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才16岁,就怕父母成失独老人,写下遗书逼他们再生一个丨医院奇闻录17



大家好,我是陈拙。 过去的小孩都被这样开过玩笑:你爸妈再生一个,就不要你了。 然而网上有帮十多岁的小孩,他们组成“反二胎联盟”,要是被开这种玩笑,标准回复就是:要生二胎,一尸两命。 随着生育政策松动,群里成员交流最多的,就是不让父母生二胎的技巧:威胁自杀,投放堕胎药,吵架时推一把让母亲流产。 十几岁的孩子,除了表达自己的主张,还有了执行主张的行动力。 在今天的故事里,有一个16岁的男孩,他的心智已经非常成熟,可为了让父母给自己生个妹妹,他用出了极端手段——写下一封遗书。

2012年9月清晨,住院部,我第一次见到那个背着吉他的男生。
 
我跟他打招呼,他回了一个露八颗牙的标准微笑,“护士姐姐好!”
 
奇怪的是,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硬生生往下撇嘴角,一副不爽的表情。
 
这小男生年纪不大,让我想起《流星花园》里的花泽类:眉眼清秀,却是一副硬拽拽的样子,好像球场上正准备三分投篮,却被上课铃拉回教室那样子。
我忍不住偷偷在心里称呼他“阿泽”。
 
但阿泽走路的样子一瞬间把我点醒:住进这里的人都是病人。
 
他划着不怎么协调的顺拐步伐走进了病房。父母紧紧跟在他身后,怕他随时会摔倒。
 
阿泽妈妈告诉我,13岁时,刚上初一的阿泽发现自己手指有点不听使唤,她带阿泽上医院一检查,发现了颅内占位,诊断为脑胶质母细胞瘤。
 
这是一种预后差又极易复发的恶性肿瘤,平均生存期仅为14个月。
 
阿泽的妈妈递给我一叠厚厚的就诊记录:从国内顶尖医院到大洋彼岸的医疗机构,从中文到英文,一应俱全。
 
每页纸翻起来都哗哗作响,像钞票正刷刷划过数钞机。看得出,阿泽家境不错,父母极尽所能想治愈他。
 
最近,阿泽发现自己又提不动笔了,而且症状比之前还要严重,走起路像方向盘失灵的汽车,总朝一边拐。
 
复查结果显示,阿泽脑内的肿瘤原位复发。
 
这个消息犹如重磅炸弹,把阿泽家的希望炸碎。尤其是少年阿泽,他手术没哭,放疗化疗没哭,拿到磁共振报告时,一下就哭了。
 
 “活下去”对阿泽来说更难了。
 
阿泽父母准备好了百万存款,想再带儿子去国外看一次,阿泽不肯;说要回家,阿泽也不肯。
 
我听说,阿泽最后拿着自己的病例,默默翻了两天两夜,然后告诉父母,一定要来我们这家当地的医院,其他任何方案免谈。
 
没人知道,这个少年心里是什么盘算。

 
阿泽到底看上了我们这里啥,一直到住院,他的父母都没问出来。
 
最后他们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儿子危在旦夕,却铁了心要在一个小医院安营扎寨。
 
其实我能看出来,阿泽父母对此很不满意,毕竟他们家境非常好,完全可以负担更好的治疗条件。
 
阿泽父母是做外贸生意的,总是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来到医院,他们直接奔向神经外科 VIP病房:全套家具家电、电动病床、原木陪客床、定制寝具、配套沙发、落地窗。与其说是贵宾房,不如说是高档公寓。
 
房好,价钱也好,单日价格500元,月租就是15000元。
 
因为价格的问题,这间病房时常空着。这对中年夫妻仅仅进病房看了3分钟,就大手一挥,VIP病房开张。
 
有没有钱,对于看病来说很关键,我暗暗替这家子庆幸。
 
但很快,我就发现这家人都有点怪。
 
好几次我下班的时候,撞见阿泽父亲在路边停好他的大奔驰,钻进附近的民工排档。
 
我之前在那家踩过雷,那里的米饭会掺着隔夜的卖,菜又油又咸,硬要说优点就俩:量大、便宜。
 
阿泽父亲一身笔挺西装,戴着块大金表,每次都是打一份全素套餐,5块钱,挤在一众背心汗衫迷彩服的民工里快速解决,最后仔细地擦净嘴巴,扮出一副酒足饭饱的模样,走进医院大门。
 
我起初没在意,以为他只是赶时间,在吃上不讲究。
 
但接下来我发现,阿泽母亲的行为更可疑:白天拎着一只香奈儿包包走来走去,化着精致妆容一副随时要出席宴会的贵妇模样,晚上却趁着阿泽睡着了,爬起来躲进护士站做手工活,给一大堆商品做包装。
 
一打听才知道,如今外贸生意难做,货款拖欠已成常态,阿泽父母的工厂资金链断裂,厂子难以为继,可维持工厂运转需要钱,阿泽看病也需要钱,夫妻俩只能咬着牙死撑,私底下恨不得一毛钱掰成两半花。
 
香车宝马既是为了生意场上装点门面,也是不想让阿泽起疑。夫妻俩商量好了,儿子面前绝不能露怯:钱,你随便花;卡,你随便刷;旅游,想去哪?好吃的,要哪家?
 
在儿子醒来后的每分每秒,这对夫妻都在称职地扮演着过去的形象,甚至特意装作一副土豪的样子。
 
但阿泽母亲告诉我,为了给儿子争取时间,这些年攒下的家业已经消耗一空。从治病开始,就已经卖了3处房产,如今手里所剩的筹码不多了。
 

 
阿泽才住院没多久,我就发现,他对父母为自己做的那些事,要么不知道,要么根本不在意。
 
他似乎对一切都不满意,天天和父母闹情绪:不吃药不打针不检查,处处和父母对着干。任凭父母如何好脾气地哄,他也不答话,自顾自地看书,书页翻得哗哗响,把病房里的气氛搅地躁动不安。
 
小护士总对我咬耳朵,“帅是帅,脾气不好也不可爱!”
 
时间一长,阿泽的性子越来越孤僻。
 
那天,妈妈怕阿泽寂寞,特意挨家挨户上门请同学过来。结果同学们到了,却被他拒之门外。几个孩子围在病房门口小声地喊,房里的他一声不吭。
 
阿泽妈妈只能一边点头哈腰跟同学家长们道歉,转头还要哄阿泽,“都是妈妈不好,没照顾好你”。
 
即便如此,阿泽母亲还是没有怨言,她觉得儿子只是暂时心情不好,还总跟我强调,“这孩子心细,特体贴懂事。”
 
我看她讲起自己的儿子,脸上总有一股骄傲的神情:“之前治了两年,无论有多难多疼,我儿子都忍着一声不吭,就是不想让我难受。”
 
我觉得阿泽妈妈对儿子的印象也太跑偏了,这能是那个成天在病房瞎闹的阿泽吗?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个乖巧懂事的阿泽哪去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开始暗暗观察,果然发现了异样。
 
例如每日晨间护理,他虽然冷着脸,但总会帮我们护士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查房的时候,他在会站起来打招呼,再故意绷着一张苦瓜脸;自己都走得磕磕绊绊了,还会帮病区里上了年纪的病人拿东西。
 
最拧巴的,莫过于他常常笑着发现不对头,又匆忙换回那副冷脸。
 
很快,我从他这些怪异的举动里,找到了一个规律:只要父母在场,他一定是熊孩子附身,摆出一副无赖相来刺激父母。但等到父母一离开,他就恢复正常。
 
而且,如果当场没刺激到父母,反而被宽容的话,阿泽就很不开心,好像受了挫折。
 
我悄悄告诉护士长,阿泽是个藏着事儿的孩子,大家等着看吧。
 
就在我觉得已经摸透了阿泽的小心思时,他却憋了个“大招”。
 
那天早晨,我刚换好衣服准备上班,病房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哭声,锐利得像把剪刀,划破了病区里安静的空气。
 
我凝声一听,拖着抢救车就往病房冲,那是阿泽妈妈的声音。
 

 
护士们纷纷冲向病房,生怕是阿泽病情突变,不敢耽搁一分一秒。
 
结果到了病房,发现阿泽好端端的,手上攥着一支笔和一个本子。
 
地上满是细碎的纸片,阿泽妈妈坐在地上大哭,阿泽爸爸则两手颤抖地杵在正中,一边撕扯着本子,一边语不成调地咆哮着,“我让你写!让你写!”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话,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向地面。
 
那些撕碎的纸片上,我注意到两个字:遗书。

 
小护士们拥着阿泽父母离开病房冷静一下,我这才感觉到刚刚跑过来时的一身冷汗。
 
老远还飘来阿泽妈妈的哭声,我站在病房里,瞥见旁边的阿泽一副吓坏了的模样。
 
我拍拍胸口定了定神,问他,“你是成心的对吧?你住进来以后成天和你爸妈对着干,就是为了惹他们生气,这回你的目标真的达成了,恭喜。”
 
阿泽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死紧死紧地,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还小声地哭了起来,“怎么办,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
 
眼前这个少年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一招有多大的破坏性。
 
我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阿泽啊,你爸爸妈妈哭得多伤心啊,你真的希望他们这么伤心吗?”
 
阿泽红着一张脸,摇了摇头,“姐姐,我去道歉行不行?”
 
看他知道自己错了,我一瞬间“原形毕露”,凶巴巴地展开他的手掌,抄起桌上的尺子敲在他手心上,“玩大了吧?收拾不了了吧?”
 
尺子打在手上,啪地一声脆响,吓得阿泽一哆嗦。
 
我接着揍,“你装什么坏孩子啊,演那么差!还写遗书呢,你有啥遗产?你玩这么大,到底想怎样?”
 
我一条一条数他的罪状,阿泽瑟缩着脑袋一声不吭。
 
“新仇旧恨”都报完了,我才得意洋洋地告诉他,“姐姐这把尺子,上打昏君,下斩佞臣,中间教训熊孩子,以后可不许犯浑了啊!”
 
阿泽乖乖地点头,表示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再不胡闹了。
 
但阿泽反问我:“姐姐,你知道我这两年花了多少钱吗?”
 
阿泽说,自己看过账单,也查了很多资料,知道这病治不好,干脆不配合治疗了。父母只要厌恶自己,就不用再做无用功了。“我都知道的,爸爸还要养活厂里的工人,我能少花一点是一点。”
 
这对父母在儿子面前装大款,儿子则扮演不良少年,我不由得感慨,真是一家人啊。
 
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坦率好像很难。
 
我以为,只要跟阿泽把话说开了,事情就到此为止。没成想,这个少年的心事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那段时间我正怀着宝宝,干不了重活,护士长就发话,让我多陪陪阿泽。
 
也许是不打不相识,少年被揍了以后,总是围着我打转,喊我姐姐。我也很开心多了这么一个帅气的弟弟。
 
阿泽特别爱热闹,自从恢复和兄弟们的邦交之后,病房里总能听见阵阵少年的爽朗笑声。
 
有时阿泽也会直接拎着吉他,闯进护士站,坐在椅子上现场卖艺。或者替护士姐姐们抄写病历,铁画银钩的瘦金体,颇见功底。
 
这个孩子总能想办法把场子撑得热热闹闹,但我总觉得他有心事。
 
我观察了好几次,发现他和喜欢的小女生见面过后,总是一副沉重的模样,好像在考虑什么大问题。
 
其实我心里也有疑问:为什么他既不出国救治,也不愿意回家,非在一个小医院空耗着?
 
阿泽爸爸不止一次地说过,他存了笔钱,可以再次出国寻求更好的治疗。但阿泽的态度特别坚决,没得谈。
 
面对我的问题,阿泽掏出了一张卡,他偷偷告诉我,“里面有200多万,是我的‘救命钱’。”
 
阿泽父亲为了让儿子安心,早早存了一张卡给他。
 
“平时治疗和日常花销再大,爸爸都不会动这张卡,都是先卖房子。”阿泽眼见着家里的房子一套接一套卖了,“安心卡”拿的越发不是滋味。
 
一旦谈到家庭,阿泽就有一种超出年龄的成熟和懂事。
 
我好想把这些话转述给阿泽的爸妈听,但是我和阿泽有君子约定:我是他的树洞,得替他保守秘密。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家呢?”很多绝症病人都会选择在家度过生命的最后阶段。
 
“我不能死在家里啊,”阿泽用一种嫌弃的眼神看着我。
 
“姐姐你好笨哦,我治又治不好,万一死在家里,我家就成凶宅了!以后都不值钱了!”他为自己的深思熟虑洋洋得意。
 
我看着这个把一切安排妥妥当当的少年,只觉得命运特别残酷,还残酷得特别认真。
 
陪伴阿泽的那些天,他的身体正在慢慢衰弱,而我的肚子却在一天天显怀。那时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怀里的新生命,会让阿泽在人生困局里,执着地下出最后一步棋。
 

 
那是我换上孕妇服的第一天,阿泽惊讶地张大了嘴,“你有小宝宝了?不是胖了吗?人家孕妇都是小心地挺着肚子,你怎么跑得跟飞毛腿似的?”
 
我不知道该难过,还是该挺下肚子验明正身,最后想了想,抓住他的手贴在肚子上,“你可不许说姐姐的坏话,小宝宝听着呢。来,跟他打个招呼。”
 
阿泽用手贴着我的肚子,感受一个小生命正在使劲折腾,嘴巴张得更大了。
 
“姐姐!你疼不疼?他就这么在肚子里翻来翻去的吗?真好玩!”阿泽一边问,一边好奇地屈起指头在我肚子上四处敲敲,就像一只啄木鸟。

 
阿泽妈妈在一旁准备阻止,我笑了笑表示不介意。
 
这个16岁少年,可能是第一次感受到一个小生命的存在。
 
我对阿泽说:“你也是这么长大的啊,每个小宝宝都是在妈妈肚子里揣上十个月,从花生豆大小一点点长出小手,小脚,最后变成你这么大的熊孩子的。”
 
听见我又提“熊孩子”,阿泽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难怪我怎么捣乱爸爸妈妈都不生气呢!”
 
阿泽像是想到了什么,扭头去看妈妈。
 
“妈妈你当时也是这样的吗?”他似乎是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妈妈当年怀他时的影子。
 
一瞬间,他的眼睛亮亮的。
 
他后来悄悄附在我耳边说:“原先我知道自己会死的,我怕他们难过,就想着犯点儿错误让他们讨厌我,这样我走的时候,他们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我懂,我当然懂。只是一个少年这么单纯的心思,有时还真让人招架不住。
 
“以前我觉得爸妈无所不能,什么都能办到,后来我生病了,看见过妈妈偷偷哭,也看见过爸爸站在门外一支烟接着一支烟抽,我才发现,原来他们也有脆弱的时候。”
 
阿泽陷入了自言自语,他反复说着,“我脆弱时有他们撑着,他们脆弱时我必须强大起来,变成他们的支柱。”
 
阿泽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决定,在自己离开之前,为父母们找到新的“支柱”。
 

 
那次谈话过后,阿泽就变得神神叨叨的,总爱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姐姐,你是独生子女吧,孤独不孤独,寂寞不寂寞?”
 
看我点头,他又紧接着抛出问题,“独生子女的父母——如果他们的孩子不在了,他们孤独不孤独,寂寞不寂寞?”
 
我三两下就被阿泽绕晕了。他成日在病区里晃荡,估计是看多了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老人,有感而发了。
 
可阿泽却非常严肃,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他最近看到一则新闻——失独家庭。
 
他自己百度了很多“失独家庭”相关的资料,还去查了这方面的政策,最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政策再多,政府也不管发孩子,我得让我爸妈生个妹妹!”
 
他摆事实讲道理,一口气说了好几个理由。“你看,我现在动不动就头疼,走路都走不出个直线,说不定过两天就得瞎,然后一命呜呼,我爸妈怎么办?我死了以后,他们怎么安度晚年?老了会不会上敬老院?”
 
阿泽缩了缩脖子又补上一句,“想想都觉得可怕!”
 
他决定跟父母谈谈。
 
他把父母叫进病房,关上了门。
 
我在护士站里静静等待着——
 
阿泽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从门那头传来,像在发毒誓,很响,很坚决,“这是不可能的!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之前就你一个,之后也就你一个!你现在想这些,是不是想气死我们?”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在阿泽面前,这个曾经无所不能的父亲,第一次慌了。
 
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我都能感受到阿泽爸妈的坚决。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从这夫妻俩硬是将儿子原本短短一年的生存期,努力拉长了一倍多,就能感受到:他们没想过给自己留后路。或者说,他们不容许自己去想。
 
我强迫自己也不去想,此时此刻的病房里,阿泽的表情。
 

 
阿泽的提议就像一个诅咒,成了他和父母之间的禁区。每每被提及,都会让那间小小的病房房门紧闭。
 
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阿泽实在难受了,就会气鼓鼓地找我吐槽,像只炸着刺的河豚。
 
“姐姐,这明明是一个好办法啊!我活不了几天了,可人总要朝前看嘛!”
 
“姐姐,我爸爸妈妈这么大年纪了,现在再不想生小孩的事,以后怕是生不出来了,到时候我又不在了,他们怎么办?”
 
“姐姐,你知道吗,我为什么不肯回家去?因为我怕我万一在家里死掉了,以后爸爸妈妈真有了小妹妹,妹妹会害怕我的房间,不敢进去……”
 
我惊讶于这个16岁少年心里揣了这么多事,还每一件都不轻。
 
虽然我当面把阿泽打击得不轻,但背地里我总想帮帮他,除了时不时教他一些劝服父母的“话术”,碰到阿泽妈妈的时候,我也会装作不经意地样子旁敲侧击一下。
 
渐渐地,话题传到了我这里,阿泽妈妈跑来护士站,主动聊起儿子让人头疼的提议,忧心忡忡,“你说阿泽现在想这些事,是不是想放弃了啊?”
 
我赶紧宽慰这个爱子心切的母亲,“阿泽这么积极主动地想办法,正说明他心里还有念想,没有放弃自己。”
 
阿泽妈妈略微点点头,脸上的表情还是很犹豫,“我现在的目标就是陪着儿子,怎么能分心想二胎呢?而且我要是表现出这种想法,阿泽会不会觉得我想放弃他?”
 
我劝慰了她好一会儿,一家人最不该计较这些。阿泽是个心胸开阔的好孩子,大人们应该认真考虑这个问题,至少让儿子放心。
 
也许都是做母亲的人,我的劝说让阿泽妈妈的表情稍稍缓和,她答应再和阿泽爸爸说说。
 

 
过了一阵子,阿泽没再和我聊过劝父母生二胎的事。
 
我猜想,八成是少年郎有了新策略,不告诉我。
 
他开始提前熟悉角色,操着做哥哥的心了。
 
有时跟我出去看到路过的小女孩,阿泽就会说:“我妹妹将来也要穿这样的裙子,一定很好看。”还跟我预约,“姐姐,等你的孩子出生了,我要当你孩子的哥哥。”
 
我告诉他辈分错了,你得当叔叔。他一脸神气,好像已经当上了哥哥。
 
我还观察到一个好现象:阿泽的病房不怎么关门了,一家人一起聊天的时间多了很多。
 
阿泽妈妈会时不时带着笑抱怨一句,“我生你一个都累死了,再生一个我可不干!”
 
阿泽的胆子也越来越肥,不光安排好了要生二胎,还给爸爸妈妈提出了“指导性意见”——“一定是妹妹!”
 
他当着父母的面,跟我商量将来的妹妹要叫什么名字,还说妹妹的名字要跟自己特别配才行。
 
每到这时,阿泽妈妈就会点点阿泽的小脑袋说:“我怀胎十月费老半天劲,名字还得让你做主?”
 
看着这一家人如释重负的样子,我知道,阿泽可以放心了。
 
做阿泽的专职陪聊其实很愉快,但陪聊的时光也非常难熬,因为我会第一时间看到阿泽病情的进展——
 
那个曾经能写一手好字的小帅哥现在没法握笔了,雷打不动的练字时间被迫停止。
 
他的眼睛开始重影,走直线会偏移,一块糕点递给他都不能准确地放进嘴里。
 
突然来袭的头疼会让他蒙起脑袋闷声不响。头疼的次数和频率也多了起来,降颅压的药从一天1次增加到了一天4次。
 
当初的阿泽有多美好,现在的阿泽就有多糟糕。并且我和他都明白:这种糟糕一旦开始,就不会回转。
 
你会心疼这个一声不吭的少年,也会谴责自己目睹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阿泽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他笑笑说:“姐姐,说不定再过些时候,我会看不见东西,还会出现吞咽困难。唉,我好惨啊。”他自我调侃着,三言两语就将这个疾病最后阶段的症状说得明明白白。
 
他对自己的结局了如指掌,清醒得可怕,又懂事得吓人。
 
“你挺有勇气的啊,还敢掐指算自己能活几天,要我才不呢,先哭几天再说。”我试着调节气氛。
 
少年得意地昂着头,“姐姐你多陪陪我吧,我爸爸妈妈看我这副鬼样子,会哭的。”
 
我很愧疚,觉得自己如此消沉,还要这个16岁的小鬼头来安慰。这对他不多的时间来说是一种浪费。
 
我答应他,不仅要帮他达成心愿,还要陪他开心地度过剩下的每一天。
 
那段时间,我和阿泽最关心的,就是太阳升起来以后,我们今天要干什么。
 
在阳光照射的病房里,他喜欢学电视剧里金三顺的口气跟我宣言:“去爱吧,就像不曾受过伤一样。跳舞吧,就像没有人欣赏一样,唱歌吧,就像没有人聆听一样,干活吧,像不需要钱一样。”
 

 
天气多好,也总是有日暮西垂的时候。
 
渐渐地,阿泽的颅内压增高到甘露醇也不能控制了,他总是躺着跟我念叨:“姐姐,唐僧又开始念紧箍咒了。”
 
我说你要是疼,可以摸姐姐的小宝宝。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又放下,说:“不行啊,头太疼了,我怕我手劲儿大,一不小心碰疼了姐姐。”
 
他头疼的时候,父母总是抱着他,陪着他,一遍遍地抚摸着他,希望能帮他缓解一点。他缓过来了就会说:“姐姐,我们来唱首歌吧。”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俩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五月天,从《温柔》到《倔强》再到《突然好想你》。
 
科室里谁都知道,我是绝不开口唱歌的人,因为跑调跑得着实吓人。但面对阿泽的请求,我没法拒绝。
 
“就唱《温柔》,那首好听,我陪你一起唱。”
 
“走在风中今天阳光忽然好温柔,天的温柔地的温柔像你抱着我……”刚开始阿泽起个头,我轻轻地和,唱着唱着就变成了我的独唱。
 
我发现阿泽没了声音,一眼看过去,原来是他的力气跟不上了。即便如此,他依然抬起手,勉强为我打着拍子。
 
阿泽父母可能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这个场景,一家人默默地帮儿子打理着日常生活,头疼的时候冷静地询问要不要吃止疼药,或者要不要用甘露醇。等阿泽头不疼了,他俩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谈天说地,还时不时地调侃起阿泽小时候的糗事。
 
这时候的病房,笑声比往常还要多。
 
阿泽的妈妈曾经私底下告诉我,陪伴阿泽治疗的这两年,她因为看过极少数生存期超过5年的病友而心生羡慕,也因为看过这个星期还计划着手术,下个星期就离开的病友而感到幸运。
 
一路同行过来的病友,三三两两都在术后一年左右的时光里离去,阿泽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我觉得难过,又觉得幸运,至少我儿子多陪了我那么久。”阿泽妈妈说。
 
这一家人,总是在关键时刻活得分外清醒,又分外努力。
 

 
很快,阿泽的生命开始数倒计时了。
 
肿瘤剥夺了阿泽的意识,他一句话说得含含糊糊,我弓起身子凑近使劲听。
 
阿泽一字一顿地说:“姐姐,对不起,我再也没法和你一起唱歌了。”
 
我告诉他没关系,“姐姐唱给你听就好了。”
 
阿泽父母彻底将家里的生意搁置,每时每刻都陪在阿泽的身边。我不再长时间呆在阿泽的病房里,把最后的时光都留给这一家三口。
 
阿泽持续高热,呼吸变得急迫,所有指标都显示,肿瘤像潮水一样蔓延开来,破坏了阿泽的大脑。
 
再过两三天就是圣诞节了,我月初时给阿泽准备了好看的帽子和围巾作为圣诞礼物,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送。
 
我趁着记录生命体征的时候,拉起阿泽的手,悄悄说:“阿泽啊,你可要争气,至少陪姐姐把圣诞节过了,姐姐给你准备了礼物呢!”
 
阿泽就那样静静地躺着,用力地呼吸着,给不了我一点儿回应。
 
2012年12月25日圣诞节,大晴天。阿泽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
 
我知道,这个圣诞夜,阿泽就要划着他生命里最后一根火柴了。
 
他深深地,慢慢地呼吸着,头一点一点,我陪在旁边,看着心跳从140逐渐下降到110,再慢慢到了80,眨一眨眼,就断崖似的下降到20,直至一条没有太多波动的线。
 
我替他拉出了心电图,上面准确地记录着阿泽离开的时间。那条线,像他渐渐走远的背影。
 
他走完了一生,有点短暂的一生。
 
我替他拔掉身上所有的东西,给他戴上我送的帽子和围巾,阿泽又回归了初次见面时那个酷酷的“花泽类”。
 
我轻轻地拉起阿泽仍有余温的手,放在我的肚子上,说:“阿泽,跟姐姐说再见,也跟宝宝说再见了。”
 
我一直看着工作人员离开病房,迈入电梯间,离开我的视线。
 
我原本以为我会哭出来,为这个无端闯入我生命的少年。但是眼睛干干的,我摸了摸脸,一点儿泪痕也没有。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再回忆起他,我的欢乐远多于遗憾。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面依旧有他的吉他,他的毛笔,他的青草地。
 
我忽然想起了阿泽曾经在许愿卡上一笔一划写下的字: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
 
那是一手好看的瘦金体。
 

 
时光过得很快,快到我几乎忘记我曾经肆无忌惮地唱过那么多歌,就为了搏一个少年一笑。
 
我只是默默地希望,他们能过上阿泽想看到的那种生活。
 
这个城市说大不大,时隔多年,我竟然在街上碰见了阿泽的母亲,她一脸慈爱地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说:“叫姐姐。”
 
我一瞬就笑开了。女孩的眼睛和阿泽好像。
 
我无需开口多问,这些年阿泽一家一定过得很幸福,就像阿泽想的那样。我甚至笃定女孩的名字是什么,因为那是我和阿泽商量过的名字。
 
我和阿泽妈妈相视而笑,然后互相告别。


我在公号里聊过王小帅的电影《地久天长》,他讲了一个失独家庭的故事,发生在特殊的年代——那时,刚刚开始计划生育政策。 很多有关失独的书籍和电影,也都在描述那个时期。过去我们谈论失独,更多的是在谈论计划生育。 而发生在今天的失独,它是一种沉重的心理创伤。失去孩子,父母比起去怪命运,更多的是怪自己——我是不是没有把孩子照顾好?我是不是造了什么孽? 一些资料显示,有近两成失独家庭的父母,会因为孩子的离开出现感情问题,甚至离婚。60%以上的失独父母患有不同程度的抑郁症。这当中,有一半以上出现自杀倾向。他们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活的太久了。 我不知道阿泽是不是也翻到了这些资料,但他在做的每件事都是在告诉父母——这不是谁的错。 阿泽安慰了父母,我却觉得,他做到的不止于此。 每当一个对我们很重要的人离开,我们都会受到这样的安慰:他在的话,一定只希望你过得好。 但这样的安慰很无力,因为没人能替离开的人说话。但阿泽就是那个离开的人,他最后日子里的每一天,都是在告诉别人:我希望你过的好。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渣渣盔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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