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花褪残红青杏小

第七十章 角斗(一)
  
  越己是个能闹腾的孩子,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喂奶迟了一点儿就要哭,闹得我白天晚上都不能睡。
  
  杨骋风常常半夜被他吵醒,然后皱起眉头捏他的小手,“小家伙,这么能闹腾,像谁?”像你!我心想,一点儿都不省事!
  
  “娘子,小家伙太能闹了,要不要送到奶妈那里去?我看你也瘦了很多。”
  
  还不是你让我吃虾吃的!再说喂孩子哪有不累的。我不语,只静静地抱着越己哄着,他在旁边看着,有时嘿嘿地笑,“娘子,你对越己真是好,你对他好,我就高兴。”越己是我儿子,对他好,不是因为你。
  
  有了孩子的日子过得更快了,虽然很累,但看着小越己一天天地长大,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幸福感。我常常对着他的小鼻子小眼睛,一看就是半天。看多了,甚至觉得大人的脸太大,很丑。
  
  越己要百岁了,头一天晚上两人上了床,杨骋风说:“明天,你去吧,衣服我让人做了。”
  
  “不去。”
  
  “去吧,有很多人,让他们见见你。”
  
  “不去。”
 “去吧。我让人接了我爹娘,你去拜个安?”我不吭气,他叹了一声,各自无言。
  
  杨骋风请了很多人,我在屋子里都听得见吵闹声。真不嫌累,反正我不去!杨骋风打发人把孩子抱到前面,大家看了一阵儿,又打发人送了回来。
  
  “娘子,我爹娘给了越己一个项圈,人说这是长命锁,来,给他戴上!”等外面安静了一些,杨骋风一身喜气地进来了。
  
  我见越己正睡着,“等等吧,孩子睡觉金贵,什么时候不能戴。”
  
  他凑上去看看,轻轻地点了点越己的脸,“小家伙,娘疼你,爹也疼你,爹也疼娘,你要快点儿长大。”
  
  我板着脸不说话。
  
  杨骋风凑了过来,“听奶妈说孩子要哭一百天,起初我不信,果然,现在真不哭了。小家伙,可折腾死你娘喽。”他抱起了越己,越己又抓紧时间哭了起来。
  
  “哟哟,刚说你不哭,却又哭了起来,你还真长脸啊。”杨骋风也学我一边拍着孩子一边说,“阿公阿婆来了,你要是会说话,就要你娘给阿公阿婆晨昏定省去。”
  
  我转过身去,别变着法子敲杠子给我听,嫌吵!
  
  他俯下身看了一阵儿越己,又直起腰来,“司杏,爹和娘今天问起你了,他们说,你……”
  
我冷冷地说:“杨家的所有人和我无关,我只是越己的娘。”
  
  “司杏,别倔了,越己姓杨,你能和他无关吗?”
  
  我被他堵得接不上话来,硬撑着说:“我只和越己有关。”
  
  “司杏,”他走了过来,“你都是越己的娘了,我是越己的爹,再不对,气儿也该消了,本来也没有什么。再说你和我分得这么清楚,但看着越己,你和他分得清吗?只要和他分不清,你和杨家就分不清。都已经是杨家的人了,干吗非要闹别扭!”
  
  我冷冷地说:“我只是越己的娘,其他人和我无关。你杨少爷的光,我也不想沾。杨少爷要是想知道我为什么非要闹别扭,那我就再说一遍——我还没学会和绑架我的人相敬如宾,我没有你所谓的涵养和廉耻!”说完,我抱着越己一转身,便再也不开口了。
  
  越己戴着项圈,胖嘟嘟的,像个童子,我常常一抱着他就是半天。杨家的老主人在这儿住了半个多月,但我始终没去见。杨骋风总是一个人去晨昏定省,我仍旧遵循自己的作息习惯,并没有什么改变。越己每天由青琏或翠环抱过去看看,然后再抱着送回来。
  
  这天,翠环抱着越己回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事?”
  
  “夫人,奴婢说了您别怪罪。今儿老夫人提起你了,问你天天在做什么,奴婢不敢直说,只好说夫人生产后月子没坐好,老觉得困乏,在屋里歇着。老夫人就说:‘要是这么着,是不是我得去看看她?’”
  
  我不动声色地听着,“怎么了?”
翠环不敢吱声,看了看我的脸色好半天才说:“夫人,奴婢嘴长,不敢唠叨主子们的事,不过,奴婢还是觉得夫人该去看看,哪怕就是为了小少爷。老爷和老夫人都很亲他呢,要是夫人总不去,恐怕老夫人会……觉得夫人眼里没有她,真这么着,就不好了。”
  
  “她没再说别的?”
  
  翠环的脸色有点儿变了,“没……没有。”
  
  “真没有?”
  
  “夫人,原本就是翠环多嘴,夫人知道就行了,别问了。”
  
  “她还说什么了?”
  
  翠环嗫嚅着不敢说。
  
  “她是不是说,我配不上她儿子?”
  
  翠环扑通一声跪下来,“是奴婢该死,不该和夫人说。”
  
  我笑了,“起来吧,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告诉我,她就不说了?”
“夫人,”翠环跪在地上并不起来,“夫人是好人,对奴婢的好奴婢知道。奴婢斗胆说一句,夫人这么硬顶着不是个事儿。奴婢或者话说重了,但真到了那一天,夫人可怎么办?小少爷终究是夫人生下来的,若是两边都闹僵了,夫人怎么办?”
  
  我机械地抱着越己,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翠环赶紧行了个礼,退下去了。
  
  翠环的话我不是没想过,在杨家怎么待着?他们都是越己的亲人,是爹爹,是阿公,是阿婆。我呢?是越己的娘。杨家所有人我都可以忽略,但这样会不会伤害越己?我觉得杨骋风设的这个圈套很厉害,我怎么可能离开越己?要是真有那一天,杨家把我赶出去,那越己……我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到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上。
  
  唉,可怜的司杏,难道你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么?想想听荷死时连孩子都不在身边,我就有些颤抖,真会有那一天?
  
  我终究没有去见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什么,也想不出来和他们说什么。我与他们很遥远,他们与我无关。听说他们走了,我长舒一口气,希望他们再也不要来了,忘了我最好。
  
  有了越己的日子过得真快,因为照顾他,我也累得没有了别的想法,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又下雪了。以前的下雪天,在君府一边吃着零嘴儿一边聊着天,现在在杨家什么好吃的都有,就是不见豆腐包儿,至于聊天就更不用说了,与杨骋风一天说不上十句话,和丫鬟们也不敢说多了,怕杨骋风为难她们。我每天就坐在书房里看着阴天、雪落、雪化,窗上结了一层冰花,然后地上一片泥泞。
  
  新年又到了,杨骋风要带我和越己去湖州,“回去吧,娘子,也该让孩子见识见识湖州的风光,你也是杨家的儿媳妇。”
  
  “除了越己的娘,我什么也不是!”我抱着越己背对着他。
  
  杨骋风叹了口气,“司杏,你这么倔强,对自己有好处吗?”
  
  我不吱声,好处?你砸碎了我的幸福,我会想到好处?
  
  “司杏,”杨骋风有些踌躇,“你毕竟是杨家的人,要躲到什么时候?”
我不语,躲到什么时候?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和他?
  
  自从有了越己,我就得了一道护身符,知道杨骋风金贵这孩子,不敢勉强我。后来越己出生了,晚上睡觉时便把他放在我和杨骋风中间。杨骋风最近老想着另做一张床让越己自己睡,都被我给拒绝了。我知道,他又开始想动我了。一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恶心,奴隶的感觉又袭来了,觉得一刻都不能忍受——在杨家的日子怎么过,真的只能妥协吗?
  
作者有话要说:早上一来,公司乱成一团,装了什么内外网隔离系统的机器统统都进不去。我用的是小本,平日比别人慢,这时候比别人好一些。不过昨天搬位子搬的,我也上不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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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角斗(二)
  “司杏,你也看看我好不好?儿子都这么大了,还这般赌气,你也得让咱家像个家啊!”杨骋风坐在床沿,低头看着脚。
  
  “不耽误杨少爷置个家了,请自回吧。”我冷冷地说。
  
  “那我带着越己回去?”
  
  “不行,越己要吃奶,得跟着我,你自己回吧。”
  
  “越己不姓杨?他不用回去拜祖?”
“不姓杨最好,我愿意。”
  “我不愿意!”杨骋风站了起来,“他是我儿子,你是我娘子,家谱里都写了的。”
  
  我冷笑一声便不吱声了。
  
  杨骋风终于也没回去,把杨家老两口又接了过来。日子又像回到越己满百岁的那几日,还是他一个人去晨昏定省,还是丫鬟抱着越己送去,我就躲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
  
  年三十了,丫鬟给我送来新衣服,我不声不响地让她们给我换上了——这也是老习惯,不想问,也不用问。难得今天给我插上了簪子,是一件白金底儿八宝攒珠的莲蓬簪子,闪闪发光。
  
  翠环给我梳好头,准备给我上粉,让我推开了,她看看镜中的我,“夫人其实很好看。”
  
  “唔。”双十年华,每个女人都美得像一枝花。
  
  她行了个礼,我站起来往正房饭厅走去。暮色初上,我估计杨骋风今晚不会在这边吃饭。
  
  果然,饭厅里空无一人,桌子上只摆了冷盘,我坐下来。紫玫一见我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开始上热菜了,一道道地端上来,我没有吱声,杨家就是这种排场。
  
  上完最后一道菜,小丫鬟行礼出去了,我刚要拿筷子,门帘一挑,一位老者走了进来,后面是一位老夫人,最后,是杨骋风。
  
我望着杨骋风,他朝我使眼色,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面对老人,该有的尊敬还是要有的,多少年的习惯了。
  
  不用说,最前面的老者是杨骋风的父亲杨怀安,中间的自然是杨骋风的母亲了。他俩的目光盘桓在我的脸上和身上,警惕、盘问,还有些许不屑。我低下了头,绿影子一闪,杨骋风站在我旁边,拉着我的手,“还不见礼?”
  
  见礼?这时候似乎没得选择了。我可以和杨骋风打到头破血流,但面对老人,我还是不能太没规矩,毕竟他们是长辈。
  
  我屈膝,弯下腰去,“司杏见过老爷、夫人。”
  
  “嗯。”杨怀安面色不动,过去坐了上座。杨夫人的目光还停留在我身上,充满了挑剔和不屑。
  
  待他俩都坐下了,杨骋风才拉着我坐在下首。我想甩袖离席,却终于没有这么做,多年的教育已形成习惯,我做不出来。
  
  席中并不闻笑语之声,我沉闷地夹着菜,只盼宴席早点儿结束。忽然听见杨骋风说:“今日除夕,孩儿该为父母亲敬酒。”说着,他站了起来,没办法,我也只好放下筷子跟着站了起来。我让丫鬟给我添了茶,也跟着他举起杯子,假意挤出点儿笑容,听见他说:“祝爹娘洪福。”我也跟着举到头顶,然后掩面喝了。我放下杯子,以为结束了,不想杨骋风又开了口:“司杏,该你敬爹娘了。”
  
  刹那间屋里静极了,所有人都看着我——杨家二老、杨骋风和丫鬟们。我心念转了转,杨骋风摆明了挑的这个时候,他知道我没法拒绝。他,真是太了解我了,把我逼到角落里,无法选择。
  
  我缓缓地站起来,从丫鬟手里接过酒壶,慢慢地走过去,慢慢地给杨怀安斟上酒,又给杨夫人斟上酒。一屋子人看着我,尤其是翠环,她们都知道我从来没给杨骋风斟过酒。
  
  我恨自己为什么要知书达理!
 
  我转过身来,杨骋风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清清的酒从细细的壶嘴中流出来,落满了他面前那只小小的杯子,溅起了他的笑意。杨骋风说得对,我根本不会恨人,虽然我时常恨不得他立刻就死,但在要紧时刻,我还是会让一步。
  
  那么,谁给我让一步?
  
  我给自己斟上茶,举起杯子,“司杏带着越己,只能以茶代酒,敬二老,祝二老身体安康。”
  
  杨怀安的酒杯不动,杨夫人看了看他,伸出的手也放了回去,杨骋风转过头,“你们都下去。”
  
  门关上了,我放下茶杯。
  
  “她是谁?”杨怀安的眼睛直视前方。
  
  “回爹爹,以前也和你们说过,她便是越己的娘,司杏。”杨骋风赔着笑。
  
  “就是越己的娘吗?”杨怀安淡漠地说着。
  
  “呃,也是我的娘子。”
  
  我站着不动,想坐下来,却终于没有。
“既然是你的娘子,算是我杨家的什么人?”
  
  “爹爹,自然是儿媳妇。”
  
  “儿媳妇有这样见礼的?”
  
  杨骋风看了看我,我不说话,也不动。
  
  “爹爹,她对礼数不大懂,为儿也忙,没来得及教她。”
  
  杨夫人冷冷地插了一句:“连称呼都没来得及教?”
  
  我咬了咬嘴唇,依旧没有说话。
  
  “这个……爹爹,娘亲,司杏……还不快赔不是。”
  
  我依旧不动。
  
过了一会儿,杨怀安冷冷地说:“看来人家并不想做我们杨家的儿媳妇!”他起身要走,杨骋风也起身叫了一声“爹爹”,一面拉着我。我依旧站着不动。杨家老两口拂袖而去。
  
  “司杏!”杨骋风有些恼意地望着我,我没说话,迈步要走,“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说过了,杨家的人与我无关。我敬他,只因他是长辈。”
  
  “司杏,我求求你好不好,他们是越己的亲阿公亲阿婆,你要干什么?”
  
  “我早说过我和杨家不相配,杨少爷非不信!”
  
  他跨上前来,气呼呼地看着我,“你要干什么?非要让我爹娘不认你这个儿媳妇,非要我再给越己找个别的娘回来?”
  
  我不语。
  
  他转身坐下来,“司杏,不是我说你,你赌气干吗,要证明你是对的?证明你和杨家不合适?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就不能让让吗?我爹娘都来了,你这样做干什么?他们毕竟是我的爹娘,难不成反倒让他们给你赔不是?我爹好歹也是正三品,你就软一回怎么了,你就让这儿有点儿家的味道怎么了?你这样就能好过?你搅得大家都不好过,你便好了?”
  
  我继续站着,听他说:“就你有原则,你觉得我欺负你了?整个大宋王朝,谁婚前是你情我愿的?皇上选驸马,有几个公主能和夫君浓情蜜意?门当户对的,哪个不是考虑家世交易?都像你这样较真,彩礼都不要送了,那不是跟买媳妇儿一样么?你说我强迫你,不是你自己愿意嫁吗?你当日就是不嫁,我能怎么着你?你既嫁了我,怎么就不能好好过日子?你就觉着我坏,能不能也回头看看,我有没有一点儿好的地方。我说我喜欢你,你不信。我如果不喜欢你,放着那么多家世好、模样俊、脾气温柔的女子不娶,非要娶你?你有钱?你能带给我什么?你怎么就不想想我对你的好啊!”
  
  “杨少爷不必喜欢我。”
他一拍桌子,“可就是喜欢了,怎么办?就像我现在和你连儿子都生了,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喜欢别人又怎样?和你生儿子的人是我,你还老想着那些做什么?真要把我爹娘惹恼了,就不让你带越己了,看你怎么办!”
  
  我心里也堵得满满的,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无力的小丑,固执地抱着别人觉得不值一文的东西。在现代,我可以打抚养权的官司,但在宋朝,我怎么就那么无力,居然要靠这样的办法才能争取抚养我儿子的机会!
  
  “明天一早和我过去赔不是,要是你不想让越己叫别人娘的话!”杨骋风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慢慢地坐下来,守着一桌子没怎么动过的菜,慢慢地拾起了筷子。我想哭,又想笑,哭我自己,笑我自己。我的坚持,真是错误的?和杨骋风在一起,真是必须接受的现实吗?哪怕他如此卑劣!
  
  我夹了一口菜,无意识地嚼着,咽下去,然后再夹起一筷子菜,一个人麻木地吃着。
  

第七十一章 不越(一)
  终于,我还是决定跟杨骋风去拜年,毕竟我不想失去越己。在杨家我算什么?在宋朝我算什么?在这人世间我算什么?真的只是一只蝼蚁而已。我想不低头,可能吗?
  
  我抱着越己跟他进了屋子,随他跪了下来,嘴里说着:“给爹娘拜年,祝爹娘年年福如海,寿无疆。”然后跟着他磕头。
  
  “起来吧。”有丫鬟接过孩子,杨骋风拉着我站了起来。
  
  “风儿,你这媳妇也不好见,我来了多少天了,终于见她给我请了一回安。”杨夫人语带讥讽。
  
  杨骋风看着我刚要说话,我往前迈了一步,施了一礼,“司杏给……爹爹和娘亲……赔不是。”这一声爹娘叫得千斤肉落,为了越己,现在这世上我也只有越己了,“以往的都是司杏的错,以后晨昏定省,早晚奉茶。”
  
  三个人俱是一愣,杨骋风赶紧过来说:“司杏原来身上不大好,爹娘别太计较。”
  
  “哼,你怎么就看上这个丫头了,有什么好?”
  
  “娘亲,不是和你说过么,这丫头其实心是好的,脑子转得也快。我原来娶过一个,木木的,常惹娘生气,临了还……娘,这丫头就是实心,你说哪有比实实在在过日子更让人放心的?越是咱这样的人家越不想再吃那亏了。”杨骋风在我面前飞扬跋扈的时候很多,但在他母亲面前居然还有点儿撒娇耍赖的意味,到底是杨家的独子。
  
  果然,杨夫人不说话了,只哼了一声,“若不是你喜欢,倒赔十万家私我都不要!”
  
  “是,娘亲说得对,司杏其实也就是笨了些,人是好的。司杏,还不快奉茶!”我沉默地从丫鬟端着的托盘中取过盖盅,用手试了试外面的温度才捧上去。
  
  杨夫人并不看我,让我弓着腰端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接过去喝了一口,复又作势递过来,我只好接过来继续端着。
  
  杨怀安打量了我一会儿,“既然是你喜欢的,以前也为杨家尽过力,就算了,以后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咱们不比别家。”杨骋风答应了,回头看看我,我赶快把盖盅放到托盘上,又取了另一盅茶,恭恭敬敬地递过去。杨怀安不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一笑,“风儿,你好本事。”
  
  杨骋风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笑着挥了挥手,我看了看他们,施了一礼,出去了。
  
  我不敢走,在门外站着等杨骋风出来,一面心里想,我这算是什么呢?在君家,君闻书多少次让我给君夫人请安我都不去,如今算什么呢?想到这里,我心中一酸,果然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泪几乎要下来了。
  
  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人的坚持,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对的,什么时候是错的,全凭运气而已。我感觉自己步步都在努力,却步步都在丢失,我究竟该坚持还是随波逐流?
  
  凛冽的风刮了起来,吹得檐上的瓦响起来,庭院里的树枝也跟着摇晃起来。冬天,我喜欢安静的冬天。
  
  正胡乱地想着,门帘挑起来,杨骋风一脸笑意地出来了,拉着我的手往前走,我想甩掉,却任他拉着回了屋才甩开。
  
  他回过头,“你知刚才我爹说了什么?”
  
  我不语,他逼近我,“我爹说,女子难驯,刚强的女子更难驯,我居然驯得了,所以我爹说我好本事。”
  
  我心里一股反感逆了起来,离他远了几步,“杨少爷误会了,我……”
  
  杨骋风打断我,“行了,我知道你是为越己,不过我爹说……”他含着笑,“我爹说女人不抵别的,越是温柔的,越看不出你的力道。只有刚强的,过来便是过来了。”
  
  我终于知道杨骋风平日一套套的歪理是怎么来的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爹还说……”他往前跨了一步,我把他推开,“我不关心你爹说什么,我只是关心越己。”说完,我不做声地出了门。
  
  落了夜色,杨骋风拿了一堆爆竹烟花给我,“司杏,一起放,祈个平安?”我不想理他,但为了越己,我还是接过一个爆竹点着了,看着它噌地蹿到天上去,叭的一声绽放开了,然后四下散开。
  
  烟花的美丽只是一瞬。

  晚饭是和他爹娘一起吃的,我让丫鬟待在一旁,自己给他们斟茶、倒酒、换菜,尽量做得恭敬些。席间杨骋风带着笑不断说东说西,我仍是沉默,只有在敬酒时才会叫声爹娘。一席终了,我身累,心更累。
  
  人受制于天地,不能随性。
  
  上了床,杨骋风俯身就要过来,我推开他,“别压着越己。”
  
  “把他弄到旁边去。”
  
  我不语,也不理他。
  
  “娘子……”他低低地叫着,手开始不安分了。
  
  我狠狠地打掉他的手,翻身要下床,他又把我推了回去,两个人隔着越己,脸对脸坐着。
  
  “你连爹娘都叫了,还要怎样?”
  
  “我叫了他们,不等于我认了他们,我只是为了越己。”
  
  杨骋风皱起眉头,“你是不是非要我也逼逼你?”
  
  “杨少爷还不够逼我吗?”
  
  他看着我,“我逼你了吗?若不是我,爹娘会认你?”
  
  “我也没打算让他们认我。”我毫不嘴软地回了过去,但话一出口立刻后悔了,果然,杨骋风说,“那越己呢?”
  
  越己就是他手中的一个人质,用来挟持我的人质!
  
  我被噎得没有话说,他离得更近了,“一切都是我说了算,你既然能叫他们爹娘,更得对我好,没有了我,你还有什么?”
  
  我不语,他的意思我明白——杨骋风终于把我逼到无路可走了!
  
  他见我不说话,手又伸了过来,我用尽全力甩开他,“杨少爷不要欺人太甚!”
  
  “是你逼的。”
  
  “杨少爷是不是非要我骂你卑鄙无耻?”
  
  “是你自己转不过弯来!我是越己的爹,你是越己的娘……”
  
  “够了!”杨骋风抓住了我最大的把柄,也是我最恨听的一句话,“我不做越己的娘,行了吧!”
  
  杨骋风一愣,接着又笑了,“不可能,你虽然外表凶,但其实既是贤妻,又是良母。只是做我的贤妻尚需时日□,但做越己的良母嘛,嘿嘿,还用我说么。”
  
  我心里的火烧得胸口闷痛,就是吼不出来。我就这样被钳制了?我想保护自己就这么难?风雨之中,我真的只是一片小小的落叶,无力自保,只能由人。
  
  我盯着他,“杨少爷,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如果你再逼,我真的……”我咬着嘴唇停了下来。
  
  “真的怎么了?”他一脸的不在乎。
  
  “真的就无路可走了!”
  
  “哈哈,司杏,普天之下最了解你的人是我,我就是要让你无路可走,才会乖乖地和我做夫妻!”
  
  在杨骋风面前我根本不是个人,我所有的尊严和权利都被抹掉了。我承认,杨骋风对我确实很了解,知道我不会轻易地去死,知道我不想放弃越己,知道我不想伤害别人。那么,我就无路可走了?
  
  这天晚上,杨骋风终于没有再进一步,我却抱着越己一夜没睡 ——真的就无路可走了?
  
第七十一章 不越(二)
  自此,只要杨家老主人在,我天一亮就过去请安,亲手沏茶。以前在琅声苑练的沏茶手艺现在派上用场了,只是那时候是当做消遣时间,现在呢?琅声苑的一切我想都不敢想,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但还得尽力过下去。
  
  杨骋风并没有再逼我,但我知道只是迟早的事,我生活在这种恐惧里,唯恐他会对我怎么样。真要那样我也防不胜防,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裸露的人,根本没有什么可遮挡的,他想干什么全凭他的兴趣爱好,我做不了自己的主,一点儿也做不了。
  
  越己越长越大,渐成人形,虽然还不会说话,但成天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呜啦呜啦地说一堆我们听不懂的语言。杨骋风进屋第一件事必是抱起他逗弄一阵儿,越己对他呜啦啦地说着,他也煞有介事地听着,时不时地还对话一下,父子俩再咯咯地笑着。我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和杨骋风不那么剑拔弩张了。唉,孩子!我端详着他,红扑扑的小脸,还真像杨骋风说的,除了眼睛像我,别的地方都像他,连吃饭时的嘴形都像他,为此杨骋风笑得合不拢嘴。越己,就是我和他的儿子,是我这一世与最恨的人生的儿子。
  
  杨家老两口也很喜欢越己,每次我抱过去,他俩都会逗弄好一阵子。越己胖胖的手一刻也不闲着,抓啊挠的,时常扯着老爷子的胡子不放,惹得老爷子哈哈笑着又不敢动。他把越己抱在怀里,捏着他的小鼻子,“哈哈,你这个小胖东西,欺负起爷爷来了。”越己摇摇晃晃的,咧开嘴咯咯地笑,老爷子也就笑起来。
  
  我站在旁边陪着笑。关上门,只有我和越己时,我很自在,但面对他们,我无法参与。我不想,我把自己和他们隔开来。我确实是一个很固执的人,而且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对不对该不该。女人,对于自己的感情和身体的固执,是应该的吗?
  
  佛说生执妄心,其实不论你执著的是什么,都是执妄心。可是人怎样才能了解自己,了解这个世界?
  
  杨家老主人终于走了,我松了一口气。日子又回复到原来的样子了。在杨骋风面前我很压抑,在杨怀安夫妇面前我更压抑。在琅声苑好歹我还有间属于自己的小屋,这里却什么也没有。
  
  每天我都要指挥人给小越己洗澡,起初她们怕淹着了,我说不要紧。我原本想说人本来就是从海洋动物进化来的,会游泳才是人的天性,还是吞了回去,这不是二十一世纪。每次洗澡,小越己都极其开心,咯咯笑着,扑腾得四处都是水珠儿。
  
  这一天,给越己洗完澡,我拿柔软的大棉布给他擦干,一边和他说话,“小越己,我是妈妈,妈妈,也是娘的意思,知道吗?你要叫我妈妈。来,和妈妈握个手。”我捏着他的两只小手指晃了晃,“你是谁?你是越己。越己是谁?是你。”我点点他的小鼻子,他蹬着小腿笑了。
  
  我抱起他来亲了一下,又放下去了,“我们现在来做操好不好?做操长得快。来,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我凭着对婴儿操仅有的一点儿记忆,抓着他胖胖的小胳膊小腿儿开始运动,他咯咯地笑着。
  
  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我的心中充满了幸福。
  
  “少爷!”红珠的声音打断了我,一扭头,杨骋风正靠在门框上,目光柔软地看着我们。红珠下去,他坐了过来,“司杏,我和你说件事。”
  
  “唔。”我仍然摆弄着小越己。
  
  “我给君家写了封信。”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手也停了。
  
  “主要是给君老二写休书,也和君闻书说了说你。”我后背僵硬,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
  
  “我和君老二的姻缘已经是名存实亡,是她自己要走的,只不过少了我的这张纸而已。你生了儿子,正好,休了她把你扶正。”
  
  “你和他说了什么?”
  
  “他,君闻书?”他的声音有些低哑,“我想让他知道你很好,生了个儿子……”
  
  “你为什么要让他知道这些?”我声调平静,但心在颤抖。
  
  “只是想让他知道你很好,让他……”
  
  “让他难过,让他知道你终于胜利了?”一年多了,我从来不敢想他们,怕自己丧失活下去的勇气。我宁愿他们以为我死了,也不愿让他们知道我舍弃了尊严,苟延残喘地给人做奴隶。
  
“司杏,你这么说我!”
  
  我转过头,不理他。
  
  “我不是……”杨骋风的声音又低下来,“这些年和君家你来我往,大家都没落着好,他把你给了我,也没来找……”
  
  “谁给了谁?杨骋风,你以为我是牲口,想给谁就给谁?”
  
  “不是,你听我说,我真的想让君闻书知道你在这儿过得很好,而且,他也刚得了个儿子,我想他会理解我的。”
  
  原来他生了个儿子。我点点头,好,不知儿子长得什么样,是不是像他?
  
  杨骋风以为我在对他点头,似获得了鼓励一般接着说:“我也想过了,我现在做买卖,也不在乎娶什么出身的人做正室。上次我也和爹娘说了,他们虽不怎么愿意,但从小宠着我,所以也没有特别反对,更何况是你出主意救了我家。这样吧,我们哪天补个礼,我把你扶正,你去给我爹娘磕个头,我们这家人就齐了……司杏,怎么了?”
  
  我不语,慢慢地转过身去,冷冷地看着他,他往后退了一步,“司杏,有什么不对?你别这样看着我,怪让人发毛的。”
  
  我微微动了动嘴唇,“谁和你是一家人?”
  
  杨骋风一愣,“司杏,别这样,不至于,真的不至于。我真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真没有。我向你保证,以后也不会有。我虽然是个小人,但我是真小人,我没有骗过你,没有!是,我承认,那样把你弄过来是不够光明,可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不能眼看着你嫁给君闻书。”
  
  “你都是为了自己,想过别人吗?”
  
  他又一愣,“司杏,都是先做夫妻后有感情的,我知道你生气,可看着越己,别生气了。越己都六个月了,你看他越长越可爱,总不能让他从小就在爹娘不和睦的情况下长大吧?你看,君闻书就是……”
  
  “别提他!”我吼了一声,我所有的生活都被眼前这个人打碎了,碎了。
  
  他愣了愣,“司杏,他成亲了,儿子都生了,你回不去了,别想他,回不去了。只有我才是对你好的,我是用了一些不光明的手段,对你,对君家,可……”
  
  不光明的手段,对君家?!我猛地站了起来,“君闻书是你绑的?”
  
  “这……司杏,你听我说……”
  
  “到底是不是?”
  
  他低下了头。
  
  “你为什么现在才休了君闻弦?”
  
  “司杏,我们以后再说吧。”
  
  “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绑君闻书是因为君闻弦是我的娘子,按本朝的律例,他若死了,君家的财产就归君闻弦一半。可是司杏,再往前……”
  
  我明白了,怪不得他说君闻书禁了我十年,我非但不恨他还为他东奔西走,果然是这件事,果然是这件事!“你费尽心思把我从君闻书身边弄走就是为了对付他?!”
  
  “不,不是,你听我说……”
  
  啪——我用尽全身力气扇了他一个耳光,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你,从头到脚还有没有一点儿像人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他占了我,想方设法让我生下越己,原来是这样!
  
  我的眼睛里没有泪,一切都该结束了!
  
第七十二章 失子(一)
  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我终于做出了决定。
  
  越己要十个月了,我对杨骋风说,按我老家的规矩,要在孩子十个月的时候去庙里拜拜。杨骋风将信将疑地听着,我说:“你和我去吧。”他看了我好半天,点头同意了。
  
  我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君闻书送我的坠儿、印和钱票都缝在衣服最里面的夹层中,把卖身契缝在另外的地方。这天早上,我把荸荠送我的衣服穿在里面,把护腕套在胳膊肘上,在腰上捆好了越己小时候的衣服——往后,这是越己伴着我的唯一的东西了——外面套上杨家的衣服,又拿了杨骋风的几贯铜钱做零用。一切都弄好了,我过去看看小越己。
  
  他还在甜甜地睡着。小家伙,真是只懒虫,都这时候了还睡,不怕太阳晒屁股。十个月了,以后不能这样,人长大了有许多责任要承担,担当自己的人生和自己的幸福。越己,不要怪妈妈,娘不能和你爹生活,娘不能忍受,那样的话娘会死的。以后好好听爹爹的话,他会疼你的,娘知道,他疼你……娘对不起你!
  
  我捂着嘴,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儿子,妈妈不愿离开你,真的不愿意。你十个月了,妈妈再不走,更离不开你了。早点儿走,他给你找个新妈妈,你和她之间也不会太隔膜。儿子,妈妈对不起你,原谅妈妈吧!
  
  我抱起他狠狠地亲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放下他,头也不回地掀起帘子出去了,外面车子已经收拾好了。
  
  我看着窗外不说话,今天要去的是天童寺,早就听说天童寺位于城外的太白山麓,我特意选了那里,就是希望在城外逃的顺利些。
  
  到了。殿宇巍峨,参天古松成行,一派庄严气象。我们拾级而上,直至大雄宝殿。我跪在垫子上,双手夹着香,虔诚地举过头顶,“愿菩萨保佑越己平安、快乐地成长。”我拜了三拜,插上香,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钟声轰鸣,安静肃穆,我心里很平和,该走我的路了吧。我借口想去后面法堂看看,杨骋风点头答应了。法堂里很安静,下人们都被留在外面,我装模作样地看着,见杨骋风也看得津津有味,就对他说:“早上走得急,我去下茅厕。”
  
  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我当着他的面拦住一个小和尚问路,果然,茅厕要出了后门才可到。我装模作样地和他说了一声,才顺着小和尚说的路走了。
  
  茅厕靠着后山,我绕着走了一圈也再没寻着别的路。只有冒险了!我匆匆地进了茅厕,三下五除二把外面的绫罗绸缎扒下来,卷成一团,塞在墙角。又放下头发,迅速盘成一个男子常结的发型,拿事先准备好的布条缠上。听听外面没有动静了,我才钻了出来,低头从法堂旁边慢慢地绕过去。
  
  我走得不急不慢,心却咚咚跳着,后背满是汗。天可怜见,杨骋风千万不要这时候出来。路过法堂正门口,我眼角的余光瞥见翠环她们正在东面的树下坐着歇息。我低下头,继续抄着手往前走。过了法堂,我便顺着路往西走,迅速地迈开步子,直接奔正门而去。我今天必须走得越远越好,明天恐怕就走不了了。
  
  后面静悄悄的,我断定没人注意到我。东面停放了杨家的车,我转头往西看,有不少般载,于是我跳了上去,说了一声“往前走”,牛车咿咿呀呀地走动了。
  
  “公子这是去哪儿?”
  
  我心里又有了一个想法,“老倌儿,你走远程不?”
  
  “走。”
  
  “往南最远走到哪儿?”北边我是不会去了,扬州、湖州哪儿都不去。
  
  “南啊,泉州,去送过货。”老倌儿一口明州本地话。
  
  我沉吟了一会儿,“去泉州好多钱?”

  
  “五贯。”他竖起手指,我点点头,泉州就泉州,离那些地方越远越好。
  
  天童寺在城外,远远望去,还能看到明州城的城门。我对一切毫无留恋,只是心疼我的小越己。越己,醒了吗?红珠给你换尿布了吧。昨晚最后给你喂了一次奶,该差不多饿了吧?想让你多吃点儿,你非要睡,以后就要吃别人的奶了。越己,娘对不起你,这辈子娘再也见不到你粉嘟嘟的脸了,见不到了,见不到了……你爹会告诉你娘死了,可娘知道你会好好地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越己,恨妈妈吧,妈妈不是人!
  
  我擦了擦泪,看看前面的路。是,我得往前看,哪怕是一个不完美的命运,我也得往前看。
  
  我们一路走着,上车后老倌儿就看出了我的性别。我撒谎说我是被打发出来的丫鬟,他也将信将疑的。一路上我提心吊胆的,生怕他欺负我是一个女的。事实证明他是一个十分忠厚的人,只管赶车,有时也和我说说话,但言辞谨慎有礼。我庆幸自己终于有了一回好运气。走了大半个月,我们才到了泉州。
  
  “姑娘,”临下车,一向寡言的老倌儿突然发话了,“姑娘在这城里可是有熟人?姑娘别多心,我看你也不是普通的丫鬟,这泉州话不抵明州话,极为难懂,姑娘多加小心。”
  
  我点点头,还有人关心我,哪怕是个陌生人。我多给了他一些钱作为酬谢,目送着他掉转车头走了,心里百感交集,湖州、扬州、明州,一切都再见吧,一切都再见吧。加油啊,司杏,加油!
  
  我先找钱局兑了点儿钱,摸出钱票,泪在心头,君闻书当时的细心在这时果然救了我。也许,他那时已经猜到我会逃出来?他成亲了,真好,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希望他幸福。
  
  泉州在宋朝也是一大外贸港口,对外贸易十分繁荣。只是宋朝大多是官卖,少数货物可以进行民间外贸,各种把戏猖獗,当地市面却十分繁华。我寻了间小客栈住下,十分贵,还算安全,想起上次住小客栈是在湖州,和荸荠一起。命运多么相似,又有多么不同啊。两次都是逃出来的,但已经物是人非了。
  
  泉州人说的是闽南语。闽南语是颇古老的古代汉语,用佶屈聱牙来形容也不为过。第二天,我先去当地衙门报身份。胖胖的师爷问:“哪里来的?”这句话他说了好几遍我才听懂。我恭恭敬敬地回答:“扬州。”递上我的卖身契,按事先编好的话说:“刚从人家家里出来,到泉州来落个户。”一面悄悄递上两贯钱。
  
  师爷不动声色地收下了,“就是这个名字?”
  
  我转了转念头,都过去了,过去吧,我要重新开始生活,“写司越吧。”儿子,妈妈想你。
  
  半个时辰后,我拿到了写有“司越”名字的新户籍。现在,我是司越了,一切重新开始!
  

第七十二章 失子(二)
  有了身份,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租了间小房子。古代的人都不愿住靠海的房子,认为“居山不住川”,我喜欢,安静又清凉。泉州在宋朝已经高度发达,道路、排水都做得很好。我住的小房子从后门出去不远就是海,门口是窄窄的小石板路,小小三间正房,独门独院。来的时候是五月,满城绿意,我收拾好一切思绪,买了花籽,开始种花。我买的第一种花就是萱草和含笑,分别种在院子的两边。忘忧、含笑,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我在房前房后都种了蒲公英。蒲公英性苦、泼辣、易活,顶端长着一个松散的白绒球,风一吹,种子漂浮在空中,活像一只只降落伞。飞吧,飞吧,飞得远远的。
  我在小房子里度过了夏天,每日只是吃、睡、读书、看日出日落、看月出星斗满天。我守着海边,南北窗一打开,室内便凉风习习。待到海潮时,海雾漫天,空气里便有一种咸咸的味道,温度也开始清冷了。晚上睡不着,就躺着听涛声,静静的,轻轻的,像世间根本没有烦恼和痛苦,或者,世间的事根本构不成烦恼和痛苦。
  秋天来了。泉州的秋意更不明显,悠悠荡荡的云朵还似停留在夏天,一点儿也不秋高气爽。秋,最容易让人伤神,回想起过去。但远离了那一切,所有痛和恨都变得不那么真切了。我只是想念越己,他是我的儿子,是我在世上最惦记的人。
  没有一种药比远离更有利于疗伤,我慢慢地平静下来。所有事情像是上辈子发生的,有时很恍惚,那个人是我吗?那些事是我做的吗?
  心里静的像一口井,静,沉,无波,什么也想不起。偶尔有些波澜,也仅仅是越己,其他的,全都没有再想。历经两世,对于世间沧桑已经看得很透。原来是想找一个安稳的地方歇歇再走,现在真是停在这儿了。宁静的生活,一个人的宁静。
  泉州地处亚热带,冬天相对不明显,我无所事事地在小房子里度过了在泉州的第一个年。外面鞭炮声隆隆,我却泪如雨下,越己要满周岁了,不知爹爹对你好不好?你不会说话,但我知道你会想妈妈的,会找妈妈的奶,妈妈对不起你……
  我哭着迎来了这一世的二十三岁。
  哭吧,一切都过去了,哭吧。
  春天又来了,我整理得也差不多了,决定走出去找点儿生计,毕竟喜怒哀乐都要被生活所掩盖。生活就是油盐酱醋,就是蝇营狗苟,就是平凡地过日子。
  我花费一个多月才把泉州城大体走了一遍,对当地的风土人情有了一些了解。泉州是外贸繁盛的地方,街上溜达着不少外国人,若非装束提醒了我,真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二十一世纪。我尽一切所能地学习泉州话,慢慢地交流不成问题了,于是开始琢磨生计。
  显而易见,在泉州最大的利处就是外贸繁盛。由于有过现代人的视野,我知道老外们喜好具有中国民族风情的东西。最有中国特色的东西,无非是茶叶、古玩、瓷器、丝绸、绣品等等,前四种本钱大,也属于官榷范围,我不想去市舶司和衙门打交道。绣品倒可以考虑,只是中国的绣品不是苏绣就是湘绣,哪一种都离我很远。我还未落下脚,眼前也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支起来都是问题。我想了想,终于有一天看到一个惠安女在街上走,我的眼睛亮了起来。
  泉州离惠安近,惠安女在现代以其独特的民族特色吸引了许多人去旅游。服饰有黄斗笠、花头巾、蓝短衫、黑绸裤、银腰带等,反正老外图个新鲜,料子好不好倒在其次。于是,我搭驴车进了惠安崇武城,在小村里收买她们的衣服。
  起初谁也不愿卖。惠安话比泉州话又有不同,说了半天我才听明白,许多姑娘就只做了一身衣服,准备出嫁穿,卖给了我嫁衣就没了。我说服她们卖单件的给我,她们还是不同意,说大小不同,我根本穿不上,真是淳朴啊。老外就是买回去挂挂,根本不会穿。这道理我和她们说不通,只能说我有我的用处,你们只管卖,她们才把斗笠、短衫等零零碎碎的东西卖给了我。我又和她们买了些贝壳穿的项链之类的小东西,总算凑了一百来件货,走时还向她们订好了下次的货。
  我把店铺安置在吃食最多的大街上,吃饱了就爱逛,人之常情。老外们对中国的美食十分景仰,来了必吃,吃完必逛,我的小店就沾了人家的光。我给小店取名叫越,并在旁边写了个Across。虽然来的阿拉伯人居多,但也许有人懂英语?
  还真是有人懂,开业第二天就来了几个外国人,叽里呱啦说得飞快。我的英语本就学得不好,又隔了一世,早忘光了。双方用英语单词,再加上手语,终于卖出去三件东西,我赚了半贯铜钱。
  
日子又似流水般地过着,我绝不起早贪黑,每天将近中午才去店里,夕阳还没西下,我就收拾着关门。我不是财迷,也不想惹事。我要钱做什么?自己的孩子远在千里,一辈子都见不到,为谁辛苦?而且我是从杨家逃出来的,也不想弄出太大动静,引人注意。我就恬恬淡淡地经营着,够我生活就可以了。
  春花秋月一年复一年,我在泉州慢慢地疗伤。我谁也不去想,让大家当我死了,我也当原来的世界死了。我们相安无事吧!
  第三年,我二十五岁。九月,我下去收货品的途中遇到一个小女乞丐,她正被一群孩子欺负,当时就勾起了我的伤心事。我把他们赶走,仔细一问,她叫晴欢,也是惠安人,和我的经历大同小异。我可怜她,问了她的意见,便把她带回泉州给我当帮手。我和她言明,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想走,和我打声招呼就可以。
  随着对泉州的熟悉,也因为有了晴欢做帮手,我慢慢地把货源地从惠安扩展到别处。第四年开春,我决定去广州附近买些粤绣。广州离泉州较近,因为市舶司的设置,广州和泉州的走动比较密切,交通也很方便,我便当去散心了。
  我的目标仍是小村子,绣品这东西越是乡下绣得越水灵。乡下人心静,天天对着活的花草,所绣的东西就在心里。虽然她们的用料质地不是极好,但我看重的是她们的绣技,这在外国人看来是一项令人叹为观止的工程,而丝绸见得太多了,他们也不觉得什么。而且对于我的客户来说,我也不想让他们把绣品带回他们的宫廷,只是作为普通上等人家把玩的东西就可以了,不需要太好的料子。
  办完事,我就在广州城随便逛起来。早听说粤人好吃,真是不假。正是中午,吆喝起劲儿的都是各饭庄的跑堂人,我走在路上,一股惆怅涌上心头。
  很久没有好好吃顿像样的饭了,原来是自己一个人,厨艺本就有限,做起来也没什么趣味。后来晴欢来了,她虽然比我会做饭,但总是吃着索然无味,似乎少了点儿什么。
  每年我只有一天是好好吃饭的,就是越己的生日。七月初六,我要吃越己的长寿面。越己,妈妈祝你健康平安地成长,不知你爹爹有没有让人做面给你吃,不知他给你讨的新妈妈对你好不好。小家伙三岁了,早就会满地跑了。唉,每次想起越己,我就觉得心像被刀刮过一样。在我心中,他永远是睡在小被子里的模样,红扑扑的脸蛋,薄薄的嘴唇,小巧的鼻子。越己长大了,模样该有变化了,妈妈梦都梦不到了。
  我后悔到广州城闲逛,这样的热闹不适合我,我擦了擦泪,加快步伐准备回旅店。拐过一条街,人声小了一些,空气中有些脂粉气,还听到莺莺燕燕的笑声。我抬头一看,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正拿着扇子半遮着脸站在门口或楼台上。妓馆?我低下头,加快了步子,正走着,眼前有黄色一晃,一只果皮掉在跟前,然后旁边传来放肆的笑声。
  我皱着眉抬起头,待看清那人的脸,她也惊呆了“你?!”
  

第七十三章 眠芍(一)
  眠芍倚着门的身子慢慢直起来,眼睛迅速往我身后一扫,惊讶和尴尬转瞬即逝,不屑的表情又出来了。
  “哟,这是谁啊!”
  我抬头看看招牌——红翠楼。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立刻尖着嗓子说:“怎么,你现在是在君家,还是在那倒霉的杨家?”
  我平静地望着她,摇摇头。她尖厉地笑了,“原来你也让他们赶出来了!我就说嘛,哈哈哈……”
  我不想和她争什么,有什么意义?都现在了。无论在君家还是杨家,无论我是怎么出来的,有意义吗?“姐姐怎么在这里?”我还是叫她一声姐姐,我可怜她。
  “不在这儿能在哪儿?难不成我摔了听荷的儿子,还要在杨家跟他受穷?”
  “听荷的儿子是你弄死的?”我激动了,“他对你有什么威胁,你要摔死他?!”
  她鄙夷地看着我,“一个贱人的儿子,有什么好激动的?你跟那姓杨的一样,像摔死他老子似的。能怪我么?杨家倒了霉,下人都走光了,那个死小孩儿,我本就看他不顺眼,抱着他就不错了,他还在那儿踢来踢去的,自己跌下去死了,关我什么事?姓杨的疯了一样要打我,要不是他老子嫌不吉利,恐怕我都要被打死了,哼!”
  “眠芍,你还是不是人,那是个小孩子!”
  她斜着我,“哟,这么心疼杨家的苗儿啊!姓杨的还有劲儿,你可以给他生啊,嘻嘻,怕你生不出来……”
  我喘不过气来,觉得全身的血液停滞了,头有些晕,儿子,儿子……
  “哼,他的心思我还不知道?用完我了,没利用价值了,他早就想踹了我。好,我走,我走也不让他好过!我把君家那傻子也带走,送回去,让他们两面都恶心,都丢人!哈哈哈哈……真有意思,君家那傻子果然让我说动了,哈哈哈哈……那个可怜虫,自从到了杨家,姓杨的就没碰过她几次。哈哈哈哈……”眠芍似是碰到什么好笑的事,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是她!原来君闻弦是这样回去的!怪不得杨骋风说有人在落难时捅了他一刀,原来是眠芍!我望着眼前张嘴大笑的眠芍,心里一阵发紧,人怎么可以变成这样!如果不是她带走了君闻弦,君杨两家也许不至于……我也不至于……
  “眠芍,你疯了吗?你害了别人,自己好过吗?你现在……”我指着红翠楼的招牌,“你现在把自己作践成这样,好过了?你不那么害人害己,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样!”
  “我!”眠芍忽然一步跨上前来,“这世界上谁管过我好不好过?什么都得靠自己来争抢。你不争抢,就要等着挨欺负。谁是好人?哼哼,哪里有好人?姓君的,还是姓杨的?一个好东西都没有!”眠芍发了疯似的喊着,“你以为我和你们一样本来就是个丫鬟?不是,是君如海那老乌龟害的!”眠芍的泪流了出来,“天下就你可怜?你可怜什么,知道什么!”
  我愣住了,眠芍……
“你知道君闻弦的娘怎么死的吗?”眠芍恨恨地说,“哈哈哈哈,我知道。什么来了贼人为了保护老爷,呸!君如海,就是只披着人皮的狼!”
  泪,顺着眠芍的脸颊流了下来,“二夫人本姓李,我爹爹是李老爷的贴身管家,二夫人从小没了娘,李老爷十分疼她,不肯再续弦。君如海那只狗,见人家有钱,三天两头过去走动,假模假样地和人家拜把子做兄弟。哼,姓李的也傻,真信了,还把他当成掏心窝子的兄弟。我八岁那年夏天,君如海那只狗甜言蜜语骗他上山去看什么仙气环绕,我爹疼我,带着我也去了,结果,结果……”
  眠芍的眼珠子发红,“他……他……装神弄鬼,活活把我爹吓死了!”。
  “吓死了?”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在山上住了一宿,那天晚上又吃又喝的都很高兴。我爹因为是个管家,素来身子也不是很好,并不吃喝,只管添酒倒水。喝着喝着,老狗说他要去解手,李老爷说正好他也要去,两人就走了。过了一会儿,老狗叫着跑回来了,说李老爷失脚掉下山崖。我爹当时就慌了,着人点着火把在他说的地方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天黑了也怕再出事,就打算等天明再说。半夜,半夜……”
  眠芍的嘴唇被她咬出了深深的印子,她的声音倒出奇的平静,“半夜,我正睡着,忽然听到我爹一声号叫——那声号叫我死都忘不了 ——然后一只手把我拉到身后,就那么一眼,我看见伸出长舌头、满身是血的李老爷从开着的窗子往里爬,身后,身后……”她身子开始颤抖,“还有一个闪着幽光的无头鬼,当时我就吓昏过去了。”
  我毛骨悚然——鬼?
  她悄悄地靠过来,把手搭在我肩上,我一哆嗦,她咧开涂得血红的嘴一笑,“怎么,害怕了?现在知道害怕了!说得真轻巧。我当时也真以为是鬼,再醒来后我爹就死了,他死在我身上……”眠芍的脸上浮现出我从未见过的凄惨表情。我站在她面前,不知该说什么。她的目光越过我,口气却变得有些无奈,“君如海又跑去李家,说什么官府最容易没收像二夫人这种家主死亡、家里又无男丁的人的家产。二夫人当时也不过十五六岁,从小就是大家闺秀,没见过这阵势,禁不住君如海老狗的连吓带哄,竟然要嫁给他。我娘是重情义的人——自此,我一辈子也不讲情义二字——说李老爷一向待我爹不薄,小姐可怜,总得有个人跟去陪着,就让小姐带着我去,陪几年再出来。我不愿意,但也不想违逆我娘,说去几年我就出来。”
  她站直身子,“起先还挺好,那个大房刚得了钱,对我们也算客气。一年以后,二夫人生了二小姐,过了七年,我也十五了,觉得自己的事儿也快到头了,后来,后来……”眠芍又激动起来,“有一天,我去大房送东西,听老狗和母狗在吵架。母狗在哭,说这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夜夜做噩梦。老狗压低嗓子说:‘我容易吗,我为了什么?夜夜都梦见他俩来向我索命。’母狗说她要再生个儿子,家业不还是她家的?然后骂老狗根本就没把她们放在心上,老狗也和她对骂。我才明白原来是他害死了我爹!真是天可怜见,我居然还曾对着那只老狗笑!”
  
  
第七十三 眠芍(二)
  眠芍的胸脯起伏,脸色发白,“那时我还有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回家告诉我娘。还没等我走出去,忽然有人送信来说我娘死了。我娘死了,我的家也没了,我好好的却突然没了家,是谁害的?是谁?!我埋了我娘,返身就回了君家,我要报仇!
  “本来打算拉着二夫人一块儿的,谁知她是个软蛋,和她说了她起先不信,我就和她一起琢磨,越想疑点越多,因为老狗从来不和她提起她爹。我以为她会和我联手对付老狗,结果她说什么女孝与妻随相冲突,然后自杀了!真是软蛋!哼,空有小姐的名儿,到了地下她有脸去见她爹娘吗?哈哈,什么妻随,我呸!道貌岸然的君老狗,他也算人!老天不罚他是瞎了眼,我呸!我咒老天爷的十八代祖宗,我咒这天下廉耻的十八代祖宗!呸!”
  眠芍狠狠地啐了一口,拿袖子擦擦嘴,“她软我不软,我由好好的人家落到别人的丫鬟,凭什么该受这些!我本来有好好的爹娘,现在全没了,凭什么!他姓李的怎么死的我不管,可是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就要报仇!谁害我,我就要害谁!我一滴泪都没掉,哪怕只剩下一颗牙齿,我也要咬断他的喉咙!我本来打算去勾引君老狗,他却不近女色,真是笑话,还真是姓君的,伪君子的君!我索性就说我那么做全是为了二小姐。二小姐年幼丧母很可怜,哼,君如海害得我家破人亡,居然还有点儿良心,可能也是觉得内心有愧?
  “慢慢地,我发现君二傻倒是我手中的一张好牌。我在老狗面前说母狗对二小姐不好,背地里专门撩拨母狗生气,而当着他的面,我又对母狗百般尊敬,她肯定不会说我的好话,而老狗自然相信了我的话。
  “他们吵了无数次,我知道扶桂她们都在背后尖着嘴挤对我,我管她们怎么说!谁管过我的死活?我就是要让他们难过!哼哼,姓杨的什么好地方都没有,就这点好,哈哈哈哈……好,杨家到底把君如海挤对死了,哈哈,好,成仙了,成仙了,哈哈哈哈……他们俩家都难受,好,真叫人开心。哈哈,谁对不起我,我就要对不起谁!他们都活该,让他们都去死,哈哈哈哈……”
  我愕然地听着,离奇而别扭的君家,是因为这些事?一切奇怪的事都有了解释——君家三兄妹之间的防备,君闻书对君如海的冷淡,下人间的不相往来。原来杨骋风是抓住了这个把柄,所以才要挟君如海?原来君如海是这样死的,怪不得君闻书会做噩梦,怪不得……
  “杨家败了又是怎么回事?”
  她轻蔑地看着我,并不说话,我加了一句:“眠芍,少爷和杨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爷,他是谁的少爷,他是哪门子少爷?他是害了人才成为少爷的吧!哼,什么叫道貌岸然,什么叫杀人不见血的伪君子。哼哼,偏偏还姓君,笑死人了,笑死人了!”她声调激烈,一脸的愤恨,“他们都活该,反正也没我什么好事,败了我正好看热闹,哈哈……”
  眠芍笑得我直起鸡皮疙瘩,忍不住说:“眠芍,你费尽心力嫁到杨家,就是想得到这样的结果?”
  正笑得乱颤的眠芍像突然受到了什么打击,“结果?哼,可笑,你居然说什么结果?你也配?你说,我是人还是鬼?”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凑过来,贴着我的耳朵,轻轻地说:“告诉你,我不是人,我是鬼。是谁把我变成了鬼?是君家,也是杨家。”
  她离远了我,“本来我想收收心好好过日子,我后来的样子,也是姓君的逼的,做妾我也忍了,好好的就行,以为他无非就是寻花问柳,能对我好我也不在乎。可他拿我当过人吗?杨骋风的心眼儿似筛子底,天天向我套话,我也曾以为他是真心对我……”她拿手捂住脸,身子有些颤抖,“可是怎么样,无非想利用我对付君家而已,我,我也是一个女人呐……”
  每个人都曾经渴望过阳光的幸福,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运气,老天不是对每个人都眷顾。只是在噩运来临时,有人选择对抗,有人选择走极端,有人选择哀叹,也有人选择寻着阳光的方向努力地生长。这种差别真让人无言。
  我十分努力地说:“再难,你总不至于这样,你……”
她倏地松开手,“我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好?我很好!”她又仰起头,“哼,他姓杨的也不好过,君家这次终于有人冒气儿了,我早知道君闻书那只木驴也和他老爹一样能咬人!果然,把姓杨那小子害得,哈哈哈哈……真解气,哈哈哈哈……”
  我一惊,“你是说,杨家是君家害的?”
  她鄙夷地瞪了我一眼,“你装什么正经?天天在君木驴那边,人都说你早跟了他,连这个都不知道?也是,你这种呆头鹅最讨男人们的喜欢,没头脑,也不会和他们算计什么。”
  杨家是君家害的?我早知道杨骋风要对付君闻书,那君闻书……我倏地全明白了,杨骋风说的“再往前”,原来是这样子,哈哈,君闻书,你也真狠,你害杨家家破人亡,原来听荷儿子的死也有你的功劳,你也不是一般人啊,君闻书,你真好,你和杨家斗,我呢?夹在你们中间,我算什么?我有点儿想笑,无论对于谁来说,我算什么?我本来可以有我自己的生活,可老天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的命运给我?为什么要做个死结给我?
  我站着发愣,她却不耐烦地说:“我没闲情和你在这儿说闲情猜谜语,房里事多,忙着呢。” 她一扬手绢,扭腰要走。
  “眠芍——”我犹豫地叫住了她,“你,真不需要帮忙?”毕竟大家都是女人。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帮忙?谁能让我爹回来,还是谁能让日子倒流?”她望着我,脸色死灰,“我告诉你,过去的永远过去了,不会再回来了。”
  眠芍挑起帘子进去了,里面传出她尖尖的声音:“哟,张公子,几时来的?这多少日子没见,奴家身上可痒痒得很,等着公子帮着挠挠呢,嘻嘻嘻嘻……”
  我呆呆地站在红翠楼前,听着里面传出轻浮的笑声,觉得很刺耳。人都说女人如花,生为女人是幸,还是不幸?眠芍、我、引兰、听荷,各人有各人的归宿,但我们的命运是自己能把握的吗?
  辗转两世,我想我能弄清楚的只有一点——有些东西,来了便是来了,你改变不了。
  改变不了了。
  我理解眠芍,她是一个很要强的人。有时要强的人就是会为难自己。眠芍和我,其实是一种人,都是难为自己的人。红尘中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执迷不悟,只是每个人选择的方式不一样。像眠芍,选择了反击;而如我,选择了自守。可我们有本质上的区别吗?就像对于我,杨骋风选择的是侵,而君闻书选择的是磨,有本质的区别吗?
  我不觉苦笑了一声,人世间的区别是什么?谁可爱,谁又可厌?谁可怜,谁又可恶?真是根本没有道理可讲,不过是自己的一个眼孔罢了。
  呵呵,不过是自己的一个眼孔罢了。
  
第七十四章 重见(一)
  我抬起脚步慢慢地走着。
  事情居然是这样的。怪不得君闻书要防备我,如何都不和我说君家的事,原来是这样。我有些想嗤笑我自己,执著一场,原来只是个泡,从头至尾,谁都比我清楚,脑袋空空的,心里有点儿酸,一切都过去了,像眠芍说的,过去的永远过去了,不会再回来了。我的命运,在我进君家时就注定了。也许,在我来到宋朝时就注定了。不想了,不去想了,都过去了。
  木然地穿过一条街,又路过一家店,一个人迎面匆匆而来,擦肩而过,突然听到有人哎了一声,然后传来一个试探的声音:“杏姐姐?”
  我身子一颤,多少年了,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杏姐姐?
  我没敢转身,只呆呆地站在那儿,听见背后有脚步声传来,“杏姐姐,真是你!”然后是惊喜的声音,“杏姐姐,不认识我了?我是栽桐!”
  眼前站着一个青年,穿着普通的青布衣服,眉眼都在对着我笑,我张着嘴愣在那儿,栽桐?真是他,长高了不少,是个大小伙子了。
  “杏姐姐,你……还好?”栽桐上下打量着我。
  “唔,栽桐,你……”我不知该说什么,他是琅声苑的栽桐。
  “杏姐姐,你在这儿,广州?”
  我茫然地摇摇头。
  “杏姐姐,你住哪儿?方不方便,我们坐下说。”
  我原来的世界来人了,这是第二个。我本能地想拒绝,我不愿想起他们。可是这么多年了,我……
  我木然地转过身往前走,栽桐跟在后面。到了客栈,栽桐像过去一样给我倒了茶,“杏姐姐,喝茶。”
  我面带微笑地拿起茶杯,“你们,都还好?你怎么来这儿了?”难道君闻书也来了?来了也好,我想问问他。
  栽桐沉默了一会儿,“你走后,少爷大病了一场,起来后就打发了我们,说看着难受,老想起以前的事,当时我们都哭了。”
  君闻书,模糊的青色影子在我眼前晃动。

  “少爷还说,无论谁,在哪里都要好好过。”
  我点点头,“你们就都走了?”
  “走了。侍槐和看榆进了布店做学徒,我想出来看看,跟人到了这里。姐姐……”
  我转着茶杯只笑不说话。
  “杏姐姐,”栽桐坐在我对面,“姐姐不是嫁了……?”
  “你们都知道了?”
  栽桐点了点头,“少爷接到信儿了,侍槐哥背地里说给我们听的,让我们别在少爷面前提起。”
  我苦笑了一下,人世苍凉,说不出什么来。
  “那你现在是和……”他四处张望了一下。
  “不是。”
  “那是?”
  我笑了,“以前的事了。你走时,少爷还好?”
  “嗯,还好吧,就是准备……迎娶新夫人,看着让人揪心。”
  我抬起眼帘,栽桐静静地说:“就是看着让人觉得揪心,和你在的时候……不一样。”
  物是人非事事休,我理解君闻书,想着旧人娶新人,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走了也好,大家都省心。”
  栽桐愣了一下,试探着说:“姐姐,你就没想着回去?”
  茶的热气升腾起来,我眼前朦胧一片,轻轻摇摇头,回去?从君家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到要回去。“少爷也有自己的夫人,我回去做什么?”
  栽桐叹了口气,“杏姐姐,何苦来。”我笑了笑没说话。“杏姐姐,你……后悔吗?”栽桐小心翼翼地问。
  我摇摇头,“栽桐,没什么,人就是这样,有聚有散,谁和谁又能一辈子在一起?每个人头顶着天,谁都有自己的担子要背,少爷有他的,我也有我的。”
  栽桐歪着头看着我,“杏姐姐,可惜了,你怎么就离开了少爷。”
  我笑了,眼里全是泪。我怎么就离开了君闻书?难道我还曾爱过他吗?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追求过我的爱情,哪怕自认为那便是爱情;我追寻过想要的生活,哪怕那种生活只是一个影子而已。然而时至今日,一切一切都过去了。走过的路,永远无法再回去;发生的事,永远不能当成没有发生过,就像历史,永远都是过去式,你无法选择接受或不接受,只能选择面对或不面对。
  辗转两世,上辈子就倔,不肯妥协,撞得遍体鳞伤。这辈子二十几年来,我像只被蒙着眼的驴子,不断地挣,不断地倔,不断地向前走,但到头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难道对待生活,努力地坚持自己的原则,居然不如随波逐流吗?如果我不去君家,或许我会死去,或许我还是不能和荸荠在一起,但就不会遇见君闻书,也不会和杨骋风有什么交集,我的命运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如果我在君闻书对我示好时按照引兰说的那样做,我现在恐怕已经是他的小妾了吧。杨骋风不会占了我,我不会有越己,也不会被迫离开越己。如果……
  现在说如果有什么用?只有我是存在的,只有我才是真正可以做选择的。但是生活中到底应该坚持吗?自讨苦吃与苦尽甘来,谁能告诉我哪里才是边界?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我是对的吗?荸荠、君闻书、杨骋风都是对的,也都是错的。或者说根本无所谓对错,生活只是让我们接受事实,对错只是你自己想的。每个人都有心中的对与错,却与事实无关。
  第三天我上路时,栽桐选择和我一起走,“杏姐姐,我反正是一个人,走时少爷也给了些钱,我也想做点儿什么,姐姐不嫌弃的话,带我一起吧。”
  我明白君闻书的感受,面对故人是要有些勇气的。但现在在我荒凉的世界里多一个故人,也许是好的。
  虽然,我确实无力再承担旧事。
  生活转来转去,有了栽桐,总算也有了点儿温暖。栽桐很勤快,绝大部分事情都是他做的,我教了他几个常用的英文单词,有时也能派上用场。他试图问过我和杨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沉默应对。不是所有事都能向人说的,尤其是伤口,无法面对,便把它压在心底吧,虽然不会痊愈,总好过不断地翻出来晒。他是个机灵人,慢慢地也不再问了,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不谈旧事,每天只是聊聊生意,聊聊生活。我的小房子热闹起来,他、我和晴欢都住在那儿。晴欢管做饭,我和栽桐管店里的事,闲闲淡淡的,日子似乎也过得下去。
  
第七十四章 重见(二)
  哈吉来了。波斯人哈吉是在泉州的一个官员,我遇见他是我来泉州的第二年。一天在外面闲逛,路旁围了一圈人,我进去一看,中间是位阿拉伯人,正在比画着什么。我试着走过去说:“Can you speak English?”他像得了救星一样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话,我让他说Keywords,才弄明白他是迷了路。那时他刚到中国,对泉州还不熟。后来他逛到我店里,我忙着招呼生意,还是他惊喜地叫了一声,我才认出了他。他有时自己来,有时也带别人来,从我这里买些小东西。他曾提过和他合作的事,我摇着头笑着拒绝了。钱财乃身外之物,我要它何用?够用就得了。我不想那么累,最不想引人注目,毕竟我是从杨家逃出来的,不想杨骋风找到我。我对他没有了爱恨,只是觉得事情都过去了,不想再提起了。
  哈吉个子高高的,有着阿拉伯血统,高鼻梁深眼窝,也有着大胡子,一袭白袍,在泉州街上很显眼。他的中文已经说得很不错了,“啊哈,司越,你这里新添了个小伙子?”他的眼睛盯着栽桐,我笑着给他们介绍了一下。他点点头,“朋友,我也有。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我轻轻地笑了,请他坐下,又动手给他沏了杯茶,他端起来习惯性地嗅了一下,“司越,你沏的茶很香,和谁学的?”
  我笑了,哈吉总想知道我的以前,“没什么,早和你说了,丫鬟出身,会沏茶也是情理中的事。”
  “唔,中国的茶,真是好东西。”他也像中国的老爷少爷们那样,一手端着茶盅,往后靠在椅背上。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司越,你很安静。”我安静吗?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安静,于是又一笑,“怎么今天有空来磨牙了?”
  哈吉也笑了,“你这张嘴啊,既静又利,真是难以形容。”
  既静又利,这词用得真好,中国人不敢这么用,越是语言不相通的,用词越有意思。我笑着说:“不动的时候是静,动的时候是利,不静不能立身,不利不能生活,大约是这样吧。”
  正聊着,栽桐过来小声问:“杏姐姐,上个月到的那批货……”我起身指给了他,重新坐下来,哈吉看着我,“司越,他叫你杏姐姐?”我笑了,有些事不用解释了吧。司杏和司越一样,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哪个称呼都无法代替我这个人在世上存活。
  “你原来叫什么,什么杏?”他端着茶杯,似乎有些不经意地问,白袖子中露出刻花暗灰色的银镯子。
  “没有了,杏儿是小名。”我不动声色地遮掩过去。
  “那是什么,司杏?”我心里一跳,像一个逃犯被人戳穿了身份,勉强笑笑,“也没有,小名就是小名,不冠姓,我国皆是如此。”
  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奇怪,总觉得你在藏着什么。”他忽然转移了话题,“司越,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一直没有问过你,怎么来这儿的?”
  我带着戏谑的口气说:“哈吉,你茶杯一端上下嘴唇一碰,就叽里呱啦个不停,难不成,这官府竟派了您这外使来探话?我的店小,跳蚤都装不下几个,您要是这么大的盘子,我可接不下来啊。”
  哈吉爽朗地笑了,眼睛盯在栽桐身上,“我也是随便说说,这泉州街上也只有你这儿挂的英文招牌,对你好奇。”
  我也喝了口茶,“一个普通的女人,有什么好奇的?”
  他端着茶杯笑着摇头,“你的来历恐怕不简单呢。”
  “不简单的女货郎?”
  他笑了,眼睛亮晶晶的,却没有再问下去。
  每天早上,我会在礁石上坐一会儿,看看亘古不变的日出。有时我想,或者太阳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它的表面上是光灿灿的。其实人也一样,谁都有自己的伤心事,但你能不往前走吗?不往前走,难为的是你自己,不是别人。其实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过程而已。强烈的爱,强烈的恨,强烈的感情,都会变成强烈的记忆,然后再慢慢地变淡、减弱,直至最后无动于衷。
  栽桐和晴欢渐生感情,我欢欢喜喜地替他们操办了婚事。成全人家的好事,哪有不允许的道理?他俩成了亲,自己单过了,小房子里又剩下我一个人。春天来了,还是满院子的蒲公英,一个人生活,日子越来越恬淡。我每天就是不咸不淡地想想生意,然后躺在窗下,有时看看书,更多时候是穿越时间和空间,想象着越己的模样。
  第二年,栽桐和晴欢生了一个女孩儿。栽桐说我是姑姑,算长辈,让我取名。我推脱不过,见孩子手脚壮实的样子,取个太女孩儿的名字实在不合适,于是取名叫允蔷,晴欢又给她取了个小名叫囡仔。囡仔的存在让我更加频繁地想起越己,他生下来也是胖乎乎的,十分可爱,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栽桐曾想让囡仔当我的干女儿,我笑着没答应。今生今世,我只是一个人的娘。越己该长大了吧?八岁了。不知你爹爹让不让你四处乱跑?病了知不知道关心你?会不会好好教你?你要好好做人,千万别像你爹一样。还是你爹又娶了几房新娘子,你已经受了冷落?也许爹爹会告诉你娘死了,也许根本没有和你提起过娘。我还是宁愿杨骋风和越己提起我,让他恨我,最起码他知道我,偶尔也会想起我,哪怕是恨……算了,别提了,心里别留下伤痕,毕竟是妈妈丢下了你。我看着囡仔,越来越揪心,我的儿子……
  现在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一切都过去了,我最惦念越己,无论我走了多远,越己都是我的儿子,我都是越己的娘。
  
  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着,转眼我三十了。三十啊,前世三十岁的时候我穿越到宋朝,这辈子我又三十了,真快!三十岁的女人是什么?该谢的要谢了,该明白的要明白了。
  终于忍不住了,我想回明州一趟,偷偷去看看越己,哪怕只是偷偷看一眼也好。我交代栽桐好好看着店,我去去就回。
  八年没北上。北上,带泪望。

第七十五章 越己(一)
  真要回去,还是有些踌躇。八年没北上了,真要去?那个地方,我能承受得住吗?压不住对越己的想念,我还是要去,如今一切都无所谓了,越己在我心里压倒了一切。
  遥遥望着明州城,我却坐着不动。明州,这个平素想都不愿想的地方,我居然会回来?
  我轻轻地下了车,脚一沾地,立刻战栗起来,过往,似云烟般聚集在眼前,眼睛模糊,无语凝噎。
  我慢慢地在街上走着。明州,这个我心中伤痛最深的地方,却是很陌生。我茫然的看着,不知杨家在哪里,正要寻人问问,一阵锣鼓声传来,人声喧闹,恍惚听说是有人中了春试。八年过去了,对于荸荠,除了朋友间的感情,再没有其他。荸荠,今年你考了吗?为了你的梦想?
  我想离开这喧闹,却听旁边一个人说:“今年这头名的岁数可不小,三十四了,还未婚娶。”
  另一个人说:“嗯,不第不娶的人多的是。不过听说他原来不是咱明州人,是哪里,湖州?”
  湖州?我后背僵硬了。
  “对,听说是湖州,不知怎么的到了明州,还有咱明州的身份文牒,也算咱明州的了。”
  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一所小房子,破破的,早已经挤满了人,就是不开门,一看,原来门是锁上的。
  “在蒙学呢,未下课。”旁边的一位老太太笑呵呵地说,“着人去叫了,就来。”
  是谁?没有那么巧吧。他怎么也不该在明州,他……正寻思着,听到有人喊:“来了来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悄悄抬起头——
  远处那个人还是很瘦,皮肤有些黑,苍老了许多,面色没有以前的清透。我的心却轻轻一震,默默地盯着他。
  荸荠,真的是你。
  他没有往这边看,从我旁边轻轻地走过去了,脸上有些许笑意。
  轻轻地走过去了。
  我看着他,轻轻地走过去了。

  人和人,际遇就是这样,百般地努力,最后却只是擦肩而过。我也轻轻地笑了——荸荠,再见。
  我转身要走,人群里却传来一声惊呼。扭头看见空中飘着碎纸,听他一如既往低沉而温和的声音说:“没用了,撕了吧,该走的人都走了,我只是想告诉那个人,我考得上,这是我对她的交代。”
  我远远地看着他,他依然没有看见我。泪,慢慢地流下来。荸荠,你我近在眼前,却如同天人之隔。我知道了,你的交代我收到了。我们各自执著一场,你的交代我知道了,而我,又如何给自己交代?
  我轻轻地笑了,抬起脚步,荸荠,我收到了,再见吧。
  人的一生,谁看得清楚,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也该过去了,我也要有自己的生活了。
  
  我在明州城里游荡了一天,还是没有找杨家。我不敢见越己,怕见了他后便无法再离开。所有的恩怨都结束了,爱谁、恨谁都结束了。越己,是我现在唯一惦念的人,但我不敢去见他。
  我还是决定回到泉州,也许那儿才是我应该待着的地方,那儿的生活才是我真正的生活。既然无力改变什么,算了,走吧。一路看着窗外,木然地往回走。
  对面来了辆车,两车错过,各自往前走,我恍惚听到后面有人在叫着什么,一个奴仆打扮的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对我行了个礼,“我家主人请问,可是司杏姑娘?”
  司杏?我一颤,谁?!
  我冷冷地说:“不是,你认错人了。”放下窗帘吩咐车夫赶路,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司杏——”
  我颤抖起来,扭过头去,指甲掐着手背。
  听了十年的声音,隔了九年,还是宛如当日在琅声苑,温和的叫我:司杏。
  我的眼睛模糊起来,为什么要遇到他?
  君闻书慢慢地走过来,一贯青色的打扮,九年不见,他原本稚嫩的脸已经棱角分明,青色的下巴说明他确实已经变成一个男人了。
  我轻轻地走下车,还是一如既往地低着头。
  风,轻轻的吹着,他看着我,我看着地,两个人,像是隔了几世,他慢慢地开口:“你,好么?”
  泪涌了出来,我点点头。
 
  “现在在哪儿?”我摇摇头,无法面对的过去,我不想再有什么交集。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常常后悔,当初应该早放了你。”
  我的委屈,我的怨恨,我的伤心,如今全没有了,时间冲淡了一切,我只是听着。
  “可我那时候真的很难,若是没了你,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支撑下来。”
  我没有动,不知该说什么。也许我该谴责他的自私,也许我该安慰他说不要紧,但我没有动,都过去了。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现如今,你过成这样,都说了吧……我对不起你……我姓君,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姓君,就要承担君家的事。我从小就从爹娘的吵架中知道,我爹害死了我二姐的外公,设计夺了他家的家产,我恨我的家。杨骋风娶了我二姐,收了眠芍,他知道了这件事,便拿它要挟我爹和他往外贩铜钱。虽然这买卖很多人在做,但按照律例,这是要抄家的大罪。我明白他的心思,他想让君家蹚这趟浑水,然后吞了君家。”
  这些我都知道,眠芍说了。
  “起先我并不想管,本来就是别人的东西,真让杨骋风吞了也算还给人家了。你也知道,我就是想读书,喜欢读书,有时也有小小的幻想,我们两个人,哪怕就是守着一间小房子,如你说的,在窗纸上写字涂画也是乐趣。”
  我渺茫地回想着,仿佛在遥远的年代里,我曾经在君府生活过,那时我在里间整理书,他在外间看书,室内一片安静,时而风送来混着草和花的香味儿。很久远的事情了。
  “人多半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我喃喃地说。
  “是,我生是君家的儿,能怎么办?想归想,尤其是后来……”君闻书的声音有些干涩,“我发现他盯上了你,我忍不住……”
  “少爷就因为这个害了杨家?”
  他有些吃惊,“杨骋风和你说了?”
  没人和我说,我是最后一个傻子。
  他叹了口气,“你有今日,也是由我造成的。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说,我也曾想放你出府,可因为有了他,我觉得无论放或不放,你都不能过你想要的日子,与其让他弄走,还不如……我也舍不得你。”
  我动了动嘴角,人无奈的时候,也只能笑笑。
  “我爹的死也和这个有关,他知道自己不死也活不了多久,杨骋风不会放过他的。是我把我爹逼到那一步的,我爹和君家,还是君家要紧,虽然君家本就是脏的。是我请林先生找了朝廷的官,也就是我现在的丈人,他曾是林先生的同乡。”君闻书的声音低沉下去,“一切都是交易,我不屑杨骋风,可自己又能好多少?结果还是……是命。我努力了,可是我……也许我太贪心了,原本就不应该留着你,害你现在……可是司杏,你能明白我么?我是真的想和你好好过日子。我……可我姓君啊!”
  我无语,兜兜转转中,我们似乎被命运所玩弄,由不得自己做选择。我像一只小苍蝇或小蚊子,夹在他们中间。我的命运,自己做得了主吗?
  “少爷觉得,这样做值的?”
  “值?”他有些茫然,“不值。”他摇摇头,“不值。我想要的一切都没有了,值?”他有些凄凉地笑了笑,“不值。”
  生命中有多少误会,有多少不该认识却认识了的人,又有多少本该守住却守不住的人,主动与被动的纠葛中,能够坚持的是什么?君闻书是个不幸的人,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他说萧靖江有福气,为什么他说自己富贵命薄。
  我像往常那样轻轻地说:“少爷别想了,会好的,一切会好的。”
  “司杏,我对不起你。”
  我摇摇头,泪如雨下,有没有人问过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日子的?老天能不能告诉我,这么多年,我为的是什么?
  
第七十五章 越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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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爹。”一声稚嫩的童音,紧接着跑来一个小孩儿,看样子也就七岁左右。我心里一颤,十九年前,我第一次见君闻书……人有情,时光无情。,无论走过什么,都是走了。
  “爹爹,还不走?在外公家没吃饱,饿了。”他跑到君闻书身边磨蹭着,憨态中带着顽皮。越己也该是这个样子吧,会不会也磨蹭在杨骋风身边?我盯着那个小孩儿,心里百感交集。
  转眼间,我们各自有孩子了,时光就这样,悄悄地改变了我们的一切,替我们做了决定——接受不接受,都要接受!
  君闻书沉默了一会儿,“远怀,这是……姑姑。”他转过脸去。
  “远怀见过姑姑。”小孩儿恭恭敬敬地对我行了个礼。
  我忍着泪摸了摸他,便再也忍不住了,绕到车后哇地哭了出来。所有的哭,所有的笑,所有的抽丝剥茧蚀尽心力,所有说不清的恩怨,随着这声“姑姑”过去吧,都过去吧。司杏,你活过来吧,活过来吧,都过去了,你活过来吧……。
  君闻书轻轻地拍拍我,“司杏,你保重,别太难为自己了。很早以前,他给我写过信,说给儿子取名叫越己,我明白他有悔意。那个人……也来找过你,我和他说你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痛哭失声,如今能做的也只是哭了,“杨骋风也来找过你,他来的时候我就原谅了他,我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来的。我和他说一切都过去了,两家的恩怨该过去了,我们都得往前看,哪怕就是为了让下一辈人别像我们一样……司杏,还记得我说的么,人不能随着自己的性子,总得牺牲点儿什么,让让吧,别太难为自己了,哪怕就是为了孩子。其实,我想得到的也都失去了,但我们也得向日子低头。”
  越己,人这一辈子,最难越过的,就是自己。
  我们各自上车走了,无数次的纠缠,最后依旧朝着自己的方向,各自去了。
  最想奔功名的荸荠,撕了自己的红榜;最想读书的君闻书,却不得不借助为官的势力做了商人;最想……我呢?
  命运让我们无话可说。
  一切都过去了。在湖州暖暖的冬阳中和荸荠牵手的司杏,在琅声苑里和君闻书怄气又互相扶助的司杏,在明州的杨府跳入冰冷湖水中的司杏,都过去了……
  喜怒哀乐皆是空,执著一场,也是空。
  如果命运是面镜子,我想站在镜子跟前,指着所有的往事大笑,然后大哭。我费尽心力是为了什么?他们费尽心力又是为了什么?我们如此费尽心力为了什么?我穿越了两世,无论是前世的硕士,还是今世的司杏,我不停地追逐着,是为了什么?坚持得住的是什么?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花儿在哪里?杏儿在哪里?谁能解怀远在天涯的芳草?谁能不执著于自己心里的墙?谁能从开始就知道执著于此就是对的?谁又能知道哪样的努力是值得的?
  一切都结束了。我回到泉州,也许,现在只有泉州是我应该待着的地方了。
  
  离店还有老远就看见囡仔在外面,我叫了她一声,她咧嘴笑了,蹒跚着往这边跑。我抱起她,从怀中掏出新买的拨浪鼓,塞到她手里一边摇着一边往店里走。囡仔高兴地笑了,栽桐出来接过她,“杏姐姐,你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把囡仔交给他就往店里走,只听栽桐在后面叫了声“杏姐姐……”我愣在门口——
  一个绿衣人从柜台后面慢慢地站了起来,眼睛盯着我,像隔了一千年,“你回来了?”
  八年不见,他老了,瘦了,得意洋洋的样子没有了。
  “你,是不是,该回家了?”
  回——家?
  他慢慢地走到我面前,声音嘶哑,“别倔了,回家吧,越己在等你。”
  越己……我的心缩了起来。
  “八年了,你对自己真狠,我怎么都没想到,你居然到了这里。湖州、扬州,连同你在金人脚下的老家登州我都找过了,若不是哈吉和我说起你,我真是想不到你会到这里来,你至于对自己那么狠吗?”
  哈吉?
  “我有错,你罚我,怎么罚我都认。可我问问你,越己有什么错,你让他一岁就没有了娘?”
  我心里砰的一声,越己,你还记得妈妈吗?
  “司越?谁都知道我丢了一个叫司杏的娘子,你却在这儿做司越,我问你,你真的想过越己吗?八年了,你想没想过我一个人抱着才十个月大,只会哭的越己时的慌张?你想没想过尽管娘亲不在,但他会说的第一句话还是‘娘娘’时,我心里的酸痛?你想没想过每年端午节,看着越己眼巴巴地盯着别的小孩儿手上娘亲给做的五彩线时,我心里的愧疚?你想过越己吗?年年的七月初六,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等着,哪怕你就回去看一眼,给我一个信儿……就因为我,你放弃了越己。你恨我,可越己有什么错?”
  我的泪成串成串地掉下来,到了现在,所有的爱恨我都可以不在乎,但我不能不在乎越己,他是我的儿子,我对不起他。
  “你硬撑着,就是不想让我得逞,不想让我好过。可是司杏,你不原谅我,也困住了你自己。八年了,你幸福吗?你再恨我,家里再不好,看着越己,你毕竟真心笑过,可这八年当中,你有过幸福的时候吗?”
  幸福?我早已经忘了幸福是什么。八年了,一切恩怨爱恨都淡了的时候,我幸福吗?
  他慢慢地扳过我的肩,“司杏,回家吧,给我一个家吧,只剩下我和越己,不是个家呀。八年了,该付出的代价都付出了,你让咱家像个家吧,你让越己有个娘吧。”
  我抬起头,看着他闪着泪光的眼睛。君闻书说我自私,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坚持着自己的原则,那别人是不是也很无辜?就像越己。杨骋风说得对,画地为牢的时候,你困住了别人,也困住了自己。
  人这一辈子,最难越过的是自己。钦宽……越己……回——家?
  ……
  
  “娘,娘,你看我的风筝飞得多高。”越己穿着对襟的小夹衣,他长得越来越像杨骋风了,小手牵着线跑来跑去的。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这个活动的小身影,“越己,当心脚下,别摔着。”
  “不要紧,娘,我跑得可稳了,不信你问爹。”小家伙放着风筝,响竹发出呜呜的声音,“我最爱放风筝了,尤其喜欢这个大老虎的,爹说他以前和你放过的。”我转过身去,杨骋风正站在我身后,是的,那年他和我放过风筝,那个时候……都过去了。
  “爹还告诉我,放风筝时许愿最管用,他那年许了愿要娶你,真把你娶回来了。嘻嘻,娘,我和爹每年都放风筝,希望你早点儿回来。娘,你是不是听见了我们许的愿?”
  越己,娘对不起你。你就是娘放出去的风筝,不论在哪儿,不论多远,都牵着娘的心。
  越己牵着线跑远了,杨骋风慢慢地和我并肩站在一起,他拉着我的手,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他却握着不动,“司杏,一切都过去吧,对与不对,都得往前看,人要放过自己。”我沉默了,却没有再动。
  无论追寻的是什么,追求了,坚持了,失败了,妥协了,然后再爬起来。在无数次的碰撞中,人总得向前看。生活是什么?这,就是生活。
  湛蓝的天空中,风筝飞翔着,再自由,也有线牵着。是的,对与不对,都得往前看。我任由他握着我的手,一起仰头看着天上——那里,有越己给我们放的风筝。
  
  想起了纯真的年代/你给我最初的伤害/还有那让我忧愁的男孩/别问我爱会不会老/这些事有谁会知道/你还像昨天那样地微笑/夕阳下我向你眺望/你带着流水的悲伤/我记得你向我挥手的模样/别问我爱会不会变/这些事有谁能预言/请给我个回答/就像你当初看我的双眼/变幻的世界有多美/昨天的爱情像流水/你的心你的心是否停留在那一回/相爱的日子有多美/纯真的年代像流水/想要追想要追我们第一次流下的眼泪(本词为郁冬先生所做《纯真年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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