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沧海明月生
责编 | 丹尼尔李
2010年，12月。
天津市静海县西场屯村，村民孙风落没精打采地窝在床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忍不住一阵长吁短叹。
接连几天来，村里人都传言，他的妻子李芳身上隐藏着一个秘密，可能和一桩命案有关。
而且有个自称罗开友的男人，每天在他家附近转悠不说，还恶狠狠地告诉他：“等你老婆回家，我们好好算笔账！”
自己和妻子结婚21年了，膝下的一儿一女都已经读了大学，日子虽谈不上大富大贵，倒也算得上安稳，没想到竟然发生了如此荒诞的事情。
坐卧不安的孙风落，只得再次拨打妻子的手机，希望她能赶紧回家说明原委，自己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和前几次一样，提示对方的手机已关机。
笃！笃！笃！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孙风落从思绪中拉了回来。难道是妻子回来了？他翻身跳下床，心急火燎地开了门，才发现映入眼帘的是两名警察。
简单寒暄后，警察问孙风落：“你和你老婆是怎么认识的？你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有人向我们举报，她20多年前就被人给杀了！”
孙风落面色一沉，心里浮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曾经与妻子相识的场景，至今回想起来，仍然透露着几分诡异的巧合。
1989年，一个漫天飞雪的冬夜，下班的孙风落正推着自行车在雪地里走着，从路边窜出的一个身影，突然抓住他的车把：“大哥，我又冷又饿，求求你救救我吧！”
孙风落被吓得一个激灵，定睛一看，才发现眼前拦车的人，是个年轻姑娘。
对方一身蓝色的破棉袄，露出黑乎乎的棉絮在冷风中晃荡，披头散发双腿打颤，孙风落以为是从谁家跑出来的疯姑娘，就没好气地把车头一偏，冲她呵斥道：“走开！”
可没走几步，那姑娘又跟了上来。
孙风落心里咯噔了一下，眼下这滴水成冰的天气，若是任由她这么游荡，怕她是捱不过今晚。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决定先将姑娘带回家，让她吃顿热饭再说。
三大碗热面条下肚，那姑娘的脸上逐渐泛出些许暖意，简单梳洗后，倒也有几分风韵，孙风落看了一会儿，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我叫李芳。”那姑娘低眉顺眼地答道，可接下来任由孙风落如何追问，那姑娘都不答话了。或许这就是个四处流浪的乞丐吧，早就没家了，孙风落便这样自我安慰道。
两人各自安歇后，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孙风落像往常一样，准备胡乱扒几口剩饭赶去上班。待他走进厨房，才发现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两盘酱菜，那姑娘见他怔怔地出神，便招呼道：“别愣着了，赶紧吃饭吧！”随后掀开锅盖，拿出了一笼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
自幼父母双亡的孙风落，家境和相貌都不出众，年近三十还是孑然一身，平时都是一个人冷锅冷灶随便对付几口。
如今李芳的到来，竟然给这个冷清清的家带了一股烟火气，这不由得令他心中顿时生出一阵暖流。
孙风落白天上班，李芳在家洗洗涮涮，在接连几天的相处中，气氛变得越来越融洽，也越来越暧昧。
终于有一天晚上，孙风落对李芳坦露心迹了：“我俩都是单身的苦命人，要不就组成个家庭咋样？”
李芳没有犹豫，爽快地对他点了点头：“我听你的！”
因为李芳没有身份证，两人也没法到民政局登记领证，孙风落就在村里简单摆了几桌，让街坊邻居见证下，算是宣告结婚了。
没几天，光棍汉收留女乞丐为妻的故事便传遍了村子，一时流言四起。有人说，这女人怕是从人贩子那里逃出来的，也有人说她是牵涉了人命官司戴罪潜逃了，要不这种好事咋就让孙风落赶上了？
起初孙风落也疑惑不已，甚至暗中还观察过妻子的举动。
可几年下来，妻子不仅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还先后为他生下一儿一女，后来又在离家不远的酱菜厂找了份工作，将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下孙风落便有底气了，再有人怀疑妻子的来历，他上前就是一通怒怼：“我不管她啥来路，我只管现在过得好就行了！”
没想到二十多年后，警方居然找上门来，告诉他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
据警方解释，李芳原名李培香，早年嫁给了同乡罗开友，也就是此前声称要找孙风落算账的男人。
婚后因为二人感情不合，罗开友经常对妻子家暴，不堪受辱的李培香便离家出走，改名李芳，并于1988年嫁给了孙风落。
听完警方的解释，孙风落一头雾水：“既然你们认定李芳就是李培香，那又为啥说她二十多年前就被人杀了？”
随后，在警方的传唤下，门外的罗开友走了进来，向孙风落解释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罗开友与李培香都是四川省雷波县人，两人结婚后，因感情不和经常吵架。
当过几年炮兵的罗开友性情暴烈，一言不合就对妻子大打出手，岳父一家也对他颇为不满。
1989年1月，两人再次发生了激烈争吵，罗开友顺手就甩给妻子李培香一记耳光。一气之下，哭哭啼啼的李培香便冲出家门，朝着娘家的方向跑去。
家人劝他将妻子追回来，罗开友却不以为意：“平时都这样，过几天自己就回来了！”
没想到，李培香这一走，却再也没能回来。
几天后，李培香的父母托人带话给罗开友，声称李培香并没有回家，要他赶紧去找找。
与此同时，村里也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李培香被人拐卖了，也有人说她与人私奔了，罗开友被这些流言搅得心神不安，但也只得硬着头皮四处打探妻子的下落。
1月24日，警方突然找到了他。
原来，村外的金沙江畔突然捞出一具女尸，死者全身被打得惨不忍睹，虽然被泡得面目全非，但身形和失踪的李培香相仿。
当时的刑侦检测手段还很落后，警方掌握这些信息后，就找来李培香的母亲前来辨识。
匆匆扫了一眼女尸后，李培香的母亲便放声大哭：“我可怜的女儿啊！”
随后，李培香的家人还声称，死者手指上带的顶针，就是李培香从娘家带过去的，因此他们一致认定，罗开友虐待李培香，将其打死后抛尸金沙江。
岳父一家的指控让罗开友慌了，自己虽说和李培香感情不和，但从没有动过杀人的念头啊！
可如今，种种证据都指向他，而且李培香平时和他积怨最深，不是他下的毒手，还能是谁？
因为这起命案，罗开友一家在当地声名狼藉，村民们对其避而远之，他的岳父李兴发更是三天两头找上门来，不是打砸辱骂，就是强拿他家的财物，还到处扬言要让罗家人血债血偿。
直到两年后，罗家才得以消停，因为罗开友被释放了。
经过上级司法机关鉴定，这具女尸起码有五次生育记录，显然，这和李培香的信息不符。
罗开友重获自由了，可他的人生，也被毁得惨不忍睹。
原本他的父亲开了家诊所，每年赚得盆满钵满，退伍军人出身的他，在当地派出所里端着铁饭碗，兄弟姐妹和睦，一家人其乐融融。
在他被关押的这两年里，父亲的生意一落千丈，只得关门歇业，兄弟姐妹们出门遭人嫌弃，自己失去了编制内的工作不说，还背负着犯罪嫌疑人的罪名。
郁闷不已的罗开友，怀疑有人往他头上泼脏水，而他最先怀疑的，就是岳父一家。
只是他没办法自证清白，因为妻子李培香的确是遭受家暴后失踪的，她一天找不回来，罗开友的嫌疑就没法洗清。
罗开友将妻子可能去的地方排查了一遍，雷波县地处偏远，总共就那么大点地方，李培香在当地也没有太多的人际关系，肯定藏不了这么久，如果她要离家出走，只可能跑到了外地。
可中国这么大，李培香在外地又没什么朋友，她能去哪儿呢？
罗开友犯了难，可想到家里人还因为他承受着无尽的屈辱，他最终咬牙做出了决定：带着地图走遍中国，一定要打探到李培香的下落！
接下来的十几年间，罗开友几乎跑遍了全国各地，每到一处他便在地图上画好标记，可全国叫李培香的人实在太多了，即便如此他还是一无所获。
2010年，罗开友50岁了，为了打探妻子的下落，他从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变成了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家里的积蓄也被消耗殆尽。
眼看希望渺茫，一个人的出现，让罗开友的寻妻之路出现了重大转折。
这个人叫姚连军，是罗开友在云南结识的新朋友，以前在公安局里上过几年班，对寻找线索这方面颇有经验。
一次喝完酒后，姚连军对罗开友说：“中国这么大，你想找个人希望不大，要想找到，还得从李培香的家人入手。”
罗开友一惊，赶紧追问缘由，姚连军说：“如今公安系统都是联网的，如果李培香死了，肯定会有通告，显然她是藏在什么地方了。她和你感情不好，但总不能这么多年不和自己的家人联系吧？”
这句话提醒了罗开友，随后他便恳求姚连军出手相助，看着眼前这个可怜人，姚连军点头同意了。
过了一段时间，姚连军找到罗开友的岳父李兴发，谎称自己是云南来的药材商，不熟悉这一带的位置，想找李兴发帮忙收购山里的药材，每斤可以给他五个点的提成。为表示诚意，姚连军还拿出5000元给对方当作定金。
李兴发见此人出手阔绰，没加思索地就同意了，一来二去的，两人就熟络起来。
一次李兴发在酒桌上喝醉了酒，恰好有人打他的手机，姚连军便接过他的手机应付了几句，借此机会，他打开了李兴发的通话记录。
记录显示，李兴发和一个叫“走大”的人联系密切，这看着不像是正常的人名，姚连军心头一阵疑虑，随即将这个号码牢牢地记在脑子里 。
当晚，他问罗开友：“李培香是不是李兴发的大女儿？”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姚连军兴奋地拍起了大腿：“这就对了！”
随后姚连军给罗开友解释了原委：李兴发手机里的“走大”，代指出走的大女儿，显然，李培香还活着，而且与家里常有往来。
“走大”的号码归属地在天津，恰好罗开友在天津有几个战友，于是他委托战友们帮自己调查这个号码的主人。
很快，调查就有了眉目，这个号码的主人名叫李芳，现在在天津一家酱菜厂工作，早年从外地流浪至此，附近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
得知这些信息的罗开友激动不已，当即与姚连军赶往天津，准备当面见见这个李芳。
按照战友的指示，两人先来到了李芳工作的酱菜厂，找到老板说明来意，就在此时，忽然听到一名女工在那喊：“李芳，有人找你，你跑啥？”
罗开友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背影飞快地奔向门口，那身形，不正是二十多年前的李培香吗？他赶紧撒腿追了出去。
初来乍到的他，对当地地形不熟，没追出多远，李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罗开友垂头丧气的神色，姚连军劝慰道：“这正说明我们的判断是对的，她要是不心虚，为啥跑呢？放心，她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随后两人报了警，并在警方的陪同下来到了孙风落的家，也就出现了开篇的那一幕。
在警方强大的监控能力下，李芳最终迫于压力，找到警方并说出了实情。
当年，还被称作李培香的她，遭家暴后越想越委屈，便想和罗开友断绝关系，但又担心遭到罗开友的报复，于是决定远离家乡另谋出路。
她带着为数不多的钱坐上了火车，迷迷糊糊地就到了天津。
因为此前没有出过远门，她没有携带任何身份证件，没法找工作，也没法和亲戚朋友联系，待仅有的钱花完后，她便沦为了乞丐。
就这样流浪到了冬天，眼看就要熬不住时，她幸运地遇到了孙风落，并和他组成了家庭。
五年后，李培香也逐渐适应了当地的生活。但她不放心家里的父母，于是便以化名“李芳”的名义，给家里写了封信讲述了自己的情况。
得知女儿在天津安家的消息，李兴发欣慰不已，随即他给女儿回信，告诉女儿千万别回来，现在罗开友像疯了一样找她，要是发现女儿还活着，这个家怕是永无宁日了。
其实，自打第一眼看到那个女尸，李兴发就发现那并不是自己的女儿。
不过，他对女婿罗开友一向很不满，既然女儿失踪了，那肯定是离家出走了，不如就此机会将错就错报复下罗开友，再慢慢找回女儿。
只是报复完罗开友后，他却没能打探到女儿的下落，直到这次女儿主动联系了他，他这颗心才放了下来，后来李兴发还曾经赶往天津探望过女儿几次，两家人的联系也一直没有断绝。
不过，这些联系都是瞒着孙风落的，因此他对此毫不知情。
听完李培香的讲述，现场人都怔住了，这世间竟然有如此离奇的事情！
倒是罗开友很是坦然，这么多年了，什么仇恨他都淡忘了，如今他只有一个请求，李培香必须跟自己回村说明实情，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自知理亏的李培香，欣然同意了。当两人出现在村民眼前时，全村人都惊呆了，李培香不是死了二十多年了吗？怎么又出现了。
一旁的罗开友找到村支书，请求全村人都来开会，当着全村一千多口人的面，李培香含泪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人们这时才知道，原来罗开友承受了这么多年的不白之冤。
沉冤昭雪的罗开友，激动地跳上台大喊道：“我罗开友没有杀人，我是清白的！”
那一刻，解脱的不只是罗开友，还有李培香。
21年了，她将自己的人生隐瞒了太久，她不知道以后会如何面对孙风落和两个孩子。
庆幸的是，孙风落并没有计较妻子的过往，他认为这么多年来，虽然妻子隐瞒了过去的经历，但她和自己的感情不是假的，以后大家还是一家人。
此外，李培香对罗开友被冤枉的事情毫不知情，因此她不用承担法律责任。
但经当地法院审理查明，她的父亲李兴发故意隐瞒实情，报复罗开友，必须承担主要责任，雷波县公安局办案草率负次要责任，双方共同赔付罗开友147万赔偿金。
至于那个被认错的女尸究竟是谁，由于年代久远已成悬案。
尘埃落定后，罗开友安然地在老家过上了养老生活，李培香回到了天津的家，双方从此再无瓜葛。
时至今日，这场闹剧的现实意义依然值得警醒，如果罗开友没有家暴，也就不会与岳父一家结怨；如果李兴发能心存善念，不会毁掉罗开友的一生，也不会让女儿胆战心惊地活了二十多年……
而这一切，都是源自一场失败的婚姻。
婚姻是两个家庭的命运共同体，如果爱，请深爱，如何不爱，请体面离开。那些鸡飞狗跳的婚姻里，注定不会有最终的赢家。
排版：老路
校对：天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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