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资治通鉴》汉纪 孝献皇帝 建安十六年 公元211年
董昭言于曹操曰:“自古以来,人臣匡世,未有今日之功;有今日之功,未有久处人臣之势者也。今明公耻有惭德,乐保名节。然处大臣之势,使人以大事疑己,诚不可不重虑也。”
乃与列侯诸将议,以丞相宜进爵国公,九锡备物,以彰殊勋。
荀彧以为:“曹公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操由是不悦。
及击孙权,表请彧劳军于谯,因辄留彧,以侍中、光禄大夫、持节、参丞相军事。操军向濡须,彧以疾留寿春,饮药而卒。
彧行义修整而有智谋,好推贤进士,故时人皆惜之。
【译文】董昭对曹操说:“自古以来,人臣匡扶社稷,从没人功业大过您;有您今天功业的人,不会久居为臣属。
现在,您耻于行事有缺点而内愧于心,乐于保持名节。然而您处在大臣的地位,使人因这件事时刻怀疑您,实在不能不多加考虑。”
于是,董昭与列侯及诸将商议,认为丞相曹操应该进爵为国公,应由皇帝赐给他九锡以彰殊功。
荀彧认为:“曹操当初是为了拯救国家、安定天下而发起义兵的,君子应以德爱人,秉承忠贞的真心,严守谦退的实意,不应当赐爵国公。”
曹操因此很不高兴。
到东征孙权时,曹操上表请求献帝派荀彧到谯县来慰问军队,荀彧到后,曹操借机留下他,以侍中、光禄大夫的身份,持符节、参预丞相府军事。
曹操大军向濡须口进发,荀彧因病留在寿春,服毒而死。荀彧品德高尚,行为端正,而且有智谋,喜好推举贤能的人才,因此,时人对他的去世都很惋惜。
【解析】荀淑是荀彧的祖父,荀彧是荀子的十三世孙。
《后汉书》:荀淑字季和,颍川颍阴人,荀卿十一世孙也。
荀彧坚持以汉为尊,其原因并非真的愚忠于汉室,如果真的愚忠于汉室,当初天下大乱,荀彧应该去追随献帝才对。
但荀彧却先追随袁绍,而后选择曹操。可见,荀彧是知道汉朝气数已尽,袁绍或者曹操才是全村的希望的。
退一万步讲,荀彧真要匡扶汉室,衣带诏事件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当初衣带诏怎么没见他署名?
所以我说,荀彧并非真心要去尊汉,换句话说,尊汉只是手段,并不是目的。那么,荀彧的目的是什么呢?我以为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不想当狗
荀彧是荀子的后代,系出名门,望加四海。像荀彧这样的人,偶像包袱是很重的,荀家世受汉恩,要荀彧跪汉献帝他能跪得下去,可要荀彧跪曹操,那就跪不下去了。
为啥?因为从191年以来,到现在的公元211年,20年来,曹操都拿荀彧当合作伙伴,大家不是人身依附关系,而是同为汉官。
而且因为荀彧在士族中的威望以及其自身的能力,曹操又把荀彧捧得极高,可以说荀彧在和曹操起矛盾之前,从来就没受过委屈。
20年来,荀彧和曹操打交道都是平等关系,甚至曹操有求于荀彧还要可刻意让着他,现在突然说以后要向曹操跪拜了,这落差,没几个人能接受。
特别是荀彧这样的名门之后,自然要有名门的风骨,往往就是腿脚不利索,这一跪要是跪下去了,还不被人戳脊梁骨?
所以,荀彧不肯尊曹,原因就在这里,这不符合荀彧的人设,以及二十年以来的生活惯性,荀彧要是跪了下去,一切荣誉都崩塌了,此后就是曹家的一条狗。
为了不当狗,荀彧必须保持名门的风骨,必须尊汉,因为不尊汉就要尊曹了,尊曹就意味着当狗。
名门世家如曲阜孔氏、颍川荀氏,并非都是当狗的奴才身子;只是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强权之下,不想当狗的都像荀彧这样不得不去死,所以留下的自然就是想当狗的。
比如说颍川荀氏也是一样,荀彧不想摧眉折腰事权贵,但挡不住儿子想,比如说荀彧的六子荀顗(yǐ),直接就从魏官摇身一变成了西晋开国元勋。
二、渐行渐远
除了不想当狗的问题,荀彧还有一个和曹操渐行渐远的问题,这个分水岭就在官渡之战。
官渡之战前,曹操定都颍川郡的许昌,颍川成为了帝都,一时之间星汉灿烂,蓬荜生辉。
项王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曹操将皇城设立在许昌,可以说是以荀彧为首的颍川系士族的高光时刻。
于野,许昌成为帝都,就意味着荀彧的家乡一跃成了全国性的政治经济文化集散中心。
颍川成了帝王乡,就意味着人口与资源的虹吸,就意味着不动产的升值,就意味着就业的增加,总的来说随着曹操迁都许昌,颍川人民一下子成了北京户口,由内到外的身心舒畅。
而这,他们都会算到以荀彧为首的颍川士子的身上,毕竟没有荀彧一干人等的影响,许昌成不了帝都。
于朝,曹操背书下的文官体系以荀彧马首是瞻,颍川士子各个把持要职,以至于山东的狂生祢衡揣着名片前往许昌谋求一官半职,名片上的字被盘没了都找不到工作,一切只因为祢衡得罪了荀彧。
衡曰:“文若(荀彧)可借面吊丧,稚长(赵融)可使监厨请客。”
这是官渡之战前曹操与颍川系的蜜月期,所以官渡之战,以荀彧为首的颍川系要全力支持曹操。
因为曹操败了,颍川的荣光也就没了,袁绍是不可能定都许昌的,袁绍也不可能让颍川系掌控着文官体系。
但随着官渡之战的胜利,曹操和颍川系就开始渐行渐远了。曹操取得了河北,曹操想将幕府由许昌迁往邺城。
众所周知,献帝只是一个空架子,曹操的丞相府才是真神,曹操的丞相霸府迁往了邺城,人才和资源也就离开许昌转到邺城。
这一下子,许昌的星光一下子就黯淡下来了,经济形势没了,荣誉没了,就业也没了,颍川人民对荀彧等人的评价也就下来了,这叼毛没卵用,当官不为民做主。
然而,这不是荀彧可以左右的,曹操迁都邺城这是官渡之战胜利后的必然趋势,因为曹操要去汲取河北资源以统一天下。
更离谱的是,随着官渡之战的胜利,颍川系垄断官场的地位也被严重挑战,在官渡之前,曹操在文官体系内的用人几乎任由荀彧举荐。
可在官渡之战以后,曹操却开启了寒门政治,用人力求唯才是举,不看门第,不再倚重颍川以荀彧为首的世家官员。
这一点从前段时间曹操西征马超时,对邺城留守班子的人事安排就可以看出来:
命五官将丕留守邺,以奋武将军程昱参丕军事,门下督广陵徐宣为左护军,留统诸军,乐安国渊为居府长史,统留事。
注意看曹操留在邺城的临时班子,曹丕、兖州东阿的程昱、徐州广陵的徐宣、冀州乐安的国渊。
看到没有,除了程昱,全都是新人新面孔,荀彧在哪里?颍川系在哪里?一个颍川人都没有。
要知道,在曹操西征马超期间,跟着曹丕留守邺城,这可是刷资历的好时候,颇有点未来辅政大臣的味道。
所以我说,官渡之战以后,曹操有意疏远颍川系,力图搭建全国性、全阶级的官僚班子,这是和官渡之战前颍川系一家独大的官僚班子相悖的。
站在曹操的立场上来说,自然没问题,要统一天下,自然要用天下士子,无论远近,无论民族,在中央都要有代表。
但站在颍川系的角度来说,颍川系帮助曹操打赢官渡之战,立下了汗马功劳,等来的不是更加优渥的政治待遇,而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作为颍川系的领袖,荀彧这心里有意见这很正常。
但时移世异,当下的形势已经不是官渡之战前了,荀彧再不爽只能感叹一句永远不要相信在野党,上位了都一个样了。
三、不可调和的矛盾
所以我说,荀彧心里本来就挺埋怨曹操,但当曹操表示要称公之后,荀彧心里的憎怨就彻底被点燃了,你个曹阿瞒,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不说,现在还想篡位要我当狗。
所以荀彧就彻底怒了,表示反对曹操称公,这是官渡之战后三年以来积怨的总爆发。
因为汉朝上一个称公的是王莽,现在曹操称公就意味着在篡位的边缘来回试探,要不了多久荀彧就要向曹操三叩九拜了。
但实际上,荀彧的反对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只是最后的倔强,这一点荀彧自己也是知道的,他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维护自己作为名门世家代表人最后的尊严而已,既然不能有尊严的活着,就有尊严的死去。
曹氏取代汉室,这是历史惯性,有不以任何人意志为转移的必然性,一则汉室倾颓,现在只剩下一块牌匾了;
二来曹操扛着汉献帝这块牌匾打天下的过程中得罪了太多太多人,《霍光传》曹操是读过的,一旦还政于汉献帝必然遭到反噬,身死族灭指日可待。
为自己计,为子孙计,曹操是不可能还政于汉献帝的;就算曹操同意,曹氏夏侯氏出于自身利益考虑也不会同意,只会想着怎么换掉曹操,而曹操说什么也不会为了荀彧去得罪自己真正的基本盘。
所以我说荀彧的反对其实就是螳臂当车,因为曹家取代汉家,这是历史发展必然的结果。
面对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荀彧反对曹操称公,其实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只求速死,免得活着受到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