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春节前夕，重庆市巫山县一个叫做下庄村的地方，相比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预备过年的喜庆景象，云雾缭绕的广场显得有些冷清。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搬来六把空凳子，将它们摆放整齐，然后从裤兜里掏出六个柑橘，一一放在凳子上。
“今年柑橘大丰收咯。”他粗糙的手抚摸着水灵灵的柑橘，自言自语着：“家家户户都能好好过年了。”
正在这时，一个扛着摄像机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将设备调试好，看了一眼老人问道：“毛主任，另外六个人啥时候来？”
老人走过来，递给他一个柑橘，“尝尝，甜得很。”说完又慢悠悠走了过去，站在一排凳子中间说：“就这么拍吧。”
年轻人将一瓣柑橘丢进嘴里，有些迷糊地问：“这不是还差六个人嘛。”
老人没答话，将视线转向远处盘旋在崇山峻岭中如同巨龙一般的天路，喃喃说道：“他们已经到了。”
“到了？”年轻的摄影师看着老人身边的空凳子，又四处看了好几眼，愣是没见到有人出现。
老人叹了口气，接着说：“娃娃，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抬到半路咽气的病人
“村子像口井，共有万丈深，来回走一遭，眼花又头昏。”这是一首下庄村牙牙学语的儿童都会念的打油诗。自古以来，村里人想要出去，只能走挨着绝壁的羊肠小道，有时候还得在接近90度垂直的悬崖上攀爬，稍有不慎就会坠崖身亡。因此，村里人很少有机会走出大山。
毛相林是土生土长的下庄村人，14岁那年，他跟着父母去县城办事，有生以来第一次出了村。靠着一双腿走了整整一天半，他们一家总算来到巫山县。
县城远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好，全家人办完事肚子饿了想找个小饭馆吃饭都走了好久，最后终于在一家破破烂烂的天津饭馆落了座。
“这是啥东西？”毛相林看着面前一碗白花花的颗粒好奇问道。父亲笑着伸手刮了下他鼻梁，说道：“这是大米饭，吃吧，香得很。”
在村里，毛家每天的主食是玉米、红薯和洋芋，从来没见过米饭，他觉得好吃极了。
然而，白米饭给毛相林带来的幸福感仅持续了一小会儿，回家的路上，他的脚趾被磨出了血泡，好几次他坐在地上，看着这条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头的羊肠小道，难受得哭出声来。
“哭啥子？祖祖辈辈都是走这条路，你有啥不能走的？”父亲弯下腰正准备拉他起来，突然不远处来了两人，其中一人背上还趴着个人。
毛父看了一眼来人，有些吃惊：“钱娃子，你们这是怎么了？”被唤作钱娃子的男人哭丧着脸说道：“毛叔，我爹病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说这病得去县城里才能治。”
毛父一听，赶忙拉起毛相林给钱娃子让路，奈何这小道实在太过狭窄，背着父亲的钱娃子一个踉跄，险些滑入万丈深渊。
“小心些，没事吧。”幸好毛父手疾眼快，他转头对着钱娃子说：“快看看你爹有没有事？”
钱娃子着急忙慌凑近一看，只见钱老爹脸色铁青，身体看不出来有任何起伏。他把手指伸到父亲鼻子处，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跌倒在地，一张脸变得全无血色。
“毛叔，我爹没了。”话音刚落，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拉着毛父的手不停捶打自己胸口，“刚刚出来的时候，他还有气啊，都怪我，怪我走太慢了……”
站在一旁的毛相林呆若木鸡，慈祥的钱大爹不久前还给他做了一个陀螺，谁能想到，几天后，他死在前往县城医院的半道上。
这件事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以至于多年后还时常梦到这一场景。他不知道钱大爹的死应该怪什么，真的是钱娃子走得太慢，还是这条路实在太难走？
没有姑娘愿意嫁进来
1977年，毛相林成了村里的团支书，为了给庄稼人买尿素，他经常组织青壮年一起出村，靠人力把一袋袋重达四十多公斤的尿素背回村。
每次去县城见到年轻姑娘和恋人走在一起，小伙子们总是露出羡慕的表情。这些人和毛相林是从小玩到大的同伴，也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前几天老张家托人给他儿子说亲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沈庆富凑近毛相林，一脸神秘兮兮地说：“人家姑娘的爹一听要嫁来下庄村，直接放话说了，给多少彩礼都不愿意。”
毛相林笑了笑不接话。这么多年，家家户户粮食成熟想拿出卖一直运不出去，猪羊鸡鸭养大了赶不出山，凶险的地理环境像一道天然屏障将村子与外界隔绝开来，有点想法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外村的姑娘自然是不敢嫁进来的。
“这样也不是办法，咱们也得娶媳妇啊。”沈庆富与毛相林差不多大，一直很向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要不，我们也出去打工吧。”架不住连番游说，毛相林跟着几个年轻人到县城打工了。
短短三个月，就赚了三千多块，这让毛相林有些欣喜若狂。可没多久，毛家人就让村里的其他干部来县城喊他回去。母亲发了话，毛相林不敢不听，只能告别小伙伴，自己回了村。
那时候，他刚刚被推选为村主任，听到母亲让他带领大家过上好日子时，他摇了摇头：“妈，下庄村数百年来都与世隔绝，外人的人不想进来，里面的人拼了命想出去，你让我带着大家，怎么带？”
母亲将手中的碗重重砸在桌子上，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你这个主任，是咱们村民选出来的。没有办法，就去想办法。你去城里打工，这不是辜负大家的信任吗？”见儿子一言不发，她又接着问道：“你忘记你钱大爹是怎么死的了吗？”
此话一出，毛相林沉默了。当年钱娃子声泪俱下手足无措的模样又一次刺痛了他。他不想再经历村里人生了病无法就医死在路上的惨状，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要做什么才能打破现在的困境。
1997年，毛相林去县城开大会，听到曾经穷到连饭都吃不上的隔壁村，如今家家户户都盖起了小洋楼，他有了想去参观的念头。
毛相林跟着隔壁村的支书来到其中一户人家，看到从来没见过的家电，他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般充满好奇。“这是电视机，这个叫冰箱。”隔壁村领导一边走一边介绍着。
“啥是冰箱？”对方或许没想到，堂堂一村干部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只能耐着性子打开冰箱，一一介绍功能。
参观完隔壁村，站在一条笔直的马路上，毛相林出了神。同样都是贫困村，人家就能过上蒸蒸日上的好日子，下庄村啥时候能像他们一样？
“啪！”他一拍脑袋，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笔直大道，一个冲动的念头涌上心头。
立下军令状
从县城回来后，毛相林去找了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支书，老支书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听着这个年轻人兴奋地讲着自己的打算。
“小林，你这个想法我之前也尝试过。”等毛相林说完，老支书缓缓叹了口气：“但是没成功。”
“为啥呀？”毛相林深知老支书的本事，他有些意外，这世上怎么还有老支书都做不到的事情？
“要修路，得要钱，还得出人，最关键的是，咱们村自然条件太差了。哪怕你有人有钱，也不好修。”见老支书摇了摇头，毛相林接着说：“那咱们只能整体搬迁，离开大山！”
这个想法太过震撼，就连七十岁的老支书心里也没底，村民是否愿意离开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
两天后，下庄村召开了全体村民大会。毛相林整体搬迁的想法得到了年轻人的支持。沈庆富等青壮年当场表示，如果不离开大山，村里的小伙就永远别想娶上媳妇，然而，那些年老的村民听完后纷纷摇起了头。
“小毛，下庄村再穷，也是咱们几代人辛辛苦苦用汗水打造出来的，就这么放弃了，你舍得吗？”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家颤颤巍巍站起来说道：“我这把老骨头，想要走出大山是不可能了。真要走的话，你们年轻人走吧。”
“叔，我怎么可能丢下村里的老人。”毛相林看了眼刚刚还在积极表态的沈庆富等人，他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瞬间没了声音。
毛相林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既然大家不愿意走，那我还有一个办法！”
看着底下一脸狐疑议论纷纷的人群，他大声说道：“要致富先修路！就算用手抠，咱们也要在这悬崖峭壁上抠出一条路来！”
“说得容易，之前老支书也带我们修过路，不是也没成吗？”毛相林话音刚落，下面几个一心想外出打工的年轻人立马发出了质疑的声音。
“我今天就立下军令状！”毛相林语气坚定：“十年修不通，就用二十年，只要我活一天，就一定要修出一条路来！”
意外频发
为了打消村民的担忧，毛相林给大家细细算了一笔账，公路预计长达七八公里，就算每天只能修一米，花上二十年的时间也可以完成。“穷了几代人，总不能让子孙后代也跟着穷吧！”老支书一锤定音，接下来要解决的还是资金问题。
为了动员村民，毛相林带头卖猪卖粮，捐完了自己的所有积蓄，又让母亲拿出攒了一辈子的七百多元养老金。后来，每家每户挤出十多块钱，终于凑了四千多块启动资金。
1997年腊月，下庄村在绝壁之上开启了漫长的修路征途。相对平坦的地方要留着建房子种庄稼，他们只能选择一些坡度在70度以上的地方。有些村民看着深不见底的深渊，吓得手脚发抖。
毛相林二话不说，腰系吊绳爬在近乎垂直的山体上，用锄头和大锤开始凿路。那些还有些犹豫的村民见状，立马在生死状上按下手印，套上绳索跟着毛相林用最原始的方法一点点开凿前进。
高山绝壁无法住人，大家就在洞穴中落脚，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条件艰苦暂且不说，有时候，被炮震碎的石头出其不意地滑落下来，让不少人都受了伤。
1999年8月一天，毛相林的好友沈庆富在修路中，被滚落下来的石头重重砸中头部，掉下了悬崖。得知这个噩耗，毛相林呆住了。前几个小时，两人还在山洞里啃着红薯有说有笑，沈庆富还说，等路修好了，村里以后就再也不会有单身汉了。谁能想得到，第二天人就没了。
因为山体滑坡，村民们只能躲在山洞里，一直守到第二天早上，毛相林才带着人去崖底将沈庆富的遗体背上来。
大家来不及悲伤，收拾整理一番继续修路，签下生死状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清楚，只要是修路，都会死人，大家也都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然而，谁也想不到，意外再度发生时，距离沈庆富逝世仅过去两个月。
“主任！主任！”一个年轻小伙冲进山洞，对着刚刚坐下来休息的毛相林吼道：“会元哥掉下去了！”毛相林“噌”地一下站起来，拽着年轻人的肩膀问道：“谁？”
掉下去的人叫黄会元，是三个孩子的爸爸。早些年一直在外打工，听说毛相林组织大家修路，他毅然辞去了县城的工作回到村里。出事那天，他用钢钎撬动被放炮炸松的岩石时，突然被一块滚落的巨石砸中，来不及说一句话就从绝壁上掉了下去。
等毛相林带人找来时，他的身体躺在一片深谷中，冰冷异常。
送黄会元“回家”的时候，想到他垂垂老矣的父亲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毛相林尽管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人走到门口，还是不敢踏步进去。
好半晌，一个老人从屋内走了出来，见到担架上睡着一个人，上面还盖着白布，他险些没站稳。“坤家伯，你打我吧！”毛相林扶住老人，眼泪刷地流了下来：“都怪我，是我的错，我没照看好会元兄弟，你今天要打要骂，我都认了！”
然而，会元的父亲黄益坤，却说了一句令在场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话。
他扶着毛相林的肩膀，语气中满是浓浓的忧伤：“小毛啊，谢谢你。我没想到，你还能把会元的尸体弄回来。”看着老泪纵横的黄益坤，巨大的压力不断从毛相林心底往外冒。他第一次对修路这件事，产生了动摇。
“已经死了两个人了……”他摇着头像是自言自语：“我的决定是不是错的？”
黄益坤拉着他的手，对着默不作声的村民说道：“咱们这里，苦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出了个带着大家修路的村主任，难事苦事他都自己抢着上。虽然，我儿子今天死了，我也希望大家不要放弃，跟着毛主任再努力下，以后就再也不会受穷了。”
谁也没想到，在黄会元的遗体前，在毛相林陷入绝望之际，是刚刚失去儿子的黄益坤第一个站了出来。
毛相林抬眼看着老人，像是受到莫大鼓舞般，看向村民坚定说道：“同意继续修路的，请举手！”
那一刻，聚集在此的男女老少纷纷将手举了起来。
“必须修，再困难也要修，不修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人？”
“是啊，主任，你千万别放弃啊！”
毛相林含着泪，看着一张张疲惫的脸庞。那一刻，他想得很清楚，哪怕自己中途死了，这条路也得继续凿下去！
后来，又有4名村民陆续倒在修路途中，全村人忍着疼擦干眼泪继续走向工地。2004年4月，历时整整七年时光，一条长达8公里的天路蜿蜒伸向山外。从村子到县城，再也不需要三天时间，坐汽车一个半小时就能达到。
下庄村几代人的梦想，终成现实。
通往外面世界的路有了，可村民们还急需一条摆脱贫困的致富路。为此，毛相林可谓是想尽了办法。
六把凳子的故事
“后来我外出考察，请教专家，带着村民种西瓜种柑橘，2015年，我们终于摆脱了贫困。”毛相林指着附近的一栋栋民宿对年轻的摄影师说道：“再后来，就是你看到的乡村旅游产业。”
摄影师看着远处用血肉之躯建成的天路，想到毛相林刚刚的故事，一时之间感动得热泪盈眶。他转头看向那六把空凳子，哽咽的语气中带着些许不确定：“难道是……？”
毛相林苦涩一笑：“你猜得没错，这六把凳子就是给牺牲在修路途中的兄弟们准备的。”他站在凳子中间，对着摄像机说道：“会元兄弟，庆富兄弟，村里种的柑橘大丰收，很甜，你们尝尝。还有，马上要过年了，咱们一起合个影。”
摄影师含着泪，拍下了这张特殊的合照。
自打天路修好的那天起，当代“愚公”毛相林的感人事迹就传遍了华夏大地。2019年9月，他入选“中国好人榜”，2021年2月，他被评为“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并被授予“全国脱贫攻坚楷模”荣誉称号。
参考资料：
央视新闻：毛相林和六把空椅子合影，背后故事太震撼
新华网：《故事里的中国》致敬当代“愚公”毛相林
中国组织人事报：毛相林 “天坑”里的引路人
潇湘晨报：敢向绝壁要“天路”——当代“愚公”毛相林
新京报：毛相林：从前想让乡亲走出去，现在欢迎大家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