当代人呵,掘墓者就守候在你们的目光所不及的暗处,他的恢宏使命也就是我的恢宏使命:毁灭你们的身家性命!埋葬你们的过去未来!
  13
  所谓“呼啸的意志”,其实不过是奴役者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然则它已经外化为张牙舞爪的狱卒内化为灿烂良心的镣铐。
  但那个要给解放者戴上锁链的黑影,已经预先给狱卒颈项上拴了皮带扣……这臃肿的黑影究竟是谁啊?
  我若不是汗血马,他就不是风流倜傥的驭者。
  有朝一日,铺天盖地的黑云将挟雷持电造访所有的寒舍……
  前头是混沌世界的重重黑帷,庞然大物进得来却出不去;大巫为巨巫所噬,无论是樵夫还是渔父,他们都见惯不惊,习以为常。
  智者所说的预言未必总会应验……就像那些发天誓者赌雷咒者嗣后也并不担忧真的会有灭顶之灾。
  愚者不想预言,不能预言,不必预言。
  愚者常说:该来的,就来吧。死猪不怕开水烫:鲜血早已盛满了龌龊的大盆小盆。
  这也不是预言而是对活猪的调侃:日日打圈不如昼夜酣睡,口角流诞不如长眠不醒——充其量骂一句“瘟猪”,还得深埋,还得消毒,还得警惕所有的猪……啊,谁见过一群公猪嗷嗷欢叫蹿上屋脊,尔后相视而笑,尔后气定神闲地眺望忽然斑斓的雪峰之巅?
  严寒的刀锋逼近俾斯麦的铜像……他何能目不斜视地巍然不动?
  14
  你们这些智者和知识者呵,为何你们目瞪口呆我也会张口结舌?你们会远避智慧的炽热阳光,而超人就在其中赤身沐浴。但是何以你们拉下帽檐我也会举手遮眼?
  不!我举手遮蔽我对你们的怀疑和我隐秘的笑。我偷窥你们的城府:你们必将把我的超人指为恶魔!
  然则我命令自己从这些最高等和最优秀的人头顶上潇洒离去,直抵那超人,与其合二而一!
  然则!我拔不动脚,脚跟与大地早已牢牢地焊接在一起。
  我们都是绝口不谈饮食男女的阉人,又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超人,又是拥有层层叠叠权力意志因而臃肿不堪的阔人,再就是永远轮回在鬼打墙内睡眼惺忪跌跌撞撞的愚人。
  不!只要能蛊惑千千万万的末人!超人之所以成其为超人,就在于他有此种当仁不让的权力意志。威胁?利诱?杀戮?只要这海沙一样多的末人能为我火中取栗!
  顾盼之间,我心血来潮羞得面红耳赤,垂首低眉,目光游移不定。啊,我还做不到用狮子的声音去发布命令。
  于是我又顾影自语,最寂静的语言最能激起风暴,以鸽足轻轻到来的思想驾驭着世界。
  啊,这是我在象牙塔里做的诗,而不是荷马在风尘中唱的歌……如果我断定斯巴达公主海伦真有其人其事,则我的“鸽脚思想”骗得了我一时却骗不了我一世!
  我自始至终苦思冥想亿万斯年,仍难以理解为何渺小的人类就是海沙或鸡毛蒜皮?尔后我又终于无隙自通:不曾见识渺小的沙粒,何以知浩大者之浩大,深邃者之深邃!
  谁又在我耳边絮絮细语:你的果实已然成熟,但对于你的果实,你是否还稍欠火候?
  我蓦然大彻大悟:任何时候我可以忘了自己尊姓大名,却万万不能忘了狄俄倪索斯的哲学!
  15
  我是一只雄鸡,母鸡们向我啄来,但我礼貌地对待她们,恭谨如仪。因为我熟知,跟母鸡们争锋相对,那是刺猬的智慧。
  然则我偏着头瞪圆两眼寻思良久,隐约觉得母鸡们挑衅的举动似乎另有深意;但这云里雾里的所谓深意,我却无从知晓。
  咦,原来如此!
  如果我不能“举一反三”或“触类旁通”,并进而有所发现,继而大有所获,又岂敢混迹于头顶挂冠的大师群中,又岂不是胸无点墨假充斯文而滥竽充数!
  弗里德里希大帝何出此言:“君主是国家的第一仆人和第一大臣”?这分明是隐者的孤独的智慧……一根孤零零的竹竿而已?
  啊!立竿见影!
  然则我未能免俗,竟藏匿到浓黑的阴影里窃窃私语:统治者的伪善:命令者佯装出服役者的德性……且慢!伪善?难道所谓“善”就是或者引申是——最强者的君主即最弱者的仆役?咦,谁下的套?“伪善”和“真善”紧紧夹住我的头……这是要谁的命?
  或许德性就是使人谦卑和驯服的不可抗拒的压力,因此使狼变成狗,使人类本身变成人类最好的家畜。
  然则,所谓“人类本身变成人类最好的家畜”,似略略欠通,或略略费解。如果人类变成了家畜,难道家畜反而变成了人类?即令“从意志到意志”的桥梁禁止通行任何因果关系,如此这般变化多端毕竟稍有儿戏之嫌……如果我的大作像《圣经》一样不能从字面上看出征兆与端倪,难道我距光怪陆离的诡辩尚且无限遥远?看哪,人类灵魂变成了人类躯壳最好的家畜?颠倒?躯壳变成了畜牲?人类变成了超人最好的家畜即奴隶!曲径通幽:盛景如斯!鸿蒙初开数且万年,人类中的强者恃强凌弱长袖善舞豪夺巧取演变为奴隶主,而弱者屡战屡败逆来顺受每况愈下沦落为与家畜不相上下的奴隶……这与各自的德性有所牵涉而又若即若离。
  啊,刺猬的伎俩与狐狸的惯技实不足道,惟大隐者之大智慧又岂止开源节流富国强兵——这又如何是好?
  雄鸡昂首一啼,所唤醒的不过是满面愁容的农妇,恭候她的难道真是猪猡的命运?
  16
  我心中的怒火在升腾,眼里就要蹿出一簇簇玫瑰红的烈焰来!
  我经由查拉图斯特拉的喉舌切齿号叫:我的时辰到了!而且民众的时辰也到了!不久他们将变得更渺小,更贫穷,更无成果——可悲的杂草!可怜的土地!
  啊,这荒芜的杂草很快必倒伏在我脚下,有如干枯的草地和草原,而且他们将更多地渴望火,甚于对水的渴望!有朝一日,我还要把他们变成流火,以及带着火舌的宣布者:它来了,它临近了,那伟大的正午!
  然则民众何以渴望火而甚于对水的渴望?
  然则我经由查拉图斯特拉的喉舌终于要用狮子的声音发布命令了:把你们所到之处都变成一片火海!
  查拉图斯特拉已然化作超人烈焰汹涌的火海……民众能够真切感知他的灵魂烧焦的气味,能够惊悸地感触不时洒下的一滴滴滚烫的油,却眼前漆黑看不见任何蛛丝马迹。
  我的怒火在熄灭,黑色的焦炭在碎裂,眼里抛洒一簇簇玫瑰红的血泪……
  啊,电流般的快感消失了,只剩下一具黑色的木乃伊。
  17
  若是我千年不死,是否就能把最隐蔽的大鱼钓了出来?
  然则我用的是明晃晃的直钩,又如何能把无中生有的大鱼钓离波光粼粼的水面?
  啊,我用的钓饵香飘远近香透四季,何愁大无可大的鱼族不向我汹涌不向我奔腾!
  然则那些光明者、诚实者、透明者,在我看来就是最防不胜防的静默者,他们的根柢是何等的深邃,以至于连最清澈的活水也不能把他们的些微信息透露在我的帷幄之中,何况这一潭死水早已浑浊不堪,何况我的千年老眼早已只剩下茫然的眼白!
  若是我千年不死,那倒也好,我就只能紧缩成一粒微不足道的芝麻。然则我早已死去千年:铜棺无踪,铁碑无影,紫袍渺渺,遗骨融融……而今犹在人们眼前出没的仅仅是一片模糊不清的幻影。
  然则!何以那星罗棋布的直钩仍在回光返照?何以密集的大鱼仍被钓离 烟波浩淼的水面?
  看哪,这一条大鱼咬住直钩后,就像上吊似的晃悠着让直钩斜斜穿透咽喉,随即含恨垂泪,并且让泪珠结成冰花悬在眼眶,乃几番觳觫而不致坠落于无形……
  看哪,那一片模糊的幻影又迅速聚集成清晰的人形,正风驰电掣向我们隆隆漂移而来……
  18
  我的鹰呵,我的蛇呵!我是贵族我是灵异之物我难道会有过未悔有偏未纠?我是先知我有随从我或者昨是而今非……难道会如此这般非到极处而无可救药无可自处?像一堵墙横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既非灵猴亦非蠢猪,而仅仅是一个傻子——你以为他是傻子或者你猜个正着,或者——好哪!我们聪明反被聪明误?连傻子都看得透……
  啊,听我说呀,我本路过此地,原就没有深入进去体察一番的意思;但这傻子,或者他傻就傻在太过饶舌而喋喋不休吧。他诱导我绕城而去。不,若是他精于诱导,又何傻之有?
  然则,他曾经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人生天地间何曾有过像他这样:红发如焰,目光诡异,一眼就能看透高墙之内静室之间杯弓蛇影浊泪滂沱……连傻子都看得透?只能是公厕的秘密?
  咦,他居然眼神灵动指手画脚唾沫横飞地娓娓道来,并且似乎针针见血……
  查拉图斯特拉,这就是大城市:你在这里羁留多日,必一无所获!不见得吧。我失去一切?不是两手空空就是满载而归:凡事皆有可能。
  为何你要在这泥泞里跋涉呢?倒是怜惜一下你的双脚吧!宁可唾弃这阴暗的城门,并且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我在泥泞里跋涉已久,何曾稍许怜惜一下我这双脚!我唾弃何物?我唾弃何事?我曾声色俱厉地告诫他人:勿迎风而唾!
  这是隐士孤凄思想之地狱;在这里,任何伟大的或闪光的思想都被活活煎熬,被续水煮成猪所想往的美食。
  我之思想的波涛正在地狱里汹涌;飞溅的星辰刹那间密布天宇,朦胧的光芒飘落似流非流的冥河,钢浇铁铸的涟漪寂然不动……
  在这里,一切伟大的感情都将衰草般腐朽;这里惟有瘦骨嶙峋的阴郁情愫方能格格作响!
  若是一切伟大的感情都将星流云散,正好由此产生溢出每个人心胸的磅礴真情……
  你不是已经嗅到精神的屠夫和厨子满身散发的气味了吗?这个城市不是蒸腾着被屠戮思想的血腥气吗?你没有看到灵魂们就像肮脏而晦气的破布挂在那儿权当风信旗吗?而且,黑色灵魂们还从这些破布中翻造出白色的报纸!你没有看到精神怎样变成文字游戏,又怎样呕出可憎的文字脏水!而且,灵魂们还从这类文字脏水中源源不绝出版杂志和书籍!灵魂们相互追逐,而懵懵懂懂不知道何去何从!灵魂们相互激励,而绝然不知排除了任何前因后果的权力意志!他们把自己的臭皮囊敲打得沸反盈天而又吠形吠声!他们尚且厚颜把自己出卖灵魂所得的金圆弄得叮当作响,招来如烟似雾的毒蛇与餐蚊!他们寒冷要从烧烫的水中打捞暖意;他们发热要从冰冻的精神中挤出清凉;他们全都病恹恹而对公众意见上了瘾……啊嗬,染病于公众意见如同染病于妓女;而且这恰恰是灵魂们最秘不示人的隐疾隐衷隐痛……
  啊嗬,我之隐疾隐衷隐痛不可告人,不必告人,实在说,又何必告人啊?
  然则,若是染病于我之私见亦如同染病于妓女,那又如何是好?
  此地有精神的大屠宰场吗?或许其终日弥漫历久不散的血腥世人皆知,而我……倒真是孤陋寡闻有所不知。
  我是否开设过或入股过如此这般的精神大屠宰场?然则其血腥并不为世人尽知。我之类似举止仅有刀斧之皮相,或略有锐器撞击之音响;因此之故,绝无鲜血淋漓之腥气弥漫!我之游戏文字仅有泪花怒放,亦即大笑之泪,开怀之泪,捧腹之泪或喷饭之泪,而且晶莹泪珠何能秘存?何能固存?何能永存?啊,激情之峰的明珠呵,不知你闪闪烁烁坠落于何处?
  啊,听我说呀,人们为何不把报纸、杂志和书籍堆砌而成传说中的通天塔,嗾使一群又一群蝙蝠绕之三匝,尔后兴高采烈举火而焚之?倒是如此这般将这许多世间的蠢物、俗物、浊物,统统推下排泄物的汇集之所,待沤烂之后发酵之后彼此相溶,广施于田,浇泼于土……较之我化作冰雹轰毁麦田,这类行径究竟是善举之最还是恶行之首?
  啊,听我说呀,公众意见又怎会成为我的眼中钉肉中刺,真是莫名其妙,匪夷所思!过去、现在和未来,必有人指桑骂槐,必有人含沙射影,必有人指着我遗像上的铜锈色鼻尖痛斥我既是妄想狂又是迫害狂……走旁人的路,让自己胡诌吧 。
  这时,乔装傻子的隐者即往日的静默者今日的饶舌者仍然一心要拯救查拉图斯特拉:你赶紧逃亡吧!月亮依旧环绕着一切尘世之物转悠;王侯依旧大摇大摆出没于浮雕似的金色帷幄——而这就是商贩们望眼欲穿的黄金窟。军队之神坐着满载黄白之物的香车一阵风不知飘往何处……小商贩们相互追逐彼此锈迹斑斑的铜臭。查拉图斯特拉,你赶紧逃命吧。小商贩们后面还会有大商贾,还会有……他们要剥皮更要抽筋!赶紧!赶紧!
  查拉图斯特拉愁眉紧锁,双眼微睁,所有切肤之痛,所有难言之隐……
  啊嗬!我痛苦而愤怒地呻吟了。“你这大城市啊!我已经看到你的心脏搏动处冲天的火柱!不,我就是焚烧你成为灰烬的巨大柴堆!”
  然则查拉图斯特拉自己也惊诧莫名:这种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究竟从何而来?数百年来许多大城市拔地而起,原有的大城市又越来越大,即令像巴比伦那样被战火焚毁,却在转瞬间又奇迹般平地崛起,就像从地下陡然冒出一座座大山!
  我反对记仇、怀仇、复仇……然则鸿蒙开辟之后,人烟稠密之后……千真万确,我既有切肤之痛,更有难言之隐---说不清、道不明,不吐不快,而又万万不能……泄露半点口风。
  我的鹰呵,我的蛇呵,我婉拒明眸皓齿的皎皎倩影,而首肯于,垂青于,厚爱于……鹰隐于花丛,蛇翔于高天,乃我垂暮之年亲眼所见,绝非寒鸦掠过之时的幻觉。
  啊,究竟谁是傻子?
  19
  我要有信众!我不要飘忽零落而各有眉目各有隐衷各有算计的同道之人。我要有信众,如青青芳草的信众,从眼皮底下直到天涯海角,连绵繁衍,生生不息。
  然则,我是孤独者。然则!我是孤独求胜。据说遥远东土曾有独孤求败者,他是求败得败,我是求胜落败,南辕北辙,殊途同归。阿拉伯世界的大诗人纪伯仑称信仰如沙漠之绿洲,思想的驼队永信之,永仰之,却永离三箭之地,不能接近,不能到达,亦断不可割舍,断不可抛在脑后。即令我求胜落败,我也永不言败,因为既言败即不可再战,从此一蹶不振,覆水难收。信仰涂地之后,即为昨是今非之迷信,落叶犹可消逝而不留遗痕,信仰则白纸黑字,入木三分,飞短流长,遂为奇葩。
  我要有如青青芳草的信众,从眼皮底下直到天涯海角,连绵繁衍,生生不息!我要锁定他们的灵魂!我要用永不生锈永不断裂永远柔软的灿灿金丝将他们的灵魂穿透绞缠在一起……造一个光辉灿烂的“万手观音”而美不胜收!
  啊,听我说呀,总有一天,我有如青青芳草的信众将把《圣经》藏之名山或束之高阁,---而爱不释手地捧读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啊,知我者称梦想为明日之翼……有隔膜者只说是:灵蛇翱翔九天伟美壮观之日,即其坠落渊薮碎尸万段之时!
  20
  查拉图斯特拉终于额手庆幸:我的鼻孔到底摆脱了一切人类的气息!
  啊,且慢!我真的已经摆脱了自己的不知其声不知其味不知其何往何来平时微微急时咻咻的人类之气息吗?我或许已为铁线蛇一般纠结绞缠明撕暗咬的气氛所笼罩?莫非我千年之前即已嗅到千年之后为无数蛇蝎纠缠的图案些微腥膻的气息?
  啊,我的鹰与蛇日日随侍,它们的气息与我的气息早已难解难分,我贪婪地吸入它们的气息,久而久之,我便有了鹰形蛇影,而它们亦然?
  21
  啊,钓鱼就钓鱼,勿遐想!勿枝蔓!勿走神!不论你信与不信,我在这无河无岸无风无浪无雨无雪无冰无霜滴水俱无处垂钓,不但钓到了鱼,而且所获甚丰……我为何一不耕耘,二不下种,却能获致天香国色的奇葩!只因我是登峰造极出神入化的大催眠师,始则念念有词,继则自我暗示,待溶入深眠状态即豁然开朗,旋即深谙鱼性,鱼群必因磷光之诱而不断啸聚……我只消摇摇鱼竿,挪挪座椅,一钓再钓,一抛再抛,一桶才满,一桶又盈,人或以为奇,不过少见多怪而已。
  我不想开怀大笑又难以遏止!我不想开怀畅饮——我为何不痛饮豪饮尔后掷杯在地定睛细看它缓缓成尘?
  我的杯中波澜,无弯弓之形,无大雕之影,无龙吟乍起乍落之音,无虎啸乍断乍续之弦——我将其秘藏于连狄俄倪索斯也有所不知的乌有之所,独自享受这一举世无双的天机。
  22
  查拉图斯特拉曾语重心长地吐露肺腑之言:权欲:最铁石心肠者的灼热鞭子;为最最残暴者本人储备着的残暴的折磨:活生生的火刑堆上昏暗的火焰。
  啊,如是字字珠玑而又机锋隐约的箴言,何不刻石?何不浮雕?何不永存?然则我深知恶念丛生的原野上空一念之差稍纵即逝……最铁石心肠者的炽热鞭子明晃晃地就执在我自己手中。为最残暴者储备的折磨阴差阳错直端端落在最柔弱者身上。活生生的火刑堆上昏暗的火焰熄灭了,余下的死灰有姓有名,被供奉在过去未来高高的祭坛上。
  诗意人生:玫瑰色的天空,玫瑰色的大地,玫瑰色的逍遥湖里,一面赤金的帆,一个赤金的舵,有这玫瑰色的涟漪,这赤金的小船还开得动么?
  23
  查拉图斯特拉又说:在一切生命中全是偷盗和杀戮。把“不应偷盗”、“不应杀戮”这种语录称为“神圣”,这就是杀死了真理本身。
  然则若是生命等于偷盗和杀戮,何以侯府仍有闪光的珍宝和华丽的家具,而侯爷及其家人仍然笑容满面、乐不可支---尽管我的笑容稍嫌古怪,我的快乐稍嫌离奇。
  若是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午后,正午时分略略靠后,即开始笼罩圣巴托罗缪的恐怖气氛,天哪,谁还有勇气活到令人窒息的薄暮时分呵?
  若是有人今天杀戮一千万同类,明天再接再励续杀一千万同类,那又何愁同类像跳蚤一样除之不尽!那又何愁杀来杀去不杀到自己头上:咔嚓,血光闪闪!难道我还能满嘴胡说八道,越说越远离文明的曙光道德的樊篱……不过,因此之故,尚有呼吸之声约略可闻……
  啊,倒是听我说呀,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鸿蒙开辟以来,和平的白昼远多于杀戮的黑夜……窃贼或许稍多于守夜者,但守夜者身佩号角,而窃贼的尖刀却早早扔到了河里……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我自己就是窃贼!我几乎骂遍浩如烟海的典籍,但我伸入其间的手脚无论如何力气使尽也拔不出来,嘿呀!嘿嘿嘿呀!忽然哎哟一声---是衣袖拖断了半截?还是黑手断在了烟雾中?我惊惊乍乍,惊魂未定,仓猝之间,或不能当机立断,而汗珠流进眼里,是睁眼还是闭眼抑或眨眼,倒也煞费思量……
  啊,铸剑为犁——这真理的真理如何拯救茫茫的世界?
  24
  查拉图斯特拉面具又一次坠落尘埃,于是我不顾一切大声惊呼:需要有一种新贵族!需要簇新的高贵者和改头换面的高贵者!哪怕有假冒的近似的形似神不似的伪高贵者混迹其间---待我们有了簇新的金字塔尖再说后话!
  然则,人世间何曾有过像一件新衣一尘不染的所谓新贵族!
  然则待售的新衣都有标签都有密码并且绝无异味,而久候登场的“新贵族”却早已陈旧得霉味熏人——熏死几多人也不负嗟之不来的鸿毛之责!
  然则!我已然不顾一切地和盘托出:我早在谋反!已在谋反!正在谋反!
  啊,听我说呀,我并非有眼不识巨大的斧头早已高高举起——任何时代都会毫不迟疑绝不手软干净利落地轰然砍下反叛者的头颅!
  世界上星罗棋布的国家都绝无例外必砍下反叛者的头颅。看哪,这个珍珠般撒在海洋上的岛链之国,它的刑场上就有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须发怒张死死咬着几根衰草,在尘土中翻来滚去,到时候也就罢了,滚不动了,随后,腐掉了。
  我下意识地摸摸颈项,还好,身首分离尚且轮不到我-----或许有意想不到的酷刑在前头恭候我去慢慢享用吧。
  25
  我心有灵犀而两眼雪亮,所以,诺查丹玛斯看不透柳暗花明后面的山重水复,我却尽收眼底,了然于胸。
  每当我心中狂飙突至,巨浪迭起,我总是更显沉着,更趋冷静。因此之故,我以毫光闪闪的语调宣示我的重大预言:
  从现在起,不在千年之后,就在旬日之内,一个伟大的暴力主宰必如期而至,这一个精明透顶的庞然大物,他以恩宠和夺宠的长长链条,团团围困,以索取一切过去和现在之物,直到这一切都变成他的桥梁、变成先兆、宣告者和鸡鸣声。
  如果有人问及这是空前的灾难还是绝后的机遇,我的回复则只能旁敲侧击从不可泄露半点口风到天机尚可珠廉半卷……
  啊,听我说呀,灾难和机遇必将殊途同归:哪里一片漆黑,冷兵器和热兵器撞击的声音就在哪里嘎然终结,而成为绝响。
  一切过去之物和现在之物就这样被委弃成泥:因为早迟会有一天,群氓必变成主宰,并且把所有时代都淹死在浅水里……我由此忽然悟到:我自己不正是如此这般虚张声势而力不从心地胡言乱语并且胡作非为吗?
  然则变成主宰的群氓究竟身在何时心在何处?这一主宰是否真伪难辨或者一不小心弄假成真?啊,如果没有超人伟大而崇高的普遍暴力则何来群氓人头攒动气势汹涌的铁壁合围?啊,既然实有超人山岳般庞大臃肿的黑影,是否会轮到无法无天而又一盘散沙的群氓充当幕前主宰?我围着超人鞍前马后上跳下蹿窥测动向,只因一片混沌,纵然心有灵犀两眼血红,却也不曾看透重峦叠嶂后面的蹊跷所在。
  26
  最高的灵魂来自何时?去往何处?他一旦生动起来,运作起来,轮回起来,便永远是最高的灵魂,来自远古,去往此岸……但以最高的大智大勇!大忠大恕!大是大非!大张挞伐!死死垄断奥林匹斯山最高的蹊跷所在……它与最高的统治、最高的杀戮和最高的腐朽,绝然毫无瓜葛,毫无牵连,毫不相干!
  所谓“最高灵魂”,是否伪作众望所归、伪托众神所授……从此居高不下而成骑虎之势?
  啊,谁见过最高的灵魂?谁明知不可仰视却执意犯禁而直视那虚无缥缈的所在,竟连堂皇的冠冕坠落深渊也在所不惜?
  如果实有最高贵的灵魂,则必有最自爱的灵魂:任凭万物自寒自暖,自开自谢,自强自弱……
  啊,人生天地间竟有如是胸怀万象涵养众生的灵魂,不但最自爱!而且最神圣!最美丽!最自由!
  有生有死。无死无生。老上帝已经死了,新上帝也已然诞生---想必新上帝的灵魂即是最自爱的灵魂亦即最严厉最仁慈最和平最自由最爱万物的空前伟大而崇高的灵魂!
  27
  我的兄弟们啊,我的灵魂呵:最优秀者应当主宰世界!最优秀者极欲主宰世界!最优秀者强行主宰世界!而且,凡有与此不同风向的地方,那里就缺乏最优秀者,就像缺少太阳、空气和水一样!
  然则谁是最优秀者?民众海沙般的走的是黑暗的荆棘丛生藤蔓纠缠蛇蝎出没的羊肠小道,上空再也没有一点希望的微光闪烁!商贩们则只会从每一堆垃圾中拾取蝇头小利!智者和知识者戴着一千度眼镜仍然连自己的鼻尖都看不见!君主么早已过时了。他们身上的霉味熏得人连连倒退,并且连头天吃下的东西也全部吐出来……
  若问谁是最优秀者,我的兄弟们呵,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们就睁开眼睛仔细看吧!
  谁最会替自己精打细算而算计他人则招招凶狠地戳到痛处?谁最具独夫心肠铁石心肠蛇蝎心肠而从未有过片刻的迟疑和软弱?谁杀人不眨眼纵火不发抖眼见得血雨倾盆泪雨泛滥尚且能冷笑狞笑轻松道一句:决不能有愚妇之仁蠢猪之义!
  忽然有一个声音在我耳旁低语:我的兄弟们为何蜂拥而来?啊,有如麦粒和沙粒的民众举着火把从遥远的天边蜂拥而过!
  他们朝我这边投来匆匆一瞥,所见所闻无非是闲云野鹤或衰败草木之类,大约无甚兴趣,就又朝着电闪雷鸣的方向蜂拥而去……
  谁像个石人呆头呆脑地戳在原地……谁?
  28
  数千年来,查拉图斯特拉这样一位阿拉伯世界古文明古道德的创造者,他的历史地位,世所公认,无从篡改,无可非议。
  然则,我伪作有权!颠倒有术!如此这般,道德创造者变成了道德蹂躏者!人性丰沛者变成灭绝人性者!就像变戏法一样,查拉图斯特拉变成了古文明和现代文明的死敌!
  我倒要看看:谁还会跟我一样不可理喻?
  29
  或许只有飞鸟超然于人类之上?而且,即使人类学会了飞翔——不幸呵!他的劫掠之欲会飞到飞鸟已经到达的高度之上!
  然则无数飞鸟难填之人类欲望竟会垂直降落:自己活,让他人也活?
  看见吗?或者眼里就有了沙子。
  奇怪吗?就提开了那壶就有开水喝。
  然则!人类社会既不相信眼泪也不相信开水救得了命!
  人类社会却是一种试验,一种长久的寻求;但他苦苦寻求;但他苦苦求到的就是如此这般弃绝文明的一个命令者!
  我所谓的“命令者”绝不是一个只拿飞鸟和游鱼佐酒的领袖,而是一个虐人杀人吃人不吐骨头的铁血主宰!
  他可以刀斧齐下地屠戳血肉之躯吗?
  我正告你们,不是小女儿般娇滴滴的“可以”,而是杀气腾腾斩钉截铁的“必须”!
  他是否也必须杀声不绝地屠戳思想和精神?
  我的兄弟们呵,这个必须基于超人的意志,基于必然的轮回,基于千年之前的命中注定,基于不可逆转的奔腾的血潮!
  我的兄弟们呵,启蒙之门必须关死!契约之光必须扑灭!博爱之城必须夷为平地!
  啊,飞鸟落入人类之口,正是狄俄倪索斯魔法征服天下的绝佳时机,也是萨蹄尔暧昧眼风辗转漂移的神秘信号。
  30
  谁仇视创造者?谁是创造者?谁创造了何事何物?
  为我粉碎吧,粉碎仇恨创造者的善人和正义者!
  当仁不让,我就是创造者。若问我创造了何物何事,你们就睁大眼睛看吧。若是你们眼空无物心中无事,那就闭上眼睛关上心窗在黑暗中摸索吧。一切人类之未来的最大危险,纵横驰骋,有棱有角,你们该摸索到彼此有黏液渗出的眉目了吧?
  然则昨天的危险和今天的危险究竟是不是危险?所有这些或大或小的危险中究竟有无乌有之山压顶或金字塔崩溃抑或诺亚方舟倾覆的危险?
  看哪,文字游戏也是游戏!杀人游戏也是游戏!或许是最大危险聚作最大风暴——倒是在纯粹光明中或有征兆可寻或有端倪可察,而在纯碎黑暗中侥幸摸到了象脚!还以为摸到了纹丝不动的擎天柱!于是欢天喜地:啊!啊!如此这般,所谓“大厦将倾”不过是杞人忧天,或戏言一句!
  谁审判创造者?谁是审判者?
  啊嗬,一地兽毛隐约有所动静!而在惨白的死灰中依稀有正义者和善良人们的影子缓缓站立起来!
  31
  查拉图斯特拉不吃不喝倒床多日。除了鹰飞出去掠取食物,他的动物们昼夜都守着他。而且鹰掠来的食物,它都放在查拉图斯特拉的床上:黄色和红色的浆果、葡萄、苹果、香草和松果。而在查拉图斯特拉床边还有两只颈项撕裂乌血结痂的羔羊,不消说正是那只鹰冒险从牧人眼皮底下飞掠而来的。
  啊嗬,难道查拉图斯特拉全靠他的鹰劫掠维生?
  天启?谎言?或各各参半?
  鹰与蛇和动物们或先或后口吐人言……越是无所不为的劫掠行径越是有益于劫掠者生成大智大勇,所以劫掠行径越是无所不用其极则越是无可厚非。杀戮亦然。这既是丛林真理也是社会真理而且更是无可争辩无可非议无可质疑的绝对真理。我们的生存以你们的灭失为凭据。我们的强大以你们的弱小为转移。
  查拉图斯特拉似乎向我投来疑惑的、温存的、探询的一瞥;我报之以诡异的、狂野的、凶险的乌有之山压顶……查拉图斯特拉瞬间被压作朦胧的虹彩;我因猛扑重扼力竭身死而飘作隐约的狼烟;如此这般重重困厄的转机……或许我命已铁定万劫不复而根本没有任何转机!
  超人的巨手将末人的细手紧握成白骨,延伸到传说中的髑髅地想象中的大血潮——查拉图斯特拉及其信众缥缈的转机即陷落于此。
  32
  看哪,我的灵魂,现在我尽其所有都给了你,包括我最后的若有所思都毫无保留地给了你,我的双手因你而空空荡荡,脑子也因你而一片空白……你看见我的影子车满袋满,满载而归,满街喝彩,金玉满堂,那是你听到风声就以为暴雨将至,就惊骇莫名,所以就看走了眼!啊,眼耳鼻舌身种种粗疏感觉跑冒漏滴,加上第六感空穴来风,其实都是错觉,都是感觉的奇异变形,犹如五光十色的肥皂泡,信之则俯拾皆是,疑之则了无痕迹。
  我的影子如我、似我,假冒我两手空空,只不过长袍臃肿两袖沉沉而已。
  啊嗬,瞧!我根本就没有影子,不记得有过影子,毫无所谓“影子”的印象,如你实有把柄,则这影子从何而来?往何而去?它为何云游天下四海为家,生不见长发后飘,死不见雪泥鸿爪?
  我叫你歌唱;我吩咐你歌唱;我命令你歌唱!看哪,这就是我荒诞的所有。
  我喝令你歌唱!你歌唱也得死!你静默也得死!你燕语莺声也得死!你投怀送抱也得死!你如茶花女恹恹欲绝也得死!你先死一刹那,我随后脚跟脚跟你死活在一起!
  我叫你歌唱;而换个缠绵悱恻的语调是:歌唱,为我歌唱吧。啊,尚且有欲死欲仙妙不可言的高调是:歌唱,为超人歌唱吧。为超人这个万世轮回万变不离其宗的高无可高大无可大的巨无霸唱起香飘永恒的颂歌吧。
  我胁迫你歌唱!
  33
  鞭子非鹰非蛇又有何妙用?
  鞭子非鹰却胜过鹰何止万千百倍!宇宙混沌,暗无天日,鞭子想要落到谁的脊梁一刹那就啮咬谁的灵魂!哪怕他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天体!
  看哪,黑漆漆岩石上血淋淋齿痕又何其鲜艳夺目!
  鞭子非蛇却能乍起乍落乍钩乍挑,随心所欲雕塑而成蛇窟蛇穴蛇魂蛇魄,宇宙混沌,一片漆黑,何时稍显安宁---鞭子就闪电般出现在何时!何处略显安静---鞭子就霹雳般炸响在何处!
  看哪,一道道雪亮闪电下蹿出洞口的决不是隐隐约约的杯弓蛇影!
  所以,鞭子万能、全能、无所不能!
  然则,寻觅芳踪击碎倩影的鞭子也有盛衰周期,其盛也勃焉,其衰也忽焉。即令鞭子的呼啸蓦然异化为半夜的鸡啼,而睡眼惺忪的老主人沉缅于梨花梦里,虽头痛欲裂,却不肯就此暴毙。
  所以,执鞭的黑影绝非老主人老态龙踵的倒影……波光粼粼也绝非鞭影缠身满地打滚?啊,执鞭者与鞭尸的野蛮行径竟绝然毫不相干?
  所以,鞭子的妙用无可奈何也在衰退之中,从无所不能急遂蜕变为有所不能,略有颓废的病态,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若问鞭子何时何处才能蜕变为一无所能,则我羞愤交加地回避“舞台道具”的猥琐形影而谢绝访谈。
  34
  假如,有朝一日,我的巅峰之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果真如我所愿,忽然被世人(超人和末人)当作《圣经》来跪拜着阅读,我必负全部责任慨当以慷地宣告:世界末日已然来临!
  无休无止的暴雨!无休无止的地震!天空一片漆黑,大地烟尘弥漫,暴雨泼到地面立即变成泥泞,变成沼泽!到处是趁火打劫!到处是杀人泄愤!到处是翻腾的血腥!到处是震荡的尸臭!人类文明和作为文明之魂的道德风尚倏忽不见,毫无踪影!所有幸存者庸众和末人既不能作工也不能务农,或坐以待毙,或卧以待毙,或如鬼魂游走待毙,或干脆投海触柱悬梁自刎以寻求苦难的永久解脱!
  这时,谁也不曾见过的超人究竟身在何处?他或许在阴暗处期待轮回?他或许忧心如焚地即将轮回?他或许大喜过望地正在轮回?
  这时,我打开所有的门窗切齿号叫:这谁也不曾见过的超人究竟“超”在何时何处?难道就“超”在人间蒸发而无影无踪?难道就“超”在投毒于口举火于身一死了之?
  这时,我又负全部责任地宣告:超人永远是超人!末人永远是末人!
  我爱永恒,永恒亦必爱我!我沉入深深的已然深意无限因而婉拒轮回的永恒……我冒出浅浅的即将干涸露底因而为轮回所坚拒的所谓“永恒”……
  然则地球因活力衰竭一头栽倒尚有余火阴燃的黑忽忽的太阳上——啊,还会出现新的太阳和新的地球吗?
  啊,听我说呀,我未负全部责任研究、推敲、猜测……然则,我非婉拒轮回实为轮回所坚拒----啊嗬,我的老天,是否真的有轮回,我是否真的会再一次出现在世人头顶上挥鞭不已?跳踉不已?咆哮不已?
  35
  智者而不在木桶里苦思冥想,他的灵魂必虚无缥缈地出窍出轨。
  疯人而不在医院里端详药瓶,他的病态必纤毫毕现地入诗入画。
  谁说我是左道旁门?谁说我将非理性论者、非道德论者、怀疑论者、最极端者、最虚无者和最恐怖者集于一身而凸显凶险和狰狞,诡异和滑稽,破坏和戏谑,妄想和痴迷,冒险和执着,胸有成竹而又疑窦丛生,极欲笑到最后反而啼笑皆非……谁说我貌似大智大勇却因永不自嘲!永不自洁!而对真实的、高端的、有利于人有益于己的智慧与勇气的源泉熟视无睹而与之今世绝缘?谁说我的超人、权力意志和万物永世轮回,可充作茶余酒后消停或消遣之戏言笑谈,实不宜借重神袛乔装随从而擅闯大雅之堂?啊,似乎,隐约,难道我已然指到羞处而不知羞?戳到痛处而不知痛?啊,隐忍必发!坚忍必发!待到忍无可忍,我就变成北风横扫过去,变成冰雹轰毁未来……
  然则我的诸多门下走卒却用喜极欲狂的炽热目光审视我似非而非的流言蜚语,结果我倒成了他们既无理又缺德的浮肿圣人,不但有了变造的灵光圈,而且有了臆造的亚当和亚娃,甚至有了不伦不类的“圣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我一生从不曾在木桶里静坐片刻,静卧片刻,静思片刻。我必得随意漫步方能天马行空云里雾里地苦苦思索---好像我只能、只配干讼掍或刀笔吏的活:深文周纳?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在我或许是从珍珠海里拣选的一掬空前绝后的璀璨珍宝!啊,我万分钟爱的这一掬奇异珍宝:完整而又零落;唯美而又诡异;高远而又深邃;入世而又浮嚣;奇葩而又隐秘;显耀而又纯净;天籁而又凄清;浓郁而又永恒……啊,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啊嗬,即令将它撕作碎片把,而每一块碎片又都有一张狰狞的面孔——狮子的面孔!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所强求索要的自由就是狮子独霸天下的自由!就其威猛与俊朗而言,就其伟美壮观的活生生的存在而言,就其空前的嗜血性与绝后的残忍性而言,《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永远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
  啊嗬,我为何躺在疯人院病床上两眼凶光灼灼地紧盯着雪白的天花板?这,我并不知情。
  狮子为何蹲笼子里?我们久久地四目对射——或许狮子早已明白它蹲笼子的前因后果。
  除我之外,是否还有人主张打开笼子给狮子张牙舞爪的自由?
  36
  威势赫赫的三个罗马帝国即西罗马帝国、东罗马帝国、神圣罗马帝国,千年内外,竟鬼使神差地相继湮灭,就像被维苏威火山所毁的庞贝城一样不见踪影。然则,太阳神阿波罗永存!爱神维纳斯永存!罗马的创造者伊里亚斯永存!不知何时,历经不可名状的静默轮回,地球上才会出现一个歌声迷人却不可回眸细看的庞大帝国!改头换面也好,如法炮制也罢,总之万变不离其宗:变本加厉的普遍奴隶制……一眼望不到边的旌旗招展,难以细数祥记的连年征战!战争歇斯底里的主题歌就孤零零两个字:铁!血!
  我中年羅患恶疾凶终至今已逾百年,或因毁谤上帝十恶不赦而在此岸受用殛刑——如一朝侥幸获赦终得轮回,我必禁口禁声,而仅以婀娜舞步进退有致的迷你思想家的面目混迹江湖。
  所谓“禁口”也者,并非不吃不喝或委婉谢绝色香味俱佳的“口福”之类,而是自禁口出恶言伤人或径直以刀笔屠戮素无口舌之争的无辜者。
  所谓“禁声”也者,直截了当说,就是不出恶声、不出邪声、不出异声、不出杀伐之声、不出汹汹之声、嚣嚣之声、隆隆之声。
  查拉图斯特拉白发染血已是两千多年前惨烈的牺牲,历经风驰电掣的轮回——连我这个天马行空的诗人竟也大张其口惊骇莫名:他不过借尸还魂,居然从慈眉善目的道德家变成了以翩翩舞步穿越城乡的穷凶极恶的渎神者!
  然则,我与查拉图斯特拉似曾相识,苦于一时想不起来,好在绞尽脑汁之后,终于回忆起历历往事……天哪,作孽呵!我何以无理至此!我何以缺德至此!我何以凶残至此!狡诈至此!野蛮至此!诡异至此!
  然则,我从不自省从不自责宁可眼睁睁倒打一耙也绝不洒几滴痛悔的鳄鱼之泪,何以蓦然露出一张大彻大悟沉痛至极的面孔而自我讨伐自我诛戮自奔绝境自投罗网陷落于……万劫不复之渊薮?
  37
  俄国文学大师陀斯妥耶夫斯基短暂的同路人别林斯基说:科学著作诉诸读者的理智,文学作品诉诸读者的想象。
  如是观之,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则既是科学巨著,又是文学大作。
  我诉诸读者的理智,若是他有理智,则必定深深刺痛他的灵魂,甚或迫使他狂怒不已,暴跳如雷哗哗地撕碎书页并焚书扬灰……我又诉诸者的想象而不着边际,则必定驱使他的灵魂狼奔豕突,笑迎炎炎烈日而泪洒凛凛寒冰……
  然则,如同惟有冷笑深不可测,当出现直接性的洪水淹没所有人的良辰美景,我早已悄然逸出彼岸……何谓洞若观火?狂笑使人晕厥,惟有冷笑令人不解……难道冰雕就是冰雕?
  所谓直接性,无非是威猛如山辽阔似海的原始感觉、原始语言和原始作为及其现代版。在人类进化过程中,这无数纷乱的原始情状不断地被遗忘,被磨灭,不断地从感觉层面上升到可以理解并更深刻感觉而由此通达畅行的层面——这就是和狄俄倪索斯所处的原始之晨相对应的文明之夜!或许还可以倒过来说——这倒大可不必。如此这般颠来倒去……啊,我认识原始?啊,所谓“不认识,毋宁死!”亦即此意:不认识粗野之大美蛮荒之至美,就是徒具人形的玩偶,就生不如死!
  俄国的陀斯妥耶夫斯基不加思索即可意会我的判断:意识感觉理解论断的链条究竟套在谁的脖子上并且愈益趋紧密不透风……啊,别林斯基是谁?我是……谁?
  啊,陀斯妥耶夫斯基,我的亲人!
  38
  我是否哲学家中的神秘主义者?我是否经常环绕着海沙一样不可通达或不可表述的模糊经验兀自打转?我是否经常闭目塞听地围绕着一种根本的心醉神迷原地空转?我是否经常喜极欲狂仰天大哭浑身颤抖一地水珠?
  我的疯癫虽系突然发作,但究竟有无花团锦簇或黑云压城的诸多前因后果——然则权力意志早已绝对排除凿在石壁或飘浮水面的任何因果报应!
  乔而乔▪科利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所有人生来都能够达至狄俄倪索斯的直接性,所有人身上都会出现这种正在萌芽的表达形式,都会有对这个原始基础的直接反映。但在通常情况下这种直接性及其表达能力总是被遗忘、被磨灭,沦丧于派生的和抽象的表达形式的潮流中。
  啊,这位亲爱的先生,这位狄俄倪索斯的耿耿知己,这位声泪俱下的亲人,极遗憾揪心极痛楚地有所不知:直接性洪水一旦泛滥成灾,世界将流于普遍的水乡泽国,人类文明及其对立面就中也包括狄俄倪索斯和你我的高见都将荡然无存……其实,你所冲口而出的诸如“所有人”、“正在萌芽”、“表达形式”、“原始基础”之类都是基于理解的“抽象”或“概括”……
  啊,何谓“不可通达”?我必强行通达!并随之为所有一切不可通达的憧憧黑影开辟乍明乍暗的通途——即令通达地狱之门也已经斩断了身后的桥梁!
  然则,我的著作之权威诠释者的“惜乎”之情溢于言表,使我在此岸受刑中的思绪之花骤然间剧烈异动好多个“一刹那”!
  啊,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除了粗放的、诡异的、欲藏欲露的、不可理喻的、不可通达的海量污物,尚有难以尽述的无数珍宝——若是它们蓦地闪耀起来,旋舞起来……我一再自我追问:我的疯癫虽系骤然发作,但究竟有无诸多花团锦簇或黑云压城的前因后果?
  然则,青出于蓝而青面獠牙的权力意志早已将任何前因后果淹死在脚下的浅水中!
  39
  若是把我拉到理性法庭的审判台前,我决不会声色俱厉地证明自己的存在,也决不会面有愧色灰溜溜地夹着尾巴放弃自己的存在。
  谁敢戴着黑漆漆的面具起诉我?
  我是一个强大、狂躁、天崩地裂而水深火热、日月无光而丧心病狂、这样的活生生的存在!何以证明?何须证明?何必证明?啊,我是迭经确诊的疯人。我负何种责任?我领何种刑罚?我咆哮公堂!我藐视法官!我毁谤文明!我唾弃理性!我甚或认定:凡是法官都应判罪!凡是罪犯都该当庭开释!我是否不可理喻不可审理不可判决的疯子?控辩双方无不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心里有数。
  谁敢摘下白晃晃的面具审判我?
  审判长绝不会重重落下法棰悍然宣判:“着!即!将凶犯弗里德里希▪尼采当庭乱棒打杀!”
  陪审团必有恻隐之心,他们必异口同声敦促审判长当机立断:“请旁听席上德里弗里希之亲友将其带离法庭稳妥护送回家。请法医和法警给予必要的协助。”
  这?
  难道就只能归因于人道主义对疯人尤其着意的庇护?
  难道就只能归因于善良的人们对毫无责任能力者的毫无水分的人文关怀?
  难道就只能归因于人性的、太人性的法制和人性的、太人性的执法者恪守——我一次又一次欲与兽性勃发的兄弟们奋力粉碎的煌煌契约?
  啊,你们胆怯的虚伪者、柔弱无骨的假惺惺者呵!你们谁敢撕下我的层层面具正视我的真容?
  40
  在全部的人类命运中,最严酷的不幸莫过于大地上的强大者并非同时也是头等人。在此情势下,一切都变得扭曲和阴森可怕。
  所以,我要重估价值。
  所以,我要清扫牛圈。
  所以,我要天地翻覆。
  所以,我要造就超人。
  大地上的强大者必须同时也是头等人,必须同时也是疯狂的暴君和嗜血的狮子----待他吃饱了肉喝足了血,两眼血光闪闪,一切就又重新变得真实、正义和光明磊落!
  然则我仅仅是语言的暴君。我惟有不着边际的论断。我惟有血光闪闪的判断。我惟有劈头盖脑的武断。我惟有愈烧愈旺的直接性——就以地狱火的万千道黑色的光焰,照射一切,穿透一切,催生一切,焚毁一切。
  然则,我梦中已有无数凶猛即可爱的野兽出没;我自己则早有狮子的凶心而又口吐弥足珍贵的象牙——留神!当心!谁把黑洞洞枪口瞄准我的要害,枪口必调转方向连续射击……狄俄倪索斯魔法之秘诀,惟我自知,任何人也休想与闻!
  所以,我不仅空有狮子之凶心,空有地狱之风助火势,尚且实有弥足珍贵的象牙可吐:将一切重新变得真实、正义和一片光明,舍我其谁!
  41
  国王的驴子口吐人言,而且是诗,而且通篇善意汹涌,芳香流溢:


  (略去开篇连连的“咿呀”之声)
  沉沦!沉沦!沉沦!沉沦!
  这辽阔世界居然倏忽不见踪影!
  罗马论为海底的妓院:
  长发遮面的妓女不知是谁?
  灯火沉浮,一缕缕飘向暗处;
  金穗起落,一绺绺荡入朦胧;
  鼓声咚咚,敲醒眉间宫闱之梦;
  翠羽闪闪,扑灭眼底影影绰绰……
  啊,罗马的太阳沦为笨驴,
  脸拉得再长也说不出半句惊人语。
  鞭影下单只会原地错蹄!
  鞭声里单只会泪珠滚滚!
  一朝蒙上眼罩不辨东西南北,
  单只会忍辱负重原地转圈肠如雷鸣!
  啊,沉沦的罗马!
  啊,罗马的太阳沉落在海底!
  啊,不知是谁长发遮面?
  啊,不知是谁声声“咿呀”?


  然则,我为何诌出如此这般顺口溜来——罪过!罪过!罗马的太阳何以沦落为笨驴之流?即令是国王的笨驴之流!但经天旋地转不过瞬息之间的轮回,罗马的太阳必将出现在何时?必将出现在何处?
  宇宙的太阳每天清早徐徐升起,每天傍晚徐徐沉落……而罗马的太阳却为何每天都不见踪影?查拉图斯特拉和我四目对射相互探询,尔后又扪心自问:眼见得洪水肆虐把大地变成汪洋泽国,我们便随心所欲创建了诺亚方舟!眼见得大火把人类的家园烧成白地,我们又心领神会创造了火神黑发达斯!我们已经创造了一长溜神袛----狄俄倪索斯啊,你究竟能否创造滴溜溜旋转的奇迹?
  42
  我善于期待。
  我的剑锋久久含恨而渴望饮血;但我仍在按剑期待。
  我苦于期待。
  我的火舌久久阴燃而渴望熊熊;但我仍在冷冷期待。
  我隐忍期待。
  谁把巨幅天蓝色锦缎绣出象征和平的美丽白鸽以遮蔽冒出火苗溅出火星这战争的柴堆,而让那战争之蟒饥肠辘辘,焦渴难当?
  啊,听我说呀,我苦苦期待神圣的正午时分!
  我们祖先的血又在我们的身体里毒蛇一样奔突乱蹿;这就好比长堤和长堤的冷酷对视并且互相抛出“粉碎”之谜,而在暗中做着罪恶滔天的决堤之梦。
  当刀剑在粉壁上颤动铿鸣而尘灰纷扰时,我们的祖先即纷纷扑下吞噬生命的火山口;一切和平的太阳在他们看来倒反而是喷射着席卷生命的毒焰,而长久的和平则使他们的心灵生锈以至面无人色彻底崩溃……不饮血,母宁死!不劫掠,毋宁死!不蓄奴,毋宁死!
  我苦苦期待着伟大的你死我活的正午时分。然则正午时分的第一波炎炎热浪仅仅在我的梦中出现过一次——仅仅短促地出现了一刹那!
  43
  上帝似远似近……
  我向上帝万箭齐发:未知者!不可名状者!隐蔽者!恐怖者!幸灾乐祸者!窃听者!嫉妒者!撒谎者!隐瞒者!赝品制造者!假币铸造者!嗜血者!施刑者!拦路抢劫者!屏蔽闪电者!勒索巨额赎金的绑架者!灵与肉皆浸透了鲜血的杀戮者!为所欲为者!无恶不作者!最暴虐的猎人!最残忍的野兽!最滔天的洪水!最猛烈的地震!最阴险的犹大!最猖獗的飞蝗!最民愤的公敌!
  渐行渐远的上帝满身箭簇,连他的影子也满是颤动的箭杆……
  所以,“上帝死了”的传闻风驰电掣地轰击着辽阔的大地无边的海洋……
  啊,渐行渐近的上帝面容沉郁,双目炯炯,袍袖飘飘,毫发未损……
  所以,“上帝永在”的嘉讯和风细雨地润泽着焦渴的麦苗连天的芳草……
  我曾将一把把箭镞在腌臜之物中久久浸泡,嗣后又满涂毒药:杀不死你,脏死你!脏不死你,毒死你!啊,为何天不从我愿!克罗迭斯完美布置利剑、毒药、毒酒以期完胜,却反过来被涂毒的剑尖刺入胸窝,又被灌了满嘴毒酒……且不说就戏剧性而言我难望沙翁之项背,即令追逐哈姆雷特王子,我也只能像某处黑暗角落鼠窝里的老鼠,当哨兵的皮靴橐橐地晃来晃去,竞未敢稍许动弹……
  我忽然似有所悟:我脑子里灌满的隆隆熔岩或非上帝所为?或许是祖先的仇家在冥冥中上下其手的杰作?或许是我自己有史以来最奇妙灵感之不可告人的废弃物?
  然则,我以沉舟之心度上帝浩荡之腹:既然我的阴恻恻的眼神无从变异,而我剩余的毒箭全在弦上一——我就默默地认命吧。
  44
  我已然变成野兽与上帝有何瓜葛,有何牵连,有何干系?我充其量不过宇宙的一念之差而己。
  上帝代表他的时代至为高端的智慧并且为一切时代高端的智慧不断精进开辟了通达的路径;而我只能越俎代庖地表现我这个时代较为低端的飞虻机智:不是插科打诨暗中吸髄的横逆讽喻,就是出没无常公然吸血的暴戾嘲弄。 上帝之神性实则普遍人性之集中表现。我——?
  我所杜撰的根除人性的“超人”则只能是最甚嚣尘上最乏善可陈最一览无余的一地兽毛。
  无论我对上帝如何亵渎,上帝皆默不作声,或许仅在我将疯未疯之际掷来一个永恒的冷眼。
  我向来放荡不羁不是不敢不愿不想冒险地“以眼还眼”,无奈我的眼珠在眼眶内乱跳乱颤……因此之故,无论是热辣辣的眼神,还是冷冰冰的眼色,抑或是含意不明的暧昧眼风,我都可怜巴巴束手待斃地无从凝聚,无从生成,无从横逆暴戾浩浩荡荡自蹈死地……
  然则,我决不祈求宽恕!决不哀求宽恕!决不苦求宽恕!
  命运啊,该来的就都来吧。
  45
  两位国王陛下有着苍老而俊朗的面容。他们不安地委婉地期期艾艾地当面非议查拉图斯特拉好斗,好战,嗜血,嗜滚滚狼烟,嗜沟渠里发黑的臭水……他们兴致勃勃地谈及祖先的福祉和绿色的家园——没有和平,就没有翡翠般的原野和黄金般的麦浪,就没有清新的空气和朦胧的彩虹,就没有自己的汗水酿造的自己的美酒……啊,不是畅饮豪饮滥饮劫掠来的一桶桶黄汤而醉生梦死,就是所有的血汗所有的美梦所有的桶中物杯中物都被抢劫一空而只剩下滴滴馋涎……英俊的青年身首分离!美丽的妇女迭被糟蹋!白发苍苍的老翁悬梁自尽!年幼稚弱的儿童异国为奴! 啊,特洛伊战争不仅是一个血雨滂沱的尸骨忱籍的传说!国王的长子赫克托尔惨死沙场,遗下的寡妻孤儿又如何在异族的铁蹄下生存下去!薪火相传的大英雄阿伽琉斯脚踵中箭,犹如光耀夺目的天星呼啸着坠落尘埃,而满地散金碎玉竟倏忽不见!啊,特洛伊人为何不把不详的木马举火而焚之,说来话长……
  然则查拉图斯特拉的汹汹怒气溢出脑门在头顶聚作沉重的黑云……
  忽然瞥见查拉图斯特拉阴郁的面容拧得出水,两位文雅温良的国王陛下不由得胆战心惊,为避祸计,赶紧打住稍有锋芒的话头。
  46
  茫茫世界断不可一日无上帝。既然老上帝寿终正寝,我便捷足先登自授大位——当仁不让,或,舍我其谁!
  我熟知过去,据以熟知未来,所以阴阳两界,无所不知。
  我操控大陆,就便驾驭海洋,所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然则当务之急先要埋葬老上帝,埋其形影,葬其行状,毁其足音,灭其胜迹。所以:土葬不可!火葬不可!天葬不可!海葬不可!葬犹不可?不葬不可?好宜可风,何往何来?啊,勿用刀剑!勿用诅咒!惯用之物,皆不可用?啊,仅用污水一物即可彻底了断!假如古往今来的污水犹嫌不足,则拟从诸天引进腌臜物事补足之。
  然则!为何我两眼圆睁欲视不能?为何我两耳高竖欲听不能?万幸!万幸!我的猛狮之口尚且能张能翕 ,能吃能言!
  传御膳!
  传御医!
  然则!为何无人应声?
  传天使长!
  仍是一片混沌,一片寂静,一片黑暗,一片虚无……就连引进的腌臜物事亦不可见!亦不可闻!
  四面八方涌来一声嗡嗡的断喝:“行刑!”
  啊嗬,我恍然大悟:肇于粉碎善!源于聚敛恶!
  47
  查拉图斯特拉本是“创立道德”铸成大错之第一人,其“灾难性后果”将我等苦苦煎熬,并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既不可自拔亦不能他拔……我等久久受苦受难,一朝脱离苦海,本应将查拉图斯特拉这位“道德之父”拉到理性法庭的审判台前,声泪俱下地指控其大错即大罪罄竹难书.....然则历经罗曼谛克的梦幻轮回,铸成大错之人仍将铸成大错……查拉图斯特拉何能跳出轮回之辙摇身一变成了凶恶诋毁道德的渎神者?若是仅凭所谓“诚实”这一莫须有的品格即可跃出轮回之梦,这离奇的梦境尚能羁縻何人何物何喜何忧?如此这般,我何以自圆其说?何须自圆其说?何必自圆其说?
  谁毫不容情毫无怜悯之心重重地连连抽我的嘴巴?
  遐迩阒无人迹。
  48
  食尸之鸟居高临下箭一似俯冲——该诡异之鸟素以伪诈险恶著称于世,其大获全胜,大饱口福,大快朵颐,乃在情理之中。
  然则!这荒野暴尸,实非弱尸陈尸腐尸而且面目狰狞并且眉宇之间杀气腾腾;他两眼圆睁,居然吼声如雷,居然一跃而起……
  伟大的预言家们有目共睹,张口结舌,倒在意料之外;我侧身其间,生命萎靡,灵魂抽筋;因此之故,乃飘然逸出此是非之地。
  49
  这位和气者——他对谁是和气者?
  他对自己并不和气。汹涌的厌恶即将冲破他的风帆一样臌胀的胸膛,或慷慨地赠予抱头鼠蹿的被厌恶者以灭顶之灾,而他自己似乎也将颓然倒下触地而薨。
  当一切尚在是与否之间波诡云谲地来回震荡,他却酷似我的嘴脸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泻千里:
  我厌恶被财富团团围困的囚犯!
  我厌恶他们从每一堆污秽中捞取铢寸之功或蝇头小利!
  我厌恶他们有着冷酷的眼睛和淫荡的眼风——萨蹄尔仅有淫荡眼风和淫言淫事之斑斑劣迹,而绝无非一日之寒的冰冻三呎足以杀人无形葬人无迹之眼神!我厌恶透顶这许多冰天雪地中行凶作恶却居然不戴面具的赤裸裸的流氓痞子!
  我厌恶这些赤脚的、要钱不要命的暴徒!我厌恶他们的恶奴 !我厌恶他们娼妓般淫荡乞丐般龌龊夜夜渴求天下金雨的妻子!我厌恶这些层层叠叠如蜂如蚁动不动杀人放火的暴徒!我厌恶这些蠢蠢欲动即将大动乱、大暴乱、大叛乱的暴徒!我尚且厌恶一切战战兢兢而又盛气凌人的卑贱者——他们既是昨天的暴徒,也是今天的暴徒,又是明天的暴徒!我厌恶这些永远的暴徒!
  这名不副实的和气者如是说,况且,他那居高临下的仪态,暴跳如雷的举止,野蛮诡异的腔调——不必猜测,不必估计,不必推敲,不查自明:此人正是怒火熊熊双拳紧握跃跃欲试的如蜂如蚁的万千暴徒之放风收风者兀自颤抖的影子!
  这虚假透顶的和气者如是说,又令我暗自窃喜并且喜不自胜,令我从头到脚如过电般战栗不已!我惯于含血喷人,这位和气者也如是。同道者,甚或同谋者,甚或口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并且身体力行者,决不是没有,全在于我是否善于发现。如此这般,后继者也是有的,也必有的,而且恰如江河决堤浊浪滔天,无论顺之者逆之者都在劫难逃。
  然则这和气者红眼红脸红耳朵红脖子,既汗如雨下,又喘息咻咻……
  我在某一瞬间担忧他颓然倒地呜呼哀哉,但我始终微笑着,假装不以为然地摇着自己的头。
  查拉图斯特拉心中全然明白:这和气者并不和气,恰恰相反,他心中有太多的恶气不吐不快……他这是在自我强暴:眼睛、嘴和牙齿以及胸腹都难以抵挡这陈年恶气山呼海啸般凶猛的冲击!啊,出气的绝佳时机——出气的绝妙所在——然则,我的胃渴求柔软之物!我必须戒除手舞足蹈咬牙切齿走村骂村住店砸店的欲壑难填?狄俄倪索斯看透世界征服世界蹂躏世界的朦胧醉眼,萨堤洛斯压倒灵魂压碎地皮压塌山梁的淫荡眼风,我且皈依?我必皈依?
  啊嗬!我空有屠伯之念虚有屠伯之表!却只能实有金碧辉煌而又酒气熏天的屠伯之颂。
  50
  查拉图斯特拉何以听到他人盛赞自己“比一头牛更好”,竟当即翻脸,两眼血红,步履踉跄,险些坠下烟瘴郁结的渊薮?
  查拉图斯特拉凶狠地怒吼:“滚开!滚开!你这居心不良的诌媚者!你为何要用这种矫饰的赞扬和甜言蜜语来败坏我啊?滚开!离开我!”
  啊,查拉图斯特拉突发雷霆之怒骤显虎狼之威,却是为何?难道这罕见的失态另有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秘玄机?
  不!我绝对不可能比一头牛更好!牛从不撒谎,累极就吐白沫,饿极就哞哞叫,脏极就滚水凼,痒极就甩尾巴……我也差不多如是?数千年前,善神亦即光明之神智慧之神阿胡拉•玛兹达征伐恶神亦即黑暗之神蒙昧之神安格拉•曼纽,善神必兴,恶神必亡……历经乍阴乍阳的曼妙轮回,难道我真的会故态复萌,童叟无欺?
  查拉图斯特拉深知,我和任何一头牛其实都无从比拟。牛马骡驴,都是家畜,无一例外都是苯伯,都是顽伯,都是役伯,都是需要我手不停挥或重或轻地鞭策,才能勉强挪一步算一步……而战马健蹄如飞则必须严酷训练,亦即毒辣的鞭挞,毒辣的讹诈,毒辣的哄骗,如此这般“三鞭翻飞”……然则我必尊重它们,供奉它们,美誉它们,否则我必死无葬身之地,而惟有葬身之海,而惟有葬身之大鳄口腹!
  51
  当查拉图斯特拉宣告“上帝已经死了”,我面色惨白,欲强作镇静而有所不能,且目光闪烁不定,似有未便告人的隐情。
  铁证向伪证演变得寸进尺,只因其含铁量太过贫乏而且越来越难觅铁之侧影或倒影或掠影……伪证则向铁证风驰电掣地演化,只因其“伪”实“诈”并且牵连“奸险”与“凶恶”,我多番颠来倒去,仍眉头紧皱难以点伪成铁。
  然则查拉图斯特拉两手空空,既无鹅毛纷飞的铁证亦无锋芒毕露的伪证;不过口说无凭耳闻无据,如此凭据历经热讽之火冷嘲之冰翻覆锻炼.....最终坐实上帝为怀疑主义和虚无主义之憧憧魅影所蓄意谋刺,因其久泡污水锈迹斑斑的长剑拔出之时蓦然断成九截零落一地,故上帝无惊无险至今健在。
  查拉图斯特拉之纪元前生卒年月证明,我绝无可能直接或间接参与此案!我全然无辜?
  这时,查拉图斯特拉无案一身轻,他长长吐了一口气,便躺到地上,在落英缤纷的隐秘和宁静中,他忘掉了自己的那一点干渴,倦眼难睁地呼呼睡去。
  然则一条蛇目光阴冷已然莅临敝地……它正是来有影去有踪的不束之客!
  许多年前,查拉图斯特拉曾被毒蛇在颈项上咬了一口,奄奄待毙……并非早已忘掉那一点淡淡的隐痛,不过以为是阳光灿烂的正午时分,又毫无戒心安然睡去。
  说时迟,那时快,高昂的蛇首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查拉图斯特拉熟睡中的面容……
  后来究竟发生了何种悲剧或滑稽剧,我从未提及,或许是羞与人言,或许是难与人言,或许是家门不幸,外人勿扰。
  上帝是否健在,我已经说过,兹不赘。
  52
  我孤凄一人,形单影只,总是一再寻觅自己,啜饮和享受自己的孤独,苦苦想念着美好的事物,每每长达多半日或多半夜或竟至于夜以继日而又日以继夜。
  啊,不!我与飞禽久伴,与走兽久处。它们何能口吐人言而与我心心相印?它们的灵魂何能自由翱翔于高天之上?又何能自在潜入大地的幽深之处?更何能寻觅获致满载璀璨的珍宝振翼而归?它们绝非来如迅雷去如狂风的阿拉伯四十大盗呵!恰恰相反,它们,它们,它们只能是看不见形影!听不见足音!感觉不到蝉翼微振!意识不到些微信息!如此这般的持弓者之光耀的目标!
  我与这许多飞禽走兽同样的天真烂漫!同样的易于蒙骗!同样的弱不禁风!同样的不堪一击!
  我其实并未一再寻觅自己;恰恰相反,我与自己日日夜夜相视、相知而惺惺相惜.....
  我并未啜饮和享受自己的孤独;恰恰相反,孤独这条蜿蜒的长蛇已经和正在乐不可支地缓慢地侵蚀我的灵魂,已经和正在左探右寻起落环绕伸缩自如地畅饮我的灵魂之泉!
  看哪,我在大汗淋漓而又寒战连连之中辗转无眠,几番捶打潮气熏蒸的床褥又叩击瘦骨棱棱的胸膛!看哪,我欲合还睁的涩痛难忍的双眼金鼓齐鸣地穿裂黑漆漆的千呎洞壁,而在千呎洞壁之上仍是黑绵绵的森林之夜!
  啊嗬;我的主神,善神,光明之神和智慧之神玛兹达哟,您创造了世界,您创造了火的熊熊光焰扫荡了黑漆漆的洞穴之夜!黑绵绵的森林之夜!黑莽莽的世界之夜!
  啊,我在永远的光明中看见了我的兄弟们!啊,我的至亲至爱的兄弟们哟,我的心心相印血脉相通的至亲骨肉哟,我的灵魂只有和你们的灵魂一块儿翩翩起舞,我的灵魂才能成其为展开双翼扶摇直上溶于淡淡青天的飞鸟之影,我的灵魂如是,你们的灵魂亦如是。
  我的兄弟们哟,我的众多的查拉图斯特拉哟,我们只有簇拥着我们的主神善神光明之神智慧之神阿胡拉•玛兹达,相知相惜相互亲善相互提携,同赴善与恶的战场,在激烈的血战中,生亦是生,死亦是生,我们的灵魂即可成其为自由自在翱翔于海天之上的一列列人字形飞鸟之影!
  53
  一!
  我跳入天平这一个小盘:呵,不能承受之重!
  二!
  又蹿入天平另一个小盘:呵,何能承受之重!
  三!
  辗转难眠:呵,何来对心脏摧毁性的重殴?
  四!
  无从入梦:呵,何能对大脑粉粹性的轰击?
  五!
  世界是沉重的!
  六!
  而且比压手坠手沉甸甸的铁锤更沉重!
  七!
  轻盈的快乐瞬间变作重峦叠嶂的砝码!
  八!
  隔夜的欢乐更使心痛欲裂!
  九!
  深渊之雾已在溶解我的形影……
  十!
  而灵魂早已迸散于乌有之乡……
  十一!
  火炬的倒影烧向影影绰绰的深处……
  十二!
  零!
  54
  看哪,光耀的轮回之门咿呀开启,查拉图斯特拉闪身而出:简直就是数千年前那个神奇绝响之灵妙翻版:照样的白发苍苍!照样的神态安详!照样的目光矍铄!照样的步履轻盈!
  看哪,他依然故我高举主神善神光明之神智慧之神阿胡拉•玛兹达创造的火种点燃的黑烟缭绕的火炬!我惊诧莫名:这位查拉图斯特拉久经烈火锻炼与沸水没顶,何以既未怪诞地异化,亦未狂野地升华?
  啊嗬,查拉图斯特拉,群氓就是你的浩浩荡荡的军队!没有群氓,你何来信众?何来万万千千的手足?何来如蜂如蚁的战士?若是只有神奇的头脑而没有灵妙的手足,即便有制敌于死地 的利器也要光辉的众手天花乱坠地舞动起来呵!
  你若疏离群氓——但你只会拉开与群氓的宏观距离而缩小微观距离!
  你若看准火候——啊,你已经与群氓鱼入江湖亲密无间合二而一!
  然则查拉图斯特拉望眼欲穿:欢笑的狮子必将到来!欢乐的狮子必将出发!欢畅的狮子乃是名副其实的食肉猛兽……张牙舞爪的狮子将从何处到来?将向何处出发?谁把谁打死在他的洞穴里?
  查拉图斯特拉忘情地欢呼,竟伴随着肠断的声音,愈来愈低,低到不可耳闻,不可自闻,不可传闻……因此之故,他伫立道旁,三缄其口,默默无言。
  55
  查拉图斯特拉的门徒之一乃是浪得虚名的所谓“预言家”。他所发布的种种伟大的或平凡的预言,多年以后,经与相应的种种事态多番比较和反复验证,竟全是谎言、狂言、谣言、戏言及仅仅有利于一己之私的喃喃呓语……
  这位世所罕见的荒唐预言家言之凿凿地宣称:他或许不会冻死,溺死,窒息而死,但绝对会饿死!渴死!并且会化作“啼饥号寒”的幽灵,以其饥肠之滚滚雷鸣惊醒所有酒足饭饱的梦中人.....啊嗬,原来!据其空口无凭的酒后笑谈:原来他像远古的恐龙张嘴就要吃掉十匹大象……经与彼时频频发生的饥荒事态仔细核对:欧洲有史以来不过饿杀千把万人,但全是卑贱者、种田者、务工者、久押囚笼者、病弱者、皮包骨头者、走投无路者、营养衰竭者……其中绝无荒唐预言家之类。
  查拉图斯特拉即令真有如此不堪的门徒,大约也早已革出教门而任其自生自灭吧。
  56
  查拉图斯特拉的洞穴晚宴并非最后的饕餮——只因伟大的正午与若干平凡的正午绝然不同地冰冻十里而寒彻千年!
  “你们当中有一个人要诌媚我?”因此之故,《查拉图斯特拉之殇》或《诌媚者传奇》的活剧已然拉开序幕……谁生谁死何生何死生之蹊跷死之疑惑亦已经初现端倪,仿佛朦胧天际的一线曙光……
  蒙难者究竟是谁?
  到处都有大祭司,彼拉多,髑髅地,十字架,兵丁和荆冠,盗匪和凶徒……何处寻不到铁锤和长钉?一颗硕大的泪珠遮蔽蒙难者的面容……当黑色的锈迹斑斑的长钉咔咔嘎嘎地穿透他的多层皮肤骨肉血脉,而被紧紧束缚万难挣扎的巨痛恶浪般一圈圈迸散开来,史上最惨烈最锐利最悠久的哀号拨地而起,直上云霄,直达天外……
  蒙难者祥光闪闪的哀号永世长存!
  57
  在雾状的阳光和涡状的阴影之间,我模仿查拉图斯特拉的举止朗声布道:“我是我这类人的法律!我们这类人必须有强壮的筋骨,轻捷的步态,健硕而完美的体魄,乐于激烈地战斗,舍命地厮杀,乐于狰狞地侵占,忘我地欢庆!我们全是最优秀者!若是人们不供奉我们,我们就要自取之,自享之,自乐之!我们要杀戮,要劫掠:最上等的食物!最清澈的天空!最美丽的女人!最机灵的奴仆!”
  我和我这类上等人 居住在高山之上,棲息在深穴之中。久而久之,采集根茎类野果类食物已然不足以维持生计,只能辅之以白昼外出乞讨而夜间——夜间则一夜平安无事……如此这般仍嫌不足:嗜酒者怨天尤人!嗜肉者垂涎三呎!萨堤洛斯之流则视无所视!听无所听!言无所言!动无所动!举头问苍天:谁愿疯狂地以身试法?俯首问大地:谁愿亡命地铤而走险?若非万不得已,谁愿抢掠?谁愿屠城?谁愿纵火之后踏着血泊满载财货美女乘兴而归?
  布道之后,我扪心自问:我模仿查拉图斯特拉,既亦步亦趋,必形似神似,绝未离经叛典,绝无油腔滑调,啊,或者稍稍有花腔荒调之余韵……
  这时,我创造的那头驴子呆立在月光下,竟出乎意料地对我的布道及善后报以恶意的“咿呀”之声!
  我惊诧莫名,至少在月光下呆立了一刹那乘以一瞬间?
  58
  我的智慧的闪电啊!戮伤今日之人类的眼睛吧!让他们在黑暗中苦苦摸索吧!让他们像滚木擂石碰撞着惨呼着哀嚎着坠下深渊吧!
  然则我的智慧的闪电从未直言相告:我对于今日人类之刻骨仇恨缘何而来?
  我自认为是高等人,自以为高到可与阿尔卑斯山比肩——不,我是君临海上的太阳!我要吸允大海,把大海的深渊吸允到我的高度,大海的欲求于是随着万万千千洁白的浪花高涨起来——啊,这不就是欲求的参差不齐的梯次等级么?
  在我,这就是知识:一切深渊当上升:想往我的高度,趋向我的高度,达致我的高度!
  然则所有新旧更替的深渊绝未存此诡异之念:你高你的,我深我的,你之“高不可攀”与我之“深不可测”,一朝颠倒过来,你又会有何感慨?
  若问及“谁将成为新的深渊”?与我的闪电形影不离的雷霆轰隆隆地答曰:“我的眼睛已为我的闪电所戮伤,因此之故,我已久久地坠往猴年马月而与不测深渊凄然换位——与深渊之新旧更替,为勃然大怒和歇斯底里交相残害的我,恐已不能实言相告!”
  我痛感天旋海转却不知所为何来?或许我已痛楚地深切感触颓废的并非辩证法,而是,究竟是谁的智慧失光失声失去了一切?
  59
  世人!何其愚妄昏昧!或一叶障目,或一水相隔,乃不知天地的玄机,即不解两岸的异同!
  尽管我之善与恶非此非彼,出神入化,绝无线性的刻板的老气横秋的内涵与外延;你说是善,那善瞬息间即异化为滴血的獠牙;你道是恶,那恶一刹那又我佛慈悲之态可掬……因此之故,世上并无几人愿与我这个非理性者或最极端者论战辩驳……世人皆知我变化多端,神鬼莫测,这不,才出险招,而损招毒招又联袂而至,况且真伪飘渺,虚实皆无,兵将换位,水土不服!
  然则我日日夜夜所寻寻觅觅者,无非是颠倒乾坤、重估价值、破碎山河、涂炭生灵之煌煌大业,以之作为我的隔世祝捷、欢欣和安慰!
  我居高临下抛掷鲜透碧落香透黄泉之天花乱坠,可惜万万千千笨拙的马蹄、牛蹄、猪蹄实难追逐虚无的花影飘渺的芳香!惟有令人作呕的萨蹄尔满身息壤,倒吸住我的万紫千红,从而鲜透我的视野,看透我的肺腑!
  何为弥天大谎?何为欺人之谈?善何以为善?恶何以为恶?但请稍安勿躁,稍等片刻或期待千年,你们必将看到鲜透碧落香透黄泉的超人之善!并且必将看到遍地的跳蚤之尸臭气熏天的末人之骸!
  60
  我是一颗舞之星。我在混沌的野地里狂舞,旋舞,双手划出浓黑的烟雾,双脚踢出璀璨的冰花……
  我不可理喻地切齿号叫:你们看哪!具有女人本性的东西,源自奴隶本性的东西,尤其是从阴暗的茅屋和贫民窟里蜂拥而至的群氓杂种:现在这些就是支宰人类命运的主人——可恶!可恶!可恶呵!
  你们看哪!如今小人们(两脚畜牲们)变成了主人:他们全都在演讲屈服,谦卑,聪明,勤奋,诚信,以及诸如此类的细小德行。
  “咿呀!”我所创造的这匹笨驴竟也知无不言而言无不尽!若是多如蝼蚁的小人们全都在宣讲屈服与谦卑,即令他们聪明,勤奋,诚信,他们非但不能变成主人,而且连“小人”的尊号也不能维持片刻----他们就只能化作满地的跳蚤之尸!
  啊嗬!何以自我“左右开弓”?
  奴隶们现在已经就是支宰人类命运的主人?
  奴隶们绝对不能变成主人而只能化作满地的跳蚤之尸?
  啊嗬,明白吗?我是非理性者!我是最极端者!我是怀疑者!我是悲观者!我是虚无者!明白么?谁与我谈论二律背反,我就要与谁血淋淋地同归于尽!
  嗬!咦!难道你们就不明白:我的奇谈怪论与任何规律之类绝对毫不相干!
  谁尚且仍不明白我就立即敲碎谁的榆木之头!
  我是一颗舞之星!谓予不信,我现在就轰隆隆地爆炸给世人看一看!
  我早已在他们的地雷底下埋地雷——明白吗?
  谁不想上月亮,谁就会被最先轰上月亮去!
  61
  今天的主人问了又问,不知疲倦,不觉乏味:“人类如何能最好、最久、最适意地保存自己?”
  山水屏风后一个神秘的声音答曰:“超人与末人和谐相处。超人活,让末人也活。或倒过来说,末人活,让超人也活。君不见亿万斯年之或然轮回,超人仍是超人,末人还是末人——超人又何必横扫末人?末人又何必火焚超人?”
  今天的主人又殷勤发问,不知正午,不觉薄暮:“超人和末人是平等的吗?”
  花鸟屏风外那个蹊跷的声音答曰:“让所有人先活下来再说后话。”
  62
  何为平等?
  非是高矮胖瘦之削足适履的平等!非是大小方圆之斧銊铿锵的平等!非是互相胁迫互相劫掠互相剥皮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平等!
  所谓平等,实为查拉图斯特拉之千年王国和弗里德里希之海市蜃楼的平等——如此这般究竟是平等还是平衡?如此这般究竟是永久的平衡还是一个正午和一个良宵的平衡?如此这般究竟是灿烂阳光下的平衡还是萤火忽悠的梦幻中的平衡?
  63
  a
  谁不知恐惧或藐视恐惧,恍兮惚兮,必有虚无缥缈者,久窥其影乃深知其形,顾盼也,跃如也,扬沙迷其眼,舞爪断其喉,饕餮食其肉……亦无坟,亦无墓,乃葬其颤栗之魂魄于风声鹤唳的天地间。
  b
  谁面临深渊而以死缠佛脚求救,或以飞鹰提携自救,或以一了百了应对,——他必失足,必一坠到底,触底而亡,触底而终,触底而烟消云散。
  一声喝采压碎久久的鸣咽。
  c
  你们这些高等人啊,在我看来,你们受苦受得还很浅薄无聊!你们苦于自己,尚未苦于人类。你们仅仅被揪住头发夹住肩呷顶住后背直挺挺跪上暗红的冒烟的炭渣;你们仅仅被左右开弓大打嘴巴,牙齿脱落,嘴角淌血——你们即令被发臭的污水淹没头顶,你们也还是全都不曾遭遇我受过的大苦大难!如若你们稍有自辩诡辩强辩,你们就是在说谎!
  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我的裸体被架在烈火上翻覆烧烤——不要外酥里嫩而要逼出所有灵魂的油腻!啊嗬!啊哟!啊呀!即令我的脑汁在融化眼耳口鼻在滴血,我也绝然不像那许多苍白的智慧木偶,远离大火尚且千里迢迢,就已被若有若无的热浪推搡撩拨白白地成了灰烬!
  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万千条褐色的蝎子以其毒钩刺我剜我,争先恐后穿透我……我片甲无存,体无完肤!但我仍同那许多智慧木偶苍白的死灰不共戴天!
  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我没有好牙!我没有好胃!但与同样消化不良、未老先衰、举止滑稽的德国精神竟毫无瓜葛!毫无牵连!毫不相干!那许多病入膏肓面如土色一碰就碎的黑色碎渣与我绝对无缘无故无丝缕牵绊!
  你们这些高等人啊,我死之后,看你们怎样走过那一踩到处响到处翘到处塌的破木桥!
  啊,惟有深渊的铁石胸怀接纳你们?
  64
  你们这些高等人去死吧!你们当中越来越多的优秀者去死吧!唯其如此,病弱的人类才能生长到那个高处,人类被闪电所痛击和就地摧毁之处,那里高到够得着闪电——然则所有的眼睛都被闪电灼伤而致盲。
  然则屡被痛击屡被摧毁因此之故萎靡不振的人类,又与我何干?
  你们这些高等人,你们当中越来越优秀者,你们这些有眉无眼有背无腰的孤魂野鬼,又与我有何瓜葛!
  我的意识和我的渴望朝向星辰中最遥远和最明亮者!然则,你们覆额的冷汗,一无所见圆睁的眼白,酸痛难支的肩背,寸步难移肿得发亮的双脚,隐隐约约,似乎与我有丝丝缕缕暧昧的牵涉?
  然则,你们从容赴死去吧!
  65
  森林源于树木。因此之故,森林敬畏树木轰隆隆地拜倒在树木足下,随即消失于树木的腐叶之中……啊嗬,世界因此而大明亮!大欢欣!大宽慰!
  森林之远遁于无形,是否源自我的极端之符箓虚无之诅咒?
  啊嗬,谢天谢地!
  然则,何谓谢罪?
  66
  一颗孤星悬于黑漆漆的天宇,因由我的灵魂之鹰在你的光芒之上舒展双翼,并且紧紧攫住你的一缕缕稍纵即逝的应然之光……
  啊,我泪眼朦胧中璀璨的孤星呵,你欲坠未坠地悬于遥不可及的天穹----你为何欲坠未坠?或许我的灵魂之鹰攫住你的一缕缕光芒,这才使得你坠而未坠?
  这颗孤星在我的视野之中光辉灿烂地畅游天穹……你是否在既定之轨消消停停地快乐运行欢畅运行,这难道与我既无瓜葛亦无干系?啊,你是否恐怖地出轨并与地球悲惨地迎头相撞,或者莫名其妙径直地坠落乌有之乡,这与我的头痛欲裂、出言不逊、一触即跳又有何种或隐或显的纠葛牵连?啊,我朦胧泪眼中璀璨的孤星呵,你为何形单影只闪现在天穹?你必知晓,正是我的灵魂之鹰死死攫住你的一缕缕应然之光,你这才没有一头撞上地球而魂归不可知处,你的一缕缕光芒才没有色彩缤纷地散落乌有之乡?
  啊不!不啊,不!我泪眼朦胧中璀璨的星辰呵,你不过是茫茫天宇银光闪闪的一条小鱼,且看你消消停停快乐欢畅地游往何方?
  67
  群氓永远是撒谎者!群氓永远是诈欺者!尤其是在如今群氓的时代,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群氓的谎言皆如噪鸦飞天!群氓的诈欺皆如乌云蔽日!
  然则谎言和诈欺的千层磨盘大山一样压着的乃是面有菜色瘦骨嶙峋的一群人——你道他们是谁?
  难道单单是群氓就万头攒动就拥挤成了天花乱坠精彩纷呈熙熙攘攘的桃色世界?
  看哪!左边厢涌出铤而走险的伪币制造者和油头粉面乱抛眼风的戏子;右边厢涌出仗剑持符的大法师和莫测高深而又阴阳怪气鬼鬼祟祟的通灵者……难道“老马不死旧性在”的大言不惭者,厚颜诛心获利丰渥暗自窃喜的粉饰者,所有激烈言辞!凶悍言辞!繁琐言辞!陈腐言辞!垃圾言辞!之首创者!演绎者!传播者!他们就不能在这花花世界各占一席之地?
  看哪!黑忽忽的雾霾深处尚有虎视豺声的铁血者,面目模糊的窃国者,张牙舞爪的跳踉者——他们不是衰败颓废的隐者而是顾盼生辉的王者!
  啊嗬!大普鲁士的王道必大张挞伐!必大辟疆土!必武运长久!
  群氓必由此而各得其所。
  各色精英必由此而各在其位各谋其政。
  伟大的超人或由此脱颖而出?或由此而自有大呼号?大言辞?大动作?
  或许由此而精神振奋的末人及流氓痞子——“咿呀!”这可恶的畜牲何以此时此刻竟发出不合时宜的鸱枭之鸣?
  68
  他们有着冷酷而干涸的眼睛——我也如是?
  我在镜子里端祥着自己的尊容——难道我的眼窝不是寒冰凛冽不是滴水不剩不是深深的洞穴?
  在这深深的洞穴之上,每一只掉光羽毛的鸟儿都远远地紧急避险——啊,它们竟宁愿一头栽倒花岗岩上粉身碎骨!
  然则我们爱马成癖。
  我们爱马如同爱护自己的眼睛和生命。
  号角声悲怆、凄厉而悠长——我们飞身上马竟未及回眸一笑。
  然则 敌军深知“射人先射马”之诀窍,乃万箭齐发 ,密如飞蝗……马在人在。马亡人亡。战马踉跄跌倒之后,稠密的长矛穿透铁甲插满了……鲜血浸泡的土地上早已柳枝依依。
  兵凶战危!一朝上了战场,谁还哀哀戚戚尚存生还之心?
  如此这般,或许只有这高山上千年不坏的花岗岩尚且依稀记得往昔掉光了羽毛的飞鸟流尽了热血的骑士?
  咿呀!我的镜子里惟有深不可测的洞穴——世上何曾有过千年不破不灭的镜子!
  69
  你们这些创造者啊,在你们的自私自利中,早已孕育着恐怖的血光之灾和诡异的先见之明!你们全部浓稠的爱与憎孕育着并且已经顺利娩出血光闪闪的权力意志和征服世界的先见之明!你们的伟大的事业,你们的铁打的权力意志就是你们的邻里,此外再无别的乡亲!
  你们这些创造者啊,世界上所有的财货所有的美女一言以蔽之所有的创造物全是你们的囊中之物!
  你们这些创造者啊,何等地美好,何等地妙不可言:无穷无尽的所罗门宝藏也已经被橐橐地踩踏在你们的铁蹄之下!
  你们这些创造者啊,一切都无须你们废寝忘餐头晕眼花地苦苦创造!劫掠就是创造!杀戮就是创造!征服世界就是过去未来最大的创造!然则你们切记;你们的垃圾是你们的!任何人的灿灿钻石就天然 全是你们的!你们切记;万勿有妇人之仁!万勿有蠢猪之义!万勿有一丝一毫的仁慈之心!怜悯之心!杀人必一刀致命,万勿手软脚软拖泥带水!纵火必烧成白地,勿狼奔豕突污秽不堪!劫掠必十室十空,鸡犬不留,万勿,万勿留下你们的影子!万勿留下你们的信息!万勿留下你们的灵魂密码!
  你们这些虚有其名的伪创造者啊,万勿让世人捕捉到你们缥缈的形迹——早已竣工的绞刑架及其颤抖的影子久久恭候的并非是、或者正是你们大摇大摆地光临?
  大火烧吧!大鼓擂吧!
  你们这些伪创造者且逃往火星去久久藏匿吧。
  70
  你们败于孤注一掷。
  我聊胜于、险胜于貌似孤注一掷实则注外藏金,一掷之后并未将钱袋底朝天再掷个哗啷啷的爆响,却假装恼羞成怒满脸溅朱拂袖而去,听任撇下的影子发虐疾似地久久战栗……
  我下次再来必孤注一掷!
  71
  我在孤独中也生长着自己带入其中的活物,即内在的牲畜。
  然则有牲畜就有污秽。我将越来越多的污秽泼往沙漠中踽踽独行的圣徒……但猛然高产的污秽竟多于抛出的污秽千万倍还不止,使我混迹其间,便成了有史以来最污秽的腌臜之物。
  在我周围,不光鬾魅魍魉闹翻了天,而且几匹猪猡从我的盗窟中打进打出,使我原来悲惨的孤独异化为滑稽的龌龊的不胜其扰!
  “咿呀!”莫非这笨驴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幸灾乐祸?
  72
  钢索两头都是极端:创造者绝育!高等人断根!
  我于是晃动镀金的手杖大发感慨;谁早已孕育,谁就病危而奄奄一息;谁已然生育,谁就血污满身而臭不可闻……
  我又撑开油纸的雨伞娓娓道来:生育使女人痛苦,但歌德有言在先——大痛苦乃是大幸福的源泉……
  这时,我假装失足而扬手抛去手杖和雨伞,而又险些弄假成真但并未忘记念念有词:临盆的阵痛使诗人彻夜难眠,而一旦娩出“缓缓崩溃的彩虹抛金洒玉”或“青出于蓝的梦幻碎片幽幽地倾泻”,即不免渭然长叹喜极而泣……
  突如其来,我汗如雨下暗自惊呼:啊嗬!看来我已走不到另一个极端:不但新生儿带来的几多污秽都可以一洗了之,而且,据说任何难言之隐也可以如法炮制?
  然则,这杂耍场的看客早已走散,寂然无声,绝无活物。
  73
  我终未学会自嘲,终未嘲笑过自己一次……或许夜半 扪心也曾面对面自我嘲弄,但立即自我警觉地拧紧阀门,并使个眼色唆使嘲弄之箭射向已高我一头的邻人……
  人类的未来早已突进我的心中——人类的最遥远之物,最深邃之物,星空般崇高幽渺之物,人类的巨大力量和浩然深意,所有这些或然之物全都在我的瓦罐中相互激荡,撞击有声!
  然则人类的最切近之物,最紧迫之物,最浅显之物,最须臾不离之物,——试问征兆何在?端倪何在?人类命悬一线而自由地迸发改地换天的力量,却徐徐溢出邻人的瓦罐……
  啊嗬!我明知道自己的瓦罐早有裂隙,早已发 出呼呼之声——瞬息之间,我的瓦罐已是破罐,已是空罐,已是废罐——竟已是冒烟喷火的毁灭之罐!
  我高高举起我的破罐——时日曷丧,予与汝偕亡!
  我终于弃绝自嘲,并且弃绝与鲲鹏大话相对应的小家子话。
  74
  你们这些高等人啊,我的兄弟们啊,我自己戴上了这顶绝对者的王冠——我严词坚拒任何人煞有介事地给我加冕!想想看:如若让人给我加冕,似乎他比我更绝对,更极端,更虚无,更不可怀疑不可触及皮毛触及灵魂触及无门之门后面狼藉的隐私……似乎他才是王上之王。则我仅仅是稍逊一筹的王中之王!
  我宣告我的笑容乃是普遍的太阳的光辉——所有人包括群氓在内都得哈哈大笑笑作一团笑得不知死活不知深浅不知自己究竟在桃林中漫步还是在浓雾中摸索!
  查拉图斯特拉这个欢笑者,这个绝对者,这个预言者,这个皮笑肉不笑的不耐烦者,这个舞蹈者,这个轻盈者,这个越过皮筋的跳跃者,这个一不小心的出轨者,他的廉价白纸做的精致羽翼招徕人山人海,却欲飞未飞转而回旋不已地展示戴在我头上的这顶马粪纸做的王冠……
  啊,我要把这金色的王冠,这描绘着花香鸟语的王冠,这以马粪纸精心修饰而成的王冠,现在就投给你们,甚望你们一窝蜂招摇过市……你们满身的酒气绝对不会令人作呕!你们挑逗的眼风绝对不会人人喊打!可以预料,所有见到你们的群氓必齐刷刷下跪,必不敢抬头,不敢仰视,不敢声张……
  然则你们要学会在欢乐中自嘲!快把马粪纸做的王冠揪下来扔了吧!群氓俯伏在地不经意间窥破了你们的马脚!快!快快快!紧急撤退!逢崖跳崖!逢涧跳涧!啊嗬,眼前是广阔的沼泽地……
  你们这些高等人啊,我的兄弟们啊!如今一切都岌岌可危!建议你们和群氓握手言和吧。
  我?
  75
  我的兄弟们啊,我的灵魂啊!如今一切都摇摇欲坠,到处都在地震!但当我看到你们闪闪生光的眼睛时,我热血沸腾而又战栗不已地断定:你们在寻求更多的地震,更多的洪水,更多的危殆……你们在渴求野兽的生存之道,渴求森林的烟瘴、迷谷的尸臭,和洞穴里的盲眼蝙蝠……啊,人生最美好的,莫过于天生的勇气充盈于岩石般的胸膛!流布于钢铁般的四肢!人生最奇妙的,莫过于孤注一掷的冒险!以及对不确定之物未探明之物未到手之物烈火般的情趣!勇敢和冒险在我看来就是人类的全部史前文化!对于最野蛮最凶险最奋不顾身的动物们,人类曾嫉妒它们锋芒毕露的兽性,并将之据为已有,于是人类才最终成其为人类!这种兽性的勇敢最后变得精细而敏感,变成精神性的,昂扬向上的光辉的才智!这种勇敢带有鹰的闪电般的致命一击!带有蛇的炊烟般的突袭咽喉!我断定勇敢和冒险在今天就是战争!大战争!史无前例地毁灭人类毁灭已成之物必成之物或成之物的世界大战!
  我的兄弟们啊,我的始而大汗淋漓继而滴血溅血的灵魂啊,你们究竟要坐以待毙还是要腾空而起?
  76
  “咿呀!”
  我所创造的驴子在薄暮时分向我橐橐踏踏疾驰而来,离我一箭之地接连腾空三纵三跳——高些,再高些!待高无可高,这才稳稳下落戮住驴蹄,又前后左右橐橐踏踏……这似梦非梦的情景有何玄机,即如我之煌煌才智,竟也懵然不知……恍惚之时,我与我的创造物又鼻尖牴牾久久对视……我隔着玻璃看到驴脸上似有轻蔑之痕冷笑之迹,又从亮晶晶的驴眼珠里窥到我两张脸上皆无血色,青筋暴露,目光凶狠……
  “咿呀!”蓦地听到这声摧枯拉朽的驴鸣,我忽然爆发出一阵裂金裂帛的狂笑,竟把我震倒在地翻来滚去……当尘土不由分说地灌满口鼻,我这才不得不大睁着铜铃般的眼睛窒息而死……
  “咿呀!”
  77
  我的影子弃我而金鸡独立,而梦游兰圃,而嬉戏在荒漠女儿们中间……有谁疑惑?有谁笃信?有谁讴歌?有谁起舞?
  蔑视大地的阴霾,似动非动的云朵,离奇失踪的太阳,潮湿滴水的忧郁……我们玩的是切齿号叫追逐苦难呼声的凶恶游戏!
  叩击!碰击!撞击!
  大门洞开,黑漆漆的棺材轰然爆裂,抛出千万种面具:稚童的,恶魔的,金丝鸟的,蝴蝶的,勇士的和鹰隼的——都冲着我大笑大哭和怒吼!
  因此之故,我单腿独立的影子心胆俱裂,颓然倒下,一地黄叶。
  然则我的另一淡淡的影子却弹起了竖琴,唱起了蛊惑荒漠女儿们的歌谣:


  荒漠在萎缩:诌笑啊,献出荒漠者。
  哈!轻佻!
  轻盈复轻盈啊!
  天国的幽花欲死欲仙!
  一个透明的开端,
  原本静穆无声的大野,
  何来绕树匝匝浸透枝叶的芳香?
  习习的沉醉之风,
  推涌着饰有金角的公羊
  竟歪歪斜斜蹒跚而来!
  啊,你这一大把风流的胡须,
  竟与孱弱的牛马骡驴同祖同宗!
  你那举世闻名的暧昧眼风,
  竟横遭吼猴的嫉妒辖治和嘲弄!
  你们,最亲爱的女友们呵,
  我,一个通灵者,
  第一次将葡萄酒耀目的恩泽
  布施到你们的餐桌,
  在棕桐树下。

  啊,心醉神迷的朝霞
  第一次在你们的脸上燃烧!
  啊,喜极欲狂的虹彩
  第一次在你们的眼里闪耀!
  啊,暗处飞来的蜻蜓
  第一次从你们的玉体掠过!
  啊,含苞欲放的莲花
  第一次盛开便落下闱幕的黑云!


  灯火阑珊!
  我仍软塌塌瘫在这里,
  像一具惨白的尸骸
  蜷缩在绿洲朦胧的深处,
  它正伸着懒腰----
  一颗泪珠或一串涎水
  散发着葡萄酒变幻的狼藉,
  洋葱味发酵之后,
  径自飘往荒漠绿洲
  婆娑的树影……
  天国的幽花为何嘤嘤啼哭暗自饮泣?
  我在沉醉中深深沉落,
  无数堆砌的小嘴,
  芳香萦绕的隐约唇吻,
  若有若无似远似近,
  我于是飘浮起来……
  不知将随波逐流浪迹何方?
  惟愿埋葬在你们中间——
  最亲爱的女友们呵!

  祝福!祝福那长鲸命运绝佳,
  有一口出彩的森森白牙!
  倘若它彬彬有礼
  请诸多佳宾鱼贯而入!
  你们可略略思索便恍然大悟
  我这生前死后的哀戚暗示?

  我,一个通灵者,
  不论生死,我都将自己
  久久浸泡于血色的葡萄酒中,
  仿佛血色的太阳
  已经溶开沸腾的酒花!

  眼下,我瘫软在这里,
  在这翡翠般的绿色海洋里,
  有如一粒麦子,
  流荡着排泄物草木灰的生机
  被羊圈飘出的沉醉歌声,
  被鸡埘逸出的迷狂喜泪,
  深深埋葬于
  静穆无声的荒漠之中。

  与那无数南国的麦粒
  维妙维肖,
  我躺在墓穴中,或因
  少女的明眸忽闪,
  樱唇的铭纹,皓齿的光斑,
  我竟能生根发芽!
  当有力的茎杆顶破土层,小小的
  飞虻们,在四周
  闪动和嬉戏,
  冷不防往我的腰眼深深一刺!
  我挺身坐起两眼大睁:
  原来是闪电般人生刹那间一梦!

  荒漠在浓缩:苦恼啊,塑造荒漠者!
  啊,沉重!我的心
  灌了铅沉甸甸下坠,
  我寸步难行?
  荒漠的女儿们飘飘欲仙,
  在一幅画中。
  我顾影自怜,自爱,又啜饮发出缕缕银光的晶莹轻柔的空气,这般美妙的气息只能自月亮上飘落……我是一个环绕象牙之塔永不叩门而入的诗人,何以竟如此轻易急躁暴怒成灾?何以竟有歇斯底里大肆杀戮无辜之心?何以强横到所有人侧目刻薄到所有人不解的荒唐地步?何以竟至于疯癫十一年后方才恋恋不舍咽下最后一口气?何以在死后仍不甘寂寞破棺而出哀嚎自己斑斓的隐疾而不顾异味飘散残害生灵?
  然则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究竟在何时何处为何人何事如此这般暴跳如雷吹胡子瞪眼睛啊?
  78
  我的兄弟们呵,我的灵魂呵,你们从何时起就这样拜倒在一匹叫驴橐橐踏踏的四蹄之下?
  所有这些各怀鬼胎的渎神者参差不齐地答曰:我们将一匹叫驴当作自己的上帝顶礼膜拜,乃是我们在黑漆漆的黑暗中光芒激射的含沙射影,在这茫无头绪的混乱中煞有其事的兴风作浪,在无目的、无航标、无沙岸、无港口的汹涌血海中毫无希望地起伏浮沉……我们将在超人的影子倒下后与我们崇拜的叫驴悄没声息地同归于尽!
  我的同行者呵,你们这些棒打不醒的弱智者呵,你们快摸摸自己暗怀的已有眉眼己有手足躁动不安的邪恶的鬼胎!难道你们也敢妄称高等人!妄称雅人!妄称我的兄弟和我的灵魂!快去寻一个大大的浑水凼,快快照一照你们的尊容、芳颜、鬼脸、空空荡荡的面孔!
  我的同路人呵,浑水凼亦即牛滚凼,你们往里跳吧,牛在里面打几个滚,就多少清爽了……你们最好淹死在里面----因为你们早已永别了片刻的清爽!
  我的不相干者呵,你们这些形影俱无的隐身者呵,你们在浅水里活过来,就速速沉落海底,与过去未来的无名尸骨,速速一起自由地、平等地、博爱地长驱直入鲨鱼无边的唇吻,算是人生天地间最后的失踪者吧。
  79
  我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沉醉地吼喊:“除掉上帝!”
  然则,我喊不出声,但啸出了漫天的酒气,一缕缕,一团团,一片片,醉倒了所有的活人,熏死了所有的阉人!
  然则吼喊之声尚未出口,我的长舌就已变作碎渣冲口而出!我的咽喉肿得只剩下一道缝气若游丝!我的面孔仿佛犁过的土地惨不忍睹。
  我欲大逆不道?我欲十恶不赦?冷汗之潮热汗之流反向往脑海里汹涌……我的鸿羽之影茫茫,我的剑之锋芒萧萧,我的毒酒一滴滴穿云裂石……我惊悸不已连连后退,但已暴眼歪嘴,鼻涕遮面,扬手踢脚,就如此这般无休无止跳起了混沌之舞,无序之舞,无目的之舞。
  80
  我们不是以愤怒杀人,而是以大笑杀人。谁想要彻底杀戮,谁就会大笑不止。
  我们是毫不动怒的毁灭者。我们假笑着杀人,佯笑着纵火,狞笑着在血泊中满载而归。
  我们的笑容力量移山倒海!
  我们的笑容力量改朝换代!
  我们的笑容力量难道还不能戳破薄薄一层窗户纸?
  难道就是因为我们皮笑肉不笑被指为假笑、佯笑、谄笑和鸱枭之笑?
  好吧,那就让我们僵硬的笑纹动起来,跳起来,活起来!
  好吧,那就让我们阴冷的目光亮起来,活起来!
  好吧,那就让我们濒死的心灵苦苦挣扎:宁可鱼死,不愿网毁!
  然则,与我们的“血”相匹配的“铁”尚在孕育之中或襁褓之中。
  81
  是时候了!那庞大而又沉重的黑影已然倾倒在大地上并且徐徐移动……
  是时候了!伟大的正午时分已然迫近,阳光愈强烈,气氛愈阴郁:飞鸟倏忽不见,田鼠毫无动静,大河无声断流,溪水悄然静止,森林遽尔远遁,道路纷纷壅塞……
  是时候了!难道还不是时候?
  啊嗬!那黑暗庞大者已然分崩离析而魂飞魄散!
  82
  查拉图斯特拉反复自我告诫:要冷却幼稚的放纵和心灵的喧嚣!一阵风将雪花朵朵的轻盈告诫吹进了竖起的耳朵,却未曾深深潜入黑魆魆的深处,只因一层层浮躁的喧嚣之网将冷却之冰远远阻隔并将其剥蚀消融……何时飞沙走石?何处滴滴答答?涩涩的倦眼一瞥洞穴外的淫靡纷扰,起坐片刻,便又倒头沉入烈火熊熊的梦中。
  83
  我们白天黑夜强行进军……
  我们死不承认冉冉升起的王国早已为年迈的国王所有! 所治!所享!
  有朝一日兵临城下,我们必切齿号叫:国王已经死了!国王乃是凶终!乃是为我们见血封喉的毒箭所诛杀!国王的子孙及亲信大臣早已杀戮殆尽!所以,新的国王只能是我们这类人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而且已经即位!况且也已经昭告天下!
  或许我们已经把这个往深渊坠落的王国玩弄于股掌之间?
  或许我们已经把天堂和地狱锁定在王国的艨艟战舰的甲板之下?
  或许我们将开往与诺亚方舟恰恰相反的方向?
  胜利万岁!
  若是有人问及“有朝一日”为何年何月何日,则天机断不可泄露分毫!
  84
  查拉图斯特拉忽然若有所思地自语:“来了!”
  那匹故作机灵的驴子竟也连连应声:“咿呀!”
  然则除了满月和瀑布并没有出现任何令人惊讶的奇闻逸事,甚至也没有柴扉的开关声----而且查拉图斯特拉的洞穴根本就没有柴扉。
  “来了!来了!快就午夜了!”
  午夜年年有,月月有,天天有——不过,圣巴托罗缪之夜,史上是否仅有那么血溅千里血染千年的孤零零的一夜?
  背对着月亮,查拉图斯特拉在沉睡者心跳趋缓的午夜时分又煞有介事地说:“呵,人类,留神呵!”
  稍顷,他又两眼闪烁地补充说:或许我过于亢奋!过于紧张!过于敏感!过于渴望!以至夜已深沉仍毫无睡意……然则我已然是一个两眼雪亮精神抖擞的守夜者!尽管我既无长矛亦无号角,若是,若是……我又将何以自处?
  85
  欲藏欲露?欲隐欲显?
  我倒是口无遮拦,滔滔不绝,忽然决堤泛滥——这难道又是人为鱼鳖的惨剧?
  名副其实的隐者久居高山之上人迹罕至之处,而混迹于闹市的衣冠楚楚者——他们双手捧着的隐者之心,则多半是浮沉的赝品。
  我两眼死死盯着他人的行迹,他人却目不斜视,先看透了他自己。
  深藏也好,大隐也罢,究系与我何干?
  86
  一种永恒的芳香扑面而来,继而缠绕着,遮蔽着我……清醒变成迷惘,快感变成隐痛——而迷惘和隐痛一记重拳把我击倒在尘土之中……
  一种来自古老幸福之岛的幽幽馨香,啜饮犹可,畅饮则顺流而下——沉醉,酣醉,大醉如泥!
  然则与大醉的午夜之终结仍间隔着正午的歇斯底里!
  我要逃避永恒的芳香——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我要远离幽幽的馨香——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87
  查拉图斯特拉是否有好牙好胃,现已无从稽考。这位须发如银仙风道骨的长者是否尤其诚实,但请各位参阅安徒生所著《皇帝的新装》便知究竟。两位神奇的裁缝颇有来历,他们常常四目对射,间或附耳低语,又拉严帷幔,剔亮灯烛,连夜为皇帝陛下赶制华服,待这件世所罕见的艺术品陈列高台,宰相以下文武百官军民人等肃然列队徐徐瞻仰,凡诚实者皆叹为观止;凡撒谎者尽视而不见。如此这般,国中诚实者摩肩接踵,而撒谎者从此绝迹。
  我极言查拉图斯特拉异常诚实,乃因其有缘得见并大为欣赏击案盛赞别的高手为别的尊者精制的彩装。
  谁有异议?好,鸦雀无声就好。
  有何动静?啊,所有的死鼠都不曾动弹。
  88
  痛苦拒斥后代,弃绝子嗣,渴求它自己的即刻毁灭!
  然则历经罗曼谛克的迷你轮回,往日满地打滚的深创巨痛,却在花枝招展地翩翩起舞!
  快乐渴望复活,祈求重生,却又苦于无从猜透这个古老的令人百思莫解的生死之谜!
  然则经历想入非非的游戏轮回,曾经神采飞扬的乐不可支却在切齿号叫地痛不欲生!
  89
  所有的快乐都想要满月和瀑布,想要花花绿绿的纸牌,想要蜂蜜,想要醇酒和妇人,想要销魂的午夜时分,想要灌注水银和磁铁的千年坟万年墓来锁定这醉心融骨的月圆之夜……
  难道它唯一唾弃的就是叮当作响的金币?
  一切都可以疏忽!都可以冷落!唯独不能不久久注目的,久久动心的,就是……
  所有的快乐都想要永世轮回!今世快乐!来世快乐!永远快乐!
  然则!世上所有的轮盘赌都绝对拒绝承诺:包赢不输!
  90
  我的快乐竟是如此丰富,以至于它渴求地狱尽释痛苦,解放仇恨,膨胀耻辱,夸大残疾……我的快乐非比寻常,它有一只沉重的!肮脏的!长满黑毛的大脚!若是它不任性地践踏和蹂躏所有这些零落的痛苦、纠结的仇恨、卑劣的耻辱和血淋淋的残疾,它又有何快乐可言?它又如何才能增添我这个快乐者的快乐?
  难道竟至于不认识这个冷酷的世界?好吧,不认识,就去死!
  我的快乐无所不想无所不要无所不为!它比任何痛苦任何仇恨任何耻辱任何残废,更焦渴!更饥荒!更可怖!更隐秘!更顽固!更口是心非!更厚颜无耻!更贪得无厌!它竟然恨恨地咬住自身!咬出深深的渗血的牙印!咬出劫掠的手杀戮的手纵火的手!咬出威迫所有奴隶的罗马之剑!咬出滔天的洪水满山的猛兽!咬出鲜血淋漓的无数珍宝!咬出巍峨的皇宫辽阔的园林!咬出成群的妻妾蜂拥的奴仆……
  然则,我也咬碎了一口灿烂的白牙!
  91
  最初的清晨或最后的白昼,我从床褥上一跃而起,穿上紫袍,束紧腰带,因晨风如醍醐灌顶而精神抖擞、精强壮实而热气腾腾,昨天的洞穴已然盛不下今天的我,于是我健步如飞地冲出洞外……
  我屹立在洞门外的巨石之上,极目远眺,双臂高举,一再强烈地感觉自己酷似从灰暗群山间升起的太阳——此乃何种征兆?何种端倪?
  啊,火红的铁汁在我的脑海中霍霍激荡,在我的胸臆间突突膨胀,在我的百骸四肢内凶猛地往返闪击……
  所有的高等人尚在睡梦中自吮涎水,而我已然醒了——仅仅我独自从梦中一跃而出!他们和庸众末人相差无几原不是我适洽的伙伴!我在这山上所苦苦期待的并非一段羊肠小道的同谋者!此时此刻,他们还高卧在我的洞穴里,还在睡梦中撕啃我的羊腿,啜饮我的羊羹……他们各各自拉自唱,自我激赏,自我陶醉!他们——国王、退职的教皇、预言家、魔术师、漫游者、吸血者、乞讨者、最丑陋者、若有所思的长耳者……他们当面信誓旦旦,暗里毫无节操!
  我仰望星空,喜孜孜听到头顶上我的鹰的尖叫——鹰醒了,蛇醒了,同我一起醒来了。
  我的鹰先我而去迎接太阳,惊喜地沐浴、触摸和攫取新崭崭的阳光。
  我忽然听到远处奇异的呼呼风声,近了,近了——原来是一片遮天盖地的薄薄乌云,徐徐飘落在一位不束之客的四周。
  冥冥中似有神启,当我在硕大无朋的岩石间缓缓坐下,恍惚间将手伸入一团厚实温暖的毛发——而同时我听到一声低沉的狮吼。
  “征兆出现了!”我在如雨乱叶中喃喃自语,心灵发生颠覆性的巨变;熔岩将冲出胸臆!能量必尽兴释放!
  这时我的客人们都已醒来了,排成一列队伍,步伐整齐地向我迎面走来,好像要接受我的检阅,要接受我的秘传,要接受我的激励;但当他们行进到洞口时,整齐的脚步声响已传了过来,使得那头狮子受了惊扰,竟厉声咆哮,张牙舞爪,接连三纵三跃,我的客人们听见狮子的怒吼,看见狮子的身影,一阵骚乱,一阵惊呼,刹那间无影无踪。
  唯独那匹叫驴若有所思地僵立在洞口,僵化,僵硬,从此动弹不得。
  它甚至来不及叫出一声响亮的“咿呀!”
  它甚至来不及宣告最新的斯芬克斯之谜:昨日的夜宴是最早的餍足还是最后的饕餮?何以白昼尚未真正开始就有了昏暝惨淡的暮色?何以我的“咿呀”之声卡在喉咙里既吐不出口又咽不下喉?
  92
  我断然拒绝重估一切价值,不论高估还是低估,抑或草草地玩一把黑格尔所谓“扬弃”的滑稽戏!
  我的恢宏使命绝对是扫荡一切价值,绝对是毁灭一切价值,绝对是将一切价值推下深不可测的渊薮,再推倒千里绵亘的城墙,再泼下烟尘弥天的黑土——就像掩埋大饥荒大瘟疫的所有不洁之尸,把过去未来所有的一切价值一笔勾销,并且不立墓碑,不留文字,但等几场暴雨过后,光秃秃的大地再也没有任何有关“一切价值”的点点滴滴的血迹和泪痕。
  我所创造的簇新的闪光的永恒的价值在哪里?
  看哪,我双手捧出昂首向天却面目模糊的泥塑超人,又捧出无根无叶无花无果的权力意志,再捧出不论世事如何变幻古人今人未来之人皆行状雷同的万物轮回……
  然则,这若干漫天飞舞的价值纸花,在金鼓齐鸣地闹腾一番之后,便形影俱无,动静俱无,声息俱无。
  惟有人类自我善待其不死的生命才能不断地盛开智慧之花!
  93
  我的极端主义裹尸布上实有闪光的金字:自我克服。平心而论,倒也可以说:自欺欺人。
  当你匆匆赶来揭开裹尸布一看——哪怕你看得眼睛发痛,继而头痛欲裂、心痛难忍,裹尸布里面仍是空空如也。
  我后来又自称最极端者——是否自我克服的最后时刻终于来临?不,事实上没有最极端者,只有更极端者。若问疯癫是否极端主义的终极表现?我的回答仍然只能是:极端主义没有终结而只有越来越多的牺牲者——我自己就是其中最为惨不忍睹的一个。
  94
  人们不能仅凭惨白的色调和刺鼻的尸臭就断言我的哲学即是死亡哲学。不错,我对生命的厌恶早已到了一个危险的临界点:每每窥见一个三岁幼儿的形影并且嗅到他身上麦穗的气息,我便要大汗淋漓呕吐不止……若是你们这些阴界深处的追问者像我一样残暴无由,则我就立即疯癫以至立即咽下最后一口气——待到了阴界深处我们再说后话!
  然则我决不会向凶险恶毒的追问着低头示弱!我绝不会上吊,绝不会以“眼珠暴突长舌外露”的尊容来羞辱自己!我会疯狂给你们看!我会挺尸给你们看!但决不会以头触柱一地狼藉,让你们喜形于色快活逍遥举杯畅饮!
  然则,过去易知,未来可测。谁又相信人们见无所见?闻无所闻?是无所是?非无所非?
  人们尽可仅凭死灰的色调和飘浮的尸臭就断定我的哲学即是僵尸哲学。
  你们等着吧,当我乍尸之日,就是死亡哲学复活之时!
  95
  我曾对自己的灵魂游说,却用的非是陈述的语气而是冷冰冰的独断独行的口气:“为了不让任何人窥见我内心的腌臜之物,亦即看似洁白却极污秽的不可与闻的荒诞灵异之类,既渲染了怪兽般的狰狞,又塑造了雕像般的沉默。”
  好啊,我的灵魂呵,我们看到过为数众多的嗅觉灵敏者;他们遮住自己的面孔并且肆意把水搅浑,以便任何人都不能看透他们的过去未来。然则,更精明、更多疑、稍有风吹草动便倏忽不见的垂钓者,却从他们身后毫无声息地疾步走来,刹那间钓走了他们最为隐蔽的鱼!光明的、勇敢的、清澈纯净的人们,就是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沉默者:因为他们如此清澈静默,最清澈透明的水也不会出卖他们——因为他们形影俱无并且悄无声息。
  好呵,我的灵魂呵,我并非如此聪明绝顶的沉默者,不太浑浊的水凼即可绝对忠实地映出我的这副尊容,连带我的灵魂,我的肝胆,我的城府。
  啊嗬,我的灵魂呵!看哪,浮在水面的鱼都已白肚朝天——它们都是新鲜的死尸,尚且只有些微的异味……那在浅水处游逸嬉戏的鱼永远都不属于我之所有!然则我也没有最为隐蔽的活鱼!啊,你们更精明、更多疑、稍有风吹草动便雪地无痕的垂钓者呵!你们光明的、勇敢的、清澈纯净的、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看似愚昧透顶实则智不可及的沉默者呵!若是你们实在难以抑止胸中毒焰窜扰的钓鱼欲——那就钓走我这具沉重的僵尸吧!
  96
  看哪!我的生命拒斥良心!我的灵魂弃绝羞耻!我的生命和灵魂就是非人的生命和灵魂——非人也有灵魂吗?
  看哪!我一头撞倒几棵各各一万六千岁的参天大树!
  看哪,我已经将基督教文明撕作碎片——有人将宇宙中分散的纸张合订为一册,我昂首向天又将其撕作白花花的碎片——它们又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将我掩埋……
  看哪,雪地上有或深或浅的蹄印——我已从故纸堆中一跃而起!这时却往脑门上重重拍了一掌,口中念念有词:标新何新?立异何异?有血即新?有泪即异?若是我的狂风将一切“美好而崇高的东西”席卷以去,所有人会不会先我而疯?先我而死?先我而死无葬身之地?
  如此这般,除我之外,谁还正中下怀而面有喜色?
  97
  我以星罗棋布的眼睛阅读残酷性:呵,丰富的多姿多彩的美不胜收的残酷性!啊,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野性的猖獗的永恒的残酷性!啊,烧杀劫掠满载而归大桶灌酒大块吃肉大快朵颐的残酷性!啊,电闪雷鸣泪雨滂沱血洪爆发令人发指的残酷性!啊,所谓文明史,撕开裹尸布一看,其实不过就是残酷到无以复加的劫掠和杀戮!
  所以,我认识残酷性!
  所以,我渲染残酷性!
  所以,我歌颂残酷性!
  所以,我创造残酷性!
  假如没有残酷性,试问又何来庆贺?何来喜庆?何来欢天喜地的宰牲节----劫掠和杀戮不是更令人心醉神迷喜极欲狂吗?杀人场四周人山人海!试问杀猪之处围观者能有几人?眼看着他人被活生生砍下头颅,谁不惊骇地摸摸颈项而暗自窃喜笑逐颜开?
  啊,假如不经反对者永恒的残酷折磨,我就决不会有永恒的心花怒放!
  如此这般,我已是太阳,在我的光辉普照下,残酷性跳起了疯狂的霹雳舞,她挺起万千只参差不齐的丰满乳房,高些,再高些,仅仅相差些许高度,或相隔一霎时一刹那……啊,雪白的乳汁朝我的光晕纷纷溅来!
  我居高临下,一览无余所有生气勃勃的动静之物:惟有纵跳如飞的狮子称得上是残酷性之集大成者。
  若是有人问及世上有无疯狂的狮子,我的回答并非模棱两可,而是像东士孔子那样直截了当:信之则有,不信之则无。
  98
  假如叔本华真是老骗子,我又该有何种时髦的称谓?
  我疯是真疯,话是真话——谁有功夫跟你虚与委蛇而声东击西?我几时 与人同谋将一座城池烧得只剩下污烟瘴气?我几时与众多飞蝗密谋策划将千里禾稼扫荡一空?几时?几时?
  假如有人持剑追问,我决不会望风而逃,也决不会引颈受戮,更绝不会夺剑反戮其身——乃觑着剑尖的锋芒坦然答曰:“所谓老少骗子云云, 乃我飞笔如闪电行文措词有误——既有苦主,即以此实证!”
  假如叔本华泉下有知,或许会啼笑皆非而又不得不深以为然?
  99
  我的脑海每天24小时有潮有汐,有动有静。我老谋深算而又浅薄无聊;我何必非要古代远航而来的每一艘智慧之船斜斜倾覆而又翻扣海底?难道我想要以此证明我的智慧高于古往今来 一切所谓的智慧?
  不!我何以会聪明一时糊涂一世?唉,我不想还明白而越想越糊涂——看来我糊涂至死命已铁定而不可避免!何以这糊涂之墙越来越高直到高入云霄——看来这面高墙时而雪亮时而漆黑命已铁定我今生必死于这墙脚被挖空之时!
  不!
  看来这个“不”字大有文章——宇宙文章?世界文章?神袛文章?大限文章?这糊涂之墙,我不碰它,它为何倒要来碰我?
  为此我每天24小时劳心过度,疲惫不堪,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这糊涂之墙毫无异样毫无动静;毫无有聊之事或无聊之物。
  然则每打一针兴奋剂我必躁动不安……也不知究竟还有几多镇静剂可打?
  100
  良心?我既有鳄鱼之泪则何来良善之心?
  羞恶之心?我从来就与之绝缘!
  道德感?我向来践行:己所不欲,必施于人!
  理智?我是彻底的非理性者:智慧源于狂吸人血,源于为虎作伥与狼共舞和狮子生死同盟!如此这般,我是既失去了理智又丧尽了廉耻?啊,我唾弃一切美好而崇高的污秽之物!我是披着人皮的怪兽:恨不能生出羽翼飞向自由自在的天空!恨不能长出獠牙啮咬披着兽皮的人类!我的躯壳尚且不能生长出羽翼和獠牙,但我的灵魂却早已火光闪闪地铸就千对翅膀万张血口,当我所创造的飞沙走石暴雨倾注的黑暗时期如约而至,则将一切苍白的智慧木偶掳入虎穴狼窝,匆匆囫囵吞下之后……啊嗬!可叹我并未灌到一口美味的鲜血!
  你们权且猜一猜:我风卷雪花呼啸而出的兽语还有哪一句是人话?
  101
  我也说过:病人是寄生虫!
  我还说过:悲观主义者将局部的,个人的狭隘经验当作普遍的、甚至宇宙性的价值判断肆意发挥、滥用和过度阐释……
  我不厌其烦多次说过又怎样?白纸黑字印成书满天飞满地飘又如何?
  自由!查拉图斯特拉享有特权变作狮子,狮子也享有特权变成查拉图斯特拉,我和狮子都享有特权自由地合二为一。
  若问及谁赋予我们的特权?我们居高临下地答曰:特权是无须私相授受的!我有狮子的獠牙我天生就有吃人的特权!狮子有我的胃口天生就有吃人之后翻倍强壮的特权!
  若问及我们是否蛮不讲理?我们睥睨一切地答曰:我们视所谓的道理实为我们的同类不可舍弃不可割除的恶性肿瘤,吃光了同类,同时也就吞下了他们所有的癌肿!
  有谁冷若冰霜地旁敲侧击——谅我们的胃口消化不了诡异的癌变之物!谅我们即令消解癌肿也无从阻止其先行扩散!谅我们即令阻断了癌肿的勃勃生机也无从阻止其异化为头上之角和身上之刺!
  笑话!
  102
  世界是混沌的,既无秩序,亦无目的。谁又知道世界始于何时?终于何处?它的疑似世界蜿蜒地没入乌有之乡即不知去向;又在每个人心中它既没有突破前胸也未能突破后背!所谓的文明以活蛇之貌死鱼之味的强烈刺激,使我恶心不止,呕吐不止!因此之故,我拒绝认可这个鬼影憧憧的所谓世界——它使我鼻青脸肿泪眼难睁不正好证明它的莫须有的存在令人诅咒吗?啊,我恨不得一把火烧光所有证实这个世界公然存在的花花绿绿的凭据!
  所谓的文明既有活蛇之貌死鱼之味,那还留着它何用!
  谁说我是人类和世界的伟大向导?说我是我就是!如果是我自言自语呢?
  若是为了拯救我一个微不足道的浮游生物,就将整个世界和全部文明引向毁灭而烟消云散——那时我又身在何处?
  所谓的文明既有活蛇之貌死鱼之味,那又何必追问它的蛇蜕和鱼鳞竟落入谁手?
  除了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的无差别杀伤;除了我的铁锤、鎯头和不尽不竭的石块;除了我的大智大勇铁血手腕和一日数变一夕数惊;除了我的浸透毒汁的权谋机变和遍洒鼠药的局中局套中套——我还会慷慨地馈赠给迷我者信我者无数罕见的珍宝……它们绝非来自天方夜谭四十大盗之一长溜驮马!
  所谓的文明实有活蛇之貌死鱼之味,必得在它们的出没之处再烧几把无名火!
  103
  我故作庄重而煞有介事地宣称:世上最大的不公正就在于:渺小的、狭隘的、贫乏的、原始的生命,忍不住为了自我保护而悄悄地,但坚持不懈地暗中破坏、并且质疑更高尚、更伟大、更丰富的权力。
  若是有人质问:你既已屏退公正的阳光,自必在黑暗中祭起偏私的刀斧,意愿将芸芸众生逼到绝境——他们只为自我保护而仅仅对高压的野蛮权力有所质疑就已犯下了死罪?究竟谁的生命渺小、狭隘、无益、无用而使世界不堪重负?究竟谁在汗流浃背开垦土地、春种秋收、养活自己并养肥权力?谁在修筑道路、疏浚河流、一通百通并使权力兵贵神速朝发夕至?难道不正是你在舞文弄墨,无事生非,血口喷人,荼毒无辜,使赋税徭役猛于虎狼,步步威逼,直到“财尽不足以应其求,力尽不足以应其役”,弦紧必断,而使社会动乱不已濒临崩溃?
  我冷冷地瞅着质疑者,立即使他浑身结冰,灵魂出窍,不诛而亡——但他如此屹立不倒岂不是一尊活生生的雕像?唔!一推就倒,一倒就碎,喝令所有人从他粉碎的身躯上踏过去——然则他岂不又成了一条路?
  世上从未有过万全之策。过去未来所有血腥的智谋叠加在一起,充其量只能产生十全十美的假象。
  104
  我的兄弟们啊,我的灵魂啊,除了狮子,沙漠和干旱,我能慷慨地馈赠你们的,仍是狮子、沙漠和干旱。
  我的兄弟们啊,我的灵魂啊,我城府洞开,让你们急切的凶险的饥饿的目光反复搜寻,看看所有的角落里皱折里是否还有一丝肉渣一滴血迹……不瞒各位同道同党同谋:所有的飞禽走兽,所有美丽的或丑陋的活物,所有果实和根茎类的食物,我为了一己光辉的存在,都早已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
  我的兄弟们啊,我的灵魂啊,我这时饥渴难当,细数我痛苦心跳的午夜之钟可以作证!我冷汗淋漓肠如雷鸣,为了我一己的光辉存在——你们就虔诚地献上各自的血肉吧!
  105
  何谓谎言?一个陈述和相关事态之恰恰相反,或相去甚远,或风马牛不相及。
  我满口谎言——那是因为我满腹谎言。我满腹谎言——那是因为我在长时期内为种种恶疾或隐疾所残忍地折磨,迫使或诱使与我的陈述息息相关的所有事态回旋变形,又在一片昏暝中浸透历来沉淀的偏私之污血,尔后冲口而出——啊,那会是何等惨烈的光景!啊,有谁知道我怎样为一年年愈益膨胀的妄想所困扰摧残?啊,我越来越强烈地自许又越来越真切地感触我就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伟大的向导——渺小如蚁的摩西永远不能和我相提并论!我是焕然一新的救世主吗?我就是!人类的智慧在其漫长的艰辛跋涉中实有不可思议的自洁功能:形形色色的谎言如同糟粨一样被不断地沉淀并实录在案……古老的谎言曾经遮天蔽日,暴虐恣肆,血泪横飞……现今的谎言,譬如我的佳作,风吹水沤,在求得心灵片刻欢腾或久久迷醉的同时,都只能在妄想的磨盘疯转中接到盆满桶满的污秽之物……或许侥幸会飘出几片诗意盎然的枯叶……我是否也许偶尔也说出过善意的谎言?不,从我记事起,在我极度扭曲的铁网感觉中即已不知善意为何物……凡谎言皆浸透了黑色的恶意!但在我的哈哈镜心理活动中:善毁灭生灵!恶创造生命!
  然则!全世界都在撒谎!并且从古到今以及可以预见的将来都在撒谎!说人活着就是谎言,因为他正在死去!说人死去仍是谎言,因为他尚且活着!以此观之,所有一切颠扑不破的客观真理或具有普世价值的永恒真理则无一倒外全是赤裸裸的谎言……这分明是愈益远离大海和陆地一些粗疏的绝未推敲的零星感觉!如此这般飘浮朦胧既不可理解也不能通达的感觉就全是天国的幽花?全是尘世的珍宝?无论如何,它们绝不可能是香气袅袅的面包!它们也绝对不可能是纤纤妙手在烟火上翻烤出来入口即化的——你道是何物?
  客观真理或普世真理——何以知其为真理?
  浩浩荡荡的信口胡说亦即冲口而出的感觉之泡沫感觉之浓痰,——万勿迎风而唾!
  世界未来丰富多彩:有利己主义就有利他主义;有极端利己主义就有极端利他主义。人类既已为人则绝无可能返回禽兽世界:或食弱肉而存;或为强所食而亡。然则,人类虽已脱离长长的食物链并将其据为己有,却又不幸地陷入自相残杀的漩涡——谁已身在丛林之内仍在高扬文明和宗教的旗帜,他就是自欺欺人!
  看哪,人类只能以其独有的悟性和智慧逐渐适恰恶浪灭顶的绝境!
  看哪,他人要继续为人是他人的自由;我要将生命本能发扬到极致是我的自由……他人事实上继续为人即与其陈述相符而为真理!我与塑造的狮子为伴而在事实上并未重返丛林即为谎言!
  看哪,阳光下的世界乍明乍暗:有真理之明就有谎言之暗!
  106
  丛林之战;本能之战?强弱之战?正义之战?不义之战?理性之战?智慧之战?蚕食之战?适恰之战?不战而胜亦即不战而屈人之兵?
  并非虚饰的丛林之战,则毫无文明的脉络理性的痕迹!倒是盛行着饥饿难忍而孤注一掷!充斥着冒险犯难而鸡飞蛋打!
  然则,人类自相残杀绝非自今日始;初有仿佛黑暗丛林似的一片混战和无差别杀戮的血雨倾泻;继有合纵、连横、进退、停火、疑兵、贿赂、用间等种种或具文化象征的文韬武略稍减血雨腥风的强度和烈度;续有新起之秀新定之法据约定责的逐步终结同村操戈骨肉相残的惨剧……
  约定俗成而后事实俱在,而后法网恢恢;发动战争者必领绞刑!疯狂杀戮者必受审判!大肆劫掠者必被严惩!
  如此这般,效尤者或多能止步不前?
  107
  我在所罗门宝藏在吗?
  所罗门宝藏在;我还在吗?
  我每每念及进而探测直至采掘深藏不露的或然之物,故我既是真实的活物又是虚无的幻影。
  但深藏不露的或然之物则未必念及进而窥视直至理喻我乃活物,故该物大抵是乌有之物嗟来之物并且只能在梦中或地狱里永远地飘浮。
  所罗门宝藏在否与我何干?
  我究竟在还是不在?
  108
  我要非议道德我就非议吧。我否定聊胜于无而肯定有不如无。平心而论,道德尚未完美,永难完美,只是在向完美之峰艰辛地攀援,一脚满是泥浆,一脚鲜血淋漓……我既已敲定:“有不如无”则只能弃绝“平心而论”!非议?非难?讨伐?毁灭?
  不!
  我眼露凶光,手挥凶器,穿越时空,铤而走险——我意欲何为?我是否过于装腔作势?我贵不可言——或许,我是否并无自知之明?
  不!
  若是我变幻一种心肠,一副仪容。眼观鼻静如石像口问心默默无言——如此这般的活菩萨慈悲面目示人,如何?
  不!
  若是我忽然脱胎换骨,改弦更张,把闪光的箭镞对准自己的胸窝,箭在弦上,犹可不发——就这样做一个绝妙的姿态,如何?
  不!与其自我毁灭不如毁灭道德!不如翻云覆雨!不如一步登天——即令将来因罪孽深重必下地狱也在所不惜,如何?
  不!
  与其毁灭道德涂炭生灵,则不如毁灭自己一个人!既非蒙冤,自不含恨;清算斗争,悉听尊便;即令魂飞天外,自亦了无牵挂;如何?
  不!
  109
  我从来就与理性绝缘。我唾弃任何活生生的真凭实据,就像我唾弃任何良心任何羞耻心任何怜悯之心!我崇尚纷至沓来遍地野火狼烟的丰富感觉!我倾倒信口开河一泻千里到处泛滥的直接性!若是污水塞鼻烂泥堵口淹死我自己,我反倒暗自窃喜,只因恰恰正中下怀!若是我一命呜呼而非瞬间休克!若是我死后仍一脸凶相而非一脸茫然!若是我咬牙挺尸而非假装熟睡!啊,午夜之钟就懒得聚精会神未稍松懈绝无偏差地细数我每一次痛苦的心跳——为何不干脆拧断我的脖子啊!然则慵懒散漫的死神并未从天而降!午夜之钟仍一如既往绝无疏漏地祥数我的心跳——它那看不见的尖刀重重戮一下,我的心就痛苦万状挣扎着跳一下!然则我在痛苦之海的挣扎中头脑并未糊涂,反而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明白;我自己的经验他人的经验世界的经验统统不算数!经验是水足以淹死任何伟大的生灵!经验是刀足以砍下任何硕大的头颅!所以,嫌弃经验即可嫌弃水火刀兵而保一生平安无虞!
  啊,听我说呀,我如此藐视鄙视仇视迄今为止人类所有的经验——难道就因为我全部生命活动的根据都是非实践的非经验的虚妄之雾?
  110
  我宣称(以衣冠楚楚面容镇定的外交家风度煞有介事地宣称):混沌既没有来临也没有消逝,而是从来如此;始则混沌,继则混沌,终则混沌——周而复始,一片混沌,一塌糊涂!何来秩序?何来目的?何来云开雾散?何来风清月白?查拉图斯特拉在某一午夜时分亲眼所见的满月和瀑布,只不过幻觉或错觉或舞台布景——我设计我导演我布置我岂有不知之理?查拉图斯特拉即我,我即查拉图斯特拉,所以我并非局外人旁观者而知之甚祥。
  111
  明人不说暗话?即令明人说了暗话或仍不失其光明磊落?毫无城府?不打诳语?不欺童叟?
  我所说的“暗话”绝非四十大盗惯用的隐语之类,借以暗示作奸犯科的既定程序:如何踩点?如何进行?如何望风?如何接应?如何声东击西?如何转移视线?如何销赃分肥?如何功成身退?
  我所谓“暗话”仅仅是一种可以创造性地独解另解领悟顿悟大彻大悟从而彰显极其多姿多彩的艺术语言!
  我绝对独创的:“权力意志”就是如此。
  有人说:“权力约束意志”——对!
  也有人说:“意志放纵权力”——对!
  更有人说:“权力是创造的权力;意志是主宰的意志——对!
  还有人说:“追求统治世界的权力和最大限度自我扩张的意志融为一体,密不可分,即为权力意志”——对!
  然则究竟是权力决定意志还是意志决定权力?
  我明人不说暗话:意志决定一切!
  意志喂养权力,权力反哺意志。久而久之,权力与意志自由相连,浑然一体,乃膨胀为不见首尾的庞然大物。其深黑而险恶的影子即可吓唬邻人魂飞魄散,软瘫在地,化为烟埃。
  倘权力割舍意志则弱不禁风,一推就倒,一倒就呜呼哀哉。倘意志疏离权力则孤掌难鸣,势单力薄,既难以一步跳过博斯普鲁斯海峡,更难于东征西讨、北侵南犯、急剧扩张、胜利万岁!
  谁的凶睛冷冷地注视着世界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的头脑和胸怀定要全方位开放——倘无神秘的非人的权力意志密密渗透其间,固其恒心,壮其胆魄,则画虎类犬,画蛇无头,画月不明,画饼不圆……终将鸡飞蛋打,一地污秽!
  所谓权力意志者,乃系自由生成,自由发挥,自由创造,自由升华——谁愿画地为牢,谁就有负于惊天动地的河西狮吼!
  所谓权力意志者,乃系独有独治独享的绝对权力,乃是不可质疑不可冒犯不可觊觎不可撼动的神圣意志。
  然则,假如兵临城下;假如团团围困;假如弹尽粮绝;假如众叛亲离——啊,不是羽翼如刀的鹰!便是束足待宰的鸡!
  如此这般,又何须期待轮回?何必期待轮回?何望期待轮回?
  112
  我断定人世间不存在任何所谓的真理!一切都允许做——包括对所谓的真理当头棒喝、深文周纳直至将其推下虚假的深渊!好啊!那许多苍白的智慧木偶似白忙活了数且千年,到头来满脸污秽、两手空空、倒吊一年半载竟也吐不出一朵文明之花!一切都允许做?挥刀自伤?举火自焚?投海自尽——就像羞愤难当的斯芬克斯那样:“岸从我眼前消失了,无边无际的浪花拥抱着我……”然则,斯芬克斯虽死犹生,他和他的谜语自有永存的价值和永远的魅力,因此之故,他获得了浮光掠影的永生!
  我所获得的乃在永生和永世之间永受酷刑;永远聚不成有碎不成无……我在自期之至高希望的泡影中难望斯芬克斯之项背,却嗅到一丝丝一缕缕扬尘的气息。
  113
  我是一个恶毒的、刻薄的非议者。我的唇吻之间飘浮着阴惨刻毒的冷笑。
  我又分明是一个浮夸的搅水男人。把水搅浑意欲何为?浑浊的水波约略照出我愤世疾俗而又自鸣得意的尊容——我究竟所欲者何?所得者何?若问所失者何?若有所失而已。
  啊嗬!冷眼后面还有冷眼:前者是铁,后者是血。
  114
  我对哲学的异化造就了一个谜阵:影影 绰绰,除了颠倒错乱的飞沙走石,就是忽东忽西的乍尸之类。
  “不认识,毋宁死!”试问没有利刃天天刺入血肉之躯并且不断搅动又何从认识?不认识也是死,认识也是死,而且是痛极而死挣扎而死绝望而死——或许竟也是痛快而死?快哉!快哉!然则须臾痛快之后仍是没完没了的切肤之痛!我创造的哲学谜阵又岂能迷惑我自己:伪造的烟雾,虚假的深坑,谎言谁砌的假山,粉笔画出的快刀所刺入的全是牛身上从未有过的超级牛皮——我就是如此这般千年难得一见的虚构大师!
  谁要方便就快快去方便吧。
  且慢!
  我又顺手牵来了漂亮的低眉顺眼的驴子——当然是纸扎的笔描的因袭之作,那一声声响亮的“咿呀”也是我隐身在驴臀下捏着鼻子叫出的游戏之作……这只能算是“真相小白”,至于“真相大白”,则要等到我死之后的猴年马月,并且还不能确定。
  与此截然相反,我自己创造又亲手给自己戴上的名曰“牛虻”的王冠:当那忽隐忽现的小小飞虫,大吸牛马之血时,牛马们就应该装死躺下,直到当真死掉为止。
  在我的哲学谜阵中,随处可见木偶之尸,牛马之尸,无名之尸,但是否真有乍尸——我还是那句老话;信之则有,不信之则无。
  115
  假如狮子理所当然是兽中之王,则叫驴则必然是命中注定的畜中之奴。
  假如我们的世界久已为密密丛林所屏蔽,则狮子在听腻了“咿呀”之歌而又吃腻了香喷喷的驴肉之后,它的最佳选择依次是: 1)健驴之肉?2)斑马之肉?3)野牛之肉?4)蛇蝎之肉?5)豺狼之肉?6)虎豹之肉?7)同类之肉?
  假如狮子从不侵袭同类,但在它眼馋嘴馋垂涎三呎地仿效人类恶习之后呢?
  116
  何谓哲学之奥义?巧旋粉黛,把奢侈的谎言伪装成朴素的真理。
  然则我的哲学却是黑暗中的闪电,弃绝脂粉,惊天动地骇人听闻把朴素的真理锻炼成奢侈的谎言!
  我所谓真理或谎言全是过去未来的强权即公理,坚拒证明,坚拒质疑,坚拒推敲,坚拒说三道四,坚拒冷嘲热讽,坚拒所有任何一切的觊觎或窥视……难道有人想立即看到哲学殿堂垮塌之后的废墟?
  117
  我的兄弟们啊,我的灵魂啊,请倾听我的祷告:高高的诸天呵,假如你再不赐予我疯狂,我必立即喧嚣地迸散于无形!惟有疯狂,才能使我眼花缭乱看不清自己而相信自己并且深信不疑,得以将就度过余生。请赐予我谵妄和痉挛,让我的眼睛看到满天飞舞的蝙蝠和碎落一地的光明,得以稍安勿躁而昏睡三天三夜。请让我在可燃冰与无形火的滚滚热浪之中簌簌发抖吧!请让我在火山爆发的轰响和寂寥无声的火山口欲跳未跳而惊恐不安吧!请让我像怪兽一样左右顾盼见无所见无人丛可以惊扰无风车可以拼搏而咆哮哀鸣而团团打转吧!如此这般,我才能找到阴晴不定的自我迷信和风雨飘摇的深信不疑!然则怀疑仍在窥探我,靠近我,吞噬我!我已经扼杀了正义——它恐吓我,正如僵尸恐吓活人!假如我不能超越正义之诗情画意,我就是所有人中最邪恶的人!新的精灵在我瘦骨嶙峋的躯体内诞生了!成长了!强壮如天神!它若不是来自高高在上的诸天,又能来自何处?
  我的兄弟们啊,我的灵魂呵,看哪,啊嗬,我向诸天祈求掩人耳目的迷狂竟得到货真价实的疯癫!他人播种毒蛇猛兽而偏偏是我收获灵与肉的连连重创!然则我种下疑似光明他人收获的居然是敲定的阴霾!我从未在冰与火及其抛出的长长锁链面前软瘫在地而百呼不应!任何无声的爆炸和蠢蠢欲动的幻影都其奈我何!我早已不像怪兽那样咆哮、哀鸣、爬行、团团打转、纵跳如飞和口吐人言——但不知我何时会向最初的圣人最后的人渣猖狂一扑!怀疑的独眼仍在窥探我、跟踪我、靠近我,它张开血口早已越过我的头顶和脚跟——我何从来得及久久祷告或短促地哀告一声!然则簇新的有阳光甘味的含血鬼蜮早已紧紧地附着我遍布霉斑的躯体——它其实是我所生养而且它的伎俩也全是我的秘传!然则我一不小心——我为何不事事小心翼翼处处谨小慎微啊?我为何不知螳螂捕蝉更不知黄雀接踵而至啊?我为何只知正义早已横死凶终而不知它会借尸还魂东山再起啊?万幸是诗意盎然的花好月圆而不是火花四射的铅弹纷飞!
  我的兄弟们啊,我的灵魂啊,让我们人多势众黑压压地向高高在上的诸天哭诉舆情吧!
  诸天默默无语。倒是远远滚雷般传来我自己沙哑的声音:我有罪!我忏悔!
  我惊诧莫名而立即暴毙挺尸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的兄弟们如鸟兽散。
  118
  我自夸看透了已知的或可知的世界,看透了它的混沌——它还成其为混沌吗?
  哲学家必须自问自答!哪怕答非所问——不必惊讶!所答转一个或大或小的怪圈自会趋向所问!所是即将水落石出!所非则继续存疑直到为所是冰释!
  所谓怀疑仅仅是知之不多有疑未释而已。只要向世界的未知之处例如黑洞之类不稍松懈不稍间断地勇敢探寻,怀疑即可徐缓消除。怀疑主义却是怀疑一切:未知者要夸大其词闪烁其词疑神疑鬼;已知者也非要疑信参半并进而疑多信少再进而疑云漫漫居然一叶障目而毫无所知!怀疑主义往前头再蹿几步,必坠落不可知论的黑暗渊蔽!
  世界的不可知处亦即我的鼻子探入之处——鼻孔或有所塞,嗅觉则必有所通!
  我的眼睛如地下鼠玛瑙般通红闪光,即令游移胆怯进退不定,一旦转向世界的不可知处——如果那里一片混沌,既无秩序亦无目的,我是否还能看透它的过去未来?
  我自已是混沌的——世界或许也如是?
  119
  任何欢乐都要求永恒,要求无限的、深沉的永恒……欢乐的要求当然是正当的----但我早早地诅咒过“公正”这一类阉人们发明的字眼;我不但诅咒,而且诱使我的兄弟们和我的灵魂弃绝和粉碎这一类散发出强烈异味的字眼!
  然则我又何以为我设下的筵席之名讳及其他而一再删改不定:忽称“真理寓与酒”,又忽称“海妖在何处”,又忽而念念有词:欲散未散;散而未散;神散形不散……难道我的心灵,既憧憬永恒的花好月圆,又不得不面对灯火阑珊一地狼藉无人清扫的窘境?更何况——
  我的兄弟和我的灵魂,自与大一统的普遍性了无牵挂而只是一些零星的毒药,谁不幸尝到一口,谁就死吧。
  我们的起哄,我们的喧嚣,只是偶或飘过的毒物,若是偏偏呛到你的肺里,你就死吧。
  我眼睁睁看到一些人横死凶终,竟大惑不解:我们自身产生的强大毒性何以未能将自己先行毒杀?我们何以尚且冷冷地瞩目于你们垂死挣扎之后的奄奄一息?
  我接连不断给人们制造了恐怖的灾难,但我为此感到不胜荣幸而又乐不可支!
  我的狂笑,我的狞笑,我的雷鸣般猖獗的笑声,想来你们这许多阴阳相隔的鬼魂都有所耳闻,或至少听到了些微的风声吧?
  风声越来越紧,又越来越远,渐渐为我的笑声所淹没……
  欢乐与我同在!欢乐要求永恒!我搭便车进入了永恒的王国——或许世上还真有这样的庇护所?
  永恒的电波似的一圈圈快感,与我同在?
  120
  我神经质地设问:谁在用最大的危险威胁着人类的未来?
  我自问自答:正是那些善良者和正义者。
  瞬息之间,我的一丝一缕闪烁的疑心便自生自灭:绝非假冒的善良者和伪饰的正义者!
  然则历史事实是——我早已一口咬定所有的史实都一钱不值!
  如此这般,谁还会不识相地和我争辩谁胜谁负孰是孰非何往何来何去何从?
  我的不绝如缕的追随者不像我如此霸道强悍却同样飘忽诡异:他们指鹿为马!而且鹿角鹿脯鹿斑倏忽不见!而且飘飘鬃毛闪闪马目恢恢嘶鸣得得马蹄立即应声而至!他们倒打一耙!况且多根耙齿多个血孔立即齐刷刷往外汩汩冒血!况且天不明地不亮民不告官不究最大的危险立即变成暮气沉沉的平安无事!他们偷梁换柱却有本领让房子半日之内不会塌下来!待到第二天早晨一地瓦砾,他们必步步紧逼他人的蛛丝马迹而决不会追究自己的铁证如山!
  且慢!我尚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必立即公诸于世!过去未来的疯子癫子白痴傻瓜都不必求神问卦,但必须求医问药——他们当中或许也有痊瘉康复者?
  121
  我至疯未悟、至死未悟、至今未悟:我临危受命承担了善、科学和哲学所遗弃、忘却的人的事业,即:粉碎善、科学和哲学……却为何反而命中注定为其所粉碎?然则,善、科学和哲学何时何地遗弃、忘却了人的事业,又何缘何故断然拒绝自我粉碎?啊,听我说呀,所谓“何时何地”、“何缘何故”,难道不仍是理性主义、实证主义、逻各斯主义那一套陈旧发霉蚊蝇云集臭不可闻的腐朽渣滓!若是问及“人的事业”有何形式有何内容——发问者难道就没有眼睛看吗?难道就没有头脑想吗?发问者难道不是和呆头呆脑的木偶毫无二致吗?所谓人的事业,简单明瞭,一针见血:尊奉最极端者亦即最强大者为王!供奉最极端者亦即最饥渴者所需!奉献人的自由!自毁人的肝胆!以此为出发点非以此为归宿:重建罗马之城!重铸罗马之剑!重开千年之禁:再兴奴役之盛况,复起奴役之雄风——就在查拉图斯特拉的洞穴到罗马新城之间来回激荡,蔚为壮观!灭绝善!灭绝科学!灭绝哲学!灭绝理性主义、实证主义、逻各斯主义!灭绝奴隶道德!灭绝——“我!”这个任何人都非用不可的字眼却卡在喉咙里像鱼刺一样未能冲口而出,不胜遗憾,我的罗马狂想曲未能一气呵成!
  我至疯为悟、至死未悟、至今未悟:何以希腊罗马的艺术太阳未能再一次在颤动的海平线上冉冉升起?
  我至疯为悟、至死未悟、至今未悟:哲学的异化与艺术的异化有无瓜葛?有无牵绊?有无生死攸关的征兆和端倪?
  122
  在我的意识深处漆黑一团,久而久之,忽有多个亮点飞掠回旋——那一簇簇萤火般朦胧的亮点竟酷似罕见的珍宝……待到一股空前强大的气流将我的意识切割出金晃晃的丝丝缕缕,我若有所悟而似有所见……难道数千年的善良、正义和人间正道已被我坐实为臭不可闻的垃圾而不是恰恰相反?难道数千年的科学、哲学和伦理学已由我判定为恶臭的排泄物而这一判定绝非病态的错觉所致?难道数千年来人类的荜路蓝缕、茹苦含辛并未使人类社会发生沧桑巨变——我何以有华屋可居?有礼服可穿?有美食可啖?有典籍可读?我何以有暴戾横逆电闪雷鸣烈焰腾空的“斑斓文章”可写?忽有一簇亮点鼓乐齐鸣地绽放层层雪浪的光辉:难道理性主义、逻各斯主义、人道主义竟一团漆黑毫无可取之处?难道我的蒙昧主义、虚无主义、极端主义反而毫无瑕疵,毫无瘢痕,毫无腌臜之物的气息?难道层层雪浪般的光辉就此遽尔熄灭正如它蓦地燃烧一样?
  曾几何时的黑暗呼啸着任意蔓延——我的意识肤浅之处也早已一片漆黑。
  123
  我昧于知己,昧于知人,所以䒯䒯孑立,形影相吊。
  因此之故,我的城堡修建在荒漠深处,而城堡下面的地道则通往黑茫茫的乌有之乡。
  因此之故,我的城堡绝非纸扎彩绘的灵房之类;它乃是用我所独有的直接性乱石和文学性砂浆精细砌筑而成。
  因此之故,它迭经不可理喻的烈日暴晒和胡搅蛮缠的风吹雨打,如今就还算不错地只剩下骷髅的骨架和蜕下的蛇皮。
  然则,我在城堡竣工前所作的多支舞曲早已渗透它的灵魂吐纳之间……
  因此之故,它尚且有迷人的歌声——而我回头与否,且听狄俄倪索斯的神秘召唤?
  我明于通幽,明于通灵,所以城堡云云,尚有待公论。
  124
  何谓人的事业?
  我戴着查拉图斯特拉的面具奔走呼号,乃是为了别一种事业。尽管我屹立在洞府门前巨石之上,热烈而痉挛,强壮而战栗,但我已然处于半失忆状态……我忘却了善神、主神、光明之神和智慧之神阿胡拉•玛兹达!我忘却了生命之火!光明之火!创造之火!我忘却了伟大的波斯王大流士——正是这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万王之王将拜火教尊奉为国教!我忘却了散居在世界各地的千千万万虔诚的信众!我,我,我,惟独青睐萍水相逢的狮子!我惟独情致殷殷钟爱这来历不明的狮子!我惟独无限深情地寄厚望于这每日吞吃一群生灵的狮子!
  苍天啊!大地啊!
  我究竟为何执意要抛弃人的事业而独自领军这另一种事业呵!
  难道就因为我已处于半失忆状态?
  我是谁?我依稀还记得我决不是查拉图斯特拉!
  然则狮子所奉行的乃是天然的兽道!我行囊里沉甸甸的人的道德简直是岂有此理的累赘!弃之于深渊,又只怕会毁灭了深渊!弃之于河流,又担忧会脏污了河流!弃之于道旁,又只怕会绊倒行人闪了他的腰!好吧,那就挥汗如雨挖个深坑将其深埋,再压上层层叠叠的石块,再贴上过去未来的符箓,它就绝无可能破土而出妖言惑众再一次祸乱人世间!
  狮子啊,狮子,倒正是你这独一无二的金毛狮王,恰恰是伟大超人的象征!恰恰是罗马之剑的象征!恰恰是权力意志和万物永世轮回的象征!
  看哪,这狮子一蹲一跃,它徐徐佯退闪电前扑,凶狠锋利的爪牙之下……倒全是孱弱的废物!
  看哪,它那无穷小的眼睛蓦地闪射出无穷大的凶光——谁痛感自己的血肉被利刃剜开了大洞,谁就获得了瞬间透亮的解放!
  若问狮子的音容笑貌及其血腥生涯与我何干?则请尊驾站稳脚跟,耸肩含胸,双拳紧攥,咬紧牙关;请如此这般听我一言:
  狮子乃我之躯壳,我乃狮子之灵魂!
  125
  我的伟大发现,除了以讹传讹的“上帝已死”外,尚有“世上没有任何真理,一切都允许做”这类蛊惑人心的绝妙真理——我的真理。
  “不是信口开河,就是血口喷人。”这就是真理的源泉。
  “暴戾之镰尽刈文明之花。”此后不久即可看到稠密的真理之林!
  “凡卑贱者、善良者、诚实者、正义者、人道者、文雅者、忍让者、懦弱者,皆如跳蚤尽在除灭之列。”如此甚好!倘有与前述种种废物恰恰相反如高贵者和上等人以及披着人皮的禽兽之类大行其道,则等级森严鸦雀无声之井然秩序必指日可待!
  126
  我的整个学说,我的全部生活目的,我的所有难解之谜,其实很简单,简单得令人身上暴起鸡皮疙瘩;好斗成性!
  我在与文明的恶斗中大喜过望——因为我在这恶斗中不见踪影!我在与道德的缠斗中大笑不止——因为我在这缠斗中销声灭迹!我在与一切崇高而美好的事物苦斗中无所不用其极——其实也就几个字:颠倒成性!
  然则我一败涂地——我至疯至死至今也不明白:我究竟在与谁恶斗、缠斗、苦斗?
  然则有人说我劫掠成性、杀戮成性——我至疯至死至今也不清楚我究竟抢了谁、杀了谁?
  然则,我死之后,从死灰中睁开万万千千空空的盲眼,这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在跟自己的影子沸反盈天地恶斗、缠斗、苦斗!我在莫名其妙地颠倒自己的影子!我在剥光自己影子的衣服!我在割断自己影子的喉咙!
  啊,听我说呀,我跟自己的影子疯狂地火并,却像出轨的火车头一样撞飞了麦田的耕耘者,使他无辜地死于非命!我又穷凶极恶地踩坏所有的庄稼,使耕耘者的妻儿老小冻饿而死!
  看哪,我空有好斗成性的恶名,倒实有自残自虐的行径!
  127
  看哪,我自期之至高希望——这才是我的生命密码,我的灵魂密码,我的性格密码,同时也是所有这些密码的解码器。
  128
  我始终坚持这样的观点:利己主义是任何高贵者的灵魂。谁没有看到利己主义在云端忽隐忽现,就只能怪他自己瞎了眼睛!所有一切鲜活的生命,都天然地应该被我们高贵者的剑与火所征服,并为我们献上自己的血肉。我和所有的贵族毫不隐晦自己利己主义这一事实,并没有看到其中有何种残酷、暴力、专断,而是把它当作某种世界规律所决定的东西——它原来就是正义本身!
  然则我心中通明雪亮:我们要征服所有鲜活的生命,单单以无可置疑无可辩驳掷地有声的言辞威胁或利诱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用剑与火毫无怜悯之心地屠戮、劫掠、焚烧、否则决不会有伟大的征服和卑微的奉献。没有大获全胜的战争何来千船万船的财货与奴隶?没有残酷、暴力、专断,则何来累断筋骨也不敢稍事声张不敢翻一个白眼不敢出一口大气的跪着活命的奴隶?没有罗马之剑的生死相逼,则何来源源不断会说话的工具和古典艺术的灿烂复兴?
  贵不可言的旗帜在我之手,我暗中特许不义之蛇蠢蠢欲动——我要它咬谁使一个眼色它必立即制谁于死命。
  129
  我肯定自己的生存,而且仅仅肯定自己的生存。这种横逆暴戾的恶念甚至激怒了我自己!但它立即笑容可掬地拍拍我的肩又轻抚我的背,就使我沉静下来,消消停停哼着一支歌,缓缓走向夕阳的余晖……
  我真的被自己的恶念激怒了吗?易怒而已。作势而已。习惯而已。似怒非怒而已。
  我于是喃喃自语旋即切齿号叫:“让世界毁灭,而让哲学家活着;让哲学家毁灭,而让我活着!”
  如果世界一旦毁灭,哲学家又如何独自生存?况且,平日在闹市拥挤不堪的智慧木偶本非活物,难道反而要在混沌的、无序的、无目的之瓦砾堆中复活重生?
  不!哲学不能活!苍白的智慧木偶一个不能活!然则我独树一帜的奇怪的哲学必须活下去并且闪耀出朦胧微光——就像熹微的曙光一样!
  我的哲学之创造者本人毫无疑义必须活下去——活给谁看呢?
  我必活无疑!
  此岸是混沌的、无序的无目的之纯粹黑暗之处,我和我的诡异的哲学活给谁看呢?
  我心里有数。
  130
  我不相信农民的星期日午餐会有鸡!如果事实果真如此,则科学赋予我们上等人的物质利益和精神权利己被剥夺殆尽。
  谁剥夺谁啊?
  谁以何种理由何种籍口何种手段剥夺谁啊?
  谁平白无故剥夺农民星期日午餐的鸡和鱼啊?
  何为理由?何为籍口?何为手段?何为平白无故?
  啊!恶梦就是一切!荒唐就是一切!豪夺巧取并且立即据为已有就是一切!
  我弃绝所有一切对未来理性憧憬的预言!
  我为我对未来对自己的浮光掠影自我膨胀自鸣得意的所谓预言而振奋不已!浮夸不已!击案不已!
  “啊!让我活下去呵!”
  谁在这穿梭般的正午与午夜兀自哀嚎不已?
  131
  “全世界的价值都比不上我一个灿烂的恶念!”
  然则我隐约意识到自我膨胀经由恐怖的惯性已然逼近最后关头——我于是合掌祈求:查拉图斯特拉之鹰啊,你看到了深渊吗?你的利爪抓透了深渊的边缘并且深入其中纷纭的奥秘吗?
  蓦地一道闪电——适时的天启!它照亮了并且融化了我沉重如铁径直往地狱坠落的意志之核,使它立即异化为通红的灸人的智慧之流……
  世界是一团虚假的黑雾而我是真实的血肉之躯。为何漆黑的虚假之雾遮掩不住瀑布般倾泻的乌有的光芒?而我与一个纯金的马克,若各放入天枰两端所系的小盘,则孰轻孰重——即令我的脸皮远非驴皮可此,我也闪烁其词实在不便明言。
  132
  假冒圣人的阉者闭着眼睛用妇人的腔调说:怜悯是人类在数千年的文化哺育之中所养成的最为光芒四射的天性之一。怜悯乃是人类日常啜饮的亮晶晶的智慧之泉,理性之泉,有为之泉……
  假冒圣人的阉者又睁开眼睛用极为夸张的语调夸夸其谈:怜悯是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的最独特最珍贵最闪光的灵异素质。自我怜悯与怜悯他人把人类联系起来,聚合起来,团结起来,以联系聚合团结生成的伟力战胜天灾!战胜人祸!战胜兽性的罪和欲念的恶!久而久之,人类便有震撼自己的别开生面的发展,并且将有必有震撼宇宙的光辉灿烂的突破……
  我眼睁睁看着这个假冒圣人的阉者满嘴胡说,唾沫横飞,我怒不可遏地扑过去扼住他的喉咙……何以我的双手会紧紧地卡着自己的咽喉?
  我的兄弟们啊,我的灵魂呵,怜悯和同情本是假冒圣人的阉者强加于人的无用之物!累赘之物!腌臜之物!我根本拒绝思考我这种划破玻璃的刺耳腔调是否倒真的强加于人,太强加于人?冷眼旁观毫无恻隐之心见死不救者,比疾步上前舍己救人者,其品质很可能更高贵何止千百倍!我根本拒绝承认世界上除了此种或然性还有无他种应然性!
  世间所有一切微不足道鸡毛蒜皮的末人都把怜悯和同情称为美德而赞不绝口,而对即将来临的大不幸大丑陋大失败大毁灭却毫无敬畏之心!
  敬仰至为伟大的不幸!敬仰无与伦比的丑陋!敬仰空前惨烈的失败!敬仰阿尔卑斯山无可挽回的崩溃……看哪,后面——除了狄俄倪索斯,谁还能看到后面?
  然则,这是查拉图斯特拉的真容真言真腔调吗?啊,查拉图斯特拉与狄俄倪索斯有何瓜葛?有何牵绊?有何大宴百日之交与千年协定之谊?
  谁假冒圣人?谁是瘦小干瘪而又目露凶光的阉者?我不照镜子也早已喜不自胜地平分秋色。
  133
  我早年即与所谓“理性”一刀两断!因此之故,我既不能判明世界,也不能确知他人,更不能坐实自己。
  我惟有源源不断琳琅满目妙趣横生的直接性!我惟有蛇口的毒牙和蝎尾的毒刺!不幸被我或咬或蛰的人,他直到痛得满地打滚或乐得心花怒放,这才硧信我的活生生的存在以及我的烟雾哲学的真谛:无中生有;无事生非;无聊毁物;无故伤人。
  然则当我看到大海久久地浊浪滔天,也不禁冷汗淋淋地惊呼:天哪,这要撺掇怂恿挑动放纵几多胡搅蛮缠者才有如此恢宏气势的大局面呵!
  啊嗬,大海的辉耀的锦缎就像贴在伤口上的破布轻轻揭开仍到——何处去了?
  啊,难道我既与理性背道而驰,就再也不能判明世界、硧知他人、坐实自己?
  134
  我自囿于浓雾之中。
  自囿?世界本是一团浓雾,我早已被不由分说久囚笼中,何谈“自囿”?
  世界原本就是一团浓雾,谁也看不清他人的面目,谁也看不清他人身在何处。因此之故,后来就有人大彻大悟:他人即地狱。因此之故,人自为城池。欲窥视他人者,必甘冒矢石,必落水无疑,必不能呼救,必无从自赎。
  我从娘胎坠地即被囚于笼中。如此这般,我又何从知晓世界原本就是浓雾?我又何从知晓,除我之外尚有他人亦被囚于浓雾之中?除我自为城池他人亦皆为城池?人人皆城池?人人皆地狱?啊,我推已及人,所以知晓但凡窥探他人者必无从自赎!
  我既囿于浓雾并且自为城池自为地狱,又何以闪烁其词地邀约世人:看哪,我已被钉在十字架上?既已高悬于十字架,又何以神色诡异,笑里藏刀?
  我既破了城池碎了地狱而出没于浓雾,又何以高深莫测地延请世人:看哪,我梦见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而长钉却早已腐朽,所以我既未死去,亦未复活……
  如此这般,我乃作伪自囿于烟雾哲学中?
  135
  谁的文章——半是哲学烟雾半是抒情虹霓,而又点染浓郁的镜花水月,而又夹杂强烈的游戏色彩,偶或也点缀些许流氓痞子的黑话隐语,就像古色古香的花瓶上溅了些气味难闻的黄点子……谁的文章?
  众所周知,我向来严于律人宽以待己,不论理性主义、启蒙主义的战斗文章如何风雷磅礴摧枯拉朽,若是略有疏漏或稍有瑕疵,就简直是垃圾、渣滓,就简直是畜群楼息之所而有逼人连连倒退的氛围,或者至少也有厨余之物令人避而远之不可与闻的气息。
  谁指着我的鼻尖骂我近妖近孽近疯近癫?啊,除了我自己,还能有谁?
  如此这般,我视理性为犬豕,理性倒高看我为一颗夭折的诗之星;我视逻辑为粪土,逻辑仍高看我为一束萎谢的画之花。
  如此这般,谁在暗处对我扮鬼脸吐舌头啊?谁在背后搔我的痒痒啊?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一长串响亮而又清脆的哈哈把我从梦中无情地驱赶了出来!
  我的阳光灿烂的笑容竟倏忽不见……啊,我的富有青春气息的笑声呵!
  136
  你没有财产,而你就是我的财富。我可以吃你,杀你,奴役你。
  看过来——狮子的凶睛永远逼视着你不设防的咽喉!
  所以,你如泥像木像石像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所以,你就是鸡毛蒜皮,就是垃圾渣滓,就必须清除。
  世界本来是清洁的,宁静的;因为出现了人类和人类社会,世界就变得越来越肮脏越来越喧嚣……因此之故,狮子的使命就是清除庸众,清除垃圾,清除鸡毛蒜皮,使世界重归清洁和宁静。如此这般,世界将变得何等地美好,何等地令我恋恋不舍!
  清除?现代版就是杀戮和奴役!“吞吃”似已逸出记忆的樊篱——啊,既有山珍海味,那就漫不经心地听着轻音乐将就享用吧。
  然则,狮子,或恶念丛生而又一念之差,竟将我归入清除之列,我又将何以自处?引颈受死?与狮谋皮?逃之夭夭?流亡天涯?亡命之徒?投海?上吊?自刎?服毒?
  啊,谋定而后束手待毙,而后为狮作伥!
  137
  所谓“重估一切价值”,拆穿了说,就是唾弃以至毁灭一切已成之物、将成之物和必成之物,就是推倒高墙拆除樊篱,就是在一片茫茫白地上重起炉灶……而在新的炉灶举火之前,或是茹毛饮血而不嫌腥膻,或是在死灰中扒出古人遗忘的几只马铃薯而求压压饥火……
  新的炉灶尚且没有潦草的图样……新灶与旧灶相比有何创新之处?有何高明之处?有何优胜之处?每当诸如此类的旁敲侧击气势汹汹围堵而来——因为我绝无可能理性地阐释逻辑地表述,所以我一概置之不理或一律语焉不详。即令我富有直感、直觉、直接性的河渠塘堰,但我决不会灌溉他人焦渴的土地——为何不匆匆一瞥自家处处龟裂的田园?
  啊,我是否千真万确地不可理喻?
  我曾在多所大学就读而后又在一所大学执教十年,当初所渴求者,后来所教授者,除了科学还是科学——难道这不是确凿无疑的事实和无懈可击的真理吗?即令依我自己的真理观,科学难道没有为我的生命服役数十年而且显然有益于我的生命吗?
  我究竟为何要恩将仇报?
  究竟有谁见过毫无理性毫无逻辑毫无头绪而惟有山呼海啸的直接性这样的科学或假说或科学之宫四周的怀疑之林?
  我有直指死敌咽喉或胸膛的长矛之勇往直前的锋芒吗?
  我有遮掩自己要害的盾牌、盔甲和护心镜之退避三舍的光影吗?
  我有直捣空虚敌巢的丰沛理性吗?我有退守铁壁城池的周密逻辑吗?我有攻获利退得益攻守皆宜的清晰头绪吗?
  不!我有鎯头!我有铁锤!
  我看!我还不如高举铁锤——满面通红地在旷野里空转几圈算了!
  138
  我究竟有无隐私?
  当我骂遍一条长长大街而路人尽皆侧目时,我的隐私是……
  当我无情地践踏或绝情地诅咒哲学、科学、宗教、真理、正义、人道和公平时,我的隐私是……
  当我拒斥理性、弃绝道德而与嗜血的猛兽亲密无间时,我的隐私是……
  当我须发怒张两眼通红左手执刀右手持剑与看不见的仇敌且战且退时,我的隐私是……
  当我宣告狄俄倪索斯是我的宗师,萨蹄尔是我的楷模,查拉图斯特拉是我的化身,歌德、陀斯妥耶夫斯基是我的亲人,我的隐私是……
  当我将疯未疯之际,我抱着马脖子痛哭流涕之后突然大喝一声“咿呀!”在这千载难逢的、唯一的、永恒的时刻,我的隐私是……
  啊,听我说呀,我的隐私裸露在阳光下,巨细无遗,纤毫毕现……惟有阴惨刻毒者不但能尽收眼底,尚且能看透它们过去未来的精妙演义……光明磊落者仅仅看见一片空荡荡的不毛之地。
  139
  我是残忍的歌者。我是兽性的歌者。我创造了无数的狂人。我诱使、唆使、迫使他们走火入魔,撕碎他人又撕碎自身……谁见过密密麻麻的粪勺竟能遮天蔽日?黄汤嚣嚣,遍地污秽……我尤其酷嗜欣赏智者和勇者疯癫前后的异同!我是何等的心花怒放!何等的开颜!开眼!开心!我看见无数的勇者智者高尚者正义者救民于水火者竟在漫无边际的泥泞里翻滚挣扎,就像灌了好多桶密藏百年的红酒,心醉神迷!乐不可支!喜极欲狂!纵然我有生花妙笔,却也难以尽述如此这般的绝妙奇境!绝妙心境!
  啊,听我说呀,当其时也,反叛者都可以大开眼界:世态何等的丰富!何等的丰美!好就好在普遍的疯狂!好就好在普遍的残忍!好就好在普遍的兽性!作为世界上最为牛皮轰轰的歌者,我却碍难一展正午时刻的金喉或午夜时分的银嗓……
  天哪,那又是何等的扫兴呵!
  140
  啊,听我说呀,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何时?何地?何故?我的精神世界居然已四分五裂并且所有的角落都塞满了不可与闻的腌臜之物?
  然则,我的脑汁尚未绞尽,镜中的那人却已然痴眉呆眼。
  我的十个脚趾蠢蠢欲动,而十根手指却反而躲闪藏匿!
  我欲自卫奋起与周围的憧憧黑影生死搏杀……留声机为何唱出柔弱无骨的靡靡之音?
  我往往视而不见,绝不对溺水者施以援手,而当水中浮起惨白的面容,我却跳起了快节奏大动作的芭蕾舞,高些,再高些……我不是王子谁是王子?
  后来我与鬼魅为伍,只能恍惚迷离地反其道而行之:低些,再低些……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然则当初将疯未疯之际我已有言在先:拒斥一切鳄鱼之泪!弃绝任何有毒的或有害的伪造的精神抚慰和虚假的物质周济!将马克、英镑、法郎、卢布、美元、第纳尔……谁送来的,就掷向谁的灵魂!
  恍兮惚兮,漩涡般的皱纹簇拥着一双税利的鸡目,火柴棍似的手指在干瘪的胸前游动——啊,她在划十字!啊,她在低语:让这归于主的光荣吧!一刹那间,我两眼血红,青筋暴跳,忍不住吐得满地都是……污秽之物……
  我在不可与闻的污秽气息中挣扎着喊出几个人头般大的血字:
  我、要、拼、命!
  这是我至疯不忘至死不忘至今不忘的一个强烈的、太强烈的诅咒!
  141
  我维系、支撑、竭力支撑自己的最强音即惊天动地的河西狮吼……
  我弃绝、了断、立即了断尚未冲口而出的靡靡之音,亦即退职教皇等等的苦难之音,狼狈之音,死亡之音……
  我亢奋!我高热!我血脉贲张青筋暴突,内心的张力无以复加而嘎嘎作响……
  我终于一跃而起——一个壮硕的夕阳西下的抛物线……难道又只能是一个自暴自弃的惨淡印象?
  我创造了我而终于成就了我:我在此岸绝不稍停地聚敛和粉碎,难道不正是另一个活生生的耶稣?
  然则,我是否有耶稣如此崇高,我自己当然心里有数。
  崇高有基础。美好有陪衬。崇高无基础则无从凸显其崇高。美好无陪衬则无从显示其美好。我欲抽去崇高的基础却万难抽动。我欲屏蔽美好的陪衬却反而裸露出陪衬者黑压压的背景……崇高的基础是巍巍群山的过去未来。撼动一座大山已属不易,而夷平绵绵山脉必无隙可乘,无计可施,无可奈何……美好的陪衬是——人们既已全然明白,我只有低眉歛目地就此打住。
  142
  在狮子的铁血辖制下,丛林社会井然有序:乔木萧萧,野草悚悚;凄恻的哀鸣若有若无;忽闪的光斑似动非动。
  丛林社会何时何故已然更名为狮子社会?或因狮子愈益健硕,而虎豹熊罴以下则愈益懦弱?或因肇于强者善始于弱者恶,而丛林社会在狮子铁腕主宰下已然是一个善意充斥略有血泪点染的美好社会?
  然则!所谓“推倒重来”的传闻倒也并非空穴来风……如此这般,倒也与万物永世轮回之说严丝合缝——但也与另一种罗曼蒂克的所谓天然归宿相互印证:千篇一律枯燥乏味的恶性循环之直接后果便是——
  然则,狮子没有一天不战斗!
  有朝一日,当狮子不再似乎紧张又似乎悠闲地守候,不再双目闪烁地俯视,不再一跃而攫 住撕碎吞咽血肉之躯,狮子也就不再成其为狮子……
  啊,狮子竟也难免老、衰、病、死?狮子社会也如是?
  143
  遥远东土有姓氏严复者,介绍欧洲文化典籍之大家也。其传世箴言曰:“非新无以为进,非旧无以为守。……且守且进,此其国家所以骏发而又治安也。”其非雅利安人而有此等真知灼见,则我不愧杀又何以面对如是天才之胆识!
  若夫姿态果决而挥斧劈断身后之桥梁,则桥梁即刻尽毁,立身桥上之人必纷纷落水而毙,则何谈创新前行?我但凡言及创新必支吾其词,个中情由,明眼人一看便知底细;我也故作沉稳王顾左右而言他,匆匆敷衍了事。如有好事纠缠者——何谓一针见血而后诸事皆宜?
  144
  我一生中有无值得自豪之举或自夸之事?
  我手持铁锤凶相毕露一步步走向上帝意欲何为?然则众多基督徒又为何不手持石块将我团团围困?
  然则!天高地迥,时过境迁,上帝健在,我也幸存于子虚乌有的石雨之中……
  我在梦中与狮子合二而一,醒来仍披着人皮,人性也尚且略存一二……只是,仅仅是,我之尊容大变,面对明镜也如同路人——不过陌生而已,两不相干而已。
  不认识,毋宁死!
  然则,天高地迥,时过境迁,死活已全然由不得我——谁知道由谁啊?
  145
  美是真与伪阴差阳错的松散联盟,是善与恶纠缠不休的朦胧渊薮,是—?不是—?
  海妖的歌声——当激越而宛转的天籁异化为血淋淋的獠牙,水手的笑容便仅仅活在妈妈的记忆中。
  146
  格言——有教化意义还是有教唆倾向?
  147
  “我有一次感觉到:由于温和亲切思想的复归而接近了群畜,甚至在我还没有见到群畜的时候,因为群畜是有内在温情的……”
  在这几十个字里,我将“群畜”这个词吟诵了三遍。谎言重复三遍就是真理。诅咒唠叨再三即为美文——有洁癖者异化为一路污秽,与曾经有过的温和亲切思想成鲜明对照:教授、博士、诗人、思想家、美学家,恍惚间竟化作异味蓬勃的飘浮物……闻之鲜有不掩鼻者!
  148
  查拉图撕特拉的腹语声若洪钟:灵魂相互熟识。
  无数战殁者饿毙者凶终者横死者的灵魂将我的灵魂里七层外八层团团围围——他们意欲何为?
  他们面目模糊,忽隐忽现。
  他们汹涌的异味将我身首分离,碎尸万段。
  我的希波克拉底斯面容逸出他们的模糊意识,悠忽不见。
  黑雨如注。
  149
  你毒汁四溅,我鸩人鸩己。
  150
  谁予我大惠,我必烹之。
  151
  狄俄倪索斯是旗,查拉图斯特拉是幡,我是魂。所谓狄俄倪索斯魔法,实为尼采魔法。这一空前绝后的宇宙大魔法,不要雕琢迷惑诸神的熠熠伪饰,不必苦练香飘遐迩的红粉之功……看哪,狄俄倪索斯如期闪现在暮色苍茫的荒野,影影绰绰,彼附耳低语:“真理在酒;酒在唇边——时时畅饮或通体光明;夜夜豪饮或白日飞升;诗在永恒;永恒在画;历经诗情画意的或然轮回,所幸,萨蹄尔之真容,亮煌煌依然故我!”浪花堆砌的琥珀色之海,萨堤洛斯且沉且浮,乃不察贤愚!不辨人畜!不知磨道!不识驴性!听我说呀,我,初迷骷髅白,后恋铁锈红,继之以杯盘内旗幡蔽日,续之以酒桶中黑云翻滚……忽醉眼圆睁,竟奇迹般粲然开朗:天下有无与伦比者,乃狮子之饥餐与渴饮,前扑后继,一气呵成,顾盼生辉,臻于至美——绝无半点瑕疵或有丝毫可挑剔之处。如是,粗线条白描之恐怖之花与活生生的汹涌血潮,兀自纵横闪耀,交相辉映。归根结蒂,非如此不足以使生命强大到自伤,自残,自毁,自灭——那就让新的生命代替旧的生命吧。这就是我赐予人类的大放毫光的圣经。
  152
  我为古老的神话注入新的思想吗啡,新的杯中风涛,新的蓬勃气体,新的系列哑谜,新的魔法之撼天动地的伟力。
  然则,这新那新,古老神话又怎能融于莫须有王国纷乱碎片之浮光掠影?
  153
  朕即国家。质言之,朕即国家之生命与灵魂。循其名乃责其实:当国家发动战争血尸枕籍而世仇纠缠不可解;当国家制造内乱魑魅跳踉而民生困厄不可治;当国家以防疫之名将尔等两脚畜生尽皆虐杀而自行豁免不可诉;凡此种种血淋淋记录,依理依法,必由我认领伏诛——大罪压顶!重罪缠身!十恶不赦之罪褫我名夺我位!永世莫赎之罪锁我命断我脉!然则,我就这一颗徐徐转悠的冷傲头颅,权供络绎不绝肤色各异的先生女士……或由衷激赏?或叹为观止?或略显迟疑即与我同为落花流水?
  154
  我在冥想中加冕在思辨中登基在梦醒后一跃而起,圆镜中唯有胡髭蓬乱、凶睛闪烁、清涕滴答……琴音绕梁,何听而不闻?剑气长虹,何视而不见?
  155
  我本宇宙王暨太阳王。凡我驻跸处、梦游处、出没处,皆金光缕缕、冠盖云集、鸦雀无声——我之洋洋著述月黑堤溃风高火起一角天网一鼎沸油,其源盖出于此。
  156
  为何我眼前一片漆黑若有铁壁迫近?不,所谓“流光溢彩”,实乃妄人普罗提诺杜撰的太一之喻即流射之光——伪光而已。
  啊,信之则眼前豁然开朗而乃蓝天白云——或姑妄信之?
  157
  何以自赎?皈依理性,必有所作为。
  158
  人生天地间,世态炎凉,人情冷淡,太多的误会于飞沙走石间或真或假,走投无路泪尽泣血甚或抛尸露骨者比比皆是,而雨过天晴欢声笑语者又能有几人?
  159
  污人生命即自秽灵魂。
  160
  查拉图斯特拉为何蹈海自灭?珍珠缀就的一簇簇大浪执意汹涌至白蒙蒙的九霄云外——我则自沉于铁壁开阖的地狱最底层,眼前唯有黑色浪诵飘忽的黑翳而已。
  161
  我之十八面汹涌鼓噪喧器——恍惚间胜局已定。
  旋置大恶酋于阶前,缚之,戏之、辱之、扼之、饥之、寒之、刑之、绞之、刃之。
  乍尸?
  乃屏退股肱而笑对心腹——
  茫茫宇宙,无对立即无同一;反之亦然。故恶存善存,恶亡善亡。恶既亡焉,若非续树新恶,则善又何能独存?其“乍尸”也,不亦善之善者乎?当此存亡危急之秋,未可不深长思之而烛照祥察也。所以,飞蝗蔽日乃必致冻馁盈野;大言惑众则必续借尸还魂。恶如是,善亦如是。故所以,应然性利善。或然性利恶。忽一日,大恶酋改装易容即以我之道还治我身辱我戏我缚我,谅尔等似难忍看我衰竭而薨——古之圣哲或有“替罪羊”—说乎?
  烛火依稀渐至朦胧而乃模糊——弹指间败局已定。
  162
  算无遗策?妄想而已。
  163
  轮盘转悠,筹码易手。胜者暴薨,败者凶终。
  164
  或垂钓、或撒网、或漫山遍野,鼓点咚咚,人声鼎沸……
  当此渔猎之获渐丰,为何大皇帝欢宴鱼与熊掌尚且别有遽尔返祖之雅兴?
  165
  针插针断;水泼水干。
  金龙石鳳,吉祥如意。
  166
  墙有耳,壁有缝。墙之耳壁之缝就是我的喉舌:有所见必电闪雷鸣,有所闻必妙语连珠。
  167
  守口如瓶。
  然则,茅塞不开,有何其苦也!
  168
  查拉图斯特拉,瓶口倾斜,若倒出汪洋姿肆,海平面升高,谁为鱼鳖?谁又能一口干了它?
  幸而,火漆原封未动。
  169
  啊,有动静!
  似动非动,似静非静。鼠耗佯动之浮光掠影而已。

  170
  我所谓之“永恒”,看似勇往直前实则朦胧处拐弯之后即已步入磨道:气定神闲而又穷极无聊。
  171
  花必迷人。酒必醉人。
  迷醉之深到极处,即令查拉图斯特拉施以援手,则我已奔溃如滚石瘫软如稀泥——何能救药?何须救药?何必救药?
  172
  为何战神无对立面?谁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谁就是——无能者、病患者、癫痫者!
  看哪,父亲战殁,儿子战殁,孙子战殁,子子孙孙,或有侥幸生还者——否则还能有谁陆续战死沙场啊。
  唯我率先恍然大悟:战神先已战殁,所以——我绝对不是疯疯癫癫的废物!
  173
  谁也不能剥夺我的继承权!我是长子——但我又是……医生指议我是……法官裁定我是……啊,妈妈,我岂能知晓何为“禁治产”?
  174
  我终身未婚,却曾与一长溜雅利安金发美女“意淫”或“偷情”——我为何刻意回避那一两个肮脏的字眼?
  自卫——美哉,生命之本能!
  攻击——嗟乎,染病于妓女!
  175
  夜歌之幽雨逐浪与晨曲之烟霞荒渺因袭成风。烈火之斑斓辉煌与杀伐之云遮雾绕相映成趣。
  176
  查拉图斯特拉迈开舞步,或进,或退,或笑,或涕,或接连回旋,或连续跳跃……如此这般,他一大把年纪能去何处?他白发苍苍又能去哪里?
  啊,此乃仿波斯之离奇寓言?所喻有何深意?戏子朝圣?嗟,查拉图斯特拉即神即圣!所谓老骆驼者,实戏言耳。虽戏诸博士,此戏非彼戏,有幽默之相视一笑而无长长毒刺之黑透灵魂——谁像煎锅里死不瞑目的鱼,谁就读懂了我的书!
  177
  忽喇喇一串轰响,黑棺破门呼啸而至,瞬息间碎片零落,阿伽门农之将卒黑压压塞满整个逼仄的空间……
  狂风怒号,金星浮沉,查拉图斯特拉遍体冷汗闭眼惊呼:这里绝不是亚细亚名城特洛伊!无一金板无一银锭!无一奇珍无一异宝!无一舶来之货无一远古之物!无一窈窕靓女无一秀目俊童!我精瘦孱弱已不足野犬一餮!我空空洞窟实不必付之一炬!然则,阿拉伯四十大盗富可敌国而深藏不露——其神秘所在,我既知路径又识门道亦通晓饕餮图腾之密码,如赐我一命,则愿效异域汗血马昼夜飞驰必不言劳乏饥渴……午夜乍过,查拉图斯特因虚脱已奄奄一息。
  深山幽居,既无晨钟,又无暮鼓,所以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查拉图斯特拉头疼欲裂忽睁眼一看:遍地湿淋淋似已糟朽的纸人纸马纸小孩纸蝴蝶,阿伽门农之黑压压将卒,则不见踪影,何知去向?
  178
  查拉图斯特拉的影子白花花地眉飞色舞——彼或另辟蹊径而飞升在即?然则,彼何以又面孔漆黑地禁口禁声?
  查拉图斯特拉紧皱眉头突发阴暗的奇想:或有形驱其影?或无影逐其形?或,察其影也,冰雪身段,冷潮汹汹,必予我之喋喋不休连连当头棒喝?
  啊,一片漆黑,金星狂舞……
  179
  我遗下酒呃连连——舞之星嗡嗡而至,星之舞营营而来。
  180
  或苍或黄,习染而已。
  181
  查拉图斯特拉的戏悄然落幕。我有好牙。我有足以浑吞并消化磊磊顽石的好胃。所有的高等人,所有的兄弟——我的缥缈的灵魂,他们嗅到我腥膻的气息当即如鸟兽散。诸位——你们獐头鼠目之辈为何还在各处叽叽喳喳?
  无边的夜幕屏蔽了一切。
  第四部 重估一切价值




  重佑一切价值:伪命题。不必。不可。不能。


















  1
  我从来不想引起别人反驳;宁愿说:拜托了,和我一道探讨这个问题吧!一旦你们感到与我意见相反,那就是你们不理解我的状况,因而不理解我的论据!你们必须是同样的热忱的牺牲品!
  “是否到此为止?”有人在暗处小心翼翼地探询。
  不!走一步看一步吧!
  2
  我想成为人们的领袖,所以愿意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被他们视为毒蛇猛兽。
  然则,这段时间已然长达千年,除了一帮猎奇者围着我打这张皮的主意,芸芸众生甚至不知道我仅仅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精神病患者!
  3
  重估一切价值何必纵横扫荡?何能仅凭弱不禁风的一己之力?何从一针见血或一刀见血——遍地血污倒像是发生了杀戮和劫掠?
  4
  我自命为逝去千年确定价值之人。
  自卡俄斯伊始,如此这般的神或人都仅仅是虚无主义的怪胎——尚未出生即已胎死腹中。
  但凡价值,自生成之时即有评述,相当长一段时间或有定评······人类数千年积累的价值体现为文明社会,众口烁金,而真金何惧火炼,各时代皆自有其真金,何劳我孤影蜿蜒、独自伸缩?
  我伪造的神话碎片连我自己都不忍细看,何劳尔等穷追不舍如此跟风——而且······
  5
  如果所有人都只有权利而不承担义务——如果这一假设本身就是低级的谎言?如果假设者早已弃绝良心及其衍生物?如果零落的骗局扩展为普遍的罗网?啊,难道所有的如果都是大灾大难?
  6
  我们为何走出还算暖和的木屋?为何煞费踌躇地在荒草凄凄的洞穴前戛然止步?为何耳旁有鞭声炸响?为何鼻孔被勒得很痛而嘴边有白沫涌出?
  7
  欧洲人在众多见解的搏击中表现优异从而获胜孰真孰伪?谁跟吹毛求疵的宗教拼死斗争?是欧洲人还是我一个人?活体解剖,我何以不拿自己开刀?此时自我解剖,或许倒早早检出些许疯癫 的因子,妈妈和妹妹反而会早有对策——然则我绝非死于疯狂,而是,唉,一言难尽哪。
  8
  管制大地!天空呢,一片茫茫。冥界呢,空空荡荡。我必须拥有人类的未来!为此,新的价值表呼之欲出!旧的价值表——作为最极端者亦即最强大者亦即最伟大的创造者,我既明白树欲静就让它静悄悄地当机立断,又通晓何谓迅雷不及掩耳地斩草除根!
  9
  唯有我根除了人性,所以我是过去未来唯一的超人。我已如此宣告:“我首次将公正者、英雄、诗人、贤哲、先知、首领重新聚合在一起:我将我的拱顶搭在族群的上方:安放的柱子坚固无比,足以支撑天穹。”
  谁在我耳旁低语:难道凯撒不曾如此作为?尔后,我眼前依次出现了多个伟大人物的尊容,他们是:凯撒,亚历山大大帝,拿破仑皇帝,查拉图斯特拉先知,歌德受洗者······
  如果我宣告的六种人仅限于当代,则我何曾将他们重新聚合在一起?
  如果我的宣告囊括过去未来的杰出人物,则我又何能将他们重新聚合在一起?
  如果我既说“首次”,又道“重新”——莫非暗合了万物永世轮回所谓“首尾相连”的蹊跷哲理?
  10
  我作为欧洲最极端的虚无主义者,早与它融为一体——将它置于自身之内,自身之外,自身之上,自身之下。
  我作为一团黑透了的宇宙星云,不但自觉猛烈地膨胀,而且自知必发生何事!
  11
  我们这类索福者必须戴上赐福者的面具!
  12
  我注视着迄今为止的哲人群像,凶险的目光忽喇喇燃成一片大火,——为何这时会有从天而降的大雨?
  难道所有的妄想狂最终都会沉沦为落汤鸡?不,偶然性决不会变成必然性,它仅仅为后者杀开一条血路而已!
  13
  世界本无任何实存之物。
  何以见得?
  因为我只有不断地堆砌冥想之物,才能借以创造我的思辨世界并由此变得更加强大而唯我独尊。
  世界空无一物,绝无“把柄”之类或“麦草”之属。
  14
  哲人=淫妇。
  理性=斗牛士。
  淫妇不依不饶必害死的,正是她的生活来源和生命欲望赖以维系的斗牛士。如果哲人再要天昏地暗苦苦纠缠理性,——这古已有之的鲜活的生灵,就要因无法忍受的两面负担而必遭疯牛肢解!
  我倒是疑惑不解:为何哲人会有淫妇难填的欲壑?
  15
  纠缠理性与扼杀理性有何异同?
  16
  没有一样物质是完美的。
  碎裂得一塌糊涂的饭碗和略有瑕疵的菜盘子——我是那破碗呢?还是那盘子呢?
  谁在我耳边吼声如雷:人类要精准的天平何用?
  17
  何谓“群畜”?何谓“群畜本能”?好吧,把你自己摆进去,看作其中一只一条一匹一头,你自然就会茅塞顿开而豁然开朗!然则,群畜本能自然也是生命本能,诸如此类的本能,我也未便免俗,未便出格,未便先拔头筹——由此涉及我之个人隐私,答辩到此为止。
  18
  我佯装不知所谓道德不过是一堵防火墙,只为渴望欣赏玉石俱焚的美景。
  谁揭穿我缺德,我必诛之。
  19
  羞愧不仅仅是完美的必要特性!
  我羞愧过吗?但有一尘不染的明镜作证!浓浓夜色中若有若无的红影算不算数?月光下不易觉察的一丝暖色——惟有些许诗意而已?
  20
  冰封雪冻,我便自称热血沸腾的“博爱者”。
  所有的目光穿透我的躯体,都未见一丝血迹。
  造假作伪?点石成金?浓妆淡抹?红袖飘香?何来一片雾状的异味?
  21
  理性=美德=幸福。
  这一苏格拉底的公式是否可耻,是否有道德之嫌,看上去并非生死攸关,真正要命的是:苏格拉底因其灵魂冒险成性既执着所是又坚持所非而被雅典法庭判处服毒自杀······然则我横眉怒目视迄今为止的哲人为毒物为渣滓为粪土,不可谓不狅悖狂犬狂得昏天黑地一塌糊涂,却既无法庭判我死罪亦无狱卒灌我满口毒药,——这又是何故?
  啊,听我说呀,既有苏格拉底在前血染碧落,则断无我在后泪洒黄泉!
  22
  观点:永恒的创造者同时又是永远的破坏者。或许毋宁说:破坏是创造的源泉,无破坏即无创造。不断积聚的破坏力量愈益强烈地迫使创造者千钧一发地大彻大悟:以往的东西都是失败的、丑陋的、必须否定的废物,断不能保守一时片刻!
  结论:毫不留情地摧毁一切以往的东西!
  引申:历史相对现实而言即是以往,现实相对将来而言亦属以往,如此这般不断地摧毁以往的东西,世界将成为一片白地,空无一物。
  56
  道德或不利于对生命的享受?然则,一个生命尽兴地或任性地自我享受必限制、妨碍甚至危害别一个生命如此这般地自我享受。
  道德或不利于使生命变得更美?更高贵?然则,迄今为止的人类文明史确凿地证明:如果没有出现农耕文明以及相应的道德变化,人类的生命尚在茹毛饮血、择木而栖、何来荷马、贵族、骑士和美女?
  道德或不利于生命的自我认识?恰恰相反,道德的变化透过生命的皮囊认识了生命的灵魂。
  道德限制甚或危害生命的蓬勃发展?如果道德试图将生命的最高现象与自身割裂——作为一个诗人,我创作的诗歌已经弥合了白天和黑夜深深的裂痕。
  57
  跳入冰窟窿里搭救他人——圣山上不曾发生的事人间就决不能发生?
  58
  同情是一种病态。他人的痛苦为何要传染给我们?同情是一种烈性传染病,避之犹恐不及——它必制我们于死命!
  我不是人——至少绝不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我是太阳——我的白炽的光芒将刺瞎所有人的眼睛!我是炸弹——我是······狄俄倪索斯的弟子!
  59
  所有人都不自觉将自我等同于任何一个自我。这是“普选权”和“平等”的奴隶理论结出的恶果。
  “要生存,就要吸空他人的生命”——谁不懂得这一点,谁就没有向诚实迈出第一步。
  所谓查拉图斯特拉的诚实,正是如此这般杀戮和劫掠的诚实?
  废除道德,恰恰是为了普及用诚实的彩纸包装血腥的奸诈。
  60
  道德家的疯狂跟我的疯狂恰恰相反:他们对权利、爱慕、复仇和占有的激情的要求不是任其泛滥,而是连根拔除!
  宗教道德家的结论历来是:只有被阉割的人才是唯一的好人。
  我的结论:萨蹄尔刺破青天的阳具就是所谓的“事实胜于雄辩”!
  61
  人类怀着不断增长的情欲却只能搂抱云雾——我口头说“宁愿作萨蹄尔”,其实,我要做的是立足于云雾之上的宙斯!
  62
  依我之见:1)废除宗教;2)废除道德;3)人人自行其是。
  然则,所有的自行其是相加,它的和却是鲨鱼的自私与过江之鲫的自私!
  63
  我从火山口跳下去,又从火山口冒出来——我当然还会从火山口跳下去?
  然则,这是画布上的火山,而画布上的我不过是替身而已。
  64
  否定最古老的理想,甚至跟一切理想不共戴天,甚至暴戾恣睢地要废除“理想”这个词——究竟是他人还是我?谁将诽谤的艺术发挥到极致甚至以世界诽谤者自居,究竟是我还是他人?
  难道我会自窃记性?
  65
  文化由于信奉道德而毁灭。
  难道三步内飘忽的竟真是倒悬的问号?
  我的有毒的光芒刺瞎了他人的眼睛却为何自己竟也有眼无珠?
  66
  我的观点:一切力量和欲望是生存和增长的条件。道德否定生命的本能,为了生命的解放,必须消灭道德。
  难道生命就等于生命本能?
  难道一切力量和欲望都来自生命本能?
  难道“取消一切社会形式”,就既能生存又能增长——实现何种状态的生存?增长何物何事何等烦难何等困惑何等一片漆黑?
  嬗变的道德塑造嬗变的人性。消灭道德也就根除了人性,不过兽性也就全面复辟——我衣冠楚楚有何不妥?我衣冠禽兽碍谁的眼?
  宁为鸡首,不为牛后!
  然则!扬弃和更新,乃是人类伟大的觉悟和伟大的创举——今日巴塞尔大学的生命与远古丛林中的生命究竟有何不同?
  67
  一个人愈感到自己健康、强壮、富裕、卓有建树、勇于进取、他也愈是变得“没有道德”。
  因为我是罕见的天才,所以惟有我才能从个别人物变态的心理活动中盗取堂而皇之的普遍原则!
  68
  我为何总是感到理性和逻各斯的拳头天天都在把我揍得鼻青脸肿——谁笑对人言:看,我又发福了?
  69
  道德的社会选择和社会淘汰渴求尖锐的甚至猛烈的批评,但这种批评必须跳动着理性的脉膊,必须呈现清晰的合乎逻各斯的来龙去脉,必须有丰沛的善意和丰富的建设性——谁也不能苛求于人。
  70
  “众人亦即劣等人和平庸者欲将强者消灭于发展中”,倒过来说,强者亦即优等人和杰出者欲将弱者扼杀于向强者的演变中——此二者皆为我之臆想!强者从弱者中生;弱者从强者中死。万物皆变!强弱何由千年不变耳!
  71
  基督教道德诱惑艺术家往地狱堕落?
  海妖的歌声诱惑水手往天堂浮游?
  72
  只要我们信奉道德,我们就要谴责生存。
  谁在我耳边低语:绝对的绞索套着我的脖子,我为何不愿就此蹬腿?我如此贪生,谁这般赴死?为何控诉道德的强者执意要摧残弱者的生机?为何笃信道德的弱者偏偏要泪洒强者的末日?
  谁不知死活?谁不识好歹?
  73
  在以不断撒谎不断杀生为特征的生存状态下——谁在不断撒谎?谁在不断杀生?难道是弱者在不断蒙骗强者,杀戮强者?如果是所谓“恰恰相反”,难道我要煽惑弱者揭穿强者的蒙骗并且白手夺刃反过来把强者斩尽杀绝?不,强者和弱者都是活跃的汉子(姑且排除妇人)而绝非僵死的木偶——不!万物永世轮回!强者万年恒强!弱者万年恒弱!啊,万物皆变——顾不得自圆其说,只消眼前有一根麦草!
  74
  我敌视、仇视、藐视、鄙视人类的铁证:我将绝大多数人称为劣等人、群畜、跳蚤。
  然则,就连宙斯或朱庇特也将人类和畜牲分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却又是何故?
  75
  我开口闭口生命本能——难道我主张群婚或杂交?难道我才是名至实归的畜牲——何处邂逅,何处发泄?
  然则,随处发泄的前提或许是随地排泄——万勿迎风而唾?
  76
  所有的强大、健康、生机勃勃,都表现出朝着自我发号施令的本能无限地增大张力?
  然则,盛极而衰——那又如何是好?难道宁愿发疯也决不稍安勿躁?
  77
  所谓权力意志,亦即建立“我的帝国”的意志。
  如果斯宾塞真是苍白木偶,则我一头撞去会出现何种奇迹?
  78
  基督教道德之利:1)与处在生存或消逝的长河中人的渺小与偶然性相反,它赋予人一种绝对的价值;2)尽管它认为世界是眼泪和痛苦的山谷,也仍然赋予它趋向完美的期望;3)它在人群中传布有关绝对价值的知识,并因此就最重要的内容向人们提供相应认知;4)它防止人轻视自我,防止人敌视生命,防止人怀疑理性和廉耻;它是一种维持现状和有限进步的有力的手段。总之,道德是反对实践和理论上的虚无主义的当头棒喝。
  基督教道德之弊、之害、之必须从人间蒸发,则我已经说得过多,过滥,过于信口雌黄而不可收拾,兹不赘。
  79
  一切理想都是最危险的毒药;但我的理想却另有妙处。
  一切理想都眨低和抨击真实的东西;但我的理想却自有其作为:因为没有眨低就无从升华;没有抨击又何来利器?真实的形式经由贬低和抨击,其虚假的本质便一览无余!
  我的理想也是危险的毒药,但作为以毒攻毒的手段,却能开辟出一片新天地?
  80
  道德分为两类(或者尚可细分):一种道德是仍然健康的本能用于自己抵抗正在发生的颓废,——另一种是颓废用以自我造型、自我辩解、自取灭亡的道德。
  前者习惯于恬淡寡欲、严酷和暴戾——它在抵抗已经发生的颓废时节节败退,自我约束趋于瓦解……它不幸将与后者殊途同归。
  颓废即为正在穿衣束带准备起身的死神?
  81
  我在形式上横逆暴戾,在内容上弱不禁风。
  狮子也是这样:凶睛闪闪却无从识破即将踏空的陷阱……侥幸绕道却无从绕开逻各斯的结局。
  82
  使人愉快,如同将一株奇葩移到阳光下——使他愉快也使他的戒心消解于无形。
  令人痛苦,或可一针见血,使他的弱点得以暴露——迅雷不及掩耳地戮到他的痛处!
  我们排兵布阵,第一要着是诱使异已的势力互相消灭;再就是迫使亲已的力量相互抗衡——如此这般,只消运筹于帷幄之中即可凌驾于诸天之下。
  83
  谁诚实地拒绝道德的普遍实践?谁坦白地否认人类的共同目标?
  查拉图斯特拉果真诚实吗?我果真坦白吗?人类是力的集合与疏离,各个人为了利用和控制他人而拼死用力亦拼死斗智斗勇斗奸斗诈……或许,谁像玩陀螺一样玩转道德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84
  我巧舌如簧滔滔不绝万语千言,犹如层层叠叠的波浪汹涌向前,却在阴森森的岩壁上轰然破裂而天花乱坠……瀑布般灿烂的钻石涌入漂泊者的眼中,辽阔的万念丛生迫使、诱使、唆使辟畜本能展现无遗,仿佛浓浓夜色中磷光闪耀的海洋——火烧牛尾的牛群效应仅仅是古老的传说?啊,口是心非倒真是一种极高超的艺术?
  85
  我从不呼唤事实。因此之故,任何事实都决不会在我的视野中不识相地哭声震天。
  啊,它们知趣,也晓得我宁愿呼风唤雨。
  86
  我的篮子太小,只盛得下诸多事物的翅膀而盛不下它们的眼睛。
  或许我可以将诸多事物一一陈列在海市蜃楼中供所有人静悄悄地神往。
  87
  人们在我的诸多高论中难以寻觅事实和数字的痕迹。他们就像西绪福斯一样白费力气。
  因为供我垫脚的东西既非事实亦非数字,而是色彩斑谰的云朵。
  88
  我不是人。我是欧洲战争歇斯底里和恐怖主义的军火库。
  我切齿号叫:我的同类像跳蚤一样除之不尽!所以,非发动战争不可!
  我要呼唤黑死病!要呼唤更多的圣巴托罗缪之夜!要呼唤从未有过的伟大的政治——但是有一双手铁钳般紧紧扼住了我的喉咙!
  谢天谢地,死亡战胜了疯狂。
  89
  基督教是女人的宗教,是贱民或群畜的宗教,是对抗高贵者、贵族、优越者、统治者的宗教……
  因此,法国革命是基督教的女儿和继承者,它具有反对等级、高贵者和最后特权的肮脏本能……
  我忽然感到脸上火辣辣疼痛难忍——谁迅雷不及掩耳重重抽了我一记耳光?我并未听到雷鸣,却看到自己半爿脸红肿得几乎埋没了右眼……
  谁生见神灵活见鬼魅,他就是一滴永恒的泪珠!
  90
  生命本能的有限屏蔽,性器和性行为的有限模糊;血腥杀戮的无限申诉,疯狂劫掠的无限谴责;所有这些“有限”与“无限”为文明社会迄今为止辉煌的象征。
  切齿号叫的声音愈来愈低,并且不再有气势汹汹的回声。
  91
  基督教运动是由形形色色残渣废物组成的退化运动,它并不表达一个种族的没落,它从一开始就是聚合在一起的病态构成物……因此,它不受民族和种族的限制;它求助于各地被剥夺继承权的人;从心底怨恨一切有教养的、占统治地位的东西;它需要一种象征来表达对有教养者和统治者的诅咒……它反对一切精神运动,一切哲学;它站在白痴一边,咒骂精神,怨恨天才、学者、精神独立的人;它猜测:他们身上存在有良好教养的、占统治地位的东西。
  所有这一切指控全是描述性的结论——诗人的毫无诗意的结论。事实和事实之间的联系;在我看来则全是隔靴骚痒的无稽之谈。
  猖獗地反对一切精神运动和一切哲学的人究竟是不是我啊?
  形形色色废物残渣——就算我废除了一切因果关系,这些人究竟居住在垃圾箱里还是废木桶里啊?
  92
  有教养的、占统治地位的东西——我骨子里有这类东西吗?就算我真有实有这类东西,难道也真有教士因此而莫名其妙怨恨过我吗?
  当面锣对面鼓撒泼攻讦性慌言——难道我真会脸红到耳根还不止?
  93
  基督教的疲惫是种族的疲累,趋向睡眠,趋向更深沉、更长时间的安息,趋向死亡……死神以睡眠的形象出现,与基督教徒内在的颓废相辅相成,共同作用……丧钟为谁而鸣?
  然则,基督教的终结被无限期推迟,而死神的黑袍却不由分说地飘落我的头顶……谁笑盈盈的目光注视着我缓缓融于深黑的旋窝?
  94
  我是教士之子。
  我大义灭亲:公开指控教士在光天化日下蹿上婆罗门的阶级,而把无数死魂灵推下深不可测的泥沼——并且金鼓齐鸣杀声震天地在欧洲创立了种姓制度……
  何谓反坐?难道我竟至于大义灭已!
  95
  我是史上罕见的造假大师,迄今无人匹敌?
  我伪造基督教在欧洲创立种姓制度的活剧,费尽我与诸位同仁之力却不知为何拉不开序幕?
  我伪造长长一列苍白的智慧木偶——东土哲人竟有言在先:首作俑者,其无后乎!
  我伪造查拉图斯特拉的斑斑劣迹,夜半扪心,竟喜极欲狂——只因遐迩无人咳一声怪嗽,薄如蝉翼的窗户纸这才胜似铁石。
  我伪造狄俄倪索斯哲学,除了山呼海啸的断言,就是古已有之的万物轮回、游离于因果范畴的权力意志,根除人性的超人之茫影……难道潘多拉的另一个盒子所秘藏者全是诸神吃剩的杂粹?
  我伪造千年帝国之空空荡荡——为何光溜溜的赤脚竟滑下深不可测的渊薮?
  啊,求败得败的另一面:求胜得胜!
  96
  我为何对中世纪的火刑不屑一顾?为何对教会上层人士的敛财之举未置一词?为何对圣巴托罗缪之夜视而不见?
  无关痛痒,则我何必语惊回座,庸人自扰?
  97
  所谓“优等人”这个鲜活的概念,究竟是教会创造的还是我发明的?
  啊,谁有专利权并不重要,谁把水搅浑的也无关痛痒,真正生死攸关:我们从浑水中看到何事何物?铁的事实:各有所见,各有所悟,各有所得,各有所成。
  啊,序幕之后就接着第一幕?
  98
  奴隶从何而来?主人从何而来?国家从何而来?教会从何而来?究其实,所有的“从何而来”都是废话,旌旗所向,剑戟所指——“我欲得到何物而没有得到”——这就是我从火山口伴随着喷发的熔岩遽尔出没的终极因由!
  我憎奴隶。我爱主人。我憎上帝。我爱超人。因为我就是主人,我就是超人。我自珍自爱而不及其余。
  99
  所谓生命,就人类而言,各各自有其生命。我竭尽所能有利于一已的生命,必有损于他人的生命——甚至会凶恶地杀戮或阴险地谋害他人的生命。
  人类生命历程必有智慧闪光,它照亮了悲惨的“丛林状况”,自有冲出蛮荒的梯次举措,伴随而来的道德、律法、政权、宗教醒目地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在升华生命的同时也损害着生命——愚见曲解或殊难避免,歇斯底里、河西狮吼则又何必?
  100
  我一再容忍“失算”则必为无数“失算”缠身,若不有力地颠倒善恶,试问又如何突出失算的重围?
  101
  如果世界在本质上是虚假的,则“谎言满天飞”就极具自然的特性而无可挑剔。谁不趁乱参与这空前绝后的“谎言的游戏”,谁就是整日鼾睡不醒的招风耳光生!
  102
  我的断言往往流于山洪暴发般的呓语——教士们所有的献身对生命的益处小于他们的胡作非为对生命的戕害……谢天谢地!总算在洋洋洒洒的数百万言中寻觅到这来之不易的数十个字—— 一粒粒光辉夺目的钻石啊!以此推论,相当于半个教士的哲人一以贯之的坑蒙拐骗与其时而天良发现的献身精神对生命的损益比,或许更要令人为之精神一振!
  然则,盛夏之时的垃圾堆却为何并不因此而收敛猖獗的异味?
  103
  在一个社会中,如果存在不结果的、没有生殖力的、破坏性的成员,如果这些成员有比他们更衰败的后代——或消灭他们?或冷眼旁观任其自生自灭?或欣赏他们的衰败和更衰败的后代,并捧腹大笑而乐不可支?
  啊,何以我跟他们如此相似该不是一副模子倒出来的吧?
  104
  我对高贵者和有权者的颂扬,如同我对基督徒和犹太人的诅咒,滚动不息,回声隆隆。
  然则,高贵者和有权者全都是聋子,他们没有听进去一个钻石般璀璨的句子。恰恰相反,基督徒和犹太人却一字不漏牢牢记住了我对他们全部阴惨刻毒的诅咒!
  难道这就是我疯癫的密码?
  105
  洪水般的鄙视,猛兽般的撕咬——我把自己想象为洪水猛兽,并且把一切凶险的肮脏的字眼统统化作箭矢,足以把所有的犹太人和基督徒全部射杀……我切齿号叫:为他们建立疯人院!莎士比亚说世界是一座监狱……疯人院就是监狱!把罪犯、税吏、法官、女人、病人全部关起来……事实上仅仅把我一个人关起来,关在疯人院,关在棺材里,关在此岸……世界就已经获得片刻安宁,所有人都在胸前划十字,求我安息!
  我……偏不!
  106
  谁说我具有怪兽般的残杀欲、劫掠欲和破坏欲?我仅仅以查拉图斯特拉的名义公开宣告杀戮和劫掠是人类世界两大真理而已!
  谁说我是满口獠牙的吸血鬼?我充其量有两颗獠牙:左边一颗!右边一颗!
  你们夸大其词,恶语中伤!
  107
  我看见的是金色的麦穗,收获并且吞到胃里却尽是死鱼烂虾,吐得满地的全是我自己的五腑六脏……心理腐败外化为蜿蜒的异味:新鲜的面包为何被陈腐的鱼虾摧毁?
  力的平衡受挫,由此产生天上的基督和深渊里的怪影。
  108
  麦苗的根扎在泼满了排泄物的土壤里,莲花出于污泥而不染——这里惟有朴素的自然法则而毫无所谓阉人的色彩缤纷的障眼法。
  109
  我对女人的痛恨和鄙视莫名其妙:没有女人会有我吗?没有我的妈妈和妹妹,我疯癫之后将何以自处,难道让我扑向神父冷如冰窟的怀抱——或许恰恰相反?
  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莫名其妙,谁已明其妙,请吐露口风!请畅所欲言!请一针见血!请……勿血口喷人,行吗?
  110
  所谓“低等人”或“劣等人”或“群畜”之内涵与外延,岂能以“充满怨恨”而一言以蔽之!
  所谓“充满怨恨”也者,谁比得过我——请看我心中的烈火!请看我四周的柴堆!
  111
  我发现:权力意志是磨盘转动的中轴,它为我们提供很少、极少、太少的解渴的血浆:为何有利于最卓越者的势态或机遇没有发生:最强者和最幸运者是软弱的、太软弱的——如果他们屈服于群畜本能?屈服于弱者的胆识和多数人?
  我的武断多如牛毛,随手一抓一大把。然则是我自己蓄意屏蔽又一个“恰恰相反”:卓越者之所以卓越:蒙骗和诱导所谓“群畜本能”为自己“火中取栗”。妥协即相互退让或“屈服”是社会形式没有天天爆炸时时粉碎直到“玩完”的惟一缘故或最终因由。
  有人发现:同归于尽:人性根除:丛林状况。所谓以“权力意志”为中轴的磨盘还能呼呼生风地转动吗?
  112
  我看见所有哲人和科学家都跪倒在达尔文学派所揭示的生存斗争的残酷现实面前——也就是说,我到处看见:高高在上的,最后剩下的,是那些羞辱生命和生命价值的人。
  然则,我大约看走了眼:达尔文主义和社会达尔文主义,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羞辱暴君或奸徒的生命与羞辱生命本身风与牛不相及。
  然则!我自己拜倒在萨蹄尔刺玻青天的阳具面前直到拜成了黑色的铁偶——羞辱生命和生命价值的人,原来是我的匍匐在地的影子。
  113
  谁诱使强大灵魂的勇敢、慷慨、杀戮、劫掠、卤莾、无度的倾向误入歧途,直至自我摧毁?
  以我为例:相同者相似者近似者命已铁定,谁也无力回天。
  114
  因为真实的忏悔和虚假的拯救:所有的基督徒都是疯子。
  如此的低劣和疯癫,惟有已然命定的、病态的群体才有可能触发最终的危机而不可收拾!
  基督徒之外无疯子!
  115
  雨果疯狂地认为:“在畸形的躯体中可以有美好的灵魂”;颠三倒四的柯南道尔则补充说:“在美好的躯体中可以有丑恶的灵魂”。
  在这里,“可以有”绝非“必然有”,普通人看不出任何疯狂的或颠三倒四的影子,但与众不同的犀利目光能看透地底、穿越时空——谁还有异议?
  116
  呕吐物和排泄物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种种因由——视而不见、掩鼻而过即可。
  他们来路不明,但去向尚可辨识。
  117
  羞于悔罪绝非罪上加罪!
  以罪为功以耻为荣的灵魂比苍天高贵百倍——伟大的神魂颠倒者如是说。
  所有居心不良者,请洪流般汹涌到此岸来!
  118
  世界的智慧和权力乃是所有尊贵物的总和——我在其间崇高的地位依我的贡献为转移。
  我的贡献最为重大最为杰出并且无与伦比无可怀疑无可撼动。因此之故,它屏蔽了所有人的贡献也就屏蔽了所有的智慧和权力。
  我绝对尊重“失算”!我绝对弃绝“自省”、“自伐”!我绝对唾弃所有一切善意的恶意的全面的片面的切中死穴的不痛不痒的所谓批评并且立即反手加害于明处暗处大大小小的起哄者!
  所谓“千分之一的诚实”早就是百分之百的谎言!与其沽名钓誉,不如坐享实惠!
  然则,世界的智慧和权力烟海茫茫——那就任其烟海茫茫!
  119
  我所唾弃的诸如“理想”、“正义”、“公平”、“美德”、“理智”、“廉耻”之类的词藻,往往又不由自主自舐唾余——世界是荒诞的,我举止荒诞终究情有可原而无可厚非。
  120
  爱是寻死而憎是觅活。
  然则,我最终的选择仍游离于两者之间——我抱着马脖子号咷大哭:号一已之真痛,哭一已之真苦,与虚假的畜牲何干!
  121
  理智在排山倒海的污物中沉浮,——它岂能出污物而不染?
  122
  我的一切言辞都是地上的石块。它飞起来首先会击中口无遮拦的喉舌。
  123
  巫术的事实:大量的人在伤害他人并想着害人时产生的快感,并且在思想上纵欲以及作恶时倍感强大。
  谁指着我的鼻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早已自认是巫术之父和巫术本身以及巫术的产儿。
  谁在此时此刻产生了强烈的快感——则又当别论。
  124
  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耗费大象和鲸,海豹陈尸江岸惨不忍睹,接踵而来而至的是生命的衰竭。运动的对手被迫挥霍原本不济的能量;她们很快筋疲力尽,加速度滑下长长的斜坡……照理应当隐藏的一切本能,像野狗似的奔跑出来,最粗暴的需求一下子理直气壮,仿佛上天入地都有道理……人们双目紧闭,满嘴胡言,把手伸到能抓到沉甸甸的东西之处,而复仇忌妒之心在无止境的愤怒中寻求满足……如此这般,居然就没有根除人性的超人立足之地!没有权力意志畅通无阻的正午时刻!没有妙不可言的轮盘轧轧旋转!
  这种糟糕的惨况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便是可鄙的衰竭,一种普遍的沦为奴隶……德意志的不道德的世纪开始了……
  此时此刻歌德在做何事与我何干!
  衰竭?除了我会衰竭谁还会衰竭?
  125
  我将基督教看作是迄今为止最具诱骗性的灾难,看作不详而又狰狞的弥天大谎;我将他的薪火相传熄灭于浅浅的污水之中······我要击毁它的半个或大半个阵地——我要跟它决战。
  基督教则仅仅将我看做——难道它会正中下怀地恭维我是圣人?如果它天才地猜透了——我本来就是一个半羊半神的萨蹄尔!
  126
  基督教是群畜道德的神圣化;民主则是自然化的基督教。
  事实:第一步:他们摆脱束缚——他们解救自我互相吸引而啸聚城市,以求人多势众而达到目的。第二步:他们进行斗争,要求得到认同和权利等。第三步;他们将权力的代表人物拉到自己一边,借机占有大权甚至独揽权力······
  然则,群畜做的并没有我幻想的完美而一气呵成······把臆想假冒事实的是我而并非群畜。
  127
  在基督教中,可以分为三个部分;1)各种形式的被压迫者;2)各种形式的普通人;3)各种形式不合格的人和病患者。基督教与第一种成分一起反对政治权贵及其理想;与第二种成分一起反对各种与众不同的人和特权者;与第三种成分反对健康者和幸福者的自然本能。
  如果取得胜利各种形式的普通人就会站到前沿;因为基督教要接着说服健康者和幸福者充当其事业的斗士,同时也争取有权力者来对付群众······
  如此这般的一幅幅连环图景,有马基雅维利的深刻影响,有演绎儿戏的顽劣倾向,有凭空杜撰的显著痕迹——谁见过所谓“不合格的人”和病患者合谋反对健康者和幸福者的事例?
  我的言论中似乎晃动着战略家的影子,——我有太多的刻骨仇恨已属病态;讳疾忌医的后果则殊难逆料。
  128
  我常常念念有词的所谓“高等人”之类,除我之外,究竟还有谁?所有哲人和科学家都跪在飞扬的尘土中瑟瑟发抖,——还有谁称得上“高等”和“优等”?
  我和我的影子则早已凌驾于“屈指可数”的高峰之上!
  129
  卢梭,偏爱穷人、妇女以至芸芸众生,这个流浪汉完全处在基督教运动中;奴隶天赋的所有丑陋的道德和肮脏的品性,都可以在他身上看到,包括最令人作呕的欺骗性——此人竟然要宣扬正义!他的对立面是拿破仑:推崇古典,藐视人(像我一样!)
  如此这般隆隆作响的霹雳会击毙卢梭吗?不,世界是虚假的,我的所谓霹雳也是虚张声势而已——被它击得粉碎的不过是我的妄想而已。啊,我与卢梭并无私怨;他非议暴君,而我仅仅在语言上暴虐无状而已。
  如果拿破仑藐视人,他的士兵也是人——他还能打胜仗吗?
  130
  人的生命,如不处在一定的社会形式之中,如拒斥文明熏陶弃绝道德约束而任其发泄生命本能,必跟街头巷尾的野狗毫无二致;随地便溺,随处——何必说穿啊?
  131
  所有哲人都以悲悯的目光注视着我高抬的下巴,我却冷冰冰地转过身去,让这些隐隐的萤虫之光消失在我庞大的背影里······
  请记住我不朽的箴言;即令强撑,也要强大!
  132
  法国革命之力和我一人之力较量的结果:它略占上风。
  133
  诱惑者是卢梭:他使女人再次松绑!
  谁主张把女人捆得越紧越好?
  如果卢梭是道德狂,则我就是当仁不让的变态狂?
  屏蔽之后或有一线天光······
  134
  我给画中的饿虎注入强大的活力而又切齿号叫:战争是生命之花!生命是战争之果!
  饿虎从招贴画中一跃而出并且口吐人言:要来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血战!
  135
  难道所谓“平等”要抹杀人与人之间生理上或智力上的差别?这个潇洒的动作把水搅浑是铁的事实,却很难将其称为“神秘伎俩”······人格的差别或贵贱的分野——你的手已触到敏感之处:滚开!
  136
  我断言:对“正义”和“法律面前平等” 的否定,必消除紧张、敌意和仇恨。
  然则,这个断言本身就是一个凶险的谜。并且,它跟斯芬克斯之谜迥然不同:谁猜透了它,必对谁刀斧齐下!
  137
  我似乎将“群畜”这个字眼用的太过于得心应手:它在我的辉煌大作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它很刺目?我的本意就是刺瞎这些心惊胆战者的眼睛!
  人们试图给予群畜一种更高的等级——最荒唐的误解!!!同样错误的是,将导致对群畜特性的同情描绘成我们天性中更珍贵的一面!!!
  群畜:奴隶;穷人和工人;痞子和病夫。
  有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居然说我不是以个人好恶而是站在大多数人的立场发表意见!
  究竟谁不可救药!请一位智者来嗅我的气味必见分晓!
  138
  谁冷酷地投射思想闪电劈断我的四肢,我必哀嚎着向狄俄倪索斯提起最强烈的控诉!!!
  139
  我冒险地向欧洲的民族主义浪潮宣战!然则,它越过我的头顶滚滚向前,我却毫发无损,烫得笔挺的礼服依然笔挺。难道谁也没有把我的疯狂真当回事?
  140
  事实:感性高于理性。它弃绝理性而自我纠缠而不知所终。
  事实:原始感性中绝无理性的地位······所谓理性萌芽的芬芳不过错觉而已。
  事实:灿烂的感性驱逐阴暗的理性而野马狂奔······摔死即解脱,有何不美!
  事实:感性与理性决裂,往上攀援可探绝顶,往下回旋可窥渊蔽·····洒泪未必空洒?溅血来必空溅?
  141
  权力意志为何不能颠倒黑白而粉碎事实,我尚在深入思忖,以求有所突破。
  142
  有机物的所有功能归结为权力意志。难道这权利意志就不能入侵无机界吗?入侵者即主宰者、统治者、辖治者、支配者!
  143
  我断言:肉体仰仗于意志的律动,在他受到最好的控制时陶醉般地享受自我。但在躁动的意志放纵它一发不可收拾时,“享受自我”或“自我享受”也就异化为强弩之末。
  144
  如果利己主义的一统天下依然固若金汤,那就不妨故作姿态推动利己主义百花齐放——为何不兜售园丁的利己主义?诱使他照料其他事物,碧如照料伊壁鸠鲁精致的花园?
  145
  我的“理论”;既无“理”的生存时间,亦无“论”的腾飞空间,所以只是一堆惨淡的白骨,它最终能否成“精”,依其内在的权力意志孰强孰弱为转移。
  146
  权力意志的巨轮滚滚向前,所有物理学动力学心理学的螳臂当车皆被碾为碎渣而随风飘逝。
  权利意志不能不独霸天下!在他的脚趾头跟前,哲学是“枯”,科学是“朽”。
  147
  我最深沉思考和最漂浮想象,久而久之,海水中涌出挥洒钻石般晶莹水点子的美人鱼,也浮现占有她的黑手和阴森森的眼睛……
  我只想入侵她的子宫,成为她的半人半兽的产儿。
  148
  阴郁的冥想和喧哗的思辨之间,狭促逼仄,热浪滚滚,我挥汗不止无关痛痒,令我心跳骤停的,倒是涌流的腥膻扑面而来,却不见其似动非动蜿蜒飘忽的形影……
  149
  “为权力斗争”是权力者的常规陋习。
  “为生存挣扎”是高贵者的例外状态。
  群畜本能,好死不如赖活着。
  如果群畜无此本能,则权力者和高贵者斗无可斗,争无可争。
  150
  生命的总的特征:追求最大限度的权力。因此之故总会有单个的生命杀开一条血路先拔头筹。
  结论:既有群畜,必有恺 r>  151
  我痛感无从染指最高的权力,可惚惚之间,就有最大的腴词冲口而出……
  最高的权力者尚可从宽发落,最大的侮辱者必立即钉上历史耻辱柱……
  152
  权力趋向极端。回旋所向——云深不知处。
  153
  我的启蒙:每个生存者都来追求权力吧!啊,追求权力!追求更多更大以至无限的权力!权字当头,福禄即在其中!
  如有人问及所谓“每个生存者”是否包括群畜在内,我不假思索对答如流群畜只能追求劳作、服役、交租、纳税、当兵、牺牲的义务!诚然,他们也完全可以回到罗马时代去追求世代为奴的义不容辞。
  154
  法国的声音:“我控诉!”
  我等着——我倒要看看有谁来控诉我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子?
  我承认我经常性地虐称大多数人为群畜!我承认我犯下了骇人听闻的诽谤罪!
  然则既有人道庇护和人文关怀的巨大盾牌偏袒——我倒要看看有谁敢来公开绞死我?
  然则!我还要反诉法兰西的蛊惑:他把我唬成了神经病!
  155
  一将功成万骨枯:权力的形成和增长以无数生命趋零为筹码。
  功成身退:增长的权力嘎然而止,为更高的权力减压而自保。
  156
  权力与意志结合:水到渠成。
  权力与意志分离:望洋浩叹。
  权力被迫自焚:众叛亲离。
  意志悄然自缢:烟消云散。
  157
  世界万物运动不受外力制约,不会由外力引起……我需要运动的开端和中心,从那里出发,权力意志迅速向四周扩散……
  我一语道破了三大秘密:我的秘密,世界万物的秘密和权力意志的秘密!
  太阳?我曾经是太阳,如今是阳光下飘忽的幻影。
  158
  取消一切社会形式!
  人类一头扑入丛林,从此销声匿迹。
  眼睛由于幽暗和生死攸关的“寻求”而变作翡翠绿或玛璃红,而大脑则萎缩得跟猴脑不相上下。
  念念不忘取消主义,恶莫大焉。
  159
  先有鸡的概念,随后有鸡蛋的概念。
  我在“颠倒一切概念”还是“利用一切概念”之间游移不定,久而久之,产下一个怪胎,名曰“精神崩溃”……鸡的概念和鸡蛋的概念,始则旋转,继则摸糊,终则趋零。
  160
  在我看来,“原因”和“结果”都不是活生生的事实,而仅仅是一种虚伪的表达技巧,或用于胡乱标识的哗众手段。然则,如果“原因”当真是一连串虚妄的取宠手段,则“结果”恐怕就只能是和盘托出的持续疯狂?
  161
  从物种起源的观点看,个性化表明了一分为二的不断分裂以及个体的不断消逝,以利于继续发展的少数个体:每次都有大量的群体死去。
  基本现象:为了少数人牺牲无数个体,无论民族还是种族,情况都是如此,他们构成牺牲的肉体,以便产生能够继续这一伟大过程的特别珍贵的个体。
  事实:我已经拆除了有机界与无机界之间的樊篱;又一不做二不休拆毁了动植物和人之间的高墙与鸿沟······现在,该谁出牌——
  啊,就是为了塑造一个大言不惭的疯子,竟要呼唤黑死病,竟要如此这般慷无数“肉体”之慨,或许碍难启齿——或许,还可以重新洗牌吗?
  162
  丛林扑向弱者;扑向分散的孤立的或离群的弱者:断其项!毙其命!食其肉!吮其血!尔后大快朵颐!尔后狂笑不止!尔后再来一次——旧戏重演!
  社会则与丛林稍有不同:弱者趋向联合。
  163
  凭籍原因可以推测结果的概貌;根据结果就可以昭示原因的全貌。
  如果我的下场尚不足以使人有真象大白之感——我还有何话可说?
  164
  在我,除了排泄物尚有呕吐物;除开这些有异味的湿漉漉的垃圾,尚有——
  我为何到处血口喷人?
  很可能跟狄俄倪索斯的秘传脱不了干系!
  165
  何谓权力意志?
  一种莫须有的主宰、统治、辖制、支配的浮想联翩;一类宙斯或朱庇特都从未把持过的黑洞系统;一连串不可破解、不可通晓、不可识别、不可运用的密码符号······
  奉劝列位诸王之王,面对恍惚迷离的所谓权力意志,就像面对阿拉伯四十大盗的藏宝窟之门,实宜敬而远之!
  166
  自我正告:我的任何举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历史的重复或缩略。
  所谓“权力意志”,或许在未来的世界中竟招摇过市而通行无阻?
  167
  我们的苦难决不是想象的结果!有许多飞来横祸,难道不是挨了一刀的切肤之痛?难道不是被冷箭射中的最后挣扎?难道不是被喷溅满脸血污而千夫所指的戏剧性效果?
  谁种下绝对化,谁就会收获满地的铁疾黎!
  168
  我的眼睛看不到三步外的树叶,而我的尿却能淋湿万万里之外血红色的柱子。
  169
  渐渐地结成一个穿不透的网——我就在里面撕吃嗟来的血肉!
  170
  有一种色泽比其他色泽更多跟危险密不可分,并且逐渐地起到使人暴跳如雷或拼死挣扎的效用······或许这是另一个斯芬克斯之谜;谁猜到了它是尸布的色泽,谁就会立即被尸布席卷而去,从此不再露面。
  171
  如果理性的撕裂——则我的精神雪崩已是命已铁定?
  权力意志的四根支柱:主宰、统治、辖制、支配:它们是否有吃力变形的征兆和嘎嘎作响的端倪?
  有——有不如无?
  无——无不如有?
  二律背反狭缝中的玄机深藏不露——谁深以为然?
  172
  认知,或许就是尽力去理解一切事物? 如此甚好:我尚且能理解许多事物,列位为何就断定我不可理喻啊?
  173
  杀戮成风,劫掠成性、恃强凌弱、贪得无餍、起哄、纵欲、残暴、撒谎、愚蠢、抽搐、酗酒、无知、恐惧、精神空虚、幸灾乐祸、一无所有——这一切光怪陆离的特性在取消一切社会形式的乌有之乡早已受到供奉,并且激发狂热的心醉神迷——对此,我无限神往。
  174
  我弃绝社会,弃绝文明,弃绝文化。究竟有无优等人愿做我的同道同党同谋,我根据自己口是心非的渴望,当即唾弃了从容调查的算计。
  事实:切齿号叫的弃绝仅仅是野蛮的姿态,而悄没声息的唾弃则显示了文明的力量。
  175
  群畜本能——或许我不得不艰难吞咽这个肮脏的称谓:因为注视着我的层层叠叠的眼睛,既不像浩瀚星空如此一览无余,也不像马目牛眼这般懵懂无知。
  176
  任何有生命的物体都会尽其所能向四周扩张,征服以至消灭弱小者。在这方面出格地增强的“人性”表现:我们“扩张”的损害虽然表现出凌驾于对手的权力,同时也使对手更不屈服。
  啊,就人而言,这难道就是权力和意志的第一道裂痕?
  177
  我对所有过去的价值坚持采取嘲弄态度——出于我算定未来之人必对我百般戏弄并乐此不疲!
  178
  过去,我隐藏在群畜中;如今,群畜隐藏在我身上。
  我狂吸群畜的血——倒好像我的血已经被吸空了似的。
  179
  特殊的快乐是一种普遍的痛苦。
  180
  为了实现自期之至高目标,我必须自觉地将反复产生的强烈意识体系化、章法化,显示出清晰的精确性和光芒四射的通达性——为何人们看到的却是一片茫茫的黑色沼泽?
  181
  世上并没有意志:既无坚强的意志,亦无软弱的意志。
  然则,意志是一种力学上的绝对失衡,一种上升到波峰意识的胜利——即将出现的浪谷意识则可忽略不计?
  说无即无;说有就有。
  因此之故,人们并不相信我的诗情画意,也对我的迷幻哲学不屑一顾。
  182
  我们最神圣的信念,我在最高价值方面不可改变的东西,是:我们肌肉的判断。
  难道对一切价值的毁灭性打击,全是我的肌肉干的力气活——对!肱二头肌功不可没!
  183
  重大的主要活动是无意识的。例如,我在设计《权力意志》这栋主楼时就一直在盲写——而盲写的前提是绝对失聪。然则,绝对失聪和绝对失明又不可避免地导致绝对失语,乃不得不紧急召回一盘散沙的纷纷落草的荒疏意识,而这类一地狼藉的腌臜之物已不堪大用。
  啊,既无意识,必无意志——难道权力意志已失踪多时?
  184
  我所意识到的东西何其少!而这少量意识到的东西只会导致谬误与混淆!
  这是第一个摧枯拉朽的判断!根据这个判断递进的第二个判断是:既然意识有百害千害而绝无一利,那就必须自毁意识!自灭意识!自摘其宇宙中唯一智慧生物的桂冠!自绝于死无葬身之所而化作滚滚烟埃!
  185
  成见尚非偏见;偏见尚非极端;极端却反而孕育着火光闪闪的洞见。
  186
  生命本能比人类理性优胜之处,我令莱茵河向维斯杜拉河、塞纳河、多瑙河、苏伊士运河、英吉利海峡一一倾诉······
  187
  或然性在108楼立即转变为应然性:从楼顶跳下去!
  188
  意识,只有当它是有益的时候才存在。我的意识永远存在,因为我断定它永远有益。
  189
  没有汪洋大海般的物质,就没有我的没顶之处。
  190
  认知者绝对避免自我认识,并把自己的腥膻藏匿在众多的面孔里面。
  191
  在我的著述里,所谓的“因果关系”就像善解人意的仆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否则即为“恶奴欺主”,打杀了事。
  192
  我穷其一生(疯癫的11年除外)都在自我拷问!究竟谁供认不讳而又挺案不招?
  不!凡属向一切价值喷出烈火与鲜血并且与之同归于尽的事实均已钢浇铁筑屹立于世永垂不朽!
  不!凡属自省自悟顾影自怜又反脸自傲欲藏欲露欲盖弥彰的可考之证可查之据可稽之案皆已一笔勾去销毁无存只剩下犬牙交错的依稀影子!
  193
  我!万语千言,最终关系到 的并不是人,人将被克服!
  我不是人;所以我无须自我克服!
  194
  人必为自己的疯狂所克服。
  我算不得料事如神!
  因为这样克服并不彻底;疯人尚有人性,人影,尚有模糊的意识,尚有扭曲的视像,尚能口吐人言并且吃喝拉撒鼾声如雷!
  195
  智力——我们如果不需要它,就不会有它;如果我们对它的需要不是这样;如果能够以另外的方式,它就不会是这样。
  我得记住自己的话:需要产生智力,塑造智力,造就智力。
  196
  强盗逻辑以独裁者的面目出现,它首先要除掉形式逻辑,尔后不由自主将雪亮的刀锋对准自己······将他杀与自戕的活剧落幕——它何时落幕啊!
  197
  没有“认知冲动”,智力永远是各种欲望的奴隶。
  198
  所谓“有容乃大”不过是虚假的海洋而已。“无欲则刚”倒真有一个“恰恰相反”;死者无欲。
  199
  珊瑚虫已经意识到堆积如山的东西是它们建造的,由它们组成的,它们是有生命的,坚固得可怕的山。
  珊瑚虫在生前都有意识,如同我在死后仍有意识,仍有欲望,仍感觉到我从火山口出没时火花纷飞——旋即黑屏……何以如是?
  200
  吹毛求疵,终于求疵得疵——不过是肉眼看不见的“疵”。这种“疵”日积月累,终于聚敛一个毫光闪闪的针眼,任荒诞不经的驼队从容穿越而去。——前头就是绿洲?
  201
  为了穷尽一切——一滴水不成其为何流!我藐视迄今为止的哲人,又何能重视未来的哲人!如果我从冥想的黑洞和思辨的荒野创造的权力意志,万物永世轮回等等业已穷尽哲学的河流,我立即就会变成石头的或木头的世界之蛇!
  202
  “永恒”绝对属于世界。任何东西想要永恒,它越是迫不及待,就越有可能立即破灭。
  203
  假如黑格尔是疯子:我首次以冉·阿让的悲惨形象出现,第二次以憨豆先生的嬉哈形象出现,第三次以浮士德蛊惑甘泪卿的青葱形象……如此这般,我何时再以冉·阿让的悲惨形象出现?诚然,“何时”并不重要:不论我转多少个圈,我都还是幼稚园的小天使?
  204
  圈子划得无穷大即与画地为牢一刀两断!
  我和无数兔子的玛瑙红眼睛久久对视而捧腹大笑乐不可支——啊,谁笑到最后则暂无定论。
  205
  难道万物转圈的规律性蒙骗了我们?
  不!假如规律性于我有用,它就是真的。反之的反之,它就是颠扑不破的。
  206
  啊,悲惨!我们的眼光,尚且不过游移在世界的小而又小的角落而已。
  207
  人在本能方面是确定的,所以,跟它有关的数字比例产生相似性。
  然则,人需要开化吗?需要文明吗?需要读书和书写吗?需要社交、友谊和爱情吗?如果所有人都需要“脱毛掉尾”,由此产生的种种适合时宜的变异及有关数字自会逸出相似性,“混乱”和“误导”不过是杞人之忧而已。
  208
  认识和理解世界不能一步登天。
  我寥寥数笔描述的“超人”,只因“根除人性”之不易,至今仍是模糊的“梦中之物”,就是一个孔武有力的例证。
  209
  与生理学价值比较,道德价值仅仅是虚假的价值。
  然则,我用真实的生理学价值否定虚假的道德价值,我也就肯定了道德价值的世界性或世界意义:因为世界是虚假的。
  210
  我把“因果关系”推向“因果报应”,让两者迎头相撞,同归于尽,亦即同归于一种古老的迷信。或许,给“因果关系”贴上“年青的迷信”更为精致,更为巧夺天工而出神入化。
  211
  权力意志既不是生成,也不是存在,而是最使你神魂颠倒由不得你不受感染的完美激情——听啊,这就是最使你迷失自己由不得你不回头的心灵歌声!
  原来,我既不是哲学家狄俄倪索斯的神秘弟子,也并不情愿作半羊半神的萨蹄尔,倒千真万确是你为何死不回头?
  212
  我认定:每个特殊的物体都力求成为整个空间的主人,将一已意志物化为权力向外扩张,并且击退抵抗其扩展的一切阻力。它不断遇到其他物体同样的追求,最后与那些跟它有亲缘关系者取得妥协(统一):接着,它们便一起密谋攫取更大更多的权力。这个过程将永无休止……
  人类社会在漫长岁月里大体上也是如此这般刀斧见红。并且——万物永世轮回决定了人类世界永远血腥、绝无宁日!
  213
  战胜冲动,意味着在大多数情况下及时地阻止和拦截它,也就是说,因冲动之力量未能释放继续积聚而加大危险。
  然则,牢笼的反面就只能是放纵?
  214
  智力和欲望是更高级的器官;行动、感受和情感这类更高级器官,互相融洽,彼此交织,提供养料——难道谁会当真?
  然则,我这是在大展歌喉——难道谁会当真缓缓地回头?
  215
  “群畜”认为用血汗挣来的面包是真中之真,善中之善,美中之美;恰恰相反,特殊的人会在其他事物上诸如杀戮、劫掠、蒙骗、奴役、践踏等等事物上拥有最美唯美美不胜收的价值感。
  世上惟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情仇。例如,我抱着马脖子痛哭流涕切齿号叫:“我受苦受难的兄弟啊!”难道有谁明白这是何缘何故何爱何仇?难道谁会假装不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我疯了才有如此这般出人意料的结果;如果不是因为我远未根除人性就决不会发生如此震撼人心的戏剧性效果;如果不是因为我所固有的权力意志居然玩忽职守也不致出现如此这般令他人笑到最后的黑色苦果……谁大谬不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当真无可挽回地疯了!
  216
  弱者为何也残酷?原因恰恰在于强者在他们身上点燃了残酷之火。
  在这里,令我恼怒和发狂的原因,恰恰在于又冒出一堵“无中生有“的墙,有缘有故!既有缘故,必有结果!我想要一头撞过去——然则:时候未到!
  217
  如果弱者也残酷,世上就决不会有不残酷的人:残酷人人有分。所有艺术家尤其残酷:他们千方百计,要使他们的体验具有强大的力量,将他们的痛苦变成普遍的痛苦!尔后——看哪,断崖!
  218
  谁既享受肉体上的折磨又享受精神上的摧残?特殊的人自有特殊的能耐:把忍受熬煎化作享受啮咬……
  然则,谁能享受永恒的熬煎和啮咬?
  219
  我从疯癫的撕扯中获得至高无上的享受。果真如此,我又为何憔悴不堪,行将就木?
  220
  古罗马凯旋的统帅从战车下的金轮子以及链条拴住的俘虏得到的东西——并不是从奢侈品本身获得的诸多享受!统帅们之所以心花怒放!战车在无数人身上走过,将他们压扁或辗碎。
  纵然这些统帅从吃掉俘虏到辗碎俘虏已经上了一级台阶,如要登堂入室,还得将俘虏变作奴隶,变作会说话的工具——我若是再将工人变成群畜(会发声的工具)或许并非善策?
  不!根据万物轮回的网罗,他们有朝一日还得被吃掉啊。
  221
  最受称赞的行为与性格,是作为力量必要元素的谋杀、偷窃、残酷、伪装。
  普遍的称赞还是我的称赞?
  最受谴责的行为与性格是爱(对于想占有的东西的珍惜和重视)与友好(对于想继续拥有的东西的珍惜)。
  普遍的谴责还是我的谴责?
  我为何将一已的称赞或谴责假冒普遍的称赞或谴责?或有难言之隐,或有逆反心理,或有莫名其妙,或许——我料定自己遭遇谋杀的概率小得大可忽略不计。
  所谓“力量必要元素”云云,你总不能空口无凭指控它就是口蜜腹剑吧?
  222
  黑大氅潇洒地舒展,扑入的天光瞬间熄灭,铩羽纷纷,次第零落。
  箭雨无形?战云无影?
  223
  所有道德其实只是一切有机物为适应环境、获取食物、赢得权力而遵守的经过美化的规则。
  如此这般,我对道德的大张挞伐岂不成了故弄玄虚,无的放矢?
  如此这般,一旦取消道德亦即取缔游戏规则,所谓“一切有机物”如何生存暂且不论,而大眼瞪小眼的人们还玩不玩国家、私有制和家庭的把戏?
  如此这般,我在冥想和思辨中无数次蓄意把水搅浑,究竟所为何来?难道就为了自我消遣的同时也媚眼乱抛地为他人所消遣?
  224
  一切美德皆处于生理学状态:首先是有机物的主要功能被认为是必要的、美好的。一切美德归根到底是高尚的激情和提高了的状态。
  如果是这样,我对美德的嘲弄、轻蔑和诽谤又作何解?
  啊,取消一切社会形式则万事大吉!
  225
  绕了四万公里大圈子:原来美德就是权力意志:从受阻中获得强大的意志;从对抗中攫取更加强大的权力。当初真不该剑拔弩张:道德狂与变态狂殊途同归!
  226
  我们的道德感是一种综合,是我们前人所有主导的与从属的情感的共鸣。
  看哪,我是何等的心平气和!何等的通情达理!何等的情致殷殷!长此以往,难道我会因疯人院里形形色色的“举止失当”而潸潸泪下?
  227
  无论在何处都流露出渴望将他人踏在脚下的权力:没有这样的权力,就凶险地抢夺这样的权力!没有这种被踏在脚下的人,就狡诈地造就这种人!
  谁?在这里没有明确的主体就成了哑谜——恭请诸位兜几个圈子寻根究底!
  227
  有一些人渴求权力,甚至甘愿忍受明显的不利,牺牲幸福与安宁:野心勃勃的人。
  难道我这是通常所说的“夫子自道”?不,这仅仅是读到此处者可能的选项之一。
  228
  假如历史以这种方式被占有——优胜者和裁判者的王国。
  结果:历史如戏。
  假如历史被我所独占——权力意志、万物永世轮回和超人的永恒的王国。
  结果:戏如历史。
  假如历史是公共的、自由的、开放的湿地:它就会长出事实的森林。
  229
  将自己完美化?将自己视为十全十美?我并非向来如此。哈德曼1875年给我照了一张像片。那是在巴塞尔,我31岁。谁久久面对如此这般的自我而不深深陶醉?我就在那时给自己贴上了十全十美的标签。啊,我忘了一切皆变这回事。我决不会永远正当盛年而又英气逼人!我的老师李奇耳就是我的镜子!然则,当局者迷。我自己美好的外貌、横溢的才华、自期之至高希望……这一切美与力的必要元素构筑十全十美的樊篱反而将我囚禁起来……我从不内视从不自省,从不反求绪已!难道我真的怕当圣人?
  230
  爱是受难?是找死?
  憎呢?它迎面给我一记重拳,将我打入一片漆黑的混沌世界:我记不起何时戴上的铁连环?何时穿上的紧身衣?我记不起啊记不起!我何时瘦成了黑色的骷髅?何时长出了——基督啊!耶稣啊!我还有救吗?
  231
  即使你身强力壮、精力充沛,有限制地禁欲,时时处处对可欲之物保持灵魂的,清醒的谨慎,这属于生命的伟大理智。
  啊,我居然说出了如此这般的至理名言?可刻之于金!凿之于石!然则,这生命的辉煌理智,我有吗?我唾弃禁欲,更应弃绝纵欲!
  我口是心非,就绝无恶报?
  232
  隐忍不发的激情,乃是闸门后真情的洪流。
  233
  在动物那里,爱情促使产生新的武器、色素、颜色、形态;尤其是新的运动、新的节奏、新的诱惑声音和手段。谁听到过泥潭中被冷落的影子绝望时发出的技巧精湛的蛙鸣……爱造就了钻石般的光芒——它能否照亮青蛙的绝境或许对运动学家这才事关重大。
  234
  蛊惑民心的艺术:瓦格纳(为德意志民众),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
  所谓“蛊惑民众”,就是“妖言惑众”。我是否建议德法两国当局……圣女贞德……我为何迟疑不决?午夜已过,月色迷茫,我为何还在湖滨小道上心事重重地转悠?
  235
  或许人们对我的“语惊回座”已然司空见惯,所以不论我如何颠来倒去地故弄玄虚,他们一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例如:社会普遍对身居高位的专横独断者多有微词,而我则将这类批评一律斥之为“诋毁”。我早已习惯于将民众污蔑性指称为“群畜”,甚至绝无脏口脏舌的些微自觉——或许那时人们已普遍将我视同失常者,实在不必与我计较是非长短。
  莫非这就是油腻腻的人文关怀?
  236
  人们历来对自己的评价就比别人对自己的评价高。这是确凿的事实。但也有两类例外:自我苛评;自我膨胀。前者之极端:妄自菲薄自虐自残自掘坟墓而销声匿迹。后者之极端:妄自尊大自欺欺人自我爆炸而烟消云散。
  237
  摧毁群畜美德!摧毁普遍的惰性!
  摧毁信任:怀疑!骚乱!瓦解!崩溃!
  摧毁敬重:藐视,轻蔑;他人即仇雠!
  摧毁真理:有损激进的生命,有害焦躁的灵魂。
  摧毁同情:任其饥寒交迫!任其一无所有!
  摧毁公正:专横独断!损公肥私!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摧毁安分守已:难道我要暴乱?我要反叛?摧毁宽容:难道善待奴隶就是对主人的剥夺?难道最大的仁慈就是最大的残忍?
  238
  拿破仑说:我比阿尔卑斯山更高!
  我说:我站在朱庇特的肩头,所以我比他更高!朱庇特把人类和牲畜一分为二:人类会说话,会劳动,会思考;而牲畜只会吼叫、错蹄并接受鞭子的指令。我则将人类大多数和牲畜合二而一!他们会说话,不过是会说话的工具而已。他们会劳动,不过是接受鞭打和饥饿的命令而已。他们会思考,不过紧随自己的鼠目寸光而兀自原地转圈而已。然则,他们也要挤占生存空间,也会……造反?
  如此这般,我对群畜的轻蔑和仇恨,你们是否已明其妙,了如指掌?
  239
  美德撑开庇护伞:贪婪、统治、懒散、恐惧、为所欲为……谁作茧自缚?
  我的蜿蜒和偷窥就仅仅蜕下湿漉漉的皮尔后缓缓脆枯?
  240
  婚姻、工作、职业、祖国、家庭、秩序、法律:所有这些社会形式全是为了保护最平庸的人。
  如果你们仍不明白所谓特殊者的特殊需要,你们必死于萤光缭绕的梦中。
  241
  取消一切社会形式:以枯枝为天,以腐叶为地;以群居杂交为性,以生吞活剥为命。
  242
  在我这里,柏拉图即为漫画中的滑稽人物;抱着道德奶瓶在尘土中翻滚……
  在柏拉图那里——难道在他的时代就没有像我这样红氅飘飘的空中飞人?
  243
  道德判断是瘟疫:我将眼睁睁看到人类的毁灭。
  人类有眼无珠,所以看不到我早早地化为烟埃。
  244
  一种见解在盛行之后自会衰落。我的见解远未盛行,所以离衰落尚且无限遥远。
  然则,人们必须研究出现相反意见或持怀疑态度的人群:一种新的心理特征在他们身上,很可能是另一种疾病的萌芽。——人是疯狂的动物。
  医不自治。纵然我预见到自己行将到来的疯狂,却也只能拱手相迎,四目对射,凄然一笑而同归无尽。
  245
  种姓制度的基础,是观察到有三类或四类人,他们决定了其他的活动,并且发展得最好,好像这种活动由于劳动分工而属于他们所有人,一种作为优先权的存在,——活动也是如此。
  如果问及我赞成还是反对种姓制度——我已经和盘托出……
  如果问及我为何如此这般闪烁其词——则我脸上挂着佯笑而内心已是风暴迭起……
  难道我竟然与“羞愧”有染——又何谈出神入化、炉火纯青?
  246
  种姓制度,只是对多种生理类型(性格、气质等等)之间的自然差别的认可,——它只是认可了这种经验,即:它既不是发生在这些类型之前,更不是要取消它们……
  如果我论证种姓制度之合理因由,则将其移植欧洲之手非我莫属?
  247
  十字蜘蛛的杰作:浓浓夜色中雪亮的逻辑之网。
  它与捕鼠机有何不同:竟对凄厉的惨叫充耳不闻!
  248
  要求人们说的每句话都来揭示自己,既天真,又无聊,也不能达到目的。
  或许可以用人们说过的所有话来揭示一个灵魂,一种黑幕,一类骗局。
  249
  如果一个民族充满自信,并且寻找对头(制造借口对其迅即下手),如此这般,因掠夺而来的财富迅猛增加自己的力量也会成倍增长。
  谁能担保杀戮和掠夺回回得手?
  250
  任何禁令都只能使那些被迫服从禁令的人性格变得阴险莫测、凶恶无比甚至狗急跳墙——因此,针对奴隶的禁令必须言出法随,立即生效:一刀见血,刀刀见血,迫使所有的猴子都宁愿好死而不愿凶终。
  251
  人们要想通过行动创立道德,必须极不道德……道德家的手段,是人们所使用的最可怕的手段;谁没有勇气做最不道德的事情,可以成为各种各样的人,但不适合于当道德家。
  如此这般,经我用颠倒的手腕所伪造的查拉图斯特拉就是一个伟大的典范。
  252
  强大的个人亦即统治者、放牧者,他必然具有与群畜相反的特性:充满善意?慈悲为怀?极有分寸?妄自菲薄?谨小慎微?忸怩作态?光明磊落?温情脉脉?宽宏大量?一筹莫展?
  千真万确,遥远东土曾经有过如此这般的皇帝陛下,但无一例外全是亡国之君,其性格特征是懦弱无能,而绝非恰恰相反!
  强大的极端主义逆流似乎已不由分说地将我逼入绝境?
  253
  第一阶段:人们要求有权力的一方做到公平合理。我的见解:有权者寸步不让,并且变本加厉:把人们逼到悬崖边缘!
  第二阶段:人们鼓吹自由,也就是妄图摆脱或推翻有权者。我的见解:把他们全都驱回第一道防线之外,让他们重做“公平合理”的白日梦。
  第三阶段:人们抛出“平等权利”的重磅炸弹,就是要炸毁有权者的宫殿。我的见解: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彻底粉碎他们得寸进尺的全部梦想:都戴上锁链当奴隶去!
  254
  反对伟大人物的这帮人很危险:他们纯属偶然,他们与众不同,好像暴风雨,他们有足够的力量,逐渐地动摇已经建造和建立起来的东西——我自己好像就是这种人啊!
  255
  所谓狄俄倪索斯哲学,其实就是灵魂烂醉如泥而肉体貌似清醒的恐怖主义:一手无差别杀戮!一手无限制劫掠!所以,狄俄倪索斯哲学又名杀戮哲学或劫掠哲学。这个庞大臃肿的哲学布袋里所藏何物,人们一瞥我脸上的腾腾杀气,便惊诧莫名地一哄而散。
  256
  如果我手中有刀,必嗜杀成性。
  然则我只有马粪纸做的刀,所以仅仅能断言成性。例如:“各种犯人的行为在过去某个时候曾经是美德。根据万物轮回的天理,这类行为在将来某个时候又会是美德。”
  257
  一朝啸聚的或然性势不可当地证明:原有的道德已不能保存人类及个人。
  我创造的一种试探性道德,至少给了人类一个绝处逢生的希望。
  我的“试探性”与我的形形色色的“或然性”遥相呼应,必聚声势,必成气候,必得正果。
  然则,这种试探性道德尚在艰难孕育之中。
  258
  社会前进愈有动力,愈是硕果累累,则愈多失败者、丑陋者、变态者,社会也就愈接近灭亡……
  259
  迄今为止的哲学、道德和宗教的最高价值与虚弱者、精神病人和神经衰弱者的最低价值趋于相等。
  然则,一不小心,我将自己也绕进了这个自设的迷阵中,作茧自缚,无从脱身。
  260
  我有单方面话语优先权。
  当我的优先权逼近时,我看见所有人装死躺下——他们还会活过来吗?
  261
  谁品行端正,我们就避免与他交往。我们是谁?流氓?恶棍?诱奸女生者?寻畔滋事的捣乱者?烂醉如泥瘫倒在呕吐物中尚且能酣然入梦者?嗜赌者?参与群殴者?杀人越货者?作伪证者?巴格达窃贼?随地便溺者?花柳病患者?精神趋向崩溃者?
  262
  高级的理性在多大程度是走向毁灭的种族的症状,是生命的一贫如洗和灵魂的负重如山?
  难道高级的理性居然是万恶的渊薮,是万劫不复的唯一的因由,或痛定思痛而又被一戮再戮的痛处?
  263
  科学几乎是真理之敌,因为它迷信逻辑。真理几乎是逻辑之敌,因为它不是纯粹的真理而是颠倒的真理,或真理的反面,或真理的助产士。
  所谓“几乎”,亦即大可忽略不计之意。
  264
  人类由于智力的精细化而走向坟墓——令我惊讶莫名而又暴跳如雷:他居然穿过坟墓而走向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的核聚变时代。
  265
  使自己病态,使自己疯疯癫癫,激发神经错乱的症状——这意味着更强大、更超人、更有智慧,更令人恐惧······我深信不疑:如此这般会更有权利,更能够付出。
  啊,面对白纸黑字,我恍然大悟:原来我的疯狂,乃我有意为之,蓄意为之,乃是一厢情愿谋划周密数十年日积月累一朝爆发罕见的杰作!
  266
  在权力的最高等级上,必定屹立着最陶醉者、神魂颠倒者。
  最最陶醉有两个终点:a:生命力极度充沛而翻腾震荡;b:大脑急剧膨胀相当于火山即将爆发的神秘状态。
  267
  反社会倾向:视而不见铁塔下的河流。精神障碍:不能顺着弯路变更自毁的方向。一步跳过博斯普鲁斯海峡:从此不见自由翱翔的勾影。
  268
  和平是衰亡者、卑鄙者、群畜与平庸者的蹄下之梦。战争之蹄随时都会将他们踏成臭不可闻的黑色碎渣。
  269
  谁在另一极端断言所谓权力意志纯粹是穷凶极恶无聊透顶并且孤苦伶仃的空穴来风,则我特许他沉重似铁,以便将我弹射到灿烂星汉永不可及的幽秘所在。
  270
  我以最伟大的特权者之最广阔、最深邃、最精密、最灵妙的无数触须,不但电光石火地意识到与群畜的冲突不可避免,而且两眼通红须发贲张重拳迭出——衰亡的群畜或一拥而上?
  啊,巍巍高山难道不是泥土与石块啸聚而成?
  271
  绝顶公平:平庸者尽可能地占用优秀者的位置、力量和阳光。
  然则,优秀者的利己主义绝不会适可而止,恰恰相反,它会毫无节制——结局如何?
  啊,平庸者的利他主义——他有这种东西吗?
  272
  “摧毁文明!”这个世界之环在我的脑海里盘旋已久······好生奇怪:它为何首先啮咬我的神经使我急剧坠落在所有平庸者之下流为废弃物?
  273
  验肾者和所有陷入古老窠臼最深者的意识:犯罪是伟大的。我有最大的目标并且因此有达到目标的最极端手段:颠倒乾坤,让所有人和物倒悬于水深火热之中!
  274
  一个社会,如果最终按其本能拒绝战争和侵占,他就正在衰亡:它已经为民主和小商贩管理做好了准备······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和平条约只是麻醉剂而已。
  谢谢所有一切为我曲意辩护的验肾者:我的哲学就是赤裸裸的战争哲学!杀戮哲学!劫掠哲学!非如此不足以从平庸泥潭中拯救最高贵者最优秀者的生命和灵魂!!!不仅如此,一个社会的生存本能要和平不要战争,我的哲学还将像推土机那样毫不容情地剿灭一切社会形式!
  275
  只要人有期望,人的贫乏和隐藏于角落里的智性就出尽了丑······理想至今是真正毁谤世界与人的力量,是笼罩在现实上的毒气,是通往虚无混沌的最大诱惑······
  很抱歉,我自期之至高希望,则暂且不论。
  抱歉之至:半睡半醒的冥想和思辨,或只能披露鬼气森森的峥嵘和腥膻·····
  276
  欧洲虚无主义的分期:
  模糊期:陈腐与霉斑沆瀣一气,异味蓬勃。
  明朗期:向权势者频抛媚眼,向劳苦者大张血口······
  三大情感期:冷酷的蔑视,虚伪的矫情,疯狂的毁灭。
  灾难期:新开灰色客店,幌子倒也直白:藏强者胯下,售弱者血肉。
  277
  一旦道德和平等观念灰飞烟灭,剩下的就是“我要”:簇新的金字塔:镀金何灿灿!等级何森严!我的大红玫瑰形式:创造者、收获者立即取代法官和执法者!紧急召唤恐怖主义的罪大恶极的立法者与声名狼藉的血债累累的政治家!早已豢养的绝无廉耻与良心、面目横糊而又孔武有力的幽灵军团当即闪亮登场!啊,崇拜狄俄倪索斯的恐怖哲学就是胜利万岁!
  278
  革新?我以含混的梦呓表达我的革新。取代“道德价值”的是自然主义的价值。道德自然化,就是道德的湮灭。自生自灭?天诛地灭?
  取代“社会学”的是关于统治构成物的学说——很可能不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翻版即是盗版?
  取代“社会”的是文化总体作为我的首要利益。似有词不达意的模糊印象?“文化总体”是否跟文明社会沾亲带故?我不是我?谁都是我?我则无数?转四万公里之大圈,绕从猿到人之盘陀,从终点回到起点:或许:从盲点回到盲点:好啊!万物轮回历历在目!
  取代“认识论”是情感冲动的透视学说,其中涵盖情感冲动的所有等级;理想化的情感冲动;它的更高原则;它的精神性。好似冥想与思辨之树落英缤纷——沉甸甸的智慧果在哪里?
  取代“形而上学”和宗教的是万物永世轮回学说。即使阿尼阿德涅抛给我最新的指北针,我仍然走不出这座庞大而旋转的迷宫,因为我戴着神制的和自制的双重黑眼罩。
  279
  我预言你们冬天的到来和雪上加霜的贫困,却忘了预测自己的日益逼近的将来。请问:我究竟是利己主义者还是利他主义者?
  280
  智慧?它体现在跳出逻辑之轨抛出一般性结论以及超音速飞向最终目标?
  啊,迎风而唾充其量不过自食唾余,而以卵击石也不过就是精神崩溃而已。
  281
  灯下奇闻:卢梭是个粗俗之人,尽管他是文人;他厚颜无耻地蔑视一切除他以外的东西。
  然则,我在莫名其妙地痛苦和诅咒卢梭的同时,眼前飘过的为何却是自己切齿号叫的影子?
  282
  卢梭的病态传染了拜伦勋爵:自命不凡,满腔怨愤,卑鄙污浊,一天不攻讦他人,便坐卧不安,神不守舍······如此这般,世所罕见!
  万勿迎风而唾!好像有人说过这话?谁?啊,唯独我文思泉涌:信手拈来,即成佳句!
  283
  卢梭无疑患有精神疾病······疯癫特有的无穷魅力使他巧舌如簧地诅咒社会与文明,哗众取宠,浪得虚名!
  然则,卢梭远隔千里的切齿号叫为何从我的鼻孔下冲口而出?
  284
  性欲造就个体的巨大进步?就我的道德而言,这是最重要的。
  性欲反社会:它否定普遍平等以及与人的等值。它是个体的激情类型,此外还是伟大的教育:当个人的激情涌退,社会的原因在婚姻中占据优势,此时,民族的衰亡也随之发生。
  请潜心探究:在这里有无病态的偏激,放肆的错乱?有无不可告人的一己怨愤?
  285
  最强大的生命欲望是否也最有前途?恐龙的生命欲望最为强大却为何最没有前途?
  286
  迄今为止和可以预见的将来,决不会有任何一个民族由于社会的原因在婚姻中占优势而趋向灭亡。恰恰相反,较之梅毒更为恐怖的艾滋病由于婚外滥交倒千真万确威胁着一个民族的生存。
  社会调整自我调节是一回事;讳疾忌医无药可治又是一回事。
  287
  统治者和统治等级的蜕变其后果不堪设想?他们不是最强大和最有前途的生命欲望吗?他们不是冉冉上升的光辉生命吗?难道历经迷你轮回他们仍然既要冉冉上升又要直线坠落?
  “一切皆变”绝非“芝麻,开门”?
  288
  原来尼禄的暴虐荒淫居然解放了奴隶的思想,最低等的人比身居高位的人更有价值!
  然则,尼禄只有一个?
  289
  茫茫人海有几朵浪花向我点头致意?
  290
  我们这些上升的生命之友,居然不知道谁死死攥住我们的脚踝意欲何为?
  上升的生命紧紧抓住我们的手,意在提携我们璀璨升华······啊,太过于沉重的我们却连累他们一起坠落黑漆漆的渊薮······
  我心中有数:究竟谁是生命之敌?
  291
  艺术家把每一缕音响,每一丝气息,每一点跳跃,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以至于他敞开胸襟痛痛快快释放自己载歌载舞的灵魂,并且拒不承认未经琢磨的任何东西具有价值。
  瓦格纳永远是天上的星辰!
  292
  女人当作家,当艺术家,有了凤凰的灵魂。然则,乔治·桑······萧邦之死······为何波兰的伟大爱国者比德国的更多更有名?
  293
  冥想是否颓废?不,它仅仅是灵魂纵欲······思辨的荆棘就自编冠冕!不,伤风败俗即可冲出颓废的重围?绞架上的绳套为何是一个颠倒的问号?
  好,一剑穿过颓废之环刺向社会的心脏!
  294
  颓废的标志:奢侈、懒惰、贫穷、犯罪、暴躁、疾病、寄生性、劳累、衰竭、退化、寻求刺激。
  皇帝奢侈?犹太人懒惰?苏格拉底贫穷、犯罪?卢梭暴躁而又富有寄生性?狄德罗劳累、衰竭?我疾病缠身、退化、寻求刺激?
  难道有谁比我更擅长节外生枝?
  295
  忽然,烛光晃动,我满头大汗,两眼血红:大圆镜中有一个来回跳踉的厉鬼!蜿蜒的冷汗瞬间化作汹涌的寒流淹没了我的这一惊人发现!
  根据万物轮回:我的前世堪忧,来生可怖!
  根据或然性渗透应然性:夜叉的剧增意味着天使的锐减!
  根据连环颠倒:弗洛伊德是疯子,我是神经科医生!
  296
  衰竭理论?恶习、精神病(或艺术家)罪犯、无政府主义者——这些不是被压迫的等级,而是迄今为止一切等级社会的渣滓······现代社会更是一个丧失了排泄功能的社会!
  不幸或有幸,绝不因时而异!因地而异!因人而异!
  不是排泄者不是排泄物?如果便秘,排泄者定会面容憔悴,度日如年!
  然则,这类衰竭理论已然渲泄,排泄者或有转机?
  297
  在我眼中,谁是贱民?谁是贱民的良心,谁就是最为招摇过市而臭不可间的贱民!
  298
  重估一切价值?伪命题。
  不能、不可、不必。
  299
  冥想:沉到深处物我两忘;飘至极处一片茫茫。
  思辨:无烟无尘蜗居一偶;无车无船风行天下。
  300
  伦理依人的嬗变而嬗变。
  301
  暴君的杀戮欲望压碎一切鸡毛蒜皮的贱民之无欲则隐。
  海盗的劫掠雄风席卷任何侥幸生还的火星之血泪俱无。
  302
  我死了,和我的突兀颧骨隐隐的凶兆,和我的衰败皮囊潺潺的悲叹。我死前自掘坟墓,死后飞鹰立至——一个坑,一堆土,纯属多此一举!但世界仍然或者:热情洋溢的星空仿佛更加璀璨夺目······世界无可怀疑地或者:天俯瞰地,地凝视天——它曾经被我颠倒过吗?被我撼动过吗?被我吐过几口唾沫吗?
  303
  虚无主义者历经头脑空白、激烈的否定与无为、蔑视一切,最终并自我屏蔽而自我虚无,单独了断或集体自杀或与所无端仇视的“对头”同归于尽······
  我?因为无限自我钟爱而无从自我虚无,无从壮烈自戕等等,终于被内在的多种恐怖暴力所活体肢解······
  虚无主义和我都趋于极端而自我毁灭——这就是我所预见的“被克服”?
  304
  较之眼睛,耳朵和躯壳,那种更加精细的感觉器官为何急不可待地浆糊化啊?
  305
  宽容:既不肯定又不否定。
  同情的广度:病态的敏感而又无所事事地蔓延。
  客观性:不持立场,毫无意志,绝无爱恨情仇。
  浪漫派:冲破规则的牢笼。
  自然主义:无视本质的真实。
  科学性:束缚创造的锒铛铁索。
  热情:虚假,挥霍,无序。
  深刻:浅薄的幌子。
  306
  他们汹涌澎湃,呼啸怒号——隐约可见的巍峨宫殿摇摇欲坠缓缓土崩瓦解。
  在弥漫的烟尘中,他们不屑一顾我的喜怒无常:无论是闪闪烁烁光影回旋的笑里藏刀,还是震破玻璃遍地光斑的切齿号叫。
  307
  遍地荆棘疯长:这才想起道德说教的匮乏:失之过迟不如得之过早?又是普遍的梦呓:适逢其盛?
  308
  不顾一切,首先是对寒风刺骨的后果熟视无睹。
  309
  如果我冷酷地弃绝任何义务,就只剩下火燎燎装疯卖傻的权利。
  然则,这些白衣白帽白脸膛的医生围着我有何公干?
  310
  我存心把水搅浑,所以佯装不解随遇而安的自然与烈烈蛮荒的自然之间是否有来去自由的通道。
  我是否一直在玩弄假成真的翻船把戏?
  311
  普遍缺乏自我约束,则必然表现为普遍的仓皇逃窜和软弱无力。
  如果问及我有何高见,则我无语而后失语——生命本能像鱼骨卡在我的某处。
  312
  白眼狼的生命本能早成囚笼:羊一无是处,我绝无不妥:扑过去就是天堂的绿茵!
  然则,白眼狼是否欲壑难填?
  313
  我的悲剧在于:极端自信而自筑高墙,非金非银,非铜非铁,百年不倾,千年必坍,不幸深埋厚葬,而斯芬克斯阴沉的面容忽隐忽现,但凡施以援手者自惊悸不安而相携逃逸。
  314
  谁在悄然隐没的一刹那会有充满渴望的羞怯以及对当头棒喝的下跪臣服?谁会有如此软成一滩泥的一念之差?
  我自有铁石心肠却无铜头铁臂,说穿了也仍是不堪一击的血肉之躯!然则,我对基督教的一切网罗早已恨之入骨,所以我骨子里绝无任何善念游移飘忽的空间。
  315
  如果我稍稍试试自我酷评,必立即身首异处并化为乌有!
  让那些全身上下羞愧得通红滚烫的人自取灭亡吧!我行我素必永垂不朽!
  316
  没有选择的认知欲就正如没有选择的性欲——卑鄙下流的征兆!
  我在骂谁啊?即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环顾左右,尔后默不作声。
  317
  科学家并不发号施令、指明路径;而惟有当人们知道往何处去的时候,科学家才可能有或明或暗的好处。
  听我说啊!我来带你们走上一条越走越黑往上盘升又往下盘跌的不归路!
  318
  谁全力以赴推进自己的理想,谁就不可能不低估、诋毁、摧残、消灭旁人的理想——自以为比他低级的理想。
  所谓“宽容”亦即认可旁人的理想,就是低估、诋毁、摧残、消灭自己的理想。
  我的金石良言:公开、透明、全面、恐怖。谁益增其真深新美,谁就是我的兄弟和我的灵魂!
  319
  我为何觉得我的批评者是一帮无赖?当然,从不批评我的其他人,则绝对与无赖概不沾边。不过,我的这种感觉倒很像是无所依赖、无所凭籍、无所皈依的特殊感觉?
  然则,人们对这种犹太人毒蛇般的纠缠不休,最好用狗血淋头或当头棒喝来代替回答。
  320
  人们如是解释我的著作产生的艰难历程:我时而在赤道上狂奔,时而在北极圈内跳踉,所以不可能不热得发狂,不可能不冻得作死。
  人们一本正经而我甘之如饴。
  321
  贪食?只要你有一口好牙和一个坚强的胃!肮脏?只要你肯跳下牛滚凼去:脏水不脏物!污染?只要你拒不咽下最后一口气!行动鬼崇?从未有战马踩死过毒蛇!善钻空挡?吸了草木的汁液,又吸牛马的鲜血!贼性难改?鼠窃狗偷,何必计较?
  啊,我一口气骂遍精神的寄生者,尔后,摇了摇,晃了晃,美美地唾出一口浓痰——我为何又一次迎风而唾?
  322
  思想自由毁了思想家!恰恰相反,如果没有思想自由,一旦我的影子飞一似闯出乱葬岗,就会立即被箭雨封杀,被堵回破破烂烂的棺材里去。又恰恰相反,如果绝对毫无思想自由,则我根本就不在棺材里,而在······难道我在细数思想家的遗体?
  323
  当我目睹还有闲情逸致的奴隶们上公园、下馆子、饮酒、聊天、过节、去教堂——我看见一次就气死一次!我捶胸顿脚、呼天抢地:啊!啊!难怪欧洲既没有中国的万里长城也没有埃及的金字塔!
  324
  悲剧危害国家,荼毒民族,使君主和统帅出乖露丑,使英雄好汉形同号丧的妇孺······哈姆雷特危害了英国还是荼毒了丹麦?
  我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走钢索,危害的是滑稽剧,荼毒的是我自己,与旁人何干?
  325
  我心血来潮,忽然想起在音乐中尚缺少给音乐家制造纯金笼头和纯银鞭子的美学渊源——难道唯有音乐毫不畏惧到处泛滥的感性洪水来势汹汹的灭顶威胁?
  如果人们将瓦格纳所称道的音乐中的戏剧风格当作“楷模”、“杰作”、“进步”,我的无法忍耐将会达到顶点——我必改头换面奋起“我行我素”的铁蹄,毫无怜悯之心地踏碎并蹂躏音乐园林中的戏剧之花,并且绝不放过任何一滴阴郁的露珠!
  我决不允许音乐成为戏子和文化粉刷工!
  326
  瓦格纳用以强化效果的鄙俗手段与催眠师的诡秘手法有着惊人的雷同······乐团的波浪运动与节奏逻辑的巧妙取舍;音色的瞬间灿烂;潜行,漫步,充满神秘,“无休止的旋律”的歇斯底里······我冷眼旁观一位意大利女子向瓦格纳流露出心醉神迷的目光,当即梦游般地喜极欲狂——那决不是因为嗅到了瓦格纳双手捧着的鲜花的气息!
  327
  谁渴求荣誉,谁就已经走向烈火:栗子的香味所吸引的不仅仅是猴子。
  328
  所谓的英雄灵魂在心理上不可能成立:他们跟巴黎的画家与诗人当中最时髦者那样神经质,粗鲁和诡计多端。
  然则,难道这就是权力意志最深藏不漏而又熊熊燃烧的全部底细?
  然则,难道这就是福玻斯和狄俄倪索斯公开的秘密?
  329
  浪漫派既弃绝自身又弃绝周围的世界?然则,他们不是正在用钥匙打开自己的房门吗?随后从窗口投向花园不正是他们还算犀利的目光吗?
  330
  富足者的虎目比寻求者的鹰眼更贪婪。奉献者的黑手比渴求者的白手抖得更厉害。
  331
  表现、表达:涡状的混沌;闪烁的雾光。
  谁在浓浓夜色中看见了雪白的波涛?

  369
  恐怖主义理论:不是人肉盾牌,就是人肉炸弹;以无辜者和自身的血肉横飞不断地破坏社会的安宁并要挟当局步步退让;追求破坏、毁灭、立即或逐渐灭亡的可怕享受……或许所谓的“大思想家”正藏匿在暗处不动声色地冷眼旁观:“飞蛾理论”的自愿实践者前仆后继跳下火山口的恐怖景象究竟具有何种艺术效果?
  如果将我的思考过程公诸于众而不是恰恰相反——不,“恐怖理论”需要多层神秘的面纱,需要人们雾里看花,梦中玩蛇,否则,谁会无所畏惧地跳下火蛇扑面的火山口?
  370
  伟大人物对于自己最内心的隐秘三缄其口,并且不再开口;芝兰之室?非也。鲍鱼之市?非也。
  371
  我不曾秘造蛇窟,平生所吐露者,全是纠缠密集凶晴闪烁的天物。
  372
  我的命运是长期或短期的疾患纠缠以及旋风般的灭亡在即:所以我常爆粗口悻悻吐槽……伤了谁或脏了谁与我何干?
  373
  我是否有过良心谴责?对此追问,我的记忆保持深沉而又空虚的静默。
  不,我的怀旧之门早已焊死:里面再也飞不出一只传播疟疾的蚊子。
  374
  如果一位隐士用蹊跷的蔑视将他身边的一切烧毁,则他的血不再流动,泪不再晶莹,皮肤也不再有光泽。
  然则,我为何仍有络绎不绝的供奉者啊?
  375
  你的钥匙休想打开我的锁!
  那就折断它堵死我的锁眼,使所有想要打开它的人望而却步!
  谁知这一句看似以毒攻毒的妄语——居然醍醐灌顶地震开了我的锁!
  376
  四海为家?这话空洞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377
  我大喜过望:人类据此生存的一切价值评估将导致人的近期疯狂和远期毁灭,获救之道:
  1)必须颠倒地重估一切价值;
  2)必须不留痕迹地焚毁所有这些无价值的垃圾。
  378
  我梦想有一种团体,组成它的人不受任何约束,不知道体恤,不懂得怜悯,自封为手执铁锤的消灭者,他们用自己的批评的尺度去衡量一切事物,恶劣的、错误的东西必须连根拔除,消灭净尽!
  然则,我们不想过早建设,我们不知道,我们是否有朝一日能够建设,是否最好还是不建设。难道刽子手把首级奉还给尸体就能将死人救活吗?
  然则,世界上好像还有警察,还有监狱,还有法庭,面色凝重的法官身负重任,他们必须缉拿所有一切与人类为敌的恐怖分子——原来唯有监狱是我圆梦的最佳所在。
  然则,他们是可笑的人道主义者,既知道体恤又懂得怜悯——在这些鬼影般的法官眼里,我居然是个疯子!我开口杀戮闭口劫掠竟然是疯癫所致!他们并不剑拔弩张地把我押往监狱,却脸色阴沉地将我送进了疯人院!
  啊,难道我当真疯了?
  379
  将不负责任转向正面:由此塑造告别昨天的人的形象——然则,他就像雪人在阳光下泪淋淋地溶化……
  380
  每一个我的崇拜者都知道;没有我张弓搭箭,价值的太阳就永远不会惨白地殒落!
  381
  同样一桩罪行,在一种情况下可以是最高的特权,在另一种情况下可以是罪大恶极。实际上这是判断者的利已主义,他依据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害(或依据跟自己是否相似、有无亲缘关系等等)而当机立断。
  这是因为该判决者享有不被判决的特权。
  382
  恶臭是一种成见。一切排泄物都会令人感到恶心:痰、汗、酒气、精液、尿、粪便、皮屑、鼻涕等等。如此这般的气息为何难闻?为何讨厌?这些东西并没有害处。这并不洽当!
  啊,我恍然大悟:生理反应!然则,这类反映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在花园里天天散步会嗅不到花香;在鱼市上来来往往会嗅不到臭味。不过——谁往下深究就是吹毛求疵!
  383
  在欧洲所有国家以及在北美的所谓自由思想家,他们异想天开,居然蛊惑人们从奴隶制和君主制的铁血强权中摆脱出来,并且迫不及待要将他们驱赶到普遍平等的污烟瘴气的工业革命中去!可怕的是,群畜和低等人蠢蠢欲动倒也罢了,竟连形形色色的高等人居然也跟着胡乱起哄!
  我自有定力而不被颠三倒四的人文景象所活活气死——或许还真有被我活活气死的自由思想家?
  384
  在民主国家,人人都可能当总统,绝非人人都必然发横财。
  在奴隶制下,除开奴隶,人人有权杀戮!人人有权劫掠!
  两相比较,奴隶制大发横财的机会永远像海沙一样多!
  385
  众所周知:批评我是一种沙场冒险。我的还击不但足以将批评者杀死一百次,而且……
  386
  我切齿嚎叫:人们必须首先将道德家吊死!我控诉并且审判并且执行:查拉图斯特拉是荼毒生命之道德的始作俑者;所以,我第一个要吊死他!
  然则,人们潮水般向我涌来······我曾将走钢索的卖艺者活活害死,负有血案在身,所以,我倏忽不见,从空中抛下一件小丑常穿的花格子衬衫。
  我就不信:查拉图斯特拉回回都能幸免于难?
  387
  假冒的查拉图斯特拉蓄意谋杀查拉图斯特拉本人。
  我听见了猛烈的敲门声并且在天摇地动的敲门声中开始和结束。
  我像个踉跄的血人去开门;长长的走廊空空荡荡。
  甲:敲门者从门缝窥见我挥刀杀人的始末,随后不知去向。
  乙:偷窥者被飞溅的鲜血惊破了胆,随即逃之夭夭。
  丙:夜深人静,绝对无人敲门,无人偷窥。我所听见的由远而近的敲门声或是我趋向虚脱的幻觉?
  388
  我向道德宣战,事实上,我已经为所有道德家挖好世上唯一的巨坑,迫使或诱使他们手握手面容灿烂地跳下去,尔后泼下世上所有的黑色垃圾······让此地——另一个髑髅地永远臭不可闻。
  389
  我要绑架人类,将人类从光明的社会强行拖入黑暗的所在,尤其是从普遍的人文关怀中诱拐出来,将这种最危险的无知亦即对人类朝不保夕的危殆状况必然产生原始道德这一事实的懵懂无知,将这样的毒剂,注入人类的深沉意识中,注入他们的良知中······我要金鼓齐鸣地退出人类的互噬主义!
  390
  道德本身要求诚实反省道德损害并且感恩地对待道德更新。
  391
  为何生命本能和粗野心理在任何地方都趋向劣势?
  答非所问或自问未答:我的生命本能未必深藏不露而粗野心理已有所显示以及由此滋生的占有欲在我的性幻想中有无止境?
  392
  我天真烂漫地期待一个没有弱者的影响,没有他们的胆怯、顾虑、信念和顺从的世界。
  难道我闭目塞听因而一无所知:没有弱者,何来强者?没有弱者,何来仆役?没有弱者,何来新鲜面包和牛奶?难道我不曾亲眼目睹过百虎相争——如此这般活生生的一幅名画?难道列强中不会产生相对弱者?难道联合起来的弱者仍是弱者?难道孤家寡人的强者仍是强者?难道我有眼无珠从未欣赏过水滴石穿的旧戏重演?疯子强在何处而骷髅又弱在何处?我倒是早就晓得有朝一日我会恶疾缠身弱不禁风走路不稳······
  393
  所谓道德,无非是自由的路径和塑造理想品格的过程。谁能阻断路径或中止过程呢?妄想而已。狂躁而已。自我了断而已。不——趋强的“不”还是趋弱的“不”?
  394
  我认可自己最强烈的欲望,并且驾轻就熟最大限度利用它;有权在大地上最肥沃地带永世春种秋收。无权则不择手段谋权、篡权、夺权、杀人越货尔后种瓜得瓜。
  395
  假使道德无效,则我即可自我裁决自我核准对邻人滥施暴力;断其命脉,占其家园,夺其细软,霸其妻女。有裁决在!有核准在!
  因此之故,我必须铲除道德,以便我的权力意志通行无阻;不断生成图腾,不断创造梦幻。
  396
  为了生存和变得高等——为了满足权力意志之主宰欲统治欲支配欲,必须消灭任何真理任何道德任何信条之任何扼逆羁绊!在创造中,为了最强有力的人,坑蒙拐骗蚕食鲸吞弯揽编旋斩尽杀绝则全是必要的手段······
  397
  人类只是极其廉价的实验材料而已,荒弃再多,实不足惜。
  398
  相信我们,乃是最大的枷锁,最狠的鞭打,——以及最有利的翅膀。
  啊,你们戴着最辉耀的沉重枷锁,裸露最灿烂的遍体鳞伤,尚未起飞就已经沉沦到黑漆漆的海底······逶迤的海岸在哪里又与你们何干?
  399
  我对基督教的厌恶,对卖艺者的仇怨,对民权者的毒恨,看似莫名其妙;其实一目了然。
  凡挡我道者,必死无疑。
  400
  我向贫血的基督教宣战,目的不是消灭它,而是要结束它的暴政,并代之以一手遮天和铁腕钳制。
  我仅仅想要与世界交谈而我谈锋甚健。
  401
  今天,我们非道德论者是唯一不需要同盟者就能大获全胜的力量;因此我们绝对是强者中的最强者。我们甚至不需要撒谎,除此之外还有哪种力量可以放弃撒谎?为我们战斗的是一种强大的诱惑,它也许是现今最强大的诱惑,真理的诱惑······不,我们不需要它,没有真理我们也能夺取权力胜利万岁!为我们战斗,将维纳斯们甚至我们对手的眼睛迷住并弄瞎的魔法,是一种极端的魔法,狄俄倪索斯的魔法,无所不用其极的诱惑;我们非道德论者——我们是最极端者——
  啊,狄饿倪索斯的魔法,我打开所有窗户切齿号叫:它就是恐怖主义、恐怖统治、恐怖战争、恐怖灾难、恐怖后果······
  我是否无药可救,请予公断。
  402
  人类的命运早已铁定?笃信此说者必无所作为,沦为奴隶。
  如此这般,现在就赶紧扮出一付奴隶相吧!
  403
  宁要悬浮状态也不要任何倒退的假说?
  废除一切透视手段绝无可能:命由天定的假说密布倒退的因子:悬浮状态不可强求!
  然则,我本身就是唯一的天平!
  404
  巨石落下,恰恰砸中我的系列假说:惨不忍睹。
  我惊骇地瞪大眼睛:苍天没有答案。
  405
  历史中绝无公平,自然中绝无友善;因此,我作为审定一切价值的天平本身,只能撒泼给人们如此这般的印象:莫知之伪,莫识之诈,莫测之险,莫度之恶。
  406
  千夫所指:绞杀道德家的行为亦即最猖獗的犯罪。
  我为自己开脱:谁要吊死我谁就是最大的非道德论者,他已经逾越我和上帝的高度,所以必须将他吊死三次!
  然则,旁听席上和远远近近的看客为何轰天大笑?
  407
  在我的洋洋大观的著作中,从《悲剧的诞生》到《看哪,这人》,似乎从未出现一个光耀夺目的词:诡辩。
  难道我居然胆怯到远避“光”与“亮”的搜索或狙击?
  408
  我佯装不解“惩罚”和“奖励”之间的暖昧关系;况且,我佯装苦苦思索:凶犯和尸体各各有何内涵及外延?
  409
  我不否认自身实有二流子基因;但外表的绅士基因与内在的痞子基因之多寡或不成比例。
  410
  行为卑鄙,这意味着:世界遭到嫌弃,而在被嫌弃的世界里,嫌弃者本身也是卑鄙的。
  看哪,忒修斯凭籍阿尼阿德捏抛给他的线团闯出了可怕的迷宫······行为卑鄙,长此以往,必为世界所嫌弃而随波逐流。
  谁建造诡辩的迷宫,必首先将他自己困死其中,尔后——终被有力者拆除或坍塌自毁。
  411
  摈弃一切的思维方式,其后果也许是肯定一切的实践:肯定是自然的肯定,否定也是自然的否定。
  如此这般,摈弃一切思维方式包括诡辩这种思维方式在内,人类将回归自然的铁石怀抱,从而还原为低等动物。
  412
  虚无主义出神入化的极致:没有宇宙;没有伟大的知觉;没有总资产、粮库······惟有进食、排泄、觅食——“吃”减去“被吃”等于零。
  413
  我发明一个光辉的概念:犯罪种族。谁如果属于这类种族,人们必须在他未做出敌对事情前就向他开战,一旦控制他,必做的第一个手段:阉割。
  然则,这一“先发制人”的光辉概念,其发明权,至少有多半属于斯巴达人:他们曾定期向奴隶宣战虐杀其中的强壮者。
  然则,奴隶是犯罪种族吗?
  然则!我一旦宣称谁是犯罪种族,则雷霆即至,洪水即至,地狱之门立即嘎吱吱开启!
  414
  陀斯妥耶夫斯基眉飞色舞地谈及西北利亚监牢中的罪犯,说他们构成了俄罗斯民族最强大、最宝贵的部分。
  啊,俄国沙皇为何不朝着有利于己的方向放虎出笼?
  415
  永远上升的生命:超人。
  谁在我耳旁低语:旭日高升,落日辉煌?
  416
  万恶之源:人们将首陀罗造就成中产阶级,所谓的民众,他们手中掌握着政治决定权。
  从前的贱民现处最高位。
  相反,处在社会最底层的依次是:渎神者、非道德论者、形形色色的漂泊者、艺术家、犹太人、行吟诗人——基本上全是声名狼藉的阶层。
  我一向诚实而又自傲。看哪,我下巴抬得越高,我的“诚实”就像鹰一样飞得只剩下芝麻大的黑点。
  然则,我既对“平等权利”恨之入骨,又为若干声名狼藉的阶层惨遭压迫而愤愤不平······如此这般,或者我离“诚实”尚且无限遥远,或者我日日夜夜为“百蛇纠结”所苦而神志不清,语义含混,纰漏百出。
  417
  地狱般的压迫会有的:或须臾即至,或姗姗来迟。
  418
  今天,我们非道德论者是上升生命的欢呼者和下降生命的践踏者······我们是最强大的力量,有权将“贱民”这个概念,将首陀罗这个世界通行的垃圾概念,任意转嫁到教士、彼岸的说教者以及与他们融为一体的基督教社会的头上,并心花怒放地补充进与之同源的人:悲观主义者,虚无主义者,同情贱民的浪漫派,罪犯,恶棍——上帝以及救世主的整个辽阔的领域······
  我们感到骄傲,因为我们是寥若晨星的上升的生命,有权任意地心花怒放地诋毁、诽谤、蔑视甚至连根拔除所有一切下降的生命······
  谁在我耳旁凄切低语;难道我们上升的生命又必须持续下降到尘世上来?难道我们自己必须汗流满面地亲力亲为春种秋收才能勉强糊口?难道生命的螺旋形上升或螺旋形下降纯属我信口开河的杜撰?
  419
  一根芨芨草为何能压塌一匹骆驼?因为那骆驼原本就要倒了。
  那芨芨草又为何不能支撑起骆驼来啊?这道著名的世界难题尚且无人敢于破解。
  420
  如果柏拉图今天还活着,并且有柏拉图的见解,没有人会相信他是个哲人——他就是一个时时心醉神迷事事颠来倒去的魏玛酒徒。
  因为我屏蔽了柏拉图——人们看到的是我高抬下颏的肖像。
  421
  我是垃圾堆上一把用孔雀毛做的拂尘。人们为我颤动的色彩所惑,终因秽气难当,乃不得不掩鼻而过。
  422
  猛兽和原始森林证明:凶恶可以非常有益于健康,使身体发育得异常健壮。如果猛兽也有所谓内心的痛苦,它早就衰弱退化而不知所终了。
  诚哉斯言!哀哉斯言!
  然则,我跟猛兽相比则略有差异:我再如何切齿号叫杀气腾腾,却仍然色历内荏脚软得迈不开步;我再如何连跳带纵挥舞借来的指挥刀,却仍然是一个毫不起眼的看护兵;即令我像吸血鬼那样生得豹头环眼并且张牙舞爪,却还是只能慢嚼细咽煮得烂熟的小牛肉······如此等等。
  况且,当我目瞪口呆地获知身染恶疾之时;当我有求于人却被拒于千里之外那样悲惨的昏暗时刻;当伟大的德意志皇帝对我急欲用世的条陈不屑一顾······难道我不曾以手抚胸强忍万箭穿心的痛楚?
  423
  战争,杀戮,劫掠,纵火,以及把俘虏钉上十字架,以及权力的任所欲为,从现在起必须称作善:如果弱者的善从现在起被称为恶:寻常的颠倒之举,实不必大惊小怪!
  424
  如果人们仔细思量蛇口汹涌而出的毒焰有无理性,是否符合逻辑,势必错失将它一棍子打杀的良机。
  然则,难道所有人都是迂腐学究或冬烘先生?
  425
  揭开温情脉脉的面纱,我们的脸嘴比斯芬克斯更加阴惨刻毒:我们有权随意往伤俘的创口撒盐,借此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426
  我有意无意跟所交往的人竞赛:看谁更能有意识撒谎,更会无意识诚挚?
  结果出人意料:除下面具之后,所有的脸几乎变成了同一张脸——连蓬松而又沉重的大胡髭都一样刻板而毫无生气。
  427
  连续不断的冷笑会变作温暖的热烈的哈哈大笑,使紧张和结冰的灵魂得以放松和缓解······啊,终于给他人造成痛不欲生的伤害,就成了狄俄倪索斯的庆典,惟有好战的民族才是狂欢的民族,才能使冷酷的狞笑化作喜上眉梢的一片欢腾:凯旋门下汹涌澎湃的全是过去未来的英勇战士!
  428
  不好战,焉能战?不能战,焉能胜?不能胜,毋宁死!
  429
  我断定:真正的仁爱要求为了种类的利益自我牺牲:所有一切失败者、孱弱者、退化者、患病者都应当而且必须:自尽。
  我为何重病之后久久苟延残喘而不迅疾自行了断?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哪。
  430
  问题:运用何种手段可以选择这种大量的、传染性的虚无主义的严格形式:这种形式用科学的认真态度去训练人们自愿寻死(而不是囿于虚假的存在而虚弱地活下去)?
  如果万语千言威胁利诱软硬兼施,人们仍然冥顽不灵拒不自杀,则我只能注目于新的血淋淋的选项:非发动大规模的恐怖战争不可!
  431
  那些感到不舒服的、忍受自身痛苦的人应当趋向于自刎、自缢、自焚、自溺、自毙。
  那些感到舒服的、孔武有力而又极端自信的人应当趋向于攻城掠地、杀人放火。
  432
  民众就是畜生。我们宰杀自如,哪怕血流飘杵。我们对幸存者每天施以鞭打,凌辱,作践,借以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快乐,不由得不心花怒放。
  我写下这类玷污文化的所谓文字,却迟迟未予印行——难道我居然会畏首畏尾?幸而当初斯巴达克未被钉在十字架上,否则狄俄倪索斯又岂不是多了一个对头?
  433
  我向世界推出颠倒的典范:美德是最昂贵的恶习。
  我是否因此有损于美德?不。人们对一件事情有益,莫过于带着所有的狗对它穷追不舍······难道我所有的狗会反过来对我穷追不舍——因而对我自期之至高希望大为有益?
  逢山开路遇水造桥需要自我牺牲——我会将其颠倒为恶习之最吗?
  434
  零星的误判对神经系统的损害微乎其微,大可忽略不计。相反,如果错误判断日积月累,而又自察自觉,而又任其山呼海啸,则神经系统的分崩离析已是活生生的事实。
  435
  高千百倍的夸张,任何人都会感到它的热浪扑面而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将随时发生!
  436
  概念是光辉的活生生的存在。
  然则,我的光辉的宫殿只可远观,不可近视,更无从触及。
  437
  我们现在对过去未来的哲学王国宣告一种新的信念,即认为:我们没有真理。
  然则,这只是一种飘忽的感觉,既无从视听,亦无从触及。所以,我一旦改口说:我就是天平本身,我就是真理本体,我就是——你们又何必跟我认真啊?
  438
  真理还是谬误?只是涉及到生命,我们必须设有良心——以便我们在为真理和智性的战斗中再次消耗生命。这就是我们的潮涨潮落、我们收缩与扩张的能量。
  看哪,说到活体解剖,我就立即拿自己开刀,首先切除鲜花般的良心,剩余的腌臜之物,为免除人们恶心呕吐,请予屏蔽······
  真理是谬误的火山口?又是熔岩?
  439
  劝诱人们自杀到逼迫人们寻死到把犹太人往毒气室驱赶,——这一漫长的历程堆砌着主宰者形形色色的权力意志,仅此而已。
  然则,戴着双层黑眼罩的我们又何能寻觅到元凶与巨恶?
  440
  真实:可以透视、感觉、触摸、理解。
  如果我一定要诅咒你正啜饮的那杯牛奶是虚假的;你当然会反过来怀疑我的形影我的话语我的强调真耶假耶抑或半真半假!我笑了笑,你却消失了。
  441
  将肉身指称假象的理由何在?
  a) 既然产生、哺育、催壮、终结肉身的世界是虚假的,作为世界之子的肉身就不可能不是辉煌的假象。
  b) 万物皆流,皆变,皆不确定,所以万物是虚假的。据此,作为万物之一的肉身也就不可能不是暗淡的假象。
  c) 我已经将世界想定为天愁地惨的假象,就已经毅然地斩断身后的桥梁——已然绝无可能出尔反尔将肉身夸耀为金光闪闪的真象。
  d) 我纵然擅长任意诡辩、信口开河而一往无前,但往往也由此而陷入语塞词穷、张口结舌、一筹莫展的绝境。
  然则,将肉身敲定为真象却难以一蹴而就。
  442
  在群畜动物的范围内,对伪诈险恶的过高评价具有不可估量的意义:既让他们欢欣鼓舞地接受坑蒙拐骗而又信誓旦旦地互相欺诈,从而听任对他们有选择地宰杀而绝不起哄,绝不牴牾,甚至绝不潸潸泪下。
  443
  假如生命建立在被彻底欺骗的基础上,一个相应地达致炉火纯青的蒙骗大师也许可以享有最高的荣誉。
  谁会当仁不让地接受这一至高无上的闪闪金冠啊?
  444
  万事俱备,只欠天梯!
  445
  未来,人们会将哲学见解看作生命问题和生存问题,就像现今的宗教和政治那样——种种见解中的兴趣和厌恶变得如此之大,以至于只要存在另一种见解,人们就不再想活下去。
  误解。夸大。歪曲。惟有暴虐的专制者才会不由分说地扼杀 “另一种见解”,并且毫不迟疑地处死持该见解者。
  然则,不可避免的哲学多元化恰恰给文明社会带来无限生机——在千百种哲学见解鸟语花香的氛围中除我之外谁不再想活下去啊?难道除我之外还有谁要扼杀所有的哲学见解和处死所有的哲学家吗?误解?夸大?歪曲?我早已毫不含糊地宣称杀戮和劫掠乃是有益于生命的两大真理体系——除我之外,还有谁多所重复地判定大多数人无权生存?
  我就是那个把我逼入绝境的暴虐者!
  446
  作为 “真理”,获得成功的总是那些与时代的群体的必要生活条件相适应的东西:往弯曲脊背上压的东西只增不减;往空空肚子里填的东西只减不增。
  我滔滔不绝地说过千百万言,惟有这句话才像一个诚实者说的。
  447
  我有刀剑铿呜的权力,我就有虎视眈眈的真理。
  我有虎视眈眈的真理,我就有杀戮劫掠的权力。
  448
  我看出普遍选举的趋势已不可逆转,但仍渴望重建等级制度。
  我为何饥渴难当?因为眼里没有飘来一个鲜活的人影。
  449
  如果你对一件事的感受和想象飘落心灵的前台并且最快被激发,将使你成为人才,秀才,高才,甚至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但不足以使你蹿上较高的等级而享有歧视他人压迫他人危害他人的特权——因为趋向暴虐的等级制度已被永久废止。
  450
  我仇视狡猾的、无所顾忌的流氓与罪犯,在于他们指向如此低劣的目标,并且局限于这类目标。如果他们的目标伟大,我的仇视将立即变为激赏和由衷的惊喜:同道,同党,同谋,从容同赴黑暗的绝境。
  啊,流氓与罪犯的脸嘴就在我面对着的镜子里!
  然则,鸡鸣狗盗的伎俩为实施最可怕的罪行,必须升华为霓虹的色彩!
  451
  惟有权力的大小能对等级起决定和区分作用:除此之外任何东西都爱莫能助。
  如此这般,攫取最高权力最大权力最要津权力,就成了生命唯一驱动力。
  罗马帝国三世纪危机雄辩地证明:瓢泼的血雨有利于生命汹涌地消失:它就是真理!
  452
  地位愈高愈要有杀尽一切觊觎者的胆魄!如此这般,必须自我宽宏大量:所有觊觎者正在互相勾结——霹雳不落到他们头上就会在我的头上炸响!
  453
  等级制度就是战争,就是杀戮和劫掠,就是公开的赤裸裸的暴力。
  等级制度守卫者:高大威猛狰狞的地狱犬。
  在等级制度下,所有人都是地狱里的鬼魂。
  454
  最高级的力量作为对立体的统治者发布标准:人的肉身是比任何思想体系都完美得多的构成物:它的本能、冲动、渴望与山河同体,与苍天同在,我为何要畏惧和怀疑?我为何要自我反叛?自我讨伐?难道我的肾再也经不起检测审验?
  455
  似曾相识?我们四目对射交换疑惑:各自所得仍是疑惑不解。
  456
  迄今为止,也许所有最伟大的人物都恰恰是闭目塞听而又一言不发的隐士。
  如此这般,我为何又一定要切齿号叫、惊世骇俗、招摇过市啊?
  457
  女人迄今为止是人类最高级的奢侈品。我这类评价比禽兽对异性的评价更等而下之。在鸳鸯心目中,没有异性何来交颈而眠?
  458
  我断定精神高贵的唯一标志——冷漠的目光。
  459
  学究般的智者和智者般的学究围在一起透视新闻自由:他们沮丧地看到新闻自由的那一边:居然是一群普通智者自由的天地。
  460
  英雄的象鼻为何在水中久久漂浮?很遗憾,我既没有在象鼻的强大磁场中寻到答案,也未能在波澜壮阔的河流中寻到谜底。
  461
  我们将焦躁不安、充满激情的精灵看作人们猜测的真理:一切妄图求证的欲望都只能将我们引向······地狱之门。
  462
  任何高等文化的前提绝无例外都只能是奴役和顺从。绝对不允许世界有片刻的安宁和幸福;将“一切安息日的安息日”亦即废止安息日作为它的光辉目标,并且在和平中任意推崇新战争的手段;为了将来严厉地粗暴地否定当前的一切,毫无疑虑地终结道德的任何陈腐观念和发霉的信条;将人的优秀和恶劣的品质同样精心培育使之茁壮成长,各有妙处······即令人们左手提着神灯右手提着马灯,不分白天黑夜四处奔跑寻找,——闪耀着璀璨光华的珍宝,就在眼前,灯光与目光互相借助······听我说呀,人们都瞎了双眼,只能侧耳谛听远远传来的谎言:“人类的和平”、“平等对待,一视同仁”,居然就恬不知耻地顶礼膜拜,奉若神明!
  你们,就平等地静候天地翻覆的灭顶之灾吧!
  463
  君主制代表了对一个至高无上的领袖、救星、半神的无条件信仰。
  贵族统治代表了对一些精英和上等阶层的无差别信仰。
  民主代表了对伟大人物和精英社会的绝无信仰:“人人平等”。然而,归根结蒂,你们全是利己主义的畜生和见风使舵的群氓,鞭影噼啪,你们就乖乖地向君主制、奴隶制回归吧。
  464
  “有何误解?”我们既是畜生,就先把你这条毒蛇一棍子打死再说后话。
  465
  较高等的人必须对大众宣战!平庸者为了使自己成为主人正在联合行动!一切使人娇弱温顺,使“国民”或“女性”发挥作用的东西,有利于普遍选举权,也就是说,有利于低等人的统治。但是我们要实行报复,要彻底披露这种荒唐的管制(它在欧洲以基督教为标志),让它接受审判。
  如此这般,仍是旧戏重演?我既是法官又是检控官?而且不准被告人开口说一句话?况且法庭指定或被告委托的律师又全是哑巴?最后,旁听席上也全是木偶?
  如此这般,就仍在梦里,戏里,地狱里。
  465
  从根本说,一切文明都对“伟人”或“人中英杰”怀有深深的恐惧,并且竭尽全力诽谤之,迫害之,驱逐之,毁灭之。
  我自命“伟人中之伟人”,“英杰中之英杰”,所以,我要纠合过去未来所有伟人和英杰:非蔑视文明不可!非诅咒文明不可!非颠倒文明不可!非毁灭文明不可!
  然则,当我迭经素排彩排尔后衣冠楚楚登高一呼:竟然,居然,怆然,遐迩空空荡荡,为何无一鸡鸣,无一狗吠?
  恶浪般的白眼讪笑奚落扑面涌来:难道我并非伟人或英杰反而腌臜之异味实不可闻?难道我相中的那许多伟人或英杰反而是——其污浊之行状实不可问?
  如果迄今为止绝无实有奇迹的伟人或英杰,所谓“一切文明”又如何自成一体而光耀宇宙?
  466
  所有人权利平等——这是最大的不公正:因为最高等的人会因此而坠落为平庸者。
  谁是最高等的人?请站在聚光灯下任性展示自己与众不同的真面目。
  我跃跃欲试,——但我的脚早已和地面死死焊接在一起,无从动弹。
  467
  每个人都希望的,除了有利于自身的学说对事物的评估外,其他的学说和评估不能通行。
  然则无一人会有我这类非人的猛兽欲望:我就是评估一切价值的天平本身。
  468
  我以显贵作派矫饰痞子本能;以无端杀戮血染奸诈本能;以寻衅滋事藏匿胆怯本能。
  469
  历史经验证明:强大的种族互相残杀:由于战争、权利欲、冒险;强烈的冲动:耗费(力量不再带来好处,由于过度紧张产生精神障碍):他们的生存是昂贵的,简言之——他们互相消耗——深度松弛与疲软的周期出现:——一切伟大的时代要付出代价······强者变得比普通的弱者更弱,更缺乏意志,更荒诞。
  在荒谬绝伦的巨大垃圾堆中居然出现了这段百字出头的字字珠玑!
  诸位莫名其妙,我更是瞠目结舌:我有幸发现了真理而又不幸自甘堕落其间的绝境!
  470
  无限生机的最大障碍在于:无端的仇恨之弦绷得太紧:我何为神?人何为鳖?
  471
  丰满的、多样的、无条件的东西战胜现存的东西——它是干瘪的、贫乏的、依赖成性的东西。
  何以见得?或是错觉:以寸之所长比较尺之所短?
  472
  卑鄙:顾影自怜却重重踩踏他人的影子。
  473
  为了优异个体的产生,需要及早隔离,需要强制抵御和武装生存的方式,譬如构筑围墙,需要更大的封闭力······
  自我隔离?自我封杀?钢宫如何?狼穴如何!
  474
  诱人自杀是恶,逼人自杀为罪;直接杀人即已创设杀人者被杀的恐怖氛围。
  人类自相残杀在时间空间无限蔓延,必趋向何种恐怖的结局?
  无怀疑丛生必故步自封,有怀疑主义必趋向悲观主义、虚无主义、极端主义、恐怖主义······所有这一切的迭加效应,我心如明镜?·····
  475
  我为何以阴毒的目光注视着奴隶的贫困?他们为何听之任之我们从他们身上榨取血汗——为何在摇曳的烛光里我更像阴魂?
  476
  正义、义务感、仁慈、诚实、有良知:不可靠、虚假、怪癖、特立独行、非人性。
  这样,创造一种全部好处都在正派人那边的状态也许是可期待的,——这样,与之对立的天性和本能就会失掉勇气而趋弱趋无?
  不,可期待的状态恰恰在相反的方面:正派人逐渐降低到“有用工具”的卑微地位——作为“理想的群居动物”,顶多充当群畜的牧人,质言之,正派人不再进入更高的等级;而这种等级所要求的是相反的特性。
  然则,在非人性的这种等级内部就不会接连发生“烛影斧声”的内讧?两害相衡取其轻,人类社会的发展自会踏上适合的路径。
  477
  从何时何处透视高墙内外;谁被吊在高处?较强者毁坏未粉碎的东西?谁在耕耘播种?最强者克服了审判的价值?谁在茹毛饮血?
  虚无主义的云雾忽聚忽散······在正午的阳光下炎炎的世界静悄悄······在另一面,在我的视线的死角?
  我恼怒!我焦躁!我激进——难道我最终也不会被吊在高处?
  478
  我是哲人?我是否欲火焚身或被自己哭出的眼泪淹没?我是否面对千夫所指尚能嬉皮笑脸地苟且偷生?我是否因身染恶疾而自我弃绝又不能蹈海了断?
  我是否将鼻尖伸进冷灰里探测有无半生不熟的土豆皮?我是否扭往自己的影子怒骂不休恶斗不止滚到阴沟里尚且不肯松手?我是否喝过或稠或黑的血也舔过或清或浊的泪?我是否一身而五任;立法者、法官、检控官、辩护士、执达吏?我是否吞云吐雾,尖角才隐,蒺藜又抛?
  479
  为了造就某种具有最高精神性与意志力的强大的人种,必须预先将价值颠倒过来。而且,为达此目的,尚需逐渐地、谨慎地、自如地,有节奏地将她们骨子里大量被遭诽谤的生命本能释放出来。谁这样想,这样做,这样迫不及待地狂飙突进,谁就是我们自由精灵中的一员——当然很可能是一种面目模糊的黑色幽灵;他们望眼欲穿某种神秘的盒内之物。我们这类人物尽皆声名狼藉;神色阴郁目光飘忽的悲观主义者,高挺胸膛双手握拳的理想主义诗人和思想家,他们为自己的状态愤愤不平,几欲铤而走险破罐破甩;豺狼般欲壑难填的艺术家,他们为获得更高等人的特权踊跃参与坑害群畜的阴谋,并且纯熟地运用艺术的诱惑手段促使经过遴选的民主精英里里外外的群畜本能与群畜警觉昏昏欲睡;最后,尚有一切散于推进有幸已经开始的对古代世界的深入探索——我们是当之无愧的新哥伦布!我们这类猛虎般的批评家和酷似眼镜蛇的历史学家大喜过望地发现:古代世界盛行着的另一种强者通吃的狄俄倪索斯道德;这种道德教育魔力下的古希腊人远比今天的人更强大,更深沉,他们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伟大的成功者。来自古代的成功者即强大的进取的灵魂所散发出的浓浓诱惑,令人心醉神迷,勇力倍增,不断生成反民主、反基督教暴虐政治的最为美轮美奂,最为变幻莫测的一个奇妙的既不可捉摸又强烈诱惑我们猛扑过去的······赤金的盒子。
  480
  我要囚禁:受苦者的衣食所安的本能;群畜的免除鞭打的本能,大多数人反对特殊者的大逆不道的本能。
  我要释放:奥林匹斯山上众神主宰、统治、辖制、支配一切的本能,高贵者特殊者以及我本人为所欲为的本能;主人无节制纵情声色以及恢复初夜权的本能。
  481
  普遍利已结出了普遍的果实。
  所谓强者通吃,亦即强者吞吃了普遍的果实——由此强者与弱者之间——狄俄倪索斯既不是唯一的强者,也不是永远的强者。
  482
  认知者:或者一切融入滴血的双目,或者涌入烟雨迷茫的暗处,前者是他尽力将一切造就成精神,后者是它呕吐排泄后悄然重归海底。
  物质的血凝成精神;精神的血聚作物质。
  483
  科学王国里阴森森、静悄悄,全是巨大的冷酷的湿漉漉的石头,毫无生命的迹象——绝无令人震撼的眺望,绝非巉岩林立的险境;谁也不曾装腔作势反对鬼怪与神灵。
  科学与我何干?
  484
  我的灵魂陈腐、冷酷、粗野!
  何处有腐尸的恶臭,我的足音就在那里回旋!
  485
  灵魂:崇高山岳。美德:蟑螂之尸。
  艺术中伟大的风格俯瞰蚂蚁的长队忽然掉下一滴唾沫就使得他们全军覆没。
  在痛苦的紧张与敏感的时期选择战争:自行暴虎冯河!隔山打牛!
  拥有深创巨痛者才会有太阳般的笑容!所有恶疾痼疾隐疾的患者都飞到月宫去作客吧,尽管我们谁也没有收到烫金的洒了花露水的请柬!
  我居住在一个十年没有雨水的国度。我喝光了所有人的鲜血和眼泪,所以不曾在百年干旱中耐受过片刻煎熬。
  486
  你当过海盗吗?啊,良心谴责是群畜的本分——如果你也因此举不起刀,那就是高贵信念的真正堕落。
  如果有人问我为何不参与杀人越货,我的回答是:各有所长;鹅毛笔比快刀更锋利!
  487
  我只有一种平等:死亡。
  然则,平等中仍有不平等;英雄的死亡是顶峰,疯子的死亡······瞬间语塞而已!
  颠倒:落水的顶峰高度为零下50000呎?
  488
  谁见过荆棘丛生的天空,谁见过乌云滚滚的地面?
  489
  如果解放偶然性将它绝对化,我们会不会天天迎头相撞直到世界上空无一人?
  490
  在我们每个人心中,野蛮受到肯定,野兽也受到肯定。
  假冒太阳而又假冒每个人,每个人都肯定野蛮,肯定野兽。
  然则,每个人仅仅在心中如此这般滥施肯定,而在表面上、口头上、行为上仍将否定野蛮和野兽。有惊无险?不,每个人心口如一、言行一致的时代即将到来——看哪,征兆先行,端倪即至!
  491
  如果每个高等的男人一般都能成为军官,则众多较低等的士兵没有等到上战场就已经化作惨不忍睹的遍地尸骸。
  492
  灵活:因为我生活在在持续的危险中,所以二十世纪欧洲的状态:重新培养男性视死如归的美德。
  493
  我的所能比我的所想要小得多;我的所为比我的所想简直小得不成比拟。
  何况谁没有见过虚张声势的恫吓啊?
  494
  德国夺取世界统治权的时候已经到来?时候而非时机?诺查丹玛斯的预言还是中国式的掐指一算?占领墨西哥通过模范的林业经济起示范作用?世界各国的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全是幼稚园里的坐跷跷板者?
  冥想和思辩:我来我去,无非是我的生存空间,我的优秀种族,我的猛兽意识,我的上升生命,我坐在翘高的这头还能翘多高?
  495
  我们是无神论和非道德论者,但我们支持宗教和群畜本能的道德,也就是说,借助它们造就一种人,这种人总有一天要落入我们的手中,他们一定渴望落入我们的手中,就像绵羊渴望落入豺狼的口中。
  496
  我们戴着面具要求对群畜道德无条件地顶礼膜拜。
  我正在机关算尽地思考对“群畜”这个词废弃不用,而代之以“伟大人民”这朵镶着灿烂金边的巨大乌云,推动它去摧毁一切腐朽之物。
  然则与群畜亲善的面具就只能戴着进棺材吗?
  497
  输出悲观主义;输入乐观主义。一种改头换面的佛教不可或缺。
  对各民族的态度:杂交,同化,优化。
  对新闻界及教育界:偷梁换柱。
  尤其警惕在一个地方安家落户。
  一切力量用于发展钢铁般的无坚不摧的权力意志。
  最大的强者亦即最大的智者:我们戴假面具者趋向登峰造极,出神入化。
  我们即将成为未来的立法者,地球的主人,至少我们的孩子能这样。
  机遇如大雪纷飞赐给枕戈待王者。
  谁一剑斩断戈尔达乌姆结,谁就将统治辽阔的世界。
  我们的戈尔达乌姆结——难道就是我自己?
  498
  一个统治的种族只能从恐怖的、强暴的开始中诞生。同样,它也只能在恐怖的、强暴的结束时灭亡。
  如果这个种族有避免灭亡的强烈欲望,它就只能皈依文明的、和平的、人道的太阳,自我更新、自我解放而生气勃勃、欣欣向荣。
  499
  我们摆脱对理性和18世纪幽灵的恐惧:我们敢于重新变得荒诞、幼稚、抒情,—— 一句话,“我们成为音乐家”。我们对“美好事物”的反面亦即丑恶的事物、可怕的事物,不仅亲密的把脸贴过去,而且与它融为一体……
  我知道,我们这类人中的最可怕者也是最有智慧和最有勇气者,他会把我的冥想所得和思辨所争熔铸为辉煌灿烂的种族主义恐怖主义扩张主义的理论体系,借以把自己变得无比强大和无坚不摧——或许反而被真正强大的理性所摧毁?
  人类的无限生机,当真就在我的轧轧轮回的梦中?
  500
  最大的欺诈和蒙骗:我自诩为不断上升的生命,却无视翘翘板的高端即将下落——下面是疯狂的毒焰和漆黑的坟墓。
  501
  迄今为止最被蔑视的东西被置于首要地位。
  两个主项缺失:最被人类蔑视的东西;人类被置于我的脚下。
  颠倒的戏法:“珍视”和“蔑视”互相追逐;我和人类却不知去向。
  502
  在两个极端之间磷火般飘忽不定,往往悄然地逸出极端之外而不知所终。
  最可怕的是:人们脚跟脚追逐飘忽的磷火,瞬间的惊魂不定当即抛物线地逸出极端之外,却听不见撕心裂肺的呼救声。
  503
  当我觉得我是一个塑造者从而产生动手动脚的欲望时,向我逼近的阴影已经把我塑造成小小的德意志。
  小,就有无限扩张的全部由头。
  504
  我惊喜地看到,我们正在上升:我们不久将变成一切文化的庇护所。被强烈的创作欲望所驱使,我就在文化的面孔上任意涂鸦,使人们看到它满面血污,已沦为人见人弃的吊死鬼——
  我们将永远把持恐怖主义的无常文化。
  505
  在我的笔端,一座孤独的奇峰,片刻之间,就得心应手异化为一片稀软的、泥泞的、不稳定的地面——想必会留下我的泥浆四溅的奇迹?
  然则,曾几何时,泥浆也溅入我的眼里,渗透我突突奔涌的血脉——这时,只有在这时,我才深知这泥浆……有毒!
  506
  谁满身恶疮:头上也有,脸上也有,偏偏头面上的斑斓之物恶极而溃……竟自呕吐不已而至于……如此这般恶极丑极,却为何自造锦绣之像而金刚不坏?
  507
  未来之立法者巨臂一挥,即阻狂澜于宫墙之下;念念有词,即退大潮于源头并向下渗透汇聚地心之汪洋:
  a) 天潢贵胃。
  b) 久囚魔瓶之内;茅塞顿开,又一片混沌。
  c) 不为所有人也不为任何人而全为一己私利。
  d) 巨痛至极而产生狄俄倪索斯魔法魔力魔幻种种。
  e) 公诉自诉之被告不问案由一律当庭杖毙籍没家产妻妾子女拍卖为奴。
  508
  较低等级的原则:平等权利、人道阳光、对敌人仁慈、忍耐饥寒、人满为患。
  较高等级的法则:不断生成瘟疫饥馑,不断创造普遍死亡……
  509
  未来的哲人?他必须成为艺术家的最高法庭,如同对付一切反叛和骚乱的安全部门。
  杀戮艺术家如同割草一样;毁灭艺术家如同毁灭庄稼一样——或许将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品立即据为己有,但不可为外人道也。
  510
  我们的时代仇视艺术,就像仇视宗教。它并不想通过提示此岸,或者展示艺术世界的海市蜃楼而得到补偿。
  我们要用魔幻种种将世界变的使你们毛骨悚然而又天网恢恢。塞住你们的耳朵吧,你们的左眼将会看到狄俄倪索斯的恐怖魔法,右眼将会看到遥不可及的无数酒桶而心醉神迷……
  我们的诅咒将会在你们身上活灵活现!
  511
  人们追踪我的结果:在通风不良的死角捡到我的牙慧和零星皮毛。
  我的忽开忽闭的城府在追踪者的梦中轰隆隆地倒塌了:死者帎籍。
  512
  何为“恶的欲望有待克服和无限膨胀”?
  何为“善的欲望也必须被战胜和作出新的奉献”?
  诵读、精读、透视我的全部著作,你们就会又盲又聋并且身首异处地恍然大悟!
  513
  神话与鬼语自有异曲同工之妙。
  514
  谁是最高等的人?
  被特定道德的代表人物视而不见——他为何固执己见地一定要圆我的梦?
  谁痛恨世界因而必定被所有人鄙视——他们为何莫名其妙一定要热爱这个世界?
  谁蓄意毁坏所有的视域而唯独留下自己专用的想入非非的通道——他们为何一夜之间又瞎又聋却还在这个世界的死角凶顽地摸索?
  515
  最高等级之人是否都可偷窥中枢而不被卡嚓地砍头示众?
  516
  我作为破坏者倒是有连篇累牍形成的证据链呈与法庭——谁如释重负?
  然则,我作为建设者,则既无完整的周密的可行的构想,更无集思广益而又自成体系的设计图集——惟有语焉不详一麟半爪以及若干杀戮劫掠的模糊印象……飞溅的血泪孰真孰伪尚且无从查实。
  伟大的审判者面对我这类自知罪孽深重而又侥幸邀功的投案者,略略察言观色而后暗自思忖:一件做旧的赝品。
  517
  实行立法和专制的、能够确定并保持一种概念的思想家,具有这种精神意志力的,懂得将川流不息的精神死死钳住并使人长期固化并变得永恒的人,是最高意义上的发布命令者:他们说“我要看到这种和那种事情发生!我要事情完全是如此这般!我要事情为此并且只为此目的!我的意思:我要制造事端!我要发动事变!”——这种立法者必须同时也是执法者和行刑者!人的所有类型的安排要归功于他:他是雕塑家——绝大多数人相对于他只是泥土。
  生杀予夺!非但绝大数人只是泥土!这种和那种事情也是泥土——捏成何种形式就是何种实质!我要事情拐一个180度大弯而面目全非,它就得俯首听命!
  518
  只要传统一息尚存,我就难免被人误解、曲解、肢解。
  我曾经太过奢望:传统离命悬一线尚且无限遥远:我也只能任人活体解剖尔后——被人放到玻罐里听任旁观者指点笑骂……如有用凶器砸破玻罐者必须有人立即制止而责无旁贷!
  我这才大彻大悟:传统和革新都是人类鲜活的生命……传统证明人类过去是万物的灵长!革新证明人类现实是宇宙的精华!随着时间的推移,革新也会变成传统——传统死得了吗?
  啊,有谁见过无源之活水无根之高树无基础之大厦无由来之切齿号叫就地打滚眼泪鼻涕汹汹——谁又忍心细看?
  519
  这是统治者的要务:他要将自己伪装热爱的东西奉献给粉饰的幻想。
  520
  通向权力之路:在旧道德的幌子下植入新道德并激起对它的兴趣;对其阻力大泼赃物使之立即融解为污水;巧妙地利用偏见及偶发事件而自我美化;追随者必要的牺牲以聚集众多狂热的信徒……伟大的象征!
  随之大权在握:a)美德的强制手段;b)美德的诱惑手段;c)美德的(朝臣)标签。
  啊,马基雅维利的灵魂为何在我的身影里跃跃欲试——我绝非一具发臭的腐尸!
  521
  在国家的顶峰应当屹立一个更高等的人:在他面前,法律会乖乖地自动消失,从而把无数人影的命运抛掷在他的脚下。
  这个国家的未来喜忧参半:不是变成褐色的石头就会变成黑色的泥浆。
  522
  我精准判断人的价值:绝大多数人负值,极少数人正值,高质、优质。
  最愚蠢的王国居然最粗暴地钳制我的判断,直到它像暴露的阴部,被我们视为最肮脏的东西。
  诸位先生:我气宇轩昂、衣冠楚楚、雄视阔步,是否还像个最高贵者?最优等者?最潇洒者?
  523
  统治者重视反社会、反公正、反秩序的特性?如果我入坐统治者的席位,按照我的本质,我会更强硬,更冷血,更目光阴森,更不妥协,更不近情理,更无视事实,更放眼千年帝国的遥远边界,等等。
  我是有尾巴的老虎屁股,在统治者的席位上坐得稳当吗?
  524
  如果力量在严厉和残酷中呈现,人们将乐意并且钦佩地服从:他们必立即抛弃同情的弱点和对一切血腥的敏感,心驰神往地享受恐惧。他们决不会相信温和与寂静中有力量在积聚。
  然则,最残暴者又为何总是最短命者?
  525
  我面对一个绝大的难题:迄今为止,人这种植物在何处生成得最繁茂?非洲?赤道?最繁茂与最智慧是否旗鼓相当?
  我是否面有得色而暗自窃喜?
  “迄今为止”我使用它是否过多过滥过于轻浮而几近油腔滑调?
  526
  人类总是相信进步!我已然怒形于色,即将发作——不过来一场暴风雨只会首先把我浇成落汤鸡!
  “猴子”这个“理想”也许在某个时候会大驾光临——作为目标。难道我必须自我追问、逼问、拷问,是否早在三十年前就已有此恶念?
  527
  哲学的皮剥落着,剩下油腻腻的艺术品。
  艺术的皮剥落着,剩下蟑螂油亮的碎渣。
  528
  我用构思神话的千钧之力压服知识。不能压死而只能压碎!因为编造和推广神话需要漂亮的一知半解,而维系等级制度更渴求美丽的鸡零狗碎。
  529
  诱惑者必须破坏和销毁“诱惑”的证据;而试图发号施令者必须逢山开路遇河造桥,无论他何等地善于诱惑。
  发号施令者和诱惑者是否会内讧血拼?诱惑者说“不”,发号施令者无语。
  530
  我们寻找适合我们占有的哲学,一旦相中,就给它镀金,添加新的光芒。
  我是诱惑者。难道我同时也是受诱惑者?
  除了我,没有任何人能识破黄金套并避而远之。然则,我为何又是套中人并且深套其间而为虎作伥?难道人们至今不知谁给它添加金灿灿的光芒?
  531
  我的预言:整个地球都可能献身给有伟大意义的实验!
  532
  为了未来者的最高利益而耗空一个人,接着是一群人,接着是所有人也包括未来者。空耗?
  533
  我断定:败类维持自身的时间长久得多,并且使种族火速颓败;因此,必须立即清除败类!
  然则,谁是败类?如果我血口喷人,则除我之外,所有人都是败类……我不可能消灭所有人;相反,所有人消灭我——但他们必须有足够的证据坐实我是货真价实的败类!
  534
  维持弱者,因为有大量细小的工作必须完成——不再劝诱威逼他们自我杀戮?
  维持那种使弱者和受苦者仍有可能生存的信念——放弃诱惑他们自投罗网的言论和行动?
  无限强化弱者的奴性本能,并将他们的生存欲望引向熊熊燃烧的栗子林?
  伟人尚有偶然性;奴隶惟有必然性。
  535
  没有大炮,最大可能的未来利益就会脱手而去化为泡影;而没有面包,我们较高类型的人谁也不会流为饿殍。
  536
  我提出伟大的任务:我们不再为了自身的缘故而生存,而只是作为强大的种族手中的工具。
  如果有人问及如此这般是否跟我向来捍卫的生命本能有所冲突,我的回答是:渺小的生命本能必须消失在伟大的生命本能的阴影之中。
  537
  创造顶天立地的种族必须牺牲微不足道的个人。如果还有人问及是否较高类型者也要作出牺牲,则我碍难作答,无须作答,何必作答。
  538
  无论启蒙运动把人的幻影捧得多高,他最终仍然会拜倒在一个统治种族的脚下。这个空前强大的种族竭尽全力实行管制:它对美、勇敢、文化、风格乃至最精神性的东西具有充沛的力量;它先允许享受巨大的奢侈而不必受虐于美德的命令;它足够富有,不必吝啬和谨小慎微;它置身于善恶的彼岸;一间培育特殊的、经过挑选的植物的温室。它将来是否从温室里逸出又向何处飘去,则与我何干?
  539
  有一种运动:它要消除人类的差异,建造巨大的蚂蚁巢,等等。
  另一种运动,即我的运动,与前一种截然相反,它要加深一切对立及鸿沟,消灭平等,创造从未有过的强者。
  我的要求:培育出凌驾于人的整个物种之上的生灵,并且为此牺牲自我和“邻人”。
  万勿误解:“牺牲自我”并非培育者自己,若无培育者,何来新的生灵?
  幸勿误解:培育者、新的生灵和人三者并存的唯一条件:人接受前两者的奴役并且大量死灭。
  540
  培育超人亦即最高价值的人,需要:提高勇气;洞察力;独立性;责任感;增加天平的精密度;并且,苦苦期待偶然性助我一臂之力。
  然则,除开“增加天平精密度”非培育者莫属,其余诸项品质,似乎普鲁士高中级军官应有尽有,何劳我大打空拳白费许多气力?
  然则,最高价值降至此等高度,有何不妥?
  541
  我必须或者我有权大慷人类之慨:为了培育超人或者我自己脱颖而出,可以牺牲无数人。
  然则,为使这一空前绝后的慷慨之举实有可操作性,我绞尽脑汁……仍茫无头绪。
  542
  a)在战争中,为了挥霍战士的鲜血和生命,必须将策划者自己的利益看得比阿尔卑斯山更重;b)在战争中必须承认无所不用其极的暴力手段和伪诈险恶的冷血计谋。
  543
  我的哲学:竭尽全力将所有人从真象中驱赶出来——我毫不惧怯所有生灵在假象中灰飞烟灭!
  544
  我评估价值的依据:一个人,一个民族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将自己最恐怖的欲望释放出来,没有因为这些欲望走向毁灭,并且能够将它们转化为自己的幸福,转化为行动的成果。
  545
  谁扬言受得了活剐,他必先生吞旁人。
  546
  流氓优于许多人的地方是他不平庸——如果恶棍狠狠敲诈他人我倒真的会微笑不语。
  狄俄倪索斯为何把流氓恶棍变作任人解馋的鱼鳖?然则,我们更可以期待伟大的酒神把流氓恶棍变作皇帝陛下,变作诡辩成性的特力独行的思想家!
  547
  怀疑!虚无!极端!海洋般辽阔胸怀纤尘不染:使强大天性更加强大的并有能力从事伟大活动,同时使所有平庸者破碎和枯萎……
  548
  我渴求怀疑,渴求歧视,渴求虐待,渴求战败者的苦难——然则这些虚幻的渴求却表现为自我膨胀、自期至高、心驰神往战胜者的幸福。
  我倒是千真万确地渴望:痛苦、孤独、受虐待、受侮辱、深陷泥潭而坚忍不拔——最高的价值就在此处长成参天大树。
  549
  民主潮流面对着大山压顶的危险:它来自高处,一种占领和统治的天性,急切寻找可塑之材——普罗米修斯便是他们的典范。
  我玷污了这个盗火者的荣誉吗?究竟是他创造了人还是人创造了他?我们——则分明是最伟大的自我创造物!
  515
  最高等级之人是否都可偷窥中枢而不被卡嚓地砍头示众?
  516
  我作为破坏者倒是有连篇累牍形成的证据链呈与法庭——谁如释重负?
  然则,我作为建设者,则既无完整的周密的可行的构想,更无集思广益而又自成体系的设计图集——惟有语焉不详一麟半爪以及若干杀戮劫掠的模糊印象……飞溅的血泪孰真孰伪尚且无从查实。
  伟大的审判者面对我这类自知罪孽深重而又侥幸邀功的投案者,略略察言观色而后暗自思忖:一件做旧的赝品。
  517
  实行立法和专制的、能够确定并保持一种概念的思想家,具有这种精神意志力的,懂得将川流不息的精神死死钳住并使人长期固化并变得永恒的人,是最高意义上的发布命令者:他们说“我要看到这种和那种事情发生!我要事情完全是如此这般!我要事情为此并且只为此目的!我的意思:我要制造事端!我要发动事变!”——这种立法者必须同时也是执法者和行刑者!人的所有类型的安排要归功于他:他是雕塑家——绝大多数人相对于他只是泥土。
  生杀予夺!非但绝大数人只是泥土!这种和那种事情也是泥土——捏成何种形式就是何种实质!我要事情拐一个180度大弯而面目全非,它就得俯首听命!
  518
  只要传统一息尚存,我就难免被人误解、曲解、肢解。
  我曾经太过奢望:传统离命悬一线尚且无限遥远:我也只能任人活体解剖尔后——被人放到玻罐里听任旁观者指点笑骂……如有用凶器砸破玻罐者必须有人立即制止而责无旁贷!
  我这才大彻大悟:传统和革新都是人类鲜活的生命……传统证明人类过去是万物的灵长!革新证明人类现实是宇宙的精华!随着时间的推移,革新也会变成传统——传统死得了吗?
  啊,有谁见过无源之活水无根之高树无基础之大厦无由来之切齿号叫就地打滚眼泪鼻涕汹汹——谁又忍心细看?
  519
  这是统治者的要务:他要将自己伪装热爱的东西奉献给粉饰的幻想。
  520
  通向权力之路:在旧道德的幌子下植入新道德并激起对它的兴趣;对其阻力大泼赃物使之立即融解为污水;巧妙地利用偏见及偶发事件而自我美化;追随者必要的牺牲以聚集众多狂热的信徒……伟大的象征!
  随之大权在握:a)美德的强制手段;b)美德的诱惑手段;c)美德的(朝臣)标签。
  啊,马基雅维利的灵魂为何在我的身影里跃跃欲试——我绝非一具发臭的腐尸!
  521
  在国家的顶峰应当屹立一个更高等的人:在他面前,法律会乖乖地自动消失,从而把无数人影的命运抛掷在他的脚下。
  这个国家的未来喜忧参半:不是变成褐色的石头就会变成黑色的泥浆。
  522
  我精准判断人的价值:绝大多数人负值,极少数人正值,高质、优质。
  最愚蠢的王国居然最粗暴地钳制我的判断,直到它像暴露的阴部,被我们视为最肮脏的东西。
  诸位先生:我气宇轩昂、衣冠楚楚、雄视阔步,是否还像个最高贵者?最优等者?最潇洒者?
  523
  统治者重视反社会、反公正、反秩序的特性?如果我入坐统治者的席位,按照我的本质,我会更强硬,更冷血,更目光阴森,更不妥协,更不近情理,更无视事实,更放眼千年帝国的遥远边界,等等。
  我是有尾巴的老虎屁股,在统治者的席位上坐得稳当吗?
  524
  如果力量在严厉和残酷中呈现,人们将乐意并且钦佩地服从:他们必立即抛弃同情的弱点和对一切血腥的敏感,心驰神往地享受恐惧。他们决不会相信温和与寂静中有力量在积聚。
  然则,最残暴者又为何总是最短命者?
  525
  我面对一个绝大的难题:迄今为止,人这种植物在何处生成得最繁茂?非洲?赤道?最繁茂与最智慧是否旗鼓相当?
  我是否面有得色而暗自窃喜?
  “迄今为止”我使用它是否过多过滥过于轻浮而几近油腔滑调?
  526
  人类总是相信进步!我已然怒形于色,即将发作——不过来一场暴风雨只会首先把我浇成落汤鸡!
  “猴子”这个“理想”也许在某个时候会大驾光临——作为目标。难道我必须自我追问、逼问、拷问,是否早在三十年前就已有此恶念?
  527
  哲学的皮剥落着,剩下油腻腻的艺术品。
  艺术的皮剥落着,剩下蟑螂油亮的碎渣。
  528
  我用构思神话的千钧之力压服知识。不能压死而只能压碎!因为编造和推广神话需要漂亮的一知半解,而维系等级制度更渴求美丽的鸡零狗碎。
  529
  诱惑者必须破坏和销毁“诱惑”的证据;而试图发号施令者必须逢山开路遇河造桥,无论他何等地善于诱惑。
  发号施令者和诱惑者是否会内讧血拼?诱惑者说“不”,发号施令者无语。
  530
  我们寻找适合我们占有的哲学,一旦相中,就给它镀金,添加新的光芒。
  我是诱惑者。难道我同时也是受诱惑者?
  除了我,没有任何人能识破黄金套并避而远之。然则,我为何又是套中人并且深套其间而为虎作伥?难道人们至今不知谁给它添加金灿灿的光芒?
  531
  我的预言:整个地球都可能献身给有伟大意义的实验!
  532
  为了未来者的最高利益而耗空一个人,接着是一群人,接着是所有人也包括未来者。空耗?
  533
  我断定:败类维持自身的时间长久得多,并且使种族火速颓败;因此,必须立即清除败类!
  然则,谁是败类?如果我血口喷人,则除我之外,所有人都是败类……我不可能消灭所有人;相反,所有人消灭我——但他们必须有足够的证据坐实我是货真价实的败类!
  534
  维持弱者,因为有大量细小的工作必须完成——不再劝诱威逼他们自我杀戮?
  维持那种使弱者和受苦者仍有可能生存的信念——放弃诱惑他们自投罗网的言论和行动?
  无限强化弱者的奴性本能,并将他们的生存欲望引向熊熊燃烧的栗子林?
  伟人尚有偶然性;奴隶惟有必然性。
  535
  没有大炮,最大可能的未来利益就会脱手而去化为泡影;而没有面包,我们较高类型的人谁也不会流为饿殍。
  536
  我提出伟大的任务:我们不再为了自身的缘故而生存,而只是作为强大的种族手中的工具。
  如果有人问及如此这般是否跟我向来捍卫的生命本能有所冲突,我的回答是:渺小的生命本能必须消失在伟大的生命本能的阴影之中。
  537
  创造顶天立地的种族必须牺牲微不足道的个人。如果还有人问及是否较高类型者也要作出牺牲,则我碍难作答,无须作答,何必作答。
  538
  无论启蒙运动把人的幻影捧得多高,他最终仍然会拜倒在一个统治种族的脚下。这个空前强大的种族竭尽全力实行管制:它对美、勇敢、文化、风格乃至最精神性的东西具有充沛的力量;它先允许享受巨大的奢侈而不必受虐于美德的命令;它足够富有,不必吝啬和谨小慎微;它置身于善恶的彼岸;一间培育特殊的、经过挑选的植物的温室。它将来是否从温室里逸出又向何处飘去,则与我何干?
  539
  有一种运动:它要消除人类的差异,建造巨大的蚂蚁巢,等等。
  另一种运动,即我的运动,与前一种截然相反,它要加深一切对立及鸿沟,消灭平等,创造从未有过的强者。
  我的要求:培育出凌驾于人的整个物种之上的生灵,并且为此牺牲自我和“邻人”。
  万勿误解:“牺牲自我”并非培育者自己,若无培育者,何来新的生灵?
  幸勿误解:培育者、新的生灵和人三者并存的唯一条件:人接受前两者的奴役并且大量死灭。
  540
  培育超人亦即最高价值的人,需要:提高勇气;洞察力;独立性;责任感;增加天平的精密度;并且,苦苦期待偶然性助我一臂之力。
  然则,除开“增加天平精密度”非培育者莫属,其余诸项品质,似乎普鲁士高中级军官应有尽有,何劳我大打空拳白费许多气力?
  然则,最高价值降至此等高度,有何不妥?
  541
  我必须或者我有权大慷人类之慨:为了培育超人或者我自己脱颖而出,可以牺牲无数人。
  然则,为使这一空前绝后的慷慨之举实有可操作性,我绞尽脑汁……仍茫无头绪。
  542
  a)在战争中,为了挥霍战士的鲜血和生命,必须将策划者自己的利益看得比阿尔卑斯山更重;b)在战争中必须承认无所不用其极的暴力手段和伪诈险恶的冷血计谋。
  543
  我的哲学:竭尽全力将所有人从真象中驱赶出来——我毫不惧怯所有生灵在假象中灰飞烟灭!
  544
  我评估价值的依据:一个人,一个民族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将自己最恐怖的欲望释放出来,没有因为这些欲望走向毁灭,并且能够将它们转化为自己的幸福,转化为行动的成果。
  545
  谁扬言受得了活剐,他必先生吞旁人。
  546
  流氓优于许多人的地方是他不平庸——如果恶棍狠狠敲诈他人我倒真的会微笑不语。
  狄俄倪索斯为何把流氓恶棍变作任人解馋的鱼鳖?然则,我们更可以期待伟大的酒神把流氓恶棍变作皇帝陛下,变作诡辩成性的特力独行的思想家!
  547
  怀疑!虚无!极端!海洋般辽阔胸怀纤尘不染:使强大天性更加强大的并有能力从事伟大活动,同时使所有平庸者破碎和枯萎……
  548
  我渴求怀疑,渴求歧视,渴求虐待,渴求战败者的苦难——然则这些虚幻的渴求却表现为自我膨胀、自期至高、心驰神往战胜者的幸福。
  我倒是千真万确地渴望:痛苦、孤独、受虐待、受侮辱、深陷泥潭而坚忍不拔——最高的价值就在此处长成参天大树。
  549
  民主潮流面对着大山压顶的危险:它来自高处,一种占领和统治的天性,急切寻找可塑之材——普罗米修斯便是他们的典范。
  我玷污了这个盗火者的荣誉吗?究竟是他创造了人还是人创造了他?我们——则分明是最伟大的自我创造物!
  600
  谁将奴隶鞭笞至死而对牛马尚可网开一面?或许他给自己留了后路:十面埋伏只有九面真刀真枪。
  601
  我的恐怖主义:将所谓的“有教养者”从我的理想国驱逐出去——
  完了?
  这才拉开序幕的一角?
  602
  我的恐怖主义既有层次也有变幻:谁晕?谁无语?
  科学与智慧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学问低下的阶层——他们不再是群氓或群畜?必须抛弃有学问的、受过教育的等级——较高等的人不再从他们当中产生?如果没有学问的阶层被现行教育的毒素所感染——那是杀身之祸一样的巨大风险?只有那些知悉何为困境的人,才能真切地感觉到何事何物对于他们来说是智慧——然则在绞刑架下获得赦免逃脱一死的人能有几多?
  我的道德——希腊道德——迄今为止最高的道德。核心价值。人决不会为自己强烈的生命欲望而感到赧颜羞愧,以至于浑身上下像着了火一样比立即就死更为难受。
  我不明白:为何希腊道德变成了我的道德?
  603
  我的道德:迄今为止保守而又激进的培养同类意志的最高程度最大限度最强烈度的自由表达。核心要求:严防一切变种。长期固定和扶植一些我的特性,并且弃绝其他特性;所有这些道德都是最严厉的(在教育方面,在选择女人方面,特别是反对年轻人的权利,等等。必须果断地切除某些生命欲望。)结果:造就为数不多但具有非常强大并且永远相同的特点,这些特点与这个恐怖共同体能够坚持下去、毁灭敌人的基础密切相关。
  有朝一日,这种培育的纽带与约束因暂时没有了敌人而自动破裂,个体解除了限制,它狂野地生长,巨大的毁灭与茂盛的、多样化的,原始森林般的生长并存。要点:紧急制造敌人:犹太人,波兰人……
  谁说骇人听闻?我倒是在未来的某天夜里,神色诡异地偷窥一位白发苍苍的学者,当他读到我这段恐怖惊悚的文字,竟当场晕倒在书案上,尔后滑到地下,就蹬了腿——他居然死不瞑目:却也只能反射灯光而已……天哪,我为何心惊肉跳?难道我也畏惧怒目之寒光?
  604
  人们怎样才能变得高山一样的强大?做出抉择;坚忍不拔地固守已决定之事。其余的一切随后接踵而至。
  要点:必须极端自我尊重:严防真正的利已主义缺位。
  605
  发展你的已趋极端的力量——以此显示真正的利已主义大获全胜。
  我在黑暗心灵最黑暗处补充说:或显示极端的利已主义一败涂地。
  606
  如何利用野性的能量?就像得心应手利用水能、风能、核能?如何使罪行变得有益?如何利诱群畜的野性来达到自己罪恶的目的?
  607
  最珍稀的人乃是伟大的综合的人。在他的滴水不漏的操控下,各种野性的力量为了摧毁一个目标山呼海啸凝聚在一起,接着就是血肉横飞的恐怖大爆炸!
  啊,听我说呀,最珍稀的人却能置身事外:因为他衣冠楚楚一尘不染并且笑容可掬——即令你看到他澄亮的眼睛后面还有一双阴森森的眼睛!还有谁看见?孤证无效!
  608
  我是世界上所有强大类型的集大成者:我的柔韧的刚毅惟有对我饱打空拳而累赘得手脚抽筋者体验尤为深刻:我无声无息地周旋于种种对立之间,乍阴乍阳地虚晃引魂幡似的刻板教条,利用对立的一方全力攻击另一方,给自己预留广阔天地,暗箭伤人百发百中,阳光下现身说法而游刃有余。
  从呼呼生风到空山鸟语,一梦而已。
  609
  我们的精神,连同情感与感觉,退化为一个主宰的、统治的、辖制的、支配的主人服务的工具:这个“主人”就是我们的权力意志——我们的价值评估则和盘托出我们的生存条件:一切价值的无价值,一切生命的无生命,一切呼吸的无呼吸。
  610
  我豁然开朗;所谓“原罪”,亦即我生命中的兽性残余:狮语虎语如滚滚雷鸣;看哪,美妙的生命,鲜香的血肉!
  611
  高尚:根除兽性而绝非恰恰相反。
  612
  爱,雄狮之吻,弃绝梦中芬芳的微风,转而追索白昼的统治欲和利己主义的绝顶阳刚。
  613
  我已生成普遍公正的独眼或我已穿越许多个体,并且吸收有机体的养料作为过去未来的全知全能。
  在我的来路上惨不忍睹;无数木偶已无往日精致的画眉。
  614
  嗜斗成性!嗜战成性!嗜胜成性!但也有明月澹澹清风徐徐的小幽静,也有春困慵慵秋乏懒懒的小无聊······却都是一闪即逝的小瞬间。
  诗人之心,碎于虎口。
  615
  我以作恶为荣,以犯罪为誉。
  我勇于深涉险境,敢于像海妖一样诱惑水手,像冰雹一样轰击麦田······我弃绝任何关于美德和灵魂的动人空谈······
  无论挚友还是仇敌,他们交口称誉我像老虎一样像猫头鹰一样预言大美而又灿烂的前景······像天火一样无端焚毁所有人可怜巴巴的身家性命。
  616
  难以自我造型或八个问题。
  1)人们渴望百花齐放还是偏爱孤芳自赏?
  2)人们渴求衣冠楚楚气宇轩昂还是衣不蔽体形同乞丐?
  3)人们想要各显身手勤劳致富还是拦路抢劫一夜暴富?
  4)人们想要变得更强大、更自主、更人性、更有智慧和勇气,更有顶天立地的创造精神,还是以轻车熟路上下其手巧取豪夺的飘飘袍袖遮掩来路不明的黄白之物······暴富巨富首富而绝不露富?
  5)人们想要变得当机立断,对不可理喻蛮横乖戾知法犯法者痛加惩戒,还是优柔寡断滥施恩惠放任自流?
  6)难道人们不想达到一个有限的目标,打扫牛圈,清理死角,把仇视文明敌视社会毁人毁己的恐怖主义关进深渊的牢狱?
  7)难道人们并不欢迎思想的闪电而自我解放而成为平等的人,既不妄称所谓的“主宰”,也不诬人为所谓的“群畜”?
  8)难道人们不愿假扮驴友倒要真变驴子而连声惊叫“咿呀”?
  617
  我们必须想像自己是比人更高等的生物,而这些高等的生物在善与恶的彼岸形同鬼魅,不稼不食,无根无蒂······必须把一切更高的存在看做非道德的存在——此岸在哪里,混沌就在哪里,而我就在该处没完没了地聚敛和粉碎······
  我们——宇宙中没有比我们人类更高等的生物!所谓“更高的存在”,其实就是我们人类自身未来的存在。
  618
  希腊文化对于我们具有双重价值;既有虚无缥缈的奥林匹斯山的神圣价值,又有前车之覆后车可鉴的珍贵的价值。
  神圣而又珍惜的光芒照耀着我们奔赴更高的存在!
  619
  “人”的可怕的、被视为非人性的能力也许甚至是最肥沃的土壤,通过骚乱、行动与业绩,从中生长出一切人性。
  “人”的许多人性郁郁葱葱生长成林,这时,只有在这时,“人”才从兽性的血腥欲望中解放出来而成其为人。
  如果我们在人的这种现象的云雾中悄然始终,请把你们猫哭老鼠的悼词收起来吧!我们在善与恶的彼岸活得痛快淋漓——尽管无眉可扬,无气可吐!
  620
  我们热爱荷马:在对荷马的歌弦深以为然的问时,又对荷马的背影凝视良久,享受震撼。
  621
  我看到基督教左边的道德颓废,却看不到它右边的道德力量。
  千秋永存的基督·耶稣;他看透了我的灵魂所披着的狮皮而通达污黑的骨缝深处。
  622
  较之十年前、二十年前,我在冥想和思辨中生成的“也许”之类的不确定性愈益疯长,眼看要将我的头顶深深埋没······但我嗅到了愈益浓烈并且历久不散的芬芳气息,我就像畅饮狄俄倪索斯的美酒一样心醉神迷。
  623
  我崇尚生命本能由此追随直接性洪荒·····我为何注定要信马由缰?
  624
  没有基督教文明的恩惠和安抚,则欧洲疯狂的贵族早已湮没无闻并且断子绝孙。
  我在镜子中除了看见铜锈色的眼睛,难道就没有看见风起云涌的闪闪凶兆?
  625
  古希腊:天崩地裂的严酷;血泪的感官;无耻;非历史;铁血竞争;文明之光难以穿透的血雾;不确定、无形、拱形、飞沙走石的仇恨;生活方式的简朴无华;创造诸神,作为头顶上的虚拟社会。
  古希腊:杀戮成风,劫掠成雨。
  古希腊:海伦之殇。
  626
  我为一种尚不存在的人写作——不对!我早已存在。我为我自己飞笔如闪电,尔后引出浩浩荡荡的相同者——他们都还太相似?相同者的啸聚或轮回之梦?
  627
  普遍的事实,法则受到推崇和强调;例外被弃之一旁,差异被抹杀。
  我轻轻颠倒——罢了。何必时时兴风作浪?何必处处无事生非?
  628
  我的特性,正面从不自省;反面苛求于人。
  亚里斯多德认为人们在恐惧和怜悯中认识了悲剧性的情感。
  据此,除我之外,有谁会感到悲剧是一种有生命危险的恐怖艺术?或有极端的例证·····我恰恰是最极端者,所以歇斯底里大发作而切齿号叫:孤证有效!
  我惯于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佯装不知恐惧有深度或烈度之别;面对海盗屠刀自分必死的切身恐惧与欣赏悲剧身临其境的看客恐惧自有天渊之差,霄壤之别。
  亚里斯多德:人们通过激发恐惧或怜悯的情感或可产生净化生活除去或消灭悲剧因素的力量。请予思考:克罗达斯被涂毒的剑尖刺入胸窝又被毒酒灌了满嘴,观剧者有几位特殊的先生会感同身受立即倒毙并且灵魂出窍?即使他们认为一位至尊的孔雀国王不应有此下场而应在花花世界乐享天年,这帮人充其量也就发发嘘声而已,尚不至于与其他看客当场拔刀血拼吧。
  尼采:我固执己见:引起恐惧或怜悯的东西起着瓦解削弱以至令人失去勇气的作用!悲剧成了枯木朽枝衰败颓废的象征!所有的悲剧大师都是助推没落加速溃散直奔乌有之乡的罪犯!世界是一座监狱吗?抓住他!抓住这个撒谎的罪犯?然则,亚里斯多德和莎士比亚倏忽不见——他们毕竟是古人,捕之何利?杀之何益?
  平心而论我的恐怖主义著述所引起的恐慌情绪与三流悬疑小说的黑色效果大体相同,而与拦路抢劫的蒙面大盗所造成的局部紧张态势尚且不可同日而语。
  629
  何谓艺术?艺术的本质是其存在的完成,其完满和充盈的产生;艺术本质上是对存在的肯定、祝福和神圣化······艺术就是陶醉感、陶醉状态,亦即狄俄倪索斯的常态;华丽的色彩,精美的花纹,清晰的线条,碰杯的影响——独特性何在?
  狄俄倪索斯在仲夏夜梦中流连忘返·····然则,朦胧醉眼的深处蓦地迸发出遮天匝地的恐怖之光······
  花枝招展的艺术对狄俄倪索斯状态给予醉熏熏的全面肯定——艺术就是醉生梦死!
  630
  强大的权力感对事物和状态作出掷地有声的判断;一切皆美!
  弱小的无力的本能却看到事物和状态的另一面:肮脏的酒鬼!丑恶的秽物!
  631
  狄俄倪索斯:酷爱可疑之物恐怖之物并立即据为己有,借以变得无限可疑无限恐怖;偏爱并立即占有精美之物娇美之物唯美之物,借以变得富有天下贵有四海······莫测高深与气势如虹生死攸关息息相通。
  632
  难道我当真在歌颂狄俄倪索斯?有一人必有一神,或许也可以倒过来说,有一神必有一人?打开所有的门窗:我是在歌颂我自己!
  难道狄俄倪索斯当真心中无数?
  633
  伪装成悲剧大师的恐怖艺术家,他的无限深刻在于:审美本能预料到千年后果,仅在邻人的花瓶上飞掠一眼,即已总体上肯定为恐怖的、凶险的可疑的东西辩护,并且不仅仅限于辩护。
  或许他也能肯定仙袂飘香的连环局套中套为谁而设?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亡者不再进餐、饮酒、作乐。
  634
  艺术,换言之,就是特殊的人对享受到的幸福,热烈地记忆灿烂的光辉和酒香蜿蜒的颂歌。如果芸芸众生或茫茫群畜从未享受过狂啖腥膻畅饮烈酒的幸福,那是因为他们只配吃草料喝脏水——愿他们在地狱烈火的烤炙中永不安息!
  635
  谁在喃喃自语地诅咒生命?谁在颐指气使所有衰弱的生命金蝉脱壳?然则,这个被切成碎块的狄俄倪索斯常对生命预示;他将醉熏熏地永远轮回,并且从一次次毁灭后归来。
  镜中的我严厉地审问镜外的我:谁把最极端者狄俄倪索斯切成碎块?
  谣言止于智者。
  我蜷缩在疯人院里的病床上,倒是在梦中不止千次对复活的基督手起刀落——难道是我这个最极端者砍了另一个最极端者?
  636
  在我眼里,为何无数破碎的人——其中谁是狄俄倪索斯?谁把他切成我可以塞进嘴里细嚼慢咽的血肉骨殖连着筋?难道是我?啊,我明白了;难怪我右臂酸痛得接连多日抬不起来!待他再生归来与我四目对射,我只有凶险狂暴的一个字:请!
  637
  狄俄倪索斯再生的唯一条件:普通人瞬间毁灭并且尸骨无存。
  638
  为造就更高类型的人奠定基础:牺牲自由,普遍奴隶化·····如果问及“谁愿意当奴隶?”相信无人应声。在我,则必须威逼人类倒退也要促进更高类型的人发展。谁是更高类型的人?镜里镜外的人都是我——谁曾见过如此这般的厚脸皮?在东土就有人响亮地应声:舍我其谁!
  639
  万勿担忧奴隶绝迹;不断地发动战争就会不断地产生奴隶。
  640
  在重大危险的瞬间,考虑自己;从许多人的不利中获取自己的好处;趁火打劫?在死尸上剥取贵重物品?在没有天花板的房间里亮晃晃地贼眼回顾?在分赃时紧盯脏物更要盯紧分赃者的要害?
  641
  如果我的这种人类公敌的恐怖思想有幸成为统治者的思想亦即普遍性形式的思想,德意志瞬间就会人间蒸发······谁是天下罕见的蠢驴?
  642
  一个具有强大天性的人只看见自己的下水和杂粹,并且按照自己来衡量一切——谁是畜生?
  “咿呀”驴子除了听见自己的叫声,它或者还能听见“响鞭”的天籁般的诱惑?
  前天由于网络问题漏掉了550到599的内容,没有更新到。在此由衷地向各位读者朋友道歉,给您带来阅读上的不便还请原谅!!!今天把550到599的内容补充上来。
  550
  最强者,即创造者,必须是最恶者,因为他将自己的理想不由分说压迫到所有人身上,将他们砍削成自己的形象。冷酷!令人痛苦!强加于人!
  最强者将所有人砍削成驯服的奴隶亦即所谓的群畜——这种最恐怖的压力一旦松弛……或许绝对不能松弛?或许由不得不稍稍松弛?
  551
  我们主张各种意义上的间隔和疏离;我们将鸿沟扩大到从未有过的宽度和深度;我们希望人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凶恶;互相吞噬胜过彼此欺骗。我行我素!
  我对相反的主张不屑一顾。
  552
  我是当仁不让的纳粹之先驱。
  消灭奴性的价值评估!
  消灭普遍选举制!由于这种天诛地灭的制度,最低等天性的人将自己当作法律摆在较高等天性的人前面。
  消灭中庸及其衰败的影响!
  消灭衰落的种族!
  吞并衰落的欧罗巴洲!
  553
  消灭某些学说!人类因这些学说而走向毁灭。
  然则,自我感觉很有些吞吞吐吐,并且浑身战栗不已。似乎绞索已经套紧我的脖子:既有吊死道德家之心,有些话说不出口也就冲口而出……接着就自我吊杀?
  554
  我的哲学提出一种空前绝后而又立竿见影的蛊惑之术;不能忍受它的种族继续惨遭诅咒和镇压;感到它是最大享受的种族被我钦定为统治者。
  555
  我忧思如潮:如何能不凶恶和偏激地对待不同思想的人?
  556
  婚姻不是镣铐:一个优秀的男人应有良机跟无数女人热烈交媾以繁殖优越的后代;而一个天香国色的女性更应心醉神迷地想入非非,纵欲放荡……婚姻仅仅是一种即将取消的社会形式?
  557
  世上最应该受到阉割的男人是谁?
  558
  禁止病人生育,首先要严禁疯子生育——尽管疯子生下的未必是疯子。
  严禁罪人生育——尽管罪人生下的未必是罪人。
  然则,我的血统论根深蒂固分毫不可撼动:鸡鸣狗盗的后代必有蒙面者口念“芝麻,开门!”
  559
  谁为我安排基度山式的虚幻良缘——因为婚姻与创造不共戴天!
  560
  最优秀者若无子女即撒手人寰,应当受到纠缠其灵魂的诅咒!
  我介乎于最优秀者和最堕落者之间,请,斟酌……我为何瑟瑟发抖?
  561
  让他们挽肩搭背满嘴酒气逛妓院去吧。
  啊,我头套蒙面蹑手蹑脚意欲何为?
  562
  我主张:贵族世家青年男女在婚姻中必须考虑家族多于考虑个人。我赞成:重新培育道德的贵族阶层,并且在婚姻之外给予某些自由。
  《名利场》和《基度山恩仇记》皆小说家戏言,何足为训?况且,声名狼藉的贝姬苦泪不多,而面对印度的绮丽风光,则“如烟往事俱忘却”——且看她笑逐颜开,分明早已融入异国他乡的浪荡野趣之中。
  563
  所谓“妇女解放”,其实就是女人矫揉造作地男性化:蝉不复存,只余蝉蜕。
  所谓“妇女解放的程度是社会解放的天然尺度”,其实就是一种昏天黑地的糊涂颠倒:我肯信还会出现更多的女王!我肯信——还会出现女妖精似的女首相!女总理!女总统!
  564
  男人和女人在童年时代享受同一性,并为此建立了葱绿色的纪念碑。
  他们告别天真烂漫长大成人则享受矛盾性,并为此摧毁了葱绿色变作麦穗色的浮浪之碑。
  565
  我在飞往乌有之乡的途中掉到了海里。因为我的翅膀是纸扎的,全靠冥想和思辨驱动,翻腾震荡之后,则难乎为继。
  566
  人们需要一所这样的学校:高要求;严管束;将优良甚至优异作为标准来衡量;少赞扬,不宽容;批评尖锐,实事求是,不问出身与天赋。
  人们在这样的学校学习何事?命令与服从。
  567
  等级制度?“乐天安命”的道德信条恰恰是它的伦理基础。
  如此这般,我讨伐道德诫律的战争行为是否反而撼动了等级制度的根基?
  568
  狂热的自然主义的毛坯,在火焰与不断地轮番打击中,逐渐演变为冷竣的轮廓分明的铁锤,坠入手中暴烈如霹雳,落到地面则双脚已废……尚未伤人毫发却先毁自己的肉身及灵魂,如之奈何?
  谁有盛气凌人的统治欲,他必无中生有创造出战战兢兢的奴隶感!
  569
  哪里有新闻自由,哪里就有一群群迟钝的牛蠢苯的猪!人呢?对不起,较高等的人都被新闻自由的唾沫之海给淹没了!
  古希腊城邦似乎有过海啸般的思想自由……谢天谢地,恍兮惚兮的自由之风连树叶都不曾吹动就已经偃旗息鼓!
  罗马帝国在信仰与否方面允许有更多自由:比今天任何国家都多,却立即出现精神上最大的退化、迟钝化和粗糙化……
  如果今天的新闻自由既不畏惧谣言攻势又不害怕刀斧恐吓,则釜底抽薪必立即止沸!
  570
  我要在基督教的“旧瓶”中注满“新酒”:绝对自然化的苦行、斋戒、修道院、节日、死亡。
  绝对自然化并不绝对,在非常时期必须变通:集体自杀,等等。
  571
  道德的新形式:联合时就人们必做何事必弃何物血签誓言:弃绝无数欲望!弃绝生命本身!弃绝已有将有的身外之物!
  我自命为史上最可怕的人物,绝非戏说,而是传奇!
  572
  当我们一眼看见闪光的金子,立即扑过去将它据为已有:我们最高贵的欲望当即生成并诞生了沉甸甸的创造物!
  如此这般,我们自己也变成了闪光的金子:众矢之的!
  我口无遮拦说出了前面的真理,后面的真理欲言又忍,终于在咽喉下面不知去向。
  573
  一棵树如何被砍倒被利用被烧成灰,所有的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574
  幸福:一切欲望一触即发:眼到、手到、藏匿、挥霍、掩口而笑并且笑到最后。
  575
  杀戮和掠夺要有节奏,必有节奏,绝对恪守狄俄倪索斯神圣的节奏。
  576
  参照虎豹的生态培育特定类型者:谁能吞下活鼠,谁就能吞下活人!
  577
  我是恺撒式的思想家。我已经参与对奴隶制新的辉煌宫殿的构筑(这是欧洲民主运动的必然归宿)。
  “群畜”类型如今在欧洲愈来愈发展,在这种危急关头,难道还不该尝试从根本培育相反的类型及其美德?难道我们不能利用民主运动的浩大声势偷换自己的目标?
  578
  直接利用群畜,接过他们的口号,推动他们为新的奴隶制冲锋陷阵……所谓军队,在德意志,难道不就是穿军装的群畜?
  机关算尽的坑蒙拐骗,既是必要的,也是可行的并且极有可能马到成功,水到渠成。
  579
  1)原则:造就一种取代教士、教师和医生的人。也许,就地取材,就地改造,事半功倍,成效显著。
  2)一种自我培育的精神和肉体的贵族,他们不断吸收新元素,抵制失败者和半失败者的民主世界。
  3)开放中有所封闭,封闭中有所开放。
  580
  听我说呀,一个奴隶等级在形成——即将再现罗马的辉煌!千年的辉煌!
  听我唱呀,还有贵族也在形成——我们既有统一意志的元老院,必有刀枪不入的恺 r>  581
  一个新的、庞大的、建立在最严厉的自我立法基础上的贵族,在这个高高在上的等级里,哲学残暴者和艺术专制者得以光耀地延续千年……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将“人”塑造成死尸:大多数人无权生存!
  582
  科学与基督教道德推动的平等运动结盟:以学者的美德共同拒绝等级制度,极端有利于群畜而又极端损害较强大、较高等、较阳刚的类型……
  然则,民主的欧洲只会导致奴隶制的精细培育,这种奴隶制必受一个强大民族的指挥,逐渐变得强大无比……
  主宰人类,主宰宇宙,只要我们的权力意志首先在欧洲狼奔豕突,不久即可在全世界活龙活现!
  583
  我们必须将社会的排泄物绝对隔离并且倾向于使它们毁灭尽净。
  我指的是首陀罗这类受奴役的等级。
  与此相反的所谓“人道”的观点,居然又恰恰反过来断定我才是社会的排泄物——啊,我的血统?我的高贵的血统!
  584
  哪里有一种欲望(或多种欲望)以群氓的方式掌握统治权,哪里就会出现逆向的恐怖主义。
  585
  如果一个低等的人将他的愚蠢的存在、牲畜般庸俗的幸福看作目的,则必然引起观看者的愤慨;如果他甚至为了自己的幸福压迫和榨取其他人,则人们理应将这样一只有毒的苍绳当场拍死。
  如果“所有这些如果”都纯属子虚乌有,则人们也应将这个碍眼的首陀罗活活烧死。
  586
  世上只有世袭的贵族,只有血统关系的贵族。如此这般,贵族的血液就不会流动,贵族也会变成僵尸——否则,新颖的贵族又如何掩埋陈旧贵族的死尸?
  焚烧显贵府第的大火为谁而燃?
  587
  我们将由于缺少奴隶制而走向灭亡。
  我们?非道德论者?最极端者亦即恐怖主义者?
  588
  群畜必须弃绝酬劳的枷锁:当好奴隶!
  主人自有恰适的安排,使他在所处的领域有最大的用武之地。
  589
  奴隶制普遍不受人待见,纯粹是由于一帮无耻文人颠倒是非混淆黑白所致。啊,这帮文人是否东施效颦转形其丑暂且不论……我们是否更换一个美名以掩盖其稍有异味的实质?不,这种未经革命折腾的天然的制度美不胜收,好处益处优胜处像夜空的繁星一样多多:不但主人和奴隶各得其所而互不相扰,而且巨大的政治和商业力量蓬勃发展而决不会空自消耗或白白浪费,况且也彻底阻断了经济危机的发生……天大的惊喜:奴隶不断地大量地自然地人为地死亡,分明是人类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福音书:天堂和伊甸园将无限光明地出现在我们最高等人的眼前:啊,决不是梦幻!决不是须臾即逝的彩虹!决不是天光云影恶作剧所折射出的海市蜃楼!!!
  从此,我们最高等人所占有的艺术珍宝将比海滩上的贝壳更要多得多!
  590
  高贵者尽可盘剥低贱者。越是高贵的人越有天赋权力自可敲骨吸髓地压榨首陀罗这类最低贱者,直到将他们辗压成一张最粗劣的牛皮。
  呸!谁吐了我一脸唾沫难道我心中无数?又是自不俭点的迎风而唾——呸!!!
  591
  最强大的个体亦即超人只能在无数个体的尸骸中诞生。
  无数的灭亡者就像他身上的赘毛纷纷脱落,随即无声地远遁而形影俱无。
  592
  一个对自由持体恤和关怀的社会——谁来体恤和关怀它呢?垮塌式的分崩离析,朝发夕至!
  恰恰相反:社会对人的体恤与关怀是平等渗透的暖流——寒潮在远处徘徊而不得越雷池一步?
  593
  贵族社会内部敌意弥漫:所有成员中存在一种互相排斥的张力,这种张力源于各自膨胀的欲望:即主宰一切的权力意志……谁统治谁?胜利者即是主宰者、统治者、辖制者、支配者,也是理所当然的仲裁者。
  594
  普遍自由平等之种种恶果:自我负责的意志垂直没落;防卫与动武能力持续衰落到弱不禁风;发号施令的力量阙如;敬畏、服从、保持沉默的意识阙如……伟大的使命无从谈起;悲剧变成了滑稽剧,刺耳的笑声屏蔽了灿烂的泪珠。
  然则,我从不流泪——发疯的种种情状又当别论。
  595
  我的道德第一条原则:任何小的和大的行为都尽可能高尚、漂亮和清晰可见。
  高尚?迄今为止,这就是我的道德之首要原则?漂亮?劈面惊悚的标志似乎是丑字当头恶在其中?清晰可见?反倒是浑水中的浊物,倏忽不见!
  我的道德——倒也是:想不明白就说不透彻。
  596
  天堂在剑影下;灵魂在血污中。
  597
  如此这般的生活方式对于我们非道德论者和最极端者实属野蛮残忍,而对于群畜则是习以为常的享受;把众多感受的风暴隐秘地藏在心里,将极度疲惫隐藏起来使之密不透风,用虚假的快乐掩饰真实的痛苦……如果压力再翻一倍;群畜会纷纷落水,我们最高等的人则会鸡犬升天。
  598
  在最恶劣、最凶狠、最冷酷的人中间,隐约有不可估量的金山,——我要求所有人对它顶礼膜拜而不及其余。
  金山的光芒刺瞎了谁的眼睛?
  599
  何谓最高贵的人?
  夺人口中食,剥人身上衣?平白无故给你的灵魂套上木质的躯壳!破天荒把大多数人诬为“群畜”,自己则变作轰击麦田的冰雹!到处寻衅树敌时时逼人决斗,在最糟糕的情况下,甚至自我重殴,自我摧残,自我毁灭!
  答曰:既无高尚的形式,又有卑鄙的内容。
  643
  最美丽、最精壮、最有力的猛兽天然具有最强烈的情感冲动;他的仇恨和贪欲是其健康所必要的元素,如果得到了满足——我们就会看到伟美壮观的形象。
  然则,我的仇恨和贪欲超过了所有的猛兽——谁究竟看到了何种形象?
  644
  我以猛兽的眼光细细审视人类:虚弱的、娇嫩的、次等的生存需要结成同党反对生命力量的荣光,为此,他们还必须对自己有一种新的评估,由于这种评估,他们谴责最先充盈的生命,并且在可能的情况下摧毁它。
  如是,我有权鞭挞最贫乏的生命,并且——我以毒蛇的形式能否吞噬大象的内容?
  645
  较之被吞噬的生命,吞噬者的生命是否更充盈、更野性、更猛兽?毫无疑问:它吞吃消化被吞噬者的血肉骨髓立即生效:两眼闪电般雪亮,并且绝不会在瞬间熄灭。
  646
  恐怖属于这种伟大;人们不能让自己受任何欺骗任何委屈任何多看一眼或少看一眼;以此为借口自毁毁人·····我倒要看看谁是谁非?
  难道我会为这样的阴毒的教唆,而受人轻薄?
  647
  人们必须善良并且凶恶!谁不是因为软弱而善良,谁就永远出奇地凶恶。
  所有人豁然开朗;我为何从小就是一块燃烧的铁!为何凶恶到自断舌根!自曝眼珠!自刎咽喉!自焚躯体!自灭痕迹!
  648
  在伟人的身上,生命的特殊性质:不公正,撒谎、剥削或剥皮,就像几道永不熄灭的闪电;雷霆则随时炸响·····如此这般,他们的本质就一直被曲意解释为:善良的光柱。
  我当然有如此这般的生命特性——我够坦率吗?
  649
  我自深知:最高等的人忍受生存的痛苦最大;但也有最大的反作用力;享受生存的乐趣也最多。
  当狄俄倪索斯庞大臃肿的酒桶从天而降,谜底立即透明:“痛不欲生”的水分越多,则“乐此不疲”的浓雾能见度当即趋零······
  650
  你们这些假冒伪劣的“创造者”;难道你们竟要将英雄部落缔造的奴隶制记在自己的功劳簿上?浓墨重彩漫天云霞倒真是你们亲力亲为。切记!狄俄倪索斯燃烧的目光明察秋毫;你们为任何毫无水分的木乃伊涂脂抹粉,当诡秘行事,万勿声张,得待狂风起于青萍之末,——或倏然揭幕?
  651
  啊,面对迄今为止文化最高的产物,启蒙者的美好信仰仍然一片翠绿,他深信、幸福、更多的幸福,是成长的启蒙与文化的结果……我补充说:不幸,更多的不幸,比以往更多样更巨大更深沉的痛苦······不幸之海,痛苦之海,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之海,汹涌澎湃,浪花盛开,眼看就要灭顶的不是白发苍苍的查拉图斯特拉,而是已经打湿了一个温暖脚趾的永远英姿飒爽的狄俄倪索斯······这就是文化最后的产物?
  652
  凡做事做绝必获大益,或给人深创巨痛,或干脆痛下杀手——万分毒辣而且不露点滴痕迹。心肠稍软就此破绽爆出,必罹大祸。
  653
  人们将自己的生命、健康、良心和荣誉做赌注,这是泛滥的、挥霍的意志仅存硕果······每个巨大的危险都会使我们对自己的力量和勇气所能闯入的境界换个阴险的好奇——头重脚轻还能潇洒往还?身不由己的大概率是:惨不忍睹。
  孤注一掷不是离弦的箭而是探出巨大前爪最后一跃——或命悬一线?
  654
  生命不如健康?忍饥不如饕餮?疯狂不如嗜毒?自杀不如枯萎?生成不如咽气?
  655
  我们本能地寻找提高了的生命,危险中的生命······仅凭本能,我们找到的是膨胀的生命,一落千丈粉身碎骨了无痕迹的空空荡荡。
  656
  我的伟大,源自成就伟业的强大意愿和极端手段。如果我没有追索主宰一切的权力意志,就决不会有“天下之大任我横行”的绝对自由的天马信念,也决不会有与之相匹配的绝对专横跋扈的巨大激情——迫使所有一切现实的或想象的智力奴颜婢膝地为我效劳,听我使唤,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甚至也不可能有无限膨胀的胆魄采取任何阴惨其外刻毒其内的恐怖手段······
  如果爆炸之后——我永不自我爆炸?
  657
  我的“精神自由”构筑在对所有人“精神奴役”的荒滩上。
  我把自己的狮身人面像塑造在过去未来诸世纪的愁云惨雾之中。
  我是最新的最后的最不可一世的斯芬克斯。我的谜语:我为何顶礼膜拜英姿飒爽的狄俄倪索斯并且与放荡不羁的萨蹄尔形影不离?
  谁猜中我的谜语,我立即活剥生吞谁!
  658
  精神之间恐怖的敌意:a)晨曲;b)正午;c)薄暮时分;d)尾声。
  659
  我的全部行动中自有缜密的逻辑性——是吗?这种奇特的逻辑性由于其绵延不绝而难以窥测——或许是隐约的长尾因其有特殊的气味而使某些人眼神迷离?我能将自己的意志豁然开朗以覆盖生命的广阔空间——并且将生命压缩成薄薄的一张纸片。我很严酷,不苟言笑,毫不犹豫,而对任何不着边际的妄评一概报之高深莫测的冷眼——或许是实情?我弃绝美德,尤其深恶痛绝与所谓“群畜美德”偶或沾边的“怜贫恤劳”之类的排泄物——弃绝人性、人气、人味?我切齿呵斥路边偶遇的恍惚鬼影——或许是我自己的影子?我对谁都拒绝推心置腹······难道我对自己也常常谎话连篇?我自言自语也赶紧带上面具——神经质是疯癫的征兆?我拒绝自我审判——谁创造了神鬼皆愁的恐怖局面?
  660
  我的书献给:用一种芳香的木头雕刻而成的精致的人。
  我的香味,我们的香味,翻腾震荡而成香气氤氲的大海;啊,永恒的郁金香之海!
  然则,谁在我耳旁吹来一阵冷风:难道人世间也会有永不消逝的异味?
  661
  宁静如山巅。耐心如死尸。敏锐如箭镞。冷酷如:狄俄倪索斯。缓慢如本书的毒气攻心。
  662
  有一股陌生的幽香居心叵测地向人们拂来······然则,没有一个幸存者会神魂颠倒地留恋我的异味。然则!古希腊水手的鬼魂为何仍在支起耳朵谛听海妖的歌声?
  663
  人类因炽烈的自爱而永不孤独。
  664
  除了我,还会有谁追求痛苦?
  妄想狂跟受虐狂曲径通幽;薄暮时分通常会出现何物?举起并挥舞镰刀片扎成的鞭子吧,——我决不会把心提到嗓子眼,并且谈笑风生地自吮自血,自吸自泪,自萎自弃。
  除了追求痛苦,我却受不了任何人的冷眼——谁又受得了我的冷眼?
  665
  希腊人?也只有生命特殊者、最优秀者的灵魂在醉生梦死之后如花绽放,因极端的颓废与猖獗的病态旋即倒毙在一片狼藉的呕吐物中,其异味则千年不散。
  福玻斯的希腊人,则酷爱阳光和音乐,略略胜过酷嗜杯中物桶中物瀑布般倾泄之物······
  666
  我们想用人性的东西贯穿自然;不是人性活剥自然,就是自然生吞人性。我们想从自然中榨取苛求的涓滴:醉卧荒野,就赶紧逾越人的樊篱去做猛兽的梦。甚至比风暴、高山、大海更伟大的幻影将会产生——狄俄倪索斯的尊驾为何姗姗来迟?
  667
  我的第一种解决方案:狄俄倪索斯的恐怖魔法;目睹最高尚者落入捕兽的陷阱活活羞愧而死,我的狂喜找不到最极端的语言形容万一。
  我的革新:继续发展智力的悲观主义。取消一切道德,和花哨的形式及其血腥的内容。伪造衰亡的征兆和催壮的端倪。巧妙地利用装疯卖傻遮掩各种强大行动。
  我在解体的道路上继续狂奔或行走,最后只剩下游丝般的意识;普遍解体?自我解体?丧心病狂;破坏或自我破坏?
  668
  只有不断作恶以至于罪恶累累才能把手伸到下一个千年。
  为此,顾不得七层孤独九层梦魇十八层自怨自艾,无限凄恻。
  669
  将胜之不武的敌人或旗鼓相当的劲敌或远在我们之上的假想敌一律妖魔化,则一双双盯着我们的眼睛就会蹊跷地发话:莫名其妙!
  670
  等级秩序:确定千年价值并控制千年意志的人,即是最高等的人。
  谁?不是伪隐居者;不是自称有好肾却虚汗滴滴者;不是见到任何美好家园必举火焚烧的仇富者;不是将他人的不幸视为自己福禄的嗜酒者;不是妄想抢夺宙斯的闪电权杖并立即据为己有的癫狂者。
  谁?镜中的狄俄倪索斯,镜外的我。
  671
  我是一个永远燃烧因而永远发光的星球,纵然人们看不到我未老先衰的容颜,但我却能照亮非常遥远的世纪。
  难道我是有史以来最为脍炙人口的笑柄?
  672
  如果他已高举铁锤,我或许只有将手中紧握的鎯头扔到地上;既求得忍辱偷生的和平,又赢得伟大智慧的胜利。
  673
  “重估一切价值”是我的左眼,“虚无主义”是我的右眼。
  人们已然明白:我向来眼空无物。
  674
  权力增长:价值敲定者的自由度大增、猛增直到虚增的幻影屏蔽一切为止。
  675
  如果变得自由的仅仅是我佛如来巨掌中翻滚跳踉的那几条茫影,则一望无边浩瀚的人群都已捶上了脚镣。
  谁有权力和自信?谁忘记了敬畏也无视恐惧,只跟着生命本能的感觉走?在感知中强烈自爱绝对自尊?在非感知中神魂颠倒横冲直撞……为何我所义无反顾弃绝的斗篷,倒偏偏是遮风挡雨并且刀枪不入的坚壳?
  如果——难道结算账目时必须弃绝“如果”之类的伪证?
  676
  我是惊心动魄的报丧者:在我眼里,最美丽的女人将立即变得无限丑陋!她死活不肯去上吊,则我立即去投河!
  我天天报丧!天天惊心动魄!直到大多数人慢慢死亡尸骨无存。
  677
  最高等的人生活在统治者的彼岸,摆脱一切纽带又把持更多纽带,神秘地漫不经心地钳制着统治者。
  梦呓?不,我天天夜间在梦中清醒地自言自语。这是我的特点,也是我的优点。
  678
  我的完美状态:对一只玉蜀黍同时处于掰下与丢弃的绝佳境界。
  679
  现代人如何给自己创造绝对优势:弃绝良心谴责!如果谁都不约而同地算尽算绝,则所有人手挽手从地球上跳下去吧——或许只有我一个人从勃朗峰上跳入既定程序的旋涡?
  680
  我面对面探询你们这些经历任何程度的怀疑尚且欢乐地在冰凉的激流中游过来的笃信者和狂热者:你们愿意加入最自由、最快乐、最崇高、最杀戮、最劫掠的心灵的宗教并接受狄俄倪索斯的洗礼吗?
  无人应声。
  啊,原来我在凄风苦雨中面对着自己未老先衰而弯腰曲背的影子。
  681
  自我肆行凶杀和奴役:它像有机的细胞步步为营:它疯狂掳掠,残暴至极。它要使自己再生——在狄俄倪索斯的神圣感召下,它要生育自己的神,并且惬意地倾听整个人类在自己脚下辗转呻吟。
  啊,人类是否会听到我的凶晴闪射电流呼呼作响?
  682
  最高等的人所做之事,超越一切赞扬,甚至超越一切理解。
  然则,赞扬总是紧随理解之后:既不可理喻,就只剩下虚假的赞扬。
  683
  我有勤奋亦有慵懒,有勇猛亦有颤栗,有阳光亦有阴影,有灵魂亦有污洉,有沉重的,坚如磐石的自我,也有北欧神话中芬利尔狼恐怖的切齿号叫——但我又能毫无愧色地宣称:“我是最高等的人!”
  人的所有伟大和最伟大的江河究竟流向何处?难道没有为它们而存在的海洋?我意愿成为这种海洋,就立即有这样的海洋在我的灵魂四周汹涌而蓦然成为此在。
  684
  我总有这种感觉,似乎我是最高等的人,我忧伤地、严肃地、安慰地悄然自语:我没有权利存在;当我不留痕迹地消亡后,我才会成为最高等的人。啊,我这一掬伤心的泪珠就洒在我的身后吧。
  我是冰雹,当所有钻石般的雹子和麦苗同归于尽,我就成为最高等的人。
  685
  我不需要荣誉。但这“最高等的人”乃是最显赫的爵位,虽是自我封赏自我馈赠自我陶醉,我却千难万难也委实难于痛彻心腑地挥刀割舍!
  我不渴求美誉?
  686
  最高等的人:最高的权力、最高的恶和最高的智慧啸聚一身:何事不可为?何为不可立?何立不可久?
  687
  我久久地头足倒立:我将一跃而入火山口,再从火山口一跃而出:完成这个颠倒之后的颠倒,或许人们会看到一付勉强说得过去的尊容?
  688
  如果我认同一切,也就认同了现存和以往的认同及摒弃。
  不!我坚持弃绝一切,同时也弃绝现存和以往的认同及摒弃。
  然则,我就是现今和以往摒弃的恐怖巉岩层层累积而成的巍峨高山,这时却泥沙如雨就要倾覆……我像一条萎靡不振的玩具狗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认同?弃绝?随我去吧。
  689
  我,失明之人,强烈地感受到太阳灼热的黑暗,咬牙切齿地伸出两手,阻挡就要吞没我灵魂的洪水……我,盲人之尸,愈益干瘪,只剩下一张皮。
  我,一张破碎的皮,似已不值得弃绝?
  690
  罗马的巴克斯不如希腊的狄俄倪索斯神秘,悠长,恍惚有色,依稀有声。
  希腊的福玻斯则不如罗马的阿波罗响亮,悦耳,高树婆娑,凤凰必至。
  691
  狄俄倪索斯:渴求宿醉不起的一致性脱颖而出风流潇洒的特殊性?故步自封的优越性趋向开拓前行的多样性?超越人、日常生活、社会现实,超越悄然消逝的大海扑面而来的深渊——梦中超越?画中超越?鼓乐笙箫中花枝招展醉眼朦胧地超越?充满激情而又痛不欲生地闯入更黑暗、更臃肿或更瘦弱、更飘浮、更不着边际的虚无境界。——如果不是地狱的生存状态则想必是为迷惘所困为烈焰所困为蛇蝎所困的绝望情态?狂热肯定零落生命的全部特性,视之为所有更替中的相同者、相同的强大者、相同的幸福者;声势浩大的半圆形的波峰与浪谷的休戚与共,分明就是对生命最恐怖和最可疑的特性的赞同和推崇——孤独生命的强大、幸福、同甘共苦,难道就从黑暗中灿烂的泪花和一闪即逝的惨笑轻易谈起?生殖、繁盛、轮回的永恒意志:冥想而不着边际:无水、无船、无桨;查拉图斯特拉何从获救?创造和毁灭的必要性的统一感——难道我真的笃信会有普遍的毁灭和在此浩大废墟上普遍的创造?
  狄俄倪索斯:以个体化生命的毁灭为手段,返归作为世界本原的原始生命冲动,从而获得最高的审美愉悦和生存意义。
  被毁灭者:个体化生命。毁灭者:不断有序倒退的生命本身。所获得者:原始生命冲动的审美愉悦和生存意义。
  然则,“返归”的历程,也就是生命不断弱化,意识不断稀薄,权力意志不断分崩离析,如此这般不断衰败的过程。所幸狄俄倪索斯醉酒后之返归—奥林匹斯山某处幽秘的所在而已。
  692
  阿波罗:渴望完全的自为状态,渴望典型的“个体”,渴望一切导致简单、突出、强大、清晰、明确典范下的东西:法则下的自由。
  艺术的不断发展与自然——艺术与自然这两种力量的对立有着必然的联系,正如人类的不断发展与两性的对立统一密切相关。权力的充足与克制,在冷静、华贵、刚柔相济的美中自我肯定的最高形式:古希腊意志的阿波罗精神。
  前景:更光明,更强壮,更踏实:众多星球都有人类生命光顾、居留、开发,移植唯一故乡的树木花草:宇宙中唯一智慧生物则最是生机无限。
  693
  希腊灵魂内部:狄俄倪索斯与阿波罗的对立性是一个伟大的谜,鉴于希腊人的本质,我早已被它深深吸引。归根到底我所致力的无非是猜透为何偏偏是希腊的阿波罗精神必然从狄俄倪索斯的根基中生长出来,狄俄倪索斯的希腊必须成为阿波罗式的,也就是说,凭借追求标准、简单、纳入规则和概念的意志,突破追求巨大、多样不确定、令人震惊的意志。无节制的、粗野的、亚洲式的东西在他的根基上:希腊人的勇敢在于跟自己的亚洲主义博斗,对于希腊人来说,美不是天赐的,正如逻辑学、风俗的自然朴实不是天赐的那样,它是靠意愿、奋斗、占有得到的——它是希腊人的胜利。
  然则,所有人都在试图猜透狄俄倪索斯与阿波罗的对立性这个崇高而永恒的谜。
  忽然有一种居高临下势如破竹的说词令我惊诧莫名而瞠目结舌:希腊奴隶制文明原本从原始蛮荒漆黑一团烟瘴纵横的无限混沌中逐渐孕育生成,脱颖而出之后,它既有灰色文明的一面,也仍有黑暗野蛮的一面:光明面洋洋洒洒扩展,黑暗面点点滴滴萎缩……究其实,阿波罗不过是伟大的太阳向人类投射的千丝万缕的曙光而已;黑暗的狄俄倪索斯也不过是从地狱的中层往下层缓缓坠落的蛇尾而已……不过,阿波罗身上也残留着恐怖的阴影:他对亲子法厄同极端放肆的娇惯纵容给人类降下的大灾大难;他亲手对尼俄柏十四个无辜子女的血腥射杀……难道不也是令人发指的恐怖罪行?狄俄倪索斯纵然顶着生命的活力之神这样光芒远射的华丽冠冕,却也曾犯下更多的恐怖罪恶……所谓“把所有人灌成醉鬼追随查拉图斯特拉听凭海浪没顶”,则不过是荒诞的戏言而已。所谓“最高等的人”、“大多数人无权生存”云云,也不过是另有深意的寓言,不必自相惊扰,妄生事端……相反,狄俄倪索斯毕竟教会了人类种植葡萄——很难想象,人类没有葡萄酒会心醉神迷身轻如燕一飞冲天?没有葡萄酒会领略雨后彩虹梦幻般的美妙,拾级而上可达先祖幽邈的天空,徐徐而下可至子子孙孙金碧的厅堂?没有葡萄酒会有“金色一线荡入朦胧”的诗和缥缈迤逦渗透心灵的歌?
  然则,我们决不能孰视无睹:狄俄倪索斯把浩大绵密的黑暗之网撒向世界;而阿波罗则将丝丝缕缕的金色阳光推向天宇,遍布人间。如此这般戏剧性的对立:前者为孤独凌乱的生命任性作恶,后者为一眼望不到边的浩瀚生命慷慨行善:该徐徐飞越天空者日日如是,该苦苦坐穿地狱者夜夜如常。
  阿波罗居高临下地厉声喝问:“谁愿意回到漆黑一团烟瘴纵横的无限混沌中去成为一颗舞之星?”
  惟独狄俄倪索斯斩钉截铁地应声:“我!”
  694
  狄俄倪索斯何曾有过如此劣迹:把黑暗之网撒向世界?
  狄俄倪索斯之魔法广大无边出神入化,经我日日煽诱,遂跃跃欲试……却至今绝无动静。
  695
  我是否重估一切价值的天平本身?即令我的沉重灵魂也是砝码:太阳神的一粒泪珠盛入一侧的小盘,我在另一侧的小盘内任性地翻腾震荡……有谁想知道最终的结果?
  696
  变形的诗;变态的谜。

  第五部 天花乱坠



  人类的理性必拯救辽阔的世界



















  1
  我死于一千九百年八月二十五日。生前,我的左脚已风光无限地踏上彼岸;死后,我的右脚也毫无形迹地踩上彼岸——从这时起,理所当然,我移彼岸为此岸,易此岸为彼岸。不过,我双脚登上的此岸并无坚实的地面可供践踏;一刹那间,我既未腾飞,亦未坠落,而是开始崩裂和聚敛,瞬间崩裂为不可言传的尘屑,瞬间聚敛为只可意会的人形,有始无终,没完没了……
  2
  我两眼漆黑,感觉到无数的蛇蝎在游移,在窥视,在吐信,在纠缠,在产卵,在蜕皮,在发声——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此岸并非魍魉的福地,而是蛇蝎的乐土!然则,他们对我的无声聚敛和哄然粉碎,似乎见无所见,闻无所闻——难道有声之风当真不如无声之屏?
  3
  我是刹那崩裂刹那聚敛的幽灵。我已不是刀錾斧凿的北风,而是若有若无的浮光掠影。
  4
  在遥不可及的彼岸,有一位漂泊者及其影子向我的石像致以九十度鞠躬礼,一串晶莹的泪珠叮当作响地坠落尘埃,如同莫泊桑的项链粲然横陈,尚欲隐未隐,又一簇泪珠欲坠未坠……
  我的石像何以未老先衰?

  5
  蛛网般的雾气缠绕着朝拜者刀刃似的目光,依稀珠翠闪烁,似有腥膻萦绕。
  朝拜者如同瀑布般轰响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神圣的先知!永生的先知!夜静更深,灯火阑珊,我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在我的头脑中早已为耸峙的断崖所屏蔽;但我却死死记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句不朽的箴言:“人必须要保持自己的混沌的状态,才能产生一颗舞之星。”我发誓终生保持混沌状态,,终生游说他人保持此种状态,我们永远用膝盖跪着走路,只为祈求那一颗舞之星及早诞生,及早辉煌,及早加冕而君临天下。
  朝拜者近侧似有海水涌动,海浪苦咸的气息似已钻入他的鼻孔,他却浑然不觉……
  朝拜者是否早已发现石像的姿容老而未衰?
  6
  我看见自己眼光犀利得足以穿透铁壁……我听见自己口诞横飞的话语滔滔不绝顺流直下……我的使命的恢弘与我同时代人的渺小恰成鲜明的对照。我有一双颠倒乾坤的手。唯有我才能担当“重估一切价值”之万钧重任。我几十天内创作的业绩空前绝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我给予人类最大的馈赠。这部书发出的声音将响彻千年,因为它不仅是书中的至尊,真正散发高山之气的书——人的全部事实都处在它之下,离它无限遥远。——而且也是最深刻的书,它来自真理核心财富的深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这不是诗,而是超人的宣言……我的伟大真理!我的伟大悟性!我的至神至圣的权力意志之回旋指向,云谲波诡,山崩地陷,嘉木枯槁,奇花零落……我的至尊至贵的心血沸腾不止,时而飞溅有如满天繁星的灼灼征兆,时而激射仿佛遍地黑鼠的闪闪端倪……尽皆凝结于斯。
  7
  我曾经虎视眈眈地指控病人是寄生虫。
  当我不幸罹患疯病之后,却已不能声色俱厉地自我指控。然则在我的诸多仇家中竟没有一个不洁者或无能者怒气冲冲地指控我是害人虫。
  莫非这茫茫人世间唯独我不可救药?
  8
  我知道,善良的人们欢迎我强忍剧痛不顾一切地自我清算,这和他们极端厌恶自我扩张、自我膨胀、自我毁灭一样正义,正当,而且合情合理。
  可叹我在此岸竟无胸可捶,无脚可顿,无天可呼,无地可抢,并且在崩裂与聚敛中也无泪可洒……
  9
  我所发现的或臆想的或杜撰的“万物永世轮回”,究竟有无新意深意或雅意姑且不论,请在以下七种“轮回”中任选一种,或详加注解,或多方推敲,或深文周纳,或不屑一顾,悉听尊便。
  1)大自然酷暑严寒岁岁枯荣的“天道轮回”。
  2)佛教所谓指点迷津的“六道轮回”。
  3)隐匿在重重帷幕之后不露痕迹而任意操纵的“定向轮回”。
  4)大小赌场人声鼎沸的“运祚轮回”。
  5)社会顶层王朝兴衰权柄易手的“血腥轮回”。
  6)冥冥中善恶强弱主奴尊卑的“颠倒轮回”。
  7)浮想联翩诗意盎然起承转合的“浪漫轮回”。
  10
  权力意志,梦幻般彩练环绕暗光浮游的巍巍天柱。
  11
  我的自期之高,凌驾于人类已经或将要达到的高度之上。
  所谓自期,亦即自我期许,或高或危,或远或殆,何劳旁观者恣意品评,冷眼横斜,说短道长……
  然则我的至高希望和目标既已高出世界屋脊,便为众人瞩目——或许这正是我的本意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正中下怀”。
  如此这般,我终于成为众人的眼中钉。
  好在我早早疯了,早早死了,所谓眼中钉——众人的眼睛血红,必一无所见。
  解铃还需系铃人。
  我的自期之高和我的下坠之深恰成鲜明的对照——众人眼中溢满了会意和怜恤,从未盲过片刻。
  12
  任何文明必有其先知,而每一位先知必有其运祚——一个属于他的彪炳史册的千年王朝。
  因我生不逢辰,我的自期之至高希望和目标即我的千年王国,却只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悠悠碧空何存?淙淙溪流何在?
  相传查拉图斯特拉七十七岁时在神庙死于乱刀之下,他的白发在殷红的血泊中苦苦纠缠,而圆睁的双眼永在关注他的千千万万信众的命运……永生的先知袍袖飘飘地婉拒长眠!不朽的先知慷慨激昂地谢绝安息!
  我曾自以为是地断定查拉图斯特拉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创造道德。我并且煞有介事地推定,因其比别的思想家具有更丰富的体验,更真诚,所以自应最先觉悟到这项大错。
  如是,查拉图斯特拉何以立教?诚实与正直的高山之气一旦飘散,将只余下何物?征服道德亦即征服文明毁弃文明,亦即征服作为道学家的先知自己——自立拜火教而又自毁拜火教?善神既灭,凶神亦灭?
  万幸查拉图斯特拉坚信真神阿胡拉·玛兹达的势力终究会赢得胜利,并为之百折不挠地奋斗终生。在这位伟大的先知为自己的信念献身前后,他所居住的部落虽被居鲁士大帝吞并而融于波斯帝国,拜火教虽屡经血与火的洗礼,却至今犹存,在印度孟买等地尚有数十万信众,显示了强大的生命力。
  两千多年前点燃的圣火毕竟给人们带来了光明、吉祥和宁静。
  13
  大雨倾盆,狂风呼啸,远近一片喧哗。
  查拉图斯特拉却把雨伞遮到路人头上,而自己须发滴水,湿衣裹身……
  另一位查拉图斯特拉刻意与浑身湿透颤抖不已的路人保持距离,脸色阴冷,绝无恻隐之心……
  如是两位查拉图斯特拉都在倾盆大雨中巍然屹立,谁真谁伪,或不难分辨吧。
  14
  查拉图斯特拉,你何以坦承白云之乡的神与超人,乃是你有所不忍而居心放置在那里的俗丽木偶:你既已失言,又何以面不改色地王顾左右而言他?你万万不可旁若无人地仰天大笑……不洁者中最不洁者的灼灼冷眼正里七层外八层地将你围困得水泄不通……
  然则我挺身而出,慷慨激昂地举出一百个成例又信手拈来一千个事实,确凿无疑地证明:查拉图斯特拉与超人之说毫无干系,绝无瓜葛,所有的且歌且舞,大言不惭和明暗羁绊,全是我……凭空杜撰。
  15
  查拉图斯特拉下山伊始,向庸众说的第一句话便掷地有声:“我来教你们做超人”。
  且听他如数家珍地娓娓道来。
  只要你鄙弃灵魂;只要你弃绝幸福、理智、道德 、正义、怜悯;只要你劈裂大地、血染海洋、蹂躏麦田、横扫花卉;只要你丧心病狂,毁戒灭规、暴殄天物、不恤妇孺——你就已经是超人……余下的半句话:“不过是命定夭折的超人而已”,他欲言又止,终于和着唾沫吞下了咽喉。半句话之外,尚有文彩熠熠却未见诸典籍的两句话,他并未吐露一字。
  这两句话久久难见天日,或可归咎为无因无据。
  16
  我曾踌躇满志地宣称:如欲读懂《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除非被书中的每一句话深深刺伤,同时又深深激动。否则即无缘分享它的光明、精准、博大和久远。
  何以如此强人所难?是否另有玄机?
  只因《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本书句句是咒语,我才得以划地为禁、任意点染——损人发肤而不使其稍察,惑人心智而未使其微省,火候一至,猛击一掌,催人高呼:“醍醐灌顶,茅塞已开”!
  然则我决不以所谓“权力意志的张扬”,“超人游戏的极致”之类的说词自辩……深如大泽,厚如荒冰,唯有查拉图斯特拉才能一眼看透。
  17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卖艺者,本是一位弱者中的弱者,他在走绳时被身着彩衣出没无常的小丑所蓄意谋害,查拉图斯特拉背负他的遗体摸索行走于密林之中,将其隐秘地葬于树洞,以避豺狼的侵袭。虽则查拉图斯特拉后来创立的拜火教推崇天葬,即将尸体安放塔顶,须臾兀鹰群至,数小时内即可礼葬完毕。但“后来”并非“当时”。依当时情形,卖艺者的尸体即令为豺狼所袭,应该也是其遗体异味及早散尽之或可庆幸的归宿。
  倘若卖艺者猝然暴毙在我的身旁,依我当时对卖艺者即政治蛊惑者的憎恨,依我对一切弱者所刻意保持的距离感,依我对所谓“人文关怀”咬牙切齿的蔑视,我会厌恶至极地弃之不顾,听任其曝尸多日,直到小镇上的头面人物因有碍观瞻将其收殓掩埋。
  然则其时我另有深意,未可言传,幸能体会。
  18
  卖艺者即政治蛊惑者死无葬身之地,是否一语成谶,有目共睹,我决不再枉皱眉头多费唇舌。
  19
  卖艺者片刻间尸横闹市,而乔装驼背的小丑倏忽不见,无所谓悲喜的诸多看客既会熙熙攘攘亦自会一哄而散……查拉图斯特拉则默默无言,却必有所思,必有所悟——道德隔靴搔痒,法律百无一用……虽则卖艺者死有余辜,但一葬了之,他也就不复存在……卖艺者何辜之有?取悦他人,取悦众人,并无罪愆,不过聊以谋生而已。卖艺者之艺?两侧都有深渊,唯有脚底一线生机……小丑难道不是卖艺者?就走绳而言,就政治蛊惑而言,一掠而过,鬼蜮伎俩……谁挡谁的道?强者?相对而已。既被窥破,谁也难免重蹈卖艺者的覆辙……臆测?我就钟爱臆测。谁惨遭不测,谁就会相信我的臆断。
  20
  查拉图斯特拉是我的肉身,我是查拉图斯特拉的灵魂。
  然则两千多年来查拉图斯特拉之声名渐成绝响,借重这位目光矍铄的波斯先知,我或将与之并驾齐驱——高山之气迎面扑来,如银须发与皑皑白雪交相辉映,就此消融于这绝世仙境,我也不胜慷慨之至。
  但当回旋的乐曲急转直下渐趋终止,千山万径已无人迹。
  21
  我何以讳疾忌医,偏执拒医,直到精神崩溃,病势迁延,一头栽入混沌之乡而不辨因果报应之恍惚迷彩?
  恭请敬我爱我维我护我者探幽抉微,积百年之功,必有累累硕果悬于枝头,待到将坠未坠之时,就摘吧,摘吧,摘吧。
  22
  谁是超人?
  查拉图斯特拉说,超人就是广阔无垠之大地,亦即万物生生息息隐秘轮回之大地。
  查拉图斯特拉说,超人又是无边无际之大海,亦即兴风作浪鱼龙出没时而狺狺咆哮时而含糊其辞之大海。
  查拉图斯特拉说,超人又是霍霍作响明察秋毫之闪电,亦即莽撞雷霆冒失霹雳盲目轰响之后又再度洞察一切之闪电。
  查拉图斯特拉说,超人是……我的独特的罗曼蒂克的万星连珠之妙语。
  我在查拉图斯特拉背后说,超人是……超人不是……孰是孰非?暂且……永远……我的“万物永远轮回”,我的权力意志,我的生命本能,我所思所想的寂寥诸天,我过去未来的诗篇之缠绵悱恻,我的至高希望与目标之浮光掠影,我的洁癖和血口难以化作音乐世界中的美景良辰,所有这一切虚无缥缈的散金碎玉的错乱叠加,诱导出万千种愈益逼近愈益炫目愈益震耳欲聋的心灵咒语,其声,其光,其形,其影,风流回旋……停!停在何处? 已语无伦次,缓缓——稍缓再,续,断弦再续,可续,难续……
  23
  超人的影子多次出现在我心中,忽然他的真身从天而降,亦即我凛然肃然地借尸还魂,你们……
  然则汹涌的人海瞬间干涸,一片空茫,却如镜子般映现出我神色凝重的面容。
  24
  任何一位特立独行之士所收获的奇异果实,无不与其自身的邪恶本能肉搏厮杀息息相关。
  我的邪恶本能已在我的著述中展露无遗。我绝非毫无愧色——我生前毫无羞恶之心已成过去……我的斑斑劣迹在缥缈的烟埃中尚依稀可辨,绝无可能逃过北住南来的虎目鹰眼……我不复存丝毫的侥幸之心。
  然则人的邪恶本能与其生命本能是否也有些许瓜葛?
  25
  卖艺者横死之后,小镇的上空出现了纵横密集的绞索之影。
  查拉图斯特拉细瘦的脖子一吊就断:然则他已星夜远遁。
  阴云的缝隙血光闪闪——圣巴托罗缪之夜有无雷殛天鹅的预警?
  26
  世界到处充满多余的人——他们像跳蚤一样除之不尽。
  他们甘心就死。我们泪落如雨,悲喜交集地施以援手,只为成全他们的奢望。
  黄人和黑人,人们如此称呼这些死亡的说教者。
  九十九道弯弯,九十九回绕绕,就把“多余的人”缠裹进了一处黑暗的空间……
  但愿这些死亡的说教者能够对自己作一番厌弃生命的说教,让他们自己也消逝吧。
  或者,情致殷殷地苦劝他们去寻求“永生”——只要他们快点离开这个世界!
  谁偷偷地乐不可支?
  27
  国家——所有人都在慢性自杀。
  道德——所有人都灰溜溜地把尾巴藏了起来。
  市场——毒蝇嗡嗡,毒汁飞溅,人影漂浮,在溟河的源头,不是狼奔豕突的贩毒者,便是泪水鼻涕口诞糊满了面孔的吸毒者。
  哲学——我往书架上抓一把,摊开手是干瘪的木乃伊,再抓一把,仍是绝无生气的柿子皮……不舍昼夜抓下去,总算抓到了蓬蓬勃勃的活物,却不过是一把影影绰绰的烟雾。
  28
  遁世者不过才消失片刻,何以又现身闹市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大有淹没农田冲毁阡陌席卷财货之嚣嚣势头?
  然则伪遁世者之毒舌必自燃自断自成灰烬。
  29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世界将由美来拯救。
  我说不能。所谓无与伦比的美之宫,往往是由镜花水月错落堆砌而成,一声雷鸣,或一滴泪珠,或远远地飘来一缕微尘,即可将之夷为平地……
  我直言奉告:世界将由理性来拯救。理性是一望无际的麦田;理性是衣是被;理性是童声琅琅的课堂,是演出《天鹅湖》的舞台,是拯救芸芸众生于倒悬的……永久的和平。
  理性,乃生命之精魂。
  理性,乃文明之旗帜。
  理性即是智慧,即是创造,即是所有人活着的唯一光辉灿烂的皈依。
  理性,惟有理性之命令,亦柔亦刚;请把你的手从发射铅弹的扳机上轻轻挪开,有一束花,人类之花,要献给你,并且将由你的仍然干干净净的十指连心苦苦擎于你的头顶之上……
  谁的家园不是栖身之所?
  谁的爱女不是世间明珠?
  30
  假笑,历经普遍残酷的彩排、反复惨烈的演出而浑然天成的程式化笑容,徐徐冷却为一道永不消逝的风景。
  31
  在我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年,即一九零零年,弗洛伊德出版了他的煌煌大作《梦的解析》。他在书中说,我们做的梦并不是偶然的。我们的潜意识试图通过梦和我们的意识沟通。
  弗洛伊德甚至掷地有声地断言:尼采透彻地了解自己的程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之所以透彻地了解自己,源于我的梦想别开生面而条分缕析……尤其是我的白日梦将我的潜意识与我的意识连成一片火海,从中冉冉升起我的千年王国……隐约有战车开进的声音……谁说奴隶来源枯竭?谁说奴隶劳动无利可图?谁说科学不需要奴隶、机器不需要奴隶、竞争不需要奴隶……伟大的政治将征服一切,改变一切,塑造一切……我终于想起我早已咽下最后一口气,崩裂之后是聚敛,聚敛之后是崩裂,这就是世界上最简单最快捷最可悲最无聊最不可思议的轮回——然则仅仅是我献丑式的轮回。
  32
  我的“无所不知”和苏格拉底式的“一无所知”恰成最鲜明的对照。然则我们的影子却各有暗光浮动的说词。我的影子说:“无所不知减去一无所知差数为几?”苏格拉底的影子说:“一无所知乘以无所不知积数为零。”
  33
  鸡的存在——
  活鸡死鸡都是铁证。即令鸡肉被狼吞虎咽吃得精光,鸡毛鸡骨鸡血仍可嚣嚣为证。
  然则鸡的概念却只能成为街谈巷议的笑料。
  34
  曾有哲人认为久久的期待使人妄下定论。
  我的硕大无朋的自我期许使我在一天之内一千次妄下定论。
  即令无一丝风,如此这般的定论必如旱魃之影飘忽不定。
  35
  我的刀枪不入的皮囊之内是何光景?或许就是解剖台上令人最惊心动魄的一幕。
  我不忍细看谁也不忍细看。
  这就是我一再谢绝解剖的初始动因和终结缘故。
  36
  今是昨非?昨是今非?昼是夜非?乍是乍非?是中有非,非中有是。
  谁是糊涂之人?谁做糊涂之账?
  然则“装糊涂”和“做假账”又作何解?
  37
  一代精英难望其项背,难望其……难望其……难窥其脚跟,惟步其后尘——如此天高地厚之利,必令智者尽丧其理智而冥顽不灵。
  然则我并未速腐速朽,崩裂而聚敛,聚敛而崩裂,此情此景,较之刀錾险峰斧凿危崖大碑小碑斑斑点点,更形生动,更觉活跃,或有好奇者一顾再顾,亦未可知。
  38
  在我出生前十七年的一八二七年某日,黑格尔和歌德曾作应予刻石以志的对话。
  黑格尔:归根到底,辩证法不过是每个人所固有的矛盾精神,经过规律化和系统化而发展起来的,这种辩证法才能在识别真伪时起着巨大的作用。
  歌德:但愿这种巧妙的辩证技艺没有经常被人误用来把真说成伪,把伪说成真。
  黑格尔:你说的那种情况,当然也会发生,但也只限于精神病患者。
  正是这同一个小小的德国,尽管其精神在某一时期有消化不良的迹象,却也称得上人杰地灵,既有罕见的哲学大师黑格尔,又有罕见的文学大师歌德,竟还有那许多星星点点的一语成谶……
  歌德说,颠倒真伪之人,乃是不幸的误用。太好心了,太善良了,好心得不可思议,善良得莫名其妙。
  黑格尔说,一个人仅凭咬牙切齿的意志决不能使一枚硬币从石头缝里飞到树梢之上再落到他的手心……以假作真或以真作假,即令将真假世界变戏法似的化为乌有,以此败坏辩证法的名声,但也只限于精神病患者。
  黑格尔自有其辽阔浩瀚的千年王国,前知五百年不止,后知五百年不止,老天有眼,老天作证!
  39
  空前强盛的罗马帝国为何会像纸糊的城垣顷刻坍塌,其连绵不绝的废墟为何令人惨不忍睹?
  查拉图斯特拉说,愚者和弱者鱼群似地侧身其间的基督教之河,不舍昼夜地暗中冲涮,怨天尤人的串串鱼泡珍珠般地镶嵌在宁静的港湾……积千年之功而有火山爆发之瞬息奇观……
  然则查拉图斯特拉虽是先知,却也不曾预言,从二百一十七年罗马皇帝卡拉卡拉被杀到四百七十六年罗慕洛末帝被废,之前,之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查拉图斯特拉作为伟大的先知不可能不预见到将要发生的一切大事,但他也不曾预言,西罗马帝国终结者日耳曼人奥多阿克为雇佣兵首领,其人及其统率之众尽皆强悍凶狠无良歹毒……
  查拉图斯特拉事实上有许多当说的话都不曾提谈半句。
  查拉图斯特拉从不曾转动暗光四射的水晶球,他左右两侧只有木雕泥塑般的鹰与蛇。
  不过,或许真正最庄严的一切才揭开序幕,问号早已划下,人类的命运已然转变,时针在移动,悲剧诞生了……
  人类的全部事实,不,人类还会延续无数个千秋万代,所以我改口说:迄今为止人类的全部事实证明,惟有我才有昏惨惨黄泉路近呼喇喇大厦将倾的先见之明。
  40
  历史乃是以往所有人命运的谱系。
  命运则是生命运行的更为清晰可见的轨迹。
  因此之故,但凡有益于生命的真理,就在历史中欲藏欲露,呼之即出。
  41
  火。
  火上浇油。我就是天机。
  然则,我不认识群兽,所以我死得不明不白。
  42
  基督教以新约和旧约合二而一,我则以有本有源而又簇新而又风华绝代的无法无天的价值体系来纠正一切,遂取代当前控驭人类的禁欲道德和雌性法律——上苍之下,万物皆备于我,我即万物之灵。
  43
  时而来一点毒药,或将营造些许美梦,但若服毒太多,亦必换来生命的恍惚终止。倘介乎两者之间,或许就已经悄然进入非生非死、非驴非马、浑浑噩噩、目眩神迷乍阴乍阳的一种对生命若即若离的状态。
  44
  湖面的雾霭欲聚欲散,密如蛛网的枝桠时有隔夜的雨珠坠落,晨风徐徐,空气铜一样清凉。
  明镜之尘缘何而来?明镜之被尘埃湮没,与明月之被乌云遮蔽,自有或碎或隐之异同……
  我岂能不知,丛林深处只有一条血光飘忽的食物链……丛林之外,吃掉而后杀掉而后奴役,此乃战败者亦即孱弱者亦即无能者曾经有过的梯次命运。
  我岂能不知,无强者之善谋善断之恶体恶力,则既无帝国宫阙之辉煌壮丽,亦无帝国废墟之荒烟寥落。
  我岂能不知,强者的天下,强者说善即善“并且立即据为己有”;强者道恶即恶并且立即刀斧相加;强者富有一切统率一切号令一切,而弱者无喉无舌无语无声……至于怒目而视切齿冷笑等等,倒也是雕塑家匠心独运的传世之作。
  然则我步态悠闲,佯怒,佯作不解。
  45
  希腊罗马之价值体系,绝非杯中真谛,而是瓶中异物,且让它漂浮于精雕的海澜,以永恒之呜咽,予终结之抚慰。
  46
  我视辩证法为颓废之殇。
  辩证法视我为日趋成熟忽然直线坠落的苹果。
  47
  正因为我仅仅与皇帝陛下同日降生,这才需要极端语言和极端举止的粉饰使我形同暴君——不过我无比强悍狂野的内心常露峥嵘也不能不使我形同暴君。与生俱来的特权历经时间与空间关键点无限催壮,愈益顺理成章地使我形同暴君。
  48
  我的冷傲谈吐与雄鸡的昂首惊啼正同,空自昂首不知何时一刀吻颈。
  49
  疾病使我接近理性抑或远离理性?
  但凡有顽疾且有隐疾者,伟大的理性是否就可望而不可即?
  我仅仅真切地知晓,病态毒化了我的性格,造就了我字字如刀的恐怖文风。倘若据此断定我一开口就要杀人,就要传播无孔不入的凶险病毒,只怕也不尽然。我的累牍连篇的血色文字中间也有奇珍异宝……可怕的辩证法是否真的就无处不在?
  50
  据我观察,有病入膏肓者常常产生“地狱般的快感”——仿佛吸毒之后的肉体崩裂灵魂迸散……即令被乱刀屠戮也不过尔尔。
  51
  我曾双手乱舞骂遍一条长长的大街,直到毒舌着火,骂不出声……谁血液卑劣?谁是两脚畜性?谁像跳蚤一样除之不净?何以所有不洁的脏话全都反弹回来石块般砸到我自己的脸上?为何我警告他人勿迎风而唾却未告诫自己勿如此下作?
  52
  我搜罗所有光焰逼人的珍宝例如“真理寓于酒”之类,编织成一顶“超人”的冠冕,请问,我将给谁加冕?查拉图斯特拉?不!赫拉克利特?不!狄俄倪索斯?不!萨堤洛斯?不!康福德?不!噢,究竟给谁?给……暂且秘而不宣吧。
  53
  我知道,对人的厌恶,乃是我的危机所在……我厌恶人,必有厌恶人之言行举止,必有向一切人挑战的攻击趋势……
  然则,我一无所知,那原本强行接种在犹太人身上的疯狂因子,怎会阴差阳错地在我身上发作,并且不可遏制?
  54
  狄俄倪索斯的哲学是——?作为其嫡传弟子,我不作阐释,不予证明,或许,不作阐释,不予证明,乃是绝妙的阐释与证明。由是,我的哲学即是酒香蜿蜒的哲学,即是秋波摄魂的哲学,即是词章如蜜脂粉如花斑斓如煌煌虎皮阴森如蛇蝎攒行的哲学——酒神的哲学全是不容置疑的真理,却无案可稽。
  55
  凡属质疑我所发现的全部真理者,必坠入猪道,必以其浓烈的石室之气拒人于百步之外,必对磨砥与某物霍霍之绝响充耳不闻……说的是“哄”,作的是“拱”,然则冷傲地位列三牲之首。
  56
  冷眼看这猪道,后有恶鬼的黑暗,前有天庭的光明,当绳索捆绑之际,其磅礴哀嚎扶摇直上九霄……
  天庭是否鼓乐齐鸣,诸多冷眼如何能看得明白?
  57
  我把自己像鱼一样钓离水面,铁钩从嘴里穿透咽喉,大瞪着白眼挣扎至死,在油锅里仍一跃三尺高,又影子般地翻落锅里,但在煎熬中已不觉滚烫,已无蹦极的动力……直至被牙尖啮咬已恍若隔世。
  我看在眼里,痛彻心扉。
  58
  我自己的异教徒紧紧扼住我的喉咙——我不得不死于非命。
  我自己的巫师往我的命门甩上重重叠叠的符箓——我又一次死于非命。
  我自己的卜者精准地算定我三日后七窍流血而死——我于是提前三日口吐白沫地死于非命。
  我自己的疯魔力大无穷地把我推入暗无天日的漩涡——我坚忍地摸索了几多岁月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自己的怀疑者上下打量我——由不得我顾影自怜,由不得我浑身战栗,由不得我两眼瞪破,血浪如烟……自疑自忌,何惨之有?
  我自己的亵渎者引来一条发臭的污水河将我席卷而去……我如鲍鱼,自知自味。
  我自己的歹徒将我杖毙三次,锤毙三次,鸩毙三次……九死之后,我已无一丝活气。
  59
  公道如影随形紧紧跟在我的身旁——岁月杂耍般倾斜重叠如一日。
  60
  在我的黑色生涯中,白色的女人反倒成了飘忽的影子。
  所谓除之不尽的跳蚤,女人即占去黑压压一片——此乃绝对值而非近似值。
  61
  我惟妙惟肖地模仿查拉图斯特拉的先知语气说:为我设计一种除法官外其余人一律判无罪的公正吧。
  如此这般的“公正”即是翡翠般玲珑剔透的丛林法则,强食弱肉。
  窥探已久的毒蛇正是强者,而睡梦中的查拉图斯特拉却是弱者,其余毒蛇口吐人言之类全是无稽之谈。
  毒蛇既不相信泪珠而对笑靥更不屑一顾。
  查拉图斯特拉被毒蛇咬了一口奄奄一息,忽然想到几个问题:我与毒蛇孰是孰非?“无法无天”何以横行于丛林之外?啼笑皆非乃少男少女独有之情态?
  除非自嘲,否则无解。
  62
  查拉图斯特拉自问自答:何以金子会得到最高的评价?因为开采它会累断许多奴隶的筋骨,更有许多奴隶或伤或亡,而占有它则会有海潮般汹涌的战士互相残杀,不过最终金落谁手却无从知晓。
  然则,惟有我透彻地了解,金子只能在强者中血腥争夺或在城下之盟后和平礼让。
  63
  曾几何时,查拉图斯特拉高举双臂说:兄弟们,铸剑为犁,耕作吧,面包从何而来,生命就从何而来……耕作吧。
  曾几何时,查拉图斯特拉挥舞双臂说:兄弟们,铸犁为剑,厮杀吧,鲜血往何而去,生命就往何而去……厮杀吧。
  曾几何时,查拉图斯特拉垂下手臂说:兄弟们,枕剑而薨,安息吧,活在正午时分,就死在正午时分,安息吧。
  64
  高贵者绝不使人受窘——而他自己却在所有苦难者面前感到无地自容。
  噢,这沉沉黑夜的天启,就像闪电中的闪电猝然照亮了全世界秘密中的秘密,面对所有人的全部苦难无地自容,乃是高贵者破天荒的觉醒和顿悟,乃是高贵者的高贵之所在,乃是高贵者之不成其为高贵者而自我解放成为人。
  闪电之后无与伦比的霹雳一举击毁了分别囚禁高贵者和苦难者的牢狱。历史性的欢呼响彻云霄……
  或许,天启的本意不容曲解,所谓“苦难者”——乃是为孤独的高贵者慷慨捐躯的英雄群体。
  或许,在我目力所及之处,正有一个人影从血海中升起并且踏着血浪飞奔而来……
  或许,时候到了?
  65
  超人——生在虎穴里就是虎?常在狼窝里就是狼?生长在超人堆里——又何来一大群超人?
  66
  查拉图斯特拉说,超人还不曾出现过……我所见过的最伟大的人——也都太过于人性化!绝无人性,或超越人性,或从人性退回到生命本能——直截了当说,超人将在重估一切价值并创造新价值的同时按照自己的面貌塑造崭新的人类。
  噢,原来所谓“崭新的人类”竟可以由超人随心所欲地塑造!
  67
  我仇恨卑贱的庸众,目眦欲裂,怒不可遏——查拉图斯特拉面具哗哗啷啷碎落一地……我手脚失措,无地自容,然则片刻之后,便故作镇静,一如既往振振有词,堂堂语言学家岂能理屈词穷……生命是一口欢乐之泉,清洁之泉,如听任不洁的卑贱者前来汲饮,泉水即被毒染……要么,踢开卑贱者,要么,所有人都得死,二者必居其一,骑墙,折中,模棱两可,全是死路一条。
  卑贱者手中所持的果实都已败坏而腐烂。让他们照看果园,果树干枯而不易结子。但驱逐他们又有谁务此业?
  许多人因不愿和肮脏的骆驼夫一同坐在水池边,而逃往荒漠中去和兽群为伍并强忍饥渴之苦。此乃灭亡之道,万不可取。
  “许多人来作破坏者与轰击麦田之冰雹,只想把他们的脚置于那些卑贱者的嘴里,以堵住他们的喉头”。这在我所说过的话中最为蛮横无理,最为穷凶极恶,最为张牙舞爪,最为兽性毕露,我双手遮面,供认不讳。我决不能嫁祸于以诚实与正直的高尚品格著称于史的查拉图斯特拉。
  我何以一定要丧尽天良地毁坏麦田?我何以一定要灭绝人性地百般蹂躏麦田的耕耘者、守护者、收获者、贡献者?我何以如此设问:“生命也需要那些卑贱的人吗?”“斯巴达人为何需要外来的奴隶希洛人?”“中国的万里长城和埃及的金字塔为何需要汹涌的人海才能最终横亘于世或浮现于茫茫大野?”噢,尽人皆知原委即不成其为问题。我的答非所问亦即反躬自省:我不是蠢驴谁是蠢驴!
  我曾经将卑贱者扩大到人类的绝大多数,甚至网罗所谓“出卖权力的卑贱者(即为大势所迫乃不得不与卑贱者分享权力的统治者)”,“所谓舞文弄墨的卑贱者(即为启蒙运动奔走呼号不遗余力者)”,以及所谓“沉迷淫乐的卑贱者(即高贵者中的堕落者)。”如此这般,我就有了辩证法的气味,即颓废的气味。既然高贵者中有卑贱者,卑贱者中就一定有高贵者,两者之间就有了渗透性、流动性和摆渡性。我的哲学即狄俄倪斯索斯哲学之分崩离析,酒气散尽,或许就在眼前。
  68
  查拉图斯特拉若是像我那样目眦欲裂地仇恨卑贱者,他就决不会有千千万万的信众。
  他心如明镜,知道宝中之宝的布帛菽粟乃是卑贱者春种秋收殷殷奉献,其血汗如火如荼,噢,究竟晃了谁的眼烫了谁的嘴黑了谁的心呵?
  我不坠入猪道谁坠入猪道!
  69
  金鼓齐鸣地讨伐说教者,而复掩旗禁声地坠入说教的窠臼,此乃早已注定的严酷宿命,即令我的精神由北风突变旋风,竟也不能将我从深深窠臼中拔擢而起,只因我早与窠臼浑然一体……北风而旋风而龙卷风,我与庞然大物的窠臼仍纹丝不动。
  70
  与其说我是光,毋宁说我渴求一线天光——就一根头发丝的万分之一……然则我只能在纯粹的黑暗中无声地崩裂和聚敛……崩裂是涓滴的孤独,聚敛是孤独的孤独……我不能不是一首哀婉凄绝的自恋之歌。
  71
  如同我惯于出言不逊,我亦偏爱言不及物——缥缈精灵之诞生,多姿,飞扬,垂暮,湮灭……倒是往往将萨蹄尔式的暧昧眼风飘忽地投注于从天而降的精神光芒,并拔出无常之剑将其丝丝缕缕一挥再挥……精神独立,精神与万物对立、誓不两立……何以忖度万物瘫痪,即弃万物而去,并义无反顾地掷下嗡嗡的绝话,谓我之弃彼乃彼先弃我云云……我闭目而未塞听,万物轮回的凄厉之声远而又远……一阵阵我闻之即与其纠缠迤逦的香气从何而来?若非物我两忘,我又岂能分辨狄俄倪索斯之虹气茫茫与海妖之胭色缕缕并择大恶而从之?
  72
  指向惊鸿一瞥的箭欲射未射,但箭在弦上乃不得不发……维纳斯就是这样被见血封喉毁灭的。
  毫无疑问,维纳斯将在凶手投海自尽的瞬间复活,而纷至沓来的惶惑与百转柔肠的惊异也就此获得永生。
  73
  行为往往使行为者深藏不露。
  然则所有行为必令行为者现出裸身,裸心,美发遮盖着的头皮,秀目盼兮的后面及纵深,骨子里绝未稍露征兆或端倪的污垢……粉碎之尘灰潮起潮落,即将行为者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展示无遗。
  74
  曲肱而枕——石像永远如是睡眠,永作如此睡姿,丰仪栩栩,鼻息微微。
  75
  曲意示好与随意点染以及快意顾盼,然则脚底一滑即不见踪影。
  76
  所谓首次冲动与所谓末次佯动,一旦化作环环相扣之似动非动,首尾之亮痕及始末之黑翳便倏忽不见,就像谋害走绳者的小丑瞬间消失在暮色中一样。
  万物永世轮回已在天才的作法中隆隆启动,何时停摆,则无人知晓。
  77
  整个躯体崩裂为满天星辰,而精魂聚敛为新月般的盈盈明眸……面对史上最为不可理喻的奢望,我惊诧莫名连连崩裂与聚敛……
  然则不知何时方到尽头而了无遗痕。
  78
  查拉图斯特拉说,我们的诗人酷嗜撒谎。有哪一位诗人未曾在他的笑里藏过奸、酒中掺过水呢?许多有毒的水酒都在我们的地窖中酿造着——许多万万不能声张的烈性毒物都在那里悄悄地完成。
  非是知之甚少;非是惯与懵懂者为伍;非是偶迷心窍的失足。
  非是掩饰不幸,例如遮掩不可告人的恶疾之类。
  往酒中掺水只为从火中取栗。
  放胆勾兑毒酒只为攫取在尘灰中翻滚的王冠。
  冥冥中蓦然响起雷鸣般的敲门声——为谁而敲?
  79
  遥远的世界与黑夜必有它自己的火炬……以往的火炬早已飞灰烟灭,高擎它的几根手指头在不朽的史诗里仍依稀可辨。
  现今的火炬——活着的人们正转过头向它行注目礼。
  80
  曾几何时,我将大众的行为与思想五花大绑,现在反过来“以我之道还治我身”——虽然我不断崩裂不断聚敛的形象欠佳,但却毫未掺假,它真挚地告诉人们:“活生生的自我清算,活生生的立地成佛,就要万千次粉身碎骨,就要万千次痛彻心腑,就要万千次肝肠寸断,就要像路易·阿拉贡所说,肠断的声音愈来愈低……”
  世界之大,唯我独碎……碎就碎了,何必又聚?
  81
  我毫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和口碑。因为所有的身外之物身内之物,在我的视野里都绝对地空空荡荡。我的叹息说有就有,说无即无。
  现今我有自知之明,兼有知人之明。
  我知道我的许多大话、牛话、雷话早已使我成了身着彩衣的驼背,却绝对地毫无半点神乎其技。
  我知道我的许多伤人之语早已使我成为众矢之的。
  然则,我们彼此相约成为仇敌是在未有人类之前就绝早地命已铁定。
  82
  我曾说过,在活跃异常,享受快感时,我不会反省;而在疲惫不堪时,我不宜反省;若在发热头痛或辗转难眠之时,我不想反省不愿反省不能反省;对不起,我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任何境遇中都一律拒绝反求诸已。
  现今忙于崩裂与聚敛,久而久之,也就惯了,既享受酣畅淋漓的崩裂,又享受猛烈撞击的聚敛,忽有电光石火在纯粹的黑暗中一耀:我从不反省,或许就是为了在崩裂中放纵而又在聚敛中龟缩……我这是美其名曰享受而实为无休无止的服罪。
  83
  如果自我厌恶或者厌烦一切,接下来必寻死觅活眈于紧急关头——何以自救?
  吃饭难以下咽,睡觉难以成眠。
  赌博?赢有顶输无底——兵败如山倒。不如骑马出身汗,聊胜一筹。宗教?点燃蜡烛,我心安宁。流行的放松疗法?不妨一试再试。维生素药剂?何妨一服再服。旅行?经验之谈,一游就灵。饮酒?真理寓于酒,一旦燃烧四肢百骸,何愁不处处春风,刻刻精采!
  如此这般一大圈转下来,先前的烦忧忘得一干二净,就此清清爽爽。
  若是刻骨铭心——噢,就让它刻骨铭心吧。
  84
  将爱与尊敬赠与朋友,十倍显示自己的力量。
  将诋毁、眨低、欺凌排炮般轰向仇敌,百倍显示自己的力量。
  但面对非友非敌的中立者,则要微露暧昧的笑容,应答蹊跷的辞令,还以怪诞的拉手。
  要在因时而异。
  85
  我之所长,一是细心,二是周密,三是语言强势。
  我之所短,即是我的语言太过于强势,太过于狂野,太过于凌厉,太过于势如破竹,太过于涂炭生灵……以致往往言过其实,失真事小,而血溅九霄,兹事体大,令我魂牵梦萦,愧悔难当,无地自容。
  我之所长即我之所短,而我终生无甚觉察,是可恕孰不可恕!
  86
  我曾千百次抵制盘据在心中的蠢蠢欲望,却从未下狠心将其一举剿灭,以致坐失良机,功败垂成。
  只因我在强大欲望的进逼下节节败退,乃致一败涂地。
  难道我在小事上的成功克制即是为了在关乎名誉和性命的大事上绝望爆发?
  87
  此山无路。
  若是山上可能有救人一命的药草,那就是我冒死登山的唯一缘由。
  若是刀斧在手,麻绳缠腰,脚力腕力尚可,那就死里求生吧,观云而远雷雨,闻风而避虎狼,饥餐酸果,渴饮涩泉,见药即采,采药即归。
  自信上得去就下得来。
  “有路无路”不存杂念之间,而在往返之后。
  88
  最微小的行为如同灰尘一样形影俱无。但它们在一束束阳光里欢快地舞动,虽无足轻重,却无始无终。
  芝麻落地,如同一位英国诗人所说,雪落江面一片白,随即永远消失。
  白雪融于江水,江水融于海水,而大海将存在亿万斯年。
  89
  首先要有追索最大权力的意识,尔后促使意识的强光反复激射巍峨险峻的权力,形成一个大而无当的心理旋涡,吞没强者,吞没弱者,吞没一切。
  如是,世间尚余下何物?
  90
  以武器的批判代替批判的武器,批判就变成了对锁定猎物的赤裸裸的虐杀。
  这如火如荼的武器的批判,有“批”有“判”,即“批”即“判”,分明是强者公开地囚禁弱者,公开地侮辱弱者,公开地虐待弱者,公开地用一千种怪诞的兵器杀戮弱者。
  如此这般血淋淋的批判,必能实现批判的至高希望与目标:解放彼此的真相。
  91
  我曾多次说过,凡属过甚其词的自吹自擂者,或是迷失在自我膨胀中的摩天接地的妄想狂,或是因为太爱自己而无从认清自己的自恋狂,或是机关算尽奇布迷魂阵巧置陷人坑的独特而又怪诞的迫害狂……
  在我的一生中,我曾多次一语道破妄想狂自恋狂迫害狂的龙吟虎啸的秘密。
  然则,何以我自己竟然也会两眼发黑往这个深不可测的千年窠臼里一头栽下去?
  92
  其实,如欲博取众人的信仰,仅仅滥用发酵的言词颇难奏效,尚需看似真挚感人实则暗藏兵刃的举止——既有在大庭广众之前所谓声东击西的“佯动”,更有突如其来迅雷不及掩耳的“直取咽喉”。
  93
  以往的某些伟大人物,或是被自己长篇大论中的价值判断扼往咽喉,或是被自己片言只语中的轻狂姿肆缚住手脚——何以解脱?解释,继之以解释,续之以解释,当无穷无尽的解释戛然而止,乃终得豁然开朗的解脱。
  然则解释绝非解脱的唯一法门,另有多条大路通罗马——祸水东引,大言惑众,封口以至灭口,如此防守反击,犹能攻城掠地,君临天下……要之,高奏凯歌是解脱的唯一灵丹妙药。
  94
  我真正爱过的究竟是谁?只能是强者中的强者,王者中的王者以及……饮者中的饮者。让我的灵魂升华的究竟是何物?希腊罗马的文治武功及其价值体系以及艺术成果。是什么溢满我的心灵,让心中充满愉悦?是肖邦在钢琴上演奏出的欲聚欲散的晨雾,欲明还暗的黄昏,如雕似刻的炊烟,似动似静的溪水……这样的恍惚迷离的仙境。我究竟对什么东西入迷过?是查拉图斯特拉正午时分所沐浴的缕缕阳光……然则这一切还不是我的本质,不是我生前最终找到的自我。
  95
  或许我夜以继日地抒发思古之幽情,乃以一个波斯人的身分涉足漫无边际的茫茫梦想……雾里的宫墙静静地剥落,金碧的粉尘如雨如烟,寂寥落寞的寒星,若有若无的声响,欲忍难忍终于汩汩而出的白花朵朵的灵泉……此刻离正午时分无限遥远……
  我乃天骄天纵天星寥落之人,数十年如一梦,却命薄如纸,仅仅一声呜咽,即告破裂,波纹如乱蛇奔突……面临梦想与现实之间忽开忽阖忽深忽浅的大峡,我如一片黄叶斜斜地飘落下去,恍兮惚兮,夜兮昼兮,寒兮暑兮,竟不知何年何月天崩地裂砸穿海底直达彼岸——即今之此岸——我之鎯头与铁锤又何功何德何为何用之有?
  96
  我说过欢乐永驻的诀窍便是帮助他人,即所谓助人为乐。但我又曾张口即出与此截然相反水火不容的诸多恶语。前者戏言一句,后者连篇累牍。我的显赫的身分,我的狄俄倪索斯哲学中著名的距离观,已然压倒一切,压碎一切。
  97
  我们每个人各有自己的历史。
  有的老人郁郁寡欢,那是因为一生中被自己欺负的人太少;有的老人愁眉不展,却是因为大半辈子受人压榨,到头来一无所有,晚景凄凉;还有些老人笑声不断,却又是因为疯了,不知真实的欢乐也不知虚假的哀伤。
  难道世上就没有富比王候富可敌国终日满面春风的老人?
  有有有,不过难得一见。
  98
  在派对上,每一个人既是演员,也是看客。
  妙语连珠会引人颔首却不易深思。
  奇装异服会招徕探询的或鄙夷的或冷嘲的目光。
  落落寡合也会被人注意——不过须臾即忘。
  引人注目——往往是转瞬即逝的魅力。
  倘若“相见恨晚”或“人走茶凉”——宜相互“佯动”而万勿想入非非。
  99
  我善作惊人之语,故作惊人之语,常作惊人之语,先惊得人们目瞪口呆,再惊得人们心胆俱裂,如能当场唬死若干鸡毛蒜皮的人,那就恰到好处,骤然间把所有人的惊惶目光全聚焦到我的指尖上——烟熏火燎,发生了何事?
  100
  关注天下事,许多事过目即忘,余下忘不了的,就是稀罕的奇珍异宝。
  然则万万不可将鼻子伸到不详之处,绝对不可以有血光闪闪的好奇心,它能引爆你身上的潜能,也能不动声色地将你碎尸万段,让你不必死有葬身之地。
  鎯头或铁锤的影子足以令你冷汗淋淋地退避三舍。
  101
  泛泛而谈——空谈半日使人人面有倦容。
  言之无物——不如略谈毒蛇猛兽而故作镇静。
  暂且谈谈经历过的事情——但战争,瘟疫,伟大的政治除外。
  尚未经历之事——那就来了再说,万勿事先惊吓自己。不过先忍住一个接一个的寒战,再说后话。
  102
  我有苛求于人的倾向,有苛求于人的作为,有苛求于人的事实。我对他人的苛求近乎荒诞不经,或许仅仅是为了无人敢于苛求于我。
  103
  有些“努力”是注定要落空的。
  譬如要除尽跳蚤一样的同类——则他自己必先疯狂而后徐徐地灭亡。
  104
  交浅言深乃人生之大忌。
  然则所谓“极其危险的状态”,当在诺查丹玛斯所不幸而言中的某个非常时期,或在诺查丹玛斯不曾预见到的另一个混沌时期……
  在血雨腥风中,交不可浅言不可深,言深必真,真必罹祸,祸及……子子孙孙。
  105
  查拉图斯特拉一脚山上一脚山下,但其神态,动态——我已经知晓结局,飞溅的血花在浓浓的夜色中旋开旋谢……我其实并不知晓结局,因为我并未目睹那一团火蚕食着黑夜……我遥遥地猜疑它结着黎明的茧。
  106
  高枕未必无忧。
  王座未必无虑。
  因为有一只大手抽去你的高枕,有一双冷眼觊觎你的王座——无枕无忧,无座无虑。
  正如早死而久未安息的我,在纯粹的黑暗中,无崩裂之形,无聚敛之影,却已怡然忘忧。
  107
  倘不吃奶,不是病婴,便是死婴,或者是个赛璐珞洋囡囡。
  然则,病婴必死,死婴必弃,而赛璐珞洋囡囡虽不吃奶,却是活物,我一生中曾几度爱不释手。
  108
  当笑则笑,当哭则哭。倘哭笑不得,则长歌,而后徐徐出一口气——此气非高山之气,非空谷之气,非兰圃之气,非鱼市之气;乃不过一口村野之气而已。
  109
  我反复说过,金钱、美女、声望,我应有尽有。
  我顾影自问:文采风流而有纠纠之气,翻鞍上马即可绝尘而往……名璧完美,何缺之有?
  寒舍既有花树,亦有池鱼,月亮悬在枝头,暗香袅袅浮动——为何高谈阔论反无些许意趣?
  110
  人性的,太人性的,太出乎意料,太阳竟会在此岸升起,我竟然在聚敛之后崩裂之前的一刹那,想到为一个人带去一分快乐!
  我对自己竟然太过于陌生。
  尤其是,这个人既不是我的妈妈——或者就是我的妈妈?又不是我的妹妹——或者就是我的妹妹?
  我暗自忖度:我自圈之樊篱乃鬼斧神工而非人力所为,何谈自毁,何谈开禁!
  111
  “我们的喜悦是否建立在他人的灾难与不幸之上?是否会让他人的不幸与悲伤增加几分?是否会侮辱到他人?”
  这是我说过的话么?是。风闻人们利用我早年的一些话反对我晚年的另一些话,利用我的若干精巧戏言反对我的连篇累牍——若是利用我的某些格言式的佳句反对我的恢宏理论,定会弄巧反绌,贻笑大方,使我在崩裂与聚敛中得不到片刻的安宁……有敬我爱我维我护我者断定我将疯未疯之际的“大放厥词”乃独树一帜,而绝非疯人的呓语,错,大错,错上加错。
  有罹患狂疾而又霍然痊愈者,或许会一语道破疯癫的秘密,或许竟也有所不能。
  112
  我在巴塞尔大学如何授课?
  我对同学们说,享受学习乐趣的权利,总是掌握在一知半解的人手中。这就是循循善诱——天哪,这才是人话!
  享受学习,享受创作,享受笔尖汩汩流出精粹语句的喜悦,请务必善字当头,而乃乐在其中。
  113
  与其取悦他人,不如与人为善,奉以真心而复献以真情,他人即使踌躇良久,也自会向你表露心迹,于是就都身轻如燕,窸窸窣窣地展开两翼——其时就都还脚踏实地,不过飘飘欲仙而已。
  诚然,与此截然相左的情状更多,更常见,更繁复,更暗淡,更有哀歌的凄凉的曲调……少年维特自尽的枪声,残酷地震碎了一个个玫瑰色的梦。
  要在旗鼓相当,必灵相通。
  114
  聪明而又贤明,那就决不是只知低头察看圣者脚迹的庸人。
  再聪明些而又再贤明些,那就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心中充满喜悦,笑声朗朗且有时远时近的回声。
  115
  无可喜之事而喜,无可悲之事而悲——我且越过这个人的头顶看看他的过去未来吧。
  另一个人郁郁寡欢,或许他自有抑郁不快的理由。强颜欢笑——谁能忍住鼻酸一试?
  116
  曾几何时,我瞥见他人的精神境界纤毫毕露,而与其疾风劲草相知甚深——但到后来,谁怎样出言无状,谁如何眼前发黑,就很有些云里雾里不甚了然,心里也堵堵的不明不白……古希腊的伊壁鸠鲁说:快乐的身体无痛苦!快乐的灵魂无纷扰!然则,满地的鱼刺缓缓扎进我的脚底,满天的大雪缓缓湿透我的灵魂……或许命该如此吧。
  117
  我在恍惚的瞬间侧耳谛听透明的蝉翼振颤,随即化作一声光影迷离的蝉鸣……
  或梦或醒,或明或暗,或疏或密——蝉鸣不绝于耳。
  蝉翼虽好,蝉鸣欠佳。
  118
  老生常谈,了无新意。况且常谈不如常做,常做不如就一劳永逸地做一次。
  何以常有万事皆难的混沌局面?或许就因为无影无踪的“轮回”,害苦得人们整年整月整日整夜颠来倒去仍在鬼打墙内跌跌撞撞,形容困顿,进退两难。
  破墙透绿——或有无限生机?
  119
  何谓人生之旅?反正起点就是终点,新生就是老死,倒不如醉卧花间,朦胧醉眼或可窥见隐匿在杯中物里的些许真理。
  杯中自有异域之宫阙,杯中自有他乡之婵娟,杯中自有嗟来之华服环佩铿锵……
  杯中之月宫玉扉大开……
  够了,够我百年一遇的光明之醉了。
  120
  天地之间,烈日当空,屋顶、花卉乃至地面皆有大气氤氲,然则一道闪电空间封闭,一声雷鸣时间静止,所有活物须臾灭绝,声光截断,气息阻隔,虚无而不缥缈,空空而无洞窟。
  这最末一口游丝之气,咽下去,吞下去,到底还是凶猛戮下去——
  彼此彼此。
  121
  生于薄暮忽忽。死于晨曦缕缕。生不逢辰而游魂逍遥。死于千禧而灰烟散尽。思绪缤纷而瘦弱之躯渐渐僵冷。泥沙俱下而蠢蠢诸念参差犹存。
  122
  我活得有怨有悔,有羞有愧,甚至怨悔交加,羞愧难当。倘若让我再活一次,我谨愿像波特莱尔那样作一朵恶之花,或者像纪伯仑那样作一只善之鸟。
  我的狄俄倪索斯哲学乃不洁之处,虽有点点金光,却仍是苍绳嗡嗡之所。
  发酵之气若浓浓酒气不朽而朽,逶迤蜿蜒,徐徐融入磅礴的大气,遂迷不知其所踪。
  123
  所谓断言多属蛊惑之词。
  妄论之碎片,即使费力收集起来,仍不过是一棒血迹斑斑的碎片。
  其所以让人生疑,就因为断言多属血腥之词。
  124
  无据可稽之断言即为臆断。无义无理之断言即为妄断。无充足理由之断言或为武断。无真实理由之断言乃为圣裁。
  125
  断言杀人。无数断言杀人无数。数千年断言所杀之人,尸堆成山,血流成海。
  126
  谁见过从不蜕皮的蛇?
  披着腐朽观念易碎之皮招摇过市者倒是见惯不惊,而见者有分,共荣共枯,共生共灭。
  然则缜密思维的新陈代谢绝无可能在所有的头脑中次第进行。
  谁是伏延千里多处蜕皮的思想家?
  127
  混迹于人群之中而又飘逸于人群之外,雪白其形而漆黑其影,铁铸其肩而血滴其剑,则多次出现的罗马奇迹必又为世人所神往而倾倒。
  128
  忧虑无处可逃。柴米油盐之忧,拦路抢劫之虑。积忧成灾,积虑成祸。
  何以解忧?惟有烈酒。何以解虑?惟有迷狂。
  129
  强者万勿把弱者逼得太紧。波斯万勿把希腊逼入绝境。德国万勿把东方逼入冰川把西方逼下汪洋。
  我曾经将弱者逼得走投无路,一遍又一遍下达对弱者的剿灭令……我有不可宽恕之大罪。
  130
  罗马之剑坠于历史长河之上游,我在中游求之,不亦疑乎惑乎蹊跷乎?况且既无艨艟,又无刻痕,我四顾茫茫,何由求之,何能求之?
  然而我所求者,乃是与罗马之剑相似的另一把剑。实言相告,我尚且不能确定这把剑的有无,自亦无从确定这把剑的位置,而仅仅在前夜梦见过寒光闪闪的这样一把剑……
  如此利剑悬诸谁的头顶,我亦不得而知。
  131
  我曾说过,我们应将更诚挚的眼光投向衣食住行,因为这一切正支撑着人生的基础。
  我现在补充说,衣食住行,以“食”为首,这“食”从何来,值得深思。究竟是雄鹰四处抢掠所获还是庸众血汗耕耘所得,既不言自明,我就暂且打住。
  敬献衣食者反而饥寒交迫,究竟是何道理?我已身在此岸,与我无涉。
  132
  爱清洁者善。
  有洁癖者善与不善,我常煞费思量,竟不得其解。
  因洁癖而离群索居,甚至与世隔绝,渐至敌视公众,非难社会,此者孰善孰恶,或不言而喻。
  佼佼者易污。寂寂者易恶。前者何至于污秽?后者何至于险恶?
  133
  将物品刻意放在远处,让某物只能斜视,让某物反射夕阳而大有深意……此乃天潢大宅,候门深院——自然别有洞天。
  庸众有逼仄脏乱的小屋栖居,已属上乘;至于皇家宫阙、公府深处,自然有戏可观,有画可览,有诗可吟,有曲可舞。
  134
  “穷得只剩下钱”,经典。此语被广为反其意而用之。经出于彼,典出于此。
  所谓钱能买到一切,既非戏言,亦非空谈。钱能买到毒药,买到杀手,买通高官,买活死局,买回天下,买及未来。钱还能买到自由——你未喊一声“芝麻”,地狱之门便徐徐大开,任你一筋斗翻过阿尔卑斯山,而毫发未损。
  除此,钱还能买到更多的钱,多得足以将人活活埋葬。
  135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心灵越来越没了从容,越来越没了潇洒,越来越没了温良恭谨,不论白天黑夜,也不管梦里梦外,即令是闲庭信步、湖畔徘徊、读书写作、进餐更衣,眼里都只有一个拜占廷式的千年王朝……故所以大汗淋漓,面容狰狞,仿佛猛兽一般狂啸不已,黄叶飘落如雨,终于将我厚葬于斯。
  136
  我将仇恨和狂嗥慷慨地抛与他人,却将叹息和呻吟吝啬地留给了自己。
  噢,善良的人们,掺假的哀号和逼真的惨呼自有异曲同工之妙。
  瓦格纳是我青年时代的悠悠天籁和闪闪灵光……虽则我是公认的语言大师,我对他的感念之情却无以言说,只在心中的深湖永远鳞鳞地激荡……
  我弦外无音。
  137
  我说过妙语,也说过蠢话,即是说,我也有半爿蠢驴的面孔,痴痴的,憨憨的,僵僵的,看似若有所思,实则牛角尖里旋转的皆是铁壁……何谓“擅自对其他生物下判断”?难道根据科学家们几千年观察、解剖、研究的成果,我们竟然不能对一匹叫驴的智商下判断?
  除一般生物之外,我们尚能对既往的杀戮作判断,但不能对未来的劫掠下断语,只能大致地推测——推断尚且有所不能,何言“断定”?
  “人的认识是有极限的”,这是精准的判断。其他的大话、牛话、雷话,可以是幽默,可以是诙谐,可以是特洛伊木与及其种种演义,但决不是判断。
  138
  轻快的心灵,羽化的心灵,自由飞翔的心灵,我肯定曾经有过。但后来我的心灵变作沉重的铅块,又长出粗粗的脚,被粘胶似的泥泞狠狠吸住难以挪步……再到后来,我摔倒在地翻滚挣扎,歇斯底里……不堪心灵的毁伤,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之后,竟至于呆呆地失语。
  139
  我曾经循循善诱如诗如画的少男少女们,不愧为人师表。
  那时我早已体验过光芒与灼热,希望不在眼前,我也知晓它即将光耀地闪现,因为我已瞥见它的影子,听到它的轻快的足音。
  我遥遥地祝福光明的彼岸如诗如画的少男少女们。
  140
  我在暗无天日的此岸,只能千篇一律地崩裂与聚敛,而不能自由自在地飞翔有声有色地歌吟。
  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崩裂撕碎我的形影,聚敛撞击我的知觉……我还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么?有朝一日,我也能像罗马奴隶、美国黑奴、俄罗斯农奴以及许多国家的贱民那样获得解放吗?不,我不要解放,而只要长眠,安息,化为乌有……
  141
  我在黑暗中的崩裂与聚敛,久而久之,似痛非痛也就若即若离,居然能回忆彼岸的群山、森林、地平线,因为太过于黑暗,记忆中景物的线条反而特别地强烈、清晰、鲜活、爽朗……
  我亲,我爱,我的苦苦思念紧紧地吸附在沉稳的地平线上,恍惚间泪如泉涌——我居然还能想象我有放声大哭的能力和权利。
  142
  瘦骨嶙峋长发飘飘的奇石沉静地沐浴夕阳,融于黄昏,隐入暮霭,不多时却又穿透浓浓的夜色,在我眼前金晃晃地燃烧……
  143
  塑造历史,修饰历史,鼓乐齐鸣地给历史加冕——究其实不过是给自己戴上皇冠而已。
  知情者除了自己,尚有何人?
  144
  若上下求索而终未如愿,身心散架,筋疲力尽,那就睁一眼闭一眼,睁眼看鼻尖,闭眼不再睁。
  欲破棺而出——且让这般凶险的念头如花瓶坠地,花枝零落成泥,瓷片亦不知去向。
  求索者一,破棺者二,已非孤零零的形单影只。
  145
  我曾说过,若是 惯于每天向周围人冷言冷语十句话,那就换成每天让周围人高兴十次吧。
  万分抱歉,万分遗憾,万分对不住,我并未如此反复告诫自己,并未如是苦苦劝诫自己。
  146
  “老爷”相对“下人”而言。无老爷即无下人,反之,无下人亦无老爷。
  当老爷和下人都还原为人,彼此以“先生”尊称,皮鞭和绳索之类的“家法”就都进了历史博物馆。
  “平等”在解放下人的同时,亦解放了老爷。
  147
  雨果尊称那偷窃主人财物被当街鞭笞的女佣为烈士。
  维克多·雨果热泪盈盈,话语铿锵:她就是烈士。
  我则咬牙切齿,出语乖戾:恶奴劣仆,鼠窃狗偷,鞭笞至死,以儆效尤!
  雨果是——诗人。
  我是——虫豸。
  148
  有一种独特的价值体系,其滴溜溜旋转的内核:将绝大多数人即所谓弱者残酷地压低到奴隶的水平,将极少数人即所谓强者变戏法似地拔擢到主人的水准。
  我所主张的正是这样的一种和穷凶极恶的“平等”相对立的大慈大悲的“不平等”。
  暴力的血腥和金字塔的光芒恰成鲜明的对照,我宁为木乃伊,不愿粉身碎骨,或者,我宁愿粉身碎骨,不愿聚敛人形随即再一次分崩离析!
  然则,欲做木乃伊,却需要“贵不可言”的资格。
  149
  身处上风而胆小如鼠,身处下风而气壮如牛,此乃上风和下风遽尔换位的要素和契机。
  150
  失败者如不坚信自己会终归胜利,那就会火速地一败涂地。
  因坚信而坚忍,因坚忍而爆发大智大勇,因爆发大智大勇而一举成功,或者,貌似坚不可摧地自称……成仁。
  任何意志,即令是神乎其神的权力意志,都可能与“成功”擦肩而过,却与“成仁”迎头相撞乃同归于尽,无声无息。
  151
  冒险是因,毁灭是果。
  胆怯不过是冒险的战战兢兢的影子,冒险崩塌而胆怯随之瓦解,柏林的废墟和柏林墙的拆除都是寒气袭人的明证。
  有暴利就有危险。有危险就有冒险。有大危险就有大冒险。有大冒险就有大毁灭。
  权力意志却有趣地阿腴冒险,无聊地恐吓胆怯。
  152
  “凡事喜走极端,摆出夸张姿态的人,都有些虚荣心。”
  我是在说谁?谁认便是谁。反正我自己虽常走极端,但摆出的架势却极度夸张;因自夸成性,实已不知虚荣心为何物。
  每个有教养的人和我交谈,我都感到自己并没有活着,即是既未倾听而又一言不发,或者虽有应酬式的寥寥数语,却与我的死活毫不相干。
  我看不起一切人,源于我看不见一切人。
  153
  坏就坏在情绪干燥,被几点火星一惹就着,所焚毁的全是事实,而本质已成灰烬,又一风吹得渺无踪迹。
  许多人因此看不到事实及其乍明乍暗的本质。
  154
  大多数人往往看不到自己的利益之所在。不过并非从来如此,通常如此,必定如此。即令常常如此,也还往往有擦亮眼睛、明辨是非的良机。
  大多数人决不允许一错到底,若是他们果真有一切权利的话。
  155
  化敌为友,首善至善。此乃金戈铁马浩浩荡荡之缘起。化友为敌,愚不可及。此乃险象环生四面楚歌之由来。混淆敌友,祸乱丛生。不过明有恶意,暗有深意,而一团蛇蝎的真相当在一层窗户纸之稍后。
  156
  我毫无羞赧之心。我要炫耀的统统抖落出来炫耀。我要隐藏的就是我要炫耀的;我要炫耀的就重重抛掷在正午阳光下暴晒。
  许多人就是在欲藏欲露中空耗了一生。
  157
  奢侈吧!
  人越奢侈越强壮越智慧越要造出更多的尤物来供自己奢侈。
  倘人类不欲奢侈,则根本不能往前跨出一步。
  今日可无之物即明日必有之物。明日过剩之物即日后短缺之物。物必有用而必尽其用。
  人自己就是造物主,因造出万物而造就自己。
  158
  正因为我不断地成长,不停地发生变化,而面对熟悉不变的物品,哪怕是往日的尤物,自会感到厌倦、厌烦、厌腻,竟至于会演变为不共戴天的仇敌。
  在“厌倦自己”的盾牌后面,“自己厌倦”的锐器正寻机一击。
  159
  懒惰者因无聊无力而懒惰。勤奋者因有知有趣而勤奋。
  160
  快感与不快并非真实地或直接地从思维而来。思维倒是现实地或历史地从感觉而来。
  做一件事就有零碎的触觉、视觉、听觉等等,做完这件事就有系统性的感觉,合乎理性的结论性思维几乎同时生成——实则稍后形成。其后,面对既成事实感到愉快或不快,却一筹莫展。
  不过,所做何事,及物与否,则早已忘在脑后。
  161
  我感到自己风流倜傥,那是因为我正当盛年。
  稍后,我不得不放任自己的缺点横行无忌,不得不放任自己乖戾的愤怒与厌恶野马般奔驰;我甚至不得不放弃酷爱的伟大自由而钻入闭目塞听的渺小囚笼之中……其缘由则早已尽人皆知。
  谁感到自己稍有天骄天纵之嫌疑——请从高处冷冷地腑瞰我三天三夜,必获大利。
  162
  我象立驴群而妄言祸福吉凶。
  报应来得迅雷不及掩耳!
  何以一个小小的闪失,我就从自由的碧落直端端栽下必然的黄泉?
  谁不由分说蒙上我的双眼就啪地一鞭,哎哟,谁?!
  163
  要同花酒之甘,勿共糟糠之苦。若有难言之隐,勿漏半点口风。
  在光影迷离的镜子中,醉眼中的朋友两手不空——不是怒放色欲的花束,便是暗藏真情的酒瓶。
  164
  多和各色各样的人交谈。与友人推心置腹地深谈,自可转为绝无浮尘的深信。与有敌意者交换意见,亦可锻炼自信而熔铸深信。若能以己之精诚化敌为友,一己之自信与深信即可升华为不朽之经典。
  可惜这是我绝未掺假绝无自夸绝不损人的偶感,而并非查拉图斯特拉所说的箴言之类。
  165
  我曾礼赞圣者之四种美德。
  “对己对人永远诚实。”即令我将疯未疯之际所述所说远离事实,那也是我心中的禁忌猝然毁弃的恶果。
  “对敌人心怀勇气。”就我而言,在一个长时期内,所谓敌人者,不是古今圣贤就是如鲫之民……满街都是世仇,满目都是宿敌,我心中奔涌激荡的是一口吐之不尽的……恶气。
  “对败者心存宽容。”我面对一具具败亡的血尸,单只会狰狞地连声冷笑。
  “在任何时候都礼貌待人。”我因时变脸,因地异容;虽迭出损招,却毫无愧意。
  以上诸种美德兼备者,惟查拉图斯特拉也。但他是否另有奇招、险招,我实不知其祥。
  166
  我熟睡时仍有一只眼睁着——且有明察之光闪烁。
  我与挚友相处,表面礼仪致密,但在内心却是处处设防,爱对方流露在脸上,爱自己则爱到骨髓里。
  我在与友人交往中所表现出的亲密与温柔,暗中忽闪时过境迁的茫影。
  对人如水,待已如汤。

  167
  我以为,过从甚密绝非君子之交;单方面频繁亲近则有依附权贵之嫌;无事献殷勤,有事送重礼——此乃佞奴之举。然则佞奴之为恶奴、豪奴、叛奴,实乃顺理成章,无须繁琐考证。
  168
  以往的自骄自纵与夸饰虚荣,迟早会急剧膨胀到猛烈爆炸的临界点,时间一分一秒闪电般消逝,坐也待毙,立也就死……实言相告,终于会有这样的恶果,早先我一无所知。
  169
  我不与插手我私事的人结识,但更不与求我插手其私事的人交往。
  我心口如一地诉说这一切,只为影响你,却不为插手你的私事而拴住你,操纵你,支配你。
  我需要友人而不需要随从。反过来,随从需要主子而不需要友人。
  170
  将对方视作贵人,而对方未必就是贵人。
  装出一付迟钝的样子,或许正在算计如何逢迎权贵。
  仅仅从善意角度诠释行为未免形单影只。
  社交有诀窍,机锋无怜悯。
  171
  前人不识你我。今人尤其陌生。后人的褒贬——或者起死回生,或者再死一次。
  然而同类之春风扑面,则绝不算数。
  172
  以善为恶善还是善。以恶为善恶还是恶。
  173
  不识大山真面目,只缘你峰我亦岭。移峰倒岭,一塌糊涂。倒是毫不相干的旁观者圣明。即令我自吐肝胆,亦须非亲非故的旁观者认可,才算最终坐实,了却一宗公案。
  174
  孩童之间的玩耍、争吵、安慰、示好、担忧……只能远远地观赏,不可迷恋,不可当真。谁能在耄耋之年的凄凉晚景中再拾童趣、重温竹马?谁?谁?谁?
  若问我日后何以暴跳如雷地诅咒美好的友谊、奇妙的爱情,且看我未老先衰的神态和睥睨横扫的目光,即可斟酌个八九不离十。
  175
  防止被感情的狂澜吞没?驾驭内心骚动的烈马?投入时代的怒潮,面如铁铸,心如铁石,颠倒乾坤如烹小鲜。
  有目共睹,我以想象的电闪雷鸣摧毁了羊皮纸上耸峙的一座座高峰,随即风风火火快刀齐下将世界裁剪得一马平川,但在时针轧轧移动的此时此刻,我却头晕目眩,浑身乏力,双脚绵软,即令将“权力意志”调整到主宰自我创造佳境的绝妙状态,仍然未能实施自我的无限扩张,亦未实现千年的纵横超越……有目共睹,我两腮深陷,那是因为我满口的利齿全咬碎吞下了咽喉。
  176
  在封闭的空间内极易睡熟,极易飘忽而去,极易在四面碰壁之后……一命呜呼。
  开一扇门,半开半掩,心广体胖而又朝气蓬勃,何事不可为?何乐而不为?
  畏惮清新凉爽的风,欲迎还拒,或许门又关严,或许门窗大开,当在两可之间。
  177
  心理上的厌恶自会蔓延到生理上——若是我相随心变,他人也会心变相随。
  万勿念叨“不可能世人都厌恶我”而聊以自慰。
  零零落落的几个人影早已自外于世人。
  178
  我有我的见解。即令以石块掷我,以口水吐我,我仍坚执己见。我当然会被如雨的石块砸成肉饼……
  然则铁锤就紧紧地捏在我手中,口涎顺着腮邦流进了我的衣领里。
  179
  谁曾放言道德乃是过去未来一成不变的金科玉律?谁曾断定道德即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一定之规?
  所谓非道德主义之“非”当作何解?非即是无,无即是空——在我眼里根本就容不得道德这粒沙子!
  180
  因洁癖而诋毁他人;因臆测而诽谤他人;因高傲而践踏他人;因发狂而重殴他人;因嫉妒而诬陷他人;因贪财而抢劫他人;因仇怨而毒杀他人;因变态而信口雌黄——面对所有这类行为,难道我们都无法认定其是否道德?
  181
  “尖锐指责他人”,“过分责骂他人”——在如此这般的指控中,其尖锐,其过分,仅仅是重要的疑点,其是否更恶劣,更低劣,最终还得依无情的事实来定夺。口说无凭——即便是诗意的口说。猜测无据——即便是天才的猜测。
  182
  天下有无事,尽在帷幄中。
  所谓有事之“事”,乃指大事。小事日积月累,忽然爆发大事,急事,惊魂夺命之事。“偷天”徐徐,“换日”却在瞬息之间。
  世之庸人,自与“帷幄”两不相干。
  然则家长里短竟也会演变为“烛影斧声”,因其鸡犬之声相闻而极易真相大白,绝无沦为千古之谜的玄机。
  183
  我的心理激荡之花乍开乍谢。
  我不及惊喜也不及哀戚,久而久之,也就无动于衷,而心口相问,自忖自度,遂物我两忘。
  暧昧之物,另在何处?
  物既未忘,我也未忘。
  184
  自称大善,世谓大恶。自称大利,世谓大弊。
  司空见惯,岂能一无所知?日日身受,何以始终糊涂?
  然则饿鬼、畜牲两道之后,则柳暗花明,旋即升天。
  185
  强强联盟即为国家。然则弱弱联合亦为当局。只因强势有趋弱的要素,而弱势反有趋强的契机。
  186
  “在没有批判之风吹入的封闭空间中,定会有腐败与堕落诞生壮大。”
  这是我说过的名言中的佳句,也是世间所有名言中的绝响。
  187
  任何组织与派别都万勿画地为牢,自设禁区。只有不受任何条条框框的束缚才会产生雄才大略,从而创造出时代的奇迹。
  请到更广阔的空间更自由地飞翔吧。
  188
  我并非一贯地否定一切法律规范。
  我曾振振有词地说过:“为了创造秩序,为了防止不利之事发生,为了降低危险性,为了提高效率,人们创造出了规则、法律等等。”
  我也曾颇有先见之明地说过:“即使废除那些规则,也无法回到规则制定之前的状况。规则会改变环境,也会改变人心。”
  然则,我绝对不能据此自我开脱。我实在难以厚颜地以我的片言只语来抹杀我的恢恢宏论——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千笔万笔都抹杀不了的。这点可怜的自知之明,已然是我最后的回光返照。
  189
  一张张圆桌上的菜肴为何如此丰盛?只因买单者并非鱼贯入席的衮衮诸公,而是远远地围观的庸众。
  远远的围观者虽然不则一声,但是他们心中有数。
  190
  忽然有闪电霍霍作响地照射着一群恶棍,那里面依稀也有我的身影。
  恶棍所为之恶事伤及大众伤及无辜自不待言;但所有的恶棍都身披美丽的画皮,因此他们才会在毁灭之途越走越远。
  我深知作恶多端的恶徒不能自拔,拉他一把也是枉然。
  那就放任他们丧失理智丧尽廉耻地作奸犯科自我毁灭吧,如同我在彼此两岸的作为及下场一样。
  191
  我曾说过:“人们时常为了解自己有多大的力量,自己的力量究竟能产生多大的影响而攻击他人。有时也会为了让自己正当化而攻击。”
  现在我补充三点。其一,我攻击一个人一个群体甚至攻击一个民族正是为了达到这类不正当的目的;二是我攻击成瘾攻击成性在攻击中壮大声威在攻击中立于不败之地;三是在攻击中使自己的利益合法化、最大化、永久化。
  192
  在现实生活中,比狐狸更狡滑的是……颇负盛名的四十大盗之首领。其弹无虚发的枪口瞄准追踪狐狸的猎手,也瞄准葡萄园的主人。
  著名的枪声响了,又响了,满园沉甸甸的葡萄只剩下了影子。
  193
  很抱歉,我也曾经指鹿为马。
  我任意指称“世上有无数像模像样的冒牌老师”,即为一例。
  无数?实际上屈指可数。仅仅教授价值判断,“看待人与事物的方法全无”。实际上,观点与方法不厌其祥,应有尽有。冒牌?冒谁之牌?实际上,那不是冒牌老师,而是万里挑一的大师,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一位普世高人。
  万分抱歉,如此有的放矢,仍与撒泼骂街无异。
  194
  最危险之时,就在我刚才指称“病人是寄生虫”,而伏尔泰“消灭害人虫”的回声也已逼近,偏偏又有人列出等式:病人=寄生虫=害人虫,凑巧我又染上了不雅之症——这样的危殆时刻!
  蛇口吐出的怪诞闪电在梦中熄灭之际,模糊的球状雷就击中了——活生生的谁?
  195
  放荡的快感,其代价就是被野马之蹄反复践踏,直到面目全非,不成人形。
  放荡惯了,就在放荡中魂飞魄散……终因饥渴难当而畅饮毒泉,暴毙于飞扬的烟埃之中。
  196
  政治家与能人、名人互相吸引,一拍即合,人尽其才,物尽其利,一加十等于无穷大。能人之能量如滚雪球,名人之名声如日中天;政治家则众望所归,领袖群伦——但不知有无金满库银满窖的心腹之患?
  197
  送礼何谈过度?只嫌其少,不嫌其多。收受重礼之人,既收之,则安之。或有烫手山芋之说,那是东窗事发之后千种阴暗议论之耀眼的一种。
  送礼而谈有度——聊博一哂而已。
  198
  滴水之恩而滴水回报。施恩者自会含笑首肯。
  滴水之恩忽涌泉相报。施恩者必然惊诧莫名。
  滴水尚且不易,涌泉之假象背后必有蹊跷——假以时日,或见分晓。
  199
  被骗之人仅有悲伤?他就没有愤怒?他就不想追索被骗之情被骗之物被骗之微微一笑被骗之满脸泪痕被骗之千里追随被骗之体无完肤被骗之身中数弹被骗之九死一生?他就不能当众拆穿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一切看似天衣无缝的——骗局?
  200
  权势并非幻影,它有众多的随从,萨堤洛斯仅仅是其中之一……而一队赤膊的扈从手执利斧,早有餐肉饮血之饥渴……血红的幻影淡去之后,又有利斧的微光伴随隐隐约约的声响……我并非天真地以为大权在握者轻若鸿毛,希腊罗马的主人对奴隶有生杀予夺之权,孰轻孰重,我岂有不能衡量之理?
  我常故作惊人之语,以此推论,我就不能故作某种姿态、情态、两可之态?
  201
  我的若干预言后世已然应验,这就坐实我的绝顶聪明非同寻常。
  我是马基雅维利的投影,这投影本是不详的灵异之物,所以挺身而起,向你眨眼向你微笑向你逼近……然则你仍是硕大脑门笑口常开的吉祥之物。
  噢,现在我告诉你一件史无前例的大事,一件天然合理的大事,一件无从知晓的大事,一件只赢不输的大事,一件惠及儿孙的大事,如此大事,你且附耳过来,听我用老生常谈的鱼市口气娓娓道来……
  我告诉你……
  你告诉他……
  莫名其妙,竟然谁也没有被惊骇得灵魂出窍而当场暴毙……妙不可言,竟然谁都颇感享受地频频首肯。
  202
  我只做到了“不在背后说人闲话”——因为根本无人欣赏我颠三倒四地议人议事。至于公然“肆意判断他人”,嬉笑怒骂地“评估他人的价值”,我纵然算不得天下第一,永远第一,也毫无疑问称得上欧洲第一,十九世纪第一。
  何以如此,弗洛伊德知之甚祥,我再饶舌就显得不甚知趣。
  203
  自然在千篇一律地轮回;社会在千姿百态地发展。
  若无自然性,我们从何而来?我们的哭笑之声就会永远是一个无解之谜。
  若无社会性,我们又怎能有意识?又怎能说话和制造工具?又怎能狩猎、放牧、种庄稼?又怎能自知自明自爱自重?又怎能知人知物知变故知存亡知兴衰?又怎能以无尽无竭的创造力自称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
  我们在太阳的照耀下造就纷繁的新物质和纷纭的新精神——我们又怎能不由衷感谢殷殷哺育我们的自然和社会!
  204
  我以眼中的盈盈笑意,以口中的莹莹白牙,以心中的滟滟涟漪,以德谟克利特和查拉图斯特拉的名义,深信高尚的人们必明辨是非明察秋毫而决不会将青翠的葱丝,金黄的麦粒,和杯中物几经演变的残余,就那么忍心,就那么随便,就那么不当回事,就那么眼快手快地熬作一锅色香味欠佳的大杂烩。
  205
  因为有人称我为“伟人”,这才推己及人,以为所有的伟人都是自吹法螺自我扩张的奇异的庞然大物。
  我知道,没有任何证据支持我的这种判断,也没有任何证据支持我的另一种所谓“伟人都如孩童一般”之推测。
  然则伟人们根据时代大潮与自己的阅历不断改变面貌,仿佛变色龙一般,或许倒有多如缤纷落英的成例。
  如此这般,我就决不是伟人,充其量算一具毫无生气的恐龙化石。
  206
  倘若有人追问谁是“被施以魔法的少女”,则我只能认可“夫子自道”,顾不得红云出岫了。
  207
  我自认有一双神奇的眼睛,既见众人之所见,亦见众人之未见,且知根识源,审定名目,使世界这棵大树诞生了新枝——
  或真或伪,请予公断。
  208
  我有领袖的魅力——我强大,深邃,凛然不可冒犯。
  我的内涵纤尘不染而我的外延坦坦荡荡。我并且心口如一,既不风雨如晦,也不阳光灿烂,而是阴霾满天,暴风雨将如期而至。我毫无城府,而宇宙即是我的胸怀,无边神秘,无底深邃。
  然则,猫头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背影说:你正是混浊不堪的池塘与皮面宁静的沼泽,众人看不见底,心生恐惧,在如期而至的暴风雨中挪一步算一步……
  大话惑人,牛话诱人,雷话往往夺人一命。
  领袖强大,深邃,凛然不可侵犯——如被侵犯、推倒以至杀戮,他就不是领袖。
  209
  我的魅力昙花一现。然则昙花必有再现之时。
  210
  中国远古的神农氏遍尝百草,知甘,知苦,知良,知劣。他知之甚多,其源盖出于伟大的献身精神。他若阴冷地算计,尝草之时必游移不定,稍甜即咽,稍苦即唾,稍辣即舍,稍麻即弃——未被毒死却唬死了,一切无从谈起,就此作罢。
  体验首要,思考必要,但决定成败的却是伟大的献身精神。
  211
  大胜令胜者欣然,令败者默然。险胜令胜者出彩,令败者出色。胜得彻底并非斩尽杀绝,而是胜得光明磊落,令胜者气宇轩昂,败者也神清气爽。胜者的礼仪:欢悦而非不可一世的自傲。败者的礼仪:沉静而非不可遏止的泄气。
  我所说的胜者败者绝非战争的参与者,而是棋盘上的咤叱风云的手势。
  212
  我之“一好”,略施小技,即有遮掩“百丑”之功;稍加点染,不但遮丑遮得天衣无缝,且能化丑为美——自然丑到极处也就罢了,仍以“掩耳盗铃”为上。至于化丑为美,拆穿了就是伪装,甚至是拙劣的佯装。——你要拍案而起?你且试试看!
  然则,我实有“百好”而断无“一丑”,所谓“遮丑”、“化丑”云云,不过“戏说”而已。
  213
  所谓强者,莫过于君临天下之孤家寡人。孤家不孤。寡人不寡。一声令下,万千箭矢遮天蔽日,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就是奥古斯都灿烂的本色。
  214
  游移在约定言语背后不祥的暗影,或聚或散,当依约定者藏匿在私秘处的某物而定。
  世界上惟有人才会为自己的种种约定或违约而痛苦,而后悔,而受到良心的拷问。这是人的觉悟,人的飞跃,人的升华。
  然则,我因为太过于强大——我甚至比奥古斯都更要强大一千倍——而不受任何约定的束缚。所谓约定言语,对人是锁定身心的铁链,对我不过是飘飘的彩带而已。
  215
  人会为自己的种种不作为而后悔,受罚,甚至被处死。
  应耕耘而斗牌。当救援而袖手。该出头而龟缩。须跃进而脱逃。
  无作为者可恕。不作为者可憎。伪作为者可恶。佯作为者可怕。
  鄙弃约定俗成的道德诋毁维护既有秩序的法规,究竟所为何来?
  216
  我曾说过,父亲,老师,朋友,他们是我们心灵的支柱。
  我现在补充说,他们是我们在黑暗中摸索时的明灯。
  若是我始终不渝地依靠支柱,瞻望明灯,我何至于,何至于……
  我何至于……
  217
  我们对梦想负责不如对现实负责,对现实负责不如对力所能及之事负责。
  当然,这是对普通人而言。
  那么,面对坚忍不拔之人,我无语,乃报之以坚毅的眼神。
  218
  精明往往藏匿在迟钝之中。
  潇洒的机智令人欣羡而极少招人嫉恨。
  罕有的锈迹金光闪闪,反而迫人眼花缭乱。
  大智若愚酷爱大愚若智,所为何来?
  219
  人品饰以花冠,饰以迷彩,既可蛊惑他人,亦可引领自己——一步步逼近陷阱。
  见地精警而主意高妙,即使不被认可,不被赏识,不受欢迎,却也不至于灰溜溜地身败名裂。
  中国的陶潜是一位伟大的隐士,他潇洒进退,进者五柳先生,退者桃花达人。
  220
  无灵者无形。无知者无影。
  所谓“在天有灵”或“地下有知”,无名,无目,无色,无味,不过伪灵伪知而已。
  221
  人性发生改变,气质有所升华,本性却未必移易。然而也有些许变化,嘲讽虽仍在嘴角,却须臾即逝,而心照不宣的微笑,仍长驻眼中,宛若往昔斧凿之遗痕。
  阳光与烛光交相辉映,人生有梦,而且有虹。
  222
  因有巍巍乎高见浩浩乎博识,渐渐忘却对年长者及脚踏实地者的敬畏,恶报之一,恶报之二,恶报之三,即是智慧的持续萎缩,甚或发生灾变,凶猛如虎,奸邪如蛇……缚虎者何在?捕蛇者何在?
  223
  玩世不恭之人大多心怀对他人的怨毒和憎恶。
  我是在说我自己。
  我并非工作不尽全力,也并非为了名利而勉力为之,而是将我的智慧无限夸张为“一眼看透”并且时时如此,处处如此,以致极度失真,非以犬类虎实鼠虎倒置……我似已察觉,却将错就错,一错到底,终于……铸成大罪。
  我羞惭地感谢人们的宽容,并对所有宽阔的胸怀深深鞠躬,深深谢罪。
  224
  理智在激发愤怒之时,又像雨水一样熄灭飞旋迸溅的火星,并且使满腔愤懑化作强大的力量,扫除引发愤愤不平的恶劣的事物。
  倘若怒不可遏而怒火熊熊,则有可能将愈益微弱的理智一举焚毁,并在哀婉的旋律中与之同归于尽。
  225
  授人以柄,彼似握非握,锋刃缓缓地穿透薄薄的皮囊,血色轻轻揭去之际,死者眼神凄惶,似乎尚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无人敲门也无人开门。
  夜色深沉而宁静。
  226
  谁令天地蒙尘,令芸芸众生蒙羞,其衣冠之尘土,其面目之污垢,或萧萧而下,或窸窣而褪,此之谓“质本洁来还自洁”……
  本相与真相,一字之差,一纸之隔。
  227
  有固执之物而有固执之见。
  或许情随境迁又有一通说词。
  固执既无,所执之物腐朽没落,形同固执,实已空空荡荡断无所执。
  固执之理,虽大多威猛刚烈,亦因所执之物“凄凄不存”而“戚戚焉附”。
  要在镜花水月实非真花真月。
  228
  拉大旗作虎皮之人并非猛虎——错误。
  其本性如虎,其心肠如虎,其张牙舞爪如虎,其知朋比知变招知运筹则较之猛虎实有过之而无不及——正确。
  弥天大谎的每个死结全是一簇簇细小的珠玉镶嵌而成——介乎于正确与错误之间。
  229
  巧舌如簧,词藻绮丽,形象崇高……言者有顺流而下或乘风归来之快感,听者被一再打动一再叹服而一再认可……
  然而,言者之自信和听者之疑惑恰成鲜明的对照——不过是在沧海桑田之后。
  230
  一百位哲学家起居在木桶里坚忍度世,却未必能造就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木乃伊。
  只因苍蝇必掠去智慧蚊子必吸去心血蟑螂必惊扰机运猫头鹰必预言功败垂成……往来穿梭的老鼠会有何怪诞之举呢?
  毒蛇永远不会消消停停,见鼠食鼠,见人咬人。
  231
  招摇过市的利他者同时又是隐身遁形的肥己者。
  232
  恶的步步逼近使丑原形毕露……你道是谁?原来是我。
  原来万伪不如百伪,百伪不如一伪。
  233
  我已经说过,任何意见与主张,都必须不间断地新陈代谢,否则会逐渐硬化,变为石斧、铁锤或木乃伊之类的东西。
  我已经说了,我已经拯救了若干生灵。
  234
  我说过,观察他人若是死盯着他的低劣之处,乃是一种可怕的病态。
  这咒语般法力强大的一句话,忽然在我身上乱刀碎剐般应验,其后我久久地保持混沌状态,实已难明其妙。
  235
  我曾说,哲学家与大官僚,常常摆出一付自己左右了时代与历史的姿态。
  我也是在说我自己,并且直指我自己的咽喉。
  我曾说,他们看似在谈论事物与知识,实则在炫耀自我及不断扩张的占有欲。
  我也是在说我自己,而且说到了心窝处。
  我曾说,人类企图占有过去与未来。
  我现在补充说,人类历经蛮荒丛林的羁绊、正午毒日头的烤炙和开疆辟土的血拼,占有过去已是历史事实并且已成忽明忽暗的陈迹;人类既已有效地确凿地占有过去,必能殚精竭虑地一步步占有云遮雾绕的未来。不过任何个人限于知识的浅薄,力量的微弱,生命的短暂,如要占有过去与未来,都属非分之想。
  我所说的任何个人,首先包括我自己在内。但我不愿再自我屠戮,就让他人血口喷我吧。不过他人未必会像我一样穷凶极恶,无聊透顶。
  236
  我曾说,在报复与恋爱上,女子要比男子大胆野蛮得多。
  这是一种直抒胸臆而又缠绵悱测的诗意,又是一种或浓或淡而终归淡淡的敌意……不过如此而已。
  小女子何以金发倒竖?
  大男子何以笑容可掬?
  237
  相爱时,急躁会将成舟之木还原为木,或将熟饭还原为生米,或将烹熟的鸭子放飞荒天。
  战斗时,急躁会不待命令就打响第一枪,令本军被动,不论结局如何,都应军法从事,以儆效尤。
  相互尊敬时,急躁会有不当的辞令,多余的举止,过犹不及,多半把事情弄僵,不欢而散。
  我自己是否如此,乃是我的秘密。
  238
  让别人久候,即是把他当作一片桑叶,火辣辣地蚕食他的生命。
  倘若那人心醉神迷地享受期待,自然又另当别论。
  239
  倘非感谢不可,受谢者自可权衡必不致“认真拒绝”。
  然则非感谢不可却未真挚地感谢,倒是对彼此的不敬和欺慢。
  240
  于已有害即恶,于已有利即善。如此凶横之人,在世间并不罕见。
  我把自己一刀三段。天真的我回避利已主义。世故的我激赏利已主义。当今的我与利已主义暧昧周旋,似仇似友。
  然则我从未口称利他而招摇过市,暗中肥己而无人知晓。
  241
  孤独会让人类腐朽变质。
  然则孤独反而会让我成其为我,铁石其内,金玉其外。大言不惭——我自会强词夺理妙语夺理白刃夺理而从容面对视听。
  孤独乃孤独者之孤独,就我而言,畅饮烈酒而孤中求独,对影长啸而独中求孤……
  依我现今前瞻后顾之情状,我最好静心息虑,该玉碎就玉碎,该瓦全就瓦全。
  242
  我不参与竞争,我就不能存在。
  谁会允许我四平八稳、逍遥自在地游戏人生?
  我所需要的金钱、华屋,清洁与丰富的食物,没有一样会从天而降。
  卑践者不流汗甚至不流血就不能过活——亵渎他们真是天大的罪过。
  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高贵者虽则锦衣玉食,但也有难言之隐可言之忧,因为他们并不生活在幽静的天国,而是生存在纷扰的人间。
  高贵者与普通人和谐相处亦难亦易。高贵者放弃甚至唾弃“高贵者”的虚衔而与普通人平等竞争,从而开拓通向尘世天国的道路。
  否则,盘剥极易变成压榨,而压榨之下会发生何事,则不言而喻。
  243
  同样是梦想,奴役众人的梦想与平等竞争的梦想却有天渊之别。
  244
  勇武者有逆流而上的壮举。怯弱者有连连倒退的行径。
  胜利有鲜活的凭据。败亡有僵冷的藉口。
  245
  倘若面对与我完全相反之人的真实状态,我真的要爱,要笑,要欢天喜地?
  不对!我是高贵者,根本不能面对与我完全相反的卑贱者;即使隔山隔水,只要我一想到卑贱者的茫影,我就会眩晕,呕吐,天旋地转一头栽倒……
  然则现今的我已是空虚的假象,崩裂的假象,聚敛的假象……我已滴血俱无,滴泪俱无。
  246
  陌生之心灵如清新的风扑面而来。
  情绪的骚乱之后便是爱意的涌流,向着坎坷的陌生之路小河一样的涌流。
  爱意的涌流穿过树丛穿过竹林穿过黑魆魆的墓地,生与死的魅力凌乱地隐匿其间。
  247
  我无迷茫的眼神,却深爱迷惘的眼波。
  我的眼波似在寻觅,似在回避,似在流连,似在消逝……恍恍惚惚,我似被卷入其间,似在闪烁,似在起伏,似在燃烧,似在熄灭……
  我永不熄灭,因为我在此处与彼处回环地燃烧,深邃地燃烧。
  248
  我年轻时也曾津津乐道善与恶的分野,像个孩子似的以为善是光明恶是黑暗,其间又以为糊涂的雨水洒在善人头上,也洒在恶人头上,而爱也并不精于选择,仿佛雨水般将强者和弱者通通浇得浑身湿透。
  强者不由分说将弱者一脚踹翻,并且扑上去扼断弱者的喉咙,将弱者焚尸扬灰之后,从强者中会有新的弱者出现而在弱者中也会出现新的强者——谁被踢翻在地,谁就是弱者……世界久久地黑暗寒冷,绝无一线天光,一丝温暖。
  然则,爱的幼苗会成长,会长成参天大树,会荫庇强者,也会给弱者一席之地。
  249
  爱之明眸关注美好,却也不会无视丑恶。
  丑恶常将美好撕毁了给人看——若闭眼不看,而事实上已经看到了悲剧这才闭眼的。
  爱之双手伸向奴隶——爱之双手伸向贱民——
  解放者,请将你的双手也伸向我吧。
  250
  冒牌的新事物可谓比比皆是。
  我所认定的新事物多半是改头换面的旧事物,我所创造的所谓新事物,它也有令人厌恶的一面,令人不快的一面,令人颇感无聊的一面,岂止有错误有罪恶,就其全部而言,就其整体而言——人们看到了尽头处的事物,认清了事物的心脏吗?
  那就是遥远的,颤抖的,旋涡状的,血光闪闪的古罗马斗兽场。
  251
  所谓“善恶的彼岸”——难道纯粹抽象的概念也有彼岸?如真有这样离奇的所在,也不过就是此岸的一面大哈哈镜。
  由爱出发,远航的竟是一条大回归线——从爱回到爱?
  今天的道德并不约束已经死去者和尚未出生者的行为。
  任何伟大的哲人如对尚未发生之事作出预测性的解释都要冒翻船落水的风险。
  我所谓“超越”云云,不过是煞有介事的杜撰而已。
  252
  我自得的笑容在我著述的字里行间霍霍闪光。
  我自立之灯塔决不会熄灭,因为我早已翻船落水。
  下述的一段话异常精采,即令一万年过后仍将光耀夺目。
  爱情逐渐成长之时,性欲应当稍许缓行。如此这般,相爱者之灵与肉就能一并感受深深的爱,身心同享幸福。
  不过,我在我的另一种论述生命本能的著作中又说过与此相反的话,既是行云流水的描述,又是斩钉截铁的断言……
  为此,我庄重示意:既然矛盾无孔不入无处不在,一般游戏文字中此类碍眼之处大可忽略不计。作为回报,我亦笔下留情就是。
  253
  我无论对人对己一律持双重标准。
  爱我者皆是人群中光耀的星辰。
  然则——在我的眼中,所谓美女如云亦即星汉灿烂之意,余者未可言传,幸能体会。
  254
  翩若惊鸿的女郎,面色惨白的优伶,居无定所的君主,他们以幽灵般的永久魅力,博得一茬又一茬迷恋者、崇拜者薪火相传的喝彩。
  其后果也是成果,就演绎在诸多撩人心扉的歌声和天花乱坠的辞章里。
  255
  我只活了五十六年,其间尚有十一载春秋呆呆地活在云里雾里,不辨南北,不知进退,不识好歹。
  我这一生与谁交谈甚欢?
  友谊?我既不是跑在前头频频回顾的宠物——狄俄倪索斯之酒入口前后何以判若两物?又不是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随从——我不是醉卧坟山的萨蹄尔,谁是眼风淫荡的萨堤洛斯?
  爱情?然而美女们早已白发苍苍儿孙满堂地各自归宿,无一人能面如槁木手如鸡爪地活到今日——俗语说:好花活一瞬,好人死一回。
  256
  爱的话题就等同于滑稽的争吵?等同于无谓的争执?
  争来争去都是爱?吵来吵去都是情?
  凡是把爱情如瀑布高悬者都是诗人、贵人、官人、浪人等等衣食不愁之人,这些人多半是自恋者而非爱人者。
  滑稽的争吵、无谓的争执等同于岁月的流逝,却未留下蛛丝马迹。
  257
  科学家做梦,或迟或早都会梦想成真。政治家做梦,或先或后都会天花乱坠。学问家做梦,或快或慢都会火烧眉毛。小说家做梦,或高或低都会鼻青脸肿。
  258
  所谓媚惑男子之法与媚惑女子之术,同源同流,天性使然。
  倒过来说,“惑”是金灿灿的麦粒,“媚”是绿油油的嫩苗。我们日后所牢牢记住的,偏偏倒是暗处盈盈的“嫣然一笑”。
  259
  我曾指点人们跨过喜悦之桥,去爱与自己对立之人。我的意思并非是要庸众去爱神圣的至尊的奥古斯都——我的意思是奴隶要爱主人,主人也要爱奴隶;但这样爱来爱去,誓必要“爱”出一种道德;这无论如何也与我的晚衷背道而驰。
  我指点人们去珍爱将自己踢翻在污泥中的皮靴,并与妻儿互相抚爱自己背脊上深深的脚印,还要笑声不断,乐不可支。这当然……有悖常情。人们总是因受到的侮辱与损害而耿耿于怀——这喜悦之桥从何而来?
  260
  所谓“尊敬”,既是普通敬语,又是外交辞令;而“敬畏”则货真价实,垂首屏息曰“敬”,胆战心惊曰“畏”。故“敬”而远之,“畏”而服之。其源盖出于“上下尊卑”、“力量悬殊”、“以石击卵”,如此等等。
  名誉心强烈,自尊心气焰升腾,命可舍而志不可夺,这些都是主人和自由民的品格和习性,与奴隶和畜群风马牛不相及。
  然则,畜群就在视野之内,而会说话的工具奴隶又在哪里?
  261
  爱虽外延于宽容,而宽容并非爱的本质,亦非爱的主流。
  爱,就性爱而言,无情欲即无性爱。所谓情欲乃指有情有欲,情欲相溶;两者浑然一体,已是对生命本能的超越,已是“欲”之灿烂升华,已是人类独创的文明的性爱。
  262
  我与皇帝陛下的会见,是在亲密和谐的气氛中进行的。
  所谓“进行”,即是我已意识到这种“亲密和谐”乃刻意为之,并且说是“会见”,而不说“召见”,则更有“蓄意为之”的亮痕。
  然则,无论“会见”是在金殿上还是在睡梦中,我与年青的帝国并未“锦上添花”亦未“雪上加霜”,却已是公开的秘密。
  263
  我认定“只有自己才有被特殊评价的资格”。
  我已是最大的自恋者——这是我所荣获的第一个特殊评价亦即第一个殊荣。
  我的嗓子早已嘶哑得爆裂出火星,并且迸溅出血花,我却无怨无悔。
  我所必定荣获的第二个特殊评价亦即第二个殊荣,却迟迟未见启动的迹象。
  264
  我的嘴角溢出讥诮的笑意,及至围观者群起效仿,当然会比我慢了半拍。
  不过我总会牢记心中的珍爱之物——我爱自己胜于世间的一切。
  我所骄宠钟爱的自己变幻莫测——其结果早已广为人知。
  265
  我以为超人即我自己可以创造希腊罗马式的价值体系,其首要原则为:源于强者善,肇于弱者恶。
  此后或强或弱的两个模糊概念在我头脑里纠缠不清,难分难解……辩证法固然颓废,强者恒强弱者恒弱似乎也不尽然,社会脱胎于丛林但毕竟不是丛林……我渐渐地异化为混沌的存在……
  一颗舞之星正风驰电掣地向我逼近……天黑得像太阳诞生以前一样。
  266
  除非病危,饭要吃,水要喝,觉要睡,甚至脸也要洗,要死也要清清爽爽。除非是受刑,饥渴之刑,污秽之刑。除非是日夜审讯——逼迫你在第三天或第四天出现幻觉,招供画押,指认同党,尔后如何,不言自明。
  吃饭睡觉的生命本能应是人生知性的基础,而仰面望去即是浩瀚的星空。
  267
  滔滔者,废水也。磅礴者,废气也。崔嵬者,废渣也。若为外貌所惊艳,所倾倒,所献身,实不可取。
  所以我们要有一双极具穿透力的——
  我既对所谓“灵魂”大发不恭之词,又要一双欲睁欲闭的“慧眼”何用?
  倘若这“慧眼”定能看透“灵魂”及其他,则先要推定其或真或伪。
  268
  在遥远的古代,单独行动,超越身分的平等,无法预测之事,无从习惯之事,难以看透之事,一律谓之诸恶,严加禁忌。
  回归古代。回归传统。言之成河。言之成舟。言之成帆。然则所谓“时空之河”,既可顺流而下,亦可逆流而返,不过笑谈而已。
  269
  我曾对自己六问六答。
  何为恶?侮辱他人便是恶。
  何为人性?不令强者蒙羞便是人性。
  何为人所能得到的自由?那便是无论采取何种行为,都不会令自己蒙羞。
  何人可以有任所欲为而决不会蒙羞的自由?超越凯撒之流的尚未出现的天下至尊者。
  一问中所谓的“他人”是谁?强者。因为肇于弱者恶。凶恶的弱者侮辱主人,则罪大恶极。
  问中的所谓“何人”是谁?强者。因为强者的恢宏使命便是压榨弱者,而决不是什么“恰恰相反”。
  所述“六问六答”之最终解释权属于何人,不言而喻。
  270
  我忽而承认伦理与道德,承认其与知性密不可分;忽而又不可理喻地否定任何道德规范与法律规范……我忽而通情达理,忽而蛮横乖戾……
  我眼睁睁地看到大片不祥的阴影逼向有光亮和人声的处所,预示着有大灾大难即将发生……
  现今的我回顾早先的我那付信口雌黄的尊容,即以撕裂之痛和撞击之苦稍赎前衍。
  271
  经典纵横,我并非视而不见。
  我从来没有举步维艰进退失据之情状——或许我从来就不曾走过崎岖陡峭的山路,从来就不曾有过一次汗如雨下,气喘吁吁,渴望稍坐片刻,甚至就此死去……
  我从未捏造过历史,但是否捏造过真理与未来,敬祈公断。
  272
  谁有窃贼的心理,谁就有窃贼的眼光,几番淌水之后,即以其煌煌贼眼专业地扫视每个可疑的角落,而恶狠狠地锁定奇珍异宝——贼眼的炽热光芒与珍宝的宁静光彩相比竟毫不逊色,或许属于另一种珍宝也未可知。
  接下来无可改变的事实即是:窃贼将珍宝闪电般卷入奇臭的皮囊,立即据为己有,却撕碎主人的画象,并凶相毕露地啐上几口肮脏的唾沫。
  噢,这主人是谁?
  273
  人们掠夺我的心脏,而将我的皮毛扔得遍地皆是。
  奇妙的是,我的心脏仍在玻罐中欢快地跳动,而我的画外音仍在滔滔不绝……始于强者善,肇于弱者恶……不过,我的皮毛消失之处仍有令人掩鼻的异味。
  274
  全世界为之一变的书——谁写的书?
  带领我们前往世界另一头的书——与世界的这一头遥遥相对的另一头?前头还是后头?
  令我们意识到心灵得到净化的书——我们?强者?善者?高贵者?神圣者?至尊者?
  给我们爱与美的新认识、新视角的书——从未有过的认识?前所未有的视角?回头,探头,伸长脖子,仍然一片混沌……隐约有些微的火光……
  我们该看散发高山之气的书。
  我们该看我写的书——书中的奥古斯都。
  275
  真正催生出文化的,是强大的善良的高贵的敏感的一叶知秋的心灵。
  建造更多气派恢宏的大斗兽场,驱使健壮的奴隶既与猛兽翩翩共舞亦与猛兽苦苦拼搏,为富贵尊荣的心灵供奉撕裂的肉体和迸溅的鲜血……弱肉强食的丛林生态即是罗马文化的源泉。
  有人认为,文化的本质是物质和手段。我断定文化的实质是——我已一再理论,稍嫌脂腻,此不赘。
  276
  我曾说过,阅读古典作品定能更加鲜明地看清现代的全貌。
  现在我补充说,阅读现代作品必能看透古代社会的真貌和精魂。
  277
  有没有人能让你自由自在、充满活力地发挥出所有的能力?
  回答是肯定否定不确定兼而有之。
  倘若有人引导你开始激发出自己的能量,他自然是你真正的恩师。
  但让你如鹰在天如虎在地发挥出全部能量者,却只能是你自己,只能是你自己的生活,你自己的奋斗,你和志同道合者的风云际会。
  278
  希腊罗马的文化之所以高度发达,并保持长久繁荣,其稳定的基础,即是当时尚有利可图的奴隶劳动。
  吸收外国文化与教养云云,自不宜与吸吮卑贱者的血汗相提并论。
  追求滴水不漏的利润——事实上利润之血管沿途都在跑冒漏滴。
  经济活动乃是人类为了生存首要和必要的活动,文化的繁荣和发展附丽其上,否则即是想象之物或神殇之物或嗟来之物。
  279
  若无相应的才能和技巧,所谓创作一件艺术作品,根本就无从着手,开始尚且不能,何谈结束?
  绘画或雕塑,需要天才和灵感,需要机缘、触发和震撼,需要目光如电、心细如发、源流潺潺,需要从人到神从神到人的反复递进,需要远古和当代气氛的迭加渲染或自如收敛,需要疏密有致的明启和暗示,需要人性的太人性的永恒的品格。
  大师们及其作品并非可望而不可即,只是不能误入歧途——波堤切利和罗丹三分钟前才从这里走过离我们不过百码之遥……高山之气尚在我们的眼前微微震颤……孩子们,开始静心吧,息虑吧。
  280
  理想被抽去了骨架,又被注入某种气体,从而圆滚滚地急剧膨胀——惊天动地的爆炸是迟早的事。
  面目狰狞的“理想”,实际上早已蜕变为妄想,而妄自尊大的恶性扩张,其结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万不可以为外人道。
  281
  并非绅士风度遮蔽了骄横面孔,那是一条线上的两个人,一个向你笑吟吟地漫步而来,另一个你只看见他远去的背影。
  探索每一天,享受每一天。
  282
  我不曾仰面又如何觐见巅峰之灿烂而人云我云?
  巅峰若不曾俯瞰又如何得见我之恢宏而我云人云?
  283
  哈姆雷特面对着娥菲丽霞步步后退——他一脚已踩在悬崖边缘——难道我就不感到紧张与压抑?王子的背脊早已缀满晶莹的汗珠——难道我那双能看透灵魂的眼睛却视而不见?
  王子的血汗与娥菲丽霞的血泪同为激情之峰的明珠!
  284
  性急无因?焦虑无由?复仇无故?情欲无缘?当这些感情如同泛滥的河川一般怒吼肆虐,我身在何处?
  我自己就在疯狂地咆哮——但我绝早地就成为斐声遐迩的诗人和语言学家,只有“伟大哲人”之梦呜咽一声缓缓地尚无下文。
  285
  建筑家无须亲自动手拆除脚手架,他吩咐工头,工头吆喝奴隶,脚手架就消失了。
  园艺家倒是常常修剪嫁接,不过紧随身边的奴隶不待吩咐吆喝,就早已动作敏捷地将枝叶清扫干净。
  然则学问家或文学家做事必善始善终,开头与结尾,必亲力亲为,未及流布,未见成绩,必不敢轻言功德圆满——不过我是罕见的例外。
  286
  上天赐予我的无数宝藏,就沉睡在我的脚下。
  我得趁早动手——大火烧吧,大鼓擂吧。
  然则我的生命极为有限,而可索之物却一眼看不到边,勿贪,勿恋,勿巧取,勿豪夺,辛勤耕耘必有车马络绎的收获。
  287
  风向会把远路变为捷径,但也会将捷径两头劈断,使你进退不得,无路可走。
  谁向你展示捷径,谁就可能将你逼入绝境。
  288
  实不相瞒,我常常侧耳倾听人生的呢喃耳语——那多半是少男少女们的缠绵情话。
  然则,有关柴米油盐的无穷争执——波斯的皮鞭何曾是包医百病的灵丹妙药?
  前者是诗歌的韵律,后者是战车的节奏。
  至于哲学的真谛,那就是诗意的,太诗意的溪流淙淙……
  289
  我扪心自问,我的精神世界因有太多的勇气、正义、节制而负重不堪,故即将崩溃已经崩溃一片废墟惨不忍睹——然则废墟中又升起大智大勇的疑问:既然最高贵的品德早已被贵不可言者据为己有,其他人又何必装腔作势地扪心自问?
  290
  我从不掩饰我的鹰立鸡群的智慧,也从不顾忌伤到他人——刀不伤人人自伤,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处心积虑炫耀我的灿烂智慧。我迟早会遭遇我自己的秋雨绵绵的滑铁卢——不过我的大智大勇的辉煌光焰会护卫我的全部行迹,会向所有人气势汹汹地宣告:我是不能怀疑的。
  我在在有意同普通人一起兴高采烈。但这是我的面具,我的障眼法,我的上上策,对我有百利而无一损。
  291
  我以自期之至高目标假定实现的喜悦冲淡我的隐忧——即令我真的常常过甚其词,也是因为我的目标过甚光耀,过甚诱人,过甚渺茫而已。
  我的目标宣告假定实现之日,亦即该目标不幸夭折之时。
  292
  所谓天赋,无非是耳聪目明、身心敏感,并且极易准确定向而已。以此作为才识、才能、才干的基础,倒也千真万确。
  然则,若无挫折的教训和批评的扶助,即使有天赋,也不过就是一付精致的眼镜。
  293
  人只能在各种深刻的体验中成长。
  失败的体验比任何体验都要更加沉重如铁更加水深火热更加深创巨痛更加不可替代不可回避而只能一再坦然身受……
  如此深创巨痛的体验催生出高瞻远瞩的智慧……前面的密林中已有累累的果实。
  294
  写文章或与人交谈,须刻意避免夸大其词,言过其实。如此刻意,习而惯之,必能如己之愿,不虚此生。
  这倒应了那句老话:有意栽花,无心插柳。山珍就在眼前的荒林之中,俯拾皆是。
  295
  词汇量大无可大,而表现力则未必无坚不摧。如表现的事实虚假,即使娴熟词海战术,有颠倒是非之功亦有以假乱真之力,则未必就不偶尔走一回麦城。
  296
  我是一位称职的教授。
  我对学生寄以热烈的厚望。我希望他们战胜冲动与欲念,冷静处事,宽容大度,令他人如沐春风,舒心惬意。
  我真不如一生就做学生们的良师益友,言之成理,言继以行……桃李满天下,又岂不美哉。
  297
  曾经有几年,或十年,或十五年,我极少睡眠,谢绝游乐,日日夜夜在思考中漫步在漫步中思考,几乎每天都所获甚丰,脸上也渐渐洋溢智慧的光辉,姿态优雅,朝气蓬勃,出语成谶。
  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何种缘由,我神气活现地昂首阔步,天色阴沉下来,路却越走赵窄,头顶受压,脚底受挤,我弯腰曲背,我缓缓爬行,终于被紧紧夹住,动弹不得……嘶哑的呼喊声反射到脸上,湿湿的,腻腻的——也不知是唾沫还是眼泪抑或是鲜血?
  298
  我渴望坐在书斋里阅读,渴望走在校园里思考,激赏地一击,会心地一笑……我渴望回到学生们中间去,然则他们需要的智慧,我已丧失殆尽。
  299
  我曾与查拉图斯特拉对话——那是在恍惚迷离的梦中。
  查拉图斯特拉雕像似地一言未发。
  我口若悬河地自说自话。
  我究竟滔滔不绝地说些什么?我的言语和我的思维是否一致?我是否倾吐多余的废话而若干紧要话却又忘在了脑后?
  然则查拉图斯特拉满脸智睿的光辉照耀着我背后的小径,示意我回转身去踏上归途。
  我理解查拉图斯特拉的善意与苦心,无奈我动弹不得,左眼看见愈益深黑愈益恶臭的混沌,右眼看见极远处有一粒旋转的孤星。
  300
  我是语言学家,自然知道许多的词汇,思考的范围,可以说四顾茫茫,无边无际。
  早先我当学生作教授时,常常面带微笑与人为善,几乎每天都要为人排忧解难,所用的利器,就是娓娓动听的语言,就是闪闪发光的词汇,就是语言和词汇所表述的或深或浅的道理。
  然则我后来一改当初与人为善的风格,经常性地以强大的武断的丝毫不容商榷的特殊语言哗众取宠,攻击社会,诘难文明,践踏弱者,无事生非,以致给人以不可理喻不可救药不可接触的极其卑鄙恶劣的印象。
  我现今的忠告是:熟知的词汇愈多,愈要用得恰到好处。
  301
  原因是事实;结果也是事实。
  倘若我们面对确凿的事实仍要纠缠不休,不是自作聪明,便是自甘愚昧。
  或许有人认为(包括从前的我在内),在原因和结果之外,尚有许多肉眼无法看到的要素发挥着作用,既然如此,那就等将来看得见摸得着这些要素的时候再作计较吧。
  或许我之“权力意志”对任何因果关系的恶意排斥太过于刺眼太过于不可理喻,我就将其抛入彼此两岸之外的遥不可知的第三岸吧。
  302
  轮船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了,却又在另一个人的视野里出现,接着又是消失,又是出现……
  即令轮船因触礁而沉没,一时之间在所有人的视域里无影无踪;但它很快又出现在潜水员的视线内……
  人能证明轮船的存在;但若干个人却只能证明它的出现、消失以及悲惨的沉没。
  303
  偶尔弯下腰,放低身段,干脆扑倒在草地上,打几个滚,隐入花蕊,穿出叶胍,又为芬芳馥郁的气息所缠绕……蝶有我眼,我有蝶翅,双双飞旋在虹霓般的彩光中……惜乎蝶我还原,只在瞬间。
  304
  我是否哲学王国的栋梁之材?
  因为地球是圆的,所以我站在地球的任一处,只消放眼望去,锐利的目光弯曲地穿透万水千山,即可清晰地看到自我的背影。
  我既能看透空间,即可看透时间。
  我既能看透空间与时间,即可看到万物运行的轨迹——在毫无遮拦的宇宙中,万物所处的任一点都可以既是具体的起点又是抽象的终点……
  我的毫无遮拦的高论宏议究竟是哲学还是儿戏,敬祈公断。
  305
  一个人的思想从何而来往何而去?
  与各色各样的人或深或浅地交往,听其言观其行,此为思想之随处可得的鲜活养料。
  看形形色色的书,与形形色色的作者对话,或叹服,或辩难,以此丰富自己的知识总量和印象库藏。
  与人交往或广泛阅读都需要热烈的情绪,从容的气度和周密而深入的思考——否则无从形成自己的见解,风格,力量。
  凡此种种,即为思想之来龙去脉。
  306
  谁在演讲中“使用了不少夸张的表现手法”?是我自己还是他人?难道“夸张”即“卑贱”?倘推人及己,则酷嗜“夸张手法”的我,便“卑无可卑”,“贱无可贱”。
  然则所谓“夸张手法”,毫无卑贱色彩,自非绝不可用。纪柏仑说:“夸张是发了脾气的真理”。当然,他忘了补充说:“夸张也是血口喷人的谬论”。
  307
  我对基督教文明的讨伐,人们并不当真,所以我安然无恙。
  并无石块横飞。并无烈焰升空的火刑。我的住宅门上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记号。
  其实,我也并未当真作好在乱石下丧生的准备;也根本没有像苏格拉底那样当真准备临死前最后的演讲词。
  我的讨伐虽然杀声震天,却无一人当真对阵——毫无两军对垒的紧张气氛。
  莫非所有人都看穿了我的虚张声势和无的放矢?
  308
  我不止一千次邂逅无比高大的自我。
  那不是平日里的自我,而是云海在腰际似动非动的自我。
  那是任谁也难望其项背而只能步其后尘的自我。
  那是有一打君权自授的王冠在脚边铿锵滚动的自我。
  那是在自拉自唱的颂歌声中昏昏欲睡却既不能坐下亦不能横卧的自我。
  请珍藏那许多独特的,太独特的瞬间。
  309
  我向往自由的极高处。然则物极必反,那里已是囚禁灵魂的所在。
  我永远都不会舍弃爱与希望。然则爱在我的眼前已经面目焦黑,而希望也已缟素在身。
  我永远都不会弃绝灵魂中高洁的英雄。然则我的灵魂早已遍体鳞伤,而天神般的英雄也已经化作缕缕青烟。
  我永远将希望的最高峰视作最为神圣之物。然则我离山麓无限遥远的脚又不慎陷入污黑腐臭的泥沼……
  特洛伊城陷落的哀歌催人肝肠寸断。
  310
  最重要的价值,终为何事何物?往来自便?毁誉由人?
  我自期之至高希望与目标,在前在后?在高在低?在南在北?在远在近?
  我会杀出一条血路抑或另拓一条荒径?
  我的未来就在人类的过去?我的身影在天边剪出怪诞的弧线,或许预示着创造一种介乎于崭新与陈旧之间的变态的美学?
  让别人去说吧,我就忙我的自崩自裂自聚自敛吧。
  311
  我比谁都更清楚,画家可以调整画布上风景的色调,让它比自然中的更暗淡,如此这般,天空就会显得更明亮,更为人瞩目。
  这类上下其手的戏法,我在实现我的恢宏的使命中运用得炉火纯青,过去未来,无人能及。
  312
  美学的真谛告诉我们:遥远的距离不但产生奇异的美,而且产生奇幻的爱。
  银河的辽阔难以想象,两岸的距离却可以忖度;那是两个绝无往来的世界。既然如此,美何以静静生成,爱何以悄悄死灭?
  万万不可轻佻地挥洒笔墨……银河非河,而是美学之梦。
  313
  我常劝人效仿孔雀的矜持,有屏不开,只给人看翠绿的翘尾。
  然则孔雀是有王冠的,并且绝不内敛,反倒担忧蜂拥而至的一双双眼睛视而未见。
  我现今仍常劝自己多一点矜持,少一点内敛。
  314
  勃朗峰虽美,看久了自会审美疲劳;而目必转睛,眼光会自动弯曲,倾斜,旁及群山秀丽的风景。
  我们的眼睛自有灵性,它不能不首先取悦自己的芳心。
  知识却往往情有独钟,那是因为创造知识的人并不闪电般地移情别恋。
  唯其如此,知识才是可靠的常青之树。
  315
  我何以劝告人们学习松树和冷杉的品格,惟妙惟肖地效仿它们决不动弹,决不斜视,决不弯腰,决不倒下(斧钺加身时亦决不自愿倒下),决不焦虑,决不心烦,决不声张……?
  任何一位智者都会毫不迟疑地回答:我知道,但我决不会说出来。
  316
  我有个好主意,不过暂且无可奉告。
  但请你目送我的行踪,目送我飘然而去,其后,你也飘然而来吧。
  噢,啁啾的鸟语引领我们步履如飞,婆娑的树影环绕我们翩翩起舞,佳蕙幽兰簇拥我们羽化纷纷……且让我们飘散在高山之气的飒爽清凉中吧。
  317
  其实我的工作,虽然我字当头,我在其中,我始我终,倒也真有杰出之处,不凡之处,可圈可点之处。
  但凡我著书立说,虽然念念不忘自我,倒也专心致志地归纳,增删,精选,调适,审定竭尽全力,毫不松懈——我岂敢松懈?岂能松懈?岂愿松懈?
  我论人论事往往既不公正也不厚道,却又奢望他人对我秉持公允之心,甚至隐恶扬善,伪造一个金光闪闪的伟大哲人形象……这已经不是奢望,而是罪上加罪。
  318
  我的爱憎好恶往往大形于色,展露无遗,不是满面春风,便是劈头盖脸。爱就爱到舍生忘死,憎就憎到食肉寝皮。爱虽常有移情别恋之事,憎却大张旗鼓,开弓之箭,直至天庭,直达海底……有时也隐隐觉得错爱错憎,却宁愿将错就错一错到底……毫无公允之心者,必不得善终而与枭蛇鸱鸮为伍。
  我什么都是第一,连自我诅咒都是如此。
  319
  我做文章的技巧,不是熟练,不是老练,不是文思泉涌,不是毫无瑕庇……而是天崩地裂,风驰电掣,浑然一体,滴水不漏。
  我的文章,精炼,精粹,精警,为千载之翘楚,百代之风范。
  我的文章,满纸杀声,满纸血腥,满纸惊天语惊人语,惊吓得无数人毛发倒竖面如土色……曾经唬死吓杀无能之辈庸碌之徒不知凡几……
  我的文章,句句风华绝代,字字掷地有声,并且皆是神来之笔,既有神品更有神性,可退已涨之水,可灭已燃之火……
  我的文章,兼有高山之气和酒坊之气,查拉图斯特拉和狄俄倪索斯相携而行……萨堤洛斯的眼风……令谁作呕?
  谁敢有异议?谁敢有微词?
  原来是我自己因畅饮烈酒而呕吐肝胆……满地秽物,满天异味。
  沉者自沉,浮者自浮。
  320
  从正上方看,即从天上俯视,那已不是通常所说的居高临下,而是从海市蜃楼的高处往下俯视——从金碧辉煌处往烟瘴弥漫处俯视能看到什么,可想而知。
  321
  谁存心让自己远离感觉?游离感觉者即将失去知觉;失去知觉距离无知无觉的死亡仅一步之遥。
  然则,远离某些感觉是适当的明智的避险之举。
  322
  长路的尽头——查拉图斯特拉及其影子就在那里悄然消失,并未留下任何信息。
  然则荒径通幽——查拉图斯特拉及其淡淡的影子已在水波粼粼的湖边信步多时。
  323
  其人多年居住在木桶里,道貌岸然,衣冠如铁。
  然则木桶已有腐朽散架之势,而异味也已向不可知处弯弯曲曲地蔓延。
  其人也,百忍蚊蚋之灾,千忍蛇蝎之祸,血泪脂膏即将告罄,究竟所为何来?
  或曰:静候木桶之影谈尽。
  324
  我承认——我何时承认的并不要紧,只因名誉攸关和良知觉醒,我终于承认事实,开始走向蛮横无理的对立面——我并未祈求掌声,而掌声已经轰响……
  然则海底的事实苦候多年已至极限,遂在永久的黑暗中分崩离析,化为乌有。
  325
  人世间有一种伟大的道德……其所以伟大,既在于对希腊罗马道德天然选择性的传承,更在于对中世纪行为的自我弹劾和强力净化,尤其在于对人文主义光辉干流的溶汇——以此成就了自己的伟大。
  这种自我俭点自我批评自我讨伐的道德,乃是人世间唯一坦陈过错的道德,唯一敬畏科学与真理的道德,唯一主动远离政治的道德,唯一与时俱进自我更新闪耀着理性光芒的道德。
  所以,这种道德是人世间不被革命不可替代不会消亡的道德。
  326
  我的诸多惊人语繁复枝蔓,归结为一句话:我是强者,我有权将弱者踢翻在地,再踏上我的也是征服者的铁蹄——我的笑声就是善,而弱者的呻吟就是恶。
  327
  我故作庄重地宣称:苏格拉底所说的正义、真理、神祗、美德,我不但嗤之以鼻,而且断定全是发酵的垃圾。
  这时,另一个尼采在我的耳旁喃喃自语:恐怕发酵的垃圾就是我自己。
  我向那个面目模糊的尼采猛击一掌,他一个趔趄失足在旋涡状的云雾之中。
  328
  我岂能不知,强者与弱者往往不易分辨,既有貌似弱者的强者,又有貌似强者的弱者。从公元217年到238年短促的二十一年间,罗马帝国就有卡拉卡拉等七位皇帝先后被诛杀,平均每三年就有一位皇帝死于非命。难道这七位皇帝都是名副其实的弱者?
  我岂能不知,彼时罗马帝国已由强趋弱,亡国之祸迫在眉睫。帝国积弱而皇帝必弱不禁风,诛之并不比屠牛更复杂费事。
  我岂能不知,当所有觊觎皇位的阴冷目光将皇帝天网般牢牢锁定,立国之初的凯撒之死才仅仅是一个不祥的预兆……而在三世纪危机中的七位皇帝相继凶终,也并未堵死杀向皇宫的诸多路径,所谓的三十僣主无不战战兢兢——高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剑随时都会粲然落下,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我岂能不知,拜占廷的连环阴谋防不胜防,人人自危,谈虎色变,心胆俱裂……
  我岂能不知,金碧辉煌的宫阙恰恰是千种阴谋万种诡计得以在其间酝酿发酵继而火光骤起血溅九霄的——大而无当的温床。
  我其实早就知道这一切……人们流血流汗舍生忘死创造的巨大财富,只因强者与强者内讧火并而毁于一旦,付诸东流……人们再创造,强者们再毁灭,恶性循环,无休无止……
  我其实早已看见所谓“强者恒强”的引魂幡斜斜地飘向深渊……
  我其实早已将我的鲜血淋漓的所谓“名言”作了颠覆性的更正:源于强者恶,肇于弱者善。
  329
  我曾断言,“好”的概念起源于好人自己。好人就是高贵的、有力的、上层的、高尚的人们。好人判定自己的行为是好的,上等的,用以对立于所有低下的、卑贱的、平庸的和粗俗的行为。从这种保持距离的狂热中好人才能创造价值,并且给价值命名。高贵和维持距离的狂热,即是上等的、统治艺术的那种持久的、主导的整体和基本感觉,与一种低下的艺术、与一个“下人”的关系——这就是“好”和“坏”的对立的起源,主人有赐名之权,意味着可以把语言的来源理解为统治者威权的表达。主人用语言给每一物、每一事打下烙印,并且立即据为己有。
  我酷嗜断言,通常并不据史,据实,据事,据理,其结果往往是偏见、成见、愚见和妄见的昏天黑地的胡搅蛮缠,其所道破的并非所谓世界的秘密,相反倒是我自己的一大堆光怪陆离的灵魂隐私。
  我岂能不知何为约定俗成,何为潜移默化,何为革命的移山倒海的威力……在国家出现以前的长时期内,一个部落吞并别的部落是“好”的行为,若反过来被别的部落吞并则是“坏”的行为……在希腊,在罗马,一个人的奴隶愈多愈受人尊敬,奴役手段愈有效愈残酷愈别出心裁便愈能博得一片叫好……然而时过境迁,封建制、民主制接踵而至,“侯爷”变成了“先生”,“命妇”变成了“女士”,路易十六被处死刑,“耕者有其田”美梦成真——所有这一切是“好”是“坏”,早有公论……我渴望“轮回”到伟大的狄俄倪索斯大醉之后屹立不倒的古代,真理寓于酒注于酒释于酒氤氲于酒忽一声呼啸逾酒而去,惜乎独特的,太独特的,惟有我孤论难鸣……
  我岂能不知,今人虽残余兽性,但因其已有数千年人性,既碍难公然将他人踢翻在地,而对自己的所谓“生命本能”,左右顾盼,亦不能不有所节制……除非……除非……既然我可以捍卫我的利益,他人同样行为何以就成了“这个畜牲”,“那个畜牲”——令我万分惊讶亦万分庆幸,居然没有一个人像左拉那样大无畏地喊出“我控诉!”以此压一压我,唬一唬我……
  我岂能不知,高贵者善用或强用语言文字给许多事物打上鲜红的火漆,并且立即据为己有,长期据为己有,世代据为己有……高贵者跑马圈地,掷下官府文书便将大片肥田沃地掠为己有随即世代霸占……高不可攀贵不可言的君士坦丁大帝两度重申“主人”有权杀死奴隶,并且居心不良地蓄意将隶农打成奴隶……
  我岂能不知——不巧我正害感冒,头痛,鼻塞,嗅不到“主人”飘飘的衣袍弥漫的血腥气……
  我是诗人,嗅不到,难道也想象不到?
  330
  我撕下了“主人”伪善的脸皮,只感痛快而不觉剧痛,因为我不顾一切地渴望痛快淋漓……然则满手是淋漓的鲜血。
  331
  我往往出言无状,尤其是针对教士和犹太人,我的每一句话都是斑斓的毒气……
  我是浩劫,所有多余的人通通在劫难逃。
  332
  我将教士划为贵族化者非贵族化者,其实数概数一并语焉不详。让读者自己去瞎子摸象,读者也就参与到我的著述中来,美其名曰“共济”、“共享”、“共荣”、“共损”,似乎并无不妥之处。
  人们从我的传略式的著作《看哪,这人!》中已经得知,我的好几代祖先和先父都是教士,并且都是贵族化或至少是半贵族化的教士,他们是否无能或最无能,我只能避而不谈——我自感略略有些面红耳赤。而前额也已有汗珠蹿聚……这在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并不多见。但是我仍然镇静而热烈地说,教士从无能中生长起来的仇恨,就像一团紧密纠结而又蠢蠢欲动的毒蛇,它们见到谁就会缠上谁,缠上谁就会致谁于死命,而且死前痛苦万状,一双眼睛永远恐惧而又哀怨地注视着我们……世界历史上最大的仇恨者总是教士,最富有才智而又最为阴毒者也是教士——在教士的报复智慧面前,其他所有的智慧都黯然失色。若问及我对教士的心灵世界何以如此知之甚祥,我的回答正直、诚实、坦白而且面不改色——或稍有大可忽略不计的瞬间面色苍白……先父是皇帝陛下亲自恩准的牧师,我在牧师家庭长大成人。先父虽然死得很早,但家里随处可见他留下的强烈的信息……我就是这样从家庭、学校和社会上成长起来的有史以来最可怕的人,也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最富有才智的仇恨者……然则我毫不阴毒,我的火山爆发一样的深仇大恨,使世界上所有最阴毒的仇恨都不见踪影。
  333
  如此这般的深仇大恨缘何而来?
  我决不会泄露天机——且让这人世间再多一个千古之谜吧。
  334
  他在聚光灯下为何眉目奸险神态阴毒连声冷笑?或许是真情流露或许是襟怀坦白或许是另有深意。
  335
  黑雨。黑溜溜弯弯曲曲的尖顶屋。黑与黑之间,惨白游移不定。
  336
  无冕之王较之有冕之君终究稍逊一筹。
  鼓点急促。
  那就扔下手中遮面的琵琶,赶紧!
  人民的命令,祖国的命令,时代的命令,第一是服从,第二是服从,第三仍然是服从!
  谁摄下这个历史性的辉煌时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务必合着鼓点的节拍,赤裸裸,雄赳赳,风流潇洒走一遭,朝向大皇帝的宝座双目炯炯豪情满怀步步登高——能否雅俗共赏缓缓坐下去呵?
  然则,通向灿烂金殿的台阶是用x加y砌成的。
  337
  有人冲口而出:他人即地狱。
  其实,这一空前阴森可怕的发现本应由我来宣言周知才是。
  然则,波斯先知查拉图斯特拉为何自由自在地行走于高天与大地之间?
  你问我,我问……谁?
  338
  两性间的深仇巨恨乃是不可解冻的冰川。
  我手中握着蠢蠢欲动的长鞭,背囊里藏着撞击作响的匕首。
  河滩上的倩影融入一具浓黑的影子。多一根肋骨少一撮汗毛绝然无损于我。
  西班牙女郎鞭打求婚者的恶俗,或是传说,或是歌谣,或是儿戏,五十还是四十九就是气势汹汹的铁证。
  339
  查拉图斯特拉梦见的黑棺究系何物?
  我要在髑髅地厉声宣告人类的归宿!
  黑棺没有打开,没有破碎,没有瞎眼的小孩和盲目的蝙蝠,而是旋转地化作人形,并且急剧萎缩,直到悄没声息地隐入白惨惨的雪幕之后……
  压塌鼻尖,扼断喉咙……
  然则,我所诅咒者究竟是谁?
  340
  鞭辟入里——否则世人就不会记住我的名字。
  鞭拍流萤——谁也不会认为这就是笑语喧哗的儿戏。
  鞭影横斜——何事何物既可以随心所欲地说有就有,又可以斩草除根地一笔勾销。
  鞭长莫及——久久地仰望浩瀚的星空仍不能敬畏宇宙的真实性及无限性,我已不可救药。
  341
  我不能说处处有我。
  十字架上没有我惨白的骨架。
  乱刀之下没有我凄厉的惨叫。
  毒气室中没有我的身影我的挣扎我的眼神。
  铁蹄所到之处没有我的支离破碎的哲学——恰恰相反,铁蹄声声有我的飞扬拨扈的灵魂催其勇往直前。
  我只能说,此处有我的符箓,彼处有我的诅咒。
  342
  凝视片刻,再凝视片刻,第三次凝视片刻……
  谁记住了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记住了何事。
  343
  佛家以“一刹那”为时间短促之最。有人依据佛典计算出这“一刹那”仅为0.018秒。如是若干孤零零的“一刹那”或0.018秒,来无影,去无踪,既不可计较,亦不可思议,那就随他去吧。如是雪花般洋洋洒洒的无数个“一刹那”或0.018秒,寒则寒矣,荒则荒矣,却反而可以“独钓寒江雪”……惜乎惜乎,此处无冰无雪无寒江。
  然则,空间逼仄之最,佛家有何妙语明示或暗指?
  344
  有一种杀人曰赐死。
  有一种他杀曰自裁。
  杀就杀吧,死就死吧,又何必抛下冬烘之雾,陈腐之霾?
  十足奴相也罢,世代为奴也罢,斧凿刀錾也罢,光耀夺目也罢,又何苦于挥之不去推之不倒拒绝风化执意要万寿无疆永世长存呵?
  然则,三拜九叩的串串重响兀自绕梁不去。
  345
  我连连咳嗽,满嘴血沫,哇地一口喷向人类即所有人,自然包括不幸的冯·斯泰因博士在内。
  我有时煞有介事地自外于人类,偶尔也洋洋自得自称那个半神半羊的自在之物……他豪饮而狂笑,淫逸而梦遗,嘴角挂着雪亮的口诞欲滴未滴。
  我挥舞铁锤气势汹汹意欲何为?我鼻青脸肿,腿脚也多处皮开肉绽,有红得发紫的血点子溅得很远,往往泼得路人满身皆是——其实我们谁都不是杀人越货的海盗。
  346
  如果有人慷慨地赐予我梦幻般的蓝天,我必报之以灿烂的回眸一笑。
  如果我那三等神祗的眼风抛出虚幻的情丝,有谁赠予我彼岸泪珠般晶亮的寒星?
  347
  沉甸甸的桨,鼓满风的帆,鱼尾般灵活摆动的舵……
  或者是白金!或者是象牙!
  如此这般就能发现新大陆?
  子虚乌有的一排排大浪吞下千条货船万吨货,就只吐出一个眼神犀利身躯壮实的鲁滨逊,或者再加一个弗里德里希·尼采寂然不动的影子?
  哥伦布其人其事,或者倒并非野史佚文。
  348
  啜饮,畅饮,豪饮,痛饮……
  那一位醉醺醺东倒西歪的汉子,绝不是我,岂能是我——或者是我?
  这一位仰天大笑,捧腹大笑,弯腰大笑,雷鸣般笑声震落屋瓦震碎玻璃,震得地皮簌簌抖动,之后又哇哩哇啦吐了一地,之后又踩着污秽滑倒其间……诚然,我与皇帝陛下同名,诚然,我是闻人哲人诗人教授绅士,诚然,不是我也是我,是我又怎样?憨态可掬,醉态可掬,岂止可掬而已,可敬!可爱!可歌!可泣!
  349
  一地月光不如一泓清泉,若是你饿得两眼发绿的话。
  350
  月亮若是赤金缀就,非直端端坠落暗处不可。
  参差不齐的人浪一涌,再涌,三涌……谁不拜金?谁不掠金?谁不昧金?
  月亮形影无存片金不留乃在意料之中。
  351
  逻辑链条凄然断裂的绝响,正就像柔肠寸断,绕梁多日之后,早已不知去向,无从追寻。
  352
  孤例——可能自证如何如何。
  九个指头——可以坐实大多数官吏如此如此。
  剥夺者——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能被逐入其中;就连发明人自己也不幸忝陪末座。
  压迫者——何以竟是一群弱者中的弱者?
  353
  “人多势众”并“大刑伺候”或优劣参半。
  “污秽其名”与“荼毒其身”宜双管齐下。
  354
  我虔诚地祈望做局者把“局”做得高明些,做得艺术些!既要天衣无缝,又要流光溢彩!既要有大旗招展风起云涌的外延又要有高山流水波涛万顷的内涵!还要有天花乱坠!还要有香气氤氲!还要有——想得到的要有,想不到的也要有!发一发慈悲吧!动一动恻隐之心吧!就为那成千上万的入局者、困局者、死局者不感其痛,不觉其苦,不知其荒冢何处尸骨零落呜呼哀哉!
  我晓得我就是一个笑容可掬的做局者,而且又是一个涕泗滂沱的入局者……
  做局者和入局者都在垂天大网中拼命挣扎,左冲右突,但命中注定——命已铁定。
  355
  “超级牛皮”一旦上升为“超级胡说”,随即风驰电掣成就“超级理论”和“超级帝国”。
  德国大小学者面对这个玄奥难解的谜中之谜,尽皆失语,遂成绿松石群像。
  谢谢大家支持!
  356
  我将闪电般崩裂和聚敛的目光哗哗地泼向美利坚合众国……我生性偏颇,往往看见一滴水珠便信口开河,我仇恨成癖,但平生没有一次将满口牙齿咬得粉碎再吐到仇敌的脸上……一栋栋摩天大楼摇摇欲坠,可真正坠落的倒是连成多条抛物线的破产者……牛奶从大船上瀑布般倾入海洋,但无数大张的嘴却只能吞咽亮晶晶的泪珠……然则比金子珍贵万倍的科学家们为何背井离乡逃亡这个该天杀的国家?有何月黑风高的秘密?有何蝙蝠缠绕的诅咒?有何天塌地陷斩尽杀绝的阴谋?究竟有没有进攻太阳毁灭月亮横扫群星的劳什子战略?啊哈,对了,就在一千九百年和两千年之交,也就是我不知留恋不能多看一眼猝然离开人世离开彼岸之际,洛克菲勒和卡内基一类大实业家开始以巨资捐赠大学……其后一百多年,美国富豪聚作巨大方阵紧随石油大王之后以洪水般的财富淹没了八百五十多所大学……人们透过波光云影看到了哈佛大学今日之风采么?参百参拾亿美元是一个恶臭远扬毒草丛生黯淡无光的概念,但它与万绿丛中的哈佛大学斜斜叠加……那就是科学的春天!
  诸位先生,请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我的诅咒——尼采的诅咒:哪一个国家的富豪吝啬如厉鬼,哪一个国家的灭亡就指日可待!!
  357
  暗杀者镇静地把密密麻麻的血点子抛向黑夜,然则在阳光下惊惶地自问:这满身的污秽从何而来?
  358
  为了与“有史以来最可怕的人”珠联璧合,我必得稍退半步,意味深长地补充说:“我也是有史以来最有智慧的人”。这就为若干个世纪屈指可数的次有智慧者各各腾出了一席之地。
  何处传来若断若续的笑声?不,唯有我才能笑到最后。
  359
  我站在阿尔卑斯山的巅峰,我写的书放到摩天楼的顶层。……请问:你看到了怎样的景象?
  在我自己的眼里,阿尔卑斯山只剩下倒影,摩天楼则已在阳光下袅袅蒸发。
  360
  有一位哲学家说:个体的死亡是群体发展的必然条件。
  我接着说:何尝不是!不过,个体千千万万灾难性地大毁灭为因,群体空前绝后地大衰退为果,又何尝不是!
  361
  过去未来的踩踏惨祸各各的起点至终点,有谁依稀记得杂沓的脚印或斑斓的血迹?
  然则有一句悄悄话震耳欲聋:“干卿何事?”
  362
  即令饰以大美的谎言之花,神仙洞府仍然仅仅是恐怖魔窟的艳称。
  363
  我抓铁有痕,踏石有迹。
  我抓出的血痕,谁看见蛇蝎出没?
  我踏出的烙印,谁看见焰花飘逸?
  不不不!我发明的障眼法决不会失效……万无一失还是万一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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