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洞》是卡夫卡去世前的作品,它讲了一个拟人化的小动物(鼹鼠之类),不断打洞的故事。
它是为了安全打洞,地洞也造得非常完美,但是这并没给它带来安全感。
它总觉得四周的危险无穷无尽,于是就不断推翻,不断重建,不断把粮食从这个地方搬到那个地方。
危险并非来自外界,地洞实际从建好的那一刻就被推翻,小动物就这样活成了永不停止的钟摆。
那里面最惊悚的一句话是:“(在这个没有尽头的迷宫里,有)一种我始终应该担心的东西,一件我始终应该有所防备的事情:有个人来了!”
有个人来了!生命中时时刻刻存在这种威胁,那是恐怖片的效果,而加拿大女孩宝琳·达金(Pauline Dakin ),经历的也是这种威胁。
(23岁时的宝琳)
真实的荒诞,荒诞的真实,《地洞》的风格一如《变形计》,但是这之前,我从没想到人类的某种状态,会以这种更荒诞,更极端的形式呈现。
这正应了马克·吐温的一句名言:
“有时候现实要比小说更加荒诞,因为虚构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
1.
宝琳的父亲原本是一位很成功的商人,但是后来破产了。酗酒和家庭暴力,也终于让妻子离开了他。
(宝琳与父母和弟弟)
父母离婚的时候,宝琳7岁,那之后,她和弟弟就经历了一连串的怪事。
首先,妈妈有一天突然带她们去1600公里外的温尼伯度假,等她们到了后,才说,我们再也不回去了。
宝琳就这样毫无准备地离开温哥华,断绝了之前所有的关系。可是当她问妈妈为什么时,妈妈说,对不起,现在不能说,等你长大了才能告诉你。
然后,四年过去,等宝琳刚刚适应温尼伯的生活时,她妈妈又来了这么一次,带着她们搬到了东海岸的新不伦瑞克省。
依旧毫无准备,没有告别,一切又将在陌生之地重新开始,那时候,已经11岁的宝琳一面焦虑、沮丧,一面困惑不已。
好好的为什么要搬来搬去?
宝琳当时已经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不好,甚至可怕,但她想不出那会是什么。
带来这种种感觉的,其实不只是不断搬家。
她已经在短短的时间里,换过六所学校。她不但一直在失去熟悉的环境和朋友,也早已与父亲失去了联系。
更离奇的是,她有时候回到家,会看到妈妈突然把冰箱里所有的食物扔掉。
问一下,妈妈说,那些食物都变质了。可是宝琳知道,冰箱里的东西不会那么快变质,番茄酱、芥末不可能变质。
这期间,妈妈还经常带她和弟弟逃学。
有一次,是去远足,被要求必须在山间的小屋过夜。有一次,是跑出去打保龄球,回到家还必须立刻去浴室洗脚,在脚上套上塑料袋。
所有的事都这么诡异,但也都不给解释,以至于宝琳和弟弟经常互相发问:
我们家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我们会这么奇怪?
这事直到宝琳24岁,谜底才终于揭开,但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2.
宝琳从新不伦瑞克大学毕业,是在1987年,她随后就进了圣约翰一家报社。
(宝琳大学毕业那天与母亲和弟弟)
有一天,她母亲露丝忽然打来电话要求见面,说要把她经历的所有怪事解释一下。
宝琳听了,立刻火速赶去,她太想知道了。
宝琳与妈妈分别从两个城市而来,她们在中间地带选了一家汽车旅馆见面。
这依旧很神秘,可是露丝还一见到宝琳,就递给她一张纸条,和一个空信封。
那纸条上写着:什么都不要说,把你的首饰都拿下来,放到信封里。我会解释的,现在不要说话。
妈妈越发奇怪了,宝琳那一刻很想问问她你是谁?你到底在做什么?但她还是照着做了。
然后,宝琳就在旅馆里见到了斯坦·西尔斯牧师。
露丝早先因为丈夫酗酒,曾加入了一个酗酒者家庭支持小组,当时斯坦在里面做顾问。后来露丝准备离婚,也曾去咨询斯坦。
斯坦这些年来,实际一直在跟着宝琳家搬迁,还几乎参与了宝琳家任何事,但宝琳见到他时,还是有点惊讶。
因为这毕竟是她们母女间的对话,似乎牵扯到一个重大的家庭私密。
然而宝琳听完他们的话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斯坦是必须参与的。
3.
斯坦和露丝告诉宝琳的事,把宝琳吓着了。
原来16年来,她们一家一直被黑手党追杀,她们是不得不逃。
(露丝与牧师斯坦)
而原因则有三个:
一,宝琳的父亲参与过有组织的犯罪。
二,斯坦曾经为一个想金盆洗手的黑手党头目提供咨询。
三,露丝曾经在斯坦的教堂做过秘书。
这就是说,宝琳光摊上一个坏父亲还不行,斯坦因为知道的太多,她妈因为与斯坦走得太近,都被卷在其中。
黑手党不惯毛病,她们姐弟当然也必须跟着遭殃。
据说,那个违反沉默原则的黑手党头目已经被杀,而他们之所以还能活着,则是因为他们被列入证人计划,一直有特工保护。
如此这般,那么宝琳从小到大的所有疑问,就瞬间解开。
妈妈要扔掉冰箱里的食品,是因为得到消息,有人下了毒。
宝琳和弟弟要逃学,是因为有人要绑架。
他们回来后要洗脚,要套塑料袋,无非为避免某种危险。
宝琳这次见到妈妈,要摘下珠宝首饰,是因为那里面可能有跟踪器、监听设备之类。
鬼知道他们曾经遇到过多少次危险!
而至于露丝和斯坦终于要告诉宝琳真相,并不只是因为宝琳已经成年了,还因为他们又将离开。
他们现在需要进入一个叫希望之地的社区,跟特工们住在一起。
同时,露丝和斯坦其实已经相爱多年,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无法相爱。而斯坦的妻子这一次既然拒绝进入社区,那么这对他们就是一个机会。
妈呀,这信息量太大了,足以让人爆炸。
4.
宝琳一家居然是这样一种处境,这是宝琳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这无疑意味着,她们将永远无法摆脱,永远要不断消失,永远将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后来的宝琳)
这不仅是令人恐惧的,也是让人悲哀的,那一刻,宝琳听到了生活破碎的声音。
她才20出头,有热爱的工作,有许多美好的梦想,还有了男朋友,这种事谁受得了!
那是一个周末,宝琳一整天都陷在这些可怕的威胁,和令人难以置信的解释中。
宝琳不是没有怀疑,但是斯坦到处受人尊敬,她妈妈和斯坦都是很正常的人。
而且斯坦在宝琳离开时的举动,让宝琳更加无法怀疑。
斯坦曾要求宝琳在车上安装一个发射器,以便好人能够追踪她,保护她。
他还给了宝琳一个带广播功能的微型收音机,说遇到危险可以求救。
但是他也说,必须要遇到真正的危险才可以用,因为有人会对此做出反应,为你冒生命危险。
宝琳完事后,终于回来了,但她已经没法正常生活、工作,跟男朋友相处。
她一面逐渐接受了这件事,一面越来越感到恐惧。
她出门怕跟踪,吃饭怕下毒,打电话怕窃听,这已经不是没法生活,而是没法活了。
可是她妈和斯坦,还在加重她的恐惧。
他们说,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那些认识的人。你童年时,上学时认识的那些人,都因为某种原因被杀,或者失踪了,有的甚至参与了犯罪,被特工逮捕。
然后,他们都会被替身代替。这些替身既可能是好人派来的,也可能是坏人派来的,你永远搞不清楚。
这就是说,他们都经过整容,或者化妆了,也都会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你的全部。
那之后,宝琳倒是在弟弟的婚礼上见到了父亲和阿姨,那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面。
但是她妈说,那不是她妹妹。但看脚趾,那的确是(应该有特别的特征),他们作假好厉害。
宝琳也记得她父亲眼睛虹膜上有显著特征,但是斯坦说,那是隐形眼镜的效果。你看,这些人还有假肢等等。
反正他们必须是替身。
露丝和斯坦甚至还拿出了许多信件,包括她父亲的信件,以证明这些人都被关在秘密监狱里。
父亲的笔迹很像,信中所说的一些往事很真,这让宝琳越发相信。
这些信怎可能是假的?地球上谁会没事制造这些东西?总而言之,这里面最关键的还是,母亲露丝和牧师斯坦,是宝琳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我不相信他们相信谁?
那么这就没说的了,宝琳必须跟着母亲离开,进入那个希望社区。
这一面因为生命安全,巨大的恐惧,被彻底打乱的生活,一面因为她被要求保密,不得跟任何人提及此事。
宣誓保密,已经让她无法面对男友、朋友、同事,以及生活中密切相关的一些人。
如此一种混乱、煎熬,还不如果断分手、离开、消失,去进行另一种生活。希望社区里,不会没有宝琳的工作!
于是宝琳有一天,就终于辞去工作,卖掉刚装修好的房子,与男友宣布分手,跟着妈妈搬到新斯科舍省的哈利法克斯去了。
5.
宝琳是不得不去的,但她弟弟没去。这很奇怪。
(近年的宝琳与弟弟)
宝琳和妈妈到了新地方,并没有立刻去希望社区,因为斯坦让她们等。
理由是,斯坦通过特工得知,对方已经知道他们计划消失,发出了威胁:如果他们再次消失,他们留下的家人就都将遭殃。
但是斯坦也告诉宝琳,她的工作已经安排好,他已经在为他和露丝建造一座小屋,并计划为宝琳也安排一间小屋。
他甚至还给宝琳带来了地毯样品,以及她想要的马的照片。
然而这时间等得有点久,于是宝琳和妈妈只好先安了新家,并重新找了工作。
宝琳大概是在1990年后才进入斯坦所说的希望社区的,但是宝琳觉得那个所谓安全的时间点,非常奇怪。
宝琳那时候有了新男友凯文,并正式结婚,斯坦居然是在她婚礼的当天,把她带走的。
好在宝琳被允许可以告诉凯文,凯文也同意跟着进入。
然而,这之后的生活,却让宝琳感到怀疑。时间到了1993年,各种疑点已经让宝琳无法忍受。
她其实一直在与自己交战,只是过分信赖母亲和斯坦。
终于有一天,宝琳决定要试探一下了。
她趁着斯坦去探望母亲,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有人闯入了我的房子,我该怎么办?
她母亲说,我马上问问,你等我电话。
结果斯坦就告诉露丝,警察是不可信的,绝对不可报警。如果真有麻烦,他会得到消息。他钱包里有特殊装置,可以接收摩尔斯密码之类,一旦有消息,他就会掏出记事本,破译它。
于是露丝就给女儿打电话,说你不要报警,现在必须马上过来。
宝琳来了,她很害怕。既希望自己的猜测得到证实,又害怕被证实。
接下来,斯坦告诉宝琳,这之前,就有人在宝琳家附近发现过两个人,他们手里有宝琳的照片。他们一直在跟踪宝琳,找她的房子,和其他东西。
宝琳在那一刻终于明白,妈妈和斯坦说的都是谎言,因为她家根本没人闯入,那是她编的。
但是宝琳在震惊、愤怒之下,仍无法面对最亲的母亲,她是一周之后才质问母亲的。
不料露丝却为女儿担忧起来,她觉得女儿不相信这些,会尤其危险。
而斯坦竟告诉宝琳,你一定搞错了,那个闯入你家的男人已经抓到了,除非这个家伙在撒谎。
他还向宝琳保证,这事一定会调查清楚。
宝琳难过极了,她不再理会斯坦,只想说服母亲,但是她劝了几个月也没成功。
宝琳确定她母亲也是受害者,恨死了斯坦,但想不通斯坦为什么要这样做。
斯坦不像有精神病,他很专业,到处受人尊敬,人们都说他很棒,但是宝琳仍旧去找了心理医生。
精神病专家听了宝琳的讲述,分析说,斯坦好像是一个妄想症患者,这可能是一个典型的双人舞案例。一个占主导地位的人格,影响了一个不那么占主导地位的人格,他们形成了综合症。
这听起来就像前阵子印度一家十几口集体自杀后,精神病专家的分析:
那家人有共同的精神病史,当其中一个诱导者,一个有某种精神疾病和妄想症的人,影响他身边的非精神病人时,他们会开始分享同样的错觉,相信同样的事情,最终失去推理能力。
而一直想了解真相的宝琳,四年后似乎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她在医学杂志上看到了一篇有关妄想症的论文,并找到了作者,那位哈佛大学的精神病学家,与另一位学者一致认为:
斯坦具有妄想症患者的所有特征。有一类具有疯狂妄想的患者,在各方面都很正常,也可能很有能力。
但是这事可能并不这么简单。
6.
宝琳跟母亲闹翻之后,与父亲联系上了。
那时候她父亲的肺气肿已经很厉害,又开始喝酒。
宝琳怕激怒父亲,加重他的病情,没有把她的经历告诉父亲。她觉得那不会带来任何好处。
宝琳始终不肯与母亲和好,但她有了孩子后,并不拒绝母亲。
把她们联系到一起的,是对孩子的爱。
(宝琳与孩子)
露丝在2010年死于癌症,她最后的九个月与宝琳生活在一起。
宝琳说,我没法原谅她,但我们都知道没有时间解决矛盾了,于是就选择平静相处。
可是露丝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完全相信斯坦,她总是担心宝琳,要她小心。
宝琳说,我不需要比任何人更小心。她妈说,你这么不信,可见多恨我。宝琳说,我从不恨你,但我真的很生你的气。我也确实爱你。
斯坦造成的伤害是永远无法消除的,宝琳曾经说,我和弟弟是两个生命被劫持的小孩。她同时也为母亲难过。
她说,母亲的生活如此艰难,她非常容易被斯坦伤害。因为斯坦是一个温柔有爱心的人,他总能给人带来这种可怕的感觉。这太糟糕了。
宝拉从事新闻工作多年,她目前是新罕布什尔州,哈利法克斯国王学院新闻学院的教授。她大概是因为无法放下,也为了放下,才写作了那部《奔跑、隐藏、重复:逃亡童年回忆录》。
这可真是难以名状的奇特经历,不只是荒诞,也让人震惊、难过。
斯坦与露丝的事,精神病专家们自然有病理学的解释,但我觉得,这只从病理学上考察是不够的,尤其对露丝。
露丝带着一儿一女,离开酗酒的丈夫,一定不易,天知道她是怎么把他们带大的,会有多大的不安全感。
家庭暴力和离婚的创伤,生活艰难和对自己对儿女的担忧,会给她带来什么?
她遇到一个好心的,温柔的,受人尊敬的好人,当然会飞蛾扑火一般扑上去。她也会自我造洞,把自己和儿女藏起来。
这发展到精神疾病是可能的,但是里面也有心理机制。
信任、尊敬与依赖会产生影响力,影响力会产生强化作用,就很像斯金纳的强化反射原理,或者说激励力量。露丝在无助之下,是很难摆脱斯坦的魅力的。
这类妄想症的想象力,加斯坦的好人人格,简直就是一个能够带来安慰的巨大磁场。
心理学上还有一个简单否定心理,这举例说明很容易理解。
有一个小伙学业出众,运动能力超强,后来做了航空母舰上的飞行员。他在一次飞行中失事,但他母亲从来不相信他死了。
他母亲本来是个很理智的女人,这也是确凿的事实,但她就是不信。这就跟好多母亲坚决不相信儿子是罪犯一样。
为什么不信?因为现实太痛苦了,完全无法忍受,你只有彻底扭曲它,才可以好过。
露丝太痛苦,不接受,便会简单否认,彻底扭曲,所以她就会跟斯坦一拍即合,把生活的痛苦都幻化成丈夫犯罪,和不幸遭到黑手党追杀。
这预示着你必须经历,你没有办法,你必须得逃。它已经变成了一场痛并快乐着的游戏。
这当然也是病,但是一种不同的病。它后来经过一再强化、激励、操纵,再加上偏好扭曲、认知失调、确认偏差、人脑趋同倾向、剥夺反应综合征等等,就是一种疯子的表现。
外表越正常,内心越极端,分裂到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格。
而斯坦,显然也有他自己惴惴不安的根源,只是没人去考察过。
卡夫卡又何尝不曾被人当成神经病,疯子呢?他不见得没有心理、精神问题,但他也有超出的清醒和睿智。
他如果不能把心中所想变成文字,也可能是妄想的表现,一个人总要创作《变形计》、《地洞》这样的作品,未免有些奇特。
《地洞》和《变形计》之类,不正是笛卡尔那句“我思,故我在”的写照?
这肯定不只是关于作品的,也是关于卡夫卡本人的。
也就是:一切都关乎内心,每一个人都在自我造洞,人的生存,经常是一个从异化到异化的过程。
它如果用柏拉图的《理想国》来解释,就是说,人生有两个世界,一个在洞穴之内,一个在洞穴之外,一个是“可感世界”,一个是“可知世界”。
如果用海德格尔的感悟来解释,就是说,筑造意味着栖居,是为了安全,为了安放,但世界并无伊甸园,世界之大却并无我安身之所。
这加起来,就是心灵与身体的双重漂泊感,人类不断寻找立足点而不得的惶惶然。
卡夫卡常常说自己是“迷途的羔羊”、“笼中的困兽”;美国诗人奥登说,卡夫卡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地洞》里的小动物说:“如果能够平息心中的冲突,我就相信自己已经很幸福了。”……
但是卡夫卡郁郁而终,小动物一直在不断地循环它的命运,所有人都存在某种无力感,没有人能够停下来。
那么这反映的就是,荒诞现实是人心癫狂的写照,谁不是一直在自我折腾呢?
这区别只在,有人会冲突没那么强烈,有人会控制自己,或者认命,而有的人,则会被压力扭曲,把它发展为一种病罢了。
人类在弗洛伊德眼中都是病人,哪种精神病不是大脑的冲突,世界的幻化?
或许,斯坦也是一个堂吉诃德,一直在跟自己,和脑中的风车作战。而精神病人与小说家,其实也有一样的痛苦和快乐。
他们都在创造,也都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暇顾及别人,而走出来,又会是另一个模样。
反正这个故事给我的感觉,已经很像寓言,就跟卡夫卡的小说一样。
• END •
文/九鸦
图/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