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件你可能不知道的事,关于马克·夏加尔西南首展


像往常一样,李杰温柔的嗓音在展厅里响起,平静的语调像一条线一样将观众的注意力绑在一起,人们跟着他的导览从一幅画走向另一幅……一些原本只是来打卡的人也汇入听讲的人群。
身为A4美术馆(后简称A4)首席策展人,导览马克·夏加尔的作品,李杰一共进行了近20次。

夏加尔是今年上半年成都最红的人。
3个月92天,155幅作品,除开各大媒体曝光,从朋友圈、抖音到视频号、小红书,“爱与希望”不仅是人们讨论的焦点,也提升了成都的艺术氛围和城市关注度。相信很多人在多年以后都无法忘记2021年看过的这场特展。对于不少人而言,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一位西方油画大师如此多的真迹。有的人在朋友圈连晒照片3天;有的人看了不下6次;有的外地朋友在假期原本只想打卡成都这座网红之城,但在飞走前,还是拖着行李箱赶来看展;还有人从上海飞来直奔现场,看了一次就声称入迷……
甚至有人在画前流下眼泪。——难以置信?但,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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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源自A4美术馆

从1881种色彩里选出 7种颜色
与宽度精确到800mm的白色台地
这场展览之所以得到很多人喜欢,原因之一就在于美术馆里任何一个细节都在努力保证人们的观展体验。
进馆的展墙,不仅有艺术家的生平年表,还有贯穿20世纪的重要政治和艺术事件,两相对应的阅读可以让人迅速了解夏加尔和他的历史地位。嵌在墙上的灯带在暗暗“指引”人的眼睛去阅读文字。



图片源自A4美术馆
整个1150平米、共两层的美术馆,被划分成7大展厅,一个展厅一种颜色,构建出绚烂的色彩世界。不难猜,7种颜色和夏加尔的作品有关。
展厅空间设计由合造社完成。因为要使用立邦漆粉刷,他们先提取了夏加尔作品中的代表色,再从立邦漆1881种颜色中挑选出最近似的颜色,然后在电脑上从色相、明度、彩度等几个方面进行反复调色。虽然最后得到的颜色无法做到绝对准确,但都在尽量靠近夏加尔的色彩。当然为了保证整体视觉的舒适,并非某个展厅的色彩就一定源自这个展厅的作品。
比如美术馆第一层打卡次数最多的“窗景”用到的“橘色”,它依据的是二层《生命的终点是一束花》展厅中《玫瑰花束》的背景色。而这个挂满“花”的展厅之所以选用青色,合造社的建筑师魏玉说:“我们把展墙想象成长了草的土地,想呈现的是,这些花从‘土地’上生长绽放出来的感觉。”


图片源自A4美术馆
使用蓝色是毋庸置疑的。色彩学上的蓝色有很多种,合造社最后选了其中的群青色:“不仅与夏加尔的蓝呼应,它神秘、梦幻,给人情绪、心理上带去镇定、平静的感觉。”人们进入这片蓝,就进入一个神奇的艺术世界。
《色彩魔术师》展厅选用温柔的粉色,凸显浪漫的感觉;《巴黎:激荡、希望、重生之地》展厅选用了明亮的红色,呼应着夏加尔从俄罗斯来到巴黎走入一个广大、不同艺术风格交织着的新世界的故事。总之,一种颜色,一种情绪,一段故事。
当然,为了不让作品被墙体色彩“吞没”,干扰观展,除开黑白版画,其他作品周边都有留白。



图片源自A4美术馆
事实上,合造社还提交了另外两个设计方案:光与夏加尔、古典空间与夏加尔。A4最后选中的这个方案叫“色彩与夏加尔”。
当今策展将颜色运用到展馆中越来越常见,加上夏加尔在颜色上的造诣,A4最后选择以颜色为主题来布展并不意外。
2020年11月,A4就敲了定本次展览计划。当时成都博物馆正在举办“潘玉良画展”,潘玉良和夏加尔同样属于20世纪现代绘画史上的画家,她的画展具有参考价值。
李杰和合造社主持建筑师徐浪特意前去参观布展,除开彩色的展墙,窗景、透视也给了合造社启发,不过A4的空间里有很多不一样的心思。
相信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那块挂了一幅画、馆内唯一的一块玻璃幕墙,之所以这样展陈,是为了呈现凌空漂浮的感觉,以呼应夏加尔绘画里时常出现的飞翔意象。

马克·夏加尔(Marc Chagall)肖像 / 摄影:Mark Shaw
相信所有人也注意到了那个再现夏加尔绘画场景的展厅。从薰衣草到桌子,从影集到颜料,A4尽最大努力去复现现场。照片是打印并做旧的,那幅油画是李杰把网络上的图片打印出来,自己再动手涂色完成的,画架也是他的。而椅子是A4从成都一家即将拆除的老影楼里“抢救”回来的。虽然现场都是“杂糅”而成,但那种真实感,拉近了很多人与夏加尔的距离。
所有人现在看到的A4,里面没有大部分美术馆平平直直的空间,而是蜿蜒曲折,既充分利用空间面积,也丰富观展体验;把艺术品容纳完的同时,也容纳了阅读区、影像区。


直到开展前,大家都在调整展陈细节,还处理了一个“意外”。版画因为尺寸有所更新,导致原方案设计的展墙面积不能容纳完所有作品,合造社最后关头做了相应调整。/ 图片源自A4美术馆
当你可以近距离看清《紫罗兰公鸡》里小丑的脸不仅有绿色,还有蓝色混杂在一起时;清楚地发现不同作品背景中都有类似的小房子时,你不会意识到宽度精确到800mm的白色台地让你既可以舒适观展,也保证着你和画作的安全距离。
把画挂在墙上给观众看,似乎没什么大不了,但在改善硬件设施、保证作品安全方面,A4花费了很大心思。


图片源自A4美术馆

20°、50%
以及3万步微信读数
提起西方画家,中国大部分观众更多想到的是达·芬奇、毕加索,莫奈、康定斯基、马蒂斯等名字近几年才慢慢知晓。其实在20世纪绘画史上,夏加尔同样是一位杰出的艺术家。李杰说:“他的作品年代虽然不比诸如达·芬奇等画家的久远,但仍然属于艺术珍品。”
对待艺术珍品来不得半点马虎。
众所周知,A4一直专注当代艺术。大部分当代艺术作品很典型的一个特点便是观众可以近距离观看、与之互动,甚至被允许触摸,对美术馆能不能提供一个温度和湿度都很稳定的环境并没有苛刻的要求。


图片源自A4美术馆
但平面绘画易于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因而在一些展览中,有的绘画作品(或者文物)太过脆弱,会放在玻璃展柜里展出——尽管画的外面已经框了一层玻璃——展柜保证了一个温湿度都恒定的空间。
所以当很多作品可以不放在玻璃柜中展览,采用“裸展”的方式,那也意味着美术馆的硬件设施必须有着很高的水准。
这是A4第一次举办西方现代绘画作品的展览。法国马克·夏加尔委员会主导了这次“巡游中国”的展览,155件作品分别来自4个国家的美术馆或者藏家,而展览上一站是北京廊坊。为了争取到这次展览,除开资金、人力,从保险措施、运输团队,到策展方案、改善展馆硬件设施等方面达成共识,A4足足用了近两年时间。
展览4月11号正式开幕。实际上,在A4上一场展览结束后,这次展览在4月1号搭建完空间。4月3号作品从北京“坐”着车慢慢走了两天后抵达蓉城。车来自专门运输艺术品的公司,里面有着非常专业的恒温恒湿仓库。为了适应本地环境,作品在运输车里“睡”够两天后,直到4月6日才正式拿出来。“拿”的过程,由专门维护艺术品团队的老师进行,俗称“开箱”。


运输艺术品的车和装艺术品的木柜子 / 图片源自唐逸翔
“开箱”绝非易事。和我们想象的把画拿出来、挂上墙不同,整个过程持续了三天。参与布展的人几乎没有人会忘记那静得似乎连呼吸都会听到的三天——策展团队中的很多人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每一件作品都装在结实的大木柜里,所有艺术品的所有信息被存储在维护团队的IPAD中。
里面除了基本内容,还包含画作曾经修复的位置、时间、方法、次数等等事无巨细的条目,也包括什么时候开箱、用于哪个地方展出等等信息,甚至连画框上缺了什么角、哪个地方长了虫蛹,是因为什么原因、玻璃上有什么划痕等等这样繁琐到普通人会忽略不计的信息都有。
统筹本次展览且同样担任A4展览学术部主管的唐逸翔清楚地记得当时开箱的情景:“维护团队的老师大多是文博学科毕业,怎么开箱、怎么检测,有着非常专业的方法。他们戴着口罩,避免呼吸碰到作品;戴着白手套,避免用手直接接触。他们会仔仔细细地查看作品上面出现的改变。如果这次检查的情况和IPAD上原有的信息有偏差,他们就会更新相关记录内容。一旦发现严重问题就会和作品所有者取得联系,并及时处理,同时评估要不要拿出来展览。”

图片源自A4美术馆
他们检测的时候会用专门的吹尘器除去尘土,也要用专门的灯去扫描作品,就是尽量减少触碰。而正式查看完一幅画需要花费10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每次得到的结果还要及时通过网络同步给委员会。
这样的情景让人觉得所有画像婴儿一样脆弱,但当时在现场被文博老师的一丝不苟“弄得”紧张的唐逸翔立马否认:“婴儿还可以触碰,那些画几乎给人的感觉就是连碰都最好不要碰。”他忘不了李杰当时说的: “做好这次展览,不仅是对艺术品负责,也是对历史负责。”
“自然,如果美术馆温湿度没有达到要求,这些画就得放回运输车里。”唐逸翔说。为了保证画作的安全,美术馆总共增设了10台恒温恒湿机,为了保证监测到所有作品,一层二层各有5个,均匀地“藏”在墙里。温度严格控制在20°,上下浮动的范围在2°以内;湿度严格控制在50%,上下浮动范围在5%以内。同时,一共有3套温度感应设备藏在馆中。灯光同样有讲究,为了方便人们观看,灯光以特定的角度照射到画面上,但为了保护画,亮度则控制在很低的一个数据:50LUX。


图片源自A4美术馆
听起来似乎简单,但为了塞进10台恒温恒湿机,空间几乎进行了脱胎换骨的改造;为了均匀地塞进去,同时满足展陈的实用性和美观,合造社也动了很多脑筋。
虽然现在技术很发达,但每一天监管温湿度的工作人员仍然会时不时地穿过观展的人群,走到显示器前查看实际数据,而这些观众都“看不到”。
观众唯一可以看得到的是安防人员。李杰说,A4这次增加了3倍安防人员,一共有30个人每天轮班驻场,白天维护秩序,夜晚则要巡场。24小时都有眼睛“盯”着所有作品。安防人员会守在相应的位置,除了坐下休息,他们也会站起来在很小的范围内走动,一天下来,有人的微信步数达到了3万多步。

爱与希望
不止关于“爱情”
幸运的是,开箱很顺利。开箱的同时,每检查完一件作品工作人员就把画挂到墙上去。哪里挂什么、怎么挂都已经提前规划好,A4早在作品抵馆前,就打印出图片来“试挂”,以确保布展高效。从夏加尔的生平到他的艺术成就,除开专业网站上的信息,整个策展团队还翻阅了近20本书参考,有些说法不一的地方,还考证分析,以求严谨。155件作品在A4的梳理下被编织出一个相对完整而丰富的故事。
“之所以定为‘爱与希望’,一方面这的确是这位近百岁老人历经人生沧桑后的真实体验,一方面我们也想为历经疫情的人们带去‘爱’与‘希望’,带去温暖和力量”,A4美术馆馆长孙莉解释说。
除了常规的展陈之外,A4还策划了“非常导览计划”,从小剧场活动、音乐会,再到泛文化领域的讲座、夜间美术馆项目等活动。孙莉说:“我们想用更加立体的方式去呈现夏加尔。”


A4美术馆馆长孙莉在开幕式上导览 / 图片源自A4美术馆
作品时间跨度从1920s到1980s,几乎涵盖了他一生不同阶段的创作,“这次展出的作品既有油画,也有水彩画,还有版画,类型丰富。虽然我们无法全貌呈现他的创作,但通过阅读我们提供的资料,大家也可以了解到更多。”
《制造和消除艺术》的作者菲利普·费舍尔曾写道,美术馆展出的不是艺术品,而是艺术品之间的关系——作品有何共同之处,并置时又能“摩擦出多大的火花”。——这也是A4同样要考虑的问题。
比如创作于1966年至1972年间的《紫罗兰公鸡》和创作于1960年的《黄色背景上的恋人》,一前一后、相对独立又邻近的布展就有特别的考虑,孙莉说:“这两幅作品,一则阴郁,一则明亮,均表现新婚场景,但两种情绪却截然不同,观众可以从对比中去体会。”
在孙莉看来,夏加尔历经了一战、二战,远离故乡、经历颠沛流离、政治上的批判,又在各种艺术流派中保持独立而深感孤独,苦难在他近百岁的人生里烙下了很深的印记。——这正应了恰克·帕拉尼克在《孤岛日记》里说的:要创造真正的艺术,你需要遭受痛苦。

正在导览的A4首席策展人李杰  / 图片源自A4美术馆
表现婚礼的还有《苍穹下的婚礼》《新郎新娘和天使》以及《月亮花束或白色海芋》。李杰说:“展厅第一幅作品《俄罗斯村庄》画于1929年,当时42岁的夏加尔第二次回到法国,还未获得如日中天的声誉,他的笔触里有着对故乡的思念。如果你仔细看,其他很多作品的背景里都会有房子、教堂以及城市街道的影子——那是故乡的影子。虽然它们很小,表达的技法也并不完全相同,但你能明显感觉到他对故乡的眷恋。他和贝拉在那里相识、相爱并结婚,爱情可以看作是他对故乡的象征。”


《月亮花束或白色海芋》 / 图片源自A4美术馆
孙莉说:“一个人经历那么多人生的起起伏伏、世事百态,朋友背叛、亲人离去、经历生死,作为犹太人的他是最有资格去控诉世间的罪恶和不公,但他最后仍然不抱怨上天和命运,选择用绘画来传递爱,用色彩来凸显美好和希望。这很珍贵,也很伟大。”
“爱与希望”在孙莉和李杰的眼中,不仅仅指向爱情,也指向家乡,指向绘画,也指向世界和人生,是一种普世的、具有超越的情感。

蓝,
到底是什么蓝?
很多人冲着“蓝色”就来看展了。
夏加尔的蓝并非空穴来风。如果读过他在1922年写完的自传《我的生活》就会发现,他对人物、场景的描绘中经常用到丰富的色彩,蓝色出现的次数最多:天似乎变得更蓝了;蓝色的星星;我呼吸着蓝色空气;它的蓝颜色就像是天空的蔚蓝……

《紫罗兰公鸡》/ 蓝色的确有种对人天然的吸引力,让人想到天空、海水、梦。人类学、心理学等学科都有分析过人类对蓝的痴迷。夏加尔的蓝也许和俄罗斯的自然环境有关,也许和当地的神话传说有关。在艺术史很长一段时间内,“深蓝”都是昂贵的颜色。在中世纪的时候,因为制作蓝色的天青石比较稀少,导致不少画家只有在创作宗教人物,比如圣母玛丽亚,或者雇主能提供丰厚佣金时,才会使用深蓝。随着绘画材料的演进,蓝色才变得不那么傲娇。蓝色是不少艺术家钟情的对象。毕加索蓝、克莱因蓝、维米尔蓝、罗斯科蓝,不同的艺术家通过蓝色寄托着千变万化的情感。/ 图片源自A4美术馆
正在给公众开课讲绘画的艺术家曾朴说:“很早就知道夏加尔了,但我以前并不是很喜欢他。其实那个时候只能看印刷品,以前偶尔看过一两幅真品,但都没有这次集中展现给人的感觉真实、强烈。印刷品、网络图片完全无法展现他的笔触、色层,以至于觉得他的颜色就是一整片。”
曾朴到了现场才有新发现:“他的蓝色非常丰富,有深有浅。有的偏灰、偏绿,有的有很多细腻、细碎的处理手法。相比同时期画家的蓝,他的蓝有俄罗斯文化带来的神秘和浪漫,也有种清贫苦涩的滋味。《紫罗兰公鸡》里的蓝像电影的背景一样为故事营造了氛围,蓝、绿混合在小丑的脸上,和红色又形成不同的节奏,对比之中突出了主要形象。
“《黄色背景上的恋人》,蓝、黄、白三种颜色怎么交织和覆盖,可以看得很清楚。”曾朴喜欢看夏加尔如何处理色彩关系和颜色肌理,他说你要仔细看,有的画作是水彩画,有的将水粉画成油画的感觉,有的还运用了彩铅。有的则有中国水墨的韵味……”


《黄色背景上的恋人》 / ⓒ Marc Chagall / ADAGP,Paris - SACK,Seoul,2021 / 图片源自A4美术馆
《俄罗斯村庄》底层用厚实的颜料做了一层铺垫,奠定了阴沉的感觉:“墙被画得凹凸不平,街道和墙面通过层层颜料的叠加增加了物质性。地面、房子被刻画得挤压、紧密、交错,都是非正常的透视,阴郁的天空里画有他标志性的、飞着的羊——这些地方虽然并不现实,但雪又画得脏兮兮的,又很真实。真实和虚构同时在画中并置。”
 
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文明》就有观点表示,复制产生了很多艺术品的替身,切断了艺术品本身与所处时代、地域的历史,也就是抹杀了艺术品的“灵韵”,威胁着原作的权威性以及人们对原作的理解,这个观点如今也仍不过时。虽然网络技术的发达以及2020年之后催生了“云看展”、NFT交易方式,但原作才能给人真实感。曾朴说:“看艺术,有机会还是要看原作,真实的原作和你发生的连接、情感是独一无二的。我们还是要走进美术馆。”

《俄罗斯村庄》 / ⓒ Marc Chagall / ADAGP,Paris - SACK, Seoul,2021 / 图片源自A4美术馆
虽然毕加索曾评价说,夏加尔是马蒂斯之后最懂色彩的艺术家,对于很多看过展览的艺术家而言,最能带给人惊喜的不是他的色彩画,而是他的版画。艺术史家迈耶·夏皮罗曾评价道:“即使除了他的圣经插图外,我们看不到夏加尔的任何其他作品,他对我们而言仍将是一位伟大的现代艺术家。”
曾朴就觉得,他的版画材料简单,但表达却很丰富。他有点激动地讲述道:“对,每一幅都不一样,简直给了人惊喜。”在单纯的黑白色里去表现复杂性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有的笔触呈点状,有的给人毛茸茸的感觉,或轻盈或密集。认真看那些线条,你能感觉到他刀刻时犹如狂风般扫过的快速、兴奋、力量。而构图也往往出其不意。”最后他再说了一次,“他的版画真是杰作。”


图片源自A4美术馆

不同的人
看到不同的夏加尔
以前多半只能在国营艺术机构才能欣赏到西方历史上的绘画。随着策展水平的提高,以及流量、市场更积极的反映,越来越多西方绘画名师的画展进入国内市场。从大卫·霍克尼、毕加索特展,以及近期的拉斐尔、康定斯基特展就可见一斑。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艺术批评家夏可君就说:“中国的大城市缺乏固定馆藏的西方大师作品,很少有条件做一个长线时间、数量很大的展览,因而像夏加尔这样的特展就很难得。现在人们文化消费的需求增多,不论出于打卡,还是观展的目的,这样的展览都具有很强的吸引力。对于私营艺术机构而言,它带来的商业价值也是可观的。”同时,相比打着大师名号、但作品并非原作的展览,“真迹”二字都显出了不容争辩的吸引力。相比当代艺术,“看得懂”的绘画也更容易为大众接受。
的确,展览带来的流量是明显的,除开门票的可观收入,相比A4以往的衍生品,这次销量达到往日的两倍多,还一度带动了夏加尔自传的售卖。



除了收纳155幅作品的画册,围绕艺术品A4艺术商店还设计了衍生品,包含限量海报、帆布袋等等。根据真迹开发的衍生品不是随意可以设计的。马克·夏加尔委员会只授权了5 幅作品给A4以设计实物。A4艺术商店的同事说,从材质选择到海报留白尺寸等等细节都要和对方反复沟通并最终确认:“观众不能拥有夏加尔的画,但通过这样的方式,观众可以’把夏加尔带回家’,把艺术带到生活里去。” / 图片源自A4美术馆
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里从观众、观看的角度分析了艺术品与时代、意识形态等诸多方面的关系。对于大众而言,就像小说被阅读才有意义一样,相比于市场价格、生涩的艺术评论,艺术品被观看、被体会才能彰显它的最终价值。 “1000个读者,1000个哈姆雷特”,也有1000个夏加尔。观看、阅读夏加尔的观众, 他们的感受和解读真挚到令人有些意外。
在文化类活动中,很少可以看到观众的留言写满8个笔记本;也很少看到人们被一场展览打动得如此深,毕竟展览在人们的生活中早已司空见惯,毕竟很多展览只是打卡拍照的背景。在留言簿里,有的写下对“爱”的不同理解;有的小朋友说想成为画家;有的变成了诗人;也有的从专业角度评论策展;还有的什么也不说,用画画来表达。
还有人在画前流下眼泪。听起来很夸张,但真有这回事。
李杰说:“很少有艺术家会衷情一人。虽然夏加尔漫长的一生里有过三位女性,结过两次婚,但我想,这在‘情感’关系变得十分廉价的当下社会,夏加尔的深情故事无法不令人动容。”被这种情感感染的就有范姐,她参加了A4以“爱”为主题的导览计划。
因为时代的局限,范姐在成长过程中很少接触艺术,直到最近几年才开始走进美术馆。她第一次去看夏加尔画展,只对颜色、线条留下印象。但在导览任务的“紧逼”下,她开始了对夏加尔的学习。她会每天晚上听着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易丹的讲解音频睡觉,她会提前去听专业人员导览,为了导览顺畅、自然,她还对着墙练习讲话。进馆导览前两天她仍然在“加班”看书消化。


上:正在导览的范姐(中);下:根据《黄色背景上的恋人》范姐正在用废弃材料创作自己的作品  / 图片源自A4美术馆、范姐
从艺术家的生平、创作风格到绘画流派,到夏加尔对贝拉、故乡、民族的情感,范姐都能娓娓道来:“绘画是爱的化身”。最打动她的是一幅小众作品《两个头》。她的描述很细致:“两个头画得很夸张,手不像手,身子像蛇,但你还是能看出来那是贝拉,她的头上戴着鲜花,正用双臂亲密地环抱着夏加尔,低着头微笑,似乎用溺爱的眼神看着他;而夏加尔脸上则挂着泪滴凝望着她。”
这幅作品创作于1966年,贝拉去世了22年,“人死了之后是有灵魂的。他们仿佛在对话,画里的夏加尔似乎在说:‘你能不能感觉到我对你的思念呀。’”
这幅画也许是让人生阅历丰富的范姐想起了什么往事和情感,她说每次只要一看到这幅画就忍不住泪下。采访讲起这幅画时,也几近哽咽。

《两个头》/ ⓒ Marc Chagall / ADAGP,Paris - SACK, Seoul,2021 / 图片源自A4美术馆
另一位看哭的是独立艺术家霹雳倍倍,首先击中她的是《紫罗兰公鸡》。蓝色,英文Blue本就有忧郁的意思。在她看来,夏加尔是一位很能感知情绪的艺术家,她回忆说:“很奇妙。我当时其实只是准备仔细端详画面,但突然被巨大蓝色中的忧伤情绪包围,我仿佛看到了夏加尔一笔一笔描绘着这个奇妙浪漫的场景,似乎感受到画家的情绪。其实我也不怎么了解他的故事,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当时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孩子们笔下的夏加尔世界
有的人看到爱情的浪漫、执着,但也有的人看到爱情中的酸涩、孤独。
鲨哥平时就爱逛展,这场展览他和不同的朋友一共看了6次,还和男朋友拍了一条视频。不过在她第一次知道夏加尔一生都在画妻子的时候,她的反应是:一个人真的可以爱一个人一辈子吗?很多人都曾期待和初恋在一起,向往公主王子般美满的故事,但没有多少爱情可以抵挡现实的冲击。在鲨哥看来,贝拉和夏加尔之间身份、地位、经济的悬殊都很大,相爱有快乐的时候,“但我想很多时候都不是快乐的。而且夏加尔结过两次婚,‘一生只爱一个人’真的很难。”

作品名:《Chagall in Cheng Du》。灵感来源:夏加尔的画作《I and the Village》(《我与村庄》)中,夸张的动物形象、怪诞的用色、关于爱的题材... 这些正是她心中的夏加尔,唯一的夏加尔。这幅画竟然也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刘翊倩说:“我将夏加尔画作里的动物元素与成都‘名片’熊猫相结合,创作出一系列装置艺术品和特色首饰,以此方式让成都与夏加尔进行对话。” / 图片源自鲨哥
在她的理解里,如果差距很大,两方都不会自在,“相比于不自在,两个人是否相处‘快乐’是最重要的。”她会有点调侃地解读夏加尔的作品,但这都建立在她“细看”的基础上:“你看他通常把自己画的很小,也很少正面,而贝拉就画得很大。他看起来并不开心。而且很多画面给我阴郁、忧伤的感觉。”
不论哪一种解读,重要的是在美术馆里,艺术和很多人产生着共鸣。相比于成年人因为有阅历能在画里看到自己的故事,引发很多思索,小孩子被激发的创造力令人大开眼界——永远不要低估艺术在孩子心中点燃的想象力和创作热情。


“我与夏加尔”展区 / A4美术馆一直通过公共教育的方式将艺术与更多的公众发生链接,在夏加尔展览中由公共教育部策划了“我与夏加尔”公众作品展览的招募活动。  / 图片源自A4美术馆
在A4的3号展厅,有很多小朋友们的作品。7岁双胞胎陈仅佳欣、陈仅美如把旧衣服作为画布,其中一件作品以夏加尔的花为灵感:“夏加尔爷爷的花都画得很大,像人的脑袋,而花瓶很小,像人的身子。”两姐妹从早上画到了晚上,烟花一般灿烂的颜料像盛开的花一样长在大红色的裙子上,正如夏加尔的花一样热烈张扬。另一件作品以《黄色背景上的恋人》为灵感,她们用家里的碎布剪出人物形象的形状,再增添了其他图案,让白色T恤有了彩色的“表情”。
第一次去看展的时候两人就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反复再问:这是真的画吗?她们的妈妈回忆说:“看完后她们还说,虽然夏加尔爷爷不在了,但他的画还在。这令我很感动,因为她们平时很少说出这样的话。”


陈仅佳欣、陈仅美如和她们的作品 / 图片源自陈妈妈
子沁以《我与我的村庄》为灵感,创作了《夜》。这是一个表面内向、但脑子里装满故事的小朋友。她画的是“自己脑袋中的村庄”,讲述着一个有寓言感的故事,连文字的描述也像梦一样:飞离的夜鸟是偷走长生不老药的罪魁祸首,小船上的灯火照亮了夜空,逃离城堡的公主压低了帽檐,惊慌失措的马儿载着小丑四处狂奔,代表烈焰的精灵却视若无睹,是把他们当成和远方爱宠一样月光下的幻影了吗?
她的老师说:“相比于语言,画画才是子沁表达自我的更好方式。”

刘子沁创作的《夜》 / 图片源自子沁妈妈
 
12岁的彭希艾前年就在法国看过夏加尔的真品,6年学画的经历让她对绘画有了比较专业的理解:“夏加尔很喜欢用鲜艳厚重的色彩去描绘一些在他童年时期的回忆和对妻子的爱。但他最打动我的一点就是,作品的色彩搭配虽然是对比色,但是却运用得恰到好处,比如许多红色中掺杂一点绿色之类的。”她之前就创作了有自己特色的卡通形象,这次受夏加尔启发,又创作出了新的视觉表达。

彭希艾的作品《 世间之爱》/ 画面中的大眼睛让人想起夏加尔的动物 / 图片源自彭妈妈
6岁小朋友吴卓睿创作了《我与他》。在稚嫩而自信的回答中,虽然他无法说清楚夏加尔到底给自己什么感觉,但显然夏加尔激发了他对色彩的想象力。《我与他》中“五花八门”的色彩散落在纸上,有着单纯快乐且明丽的情绪。这幅画通过组合的方式,让两个人的头及身体紧紧偎依,有着亲密无间的感觉,而整体来看又像是融合成一个人,用夸张的手法表达了小朋友之间两小无猜的情感,贴近了夏加尔抽象、混色,有着天马行空想象力的创作风格。

6岁小朋友吴卓睿的作品《我与他》 / 图片源自吴妈妈
美术馆早已是一个打破第四堵墙的场所。除了“我与夏加尔”公众作品展,A4还“发明”了很多形式让彼此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参与到这场展览中,展览不再是“人走进去看看就结束”的事,人们走出家来,深入了“附近”。
还记得5月20日晚上“A4奇妙夜”发起的一场“寻觅爱情”的游戏。
两位志愿者分别仿照《紫罗兰公鸡》里的角色扮演“小丑”和“新娘”,在他们的指引下,参与者去寻找爱情的秘密。游戏主要环节在美术馆里展开,所有画“注视”着所有参与人。其中一个环节在《黄色背景下的恋人》面前的空地上进行。那里放有铅笔和彩色纸笺,一些人写下了对爱的理解:“爱是一种纯粹而炽热的情感”,“爱是放弃一部分自己”,“The true love is make each other happy and safe!”……
其中一张黄色的纸上写道:给我爱情,我就爱他 / 犹如给我花,我就香 / 给我夏天,我就明亮。
它选自一首诗,出自成都这座城市的诗人:翟永明。


主编:牧之、鹤鹤
编辑:希希
撰稿:希希
摄影:详见图注
校对:慧莹
设计:Ozz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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