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厚英的人生一波三折,承载的不是一个时代的重量。
她来自安徽,生于1938年,那一年蒋介石掘开花园口,豫皖苏遍地灾民。
她长在红旗下,热爱新中国,21岁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却文学研究刚刚开始,就迎来了一场席卷全国的大运动。
她在半传统的环境下结婚生女,又在半传统的环境下离婚,字面上的两地分居,意见不合,就像来自洪荒的隐语。
时间是流动的,也是静止的,她活在现在,也活在过去,她既是历史,也被历史。
这就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历史和现实,是一个肚皮。
她批判别人,也被别人批判,这又像她笔下的人物“赵振环”所言:过去我颠倒别人,如今我被别人颠倒。
戴厚英人生最大的转折,是与著名诗人闻捷的那场恋爱。
她本是闻捷的审查者,却不料敌人爱上了敌人。
恋爱本来是个人的事,却不料他们遇到了成千上万的法海。
于是水漫金山。
于是闻捷自杀。
于是戴厚英死了又活,凤凰涅槃。
于是大运动过后,戴厚英就有了《诗人之死》、《人啊,人!》,一时洛阳纸贵。
但这也触动了好多人的神经,招来狂风暴雨,“密集性批判”。
戴厚英是一个真实、透明的人,她当初犯错真诚,后来悔过真诚,她经历再多,打击再大,不改初衷。
能反思,能前进;爱国家,爱人民;嫉恶如仇,仗义执言;关心底层,扶危济困,这是她一生的基调。
所以她就一步步,成了一位世界闻名的人道主义作家。那成长过程,就仿佛破茧,就像她崇拜的托尔斯泰。
但是戴厚英来到人间,确实就像佛语中的“历劫”。恒河沙数的劫。
闻捷之死是她的第一大劫。
写作之难是她的第二大劫。
然后她就遇到了她人生的第三大劫。
她救济帮助了一个来沪打工的同乡,却被此人砍了30多刀!
——人生有三大劫,金钱劫、情感劫、生死劫。
戴厚英淡泊名利,没有金钱劫,这一次是生死劫。
——英雄多死于小人之手。
一个高贵的灵魂就这样死于小人之手。
一个呼唤人性的作家就这样死于暗黑的菜刀。
这难道就叫“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
1
戴厚英是安徽颍上人,祖辈做过大清的武官。
她从小聪明过人,能言善辩,是家里唯一上过学堂的女孩。
那时候,她的祖父、父亲都以她为骄傲,经常带着她到人前炫耀。
但是戴厚英学的是三从四德,性格上却一直叛逆。
过年团拜,别人磕头,她不磕,逼急了就大哭。
祖父续弦,无人敢言,只有她敢跑去唱儿歌讥讽,竟然让祖父打消了念头。
戴厚英这一点像她妈。
她妈性情刚烈,高度自尊,那个年代就敢反对公婆专制,要求分家。分家后日子再难,也不叫苦叫痛,更不向公婆求助。
戴厚英对解放前,解放初的战乱与动荡,都是饱尝过的,所以她对来之不易的新生活一直充满感激。
那是一个革命色彩浓厚的时代,戴厚英参加过秧歌队、腰鼓队、演剧队、宣传队,一切不落人后。
她的经历和性格,注定了将把她带入时代的洪流。
2
1956年,戴厚英考入华东师范中文系的时候,只有18岁。
那时候,各种运动已经多起来,实际上她只学习了半年多。
戴厚英起先是作为“中间力量”被发展起来的,后来就由“要我革命”,转变为“我要革命”了。
她真诚地要改变世界观,成为革命者。
戴厚英成为“明星”,是在1960年。
那时候她面临毕业,曾作为华东师范大学的代表,参加了上海作协的一场讨论会,也就是后来所称的“49天会议”。
戴厚英当时被要求批判老师钱谷融,她以一句“吾爱吾师,但更爱真理”先声夺人,随即就对钱谷融展开了猛烈炮轰。
她的言辞犀利便捷,在这时得到尽情发挥。那一场批判下来,她的“小钢炮”之名不胫而走。
戴厚英由此得到领导赏识,还接到报刊杂志大量约稿,有时候甚至会被邀参加宴会、接待外宾。
她红成这样,当然被留在上海了。当时的上海作协文学研究会,其实并不研究文学,而是负责文艺战斗,戴厚英专管戏剧电影方面。
她那时当然不会想到,这会造成她与闻捷的一场情劫。
3
戴厚英后来靠小说闻名,同时遭到围攻时,曾经拒绝加入中国作协。她说她不能举着白旗进作协。
但她其实早就是中国作协的会员了,而且是先进了中国作协,才进的上海作协。
著名传记作家叶永烈曾经说,这是极不寻常的,背后的人际关系显而易见。
但这当然不是戴厚英本人的运作,而是因为她当时是领导们青睐的先进。
这个过程就是,戴厚英因为某领导青睐,破格进了中国作协,而后遭到清算,又被作协取消。
她当年毫无创作,却进了作协,后来颇有建树,却没有资格。最后,她反倒你让我进,我还觉得你不够资格。
后来的戴厚英,已经不在乎名位,只论是非曲直,只想写一个大大的“人”字。
戴厚英在1963年后更上层楼。
那时候上海市委成立了市委写作班,她进了文学组工作。办公地点就在著名的康平路141号,那据说是戴笠当年送给蝴蝶的礼物。
这应该才是戴厚英人生劫难的起点。
4
1968年,戴厚英已经是上海作协的第四把手,那年3月,她终于与闻捷有了“亲密接触”。
闻捷是新中国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他不但写了大量歌颂祖国的诗歌,也写了大量的爱情诗歌。
他的情诗是这个样子:
“苹果树下那个小伙子/你不要、不要再唱歌/姑娘沿着水渠走来了/年轻的心在胸中跳着/她的心为什么跳啊/为什么跳得失去节拍?……(《苹果树下的姑娘》)
他的情诗也曾经让无数中国男女的心,跳得失去节拍。
但是闻捷当时也去搞样板戏去了,在《海港》剧组。他因为与张某人早有嫌隙,在大运动开始不久,就光景不好。
先是在《海港》剧组遭到批判,然后被撵出剧组。再后面逃到北京40天被揪回来,那就算罪加一等。
而当时负责审查他的,正是配合市委写作班工作,又分管戏剧电影的戴厚英。
她做了闻捷调查组的组长。
然而,闻捷成名很早,比戴厚英大15岁,不乏智慧的戴厚英,到底是读着闻捷的爱国诗篇长大的。
所以戴厚英那时候就有点迷糊了。
长成闻捷这样的人,为什么也会成了叛徒?
她立场一旦不稳,这就非常危险,以至于接触了一阵子之后,见闻捷查不出什么问题,反倒同情起来,有时候还会帮助闻捷与家人传递消息。
于是乎,真正的考验就一步步到来。
5
1968年,闻捷所遭遇的审查动静很大,他自己在咬牙坚挺,她妻子杜芳梅却受不了了。
杜芳梅是吃陕北的小米长大的,温柔善良,但也倔强。闻捷的风波自然也辐射到她所在的上海银行,但她起初并没被压倒。
她抗议,她辩解,为丈夫辩解,她知道他们都是从小投身革命的人,都深爱着来之不易的新中国。
但是她在闻捷入狱,批斗不止后,终于感觉到压力山大,孤立无援。
她在跳楼之前,留给三个女儿的只有一句话:“爸爸不是叛徒,妈妈没有罪。”
杜芳梅自杀的消息传来,负责了解情况的还是戴厚英,她对杜芳梅深为惋惜,非常同情。
当时的上海作协其实也认为杜芳梅没有问题,她只是承受不住压力,一时想不开,所以就让戴厚英写个报告,并把这件事告诉闻捷。
闻捷与妻子的感情非常深厚,戴厚英亲眼目睹了这个东北大汉撕心裂肺的悲痛。他捂着脸痛哭,他的眼泪是从手指缝里流出来的。
戴厚英在那一刻被感动了。
6
闻捷妻子自杀后,三个女儿都被赶出家门。她们在1969年后,分别申请下乡,去了外地。
那一年,戴厚英也离婚了。她后来与闻捷的女儿关系很好。当1985年,叶永烈采访戴厚英时,还曾亲耳听到闻捷的女儿赵咏梅打来电话。
她们关系很亲密,叶永烈说,当时戴厚英曾告诉赵咏梅采访的事,并征求她的意见,赵咏梅说,你自己决定吧。
很显然,戴厚英与闻捷的那场爱情虽然夭折,却把这两家人联系到一起了。
这种怀念与亲近,外人很难体会。
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转眼间杜芳梅去世两年。1970年3月,全国形势又变,上海作协整体进入五七干校,参加劳动了,闻捷也在其中。
他虽然仍旧住在“牛棚”,却因为是一米九的大汉,被选为生产队长。而戴厚英,仍旧是他的领导。
大家都在养猪、种菜,却不是一类。但大家都在养猪、种菜,却容易接近。于是这期间,戴厚英与闻捷,互相间就越来越了解。
闻捷当时的日子依旧不大好过,而戴厚英其实也好不到哪去。跟青梅竹马的爱人离婚后,她一直没能走出来。
于是他们之间,就又有了苦难的联系。
闻捷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依然还有孩童般的纯真,这对戴厚英这样的女人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闻捷谈诗歌,谈文学,她爱听。
闻捷一再倾诉对妻子的思念,她也爱听。
戴厚英自始至终不嫉妒,她觉得只有这样深情的男人,才叫男人。
但是戴厚英在闻捷第一次表白时,依然拒绝了。她说她要读完闻捷的全部作品,再做决定。
戴厚英读了,带着洞察、审查、欣赏去读。
读完了,她说:
“诗如其人。人如其诗。我爱其诗。我爱其人。”
7
特殊时代有特殊的爱情,也有特殊的恋爱方式。
戴厚英和闻捷的恋爱关系一旦确定,立刻进入热恋期。
那时候,往返于干校与田间的长堤,就是他们的诗歌,两周才有一次的半天整理内务时间,就是他们的奢侈。
他们会一起去七八里外的海边走走,或者一起去拾黄泥螺。有时候也可能穿着满是补丁的“干校服”,到附近的小镇上喝一碗豆腐汤。
他们的爱情异常朴素,他们的快乐异常简单。他们只是两颗心在苦难中重合,他们没有伤害任何人。
但是,他们的爱情是不被允许的。他们的恋爱很快被人报了上去。
于是法海来了,认定闻捷是妖,戴厚英会被吃掉。妖是必须消灭的,“堕落”的戴厚英则必须挽救。
张某人亲自做了批示,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于是闻捷的厄运又来了。
他的厄运就是戴厚英的厄运。
闻捷这一次还是没有屈服。他不但因为戴厚英将被调往吉林,与领导大吵了一架,还在批判大会上拒不认罪,说我就是爱戴厚英。
闻捷的激烈态度使情况变得更糟,各种罪名越来越大,一次大会后,戴厚英跑到他们定情的大堤上,放声大哭。
第二天,戴厚英也遭到审查,这以后,没完没了的审查、批斗,让戴厚英和闻捷几乎崩溃。
闻捷终于知道大事不好了,他为了保护戴厚英,提议说,咱们暂时分手吧。
戴厚英烈性子,回答说,要断就彻底断!
于是这场分手,就成了压在闻捷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8
生活从来不像闻捷的诗,可以“像一泓溪水,在那里漫无目的地流淌……当你回过头来看看它所流过的地方……原来绿的更绿了,红的更红了,一切都更加显示出它美丽的色彩。”(戴厚英在叶永烈采访时说的话)
1971年春节前,五七干校整个拉练回到了上海,戴厚英终于当面归还了闻捷家的钥匙。
那一刻,这个一米九的东北大汉跪地大哭,戴厚英也跪下哭了。
其后的大会上,戴厚英又见到闻捷,但闻捷直到散会,也没有看戴厚英一眼。
闻捷就那样走了,戴厚英万分难过。她并不知道那是他们最后一面,但还是出于关心,悄悄跟了过去,一直跟到闻捷家100米外。
戴厚英看着闻捷回家,想到长痛不如短痛,努力克制自己,转身回来了。而闻捷,正是在那天夜里,吸了煤气。
杜芳梅之后,闻捷又自杀了。他死后的第二天,批判大会再次召开,批判声势更加凶猛。
会场上,戴厚英穿着一身黑衣出现,异常醒目。大会后,她终于病倒,几乎七天七夜没有合眼。
戴厚英躺在床上,窗户正对着会议大厅,各种发言和口号声一直不断。
那七天七夜,是一个女友一直在陪着她。
那七天七夜,戴厚英一直在“不断地讲,不断地抽烟,不断地想,不断地哭……”
她在为了闻捷的死撕裂。
她在为那天没有跟着闻捷回家自责。
她在为他们的遭遇迷惑、愤怒、痛苦。
戴厚英从那天起,心中突起了一座巨坟,她后来说,她当时就像突然被人从船上掀到波涛汹涌的海里,既看不见岸,也看不见船和桥,甚至连一块让她喘气的石头也摸不着。
但是戴厚英那时候也说,她不想死。
因为闻捷的死让她看到了——
死,没用。
9
戴厚英所经历的,是一场个人悲剧,更是一场时代悲剧。
她本人有错,但也是受害者。
她本来只能承受自己的过错,有人却非要她承受时代的错。
那里面本来有她无法承受之重,有人却非要让她承受不该承受的重。
大运动过去后,戴厚英有将近三年的时间,一直在不断地接受询问和调查,她被要求“说清楚”。
戴厚英那十年里,跟无数人一样,一直在跟着感觉走。她为此贡献了青春、爱情和才华。她说不清楚。
1978年,闻捷平反了,他和戴厚英的爱情得到确定,当年年底,市文联、市作协为他举行了追悼会,但是奇怪的是,戴厚英居然没有资格参加。
她最后是靠了好友的帮助,才得以出席。
与此同时,上海作协也把她推出门外,让她自谋生路了,那真是曲终人散,只“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如果用戴厚英自己的话说,就是“脚下只有一片废墟,四周只是一片荒原。除了一个相依为命的女儿,我真正是一无所有。”
10
人生就像一个大盲盒,有什么没什么,要打开看了才知道。
有什么没什么,你也都只能接着。
历史的教训是深重的,但戴厚英不能沉沦,不想活在过去,她决定从此以后,“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自己的眼睛观察,自己的声音唱歌,谁也不崇拜了。”
她总之要重新塑造一个自我。
撕心裂肺之后,对戴厚英来说,就是脱胎换骨,于是戴厚英开始反思。既反思自己,也反思整体。
她要认错,她要悔过,她要请求原谅。
她要回忆,她要记录,她要讲述,她要叫喊,她要哭。
她要“上帝的交给上帝,魔鬼的交给魔鬼”,“账本自己清算,灵魂自己审判,双手自己清洗”,“自己的,就勇敢地把它扛在肩上,甚至刻在脸上!”
长歌当哭,魂归来兮!
于是这就先有了《诗人之死》,后有了《人啊,人!》,直到《脑裂》。
《诗人之死》,属自传性质,20多万字一气呵成,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那是戴厚英完全把自己暴露在阳光之下,任凭检阅的勇气。
《人啊,人!》,依旧闪现着戴厚英个人的影子,这成了她的写作特色。但是这部“右派题材”的小说,远比前者更为深刻、成熟,它是为了探讨和呼唤人性、人情、人道,以及尊严。
戴厚英的父亲当年因为对统购统销提了点意见,也曾被打成“右派”,她其实也是“右二代”。
她那个在百货商店当经理的叔叔,是因为商店丢失了1000块钱,被当做嫌疑人才自杀的,愤而自杀。戴厚英亲眼目睹、亲身经历了许多人生困境。
高自尊,要面子,这是他们家族的共同特征,但是这并解决不了某类困境。
11
戴厚英已经在朝向思想者、探索者、人道主义作家的方向前进了,她心中还有了更大的文学计划。
但是她首先要经历狂风暴雨的洗涤。
《诗人之死》,本来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但是它触动了某些敏感人物的神经,被叫停了。
它此后转到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上海又派人追到了福建。这事幸亏得到福建省委书记项南的支持。
但是上海新华书店原订的六万册,一册也没进来。
《人啊,人!》的处境更加不好。
第一轮批判,由上海发起,然后就席卷全国。一次不够,就来两次,一连几年。
那期间,学校罢免了戴厚英的文艺理论教研室主任职务,甚至还一度取消了她上课的资格。
学校还专门为戴厚英成立了两个小组,一个叫批判小组,一个叫帮助小组。
批判中,有人打哈哈,提倡人道总是好的吧?大家就笑。
有人居然提出逮捕戴厚英,系里一位领导却说:“如果戴厚英够得上逮捕,那就应该逮捕;如果戴厚英够得上判刑,那就判刑。但是,如果她根本够不上,那她就是一个公民,她就有权利写作!”
当时的人们,其实并不都站在批判者一方,只是那声音不易被听到。
听到了也会被淹没。
但是戴厚英和她的小说,却因为国内激烈的批判,引起世界注意。
香港、美国、日本、法国、德国、韩国等纷纷出版,就是不给稿费。
戴厚英盛名之下,自然有好多求见者、采访者,但是他们通通遭到拒绝。
那年里根访问时,复旦大学还根据指示发出通知:“如果外国记者问起戴厚英,就说不知道。”
当时还有位作家说,报纸上批戴厚英,反而把她批出名了,今后要关起门来批。
这很像部滑稽剧。
领导们其实多虑了,戴厚英责之切,是因为爱之深,外人攻击大陆文艺界时,她会立刻反驳。
她还说:“在国内我批评起来绝不留情,可是一出国门, 我绝不说祖国一句坏话。”
她就是在改革开放进行多年后,也经常在女儿戴醒面前批评美国,说什么金钱至上、制度缺陷之类。
那时候,倒有人说她有些狭隘民族主义了。
12
风雨终究要过去的,戴厚英和她的作品终于得以正名,有了各自该有的地位。
“我只是一个作家,我只想以我的笔和作品为中国人服务。”
“在我国,有责任感的作家没有一个跑到外国去的。音乐家有,画家有,但作家没有。”
所以戴厚英也不肯跟着女儿去美国,她要继续忧国忧民,为百姓写作。
有人曾经写文章回忆戴厚英,说她的课虽然是选修课,却总是座无虚席,就是过道上也往往坐满了学生。
这是因为她讲课滔滔不绝。她是平民作家,百姓作家。她有知识,有价值,有爱憎,有生活。
她的作品被百姓欢迎,她的课就被学生欢迎。
戴厚英被杀后,有人曾经怀疑过仇杀。
因为她谈腐败,往往怒发冲冠。
她去趟海南,见到原始森林被毁,会大声疾呼。
她捐款,或发起募捐,会一直监督,务必要保证捐款全都用到灾民身上。
她总之嫉恶如仇,在生活中,在文章里,都得罪过不少人。
但是戴厚英对自己的错,对别人的过,都很英勇,对自己的遭遇,却反应不大。
她曾经说,强者都是弱者变的,打击反而磨炼了她,人一旦看透,反而冷静。
戴厚英在平时,其实只是个柔弱平和的小女人而已,这话叶永烈说过,很多人说过。
13
戴厚英在她生命的最后岁月里,只剩下一个大目标了,那就是在文学上有所建树。
如果要提到责任,那期间最大的责任,可能在侄女戴慧身上。
戴慧是戴厚英六弟戴厚泉的女儿。
她是因为母亲是上海知青,才在初中毕业后,按照知青子女回沪政策,把户口迁到外婆家的。
1994年,戴慧在上海商业职业技术学校上学,戴厚泉因为女儿需要照料,二姐需要陪伴,就征得二姐同意,让戴慧住了过去。
戴厚英对戴慧看管极严,她因为戴慧打电话,那边的男生说话“不太着调”,都会把侄女训斥一顿。
这是典型的传统家长。
但是戴厚英和戴厚泉要命也不会想到,这场同居,会害了戴慧。
1996年8月25日下午5点多,戴厚泉夫妇来上海凉城新村202室看望姐姐和女儿,因为敲了半天门没有动静,就去了四楼的赵教授家。
戴厚英在生活中属于丢三落四的女人,她经常会把钥匙忘在家里,她早就告诉过弟弟,如果你们来,我不在,就去赵教授家拿备用钥匙。
戴厚泉当天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刚跟女儿通过电话,他那时其实就有不好的预感,但是他却想不到家里会发生那种事。
门一开,戴厚泉夫妇就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气,他们紧接着就看到戴厚英倒在血泊里。
戴厚泉的妻子尖叫起来,她急忙扭头往北面的小房间里看。小房间的地板上同样躺着一个血人。
那一刻,戴厚泉夫妇差点双双昏倒,旁边的人急忙打了110。
14
从简单到深刻、从迷茫到清醒、从冲动到理智的戴厚英死了。
一直坚守人性、不断探索的戴厚英死了。
一直在书写一个大大的“人”字的戴厚英死了。
她身中30多刀,脖子几乎砍断……惨死……
戴厚英被杀的消息传出,国内外震惊,各方媒体纷纷报道,各种猜测漫天飞舞。
上海市领导、中央领导都非常重视,他们纷纷做了批示,并要求国庆节前破案。
各方舆论、领导督促、身上的责任,无疑给上海公安带来巨大压力,他们迅速组成了170多人的“八二五特大凶杀案”专案组,投入了战斗。
能调动的痕迹专家、侦破高手、技术手段都调动了。34°的气温下,凶案现场也不能开风扇,专家们的勘察,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一寸寸进行的。
现场勘察、技术分析进行了八天八夜,现场总共被封了十多天,这在侦破史上极其罕见。
汇总会开过,干警们就兵分六路,开始了行动,这场大战的规模和工作量也很罕见。
第一路,奔安徽颍上,翻山越岭,走街串巷,调查了23个村,4个居委会、多所小学中学,数百家商店,访问对象多达万人。
第二路,专攻案发现场附近,对500多户逐家反复走访,先后甄别了896人。
第三路,以戴慧活动的圈子为中心,先后调查了109人,还不包括戴慧外婆家的亲朋好友。
第四路,以戴厚英单位为中心,范围扩大到戴厚英执教18年来的所有学生和同事。在外籍的,曾经发函15个省市的公安协查,有时候也得派员前往。
第五路,专门负责整理戴厚英往来信件、通讯录、名片等等,期望从1600多个关系人中发现线索。
第六路,有的跑上海本地,有的跑常州、启东、义乌、顺德等地,他们负责调查皮鞋、血袜等物证的生产销售渠道,光摊位就走了数千个。
警方就连给戴厚英修理电视机、电脑,装修房子的人,收走戴厚英家废报纸的人,也得查找。
他们当然也没忘了调查出租车,去银行蹲守(凶手带走了戴厚英的身份证和几个存折)等等,那真正是不留死角。
然而侦破工作进行了快20天,警方依然没有获得关键线索,那之后,上海刑侦总队总队长吴延安似乎都变得“迷信”起来。
会议午餐时间,有个菜盘子不慎落地,吴延安立刻问道,破了没有?
大家一愣之下,都高喊起来,破了!破了!
15
嫌疑人的基本画像其实早就有了,事后证明基本无误。
但是这个案件的告破,最终靠的是戴厚英的日记。
戴厚英的女儿戴醒,是8月28日回国的,警方立刻与她联系,要求查阅戴厚英的日记。
戴醒一开始因为牵扯到妈妈的隐私,表示拒绝。警方在反复劝说中向她保证:第一,查阅日记只为破案,绝不公开;第二,日记只有施敏鹤政委一个人有权查阅。戴醒才终于同意。
她当然也希望尽快破案。
施政委从9月10日开始查阅,逐条逐句分析之下,那工作量也是挺大的。
9月13日中午,他终于发现了一段关键文字:
“我中学时代的老师李文杰,今天托他的孙子陶锋带信给我,要我在上海为他孙子找一份饭店厨师工作。天哪,我一生中都没有进过几次饭店,更不用说在饭店替他找工作。在外地人的眼里,我这个当教授的好像有多大本事,很了不起的样子。其实,他们一点都不了解我。但是,既然是老师托我,我总得替他想想办法……”
陶锋——厨师——菜刀(现场凶器)……
富有办案经验的施敏鹤迅速将这些特征联系起来,他随后也带领部下,在电脑记录、来往信件中,找到了相关信息。
尤其幸运的是,他们在李文杰寄来的信件背后,发现了一个地址:
呼玛一村206号202室陶锋。
吴延安在盘子落地那天,其实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于是警方锁定陶锋,进行调查、抓捕,也就不在话下。
16
陶锋是在安徽界首的一家酒店里抓获的,他当时正在大摇大摆地做他的厨师。
他的确是李文杰的孙子,他是因为随母改嫁改的姓氏。
警方抓获陶锋的时候,立刻察看了他的皮鞋和指纹,那一刻陶锋崩溃了。
他说不用看了,是我做的。
警方随后在他的宿舍里起出大部分赃物。
案件很快查清了,原因原来如此简单:
陶锋之前带着祖父的信来找戴厚英时,戴厚英给了他热情接待。
她一个没下过几次饭店的人,为了老师努力了。但是陶锋没有好好干,他干了没几天,就被老板开除。
她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人,也为了老师,为了同乡之谊,尽可能接济了陶锋。
她不了解陶锋,不知道她接待了一个不该接待的人。她只是出于善念,做了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
陶锋第三次来到戴厚英家,戴厚英刚从安徽募捐现场回来。她在安徽呆了一个多月,那天正好出去购物。
陶锋那天下午本来在到处借钱,他跟人说,他想偷渡到台湾。
陶锋本以为戴厚英经常捐款,家里一定有很有钱,因此见到戴慧一个人在家后,就起了歹心。
他打倒了戴慧,又把她掐晕。他以为戴慧死了,就开始翻箱倒柜。
戴厚英恰好这时候回来了,陶锋听到声音,立刻躲到门后,等戴厚英进来,把一个花瓶砸到她头上。
陶锋然后就举起菜刀,对戴厚英下了毒手。
戴厚英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你这样做,你会后悔的。”
而陶锋则对着死去的戴厚英鞠了一躬说:“戴老师,对不起了。”
就仿佛他只是打碎了一个花瓶。
这时候戴慧醒来,陶锋见她没死,就又赶过去杀死了戴慧……
恶魔的对不起,从来是最无耻的谎言。
17
戴厚英是一个为了别人可以过穷日子的人,陶锋从戴厚英家里并没有得到多少钱。
陶锋的行为是令人发指的,但是这个人在供述的时候,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而戴厚英,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还相信人性,她居然说了句:你会后悔的。
这已经有殉道者的感觉。
这恰好印证了戴厚英之前的一句话:揭露黑暗,是因为相信光明。
她的确是爱人,爱国的。
这之后,陶锋的律师还曾用临时起意为陶锋开脱,公诉方给予了严正驳斥。于是丑恶残忍的陶锋,终于得到应有的惩处,被执行枪决。
然而,人格独立,平时温和,一直在我手写我心的戴厚英,再也回不来了。
一个才女的人生,和她的文学生命,就这样被一个贪婪肮脏的小人阻断。
戴厚英去世后,海派作家淳子说,她如果能晚一步回家就好了。
这也是我的希望,我的痛惜,但生活没有如果。
戴厚英的葬礼上,文学大师巴金送来了花圈,极为赏识戴厚英的萧乾写了一副挽联:
敢想敢说敢作敢为为民诉疾苦
大彻大悟大喜大悲悲我挽厚英
萧乾早就说过,戴厚英是“一位诚实的作家,一个真正的人”。
人间自有正义,人心大多向善,文章、文学慰藉、帮助、开导、提升、唤醒、愉悦了无数人,它们并非只是“纸上苍生”。
但是“生活就像一块用善恶的丝线交织成的布”(莎士比亚),向善之人,也要有双慧眼,留点边界,带点锋芒。
柔软的心,要裹着盔甲前行。
仰望星空的时候,也要注意脚下的深渊。
慧眼当然是借不来的,但人生却有一个要点,那就是:
永远不要高估人性。
人是有本质的,改变很难,有些人真的是属屎壳郎的,永远都在掏粪蛋。
巴尔扎克曾经说过:“犯过盗窃,下一步总是凶杀。”
这虽然不是绝对真理,但却是一个顶顶现实的提醒:
心不能给无心的人,爱不能给不是人的人。
贪婪不会停止,凶暴不会收敛,利益面前不必考验。
人生无非是两大势:惯势、形势,圣人大多活在古籍里。
• END •
文/九鸦
图/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