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4
我的巅峰之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个中玄机，应该没有几个人能一眼看透。
然则我的判断并不算数，远观近觑，有谁自以为真看不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难道你们不能想象天塌地陷，不能感觉切肤之痛；难道你们不能呼天抢地也不能放声恸哭！难道你们不会在思想的泥泞里打几个滚惨叫几声翻下深不见底的泥潭！难道你们不会从理性的牢笼里破笼而出。难道你们不可以自灌蒙汗药自下连环套自造木枷自己戴低吟浅唱安魂曲！难道你们不可以抓匕首戳瞎双眼把书页搅作碎片一把把扔出去眼不见心不烦！难道你们不可以成群结伙一路欢歌笑语争先恐后拥入一片混沌的梦境！且慢——难道你们谁都没有嗅到浩浩荡荡扑鼻而来醉心融骨的酒香？嘿嘿，这就对了，大难不死，奄奄一息，身有重伤而心有巨创——还要不要在你们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如此这般，你们就有幸将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看得分明，看得透彻，看得茅塞顿开，破涕为笑——何以又依稀得见白骨盈野、十室九空？
365
有长生不死药吗？没有。有红颜永驻药吗？没有。可有入口即死的毒药？有。可有治愈疯癫的良
药？有。
366
大愚非愚；大智非智。所以愚中有智，智中有愚。莽莽之愚既久而有疏星之智。愚则垂天大网，智则网内之星。网自破星自出。网未破星亦出。晨曦在前，云霞在前，光明在前……智中之愚或以点滴啸聚而发滔天祸水，芸芸众生无不纷纷遁形，遁影，遁声。反之，愚中之智乃以漫漶时空困已之愚，小之，衰之，淡之，化之。
然则，世态混沌，云雾迷乱，则我岂有此念，岂有此理！
367
谁最爱向自己说“不”，他必是圣人。
368
我在冥冥中对一百多年前的我微微摇头……那时我对犹太人的仇恨不可理喻，不可宽恕，不可不当作疯人的呓语。那时我烈火焚身，狂躁不已，咬牙切齿来回跳踉地指称犹太人是一个教士化的民族，而在地球上所有反对高贵者、有力者、主人、权力拥有者的行为都不能与犹太人在这方面的所为同日而语。犹太人深知，只要彻底地重新评定他们的敌人和压迫者的价值，也就是说，以一种最富有才智的行动而使自己得到补偿。正是犹太人敢于坚持不懈地扭转贵族的价值观念（好=高贵=有力=美丽=幸福=上帝宠儿），满怀深不可测的无能的仇恨而咬紧牙关宣称，只有苦难者才是好人，只有贫穷者、无能者、卑贱者才是好人，只有忍受折磨者、遭受贫困者、病患者、丑陋者才是唯一善良的、唯一虔诚的，只有他们才能享受天国的幸福……相反，你们这些永久凶恶的人，残酷的人，贪婪的人，不知足的人，不信神的人，你们也将遭受永久的不幸、诅咒，并且被判入地狱。我们知道，是谁继承了这种犹太人对价值的重新评价。一想到这可怕的，祸及全体大众的首创，这一由犹太人提出的所有挑战中最根本的挑战，我就——我就面对这些纵火式的狰狞诬蔑而目瞪口呆……我就注视着一百多年前的我的眼睛，直到我将血红的目光垂下，这才抚胸躬身——在若干个聚敛后崩裂前的瞬间——向惨遭荼毒虐杀的六百多万犹太烈士的在天之灵缓缓下跪并且愿意就这样定格，以示永久的忏悔。
369
我毫无城府，心口如一，如何想，就如何说，而且口若悬河，滔滔不足……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实话；但这类实话绝不属实，本质上仍属谎言，因其绝不符合事实，而且距离事实无限遥远。
真正的纯粹的毫不掺假的闪耀着理性光芒的实话，只有远离是非旋涡的我这个幽灵，只有在不断崩裂不断聚敛中耐受无限痛苦的我这个不持立场的旁观者，这才嗫嗫嚅嚅说得出几句来。
370
毋庸质疑，我对犹太民族乱鞭如雨的攻讦，正是我对后来的法西斯党徒的塑造性影响。
为我文过饰非而又步我后尘者，我回馈给诸位的信息即我的下场——天褫其魂。天夺其魄。天灭其形。天裂其影。
371
我有高贵的血统。我有尊贵的血液。远祖是显赫的波兰贵族。先祖母埃尔特姆泰·克劳泽与歌德的圈子至少有影子关系。其兄克劳泽曾担任魏玛的宫庭总监。先父曾任阿尔腾堡宫庭四位显贵的家庭教师。她们是汉诺威王后，康斯坦丁女大侯爵，爱尔登堡女大公爵和萨克森一阿尔腾堡的泰莱萨公主。我本人正是在普鲁士国王威廉的生日，即十月十五日降生的，故极其荣幸地被赐予霍亨索伦皇族的光辉灿烂的名字威廉。由此可见，我的睥睨一切的高傲与生俱来，我的任人皆知的特权无可争议，我在几十天内完成的业绩既无可怀疑又空前绝后。
我在我的不朽的著述中一再展示这一系列璀粲的家珍，既为自炫，更为自信——此乃我全部行迹的万足真金的支柱。
我其实也透彻地明白，四位金枝玉叶的贵妇并非我的姊妹，而仅仅是先父的学生；我亦并非皇帝陛下的御兄御弟，而仅仅是被赐予了皇族的名讳……正因为如此，我这才猛力将我的高傲支撑得过了头，一言一语的口气大得远远超过了罗马的太阳凯撒，一举一动的神气就像我自己就是万神之首的宙斯……
我终归成了德国暖昧的传说。
372
我没有塑造任何新的偶像。我仅仅千锤百炼地打造了自己的任何人也难望其项背的形象，活着而又没有活着，人们看见的只是一片虚幻的光芒，我的面貌和灵魂，连我自己也看不真切。
373
我断定理想等于谎言，而这一谎言铁定是降临在现实性上的灾祸，蒙蔽人类，使其降低本能，变得虚伪，朝着同现实相反的价值顶礼膜拜，只因受了它的欺骗，人类才看不到繁盛，未来和对未来的崇高权利。
然则，若无理想的慧眼，人类又怎能看到繁盛，未来和对未来的崇高权利？若无理想的慧眼，人类看到的只是一片混沌和一颗舞之星。
彻底铲除理想之秧，拔高梦想之苗，于是梦想之苗长成幻想之树，而幻想之树结出妄想之果——以光速穿过时空隧道，回到斯巴达公民的份地上观赏奴隶春种秋收和主人的“宣战”仪式，回到罗马斗兽场观赏人体的撕裂和鲜血的喷涌……如此这般，荒诞不经的妄想就变成了美轮美奂的现实性……
374
我的哲学将以追求被禁止的真理为标志而征服天下。
所谓被禁止的真理，究竟是曾经被禁止还是现在被禁止抑或是将来被禁止，连我自己也并未透彻地明明白白。
所谓追求真理的事实，究竟是过去发生的还是现在发生的抑或是将要发生的，连我自己也尚未明白地清清爽爽。
倘若我正在追求真理，它究竟是否真理或者曾经是真理或者将来是真理，连我自己也前瞻后顾一头雾水，离明明白白清清爽爽远不止三箭之地。
或许先有真理，尔后才有被禁止；既要禁止，为何要禁止；拆穿了说，究竟谁要禁止，被禁止的真理被何人何时证明，被何人苦苦追求——这一切，谁已经透彻地明明白白？
375
曾有一个混沌的时期，我用鎯头著述，后改用铁锤著述……白纸上全是深不可测的黑洞……从最大的黑窟窿中不绝地飞出依稀可辩的流萤……
376
书斋被翻了个底朝天，东倒西歪的书架似有过火的黑垢，折断的鹅毛笔满地皆是，有几支已被重重地踩作黑色的碎渣……老鼠……老鼠……
倘苦老鼠以书为生——有谁知道猫在何处？
377
我有领悟和理解的精巧技艺，我有极敏锐的触觉，我有明察秋毫的强大无比的内视，以及我所掌握的诸多不为人知的技能，使我得以从丰富的生命充盈和自信来俯视任何颓废本能的隐蔽活动，久而久之，我有了一双颠倒乾坤的巨手，所以，唯有我才能“重估一切价值”，并创造崭新的价值——我和所有人怎能不感谢我的整个一生呢？
天妒英才！头痛、眼疾、痰阻、消化不良、持续发烧剥夺了我的健康。
然则，我的消化不良与德国精神风马牛不相及。
378
我严酷地谴责怜悯者，斩钉截铁地怒斥他们失去了对距离观的羞耻感，敬畏感，敏锐感。因为同情转瞬之间就会散发出庸众的恶臭，并且同卑鄙的举止近似——这种悲天悯人之手极有可能灾难性地卷入一种生死攸关的命运，一种痛楚的孤独，一种对深重罪孽的混迹其间。
铁石心肠使我神色僵冷，并且被一片颤抖的阴影所笼罩……
然则并不因为我的冷酷无情而又手持形同凶器的铁锤，高贵者的善言善行善花善果就此绝迹，社会就此无声地崩溃……
为何我又要说我对最卑下者怀有恻隐之心，倒也称不上我所说过的谎言中的谎言……片言只语不能证明……孤证不能证明……
老天有眼！
379
我又一次断言——好战，进攻，侵略性的激情属于强者。我再一次断言——怨恨感、复仇感属于弱者。
很久以来，轻率和任性如影随形地纠缠我，推搡我、拉扯我，我不知道要往何处去……墓穴拒我？我拒墓穴？我拒安息？安息拒我？入墓安息即为弱者？破棺而出即为强者？
辩证法以为强者和弱者是对立的统一，在相当的条件下，强者会向弱者转化……我不曾见识过凶横的海盗被一个个绞死的戏剧性场面，却听说过，并信以为真。
380
我的“权力意志”会嘲讽普鲁士强大的政治军事力量？我会像个白痴似的嘲讽强者？
谁要曲解我的由衷之言，我便强烈地诅咒谁！
381
我曾说过，我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洁癖，我有本领嗅到每个人灵魂深处隐藏的污垢，也许是卑劣血液决定的，经后天教育粉饰过的污垢，经我一触便知分晓。
现在我庄重地补充说：有非凡洁癖和灵异功能者非只我一人，让我们互相嗅一嗅——不过自知血液卑劣者可以拒不参与此事。
倘若高贵者的灵魂深处反而裸露着有声有色有强烈异味的污垢——缓缓地，我的自信的窃笑异化为……一片欲碎未碎的腐叶。
382
我恨恨说过，我和庸众不共戴天。我怒气冲冲地说，就不该有可供不洁者分享的食物！他们倒应该去食火，烧掉自己的嘴巴！
一百多年过去了，现在还能听到当时咬牙切齿的声音，真要响彻千年，也只好由它响彻千年。
383
我曾将庸众的肉体和精神囚禁在冰窟里——我的呼风唤雨的意志曾作过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然则谁能仅凭翻天覆地的意志将自己化作特洛伊王子而与海伦相携呢？
384
我以为所谓“良心发现”实在是愚昧之极。
当我的行为出现恐怖的后果，亟须扑灭内疚这种“邪恶的眼光”，亟须坚持对明显失算或荒唐失算的敬重，亟须天花乱坠的文过饰非或直取咽喉的嫁祸于人——这就是我的非道德主义的全部出发点和最后的归宿。
385
我最不为人知的灵验咒语之一：我不作蠢驴谁作蠢驴！
386
所谓“真理寓于酒”，其极具浓郁诗情的释义为：真理为酒所孕育，当其脱颖而出时，必有忸怩的醉态，必有芝兰之气——这和我的洁癖相得甚欢……我酷爱真理的香气，愈浓愈妙……我自己常如水手般畅饮烈酒，其结果自然免不了满身浓浓的香气，然则擦肩而过之人何以掩鼻何以侧目何以飘然而去？若问及真理与洁癖……谁下落不明？
谁以为我会在那些阴暗拥挤喧哗肮脏的下等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谁就是不可救药的蠢驴之友。
387
我说，德国精神就是消化不良。
俾斯麦以铁血政策统一了德国，却又撂下柔若无骨的一句话：德国绝对避免东西方同时作战。
俾斯麦显然消化不良——德国苦苦期待一具浑吞大象且消化绝佳的恐龙之再生。
364
我的巅峰之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个中玄机，应该没有几个人能一眼看透。
然则我的判断并不算数，远观近觑，有谁自以为真看不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难道你们不能想象天塌地陷，不能感觉切肤之痛；难道你们不能呼天抢地也不能放声恸哭！难道你们不会在思想的泥泞里打几个滚惨叫几声翻下深不见底的泥潭！难道你们不会从理性的牢笼里破笼而出， 难道你们不可以自灌蒙汗药自下连环套自造木枷自己戴低吟浅唱安魂曲！难道你们不可以抓匕首戳瞎双眼把书页搅作碎片一把把扔出去眼不见心不烦！难道你们不可以成群结伙一路欢歌笑语争先恐后拥入一片混沌的梦境！且慢——难道你们谁都没有嗅到浩浩荡荡扑鼻而来醉心融骨的酒香？嘿嘿，这就对了，大难不死，奄奄一息，身有重伤而心有巨创——还要不要在你们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如此这般，你们就有幸将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看得分明，看得透彻，看得茅塞顿开，破涕为笑——何以又依稀得见白骨盈野、十室九空？
365
有长生不死药吗？没有。有红颜永驻药吗？没有。可有入口即死的毒药？有。可有治愈疯癫的良
药？有。
366
大愚非愚；大智非智。所以愚中有智，智中有愚。莽莽之愚既久而有疏星之智。愚则垂天大网，智则网内之星。网自破星自出。网未破星亦出。晨曦在前，云霞在前，光明在前……智中之愚或以点滴啸聚而发滔天祸水，芸芸众生无不纷纷遁形，遁影，遁声。反之，愚中之智乃以漫漶时空困已之愚，小之，衰之，淡之，化之。
然则，世态混沌，云雾迷乱，则我岂有此念，岂有此理！
367
谁最爱向自己说“不”，他必是圣人。
368
我在冥冥中对一百多年前的我微微摇头……那时我对犹太人的仇恨不可理喻，不可宽恕，不可不当作疯人的呓语。那时我烈火焚身，狂躁不已，咬牙切齿来回跳踉地指称犹太人是一个教士化的民族，而在地球上所有反对高贵者、有力者、主人、权力拥有者的行为都不能与犹太人在这方面的所为同日而语。犹太人深知，只要彻底地重新评定他们的敌人和压迫者的价值，也就是说，以一种最富有才智的行动而使自己得到补偿。正是犹太人敢于坚持不懈地扭转贵族的价值观念（好=高贵=有力=美丽=幸福=上帝宠儿），满怀深不可测的无能的仇恨而咬紧牙关宣称，只有苦难者才是好人，只有贫穷者、无能者、卑贱者才是好人，只有忍受折磨者、遭受贫困者、病患者、丑陋者才是唯一善良的、唯一虔诚的，只有他们才能享受天国的幸福……相反，你们这些永久凶恶的人，残酷的人，贪婪的人，不知足的人，不信神的人，你们也将遭受永久的不幸、诅咒，并且被判入地狱。我们知道，是谁继承了这种犹太人对价值的重新评价。一想到这可怕的，祸及全体大众的首创，这一由犹太人提出的所有挑战中最根本的挑战，我就——我就面对这些纵火式的狰狞诬蔑而目瞪口呆……我就注视着一百多年前的我的眼睛，直到我将血红的目光垂下，这才抚胸躬身——在若干个聚敛后崩裂前的瞬间——向惨遭荼毒虐杀的六百多万犹太烈士的在天之灵缓缓下跪并且愿意就这样定格，以示永久的忏悔。
369
我毫无城府，心口如一，如何想，就如何说，而且口若悬河，滔滔不足……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实话；但这类实话绝不属实，本质上仍属谎言，因其绝不符合事实，而且距离事实无限遥远。
真正的纯粹的毫不掺假的闪耀着理性光芒的实话，只有远离是非旋涡的我这个幽灵，只有在不断崩裂不断聚敛中耐受无限痛苦的我这个不持立场的旁观者，这才嗫嗫嚅嚅说得出几句来。
370
毋庸质疑，我对犹太民族乱鞭如雨的攻讦，正是我对后来的法西斯党徒的塑造性影响。
为我文过饰非而又步我后尘者，我回馈给诸位的信息即我的下场——天褫其魂。天夺其魄。天灭其形。天裂其影。
371
我有高贵的血统。我有尊贵的血液。远祖是显赫的波兰贵族。先祖母埃尔特姆泰·克劳泽与歌德的圈子至少有影子关系。其兄克劳泽曾担任魏玛的宫庭总监。先父曾任阿尔腾堡宫庭四位显贵的家庭教师。她们是汉诺威王后，康斯坦丁女大侯爵，爱尔登堡女大公爵和萨克森一阿尔腾堡的泰莱萨公主。我本人正是在普鲁士国王威廉的生日，即十月十五日降生的，故极其荣幸地被赐予霍亨索伦皇族的光辉灿烂的名字威廉。由此可见，我的睥睨一切的高傲与生俱来，我的任人皆知的特权无可争议，我在几十天内完成的业绩既无可怀疑又空前绝后。
我在我的不朽的著述中一再展示这一系列璀粲的家珍，既为自炫，更为自信——此乃我全部行迹的万足真金的支柱。
我其实也透彻地明白，四位金枝玉叶的贵妇并非我的姊妹，而仅仅是先父的学生；我亦并非皇帝陛下的御兄御弟，而仅仅是被赐予了皇族的名讳……正因为如此，我这才猛力将我的高傲支撑得过了头，一言一语的口气大得远远超过了罗马的太阳凯撒，一举一动的神气就像我自己就是万神之首的宙斯……
我终归成了德国暖昧的传说。
372
我没有塑造任何新的偶像。我仅仅千锤百炼地打造了自己的任何人也难望其项背的形象，活着而又没有活着，人们看见的只是一片虚幻的光芒，我的面貌和灵魂，连我自己也看不真切。
373
我断定理想等于谎言，而这一谎言铁定是降临在现实性上的灾祸，蒙蔽人类，使其降低本能，变得虚伪，朝着同现实相反的价值顶礼膜拜，只因受了它的欺骗，人类才看不到繁盛，未来和对未来的崇高权利。
然则，若无理想的慧眼，人类又怎能看到繁盛，未来和对未来的崇高权利？若无理想的慧眼，人类看到的只是一片混沌和一颗舞之星。
彻底铲除理想之秧，拔高梦想之苗，于是梦想之苗长成幻想之树，而幻想之树结出妄想之果——以光速穿过时空隧道，回到斯巴达公民的份地上观赏奴隶春种秋收和主人的“宣战”仪式，回到罗马斗兽场观赏人体的撕裂和鲜血的喷涌……如此这般，荒诞不经的妄想就变成了美轮美奂的现实性……
374
我的哲学将以追求被禁止的真理为标志而征服天下。
所谓被禁止的真理，究竟是曾经被禁止还是现在被禁止抑或是将来被禁止，连我自己也并未透彻地明明白白。
所谓追求真理的事实，究竟是过去发生的还是现在发生的抑或是将要发生的，连我自己也尚未明白地清清爽爽。
倘若我正在追求真理，它究竟是否真理或者曾经是真理或者将来是真理，连我自己也前瞻后顾一头雾水，离明明白白清清爽爽远不止三箭之地。
或许先有真理，尔后才有被禁止；既要禁止，为何要禁止；拆穿了说，究竟谁要禁止，被禁止的真理被何人何时证明，被何人苦苦追求——这一切，谁已经透彻地明明白白？
375
曾有一个混沌的时期，我用鎯头著述，后改用铁锤著述……白纸上全是深不可测的黑洞……从最大的黑窟窿中不绝地飞出依稀可辩的流萤……
376
书斋被翻了个底朝天，东倒西歪的书架似有过火的黑垢，折断的鹅毛笔满地皆是，有几支已被重重地踩作黑色的碎渣……老鼠……老鼠……
倘苦老鼠以书为生——有谁知道猫在何处？
377
我有领悟和理解的精巧技艺，我有极敏锐的触觉，我有明察秋毫的强大无比的内视，以及我所掌握的诸多不为人知的技能，使我得以从丰富的生命充盈和自信来俯视任何颓废本能的隐蔽活动，久而久之，我有了一双颠倒乾坤的巨手，所以，唯有我才能“重估一切价值”，并创造崭新的价值——我和所有人怎能不感谢我的整个一生呢？
天妒英才！头痛、眼疾、痰阻、消化不良、持续发烧剥夺了我的健康。
然则，我的消化不良与德国精神风马牛不相及。
378
我严酷地谴责怜悯者，斩钉截铁地怒斥他们失去了对距离观的羞耻感，敬畏感，敏锐感。因为同情转瞬之间就会散发出庸众的恶臭，并且同卑鄙的举止近似——这种悲天悯人之手极有可能灾难性地卷入一种生死攸关的命运，一种痛楚的孤独，一种对深重罪孽的混迹其间。
铁石心肠使我神色僵冷，并且被一片颤抖的阴影所笼罩……
然则并不因为我的冷酷无情而又手持形同凶器的铁锤，高贵者的善言善行善花善果就此绝迹，社会就此无声地崩溃……
为何我又要说我对最卑下者怀有恻隐之心，倒也称不上我所说过的谎言中的谎言……片言只语不能证明……孤证不能证明……
老天有眼！
379
我又一次断言——好战，进攻，侵略性的激情属于强者。我再一次断言——怨恨感、复仇感属于弱者。
很久以来，轻率和任性如影随形地纠缠我，推搡我、拉扯我，我不知道要往何处去……墓穴拒我？我拒墓穴？我拒安息？安息拒我？入墓安息即为弱者？破棺而出即为强者？
辩证法以为强者和弱者是对立的统一，在相当的条件下，强者会向弱者转化……我不曾见识过凶横的海盗被一个个绞死的戏剧性场面，却听说过，并信以为真。
380
我的“权力意志”会嘲讽普鲁士强大的政治军事力量？我会像个白痴似的嘲讽强者？
谁要曲解我的由衷之言，我便强烈地诅咒谁！
381
我曾说过，我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洁癖，我有本领嗅到每个人灵魂深处隐藏的污垢，也许是卑劣血液决定的，经后天教育粉饰过的污垢，经我一触便知分晓。
现在我庄重地补充说：有非凡洁癖和灵异功能者非只我一人，让我们互相嗅一嗅——不过自知血液卑劣者可以拒不参与此事。
倘若高贵者的灵魂深处反而裸露着有声有色有强烈异味的污垢——缓缓地，我的自信的窃笑异化为……一片欲碎未碎的腐叶。
382
我恨恨说过，我和庸众不共戴天。我怒气冲冲地说，就不该有可供不洁者分享的食物！他们倒应该去食火，烧掉自己的嘴巴！
一百多年过去了，现在还能听到当时咬牙切齿的声音，真要响彻千年，也只好由它响彻千年。
383
我曾将庸众的肉体和精神囚禁在冰窟里——我的呼风唤雨的意志曾作过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然则谁能仅凭翻天覆地的意志将自己化作特洛伊王子而与海伦相携呢？
384
我以为所谓“良心发现”实在是愚昧之极。
当我的行为出现恐怖的后果，亟须扑灭内疚这种“邪恶的眼光”，亟须坚持对明显失算或荒唐失算的敬重，亟须天花乱坠的文过饰非或直取咽喉的嫁祸于人——这就是我的非道德主义的全部出发点和最后的归宿。
385
我最不为人知的灵验咒语之一：我不作蠢驴谁作蠢驴！
386
所谓“真理寓于酒”，其极具浓郁诗情的释义为：真理为酒所孕育，当其脱颖而出时，必有忸怩的醉态，必有芝兰之气——这和我的洁癖相得甚欢……我酷爱真理的香气，愈浓愈妙……我自己常如水手般畅饮烈酒，其结果自然免不了满身浓浓的香气，然则擦肩而过之人何以掩鼻何以侧目何以飘然而去？若问及真理与洁癖……谁下落不明？
谁以为我会在那些阴暗拥挤喧哗肮脏的下等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谁就是不可救药的蠢驴之友。
387
我说，德国精神就是消化不良。
俾斯麦以铁血政策统一了德国，却又撂下柔若无骨的一句话：德国绝对避免东西方同时作战。
俾斯麦显然消化不良——德国苦苦期待一具浑吞大象且消化绝佳的恐龙之再生。
我的巅峰之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个中玄机，应该没有几个人能一眼看透。
然则我的判断并不算数，远观近觑，有谁自以为真看不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难道你们不能想象天塌地陷，不能感觉切肤之痛；难道你们不能呼天抢地也不能放声恸哭！难道你们不会在思想的泥泞里打几个滚惨叫几声翻下深不见底的泥潭！难道你们不会从理性的牢笼里破笼而出，难道你们不可以自灌蒙汗药自下连环套自造木枷自己戴低吟浅唱安魂曲！难道你们不可以抓匕首戳瞎双眼把书页搅作碎片一把把扔出去眼不见心不烦！难道你们不可以成群结伙一路欢歌笑语争先恐后拥入一片混沌的梦境！且慢——难道你们谁都没有嗅到浩浩荡荡扑鼻而来醉心融骨的酒香？嘿嘿，这就对了，大难不死，奄奄一息，身有重伤而心有巨创——还要不要在你们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如此这般，你们就有幸将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看得分明，看得透彻，看得茅塞顿开，破涕为笑——何以又依稀得见白骨盈野、十室九空？
365
有长生不死药吗？没有。有红颜永驻药吗？没有。可有入口即死的毒药？有。可有治愈疯癫的良
药？有。
366
大愚非愚；大智非智。所以愚中有智，智中有愚。莽莽之愚既久而有疏星之智。愚则垂天大网，智则网内之星。网自破星自出。网未破星亦出。晨曦在前，云霞在前，光明在前……智中之愚或以点滴啸聚而发滔天祸水，芸芸众生无不纷纷遁形，遁影，遁声。反之，愚中之智乃以漫漶时空困已之愚，小之，衰之，淡之，化之。
然则，世态混沌，云雾迷乱，则我岂有此念，岂有此理！
367
谁最爱向自己说“不”，他必是圣人。
368
我在冥冥中对一百多年前的我微微摇头……那时我对犹太人的仇恨不可理喻，不可宽恕，不可不当作疯人的呓语。那时我烈火焚身，狂躁不已，咬牙切齿来回跳踉地指称犹太人是一个教士化的民族，而在地球上所有反对高贵者、有力者、主人、权力拥有者的行为都不能与犹太人在这方面的所为同日而语。犹太人深知，只要彻底地重新评定他们的敌人和压迫者的价值，也就是说，以一种最富有才智的行动而使自己得到补偿。正是犹太人敢于坚持不懈地扭转贵族的价值观念（好=高贵=有力=美丽=幸福=上帝宠儿），满怀深不可测的无能的仇恨而咬紧牙关宣称，只有苦难者才是好人，只有贫穷者、无能者、卑贱者才是好人，只有忍受折磨者、遭受贫困者、病患者、丑陋者才是唯一善良的、唯一虔诚的，只有他们才能享受天国的幸福……相反，你们这些永久凶恶的人，残酷的人，贪婪的人，不知足的人，不信神的人，你们也将遭受永久的不幸、诅咒，并且被判入地狱。我们知道，是谁继承了这种犹太人对价值的重新评价。一想到这可怕的，祸及全体大众的首创，这一由犹太人提出的所有挑战中最根本的挑战，我就——我就面对这些纵火式的狰狞诬蔑而目瞪口呆……我就注视着一百多年前的我的眼睛，直到我将血红的目光垂下，这才抚胸躬身——在若干个聚敛后崩裂前的瞬间——向惨遭荼毒虐杀的六百多万犹太烈士的在天之灵缓缓下跪并且愿意就这样定格，以示永久的忏悔。
369
我毫无城府，心口如一，如何想，就如何说，而且口若悬河，滔滔不足……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实话；但这类实话绝不属实，本质上仍属谎言，因其绝不符合事实，而且距离事实无限遥远。
真正的纯粹的毫不掺假的闪耀着理性光芒的实话，只有远离是非旋涡的我这个幽灵，只有在不断崩裂不断聚敛中耐受无限痛苦的我这个不持立场的旁观者，这才嗫嗫嚅嚅说得出几句来。
370
毋庸质疑，我对犹太民族乱鞭如雨的攻讦，正是我对后来的法西斯党徒的塑造性影响。
为我文过饰非而又步我后尘者，我回馈给诸位的信息即我的下场——天褫其魂。天夺其魄。天灭其形。天裂其影。
371
我有高贵的血统。我有尊贵的血液。远祖是显赫的波兰贵族。先祖母埃尔特姆泰·克劳泽与歌德的圈子至少有影子关系。其兄克劳泽曾担任魏玛的宫庭总监。先父曾任阿尔腾堡宫庭四位显贵的家庭教师。她们是汉诺威王后，康斯坦丁女大侯爵，爱尔登堡女大公爵和萨克森一阿尔腾堡的泰莱萨公主。我本人正是在普鲁士国王威廉的生日，即十月十五日降生的，故极其荣幸地被赐予霍亨索伦皇族的光辉灿烂的名字威廉。由此可见，我的睥睨一切的高傲与生俱来，我的任人皆知的特权无可争议，我在几十天内完成的业绩既无可怀疑又空前绝后。
我在我的不朽的著述中一再展示这一系列璀粲的家珍，既为自炫，更为自信——此乃我全部行迹的万足真金的支柱。
我其实也透彻地明白，四位金枝玉叶的贵妇并非我的姊妹，而仅仅是先父的学生；我亦并非皇帝陛下的御兄御弟，而仅仅是被赐予了皇族的名讳……正因为如此，我这才猛力将我的高傲支撑得过了头，一言一语的口气大得远远超过了罗马的太阳凯撒，一举一动的神气就像我自己就是万神之首的宙斯……
我终归成了德国暖昧的传说。
372
我没有塑造任何新的偶像。我仅仅千锤百炼地打造了自己的任何人也难望其项背的形象，活着而又没有活着，人们看见的只是一片虚幻的光芒，我的面貌和灵魂，连我自己也看不真切。
373
我断定理想等于谎言，而这一谎言铁定是降临在现实性上的灾祸，蒙蔽人类，使其降低本能，变得虚伪，朝着同现实相反的价值顶礼膜拜，只因受了它的欺骗，人类才看不到繁盛，未来和对未来的崇高权利。
然则，若无理想的慧眼，人类又怎能看到繁盛，未来和对未来的崇高权利？若无理想的慧眼，人类看到的只是一片混沌和一颗舞之星。
彻底铲除理想之秧，拔高梦想之苗，于是梦想之苗长成幻想之树，而幻想之树结出妄想之果——以光速穿过时空隧道，回到斯巴达公民的份地上观赏奴隶春种秋收和主人的“宣战”仪式，回到罗马斗兽场观赏人体的撕裂和鲜血的喷涌……如此这般，荒诞不经的妄想就变成了美轮美奂的现实性……
374
我的哲学将以追求被禁止的真理为标志而征服天下。
所谓被禁止的真理，究竟是曾经被禁止还是现在被禁止抑或是将来被禁止，连我自己也并未透彻地明明白白。
所谓追求真理的事实，究竟是过去发生的还是现在发生的抑或是将要发生的，连我自己也尚未明白地清清爽爽。
倘若我正在追求真理，它究竟是否真理或者曾经是真理或者将来是真理，连我自己也前瞻后顾一头雾水，离明明白白清清爽爽远不止三箭之地。
或许先有真理，尔后才有被禁止；既要禁止，为何要禁止；拆穿了说，究竟谁要禁止，被禁止的真理被何人何时证明，被何人苦苦追求——这一切，谁已经透彻地明明白白？
375
曾有一个混沌的时期，我用鎯头著述，后改用铁锤著述……白纸上全是深不可测的黑洞……从最大的黑窟窿中不绝地飞出依稀可辩的流萤……
376
书斋被翻了个底朝天，东倒西歪的书架似有过火的黑垢，折断的鹅毛笔满地皆是，有几支已被重重地踩作黑色的碎渣……老鼠……老鼠……
倘苦老鼠以书为生——有谁知道猫在何处？
377
我有领悟和理解的精巧技艺，我有极敏锐的触觉，我有明察秋毫的强大无比的内视，以及我所掌握的诸多不为人知的技能，使我得以从丰富的生命充盈和自信来俯视任何颓废本能的隐蔽活动，久而久之，我有了一双颠倒乾坤的巨手，所以，唯有我才能“重估一切价值”，并创造崭新的价值——我和所有人怎能不感谢我的整个一生呢？
天妒英才！头痛、眼疾、痰阻、消化不良、持续发烧剥夺了我的健康。
然则，我的消化不良与德国精神风马牛不相及。
378
我严酷地谴责怜悯者，斩钉截铁地怒斥他们失去了对距离观的羞耻感，敬畏感，敏锐感。因为同情转瞬之间就会散发出庸众的恶臭，并且同卑鄙的举止近似——这种悲天悯人之手极有可能灾难性地卷入一种生死攸关的命运，一种痛楚的孤独，一种对深重罪孽的混迹其间。
铁石心肠使我神色僵冷，并且被一片颤抖的阴影所笼罩……
然则并不因为我的冷酷无情而又手持形同凶器的铁锤，高贵者的善言善行善花善果就此绝迹，社会就此无声地崩溃……
为何我又要说我对最卑下者怀有恻隐之心，倒也称不上我所说过的谎言中的谎言……片言只语不能证明……孤证不能证明……
老天有眼！
379
我又一次断言——好战，进攻，侵略性的激情属于强者。我再一次断言——怨恨感、复仇感属于弱者。
很久以来，轻率和任性如影随形地纠缠我，推搡我、拉扯我，我不知道要往何处去……墓穴拒我？我拒墓穴？我拒安息？安息拒我？入墓安息即为弱者？破棺而出即为强者？
辩证法以为强者和弱者是对立的统一，在相当的条件下，强者会向弱者转化……我不曾见识过凶横的海盗被一个个绞死的戏剧性场面，却听说过，并信以为真。
380
我的“权力意志”会嘲讽普鲁士强大的政治军事力量？我会像个白痴似的嘲讽强者？
谁要曲解我的由衷之言，我便强烈地诅咒谁！
381
我曾说过，我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洁癖，我有本领嗅到每个人灵魂深处隐藏的污垢，也许是卑劣血液决定的，经后天教育粉饰过的污垢，经我一触便知分晓。
现在我庄重地补充说：有非凡洁癖和灵异功能者非只我一人，让我们互相嗅一嗅——不过自知血液卑劣者可以拒不参与此事。
倘若高贵者的灵魂深处反而裸露着有声有色有强烈异味的污垢——缓缓地，我的自信的窃笑异化为……一片欲碎未碎的腐叶。
382
我恨恨说过，我和庸众不共戴天。我怒气冲冲地说，就不该有可供不洁者分享的食物！他们倒应该去食火，烧掉自己的嘴巴！
一百多年过去了，现在还能听到当时咬牙切齿的声音，真要响彻千年，也只好由它响彻千年。
383
我曾将庸众的肉体和精神囚禁在冰窟里——我的呼风唤雨的意志曾作过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然则谁能仅凭翻天覆地的意志将自己化作特洛伊王子而与海伦相携呢？
384
我以为所谓“良心发现”实在是愚昧之极。
当我的行为出现恐怖的后果，亟须扑灭内疚这种“邪恶的眼光”，亟须坚持对明显失算或荒唐失算的敬重，亟须天花乱坠的文过饰非或直取咽喉的嫁祸于人——这就是我的非道德主义的全部出发点和最后的归宿。
385
我最不为人知的灵验咒语之一：我不作蠢驴谁作蠢驴！
386
所谓“真理寓于酒”，其极具浓郁诗情的释义为：真理为酒所孕育，当其脱颖而出时，必有忸怩的醉态，必有芝兰之气——这和我的洁癖相得甚欢……我酷爱真理的香气，愈浓愈妙……我自己常如水手般畅饮烈酒，其结果自然免不了满身浓浓的香气，然则擦肩而过之人何以掩鼻何以侧目何以飘然而去？若问及真理与洁癖……谁下落不明？
谁以为我会在那些阴暗拥挤喧哗肮脏的下等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谁就是不可救药的蠢驴之友。
387
我说，德国精神就是消化不良。
俾斯麦以铁血政策统一了德国，却又撂下柔若无骨的一句话：德国绝对避免东西方同时作战。
俾斯麦显然消化不良——德国苦苦期待一具浑吞大象且消化绝佳的恐龙之再生。
388
我以暗夜作背景辐射出巨浪般的伟力：
金色的涓滴通过
战栗的天地间的一线
我既不曾像纪伯仑写下《沫与沙》，也不曾像波特莱尔写下《恶之华》，然则我比他们加起来更有隔山打牛之趋势……
吼虎声声：要来一场地球上从未有过的大战！
389
我死后不到半个世纪，竟接连砸下两场世界大战，要一场，来两场，显然，世上真有若干比我更可怕的——不止自我膨胀一千倍的三头凶龙般的强者。
390
有人说，倘若再砸下一场世界大战，因为出现了可以将世人全部杀死多次的热核武器，即令不是人类的灭亡也是文明的毁灭——此后，侥幸活下来的人们就只有一窝蜂返回丛林去，用木棒，用石块，用尖牙利爪，在如雷吼声中继续厮杀血拼……
因此，能够拯救人类的，惟有理性，惟有日益强大的理性！
391
我亲眼所见，天资聪颖而又自由超脱的天才们早在三十年代就已经“读毁了”……读书是罪孽！一天对付二百本哲学书简直罪大恶极！
我不是一八四四年十月十五日出生的吗？
当然对！我既能看透未来，当然更能看透——至少前后一万年吧。
392
我提防“大话”。我警惕“伟大的姿态”。我以攻为守，便挥拳重重地揍在一张张已有惧色的脸上……咦！我的重拳与我自己的鼻青脸肿有何瓜葛？
剧痛的感觉往眩晕的感觉蔓延……
眩惑也是美？
393
我满口格言如天花乱坠。
我常常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下矛盾的旋涡……然则我的片言只语打不倒我的恢宏理论，只不过给它涂上了滑稽的油彩而已。
394
我曾说，我用我的力大无边的文学使其余的文学失去平衡。
幸而过去和现在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实，至于将来——那就待将来再闹着玩似的推敲一刻钟吧。
395
冯·施泰因博士心口如一地感叹：他一点不懂查拉图斯特拉说的话……
我也报之以心口如一：这就对了……
虽然博士和我的历史性对视只有一刹那，我却听到经久不息的笑声，也看到了——或许还是装作见无所见闻无所闻反而面有得色为佳。
396
我自称蠢驴之敌。不过，就我的尊容而言，耳朵很短，脸却稍长，衣着毕挺却常常目不转睛——依我之见，我们，我们，还是握手言和吧。
397
我的影子至今没有长出坚挺锐利的翊毛——不急，在草丛里悄没声息穿行的蛇不是一样有皮无毛并且有牙无爪么？
398
我不把一切讲出来。我欲言又忍，忍无可忍，是可忍孰不可忍——唉，也还得忍哪。
399
好，我松松口稍稍吐露——烟瘴层层缠绕的天机，就一星半点吧。道德，人类的巫婆，彻头彻尾地篡改了一切心理的东西，把辉煌的白昼淹没在奇臭无比的黑夜里！争取平等权的斗争就是一种特别凶险的癌症！爱情就是战争，基础就是两性之间不共戴天的仇恨！让一群群政治畜牲投票选举简直就是往我身上乱刀齐下！易卜生这个老处女一直在毒害良知，毒害性爱的天然性，犯下了蹂躏生命，肢解生命，碎剐生命的滔天罪行！
这是一星半点的天机，也是我说过的话，多种语言，多种文字，多种白纸黑字，尤以“滔天罪行”这几个字直刺良心，刺激鸡皮疙瘩也刺激满头大汗，刺激满腔热血为之抛洒，刺激无数头颅为之坠落……
我要收回这些话，却无从收回，因为它们有了自己的生命，有了自己的机运……
400
我一言不发，双目紧闭，在我脸上并无坑蒙拐蹁的皱纹，而眼光也全无弯揽编旋的顾盼。我善于表现，这是我高超技艺的一部分——不是以本来面目出现，对我的追随者来说，表现为强制，愈来愈近地逼近我，愈来愈内在地追随我……
我并非真的一言不发，而是言语不多，要紧的话却多所重复，用铁锤敲进每个灵魂的阴影里去……政治畜牧，我就重复过无数遍，张牙舞爪地重复，来回跳跟地重复……
我怒吼，我狂啸，我歇斯底里……吓死几多人，唬死几多人，也因为这些人是弱者，是废物，是恶棍——肇于弱者恶？这“废物”与“恶棍”……可解不可解，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废物之恶臭即为大恶首恶，而首恶必除，除恶务尽。
何为疯人呓语？何为独树一帜？查拉图斯特拉注视着我的背影——他倒是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401
所谓伟大的政治就是一帮伟大强者奴役渺小弱者的政治。这样的政治曾经出现过，并且一旦出现就辉煌灿烂延续千年……它毫无疑义必将再次出现，再次辉煌灿烂再次延续千年……会有不同色彩的序幕，会有不同的闪电和霹雳，会有不同的死亡和诞生，会有不同的大喜大悲或啼笑皆非的结局，哲学和美学定会面目全非，题目和手腕自会出神入化……然则罗马的七帝被诛和拜占廷的深不可测，仍是伟大政治的题中应有之义。
402
我是钉在十字架上那个人的对头——我向基督教宣战。
我挥舞鎯头——难道人们不曾看到红日坠落惨呼腾空并且血光闪闪的事实？
我挥舞铁锤——难道人们不曾听到廊柱断裂屋顶塌陷并且窜出火苗的消息？
弱者与愚者黑压压的集群——然则其弱者会慢慢变成强者，其愚者会缓缓变成智者么？
黑格尔认定，所谓辩证法的理念早在亿万斯年以前就已活跃于冥冥之中……变是绝对的，无可怀疑的，人在江湖，变不由已。
然则我的骨头却愈变愈软直到一塌糊涂，铁嘴竞也在污泥中缓缓地化为乌有。
宣战的结局……缓缓地淡出我之所料。
403
耶稣之死即人类之殇。
他被钉上十字架，其罪名为煽动民众不向罗马当局纳税且自称以色到王，这与聚众谋反的罪名大同小异。
当尖利长钉被铁锤敲入他的血肉之躯，他不能挣扎，只能剧烈地颤抖，淋漓大汗及滚烫血泪喷涌尽净，咬啐的牙齿从半张的口中缓缓滚落……长长的惨号穿透茫茫的千年岁月在人们耳边萦绕……
耶稣殉难的遗容永远活在人类的心中。
404
我的头脑硕大无朋，目光之犀利举世无双。开天辟地，我首先发现了真理，发现了庸众的头脑和蠢驴的头脑毫无差异，其目光和鼠目寸光一样分文不值。我首先是一个破坏者，我的恢宏使命就是砸烂一切价值并且创造崭新的价值，亦即一个超人的身家性命远远超过庸众身家性命之总和这样的史无前例的价值体系。
我的头颅垂到胸前，从胸前坠落烟埃之中。
405
超人乃自我之宿命所造就，同时遵从普遍之宿命造就一群又一群无法无天的破坏者，结局如何则有目共睹。
406
从意志到意志，从猿猴到猿猴，从虚幻的世界到虚幻的世界，从无聊到……穷极无聊。
407
道德就是卓有成效地报复生命。
我所敢做敢为者就是对报复的再报复——迅雷不及掩耳地闪击道德——一地鸡毛，还问鸡在何处？
408
唱盛必盛。“唱”即真理——有益于我的生命长盛不衰。
夜的歌，昼的歌，激越而凄迷，婉转而悱恻——啊，竞何以雷同海妖的歌声？
409
我是象。几位盲者抚我，嗅我，猜我，欲判定我为何物。嗬，他们不约而同吼声如雷：废墟！
盲者心灵的眼睛胜过闪电，猝然击中我昏花的象目……我，坍塌为异味蓬勃的垃圾。
410
冥想没有边际；思辨倒有果实。昏冥中涌现白花花的冰雹，倒也是我这棵大树结下的累累硕果……痛苦？它难道没有使你更真实更黑暗更无奈地在磨盘四周灿烂地翩翩回旋吗？
411
我绝非一滴水。我是遍布汪洋如苍冥的珍珠般闪烁的水花。我是比太阳稍大的水晶球，里面有七道回旋的彩虹……谁前程似锦？
412
诳语。或为珍稀谎言。或为光芒四射的谎言——不似钻石却胜似钻石。
413
在更高的画笔下——塔希提岛的妇女难道真有太阳般光耀的乳房吗？这些棕赭色的土著配吗？在欧洲人睥睨目光的闪击下，高更无路可走。转而移花接木——我这是夫子自道或是另有所指？啊，你们居然又故态复萌：沉默是金，目笑是玉！
414
影子不屑地嘟哝：“一切笔直的情景都是假象，所有的真理都是弯曲的，空间本身就是时间刻画的一个个怪圈。”
我阴恻恻地笑了笑，又忽然悟到：真相之蛛丝假象之马迹都暂且不论——难道我们竞只能在影子黑暗而短浅的目光里浮想联翩、深长呼吸和默默死去？
415
影子比蝉翼更薄——薄到不可思议，不可忖度，不可言说。
416
被烤脚贼刑讯一夜，蒲柳风姿竟化作苍老容颜。
终生相爱白头偕老，光阴倏忽只不过璀璨一瞬间。
417
爱因斯坦是谁？一个亡命天涯的犹太人！还有，还有——鱼骨卡住了我的喉咙！
418
查拉图斯特拉之鹰在高空中翱翔，漫不经心的兜着大圈。但这种兜圈是既盘旋而上又盘桓于透明的高空……会不会由此直达永恒？啊，就没有别一种不祥的结局？就没有折翼之危或虚脱之险？就没有些微意识到箭雨纷纷之颤栗的征兆？啊，难道如此犀利的鹰目尚且不能看透玄幻深处之喧哗的端倪？
419
啊，如果没有这一切虚拟的静态所堆砌的亦真亦幻的动态，那一颗舞之星就呵欠连连懒得一飞冲天——信不信由不得诸君，就单只由我！
420
苏格拉底之前寥廓的暗淡空间，游移着一片谜一样的光斑……若是我们盲了眼又失了聪，就会大喜过望地谛听到它的声音，感觉到它的异动，它的迫近，它对我们的灵魂宛如金色涓滴的轻柔触及……它就是作为世界本原的原始生命冲动。
421
我和柏拉图不共戴天。这个昏庸老朽！这个步态踉跄的道德狂！他居然把世界上所有的活物都凶猛地置于理念的绞索之内。转瞬之间，所谓的哲学和所谓的科学，竟以日益增长的力量和无限扩张的趋势，遮天蔽日地发展了这个险恶的倾向，直到理性的绞索把所有的生命现象都绞杀净尽。遮天蔽日？凶猛？险恶？莫非他是我的同道、同党、同谋？或与我不期然殊途同归？
422
何谓精神恋爱？
恐怖至极：活生生地把灵魂和肉体血淋淋的撕裂开，就为了给我看？
从此，当我恐怖异常地自称最极端者之时，就禁不住浑身战栗……有柏拉图在啊！
423
人尽皆知，我冷笑连声自诩为语言暴君——啊，我之夜莺似的良言与狮子般的恶语或不成比例，却终究是古往今来第一等美文，其精炼也，其精粹也，其流畅也，世界各地所谓大师也者，请挨个儿与我四目对射，亮肺腑，吐肝胆，说：谁未从中受益？
424
苏格拉底蓦然矗立在三步之内——我和颤栗的影子已倏忽不见。
425
我的伟大理性表现在我要撕掉基督教道德的画皮。正人先正已，我先要撕掉自己的画皮——然则我千真万确并无这类传说中的灵异之物。
我既无画皮，基督教之有无画皮亦不能确定，我有无伟大理性随之亦疑窦丛生……
有人指控我曾身披查拉图斯特拉的画皮招摇过市，我无言以对，只得强忍剧痛撕去我的这张画皮，撕得血肉模糊，撕得面目可憎，似乎又戴了一付妖魔的唬人的面具。
查拉图斯特拉创造了道德，我鲜血淋漓地撕去的却是我自己的非道德主义的真皮……
远处鬼影憧憧，杀声震天……
耶稣创造了人类的道德；查拉图斯特拉创造了以其姓氏命名的道德；我创造了一座鬼打墙的迷宫。
耶稣和查拉图斯特拉有大功；我有大罪。
426
恶人无歌。
何以我心中有歌笔下有歌并且声情并茂落霞孤鹜齐飞满天缤纷遍地辉煌呢？
或许我大恶之中亦有丝丝缕缕的小善吧。
427
在我的口头或笔下，“善”、“恶”的概念飘忽不定，久而久之，旁人谓之“善”，我却道之“恶”，反之亦然。故弄玄虚者，距昏天黑地的太虚境尚有一步之遥。
428
我们非道德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一首两面。无政府主义者行刺君主，即便得手，另一位王储之类立刻登殿并稳坐帝位。行刺道德，一剑刺去，折断的是剑，倒下的是刺客，而道德安然无恙。
虽然结局总是这样，我们也总是后继有人……乐者自乐，哀者自哀。
429
法律和道德是当权者的左右手。法律如吻颈之刀斧，道德如束手之绳索。道德高于法律，只因道德约定俗成，潜移默化，薪火相传，国魂民魄……法律则往往急功近利，遽尔废立……
我所仇视者绝非一般的法律和道德，而是，而是——人们既已耳熟能详，我便就此打住。
430
高贵者、有权势者作为金字塔的上层，龙蛇济济，良莠不齐，天性善良者有之，明事理，识大体，顾大局者有之，秉性横暴却因后天教育而能克制收敛者有之，同一人先善后恶或先恶后善者有之，与以上几类近似者更多更乱……金字塔仅仅是一个虚幻的象征……它其实就是贵不可言者的归宿之处。
倘若让人海似的庸众投票选举，则金字塔的崩溃就在眼前……
然则金字塔之巨影却永远巍然不动。
431
我寻觅超人，见到的却始终是超人眼中的畜群。
我豁然开朗，原来我就是超人。然则我仅仅是超人投在沙土上的战栗的影子。
望眼已盲，呼之即出。
432
我有过多的权利，故不堪重负。
自童年起，我一直在笑，笑到最后——我直言相告，实言相告……我不忍相告。
我被自期之至高希望和目标惨不忍睹地压成株儒，压成，压成——我碍难相告。
433
在我之前，几千年来，凡经哲学家处理的一切都变成了概念木乃伊，没有一件真实的东西能活着逃脱他们的手掌。存在者不变化，变化者不存在……他们全都（甚至怀着绝望之心）信仰存在者。
我的意思是说，在我之前根本就没有哲学，如同在我之前根本就没有心理学一样。
存在着的事实当然不是这样，或者不仅仅是这样，而是另有多种形式和内容。
人一出娘胎就开始走向死亡这个普遍的活生生的事实证明：存在者必变化，变化者必存在。这一命题当然可以有而且必须有多种探幽抉隐的表述，俾使哲学别有洞天而意趣粲然。我的无事生非或多此一举未必不能推波助澜而终成洋洋大观，又岂不美哉！
我深信不疑，崩裂是僵化的结束，聚敛则是演化的开端，而不断崩裂不断聚敛必趋向影影绰绰的一线生机……
434
我把几千年众多哲学家当作“概念木乃伊”一网打尽……幸而有许多人起哄或喝彩却无一人当真。
谁蓦然回首？谁以手支额？谁笑到最后笑弯了腰却无一人听到笑声？
435
我怀着崇高的敬意对赫拉克利特的英名刮目相看。赫拉克利特认定，万物皆流，万物皆变，存在只是空虚的幻影，“假象”的世界是唯一的世界，“真正的世界”只是凭空编造的滔天洪水……
然则，“真正的我”是否一个罪恶的谎言，或者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从德国人变成瑞士人，“之时”，“之前”，“之后”，统统是纯粹的假象？
无论是赫拉克利特的“活生生的火”还是查拉图斯特拉拉的“神圣的火”，我为何一概躲躲闪闪视而不见？我不是狼，一见永恒的火就大惊失色逃之夭夭……
赫拉克利特的英灵注视着我——噢，我早已有韵律地崩裂，有韵律地聚敛……
难道世界上就不存在片刻的稳定与安宁？
436
实话实说，所谓“万物永远轮回”的大戏启幕之后所有的看客尽皆“眼空无物”；“权力意志”的艨瞳巨舰开进百慕大随即失去踪影；深埋地下的“黄白之物”早已荡然无存；“我们曾经如何如何”不是赌局就是乱局……飘浮在虚无之河的概念木乃伊顺流而下——即令我是瞎子，毕竟还摸到过活生生的一堵墙！
惟一聊以自慰者，即是我居心不良地说过的谎言不多，如参加谎言大赛，我定会被最先淘汰——灿烂的头筹究竞为谁所拔？
437
“真正”的木乃伊打倒“假象”的木乃伊，“假象”的木乃伊打倒“真正”的木乃伊。
摇摇晃晃站起来并最终站稳脚跟的是“感觉”的木乃伊。
438
所谓“颠倒乾坤”，不过是故作姿态惊扰视听而已。何况普天之下谁又能赐予我这样的一个支点？
虽然博斯普鲁斯海峡就在我的脚下，我为何一定要大睁着眼睛跳下去——你且快活地哈哈大笑，然则我双手掩面将悄没声息地笑到最后。
439
每一种迄今为止被倡导、推崇、鼓吹的道德，绝无例外都是对生命本能的隐蔽的或公开的肆无忌惮的谴责。它们否定生命本能的最深最高的欲望，把上帝当作生命的敌人……给上帝逗乐的圣人是地道的阉人……上帝的疆域从哪里开始，生命就在哪里结束……
我不是做诗，也不是泛泛讨论道德和生命本能，而是直抒胸臆……我当时为何不将生命本能加上着重点呢？只因我心灵深处并不真的认同生命本能，而且，生命本能，生命的最深最高的欲望，圣人是地道的阉人，三点一线，全是虎豹熊罴的恶斗似的残酷无情的兽欲，全是毫无人文色彩毫无节制筋脉怒张恣意放纵的发泄……凡此种种不受任何道德礼仪约束的兽欲和发泄，绝非生命的凯歌，而是生命的喧器、疯狂，一落千丈的贬值和碎尸万段的毁灭。就人类的生命本能而言，则必须升华，理应升华，而事实上也已经升华——谁说我不知人伦和逆伦为何事?瞬间的淡忘不足为凭……若非借助自然选择和生存危机的力量以及道德礼义的力量，生命本能的升华则绝对无从谈起。在这里，始有自然选择，继有道德约束，而伴随着道德约束毋庸讳言亦有道德伤害，于是道德更新不可避免——要之，无太阳之光即无生命之光，亦无道德及道德更新之光。
440
虚伪属于有强大信仰的时代。
当我巧舌如簧地也令人侧目地或小试牛刀地“重估”卢梭和吞治·桑的价值之后，终于说出这么一句富有诗意的箴言。这是我那满天飞舞的冷言冷语中的一块闪光的碎片。它长时间地拒绝化为乌有，反而成了我自己的眼中钉。我绝非思想的大帝而仅仅是语言的暴君，在我眼前等于零的全是遮天蔽日而又变幻无穷的词汇，而我自己却是那个最大的最空洞的最暗谈无光的零……我塑造最强大的最血淋淋的信仰和渗透每个心灵的空前绝后的虚伪，经由我自己无休无止的体验，从而深知不断聚敛是痛，不断崩裂是苦……
441
如果一个人心中想要奴隶，却又去把他们教育成主人，这个人是否弱智则不难断言。
若是赐主人之名，予奴隶之实，比较我之浅见，显然又略胜一筹。
442
我强大到足以把在我看来最可疑和最危险的东西化为有益的东西，并且借以变得更加强大。
人们自然知道我这话的意思是：惟有我才能闭门设计开门构筑史上最诡异离奇最险象环生最有进无出绝无征兆绝无端倪绝无首尾绝无形迹之大石头阵。
我在酩酊大醉时以为我真有如此神乎其神的本领。
我在清醒的时候——我几时清清醒过呢？
443
人们到处捕猎“金发野兽”的标本——例如，人们处心积虑地“改善”高贵的日尔曼人。可是，在这之后，这样一个被“改善”了的，被带入修道院的日尔曼人看上去怎么样呢？像一幅人的漫画，像一个怪胎，他成了“罪犯”，他蹲笼子里，他被关在十分可怕的观念之间……他躺在那里，有病，虚弱，对自己怀着敌意；充满对生命冲动的仇恨，充满对一切仍然强大幸福的事物的猜忌。
我何以断定日尔曼人高贵——与什么人相比而凸显其高贵呢？血液是何颜色？血液——人类的血液都是红色的，滚烫的，奔流的，有时甚至是沸腾的，例如1789年7月14日攻打巴士底狱的巴黎起义者的血液就是沸腾的……而高贵的血液和卑劣的血液尚各各有何特质、特色、特殊的气味呢？1793年1月21日，从路易十六头断处喷涌的鲜血，其与一个大盗身首异处飞溅的鲜血相比，同样刺鼻，同样污秽，同样令人恶心不止……中世纪有中世纪的账。教会有教会的账。试想我作为“金发野兽”之一，未被驯化或拒绝驯化或拼命反抗或歇斯底里——结果就由虚拟的“金发野兽”而蜕变为张牙舞爪的食人怪物。
我称许日尔曼人高贵，纯粹是一种浮浪的臆测，非但谈不上严谨，简直就是施放毒气而虐杀生灵……希腊的斯巴达人是清一色高贵者，他们远离庄稼而毫无排泄物的气味……而日尔曼人熙来攘往内中多属庸众即体内流着卑劣血液的政治野兽，他们是日尔曼人又不是日尔曼人——我作为一位受人久仰的语言学家竞被我自己的小小口误迫害得语无伦次……这极有可能缩小我头上的伟大光环，使之异化为遥远东土的紧箍咒……不过，此番我手中紧握的不是鎯头而是铁锤，当心！我恼羞成怒，气势汹汹，知道自己为何而来却不知道意欲何为——毕竟铁锤之柄并非权柄，亦非国柄，更绝非可以辖制一世之人的神秘之柄……然而，不论我如何大逆不道，仁慈的慷慨的上帝绝不与我计较分毫，我要什么就给什么，只消我开口就给。我要浑身披毛，上帝就立刻给金色的温暖的吉祥如意的满身粗毛，我要一头蹿回丛林去尽情尽性地展现一览无余的生命本能，上帝不是在我背脊上猛击一掌也不是在我屁股上狠踢一脚，而是让一阵狂风乌天黑地簇拥着我大获全胜班师回朝……我赶紧扔下手中铁锤，但因作恶过多作恶过久，我，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只能风风火火地崩裂，风风火火地聚敛……
望眼久盲，生机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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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学生问我，：今天是圣巴托罗缪之夜，请问老师有何话说？
我热辣辣地看了他一眼，又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稍后笑了笑以至于哈哈大笑以至于笑得地动山摇，轰隆隆地震塌了教室……
然则我站在疏离教学楼废墟三箭之远的菩提树下，心生疑惑：刚才向我发问的学生此时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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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近侧并无隐匿巨赃之深深洞穴，所以我无须获知芝麻开门之类的神奇咒语。
如果我获知遥远的某处有这样塞满珍宝的所在，则我深知并且确信我会怎样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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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分明活着，尚且有求必应。
我要欣赏生命本能最最充分的展示，此念乍起，上帝就立即让我看到：人的生命本能远非兽性毕露一语以蔽之。野蛮至极的猛虎全然不知凌迟碎剐究系何事，亦全然不知无边无际浩瀚血海会淹没一切生灵的栖息之地……我究竟看到了什么？我看到的是，不是……只有上帝透彻地知晓我为何语无伦次。
然则我对崩裂与聚敛有期无期，实早已了然于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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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八百六十二年春，我十七岁，在一篇题为《论命运与历史》的文章中大声疾呼：取消所有的社会形式……初生之犊何畏虎！吊睛白额猛虎尚且未放在眼里，何况区区一片喑哑嘈杂的喧嚣声！倘有好事者追问，这所有的社会形式谁来取消？如何取消？取消之后是怎样一幅阴森恐怖的景象？对不起，我无可奉告，恕不奉告，何必奉告。或许，瞬间的日全食蓦然心血来潮要持续九千年亦未可知。瞬间的总和即是永恒，永恒的碎片即是瞬间。雪花般的瞬间纷纷扬扬……洪水般的瞬间浩浩荡荡……火焰般的瞬间熏灼着一张张模糊的脸庞……一切皆有可能，谁知道呢！
然则有人指责我放荡不羁。
从《论命运与历史》起，二十八年倏忽过去。我笔耕不辍，著作等身，却命题多伪，立论无稽，语言乖戾，辞章狰狞……其后疯癫十一年，终于砸下最后一口气。
一千九百年秋，从那时起，竟已浮光掠影逝去一百一十四年，如同一个稍嫌冗长的噩梦……查拉图斯特拉，你在何处？哦，波斯的圣者自然隐居在高山之气浩然长存的所在……我心口如一，口说要奴隶，当真就在历史长河中游苦求压榨与杀戮奴隶之天下第一剑。
一个声音永远在朗诵《光明的彼岸》：
此岸一片混沌，长夜漫漫，空空荡荡。
彼岸是光明的所在，是宇宙中唯一有智慧生物的所在，是烟波淼淼生气勃勃的所在，是白云悠悠理性煌煌的所在，是血腥战乱趋向和平宁静的所在。
啊，到光明的彼岸去吧！
然而，我苦于崩裂与聚敛，长痛就是长痛……
上帝令我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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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能自救吗？如果理性连沧海一粟都救不了，又何谈拯救茫茫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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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在左，逻各斯在右——又何谈“失之交臂”而“永久绝缘”？
然则，我渴求不死！渴求永生！渴求那金光闪烁香气氤氲的环中之环！
所以，我不顾一切冲出重围而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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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不论死活，只要有口无底，即任我自由穿越自由往还自由灿烂——我之投影，我之胡髭，尤其是我之阴森森火燎燎的目光，若毒日头猖獗地射向人间的闪闪凶焰，将绝无人性地烤炙着未来诸世界奴隶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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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漉漉彩虹飘飞雪亮的雨丝——你如此慷慨散尽染血的珍宝，却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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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美人鱼们幻影融于泪淋淋的礁石，若有若无的金色一线兀自颤栗不已……
烟霞升空，即明即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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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之万千情丝截断于秀颈深深的血吻，隐约的乳峰雪白地一闪即逝，依稀的鱼尾迷失于深阔的血口……
夜太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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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淋淋权柄——乃靡菲斯特所私相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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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期之至高希望：激活我的千年王国。在这个莫须有的王国里，大多数人黑忽忽地涌入胭脂漫漶的火山口，少数展翼高翔者光闪闪地殁于翠羽纷纷的梦幻中……王国的碎片浮光掠影地回归混沌……惟其如此，我永远是引领世界轮回的那一颗舞之星。
这就是我的灵魂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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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漆漆的混沌世界——信之则有？不信之则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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