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花褪残红青杏小

第五十九章 追命(二)



  君闻书被劫的事,到目前也仅仅是君夫人、侍槐、林先生和我四个人知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对看榆和栽桐说少爷在京城晚些日子回来,让他们多注意一下府里的动静,让侍槐多去外面听听有没有什么消息。
  
  我日夜不敢睡,也睡不着。乘他们不在眼前,我就偷偷地掉泪,君闻书真的不会回来了?半夜,我看着旁边那张空床,泪如泉涌。君木头,君木头,你快回来吧,你快回来吧。
  
  度日如年地过了五天,每当侍槐匆匆进门时,我心里就升腾起一点儿希望。而当看到他哭丧着脸时,我也只能勉强安慰他。希望在一点点地消失,我有点儿要崩溃了。
  
  第六天,我算计着林先生该回来了,侍槐却进了门。
  
  “司杏,你看这信。”他从怀里掏出来递给我,信封上只有一个斗大的君字,轻飘飘的。
  
  “哪儿来的?”
  
  “有人扔在门口的。”
  
  “夫人知道吗?”
  
  侍槐摇摇头,“我怕不好,先来和你商量。”我没拆开,揣着信和侍槐去了临松轩。
  
  君夫人颤抖地撕开了信,从背面看,只有寥寥几行字。她脸色发白,嘴唇颤抖,信纸落到地上。
  
  我不敢捡,只小声问:“夫人……”
  
“问钱票准备好了吗。”我对钱的数目没概念,一万两金子对君家来说很多吗?她转过身,木然地说:“君家的全部家当,也就这个数。”
  
  我愣在那儿,就听她哇地哭出来,“三儿,我可怜的三儿,你还让为娘的活不活了,咱家这是怎么了,作的什么孽啊!”我的心也发冷,难道君闻书真的回不来了?君闻书……一万两金子真能换回你吗?
  
  君夫人哭得不省人事,我心里也慌,真的拿一万两金子去赎人?我不是舍不得钱,但是钱交出去了,君闻书真能回来?我不敢说出我的疑问,这里没我说话的份儿,我只能等林先生。我木讷地回到琅声苑,呆坐了一天,看着这里熟悉的一切,君闻书,你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
  
  第七天,林先生来了,我的全部希望付诸他身上。
  
  “姑娘,”林先生进门就开口,他黑瘦了许多,对我也省了客套,“我听说来了张票儿?”
  
  “是,催钱的,夫人说君府全部家当也就这些。”事到如今,我也不和他客气了。
  
  “我听夫人说了。”林先生沉吟了一会儿,“姑娘觉得真是为钱?”
  
  我摇摇头,“不知道,先生去京城探得何消息?”
  
  林先生面色肃然,“这种事,上哪里找?况且王家与少爷结亲,但新娘子并没有过门,王家指望不上。”
  
  “结了亲还指望不上?不是亲家吗!”我心里乱糟糟的,君闻书,你也算是要强的人,怎么攀了这门亲?
  
  “结了亲是亲家,也就是这么一说。这人心不古的,没什么理由还能悔婚呢,更何况是这种事!那边只是答应帮忙出出力。”林先生说得很坦诚。
  

  世态炎凉到这种地步了!我皱起眉头,再没过门也是你家定了亲的女婿,人命关天,怎么能这样!转念想想君闻书对人家闺女的感情,我也不说什么了。
  
  “这官家是不是指望不上了?”
  
  林先生苦笑了一下,“想要少爷完好无损,官家是不可能了。”我也早知道会这样,就算是现代的侦查技术,能救出几个活的人质?
  
  “那先生以为……”
  
  林先生似在字斟句酌,“夫人的意思是卖了家也要把少爷救回来,姑娘以为如何?”
  
  我没有说话,对君家来说我是外人,虽然名义上我是君闻书的房里人,但毕竟是个下人,论亲疏尊卑,君夫人当然是第一。这种事情不好出主意,林先生先把夫人的话说出来也是因为如此。
  
  我勉强一笑,“司杏只是一个丫鬟,哪有我说话的份儿。先生是府上的西席,少爷对您也是极尊敬的,还是请先生说吧。”
  
  林先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但在少爷心里,姑娘却不是一个丫鬟。少爷待姑娘,恐怕不是一天两天了,姑娘心里总比老朽明白,眼下还介意这个?”
  
  这话说到我心坎儿上了,我抠着手指看着窗外。
  
  “姑娘很为难?”
  
  我扭头,“不瞒先生说,是很为难。”
  
  林先生点点头,“姑娘不妨说来看看,也许我们劝得了夫人。”
 听他这么说,我猜出了他的想法,多少有了些底气。“先生,司杏受少爷恩德,想必您是知道的。现如今少爷蒙难,司杏虽不懂事,力量也有限,但也很担心。”林先生不动,凝神听我说,“司杏当然也想救少爷,但司杏觉得,这钱给了,少爷也未必回得来。”
  
  “姑娘继续。”
  
  “一万两金子,这不是小数目。若是为了钱,或者打算让少爷回来,岂会出这么个天价?司杏惶恐,但我以为这票儿的意思,看着倒像是想让君家既家破又人亡。”
  
  林先生轻轻地点着头,并不说话。良久,他叹了口气,“老朽的看法和姑娘一样,我认为这钱给不得。只是老朽和姑娘一样,这话不好说。”
  
  我们面对面坐着,各自沉默。君家眼下是君夫人在管,君闻书是她的儿子,我们这些人,也不好太多的说什么,可真要把这钱给了,君家就完了,那我就对不起君闻书——哪怕君家无人了,这钱也绝不送给绑匪!
  
  林先生无意识地转着茶杯,继续说:“无论如何,眼前总得想个法子。即便少爷回不来,也得有回不来的打算。”
  
  我擦了擦眼睛,“先生,我们再想想办法吧。少爷……真就这么着了?不说别的,夫人……太可怜了。”我呜咽起来。
  
  林先生叹了口气,面色凄冷,“老朽明白夫人和姑娘心里的悲凄,和少爷也处了十几年,老朽心里能没有感情?少爷是老朽看着长大的,现如今他这样了,我这老汉也真是……眼下不是哭的时候,如果真想不出办法来,怕是夫人真要把家当送去了。你我都做不了主,无论如何,少爷都会……不安。”
  
  我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又慌又乱又悲。
  
  “夫人说,要我明天就帮着联系买家。”林先生补了一句。
  
哭是最容易的,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使劲儿咬着牙,硬生生地把泪憋回去。我打破了沉默,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若说要保君家,先生不会以为我是想少爷死吧?”忍不住了,我还是抹了抹眼睛。
  
  林先生摇头,“做大事不拘小节,姑娘的心思我明白。实不相瞒,老朽也是这样想的。可眼下怎么说动夫人?”
  
  我来回想着,既要君闻书又要君家的钱,你太狠了!你狠我也狠,你不是不给我君闻书么,好,我得不到他,也不让你好过!
  
  “先生,钱不能给,一给就全完了——我一向是泼赖之人,没什么好主意。不过,到了最后实在无法,我倒是一个不怕鱼死网破的。”我咬着牙说。
  
  林先生有些不解,“姑娘的意思是?”
  
  我狠狠地擦泪,“他不是拿少爷的命要挟我们吗,反正也要不回来了,索性不要了!非但不要,也让它网破——发告示,以赎金变赏金,谁让少爷不好过,我也让他不好过!”
  
  你拿人质要挟我,我不要人质了,给你做个烫手的山芋!你衔着块肉,我让你的同类扑上来咬死你!
  
  林先生盯着我想了很久,只是轻轻点点头,站起身来,“姑娘真是个勇敢果断之人,老朽佩服。姑娘的意思我懂了,夫人那边……”
  
  “夫人那边务必有劳先生。”我也站起身,总觉得林先生参与了君家的秘密,他既是君闻书倚重之人,在君夫人心里的地位也应该不同,“不怕先生笑话,夫人对奴婢,总是……吩咐的多。”
  
  林先生一句话也没说,点点头走了,去了很久才回来,“夫人总是大家族出身的,识大体,虽悲痛不已,但还是同意了。”
  
  哭有用吗?越是这时候越不能哭,要哭,等到全部完结了再痛哭一场。
  

  我暗自咬牙,好,你给我等着!谁拿了君闻书的命,我就要谁的命!我还不了他的魂,但我让你吐血!
  
第六十章 是谁(一)



  告示贴出来了。
  
  我嫌林先生说得太文了,自己动手写,把绑匪骂了一通,说他不是父母养的,不知父母的心痛。“今日汝劫他人子,明朝他人必效汝而劫汝子,汝所劫之财,能换汝子乎?不敬天地、不惮鬼神,汝可知汝之同伴正虎视于汝子矣。”后面我详细地列了悬赏的内容,“寻得活人者,五千两;有消息报者,无论大小,坐实后,一两银子起算;拾得衣物者,每件五两;寻得头颅者,一百两;寻得全尸者,一千两。”我特别加上去,“如君家闻书少爷不能生还君府,能去官府举报杀手者,三百两;若能致主犯落网,两千两;若能送主犯于官府,四千两!本悬赏至一切结束时皆为有效。”最后我加了句,“君家上下能人者众,不以恶人要挟而受制。君家主母正觅寻适宜男童入户,以承君家之业,盗贼之狠心,不破而破!”
  
  这是最后一张牌,任何想图君家家业的阴谋,都在君家要过继儿子面前被挡住了。过继的儿子也是儿子,我想以此态度告诉那些人:别妄想了,君家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们!如果不嫌君闻书烫手,你们就捏着吧!
  
  虽然我知道告示一出,实际上是放弃了君闻书,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君家不能受制于人,丢了人又散了财。我会对不起君闻书的,我相信他若是知道,也会同意我的做法。我知道他会同意的,同意我亲手撕了他这张票儿……
  
  其实我和谁都没说,心里还有最后一丝幻想:也许君闻书还没死,也许他们会迫于压力把君闻书还回来。无论谁是主犯,总得有手下的人去干。大凡干这种事的都是亡命之徒,卖命为了什么?什么义气都是假的,说白了就是为银子。我出的银子比绑匪头儿多,我等着有人反水,我赌人的劣根性!老天保佑,希望他们良心发现,把君闻书还回来吧,老天保佑!
  
  告示由林先生拿了送去临松轩,又送了回来,传给我夫人的原话“要贴便贴吧”。我带着侍槐,恶狠狠地贴了出来,看着人群围上来,才回了府。
  
  告示一出来,君府上下乱成一团,下人们有请辞的,有溜号的,慌慌张张。为了防止有人趁火打劫君家的店,我和林先生商量着由他过去问了夫人,把店都暂时关了。门板贴的歇业公告上,我把不得不歇业的理由写得很清楚——出了这种事,很多人都怕被人知道,我不,我就要发动人们的同情心,再辅以赏金,让每个人成为我的通缉令!
  
  做完这一切,林先生看着我,“姑娘,少爷若知姑娘的心思,他也会高兴的。”我流着泪谢了他。君闻书,你一定要回来啊!
  
  侍槐在我刚和他说这个办法时,大哭着骂我不是人,连少爷都不要了。我吼了他几句他才坐下来,老老实实地听我往下讲,边听边抹眼泪,待我讲完,他趴在桌上哭得抬不起头。
  
“司杏,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少爷就这么……那是咱们的少爷,呜呜呜……”
  
  我轻轻地拍了拍他,“侍槐,我现在就是在赌。赌输了,我们保住了君家;赌赢了,也许少爷会回来。最坏的结果,我们也保住了君家,否则君家和少爷一个都保不住。你选哪个?”
  
  侍槐哭得喘不上气来,“司杏,你不是人!”
  
  是的,我不是人。这时候还能如此冷血的是人吗?可不这样做,就能换回来君闻书?既然用情感换不回来,就用理智。我不受绑匪的威胁,逼到最后,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对侍槐吼的那句话是:“少爷对你重要还是对我重要?”唉,君闻书,你千万挺住,我在和人家赌,赌你的命!我不哭,我等。哪怕就剩我一个人了,我也等着,我要把你迎回来,无论你是死是活!我要等着把你的家安顿好,无论你能不能再活着回来!即便你真回不来了,我也要等着看那些人难受。君闻书,你要撑住,我在为你努力,我从来没有为你努力过啊!我落泪了,君闻书,回来吧,回来吧,我在等着你带来好玩意儿,你回来吧……
  
  坚强也能传染,侍槐从最初的慌张中走出来,看榆栽桐互相勉励。我们在心里已经接受了君闻书死的结果,最坏的都想到了,还怕什么?
  
  君闻书被劫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多数人表示同情和叹息。有人传就好,有人同情就好,我就是要每个人都知道,让每个人给我做传声筒,让绑匪在众目睽睽下逐渐感到压力。我让侍槐和栽桐出去探消息,自己则挨个儿问询那些上门自称提供消息的人,并详细地记在纸上,试图从中找出线索。这些消息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我最痛恨在这种时候浑水摸鱼的人,真不是东西,若不是精力有限,我会直接把他们送去衙门!但我终于忍住了没发火,只是戳穿了让他们走人。眼下君家不宜再添乱,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我也想给君闻书积福。
  
  每天晚上,我都会去临松轩向夫人报告情况,恭恭敬敬的,尽量向她详细说明每一条消息及我的分析。她只是冷冷地听着,从头至尾一句话都不说。她整个人似乎干枯了,眼睛仅剩下微弱的亮光,让人看了心惊。每次退出去后,我都会暗自叹气,不知她还能支撑多久,而如果她不在了,君家怎么办?也许她和我一样,都是勉强才能支撑下来。我甚至希望结果永远不要出来,就这么等着,虽然明知没希望,却还是没有绝望,也许这样还能撑着她活下去。我也无数遍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可再一想,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唉,君闻书……
  
  早过了交赎金的日子,君闻书生还的可能性基本为零,每每想到这儿,我的泪就不停地流,但我的愤恨很快压过了悲哀。我继续等,我恨他们,我不哭,我绝对不在他们之前倒下去!虽然我知道,等回来的很可能是全尸,但我相信那些绑匪也不好过。鱼死网破,谁都别想得手,你不怕扎手就拿着,总有一天会有人反了你,你就拿着吧!君闻书,别怪我撕了你的票,别怪我啊。
  
  府里府外都知道是我的主意,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我一向被压着,这时抖起来算什么东西;有人说,我一滴泪都不掉,君闻书真是瞎眼了;甚至有人说,我故意整死君闻书,好在君家独揽大权。我原来最恨别人在背后中伤我,现在却平静了。有时明明看见一堆人在悄悄议论,或对我指指点点,我还是故意昂着头走过去,让他们低着头无趣地散了。你弱他就强,我连君闻书都牺牲了,还怕你们!我现在谁都不在乎了,爱说什么就说吧,我就是君闻书的“小妾”怎么了?
  
  日子昏昏暗暗地过去了,君闻书被劫已有二十多天,难熬的二十多天,我内心混乱的二十多天。君闻书似乎永远不会再回来了。王家那边始终一点儿音信都没有,打发人问过几次,都说没有进展。林先生摇头不语,难道这世上没有王法?难道这桩婚姻就这么不值钱?那是君闻书的命啊!林先生安慰我,“姑娘,官场中人一向以自保为上。落叶的树木,皮枯根旺,牵扯太多人也不大好查。王家是指不上的,我们还是尽自己之力吧。”
  
我贴出的告示引来了各种消息,最多的是关于车。有人说看见了车的去向,有人说在某处看见这辆车停歇了,越来越多的消息指向明州。明州?那不是君闻彩的婆家吗。君闻彩已经过世,怎么扯上了明州,难道是明州的胡家劫了人?没道理啊!还是他家就是君家的仇人?我问了林先生,他沉吟着,“姑娘,劫走少爷的是谁不好说,但肯定不是明州胡家。”
  
  “先生知是谁劫的?”
  
  林先生摇摇头,叹了一声,“老朽也只是猜测,但恩怨的事,少爷恐怕也不愿姑娘多知道,你就别想了吧。一场恩怨,谁都没赢,如今我们行事实际上是把……人质杀死了,恐怕少爷也不会回来了,有意义的,也只是看看鱼死网破的结果了。”
  
  林先生话里有话,我听不懂。突然想起君闻书求的签——不必问椿萱,要问椿萱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是什么意思?君闻书在扬州?临安?要问椿萱友是什么意思?椿萱是父母,椿萱友,是父母的朋友。君如海的朋友?那君夫人为什么不去问,这个人是谁?

第六十章 是谁(二)



  我揣摩了一下林先生的意思,心中布满疑团,但嘴上也只是问了句:“先生的意思是?”
  
  他摇头,“继续查吧,无论如何都要给少爷一个交代。”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喃喃地吐出一句,“实际上现在他们拿着少爷已经没用了,要是我,不如及早脱手。”
  
  我点点头。是没用了,都这时候了,我已经不抱希望君闻书能活着回来。他们留着死了的君闻书除了给自己找麻烦外没有任何用处。如今我也只能逼他们把尸首交回来了,我得让他们吐血。于是我加大声势,放出话说君家已放弃了闻书少爷,现在全力悬赏寻找尸身和捉拿仇人,并四处寻觅七岁以下男童,准备承继君家的香火。
  
  我要逼他们!
  
  君闻书被劫后的第三十三天,我一夜没睡。佛家说,三十三重天是离恨天。林先生说君闻书被劫是由于恩怨。是谁做的我不知,但无论是谁,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在香炉前贡上荷叶,佛家说,三界众生以□而托生,净土的圣人则以荷而化身。因此,荷花表示清净的功德和清凉的智慧。君闻书曾说,荷者,合也。无论是什么,过去的都过去吧,阿弥陀佛,天可怜见,合了吧。我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我从不求人,菩萨,求你合了吧。
  
  第三十八天清晨,我蒙蒙眬眬地刚要睡去,远远听见侍槐嘶哑的声音响起来,在天光微亮的清晨显得有些恐怖,“司杏……司杏……少爷……少爷回来啦,回来啦……”他失声痛哭。
  
  回来了!君闻书回来了?!
  
  我掀开被子跳下床,几个家丁抬着一扇门板走进来——上面躺着一个人,我跑过去一看,是君闻书,瘦了两圈,就剩下一副架子了,他双目紧闭,脸色灰白,没有一丝血色,头发纠结成一团,衣服脏得辨不出颜色,垂下的手臂随着门板一晃一晃的。我不敢动,气儿都不敢喘,眼睛盯着门板慌张地扯住侍槐,“侍槐……他是……死的,还是……活的?”
  
  侍槐抹了把眼泪,“有气儿,有气儿,咱少爷还有气儿。”我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
  
君闻书,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刚把君闻书放在床上,院子里就响起一个苍老无力的声音,“三儿,三儿,我的儿啊,你在哪儿?让为娘的看看。”我出去搀着她,她的眼睛红肿,头发蓬乱,身上的棉袍有一半拖在地上,身子不断颤抖着,似乎只剩下最后一点儿能量。
  
  她一进房门就甩开我,扑到君闻书床前,“三儿,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呀!娘对不起你,是爹和娘对不起你,你可要了为娘的命了,你是娘的命呀……”她抱着君闻书放声大哭,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是爹和娘对不起你,你是娘的命呀”,母子连心,哭声哀切,我们也都哭了起来,一时间房里哭声一片。
  
  我擦了把泪,“侍槐,快请郎中和林先生。”
  
  “郎中早就让人请去了,林先生那儿我这就去。”侍槐原本跪在地上,跳起来迅速地跑了。
  
  我给君夫人披上衣服,劝她道:“夫人省些力气,少爷回来了就是好事,您莫哭坏了身子。”她不理我,又哭了一阵儿才慢慢地直起身。
  
  我拿了梳子,轻声说:“夫人,郎中一会儿要来,要不,我给您梳梳头?”她仍盯着君闻书,有些呆滞地点点头。我蘸了水慢慢地收拾着她的头发,她突然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去看了一眼君闻书,然后擦了擦眼睛。我一怔,君闻书躺着,在他面前,我给他娘梳头!
  
  我心酸起来,多少次面对面与转身,多少次对立与争取,这一刻能说什么?
  
  郎中来了,号脉后摇摇头,“令郎的头部受了打击,饮食不继,又受了风寒,侵入六腑。这病,难说……能不能起来,就看底子壮不壮了。”
  
  我扶住床栏杆,勉强稳住身子,才走过去扶君夫人。“郎中,我求求你,治好我家三儿,他是我家的命,我的命啊!”君夫人崩溃了,跪在郎中面前,捶着胸口疯了一样地拉着他。郎中吓了一跳,赶忙躲到旁边,“夫人可折煞我这糊口的老头儿了,实在是医术有限,夫人还是另请名医过来看看吧。”
  
  我拉着她,“夫人,快起来,少爷那样都回来了,能好,肯定能好。夫人,您快起来。”君夫人全身似泥,哭倒在地上。我和待蕉把她扶上床,自己抹了把眼睛,让人把全扬州城有名无名的大夫都挨个儿请来吧!
  
郎中一个个地来,一个个地走,说的话都差不多。林先生早来了,也听了郎中的说法,每走一个郎中,他也摇头叹息一阵儿。
  
  一整天,我滴水未进,送走最后一个郎中,我把君夫人劝回去,自己瘫坐在椅子上。
  
  “姑娘辛苦了,少爷的事全靠姑娘撑着。”林先生坐在我对面,“不管怎么说,少爷总算是回来了,还是应该恭喜姑娘。”
  
  我动了动嘴角,算是笑了笑,“总算回来了。”我喃喃地说,“却是这样回来的。”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林先生没有劝我,只在一旁叹气。哭了一阵儿,我觉得心里清爽了些,好似又有了力气,抬头叫了侍槐,“忙了一天没来得及问,你是怎么看见少爷的?”
  
  侍槐形容枯槁地站在门口,眼神散乱,不像人样儿了,“早上我正准备起来,家丁跑过来,说他们一开门就看见门口有扇门板,是少爷,于是赶紧来报信儿。我撒脚跑过去,他们已经抬着往里走了,一看,还真是咱少爷。”侍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可是咱少爷……”
  
  我又哭了,尽管我们都接受了君闻书死的结果,但他以这样的方式回到君府,对我们的冲击力还是太大了。在我心里,君闻书是活的,是活的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没工夫深究到底是谁、为什么把君闻书送回来。眼前,他的生死占据了我的大脑和精力。林先生安慰了我一阵儿就走了,我一个人守着君闻书。
  
  他气息微弱,我撬开他的嘴,灌了点儿米汤。他能下咽,就是很勉强,一次吃的不多,我便隔一会儿喂他一些。喂多少次我都不嫌麻烦,我相信人是铁饭是钢,他多吃些,就会好得快些。衣服早给他换过了,但头发还是很脏,我用温湿的毛巾轻轻搓揉他的头发,给他润湿手,小心地剔着指甲。不敢给他擦身子,怕他受凉。我想让他干干净净地躺着,他一向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
  
  君闻书,醒来吧。你爹死了,你姐死了,你要是再醒不过来,你娘真的要崩溃了,老人不应该受到这种打击。醒了吧,醒了吧,我们还在书房聊天,吃那些豆腐包,互相比赛背书,一起看圆珠湖的荷叶。你不是说了吗,荷者,合也。醒了吧,你忘了你要我等你回来,还说要给我带临安城的好玩意儿,你就这样回来的吗?你这个浑蛋!醒了吧,醒了吧……
  
  心里乱,躺也躺不住,我索性爬起来洗他的衣服,一掏袖兜,一块石头掉了出来。我摸起来一看,是个胖乎乎的盘腿坐着的小童子,肥嘟嘟的腮帮子,弯弯的双眼,双下巴,戴着项圈,衣服褶子栩栩如生。我摩挲着,感觉下面有字,倒过来一看,原来是个印。两行古篆刻在底座上,仔细辨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的泪一下子涌出来了。

  冬日的阳光里,扬州街头,他小声说:“我想和你手拉手走。”车中,我在哭,他握着我的手说,“我知道你难,我也难,我们就手拉手,互相扶着走过去,好么?”,榻上,他握着我的手,“若是有下一辈子,希望我不是君闻书,希望我能认出你,多冷,我们都不怕。”……
  
  我抓着印,小声哭了起来。你追了我这些年,我也追了别人这些年,你和我,是谁的错?你若不是君家儿,我若不是君家奴,我们或许会在一起。但是,我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你苦苦地为我留了一个侧室的位置,可我……
  
  我号啕大哭。
  
  谁在等你,你在等着谁;谁在等我,我在等着谁;谁在爱你,你在爱着谁;谁在爱我,我在……爱着谁。这世间的爱情,谁能说得清?
  
  幽暗的灯光下,君闻书无意识地躺着,我把印放在他手心里,掰着他的手指头握紧,流了一夜的泪。
  

第六十一章 假喜(一)



  我在天光微亮中醒来,揉了揉眼睛,倒了温水,拧干毛巾,在床前小声说:“少爷,洗脸了。”轻轻地给他擦了脸、擦了手,又用口盐给他刷了牙。一切都弄好了,我摊开他的手,用力地搓他的手心,左右各一百下,之后又给他搓脚心。我记得书上讲到手脚心是人的穴位汇集之处,郎中说君闻书受了寒气,那么刺激一下神经和血液循环也许有好处。我痛恨上辈子怎么就没有学医!
  
  身后传来君夫人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我赶紧行了个礼,“回夫人,给少爷搓搓脚心,让他暖和些。”
  
  君夫人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后面跟着待蕉,这次她没哭,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失神地盯着君闻书,看得我很担心,“夫人?”我轻声唤着,“夫人,少爷会好的。”
  
  她木然地转过头来看看我,又木然地转回去看着君闻书,“你做你的。”我应了,又开始忙活起来。全都做完后,我拉好被角,洗了手,看榆把饭送了进来。“夫人,饭来了,您先吃些?”我端着盘子恭敬地问着。
  
  她摇摇头,“让三儿吃吧。”看着我喂完药她才走,待蕉扶着她,像是扶着一个木偶,很衰老很破败的木偶。可怜这个老妇人,老年丧偶,白发人送黑发人,丢了一个女儿,如今儿子又……我擦了擦眼睛,返身回来。
  
  一天都没再见到她,每隔一个时辰,我都轻声叫着,“少爷,吃饭了。”给他喂点儿米汤,再搓一遍他的手脚心。我边搓边想,都三月了,要是冬天就好了,还有雪,听说雪是至寒至暖之物,唉,有贮藏的就好了。
  
  其他时候,我就坐着和他说话。
  
  “少爷,你可回来了。”我握着他的手,“你不知道急死我了。你知道吗?不知道吧。是我出主意不让赎你回来的,是我……”我的泪流了下来,“你怪我吧?我不是守财奴,我觉得你会同意我的。”我的脸贴在他的手上,“他们都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吗?这三十多天我是怎么过的!我真觉得你不会回来了。你快醒了吧,醒了吧,醒了吧……”我呜呜大哭。
  
  有人拍着我的肩头,是林先生,我赶紧抹了把泪站起来,“先生好。”
  
  他点点头,“姑娘节哀。姑娘既能把少爷从贼人手中救出来,想必少爷的命不该绝。”我擦擦泪,点点头,“希望吧。”
  
 我们看着君闻书,林先生开了口:“姑娘,有件为难的事,夫人打发我过来说一声。”
  
  夫人?她早上不是来过了吗。
  
  “呃,”林先生似乎很为难,“姑娘千万给老朽个脸面,要是说得不中听,姑娘也别太……一切都是为了少爷。”
  
  他要说什么?
  
  林先生迟疑了一下,“夫人的意思是,想让姑娘给少爷冲喜。”
  
  我惊得瞪着眼睛望着林先生,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姑娘不要这么看着老朽。夫人说,府里连年不太平,该有件喜事冲冲府里的恶鬼。既然姑娘已是少爷房里的人了,倒不如兴个礼,冲一冲吧。”
  
  这话太突然了,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夫人说,如姑娘愿意,以后便是君家人,夫人按君家儿媳来看待姑娘。即便少爷将来没了,夫人绝不刻薄姑娘,孩童也由姑娘领养,叫姑娘为娘。老朽以为,夫人之诚,姑娘可放心。”
  
  给君闻书冲喜?让我嫁给君闻书!我的第一反应是——不,我不愿意!
  
  “姑娘的意思如何?夫人那边等着回话。”
我勉强笑笑,“承府里看得起,更有劳先生了。司杏只是一个丫鬟,少爷既然定了亲,还是直接娶过来吧。”
  
  林先生看着我良久,“姑娘,老朽有一事不明白,想请教姑娘,望你恕老朽多嘴。”
  
  “先生客气了。”
  
  “老朽以为,姑娘对少爷这般尽心尽力,心中必也有敬爱的意思。不想姑娘却并不愿冲喜,是因为少爷现在……”
  
  我摇摇头,“司杏不敢。”因为什么,我也说不清。
  
  “先生,”我勉强说,“司杏觉得这事不必着急,眼前少爷躺着,一切等他好了再说。”
  
  “姑娘若不是担心少爷熬不过去,老朽确实不明白了。”
  
  我绞着双手,“先生,尽心服侍少爷是司杏的本分,不管有没有名分,司杏都会尽力做的。冲喜本为荒诞之谈,司杏觉得若是信这个,倒不必费周章了。”
  
  林先生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听少爷说姑娘喜欢读《易》?”我莫名其妙地点点头,“那姑娘想必读过《系辞》了。《系辞》第一章有言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姑娘以为是何意?”
  
  “乾阳坤阴,先生说这个是……”
  
  “乾非纯阳,坤非纯阴,皆随卦变而有阴有阳。这个道理,想必姑娘也懂了。”
  
我点点头,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这句话让道家衍化出来的说法,姑娘可曾听说?”
  
  我想了一想,答道:“男子为纯阴而一点真阳,女子为纯阳而一点真阴。”
  
  林先生又点点头,“大体是这样的。少爷总夸姑娘聪慧,果然如此,老朽佩服!冲喜之事虽然似荒诞之说,但从《易》的这句话来看,也未尝无道理。”我不解地看着他,“请姑娘思考老朽的话。”
  
  我仔细一想,懂了。他说的和“采阴补阳”的道理差不多,我有些尴尬。“这个……只是一说,未必可信,况且少爷现在……”我说不下去了。
  
  “姑娘为救少爷而施的鱼死网破的办法,当时就觉得有把握?”
  
  “先生,不一样。”
  
  “都是为了少爷,都是逼仄之策。前者姑娘豁得出去,老朽也着实佩服姑娘的勇气和智慧。现在姑娘怎么就不能再赌一把,且不说胜负难料,即便负了,也不会比前次的悬赏更糟糕。”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他能说得动夫人放弃变卖家产,而同意我的“鱼死网破”之策了,林先生的口舌真不是一般人能招架得住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瞒先生说,我是想出府的。”
  
  林先生吃了一惊,“姑娘原有出府的打算!”
  

  “是。”逼到这份儿上,我才知道自己出府的心并没有死。为什么?真的只因为荸荠?“少爷既然有定过亲的正妻,司杏还是觉得娶她进来于情于理显然更合适,先生就不要再为难司杏了。”
  
  林先生叹了口气,“那我也不瞒姑娘了,请想一想,少爷是谁救回来的?这个节骨眼儿上,若非有真感情,谁愿意把自己的女儿送来冲喜!姑娘想一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张嘴要说话,他接着说:“我再不瞒姑娘说,少爷这桩婚事是老朽牵下的,老朽知是作孽,委屈了少爷,也委屈了那家姑娘,这里头的苦衷没法子和姑娘讲。姑娘是少爷的贴心人,今儿夫人说,见着姑娘为少爷想得细,再来个人恐怕也不如姑娘。少爷好时惦记着娶你,她不允许,如今也算是为娘的圆了儿子的心愿。姑娘有所不知,夫人也执著了一辈子,刚解开心魔,都是为了少爷。君府上下的这些主子都不好过,姑娘总得让让才好。”
  
第六十一章 假喜(二)



  我沉默了,林先生也不说话,只坐着喝茶。看看沙漏,一个时辰到了,我站起身,“请先生先坐,我给少爷喂口汤就来。”
  
  我把该做的事情又做了一遍,林先生就坐在旁边看着。待我重新坐下,他开了口:“老朽不知姑娘这是为何。明明执心执意,就是不肯嫁。我想姑娘顾忌的不是名声。我就问问姑娘,为少爷冲喜这事儿是肯定要做的,换一个人来伺候,姑娘放心?姑娘就眼看着少爷……”
  
  我张了张嘴,却答不出来。不放心,换了谁我也不放心!
  
  “先生,”我沉默很久才开了口,“若少爷好了,我想出府;若少爷不好,我也想出府。”林先生没有插话,我低低地说,“要我为少爷冲喜可以,但我希望不要把我留在府里。”
  
  林先生诧异地看着我,“姑娘的想法老朽确实不懂了。也罢,这是姑娘的心事,老朽就照样传话过去吧。”
  
  他起身对我行了个礼,我还了一礼,他便走了。
  
  我坐在君闻书床前发呆,我要嫁给他吗?他……我把目光移过去,他还在睡着,不知什么时候能醒来。
  
  我不知自己对君闻书是什么感情,不想看他出事,不想看他受苦。但是,让我嫁给他?林先生说,君夫人执著了一辈子才解开心魔,我是不是也是执著于心魔?不愿嫁给君闻书,为什么?他若好了,终要娶妻的,那或者是他的任务。他好了就好,我就还了心愿,其他事情再说吧。或者我是执著于心魔,但有些事我实在做不到。
  林先生一会儿过来说,对于我的归宿,如果君闻书醒了,一切由他再定。如果君闻书就此没了,夫人也不会难为我。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冲喜,就是给阎王爷做戏看。
  
外面开始准备我和君闻书的婚礼,房间也挂上大红幔子,进来的人都向我道喜。我表情木然,仍足不出户地照顾着君闻书,像是在尽什么责任——家人的责任,自然而然的,没有理由的,潜意识中认为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再三问过郎中,用温水给君闻书擦擦身上要不要紧。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君闻书干净舒服的念头占了上风。我把他的全身擦了一遍,也是,我都嫁给君闻书了,唉!
  
  人心惶惶,一切从简。第三天,婚礼。
  
  早上我喂他吃了饭,给他换上新郎的衣服。突然间我哭了,打了他一下——君闻书,都是你,你倒是快醒来呀,然后抱着他大哭。
  
  由于新郎起不来,婚礼是在卧房举行的。我原来的屋子被临时改成我的“娘家”,在那儿上了妆,穿了红嫁衣,盖上头巾,由两个丫鬟扶了过来。
  
  在琅声苑里走还用人扶吗,这么熟悉的地方。我觉得一切都很荒唐,我和君闻书像两个做戏的玩偶。冲喜,我在心里笑了笑。
  
  原来没人说夫人要来,我模糊记得只有娶正妻时才要拜父母。当林先生喊“拜高堂”时我有点儿愣,不知旁边谁推了我一把,我才跪下去。我向君夫人跪了很多次,这次是拜高堂?!我心里空空的,觉得像是在演戏。
  
  红绸花的一头缠在君闻书手上,也算他和我行礼了。一切完毕,他们对我说了几句恭喜便都走了。我掀开盖头,君闻书静静地躺着,手上缠着红绸。他闭着眼,看不见我身上的红嫁衣。我呆呆的,还没反应过来——我和君闻书是夫妻了?我环视了一下四周,还是这间屋子,不过就是红色多了点儿,他和我都穿着红衣服。有变化吗?我怎么就没感觉呢。
  
  或许在他们心里,我就是君闻书的侧室了吧。
  
  君闻书的床上洒满了红枣、花生、桂圆、栗子,我一颗颗地捡起来,别硌着他。我摸摸那块印,还在他枕头下,这是我昨晚就放下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切仪式都不如这块印,哪怕将来我真离开君府,这块印也烙在我心里。
  
  两杯合卺酒静静地摆在桌上,我端详了一会儿,端起一杯尝了尝——很淡,我喝光了,另一杯倒进君闻书的饭里,喂着他喝了。
  
就这样,我和他是夫妻了。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只觉得自己做完了该做的事。
  
  红烛燃烧着,拉长了我的影子,随着我侍候君闻书的动作不断地晃动。这一夜,我俩身上的嫁衣都没脱。
  
  天亮了,君夫人又来了,我行了礼,口中仍称她夫人。她没答话,看了我俩身上的衣服,淡淡地说:“既然都行了礼了,就该歇在一处,否则不是穿着衣服走样子么!”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回绝她。不是怕她,而是看她实在可怜,就剩这点儿希望了,我能帮她的,也仅仅就是这些事了。她再没说话,看了会儿君闻书便走了。
  
  我想了一天,不忍心骗她。既然是做样子,就做得像一点儿吧,反正以前也在一张床上躺过——只是躺着而已,我受得了。当天晚上,我便穿着中衣躺在君闻书旁边。奇怪的是我睡得十分香,不像以前那样忐忑不安。他的身上是暖的,我感受得到——他还活着!天亮醒来,我发现自己依偎在他身边,抱着他。
  
  也许在我心里,可以嫁给君闻书,也可以不嫁君闻书。人,就是这么奇怪。
  
  我慢慢地不哭了,也没什么好哭的,逐渐接受了现在的状况。原来也没想过有多好的结果,能这样已经不错了。有哭的力气,还不如好好照顾他,那是我能做到的。刚开始,我还在暗自数日子,后来发现越数越觉得日子难熬,索性不数了。我在屋里点上香,每天虔诚地祈祷。对于无力改变的事,也只能请菩萨来帮忙了。尽人事,听天命吧。
  
  对于君闻书,我没有爱慕,没有心跳加速,却愿让他好好的。他不是我的爱人,但我也不敢想象他死了。他不能死,他是我的,不能死!
  
  郎中不断地来,每次都说情况还好,但谁也说不出他什么时候能醒。倒是林先生来看过几次,说少爷的命差不多不要紧了,醒来就看什么时候了。
  
  于是我抱着这个目标坚定地等,继续努力。每天早上醒来,我都会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君闻书,早上好”,然后拍拍他,再大吼一声,“你快醒过来,我把你从绑匪手里救出来,不是看你当活死人的!”再往他身边靠一靠,抱着他的胳膊静静地躺一会儿。
  
  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不需要适应,也并不生涩,像是很早以前就这样了。
第六十二章 缘生(一)



  君闻书的身体暖暖的,尽管天气冷了,我还是觉得他很温暖。
  
  我梦见春花灿烂,我小跑着,鸟儿在头顶鸣叫,我停下来逗着它,它在我头顶盘旋,我高兴得跳了起来,仰头看着它笑,以为它和我很友好。结果,我的鼻尖上一凉,一泡鸟屎!我气愤地追着它打,却被绊倒了,我醒了。
  
  嗯,谁的手指在钩我的手?
  
  我往上看,君闻书正眨巴眨巴的看着我,眼神里充满着无限的情意。
  
  我腾地爬了起来,“你醒了?!”
  
  他不说话,眨了眨眼睛。
  
  我扑上去抱住他,“你醒了,你醒了,你这个坏蛋!你吓死我了,你醒了!”我抱着他又哭又笑。
  
  他不动,眼睛里流淌着喜悦和甜蜜。我跳下床,光着脚跑到房门口大喊:“侍槐,你们快来,少爷醒了,少爷醒了!”
  
  我赤脚在原地蹦跳着,觉得天都亮了,天都亮了啊!
  
侍槐第一个冲进来,我拥抱着他跳了起来,他却推开我,“司杏,别,不好。”我回头一看,君闻书静静地看着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我便对他甜甜一笑,跑了回去。
  
  呼啦啦,转眼便是一屋子人,君闻书虽然不能动,眼睛却能说话,人人都站在那儿抹着喜庆的泪。我见他一直看我的脚,低头一看,还光着呢!我对他笑一笑,赶紧挪到旁边穿袜子。
  
  刚穿好袜子,就听见外面君夫人的声音叫道:“三儿,三儿,娘来了。”君闻书的身子明显动了一下,看着我。我点点头,跑出去搀了她。
  
  君夫人的眼里闪着光,扑到床上,抱着君闻书就哭。我让大家都躲出去,让他们母子俩好好哭哭吧。终于熬到头了,君闻书终于醒了!
  
  郎中来看了,说了一番恭喜的话,强调注意调养,又开了些活血化瘀的药。我详细地问了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要注意什么。我搜肠刮肚地问着,多少天洗一次澡都问到了。郎中笑了,“姑娘问得这么仔细,却是少遇到。”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有时候我确实很认真,到了死心眼儿的程度,别人可能无法理解我。君闻书的命,一家人的命,就这么活过来了!
  
  我的眉毛都扬起来了,整个君府喜气洋洋的,今天!
  
  送走了郎中,我让栽桐去街上买些鞭炮回来庆祝一下,栽桐一溜儿小跑出去了。我又跑到书房,倒了点儿水,对着镜子仔细地梳了梳头,左看右看,别上君闻书送的钗。我抿了抿唇,看看镜中的人,这些日子气色不大好,可一向也不用粉,算了吧,他和我又不是认识一两天,十年了!出门见萱草开了,欢欢喜喜地掐了一把跑回卧房,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进不进去?可还是决定在外面等,规矩还是要守的,君闻书醒了,夫人在里面,不该我进去。不想里面传来声音:“来人。”
  
  是夫人,我应声走进去,手中拿着花。
  
  君夫人的目光落到我手上,“你过来。”我走过去,她却转向君闻书,“三儿,人我娶进来了,你也是她照顾的,娘也不说什么了,以后,好坏看你们自己吧。”
  
  我的脸腾地热了,盯着脚尖不敢抬头,我感觉到君闻书的目光,心里怦怦乱跳。
  
  夫人又说了几句便起身要走,我赶忙行了个礼要送她,她拦住我,“不用,回去照顾三儿吧,这些日子,你也受累了。”君夫人头一次对我这么和颜悦色,我有些发愣,急忙行了个礼,看她带待蕉出了门,脚步轻了许多。
  
屋里又只剩我俩了,我想我的脸一定通红通红的,慢慢地走过去,不敢看他,伸出手来,“花给你。”
  
  没动静,突然想起他身体还虚弱,不能说话。我抬头看见他满是笑意的眼睛,垂下手,又低下头,把花别在床脚的帐顶上。
  
  “忘忧草,含笑花,是你说的,你可得好起来。”我不敢看他,絮絮叨叨地说,“累了吗?一定累了,睡会儿吧。”他没声音,我抬头看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不累?吃点儿东西好不好?”他眨了眨眼睛。
  我从甑里倒出汤来,看榆刚送来的,很香,老鸭汤,很简单的做法,他和我都爱喝。我在他身后摞起三个枕头让他靠着,一次舀半勺地喂着汤,小心地吹凉了,再送到他嘴边。他喝下去了,比以往喝得多,我笑了。
  
  “好,不错。”我放下碗,拍拍手,“比以前强多了,你以前只能喝这么一点点。”我比画了鸡蛋大小的样子。
  
  “躺一会儿?”他不眨眼睛,“那便不躺?”郎中说了一遍君闻书为什么会失声,我也没听懂,能不能好他也没说,反正调养就是了。哪怕不能说话又怎样?他能醒过来已是万幸了,我不信会比这更惨。
  
  我从他的枕头下摸出印,冲他晃一晃,他的眼睛亮了。我拉着他的手,把印放入他手心里,“你说的,要给我好玩意儿,等你好了,你得给我。”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柔软而有深意。
  
  “你还是躺一会儿吧,刚才人多,太闹了。”他不情愿地眨了眨眼睛,我拿开枕头,托着他慢慢躺下。
  
  我挠挠头,以往该给他搓手脚心了,不过他这样睁着眼睛,我有些不好意思。可不搓吧,我又觉得少点儿什么。或许他醒过来了,正是我搓出来的功效呢!
  
  “那个……这个……”我挠挠眉毛,“嗯,现在……我得给你做做按摩。按摩你懂吗?”我突然觉得没有必要说得如此文雅,“就是搓搓你的手脚心。那个地方有很多神经,你懂吗?就是筋络的意思。还能活血。你不准笑我!”
  
  他果然有笑意,“哼,不准笑!”我把他的胳膊拿出来,刚要下手,还是觉得不好意思,“不行,你得闭上眼睛。”我直起腰发号施令,他又有笑意,似乎在问为什么。
  
我揉了揉鼻子,“让你闭眼你就闭,哪来那么多话!”他笑了,闭上眼睛。
  
  我开始工作起来,全部弄完后,我满头大汗,却发现他早就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在看我,温柔又感激。“让你不要看,却背着人偷偷地看,不像话!”他笑了。
  
  “你什么时候能说话呢?不过也不急,这么久都等了。嘿嘿……”我傻笑了一会儿,他的眼睛里充满着温暖和安定。
  
  “你睡吧,多养养精神早点儿好。”他眨了眨眼睛。我要给他拉上帐子,他却转了几下眼珠子,“你不愿意?”他眨眨眼睛,“那好,不拉。”他笑了,我给他盖好被子,看他闭上眼睛慢慢地睡着了。
  
  林先生来了,我轻手轻脚地出去,把他让到书房坐下。
  
  “恭喜姑娘。先见过了夫人,她也很高兴,在那边冲着菩萨像又哭又跪又磕头的,瞧着叫人心酸又高兴。”
  心酸又高兴,是啊!“多谢先生。少爷的命能拣回来,还是多亏了先生,请受奴婢一拜。”我起身向他深施一礼。他赶快站起来闪到旁边,“少爷有姑娘,真是他的幸事,老朽不过是在旁边出了点儿不着边的力,少爷真是没有看错姑娘。”
  
  我被他夸得不好意思,又扯了几句,我说出自己的想法,“先生,少爷也醒了,店里也该开业了吧?”
  
  林先生点点头,“姑娘说的是,不过依老朽看,眼下忙不过来,不如先一心一意养好少爷再说。”

第六十二章 缘生(二)



  他说得对,我点点头,说出另一件事,“先生,少爷的事,我们还查不查了?”
  
  林先生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姑娘的心老朽明白,但老朽以为既然已将人送还,他们必有不得已的缘由,或者不想‘网破’。既然这样,还不如让着点儿罢了,免得逼得太狠,倒是我们鱼死网破了。”
  
  我想了想,“道理是这么说,可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少爷好好一个人,瞧给他们弄得!”
  
  林先生笑了,“姑娘有这份儿心,想必少爷听见了会很欢喜。不过,与人斗气向来不是聪明人所为,姑娘此等头脑,我不必再说了吧。”
  
  我又有些不好意思,“林先生老是夸我,我是最笨最蠢的。”
  
  林先生笑了,“姑娘也不必谦虚,姑娘做小车、踢马球、谈鹅湖之会时,老朽便知你绝非庸人。有些事,还望姑娘不要太聪明,该糊涂时得糊涂。”
  
  该糊涂时得糊涂,我不解地望着他,他又拈须笑了,“姑娘也把这句当做‘该糊涂时得糊涂’吧。”
  
  心情都好,言谈甚欢,两人又聊了几句,我送他出去,回来再看看君闻书,他还在睡,我在旁边守了一会儿,模模糊糊地打起盹来。
  
头突然跌了下来,把我吓醒了,见他早醒了,正睁大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有歉意。
  
  我搓了把脸,“你醒了,渴不渴?”我起身摸摸甑,还有余热。宋代已经有类似于暖水瓶的瓮,保温效果比暖水瓶差,但已经很不错了。
  
  我倒了碗汤端过去,他又转动着眼珠子,“不喝?喝点儿吧,好得快。”他看看汤,又看看我,“没事儿,不凉,真的,不信你试试。”他左右转着眼珠子,看看汤又看看我。我有些莫名其妙,汤……我……哦!“你是让我喝?”他快速眨眨眼。“不用,还有呢,你先喝,喝完我再喝。”他又开始转眼珠子,倔脾气上来了。
  
  我一饮而尽,然后撇撇嘴,“不就一碗汤吗,金贵成这样!家里有的是。”我惊觉自己用了“家”这个字,他笑了。家,这是家?
  
  晚上,我最后一次给他喂了汤,侍候他净了手,都安顿好了,我给他盖好被子,“睡吧。”我退到旁边的床上。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他的旁边。我摇摇头,“不行,你醒了,就不能那样了。”他的眼睛里充满疑问,“别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醒了,我们就不能那样了。” 我坚定地摇着头。他的眼睛里现出悲哀,很可怜,我几乎要心软了,起来要给他放帐子,他又开始左右转眼珠子。
  
  “干什么?”他盯着帐子,“不让放?”他眨眨眼,我停下手,退了回去,“好,睡吧。”他再一次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旁边,我还是坚定地摇摇头,他失望了,有点儿撅嘴,过了一会儿,又恋恋不舍地看看我,眨眨眼睛。
  
  “好,那就睡吧,明早见啊。”我吹了灯,黑暗中仍能辨出他帐子的颜色,我盯着看了一会儿,唉,没有他在旁边,还真是有点儿冷。我闭上眼睛,磨蹭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爬起床,侍候好君闻书后我就开始收拾屋子。多少日子了,乱得不成样子,看着都有一股衰亡之气。我不停地打扫着,感觉君闻书的眼睛追着我转。有时我也转过身来对他笑笑,他也对我展颜一笑。我一改以前不采花的习惯,找了一只大花瓶,里面插满了各种颜色的鲜花,放在他床头,一进屋子,就有一股清香。
  
  君夫人每天过来一趟,她一来我便出去,这不是君闻书需要照顾的时候,我也不能乱了规矩。她看我的眼神也不似以前那么有敌意了,偶尔也对我笑笑,让我受宠若惊。
  
  君闻书好得不慢,几天后就慢慢地能动了。我后来才寻思过来,他不能动,可能是因为体虚没力气。但他为什么不能说话,我却一直没想明白。
  
第六十三章 无相(一)



  君闻书恢复语言功能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也要吃。”
  
  那是六月底,我把从圆珠湖上摘的小荷叶插进花瓶,又洗好了枇杷放在水晶盘里,转身见他正捏着吃,我上前夺走,一边说:“枇杷性寒,你不能吃,这是我的。”结果,他在后面说了一句:“我也要吃。”
  
  当时,我们都惊呆了。
  我看看手中的盘子,给他送回去。他也只是一笑,低着头又津津有味地吃了一个枇杷,才试探着叫了声,“司杏……”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这一声,我像等了一世。
  
  我不让他多说话,免得耗费力气。他也不勉强,只是缠着我讲《西游记》。我讲得脑肠干枯,一点儿新段子也想不起来了。他就点播旧的,每次必点猪八戒吃请的那段。只要讲到那儿,他就要前仰后合地笑一阵儿,挥着胳膊学两下,再和我笑一会儿。
  
  笑声,在琅声苑里越来越多了,所有事情仿佛都解决了。
  
  我也试图问他是谁绑了他,他说不知道,被人抓走后就被蒙着眼,关在一个很冷的地方,似乎是个地窖,每天只有一点点东西吃。后来有一天,他被人提出来在脑后打了一棍,再醒来时就发现和我躺在一起。
  
  他说这句话时一脸促狭,看着我小声说:“司杏,你也是我的娘子了,咱俩什么时候……”我瞪着他,他赶紧说,“喝合卺酒。”早喝过了,你不知道,我在心里说。
  
  有时我也在想,难道真的做他的妾了?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我不敢和他提起。而且我也难以想象,如果有一天我要告别他和眼前的一切时,会是怎样的光景。
  
布店也开业了,我借口君闻书体虚,不让他出去,叫店里派人送账本来看,这样省事。
  
  这天,侍候君闻书睡了,我看了一会儿《太平广记》,也觉得眼皮沉重,打了个呵欠,扔了书也睡了。
  
  我模模糊糊地做起梦来,梦见荸荠站在我面前,笑着说:“我们又见面了。”他还是那样子,瘦瘦的,看我的眼神有些忧郁,也还是那么温和。我不知该不该上前,只是站在那儿问:“你的胳膊好了?”他说:“好了,就是心坏了,不能读书了。”我说你不能读就算了,不要紧。他摇摇头,“不能读书,我还活着干什么。”面前有个湖,他要往里跳,我死命地拉住他。两人正在拉扯着,湖里突然伸出一只黑手,把他拖了进去,我大叫一声:“荸荠——”坐了起来,浑身冷汗涔涔。
  
  君闻书也让我惊醒了,关切地问:“司杏,做噩梦了?”
  
  我点点头,点上灯,屋里影影绰绰地亮起来。
  
  “你脸色很不好,做什么梦这么可怕?”他柔声问。
  
  我摇摇头,荸荠怎么了,是托梦给我吗?
  
  “荸荠……是谁?”君闻书的神色还是很关切。
  
  我一愣,咬了咬嘴唇,“没事。”
  
  他下了床,走过来坐在我床边,给我擦了汗,“荸荠……是不是他?”
  
我咬着嘴唇点点头,他把我的手握在手心里,不说话。我的心扑通扑通跳着,荸荠是不是出事了?
  
  “不能和我说?”
  
  我看了他一眼,“我梦见他被什么东西拖走了,真可怕!”我回想着那只黑手,打了个冷战。
  
  他搂住我的肩,“不怕不怕,梦都是反的,你忘了?”
  
  我的紧张劲儿还是没过去,真是反的?“你说人有没有命?”我反问他。
  
  “有。”我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干净利落。
  
  “为什么要这么想?”
  
  他叹了口气,“我相信轮回报应,种什么因便有什么果,这便是你的命。”
  
  那我的命呢,来到了宋朝?
  
  “你信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吗?府里那么多人,你说我怎么单单遇上你了,不是命是什么?”
  
  那我与荸荠是什么缘分?我穿越到宋朝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和他们相遇?
  
  “你那时真丑,脸都是黑色的,谁知道这一遇,就一直到今天了。府里这多人,怎么就遇上你了?幸好,遇上了你,要不,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怎么就遇上你了?若是没有遇上,我还是个烧火丫头,现在也不会这样和你并肩坐着,也许早出去了。
  
  “你那时恨我不救你吧?我没办法,就像我是君家的儿子——这,便是我的命!”
  
  “为什么?”我侧头问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君家不好,以前害过人,把自己也害了,弄得大家都很惨。”
  
  “哦?”
  
  “人,最无用的是后悔。所以不要做错事,否则肯定会有报应。”他轻轻地说,有些悲伤。
  
  “我也觉得人有命。”
  
  “怎么又觉得有了?”

  “我原来在一个很好的地方,却不知足,天天唉声叹气,后来便到了你家……”我闭了嘴,抱歉地一笑。
  
  他用力搂紧我的肩,“不要紧,我知道大家都难受。我爹、我娘、我的两个姐姐、我,还有你。现在都过去了,该付出的代价付出了,应该都好了吧。”
  
  我没回答,还在想那个梦。
  
  “还在想他?”
  
  我点点头,“他在我心里的地位,我没有办法说。”
  
  “哦,为什么?”
  
  我摇摇头,“说不出来。”我带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来到这个朝代,又遇到一片寒冷,他是第一个给我温暖的人。也可能因为他是我在两世中第一个为之动情的人吧,痛得深,所以记得也深。想起他来,永远不同。
  
  “那我呢?”
  
  我扭头看见他正盯着我,又把头转回去,“不知道。”
  
  “不知道?”
  
  “嗯。”
  
  “都嫁了我,还不知道?”
 “那……是不算数的,给阎王爷看的,当时和夫人说好了。”
  
  “谁说的?我不许!”他捏着我的肩膀,好似怕我跑了。
  
  我苦笑了一下,“你不要娶王家小姐吗?”
  
  他不说话,黯然低下头,过了好久,才似下了决心地说:“司杏,你转过来看着我。”他眼里闪着坚定的光芒,“我们不要这个君府了,就咱俩,还有我娘,咱们不要君府了吧!”
  
  我有些愣,“什么意思?”
  
  “他们要的其实是钱,给他们就是了,把君府都给他们,我就不用娶她了。这样就剩下我娘、你,还有我,可我们会变得很穷,也要离开扬州,你怕吗?”
  
  我糊涂了,“少爷,你说什么?”
  
  “还不明白?我和王家的婚姻就是场交易,如果我不娶他家的闺女,就要把君家送给他们。我不要了,就要你,好不好?”他说得很清楚,也很坚定。
  
  我转过头来,“少爷别开玩笑,这么大的事!”
  
  “不,真的。”他把我的头扳过去,“是真的。像你一样,用鱼死网破法,反倒能活,我不愿成为活人质!你想一想,只要你跟着我。”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转过头来,“少爷,不行,别……”也许我确实老了,已经不相信这种抛家舍业的爱情了。
  
  “为什么?你并不怕穷,是怕我后悔?”
我摇摇头,“为我,抛了君家不值得。”我隐约猜到了——君闻书拿自己的亲事保住了君家!
  
  “那你几次三番去湖州就值得?”君闻书有些激动,灯光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不一样少爷,我什么都没有,就自己。你上有君家几代列祖列宗,我问问你,真到了地下,有何面目去见他们?你努力了这么久,为的是什么?都已经成功了,如今就这么放弃了?是你该做的事么?”他呆住了,我补充了一句,“更何况还有你娘,你让她风烛之年如何面对这种家变!”
  
  理智的成长,是感性的死亡。而爱情,是盲目和感性的。
  
  “少爷千万别说孩子话,也是一家之主了。”我的声音低沉下来。是,君闻书说得对,人不能由着性子,总要牺牲些什么。我们不都得向生活低头吗?
  
  “司杏,你很自私。”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我愣了,“你的眼里只有自己,是你自己的世界,你不想为任何人改变什么或放弃什么。”我看着他,“我努力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说服你。你的那些原则,就那么不能放弃?比我放弃我的亲人都难?”
  
  我的心摇晃起来。
  
  是吗?我墨守的那些到底是什么?那些我作为现代人所认为不可让步的尊严、自由,还有忠贞的一夫一妻式的爱情,到底算什么?
  
  我无法回答他,也无法回答自己。
  
  或许就像君闻书说的,我的心里只有自己,我的世界里也只有自己。我在唱独角戏,生死悲欢,都是一个人的戏。
  
  天地之间,真有东西可以流传下去、坚持下去、等待下去吗?
  
说到底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所谓的爱情、尊严、原则,哪一个是不会变的?佛说,不可执著。这也是执著的一种?
  
  夜,一片寂静,只有自己的心声,孤独的,激烈的。或许,放弃吧,那些莫须有的东西,放弃吧!
  
  我抬头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他也凝视着我。他的脸,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永远……

第六十三章 无相(二)



  我在他的怀中醒来,他还睡着。我悄悄地下了床,外面一片清凉。也许从今天起,我要放弃那些想法,彻底地变成一个宋代人。我能吗?在宋朝也生活了二十年了,该妥协了吧。哪怕人可以不死,不断地转世,但下辈子的事儿谁知道?来到宋朝,还是做一个宋朝人吧。我能吗?
  
  正迷乱地想着,侍槐匆匆走进来,“司杏,有封信,你的。”
  
  我的?从来没有信是直接写给我的,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撕开信,映入眼帘的字把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若要湖州小子的命,午时前,独自到庆余酒家,过时不候!
  
  下面清楚的写着一个字——杨!
  
  我心里咯噔一下,抓着信的手开始抖起来,荸荠……杨骋风要干什么?
  
  “司杏,怎么了?”侍槐关心地问。我没答话,拿着信发呆。
  
  “司杏?”
  
  “我出去一下。”我回房看君闻书还在睡,便轻手轻脚换了衣服出来了。侍槐还在外面站着,“你去哪儿?”
  “午时如果我不回来,你去庆余酒家找我。”现在是辰时两刻。侍槐有些担心,“要不要我和你一起?”我摇摇头,“少爷起来别和他说,问起我就说不知道。一定要这样说,侍槐,一定要这样说!”杨骋风这时候要干什么?我抓回来了君闻书的命,现在又到荸荠了!
  
我看看自己的衣服,又回房换成小厮的打扮,还是这样方便些。我暗地里下了决心:不要慌,无论如何一定要小心杨骋风。我从来没输过,这次也一样!
  
  庆余酒家离君府并不远,隔了三条街。我一路走得极快,心里着急,身子有些软,什么也不敢想,就是往前走。到了,一所大酒家,进去后说找位姓杨的客人。跑堂的把我领到二楼拐角处一个非常僻静的房间前。我站着定了定神,才轻轻地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吧。”是他的声音——杨骋风!
  
  屋里只有他一人,坐在圆桌前端着茶杯定定地看着我。他一言不发,慢慢地把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看得我很不舒服,不禁皱了皱眉。
  
  “信中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站在门口,并不往里走。
  
  他喝了口茶,盯着我,“司杏,一年多没见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一点儿都没变,还是一贯的绿袍子,料子也熨帖了,全然不似上次见他的落魄样子,看来他的日子过得好了。
  
  “出落了,二十了。”他轻轻地说着,眼神有些恍惚。
  
  我压抑着担忧,“杨骋风,你叫我来要说什么?”
  
  “你就不会也和我笑一笑?十一年了,只见你对着别人笑!”杨骋风依然不着边际地说着,我忍不住想发火,
  
“杨骋风,你叫我来到底要说什么?”
  
  他忽然笑了,“终于不叫那恶心人的二姑少爷了,怎么,我还没写休书,你就不叫二姑少爷了?我还想听你傻瓜似的再叫一声呢。”我刚要发火,听他不阴不阳地说,“听说你给君木头冲喜了?”
  
  我沉默。
  
  “真是应该恭喜啊!没想到你这种浑身是刺,脖子似铁的人也有低头的时候!”杨骋风的语气中充满了讽刺。
  
  我心里烦,“这和你无关。”
  
  “和我无关?我费了多少事,居然成全了他君木头!”杨骋风哐当一声把茶杯放到桌上,“人人都知道礼部知事素来惧内,他家闺女的妹妹是你能做得的?就你,连句软话都不会说,心比谁都高的人,我倒想看看到时候你怎么能把那声‘姐姐’喊出口!”
  
  我深吸一口气,“我喊谁姐姐是我乐意,杨少爷若为了这事儿操心,司杏感激,但不必了!杨少爷叫司杏来只为说这个?那我要告辞了!”我嘴上说着,脚下却没动。
  
  他的脸抽搐了一下,“还真是不知好歹,又傻又蠢!”
  
  我刚要发火,他转过身冷冷地说:“你乐意,我不乐意,你死也要死在杨家!君闻书想占了你做小,门儿都没有!”
  
  我冷笑一声,“腿长在我身上,恐怕杨少爷没有那本事吧!”
  
  “哼,司杏,你什么时候气儿都粗了?看来君木头还真是没少惯着你。你以为人人都和他一样?本少爷是你怀疑得了的!”
  
我越听越不耐烦,“你若翻来覆去地就是这几句话,那我不耐烦听。若是再没有别的话,司杏就先走了。”我脚下开始挪动,听背后他冷冷地说:“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片开。这诗你知道是造反的吧?”
  我心脏漏跳了一拍,这诗?!我转过身来,他怎么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有些阴鸷地盯着我,“自乌台诗案以来,本朝对文字的检点较以前偏重,多少人为此丢官送命。湖州那个傻小子,也不知摸了哪门子鬼头,在他抄的州府办事公文里居然有这两句诗。可这公文偏偏是上报的,还是上面先发现的,已经责令湖州府把人抓了起来,准备往上押。你的那个人,性命就在咫尺了。我就想问问你,想不想他活?”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是我当时在信里写给他的黄巢的诗。我把自己比作被关在院里的菊花,而他是在自由天空里生长的桃花,我希望和他在一起。我冷汗涔涔,他怎么……
  
  我板着脸不说话,心里却在盘算:这件事情究竟是真是假?我退后一步,冷笑一声,“杨少爷还真是费心,让司杏汗颜。只是他前些日子还给我来信,说好得很。少爷拿这话来吓人,不觉得有点儿不光明吗?”
  
  “哼哼,不相信?”他抖开一张纸,“湖州府的抓捕文书,你要不要看看?”
  我颤抖地接过去——是的,萧靖江,朱红的湖州府大印。“天下重名重姓之人多的是,杨少爷怎么能让我相信就是他?”
  
  “哼!”他有些恼怒,劈手夺过那张纸,“我看你就是找借口不管罢了!你可以不信,现在就走出去,我绝不拦你!”我站着不动,我不敢不信,那是人命,荸荠的命!
  
  “你要怎样?”
  
  “长话短说。”他又坐下来端起茶杯,“不是我要怎样,江山又不是我家的。”他抿了口茶,若无其事地环视了一下房间,口气轻松地说,“少爷我心软得很,这事儿也太突然了,看着你的面儿,我也只好出手救他一次。当然,你若是已经有了新欢,不管他的死活,那咱俩都省事儿。但你要是想他活嘛,也容易……”他放下茶杯,跷起腿,“拿你来换!”
  
第六十四章 生离(一)



  我对他早有防备,但当他说了这句话后,我还是吃了一惊,浑身的汗毛立刻竖起来!
  
  “少爷说清楚些。”
  
  “还不够清楚吗?我的意思很简单,你若想让他活,便跟我走,我想办法让他活。当然,你就是有新欢了,少爷我也不会说你没良心。听说当时是他救了你?还有这首诗,你俩到底有什么故事?”他的大拇指摁在脸上,一副装模作样的表情。
  
  跟他走!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无异于舍身伺狼。我的腿有些颤,面色却依然不变,“你让我想一想,明天给你信儿。”
  
  “明天,你想和君木头商量?一年多不见,你和他还真是情深意切呀!只是我等得,怕他等不得了。明早寅时,他就要被押解上路了。出了湖州,我可就帮不了你啦!”
  
  我有些眩晕,但还是站直了,“你怎么让我信你?”
  
  “信我什么?”
  
  “信你能救他。”
  
  “你连这都开始怀疑我了?”杨骋风有点儿恼,“是不是真觉得我爹不做官了,我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了?吓,君木头以为攀上个女人就了不起,就他那块木头,赔上家底也不会懂,这牵着人走的是什么!他也不想想,我是个吃亏的?行——我也不和你计较了,反正你也要是我的人了。湖州是我娘的老家,那儿的官和我熟。你不知道吧,我现在专门榷丝给夷人,湖州的关系我总是要打点一下的。办法我自然有,就看你舍不舍得下本钱。”
  
我的心在急剧地收缩,脑子里乱糟糟的,怎么办?不管怎样,我都不敢冒险拿荸荠的命赌。可杨骋风要的不是钱,是要我跟他走!我打了个寒战,他不是君闻书,我保得住自己吗?我把手缩进袖子里悄悄地掐着。
  
  “杨少爷,”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司杏就是个丫鬟,少爷何苦费这么多心思。不如,少爷要点儿别的?”
  
  “不行!”他斩钉截铁。
  
  “为什么不行?”
  
  他仰着头不说话。
  
  “为什么?”我追问一句。
  
  他慢慢地低下头,目光像要把我钉在门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要你心甘情愿地嫁给我!你居然嫁给了君木头,你以为我是谁!”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杨少爷错了,我并不想嫁给你。”
  
  “哼!”他又昂起头,“不可能的 ,你救不了他。要救他,先得嫁给我。你莫不是要和我说,你拼了命地去湖州就是为了那儿的好风光吧!”
  
  我的手攥得更紧了,拿荸荠要挟我,确实很毒!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能不管荸荠。退一万步说,荸荠还于我有恩。
  
  我轻轻一笑,“杨少爷救人的心思司杏领了,只是你也知道司杏是嫁了人的,杨少爷本是官家出身,难道不知道一女不能嫁二夫?只怕跟了你回去,会让人戳少爷的脊梁骨呢。”
  
杨骋风显然没料到我说这番话,他愣了愣,走到桌前笑笑,“嫁了也可以分,更何况你不过是冲喜,算不算数都另说。少爷我连家都败过,还怕别人说什么?不怕舌头抽筋,可着劲儿的说,最好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抢了君木头的小妾,哈哈……”他大笑起来。
  
  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礼义廉耻,你向来哪项都缺!”
  
  他停住笑,“礼义廉耻有什么用?我让你对我笑笑都不肯呢!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到底要不要救他?你舍得他的命,和我更无关了。”
  
  我的心往下沉,看来杨骋风是非得手不可了。我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旋即又松开,“少爷的做法着实很卑鄙,司杏不知拿了我去对少爷有什么好处?或者,少爷竟是想拿了我去要挟谁?”
  
  “哈哈……”杨骋风仿佛听了什么笑话,“司杏啊,你别这么作乐好不好。拿你去要挟谁,君木头?我用得着吗!算了,我懒得和你费口舌,时间不多了,赶紧做决定吧,少爷我还有事,没工夫和你磨蹭!”
  
  我知道出了这扇门荸荠可能死定了,杨骋风连那首诗都知道了,这事八成是真的,而且我也不敢冒这个险。我把手背在后面悄悄地掐着,好半天才稳定心神,“杨少爷,要挟别人很有意思吗?”
  
  他摇摇头,翘着的脚尖划着圈圈,“要挟?少爷我堂堂人物,还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也就是场交易而已。谁的亲事不是交易?你不屑我娶了君老二,君木头娶那王三婆,你怎么不去教训他?交易是自愿的,你可以做也可以不做,犯不着说是要挟。我不是说了吗,就是要让你心甘情愿地嫁给我。”他凑了过来,毛乎乎的看着我,“你嫁,还是不嫁?”
  
  我的手越抓越紧,都快把肉抠出来了,浑身冰凉。杨骋风不是君闻书,和他根本没有道理可讲,但我还想尽最后一点儿努力,“司杏不知少爷为何非要我过去,少爷莫不是……着了心魔?放手吧,勉强终非幸事。”
  
  他直直地盯着我,看得我浑身冰冷,“放手?为什么就该我放手?我费了多少心血,结果呢?和你讲这些无异于对着春水说梦话,你谁也不相信,君木头也知道你不信他!你就信那傻小子。哼,你的外壳是一身的刺,谁也靠近不了。而今,我就要把你揪出来!”
  
  我吸了一口冷气,“杨少爷这般勉强司杏,我一定会恨你!”
  
  “哼,你恨我!君木头把你关在君家那鬼地方十年,你居然不恨他,还为他……奔这跑那的,你根本不会恨人,有好地方也不去,你傻,你就是傻!”杨骋风咬牙切齿地说。
  
“杨少爷既然知道司杏傻,不如放了我吧,换点儿别的条件,司杏感念少爷。”我声音干涩,尽力说着,如今也只有硬撑了。
  
  他不语,半天才缓缓地说:“哼,放了你,想什么呢!你能对他们犯傻,为什么就不能对我犯傻?我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放了你?我费了这么多年的心血,会放了你?”他忽然抓住我的胳膊,我有些害怕,忍不住开始发抖。“你别想了!谁都不怨,就怨你自己。本来就是一个丫鬟,你若是和他们一样,你我都不用费这个心血。可是你不,你不,你怨谁?怨你自己!我天天挖苦心思,我怨谁?怨你!司杏,我也是个人,我也是个男人,我也希望有人能像对湖州那傻小子和像对听荷那样对我,”他顿了顿,“我杨家倒霉时,多少人看笑话,多少人等着踩我,一夜之间,车水马龙变为断垣残壁,只有你……”他缓了一下,“只有你还叫我少爷,还给我出主意。你说,我又怎么会把你给君木头?他君木头哪点地方强过我?他凭什么占了你做小?我为什么就该得不到你?!”
  
  我刚要说话,他却又开口了:“恨吧,我不怕。你就是只刺猬,外面一身刺,里面却是软的。你看着倔,可实际上傻,跟了谁就是谁。也不会像有的人那样,在我落难时捅我一刀,你不会,你傻!”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在喝孟婆汤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一切伤害我的人,我原谅了你们。可是我放弃了仇恨,就得到这样的结果吗?我克制住颤抖,“杨少爷这样说,是我做了东郭先生,如今少爷要来咬我一口了。”
  
  杨骋风的手慢慢地放下来,默默地看着我,“司杏,随你怎么说吧。我不管你和谁情真意切,如今我想要的自己来拿,你慢慢地会明白我的。”
  
  我的心不住地颤抖,真的没希望了?“杨少爷这是要把我往死里逼,对吧?”这是最后一招了。
  
  他摇摇头,“第一,你不会,你不是轻易想死的人,在那个破地窝子里我就看出来了;第二,你我洞房花烛夜后,我才会放了他。若是以后你还想死,哪个丫鬟侍候的你,我让她给你陪葬,你还敢死吗?”
  
  我全身发软,“杨少爷,你这是何苦?逼人逼己,你幸福吗?”我的泪流了出来,真的没办法了?
  
  他叹了口气,“司杏,你不逼我我就不逼你,有今天都是你逼的,我的招数也用尽了,不能眼看着你嫁给君闻书做小。你……就应了吧,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我的泪不自主地往下流,老天和我开的什么玩笑?他……我心里堵得喘不过气来,他怎么就如此折腾我,还不如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
  
  杨骋风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任由我哭。也许他知道已经在精神上击垮我了,我别无选择了。荸荠呀荸荠,你怎么就……
  
无论我会爱上谁,荸荠总是最特别的一个。他,总是在我心里。
  
  答应了吧,在我的幸福和荸荠的命之间,我必须选择后者。答应了吧,我再相信老天爷一次,一定要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活下去。
  
第六十四章 生离(二)



  我使劲儿咬了咬嘴唇,把泪吞回肚子里,平静地抬起头,“好,我答应你。”泪流了下来,我再擦掉,“请通知你的人,照顾好他……”我咬着牙继续说,“但是,如果看不到他好好的,你也别想得到什么!”
  
  杨骋风看了我半天,抬了抬手又放了下去,“司杏,你放心,这只是手段,你……”
  
  “什么时候走?”我冷冷地打断他。
  
  “现在快到午时了,未时我在城门口等你,来或不来你自己看着办。”
  
  未时,我只有一个时辰了!我和君闻书的一切,就剩下一个时辰了!
  
  我头也不回地出了门,踉踉跄跄地回了君府。君闻书正在居室等我,侍槐站在旁边,他一见我回来明显地松了口气。我默默地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君闻书面前。
  
  “司杏?”君闻书的脸色变了,也许他也感觉到了什么。
  
  “司杏要拜别少爷了。”我忍着泪说出这句话,但随后便放声大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君闻书颤抖地扶住我的肩,“丫头,你怎么了?你快说,怎么了?”
  
  “少爷,司杏真的要走了,求少爷……准了!”
“你到底怎么了?”
  
  “少爷,他坐牢了,会死的。有人说只有我去,他才肯……找人把他放出来。我不能不去……那是……他……”为什么偏偏是荸荠,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老天啊,你睁开眼吧!
  
  君闻书从椅子上滑下来,一把抱住我,“司杏,你别吓我,别吓我,怎么了?”
  
  我哭得说不出话来,君闻书摇晃了一下,盯着我,“不,不能去,司杏你不能去!我就剩下你了,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你了!你也可怜可怜我吧,不能去!哪怕把君家都赔上,你也不能去!”他的眼睛红了,“是不是他?是不是杨骋风?无耻!杨骋风,你无耻!别去,等我去找人,别去!”
  
  “司杏求少爷,让我去吧,我不能不去!明早人就被押走了,来不及了。”我擦了擦泪,“司杏认命,只是辜负了少爷的情谊……还请少爷准司杏出府……这一次,真是要出去了。”
  
  君闻书咬紧了牙,“他在哪儿?欺人太甚!”他起身要往外走,我跪着扑向前抱住他的腿,“少爷别去!少爷不能去,他既说出这法子,就已经想周全了,少爷身上没大好,千万别去,争执起来身子受不了……”他依然往前走,我死命地抱住他。
  
  “司杏,你放手!我要去问问他为什么就是和君家过不去!我要问问他到底要多少才算够!我爹、我家、我姐都没了,他还想怎样?”君闻书突然吼起来,狠狠地推开我往前走。
  
  “少爷,少爷……”我从地上爬起来,抱住他的腰,“少爷不能去,想想君家,君家还指着少爷呢。少爷,君家还指着你呢!”杨骋风是个小人,我不能照顾君闻书一辈子,但我也不能让他受羞辱。
  
  “少爷,”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泪很快浸湿了他的衣裳,“少爷相信,司杏到哪里都会好好的,像刚进府一样,会遇到,会遇到,像少爷,那样好的人。少爷别去,司杏会想着少爷,司杏会想着,这十年来的少爷。”我气噎了,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十年了,我在君家生活了十年,点点滴滴一齐涌上心头。最开始是那么苦涩,后来有些清淡的味道,再后来,他,他…………如果不能一直往前走,为什么,要让我们开始相遇?又为什么,要让我们互相了解?我从一个地方挣扎了又挣扎,一个人打碎了我的梦想,我撑了过来,以为可以这样了,又来了一个人,我的生活,还能继续么?
  
  我用力地抱了抱君闻书,又拍拍他的肩膀,“少爷,放心吧。我……”我眼前一片模糊,咽了咽泪才说,我会好好的。现在,烦请,少爷,把我的,卖身契,给我吧。”我扭过头,不想再让他看到我的泪。
  
“司杏,我不,我不!”君闻书干嚎叫起来,“我不!我本以为能和你过日子了,我怨了老天二十年,什么都让了,什么都给了。我心里想着,哪怕什么都没有了,但你还在我身边。你为什么谁都去救就是不救救我?我也是人,我也什么都没有。君家算什么?是我的累赘!你要走,你要救他,我呢?司杏,我呢?你也可怜可怜我,二十年了,我刚以为自己要有福气了,二十年啊!”
  
  我头一次觉得死别总比生离好。死了就是死了,一方安详,另一方也不会再惦记着;但生离便是活生生地分开,鲜血淋漓,你明明知道这个人活着,却天各一方,这种痛啊……
  
  “少爷,别再说了!君家不能没有你,就算是累赘……”我说不下去了,“也得照顾好君家,像你说的,人这一辈子不能随性。你就当司杏死了……每年,也给司杏烧烧纸钱。”我使劲儿仰着头,不让泪流出来。
  
  君闻书的泪不断地滴落到前襟,他握紧我的手,“司杏,能不能,这回,咱不当人,咱不救,咱谁也不救,咱不当人了……”
  
  我摇摇头,泪,哗哗的流。我不能不救荸荠,这不是拿我的命去换荸荠的命,只是要我……我能不去救吗?那是荸荠呀!
  
  “少爷,别说了,往后你多保重。司杏……”我咬着牙,“不能再陪你读书了!”
  
  君闻书紧紧地抱着我,毫无遮掩的哭声弥漫开来。
  
  我也哭。我千百次想离开君家,这一次终于要走了,心却痛死了。老天,你怎么如此作弄人,这个时候你让我走!
  
  时候不早了,我推开他,把他从头到脚仔细地看了一遍,“少爷,要记得吃药。”他点点头。
  
  “不要熬夜。”他点点头。
  
  “出门小心。”他点点头。
  
“多照顾照顾……你的夫人。”他猛地抱紧了我,“司杏,不去好不好?不去!”我撕心裂肺地哭着,如果我真不能是他的,为什么要让我守了他十年?十年,我们的缘分只有十年?
  
  侍槐、看榆和栽桐都在旁边哭,我走过去,挨个儿和他们抱抱。我第一次真切地觉得,琅声苑就是我的家,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我退后一步看着他们,泪不断地流下来,脸上却带着笑,“我要走了,你们往后好好照顾少爷,像以前一样。侍槐,你是老大,要带好他们。”
  
  “司杏……”侍槐哭了。
  
  君闻书拿出一个绿色的小盒子,“这个,原本打算亲手给你戴上的,你……拿走吧。”我打开一看,还是那对翡翠坠儿,绿绿的,像是滴水,我的泪滴在上面,眼前的绿色模糊了。
  
  “还有这个……”他从兜里摸出那个印。我终于忍不住了,抱着他大声哭起来。
  
  “司杏,你能不能不去?咱的好日子刚要来,别……别这么残忍,也让我有点儿福分吧,我这辈子,还没有一点儿福分。”君闻书的声音哆哆嗦嗦,我的心也跟着抽搐起来。
  
  我凝视着他,他的泪水不断从脸上滑落。艰难地摇摇头,是不是我的命不好,为什么我刚要喜欢上一个人就会这样?
  
  他打开一张叠起来的纸,“娘刚才送来的,以为……再也用不上了。原想着把它化在萱草下,让我俩快快乐乐的,可现在……你拿去吧。”
  
  “少爷,是君家的东西,还留在君家。我……我们去烧。”我点着火。
  
  他握住我的手,“司杏,留着,以后也许要用的。我撑着君家,可你要相信自己……无论什么时候,好好活着,你是司杏啊!”
  
  小小的火光亮了,转瞬又灭了,像我俩朦胧的幸福。
  
他又递给我一札信,“这个,怕你伤心,一直没敢让你再看。可到底……它把你带走了。”
  
  我接过来,摩挲着信,谁能说清楚什么是缘分?我把信一封封地抽出来,慢慢地焚在萱草下。
  
  那些事,那些人,那些感情,那些泪水,去吧,都去吧……
  
  如今,我要走了,去面对我未知的命运。
  
第六十五章 流星(一)
  我出来了,没让任何人送我,怕自己会忍不住跑回去。
  
  临走时,我把印放在君闻书的手心,然后把我的手覆上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造化弄人,我和君闻书互相挣扎,终于,我好不容易要妥协要接受了,而今,都散了。
  
  从此以后,虽然不是阴阳相隔,却是天南海北。我又开始全身发麻,胸口沉闷疼痛,却使劲儿忍着没有再哭。我要去救荸荠,这不是哭的时候。君闻书,一定要保重,不能倒下,君家指望着你!
  
  我的包袱很轻,里面除了荸荠送我的衣服和护腕,就是君闻书送我的两样东西,以及他给的三百两钱票。他放进去时,仔细地看着我,努力了很久才说:“能回来,还是回来。”我刚止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回来?真要让杨骋风……我是不会回来的,我不能让君闻书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但我没吱声,我知道这可能是他唯一能为我做的事了。我无言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心却在流泪——明天,会是怎样的?我真有用到这三百两钱票的机会吗?我不敢想,老天保佑我吧!
  
  我最后一次看了看君家的大门——再见了,逃过一次,回来了,这次是真的再见了。我站着看了一会儿,一咬牙,头也不回地往城外走去。
  
  夕阳西下,远远地看见一辆绿色篷幔车子停在前方,后面是几个骑着马的人。我停住了脚步,心里默念着:不要怕,不要怕,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我深吸一口气,勇气,似乎又慢慢地回来了,我抬脚轻轻地走过去。
  
  车帘被掀开了,“你来啦?”杨骋风脸上带着狐疑,“君木头没来送你?”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转悠着。
  
  “你说明早寅时他就被押走,我问你,如何一夜之间便可传递消息让那边放人?”坚持住,坚持住,不能软,不能软。
  
  “都这时候了还死撑!”他皱着眉说,“替死鬼我找好了,是个待决犯,只要我消息一到,他便会替你那个人在牢里‘自行了断’。至于这边的事……”他出了一口气,“一夜赶回湖州是不可能的。可我来时沿途已安排好了人,约定以烟火为信号,次第接力。黑夜中什么也看不见,烟火却是最醒目的,这样把信传回湖州,你,该信了吧?”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深吸一口气——司杏,坚持住,相信自己,不能认输——一拉扶手,跳上了车。他吃了一惊,看看我却没有说话,往旁边挪了挪,我挨着他旁边坐下了。
  
“出城。”他看了我一小会儿才轻轻地说。
  
  马蹄嘚嘚嘚,“扬州城”三个字在我视线里模糊起来。再见,扬州。再见——,闻书。
  
  “想哭你就哭吧,别憋着,别……憋坏了。”好半天他才说。我把脸扭向另一边,杨骋风叹了口气,“别怪我,也别……”
  
  “不敢。”我突然开了口,“把我挟持进扬州,又把我挟持出扬州的都是你!”他愣了一下,又叹了口气,却再没有说话。
  
  我不敢探头去看,但我知道扬州离我越来越远了,每走一步,我都揪心地疼。十年,苦笑悲歌的十年,那阴暗的君家,如今只剩君闻书一个人了。往后再有事,只有他自己了。我对不起他,可我仍要往前走,我得去救荸荠!我打起精神,应对眼前这个杨骋风——也没什么好应对的,都到现在了,他真对我……我又能怎样呢?
  痛哭了一场,我的身子不大好,心口像堵了什么东西,喘不过气来。我把头靠在车壁上,杨骋风叫停了车。
  
  “你怎么了?”我不搭理,他的手刚碰到我的额上就被我打掉了。
  
  “你!都是我的人了,还倔什么!”
  
  “杨少爷错了,我只是在履行条件,请你别忘了自己说过什么。”
  
  他又看着我,“司杏,你能不能……人得往前看,你现在这样,除了自己难受,有用吗?”
  
  我依然不吱声,他叹了口气,车子又走动了。
 天黑时我们到达一间客栈,我没问这是哪儿,到如今这个地步了,还问什么。小二见到杨骋风就点头哈腰地带我们往楼上走,推开一间屋子的门,弓腰站在一旁。杨骋风进去了,我站着不动。
  
  “你觉得站在那儿就安全了?”他言语中有些讥讽。
  
  我仍然不动。
  
  “放心吧,说好的条件,我也不至于那么不堪。真要怎么的,也不用等到现在。”
  
  我盯着他,慢慢地走进来,在角落里坐下了。小二不断地传饭菜进来,桌上摆得满满的,然后施了一礼,“二位慢用。”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我知道杨骋风在打量我,虽然我浑身酸软,但还是死劲儿撑着保持面色不变。心口堵得慌,什么也不想吃,但必须要吃,现在也只能靠吃点儿什么来提提精神了。我一小口一小口费力地吃着粥,但吞不下去,堵在胸口,上不来气儿。
  
  杨骋风不动筷子,默默地看着我。我好不容易才把一碗粥吃完,他不声不响地把他的碗也推了过来。
  
  我皱着眉抬了眼,他依旧只看着我,不说话,目光有些深远。我垂下眼,静静地挪过那碗粥,继续努力地吃——除了粥,别的,我什么也吃不动了。
  
  杨骋风一直默默地看着我吃完,待我又抬起头,他才轻声说:“你,要不要找个郎中来看一下?”我不语,能省一句是一句,他叹了口气,“真是倔。晚上门口有人,你如果觉得不好了,千万起来叫一声,我就在隔壁。也别太伤心了,总得……先保重自己。”
  
  我很想讽刺他两句,只是没有气力,奄奄一息地坐着。他又叹了口气,起身唤了小二收拾桌子,然后看着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出去。
  
  我知道门口有人在看着,身上软极了,像一团棉花,怎么也挺不住了,倒在床上,胡乱地掀开被子——这是到哪儿了?离湖州更近了吧。不知荸荠怎么样了?杨骋风的烟火传信能不能管用?荸荠受刑没有?
  
心口像塞了一团湿棉絮,又重又闷又不透气,我不敢再想了,总得撑到把荸荠放出来——要是荸荠出来后我就死了,倒真是我的福分了。泪流了下来,浸湿了鬓角,我往里挪了挪,弓着身子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脑子却不听使唤,一会儿想着荸荠,一会儿想着君闻书,心越来越重了,无可奈何,我只好起身点了灯,坐在窗口。
  外面一片寂静,人都睡了吧。不知什么的花香,被风送了来,吹在脸上,安定多了。我倒骑在椅子上,头靠在椅背上,看着外面。
  
  这是我的第二世,比第一世难多了。前世已经很遥远了,记忆模模糊糊的,也觉得那个自己已经死了。过去了就是死了,哪怕是住在地窝子里的司杏,和君闻书闹别扭的司杏,也都死了。现在活着的,是要努力对付杨骋风的司杏。坚持住,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我趴在椅子上慢慢地睡着了。
  
第六十五章 流星(二)
  我睡得极浅,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我就醒了,接着听见杨骋风的声音,“司杏,醒了吗,你还好吗?”
  
  守着窗户睡了一夜,凉风加夜露,我觉得身上更沉了,慢慢地从椅子上下来,走去开了门。
  
  “你……”杨骋风住了口,看着我,“你怎么了,是不是很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要走了吗?”
  
  “司杏,你别逞强了,我不是让你出来受苦的。我们停几天吧,你也歇歇再走,你……”
  
  “杨少爷不必假慈悲,快些走吧,我若是先死了,便是我和他的命。” 我淡淡地说。
  
  杨骋风目光复杂地看着我,忽然说:“你那么想死?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让你陪着我一辈子!”
  
  我冷笑,一辈子,和你过一辈子?!
  
  杨骋风叫了个人,吩咐了什么,小二接着进来摆好了早饭,在我面前放了两碗粥。我什么也没说,坐下来就吃。吃完饭,一个家仆上前来,“少爷。”他递了只盒子就出去了。杨骋风打开来,取出一片黄色的东西,“含上。”
  
  我不接,也不吱声。
 “放心,不害你,这是人参。含上吧,你要是不想死的话。”
  
  意外地死了是我的福分,但我不能作践自己。我不声不响地接过来含在嘴里,他也似舒了口气。
  
  又上路了,我上了车才发现里面变成了一张床,我不自觉地又皱起了眉。
  
  “躺着吧,还要走三天,你吃不住的,我坐在旁边。”杨骋风的口气中没有了嘲讽。
  
  “他怎么样了?”
  
  “该出来了,没人报信,该是没什么事。”
  
  我不答理他,起先仍是坐着,后来实在支撑不下去,还是躺下了。他不说话,我知道他时不时地在看我,有时还轻轻地叹气。我的眼皮很重,含着人参好像有些作用,心口不那么堵了,可身上还是不舒服,我只好闭眼躺着,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身上严严实实地盖了条薄被,他依旧坐在旁边,幽幽地望着我,“要是醒的时候能像睡着那么老实就好了。”我不说话,转过身子对着车壁。
  
  一路上,杨骋风除了每天早上要我含人参外,并没有更多的要求,也没再像以前那样没话找话把我惹火了。他的手脚都很规矩,吃饭歇息也不嬉皮笑脸的,倒是和以前不同了,我心里也觉得意外。第四天下午,远远地看见一座城,我以为到了湖州,渐渐地走近了才看清楚——明州?我心里打了一个大问号。
  
  “你……这是去哪里?”
  
  “回家。”
  
  “回谁的家?”
  
  “当然是我们的家。”他把“我们”二字咬得特别重。
我没有工夫顾及这个,“你家怎么在明州?他呢,他在哪儿?”
  
  “我家当然在明州。不是和你说了吗,我现在向夷人榷丝,有钱便能拉上关系。拿下夷人的买卖,比以前的利润还丰厚,又不担风险,早和你说了你不相信。那个人,他也到了,我接到信儿了。”
  
  听到后面这句话,我有点儿放心了,“杨少爷家恢复得真快。”我存心讽刺他。
  
  “这个……还真是得夸夸你。”他恢复了得意的嘴脸,“你的主意很好用,也幸亏原来我爹眼界高,茔地占得多……”他又开始自吹起来。
  
  我把头扭向窗外——明州?!我心里一跳,“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绑了我家少爷?”
  
  “什么你家少爷,”杨骋风拧着眉,“谁是你家少爷?我才是!”
  
  “别打岔,就是你!”
  
  “是我什么?”
  
  “别装了,就是你!你家败了,占不成君家的家业,就绑了君闻书勒索银子!”
  
  他沉默了,盯着地板,好半天才说:“不是,你弄错了,不是我。”
  
  “你撒谎,肯定是你!不是你,为什么报信的人都说绑人的车往明州走?难道明州还有第二个人与君家有过节?”
  
“你是不是疯了,哪有乱咬人的!凭什么说是我?”他气势汹汹地逼上来,“我为什么要绑他?因为你?哼,你也太高看自己了,你以为你是谁!我想占君家的家业还不容易吗,到现在我还是君家的女婿呢。”
  
  我不言语了,我什么证据也没有,全凭猜测,仅仅因为明州。唉,君闻书也不知怎么样了。我走时他哭成那样子,现在好了吗?会不会病了?我走了,不知琅声苑有没有找新丫鬟——琅声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我的眼睛一热,便不敢再想下去,我不想在杨骋风面前哭。
  
  他也沉默了,再没来招惹我。
  
  车子拐进一条宽敞的街道,香樟树随处可见,街道上的人并不多,很安静。我下了车,有些趔趄,他在后面扶起我,却被我甩掉了。我昂着头,挺直地往里走。有人要来拦我,一眼看见跟在后面的杨骋风,又住了嘴退到旁边。
  
  “我要见他。”进了房间我直接开口。
  
  “这么急!明天吧,今天太累了,而且身上……”
  
  “不,今天。”我打断他。
  
  “你不信我?”
  
  “我为什么要信你!”
  
  “我骗过你?”
  
  “别废话,人呢?”
“你总是这么棒子式的说话。”杨骋风苦笑,“能不能也像对君木头那样和我好好地说一句话?”
  
  “不能。你不是他,他不像你!”我斩钉截铁地回过去,越软弱越是投怀送抱。
  
  杨骋风有些懊丧,“我说司杏,你能不能别把我想得那么不堪,我……我没你说的那么差吧!”
  
  “人呢?”
  
  杨骋风无可奈何,“你真要见?”
  
  我不说话,我来是为了什么?
  
  “见可以,但不能让他看见你。”
  
  “为什么?”
  
  “你觉得自己受得住?再哭得死去活来,我嫌不吉利!”
  
  “杨少爷放心,司杏自会留着这条命和杨少爷做交易。”
  
  杨骋风的脸色有些白,“司杏,你也回头睁眼看看我吧。我真要强迫你,还用费这些周折?我们认识也十一年了,能动你的时候多了,除了你惹火我的那次,我问你,再有没有第二回?”我不说话,确实没有。
  
 “明天我让你见他一眼,但你要是敢和他亲热,我立马把他拎出去!”我咬着嘴唇不吭声。
  
  这天晚上他并没让人看着我,也许他也算定了,只要有荸荠在,我便不会死。一宿没睡着,我悄悄地窝在被子里哭——明天,交易的时候就到了。
  
  我不后悔来到杨家,不后悔,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来。荸荠,以后千万要好好的,我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见面了,但你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是会觉得很温暖。好好的,好好的……
  
第六十六章 无回(一)
  第二天早上,我有些发烧,自从那次吐血后,一伤心就胸口堵、四肢发麻,极不舒服,硬撑了四天,今天真是有些爬不起来了。可爬不起来也得爬!我费力地坐了起来。
  
  “还能挺得住吗?”他跨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丫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手捧着汤盆和毛巾,我不答理他。“很难受?”他放低了语气,俯下身子问。我兀自坐着,说话费力气,少说一句是一句。他回过头,“翠环,让人请郎中。”
  
  “不用,我要见他。”我无力地说着。
  
  “等等见不行吗?他就在府里,你这么着的,干什么?”他的声音里压着火。
  
  我想发火,可是没力气,只好摇摇头,“我见见他,你快放他走吧。”我的声音低沉,头很重,我硬撑着不去用手托。
  
  杨骋风恨恨地说:“好,让你去见!十一年了,我认识你,你认识他,都是十一年了。我让你去见,早死早了事!青琏,伺候夫人洗漱。”夫人?我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了,随便吧,都这时候了。
  
  “你不要难为他。”他身子晃了晃,没有说话,径直出去了。
  
  郎中号完脉,杨骋风跟了出去,一会儿又进来了,“病是怎么落下的,难道从上次见你就一直没好?”我不理,“君木头没给你调养调养?”他皱着眉,我仍然不说话,“……他在拐过去的第三间屋子里,你去吧。”
  
  我起身往外走,“见了……别太伤心……郎中说,你忌费心神。”我冷笑了一声,真慈悲!
  
  我徘徊在门口,最终又回来了。他有些惊讶,“这么快!见完了?还是没找着?”
  
“能不能……请你……让人蒙上他的眼睛。”
  
  他更吃惊了,“不是你想让他见你吗?怎么……”
  
  我咬着嘴唇。我不想让荸荠看到我现在的模样,不想让他担心我的命运,最重要的是,不想让他以后活在自责和自卑里。
  
  “请你帮这个忙。”我平静地说。
  
  他盯着我,慢慢地点点头,一会儿有人在门口行礼,“好了,去吧。”
  
  我轻轻地推开门——一个瘦瘦的人,听见门响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不见什么又转了过去。我扶住门框,是——,是荸荠!
  
  他坐在屋子中间,一身士子襕衫,看得出是在班上被抓的,还是瘦瘦的,脸上除了委屈还有阴郁和凄凉。我慢慢把他从头看到脚,袖口和裤腿有些脏,也许是铐着铁链时留下的。荸荠,你受苦了。我不给你写那首诗就好了,你傻,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要说你说给我听,你这傻荸荠!
  
  我擦擦泪,悄悄地走了进去,尽量不发出声音。多少次的盼望,多少次的努力,居然,这时候见到他了。我伸手想再摸摸他的头发,又缩了回来。站在他面前,泪在我眼眶里打转,终于无声地流了出来。我心里小声喊着:荸荠,荸荠,我来了,站在你面前的,是我!
  
  我咬了咬手背,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你是谁?”他终于发觉面前有人,声音中带着不安。
  
  我摇摇头,我不能说,荸荠,我不能让你看见我。
  
“我……是不是要死了?”他的语气里有些自嘲,“死了吧,活着这二十几年也没什么乐趣,心坏了,闹了这么大的事,也……没有别的可说的。”他自言自语,“就是……我欠一个人的,我让她伤心了,这辈子想还也还不上了。”不,荸荠,你不欠我的,我在心里喊着,他的声音有些黯然,“去年,我骗她说不考了,其实还是考了。我不想让她等我,她年纪也不小了。本以为去年考得上,然后就去找她。但是……”他摇了摇头,“欠着吧,她也不知道,她过得好就行。”
  
  我使劲儿咬着手背,喉咙里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我和她,不行的。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希望真能如此。”蒙着眼睛的布下渗出两行泪,我想给他擦掉,可是不敢。
  
  方广寺中,他说:“别灰心,出得来,只要有了钱,你便可出来。我若有空,也去看你。出得来,一定出得来……”
  
  冷漠的君家,他曾特地去看过我,给我写信,开头便是“司杏如晤”。
  
  逃亡的时候,他说:“你要发誓,不能一个人先走了……”
  
  湖州街头,我举着糖荸荠,我叫他笨荸荠,他边笑边递了手套给我。
  
  最丑的时候,是他给了我生的希望;最难的时候,是他给了我勇气;茫茫人海中,是他拉着我的手,冲出人流;辗转两世中,是他给了我最多的温暖。曾经多少次,我幻想着我们在春风中肩并肩、手拉手;曾经多少次,我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他是我唯一的希望。我曾摸着他扁扁的头,暗自说:我要守护你!荸荠,是我对不起你,你不欠我的,若是没有你,我恐怕也活不到今天。在我人生最冰冷的时候,是你给了我温暖,你不欠我的,你不欠我的……
  
  喉间有点儿腥,手背上有血混着泪滴下来。
  
  “……她给我写信,我不敢回,也只能忍着。她在那家过得好,出不出来都一样,我也给不了她什么好生活,她慢慢会忘了我的……我知道她伤心,要有下辈子,再还她吧。”
  
  荸荠,你怎么就这么傻!我再也忍不住了,转身跑出来,撞到站在门口的杨骋风。我一口气跑回屋子,放声大哭。
  
  荸荠,你我莫非是天意?天意?
 张爱玲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么荸荠,两世无涯的荒野里,我遇见了你,是什么?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
  
  四肢发麻的感觉又上来了,我直起腰,住了哭,闭着眼睛,努力缓了缓,慢慢的把这口气喘上来。不能倒下去,为了荸荠,也为了我自己。
  
第六十六章 无回(二)
  有人拉起我的手,睁开眼,是杨骋风。我狠命地抽回手,他也狠命地拽着,“就为了不让他伤心,把你自己咬成这样,你还真是……”他有些咬牙切齿,“你还真是……”
  
  “你放了他吧,我答应你的条件。”我麻木地说着,“我再答应你,我不自杀,你给他做个身份文牒,让他能谋个事做。”
  
  荸荠,说到底是我害了你,我不该让你起那个念头,更不该给你写那首诗。也许,你不遇见我,我也不遇见你,都会好过很多。可是,遇上就是遇上了。
  
  杨骋风盯了我半晌,“司杏,为了他,你还真是什么都能付出,我到底哪点比他不如?”
  
  “你同意吗?还有什么条件,你尽管说。”我木然地说着。
  
  杨骋风看着我,好半天才说:“我还有一个条件——你要尽一个娘子的义务,我是说……所有。”
  
  娘子的义务?我明白了。娘子的义务……我的头似有千斤重般低了下去,然后点点头,“什么时候放他走?”
  
  “看你。”
  
  我懂他的意思,“那你我……今天。明天放他走,我要看着他出这个门。”
  
  他摇摇头,“再吧,你身上……”
  
“今天!”
  
  杨骋风面色复杂地盯着我,有些艰难地说:“司杏,我现在才知道你真狠!你对自己,比对谁都狠!”
  
  狠吧,侍槐说我不是人,我也宁愿自己不是人,没有人心,也没有人的感觉。
  
  “我不狠,等着你行善,你会放了他?”杨骋风的脸色白了。我摇摇晃晃地扑到床上,一切都决定了,不能反悔,我也不想反悔。
  
  那一夜,我的心痛,麻木了我身上的痛。
  
  我无法扭转的命运,从今以后,我失去了爱人的机会。也许从来没爱过谁,也许试着想去爱谁,也许确实爱过谁,都这样了,再见吧,再见吧……
  
  他平缓了喘息躺在我身边,“司杏,你终于……是我的了。我没想到,君木头……他居然没动过你。”
  
  我心里刺痛,漠然地转过身,“明天放人吧。”
  
  “司杏,我不会让你后悔的,你相信我。”他轻轻地说。
  
  我把被子拉到下巴下,蜷缩起身子,心里不停地说:不要哭,不要哭,多少次心灵的摧残你都过来了,这个……不要紧。
  
“司杏……”他又叫我,见我不理,他叹了口气,“往后别太难为自己了,该靠着我时靠着点儿,死撑着有什么好处?以后就是我的娘子了,别的,别去想了。”
  
  想什么?下身的痛使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伸手要来揽我,我不做声地往里挪了挪,“该我做的我做完了,明天,该你放人了。”
  
  “司杏,其实不是的,我不是真要强你。我要不这么做,你会愿意跟我吗?你自己想想,真跟了君木头……”
  
  “杨少爷也算是个男儿,自己做过的事,也没必要硬拉上什么东西遮羞。都说了,这是交易,我——”一阵窒息,心里不断的抖,“认!”
  
  良久,杨骋风才慢慢地说:“你从来就没有好好看看我,一上来就认定我是个坏人。像你说的,我可能礼义廉耻哪项都缺,但我不缺对你……往后你就明白了。好好过,别和我倔,我要了你,不是这一次,而是一辈子。”
  
  一辈子,什么是一辈子?我有些恍惚。我这个穿越来的人,多长才是一辈子?
  
  “睡吧,这些日子你也累了。”他没有再靠过来,倒是轻轻地往外挪了挪。
  
  我累了,这一世比上一世还累。我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前面,我到底来干什么呢?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想,似乎所有人只是一个代号,与我无关。
  
  都与我无关吧,我累了。
  
早上醒来便觉得身子更沉,一动也不想动,我瞅了瞅被子——还好,盖得很严实,又往上拽的时候,他也醒了,我转过身去。
  
  “醒了?”
  
  我不说话。
  
  他伸手试了试我的脸,我想打掉,又不想拿出胳膊。“不大对,这么热?”他支着胳膊看了看我,“脸色也黄,真是倔!不要起来了。”他自己收拾着穿上小衣,唤翠环进来伺候他穿上外衣,才转身说,“你躺着,我叫人放了他。”
  
  文牒昨天就弄好了,我亲自看过的,名字没变,明州府发的。我曾想让他换个其他地方的,又一想,算了,离不离开明州都一样。等杨骋风出去了,我还是挣扎着起来,穿好衣服才叫翠环,“去和你家少爷说,让他等等我。”
  
  无论如何,我要看荸荠最后一眼,这是最后一眼,这辈子可能不会再见面了。心里酸,泪似乎流尽了,也不想再哭,我慢慢地走了出去。我有些茫然,人在哪儿?
  
  “夫人,”翠环怯生生地跟在后面,“少爷走时吩咐说要您一定好好歇着,外面风凉,怕夫人受不住。”
  
  “他人呢?”我茫然地往前走,荸荠在哪儿?去门口吧,他早晚都要从门口出去的。我往前走,翠环在后面跟着,不断地说:“请夫人回去……外面风大,夫人莫要再往前走了……夫人莫要再走了……”她突然住了嘴,“少爷。”
  
  杨骋风挡在我面前,“你出来干什么?”
  
  “他呢?”
  
  “走了。”
  
  “真走了?”
 “真走了,我发誓,真的放了他,还让他以后别惹事,他……”
  
  “为什么不等我?”我声音嘶哑地喊起来。
  
  “等你干什么,要你的命?”
  
  “你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我咬着牙,眼前这个人是我这辈子最恨的人——无理、强人、难以形容,我恨他!
  
  杨骋风像被蛇咬了一口,“我?全天下有一个想对你好的人,肯定是我!”
  
  “谢谢,承教!”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游荡,我还有什么?我就是想最后见荸荠一眼。我舍了自己,都不让我再见一眼吗?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啊!我转过身,荸荠,我见不着你最后一眼,眼前这个人,拦住了你和我。我不会这样认输的,只要你好好的,好好的……
  
  我心里升腾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狠劲儿——杨骋风,让我认输,你想都别想!
  
第六十七章(一) 苦挣
  “夫人,该喝药了。”
  我漠然地接过来一饮而尽,翠环一脸的惊讶,也不敢说什么。杨骋风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也没有说话。
  自荸荠走后,他连着请了几个郎中来瞧我,天天熬药。我问翠环是治什么病的,她说不知道,少爷没说。我喝得出来药有两种,开始的一种似乎是清火的,有些涩。后来的一种,喝下去后全身暖暖的,不知是什么。喝,毒药我也喝!
  我强忍着和杨骋风睡在同一张床上,尽“娘子的义务”。每次完后,我都要恶心自己很久,尤其当他抱紧我时,我都要狠狠地拽着床单才能忍住不给他一耳光。我很想掐死他,很想!日日如此,我有些受不住了。
  荸荠走后半个月,我算计着他肯定离明州远了。这一天我先上了床,他紧接着爬上来,又要过来解我的衣服,被我一脚踹了下去。他猝不及防,一屁股摔在地上。
  “你干什么?”他两手撑地,瞪着眼睛发火。
  “哼,你说我要干什么!”
  “是你答应做我娘子的。”
  “呸,谁是你的娘子!”
  “你要反悔?”
  “与你有何信义可言?”
  “你若是要反悔,休怪我把他抓回来!”他从地上爬起来。
  “你抓,你抓!”荸荠绝对不会在明州,应该也不会待在湖州,不知他去了哪里。
  “你以为我抓不到?”
  “抓得到你就抓,我和他一起死!”
  “哼!”他冷笑,“你会死?”
  我发狂了,“你以为我不会死?杨骋风,守着一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你觉得我不会死?”
  他扑了上来,“死丫头,我让你说!”
 “你滚,你滚!”我和他厮打着。
  他按住我,“我告诉你,你是我的,是我的,懂了吗?什么狗屁君闻书萧靖江,他们都死了,死了!你是我的,懂吗?”
  “你才死了,你早该死了!你猪狗不如,以为把我抓进府就得逞了,别想了,你去死,你去死!”我嗓子都哑了,死命地挣扎着。
  “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敢这样骂我!”他狠狠地扇了我一个耳光,我的左脸又麻又辣又疼,顿时满口的腥味儿,“是不是不教训一下,你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发了疯,“杨骋风,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怕死?”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发疯般地拽住他的手,一口咬下去——
  “啊——”他惨叫一声,右手小拇指冒出血来,他扔开我,捧着自己的手,啊啊地叫起来。
  我跳起来,“杨骋风,你就该去死,去死!”
  “你疯了……你疯了吗?你咬我,你疯了……”他举着自己的手,龇牙咧嘴。
  “你活该,杨骋风,你活该!哈哈哈哈……你活该!哈哈哈哈……”我神经质地大笑着。
  杨骋风顾不上我,“翠环,翠环,快让人请郎中,快,快点儿!”翠环慌慌张张地推开门,刚迈进一只脚又急急忙忙地应声出去了,只有我在狂笑着。
  “少爷,郎中……来了。”翠环怯生生地在门口回道。
  杨骋风狠狠地看了看我,“旁边屋里等着!你们给我看着她,她,她要是有什么好歹,先让你们死!”
  我仍旧大笑着,她俩颤抖地应了,杨骋风出去了。
  门一关,我的泪就流了出来,抱着腿,咬着膝盖,呜呜大哭。从前世到今生,我只是想好好活着呀,我不害人,也没有对不起人,我只是想好好活着呀。心底的悲哀不住地泛了上来,上辈子就左躲右闪的,还是避免不了伤害,这辈子我穿越过来是为了什么?我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人生在世,怎么就那么苦……
  “夫人,夫人,您别这么着。”翠环不断在耳边叫着,“夫人,您别这么着,当心身子。夫人,您别哭了,别哭了,哭得我心里难受,夫人,您别哭了……”
  “滚,谁是他家的夫人!杨家的人都应该死绝了,死绝了!”我红了眼,抬头就骂。
  翠环后退了几步,“夫人,您别这么着,和少爷总是一家人,什么事不至于这样,夫人……”
  我胡乱的抓了床上的东西就扔了过去,抓着什么扔什么,扔到最后,我使劲儿一扯,帐子轰的一声倒了,砸到我头上。
  “夫人!”翠环和青琏同时赶了上来,“夫人,夫人,没事吧?”她们要过来扒开帐子,我按了不让,一个人蒙着帐子痛哭失声。为什么只有我是这样?我连听荷都不如,为什么?我来到这一世,就是为了受这个?我不求名利,只想好好地活着,可我连自己也保不住,保不住……
  有人把我往旁边一推,然后狠狠地一拉,“死女人,你要憋死自己吗!”帐子被拽走了,杨骋风恶狠狠地站在前面,“要死选个好法子,别憋死!”
  “我要怎么死是我的事!”
“你!——你们都下去。”
  翠环和青琏赶忙出去了。门关上了,屋里又只剩下我和他。他眼睛瞪得圆圆的,冒着怒火,有些发红。我仍旧两腿并拢,抱着膝,咬着嘴唇,半仰着头不甘示弱地盯着他。
  他上前一步抓住我的肩膀,使劲儿地捏着,五个指头似要扎穿我的骨头。我忍着,就是不吭声。他忽然举起手,我本能地缩了一下,他的手却没有落下来。
  我们互相怒视了半晌,他叹了口气,松开了手,捡起床上的帐子扔在地上,又捡起被子和枕头。
  “睡吧。”
  我仍旧抱着腿坐着,他躺在床上伸手拽住我的头发,我便倒在床上,刚要跳起来发火,他的胳膊按住我,“你要是不想怎么的,就这么睡!”说罢,他闭上了眼睛。
  我愣了一会儿,也没再起来。
  “你这么着,没用的。”
  我不语。
  “我要是想要你,你躲得了吗?一个女人,在我杨府你觉得自己躲得了?”
  “躲不了我也不是娼妓。”
  杨骋风倏地睁开眼,按着我的那只胳膊使上了劲儿,“你敢说自己是娼妓我就打死你!愿意不愿意,这辈子你死也要死在杨家!”
  我没吭声,你说在杨家就在杨家?我死也要跑到外面去死!
  天明才听翠环说,我咬掉了杨骋风小指的指顶,我心里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白天,两个人互不理睬,但到了晚上,杨骋风还是和那天一样,非要把我拽过去抱着睡。我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互相妥协了——白天要么冷战,要么打得热火朝天;到了晚上,还是在一张床上躺着,他搂着我,我背对着他,各睡各的。
  我一直忍耐着,表面上不动声色,“翠环,我想出去走走。”
  翠环立刻行了一礼,“夫人或者想去花园?”行,哪里都行,我就是要四处看看。
  外面秋光初上,艳艳的日头下树叶还是青青的,觉得秋的气息来了,老远就闻到一股清香——桂花?琅声苑也有很多桂花,那年我们还赏过月。我沿着香味儿走过去。
  好大一株桂树,一树米色小花点缀在翠绿的叶子中,美得让人有些震撼。我仰头看着,心里升腾起一个模糊的想法。
  “翠环,你回去拿只盘子来,我要摘些桂花焙茶喝。”
“夫人,这些事唤个小厮来做吧。”翠环怯怯地说。
  “不用那么声张,就折低处的几枝,桂花一次摘太多就跑味了儿。”
  翠环去了。桂树皮粗,我几下就爬了上去,小心地攀住树枝往四下看——杨骋风的府邸不算很大,远没有君府大。东、西、北三面墙,目测看来都非常高,而且最近的树木离墙也有几尺远,根本无法爬上去。院落为三进,我在中间这一进,最后一进是些矮房子,一个丫鬟正从其中一间走出来,或者那是丫鬟们的住处。再往前看,第一进院子里人来人往,看得出有不少护院,要出去恐怕不容易……
  

第六十七章 苦挣(二)
  我正看着,下面传来翠环颤抖的声音,“夫人,您这是……”我对她露出一个笑脸,“没事儿,嗅着挺香,就忍不住爬上来了,等我折几枝扔下去,你看着拾。”
  
  几大枝桂花扑簌扑簌落地,翠环拾起来,我又看了一眼四周才慢慢地溜下去。
  
  “少爷……”翠环的声音更抖了。
  
  我一看,杨骋风正板着脸站在不远处,“夫人在干什么?”
  
  “回少爷,”翠环战战兢兢地说,“夫人说要摘些桂花焙茶喝。”
  
  杨骋风一个耳光扇过去,“夫人是上得树的?她要是这么摔下来,我看你想不想活!”
  
  “使威风给我看呢?我支走了她才上树的,在你家我连树都上不得了?”我冷冷地说。
  
  “上不得!”他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我过去安慰了翠环,也一起回去了。
  
  杨骋风正坐在屋里,背对着门,跟在我后面的翠环缩了回去,悄悄地掩上门。我看都不看他,直接往里间走。
  “以后也是杨家的夫人了,别做些没身份的事!”
  
  “谢谢杨少爷抬举,司杏就是一个小凡人,不懂礼数,也不想高攀。杨少爷要是不待见,打发我出去吧。”
  
“你!司杏,这么做是何苦呢。木已成舟,你人都是我的了,怎么就不能好好过?”
  
  “那我问问杨少爷,是不是愿意和绑架你的人在一起有说有笑相敬如宾?”
  
  杨骋风放下茶杯,“司杏,放眼四周,成亲前你情我愿的有几个?谁不是生活在一起之后磨出来的?你非要抓着这事儿不依不饶的,对自己有好处?你好过?”
  
  “杨少爷的高论我领教了。”我针锋相对地说着,“我原有情投意合的人,杨少爷非要拆散我们,倒也不必给自己拉上一面大旗,如此不敢承认,倒要人家笑话了。”
  
  “情投意合的人?”杨骋风盯着我,“那傻小子自己都保不了,能给你什么?君木头真要对你好,也不会为了自己去娶知事的闺女。还有就你这脾气,是能给人做妾的?君木头为什么娶那个三婆?你也不想想,真要你们有冲突了,他会帮你?”
  
  “做不做妾是我的事,不劳杨少爷闲吃鸭子淡操心!”
  
  杨骋风龇牙咧嘴的要发火,又忍了下去,“司杏,多说无用,我只是要告诉你,你的身份户籍我报上去了,你生是我杨家妇,死是我杨家鬼!死心了吧,谁也不能把你弄走,你也别想着能去哪里。我要死了,也一定会拉你陪葬!”他推开椅子走出去了,我发疯似的捶打着桌子,杨骋风,我恨你,我恨你!
  
  杨骋风的爹娘嫌明州海风硬,仍住在湖州。八月十五,他没有回去,明州杨家上上下下热闹地过中秋,我不参与,只是按时吃饭。饭桌上,杨骋风问我:“司杏,吃了饭祭月去?”我不吱声,胡乱扒了几口饭,推开碗,一个人去了花园。
  
  圆月照在两棵高出屋檐的梧桐树上,园中一半似银海一般的白,一半被花木遮得有些迷离。我抱着膝在石阶上坐了下来。人生短暂,月却千古不变,这月亮应该还是我前世见到的那一个吧。如果月亮有知,它会不会笑我——前世的我、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
  
  我就这样坐着,什么也没想,静静地坐着,任月光照着我,听着虫儿唧唧的叫着。
  
  背后有脚步声过来了,我的反感又上来了——让我一个人坐会儿好不好?
  
“夜露凉,非要这么坐着,你那身体受得了这凉石阶儿?”一件衫子披在我的身上。
  
  我没说话,也没动。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居然没有说话。
  
  我抱着双膝,把头枕在膝盖上,后脑勺对着他,依旧看着月下的景物,风吹过来,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和淡淡的花香,真安静啊!
  
  “丫头,打算什么时候和我好点儿?”他终于开了口。
  
  我本不想吱声,又一想,“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了我?”
  
  隔了一会儿,他说:“为什么就不愿待在这儿?”
  
  “杨少爷不是我喜欢的人,杨少爷的作法也不是我喜欢的作法。”
  
  “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我?”
  
  “杨少爷出身官家,司杏本是奴婢,两不相配。少爷该有自己的生活,现在这样于你于我都不合适,与其难过,杨少爷不如放了我吧。”
  
  “司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就因为我不骗你?”
  
“你放我走吧。”
  
  “不!”他的手伸了过来。
  
  我的头枕着膝盖没动,身子却是僵硬的,“你留一个丫鬟出身的人在身边干什么?和你杨家又不配。”
  
  “丫鬟出身的怎么了?”
  
  “我和你们杨家不合适。”
  
  “我说合适就合适。”
  
  “你是官家出身,你爹曾是三品大员,何苦要娶个别人的妾?你爹娘也不会愿意的。这些日子你我……处得也不好,你也不愁娶不到门第相当的,留我做什么?”
  
  半晌,杨骋风才悠悠地说:“司杏,我……喜欢你。”
  
  我轻轻地哼了一声,有点儿嘲笑的意味——听着这话,我怎么那么想笑?这世上,有比这话更假的么?
  
  “就算是吧,有杨少爷这么喜欢人的?”
  
  “每个人喜欢人的方式都不同,我就是用这种方式,否则,我想……”他顿了顿,“你一辈子也不会喜欢我。”
  
我长吸一口气,声调尽量平缓,“杨少爷何苦弄成这样?”
  
  “是你何苦弄成这样?”
  
  “杨少爷既然知道我不喜欢你,何必让两个人难受?”
  
  “你的人都是我的了,非要那么烦我?我强迫你了?不也是和你换的么,你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儿?”
  
  “我不也换了?你为什么非要一辈子把我关在这里?”
  
  “你为什么就不能转换心意和我过日子?怎么是关着你呢?”
  
  我转过头来,“杨少爷和一个不喜欢你的人一起生活就那么开心?”
  
  “不开心。”他摇摇头,“所以我要你喜欢我。”
  
  都是人话,就是无法沟通,我站了起来,“杨少爷还是别想了,我真的不会喜欢你的,在方广寺如此,在湖州地窝子如此,在琅声苑如此,在庆余酒家更是如此。杨少爷还是赶紧另寻他人吧,司杏真的不会喜欢你。”
  他也站了起来,“我就是要让你喜欢我,愿意不愿意都要喜欢。我喜欢的东西,不会让出去!”
  
  我无语,碰上这样的人,没有办法。
“那就等着吧,杨少爷非要逼我,我们就这么过吧。”我起身回了房。
  
  我天天在书房里坐着,用看书来消磨时间,也镇定心神。我不能疯,也不能死,虽然这是比在君家还不如的日子,但我还是要活着走出去。杨骋风只要在家也陪我坐着,看着我取书、放书,过些日子书房里就会多些同类的书,但我就是不看新的,只看旧的。
  
  我摸索着找书,有一次看到一封有些眼熟的信,翻开一看——
  
  今与二娘赴集市购几盆栽,余甚喜之蓬勃颜色,奈何余自养尚不能,何况花乎。汝常伏案,如不违堂上,亦可养之一二,时时视之,当养神悦目矣……
  
  我心里一缩,很久没缓过劲儿来。进君府前的一切、琅声苑的一切、萧靖江的一切一霎那全堵了上来,噎到我的喉咙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不知该说什么,血,似乎都停滞了。
  
  昨日那些,真是如同隔世了,现在的我,过的是人的日子吗?我仿佛在看无声的电影——司杏、荸荠、君闻书,他们在走动着,或笑或哭,或吵或闹。那些人,就这么死了?
  
  奈何桥上看过往宝鉴,也不过如此吧!
  
  我倏地抓起自己的头发,使劲儿往下拽——疼,我还活着。三千烦恼丝,我拽不下来,拽不下来……
  

第六十八章 双己(一)
  我被禁在中间一进院落里,前后都有人把守,每次走到门口都有守门的奴仆行礼,“请夫人速回,少爷怪罪下来我们担当不起。”
  
  “为什么不让我出去,我算是坐牢吗?”我唯一和他说话的时候就是在饭桌上。
  
  “随便你怎么说。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是杨家人了,哪里都随你去。”他神色如常地说着,给我夹了一筷子菜,“不要想了,我知道你想逃。你要想买什么,我让人送进来。你要嫌闷,我让人进来给你唱曲子。”
  
  “我不听曲子,我想出去逛逛,你可以派人跟着。”
  
  “哼,你的心眼儿我不知道?只要出去了,十个人也跟不住你。要出去也可以,等过些日子。”
  
  “要多久?”
  
  “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来,吃口泥鳅,你身上冰冰凉凉的,要补补。”眼前的盘子里多了条泥鳅,我恨不得把盘子扔到他脸上去!
  
杨骋风又在算计什么,我感觉得出来,但我没有办法。面对杨骋风,我真的很难猜测到他的心计。我是下人们口中的夫人,穿着绫罗绸缎。君闻书买的那支钗,从进杨家第一天起就被拔走了,自此,我的头发就不是用簪子盘上去的。初始我觉得有些奇怪,后来想明白了,他这是记住了“前车之鉴”,哼哼,上次怎么没捅死他!
  我每天和杨骋风说不上十句话,他一开口我就走。杨骋风做的生意似乎很红火,但并不忙,经常在家,满眼都是他的影子,晃的我心烦。我盼着他出去眠花宿柳,他没有;我盼着他应酬不归,可他纵然一身酒气,三更前必定回来。我睡觉很轻,明知道有个人会回来,脑子里就有根弦绷着。他不回来,我便睡不着;他回来,我又很担心。我最怕他喝酒,酒气虽然难闻,但更怕他酒后乱性我抵挡不住,幸好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我的神经随时处于紧张状态,很久没有一个人舒服地睡一觉了,我觉得自己的精神要崩溃了。
  
  “夫人最近脸色不好看,是不是身上不好?”翠环小心翼翼地问。
  
  我朝她淡淡一笑,没有说话。熬的,睡不着,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杨骋风请郎中来看了几次,我心里冷笑,心病不医医身病,是医得好的?看着像是为我着想,真要为了我,你放了我啊。哼!
  
  但杨骋风不管,吩咐下去一堆话,自此我就被“少爷说”给包围了。在花园里多待会儿,是“少爷说夫人受不得凉,不能多坐”;在书房里坐久了,是“少爷说夫人身上不好,要多活动”;好不容易瞅着杨骋风不在家,以为晚上可以躺着看看书,马上有翠环跟来“少爷说夫人忌动心神,别晚上看书”——我不看书干什么?就等着给他尽“娘子的义务”?我气得把书狠狠地砸到对面墙上,翠环赶紧赔了不是,收拾好书出去了。
  
  我要疯了!
  
  这样过了些时日,可能是熬不住了,每隔些日子就有几天特别能睡,吃完饭就困得睁不开眼,一觉睡到天亮,每次醒来都觉得乏力,身上不对劲儿,又说不出到底怎么了。我一睁眼就感觉到杨骋风放在我身上的手,想甩掉,又忍住了——这是最后的妥协,只要不碰我,这些我都忍了。
  
  自从来杨府,我就没见过眠芍,也没有见小孩子跑动,心里诧异,她呢?我向翠环和青琏打听过,她们说来得晚,从来没见过别的女主子,更别提小孩子了。我忍不住了,这天吃晚饭时问杨骋风:“听荷的儿子呢?”
  
  他正在喝汤,停了下,“你要干吗?”
  
  “我想见见,那是听荷的孩子。”
  
  “死了。”他擦擦嘴,毫无感情地说。
  
  “死了?!”我的汤匙一歪,汤全洒了出来,“怎么死的?”
“杨家有难,大人尚且顾不上,一个小孩子,救不了便死了。”
  
  我砰地把勺扔到碗里,“杨骋风,你是不是人!你用他骗我给你出主意,原来你早把他给弄死了!杨家有难怎么了,他不是人?”
  
  “人不是我弄死的,我找你时他还没死,即便是个丫鬟生的孩子,我也不至于弄死他。”杨骋风的语气里隐隐有怒气。
  
  “不是你还有第二个人?丫鬟生的怎么了,就不是人吗?听荷留在世上的,就这么个孩子,你还有没有人性?”我扶住桌子角,气得浑身发抖,为什么世界上有杨骋风这种人?为什么死的是听荷不是他?他就该去死,去死!
  
  杨骋风忽然站起来,“我说过了,不是我弄死的!小东西自己掉在地上死了,听明白了吗?”
  
  “真会说啊,自己掉在地上死了,你怎么没掉在地上死了?听荷为了生这个孩子,命都搭上了。杨骋风,你还真是禽兽不如,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你不是人,你……你……我诅咒你断子绝孙!”
  
  他上前来提起我的领口,“你说什么?”
  
  “说你断子绝孙,禽兽不如,断子绝孙!”我歇斯底里地吼起来。
  
  他脸色煞白,举起了手,我咬着牙望着他,他的脸不断地抽搐,使劲吸了几口气,然后松开了我,直直地盯着我,慢慢地坐了回去。
  
  “你二十八天来一次,我问你,多少日子没来了?”我怔了怔,“我不会断子绝孙,而且,给我生儿育女的,是你!”
  
  “你妄想!”我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你以为每天的药是白喝的?”杨骋风讥讽地望着我,“信不信,让郎中来看看?”
  
  “杨骋风,你禽兽不如,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恶狠狠地骂着,心却不停地颤抖,多久没来了?……孩子,我真的有了他的孩子?
  
  晚上我没和他打,等他睡了,我悄悄地走了出去。外面很黑,冰凉的霜浸的脚底很快有些木,风吹着树叶沙沙地响,我往花园里走。
  
  这些日子以来,我不敢想荸荠,不敢想君闻书,不敢想任何人。我掩盖了一切感觉,生怕太敏锐了会让我活不下去。我想活,我无数次对自己说:别灰心,忍着,想尽一切办法出府。面对杨骋风,我的反感越来越强烈,我的容忍快到极限了,尤其是——他居然想让我给生孩子!对杨骋风本能的反感和敌意压倒了我的所有理智,我恨他!杀他是不可能的,一切能伤人的铁器都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范围内,而且我还有一丝冷静,我不敢杀人。
  
  如今,我只剩最后一招了,还是鱼死网破。一想到可能怀上他的孩子,我就浑身战栗无法忍受。
  
  这是耻辱的印记,我不能怀上他的孩子,不能,不能!
  
  我记得前世看到哪本书上说过,女人受了大寒便不会怀孕,怀上也会流产,流产了就再也怀不上了。行不行我都要试试,我不能怀上他的孩子。
  
  已经是初冬了,一阵风吹来,我冷得一哆嗦,四处静悄悄的,落叶满径,脚下的霜有些滑。荷叶前几天才被割掉,湖面静悄悄的,我在湖边犹豫了一小会儿,攀上栏杆跳了下去。
  
第六十八章 双己(二)
  “呀——”我不由自主地叫起来,刺骨的凉,心里一口冷气泛上来,接着,浑身像被刺了一样麻麻地疼。
  
  湖水并不能完全没过我,只到我的胸口,身子又麻又痛又沉。我忍着,我要把自己冻坏,我不能怀上他的孩子!
  
  冷,从皮肤慢慢浸入骨髓,我在模模糊糊中几次要跌倒,又几次站住了。我要留住命,我得活下去,我只是想病,只是不想生育。我一辈子都不会再爱别人了,我再也不可能和谁有孩子了,一生不能生育,我愿意!
  
  泪,流了下来,热的。为什么这么冷的水,这么冷的心,居然还会流下热泪?很快,风又吹干了泪,冷了。
  
  我开始头晕了,我抓着栏杆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终于,我的头靠在了胳膊上,手,还抓着栏杆。
  
  ……
  
  周围是嘈杂的脚步声,睁开眼,绿色的人影在面前紧张地盯着我,“司杏,司杏,你怎么样?”
  
  全身冰凉,腿是麻木的。我闭上了眼,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青琏端来了药,杨骋风让开,她过来给我喂药,我把头偏过去。杨骋风忽然跨了上来,抓着我的头,“你要寻死吗?”
  
  我不说话,死不了,我知道。
杨骋风挥了挥手,青琏下去了,他说:“你要干吗?!”
  
  我仍旧不说话。
  
  他扳过我的头,我怒目而视,他眼睛里有一丝绝望,“司杏,你就把你的刺收收吧,我不会伤害你的,不会,我只是想让你过得更好,真的,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把头转过去,所有这些人有比你对我更狠的吗?
  
  我气息奄奄地躺着,好像有些发烧,要是有抗生素就好了,怀上了也保不住,或者是个畸形儿——我打了个冷战,畸形儿!他有什么过错,生下来就是个畸形。我恨杨骋风,可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另一个生命?他虽是我和杨骋风的父精母血,可他也是个人,我凭什么让他一生痛苦?
  
  不会真怀上了吧?
  
  我不由得转过头来,“是不是……真怀上了?”
  
  “你要干什么?”他警惕地看着我,按着我的手也使了劲儿。
  
  “我问你是不是?”我有些发疯。
  
  他点点头,我腾地坐起来,左右给他两耳光,“你,你!”
“司杏,你就认了吧,低头认了吧,你就和我过日子吧,他……是你和我的孩子。”他语调低沉,充满了哀求。
  
  真怀上了!我往后一仰,倒了下去。
  
  杨骋风说得没错,我不会恨人,只会恨自己,我想给自己几个耳光!药我还是喝了,我不想让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畸形。我不能选择他是否出生,我只能尽力让他生下来是个健康的人,我不想让他那么可怜,他将来是个人啊!
  
  我为别人考虑,谁为我考虑?我不忍心伤害别人,可别人伤害起我来却是毫不留情。难道,我就是这报应?
  
  自从得知我怀了孩子,杨骋风连应酬酒都不喝了,每次外出都早早地回来,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他又添了两个丫鬟——红珠和紫玫,实在忙得脱不开身,就让这四个丫鬟守着我,反复吩咐,如果我出了事,谁也别想活!哼,杨骋风,为了孩子你至于吗?若是我不想留下这个孩子,你找一千个人拉着我也没用。我常常恨,这个死孩子,你爹是个大坏蛋,大坏蛋,该死的大坏蛋!
  
  这天傍晚,青琏进来说:“夫人,少爷说他晚点儿回来。”
  
  “不回来最好,是我三千年的福分!”我恶声恶气的,青琏不敢说什么,我来这儿已经快五个月了,她们已经知道我和杨骋风并不是什么和美夫妻。
  
  能少见一眼都是幸运!我早早洗漱上了床,杨骋风,死在外面吧,别回来了,想想他碰我,就觉得恶心。
  
  外面才敲过二更的梆子,我静静地躺着,静静地听着,有风声呼啸而过。要是我是风就好了,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到哪里去呢?似乎也没有地方可去。哪里是我的家呢?我翻了个身,琢磨着怎么逃出去。
  
  到底是官家出身的人,杨府防备森严,跳墙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天天有人跟的我,要出去,还得从正门……我会易容就好了……正乱七八糟地想着,门吱呀一声开了,杨骋风轻轻地走了进来,我赶忙装睡,心里默念:千万不要碰我,千万不要碰我……
  
  “司杏?”他轻轻地叫着我。我不吱声,竖起浑身的汗毛等着他下一步的动作。他没有掌灯,轻轻地脱了衣服,一掀被子进来了。我浑身僵硬,果不其然,他的手揽了过来。
  
 我忍住怒意,装睡!正这样想着,他把我往怀里一拉,我的后背贴到了他的前胸,杨骋风的气息微微的吹着我的头发,我皱着眉,忍着不说话。
  
  他没有发觉,用手搂住我的腰,“小丫头,也就睡着了才能碰碰你,醒了像只刺猬似的。”他喃喃地说着。怎么没捅死你,扎你一身窟窿!
  
  “什么时候能软和点儿?都在一张床上睡了这么久,也没点儿情分,你要倔到什么时候?”他继续说。床!我的屈辱感又上来了,我要倔到你死,看着你死!
  
  他轻轻地捋平我的头发,把头枕了上去,“上次打你疼了吧?脸都肿了……,我也不想弄成这样,是你逼的。”呸,我逼的?“唉,这是我第一次打你,也是最后一次,以后,你再气我,我都不打了,我也不舍得,舍不得。”
  
  我盼着他早早地睡,絮絮叨叨的惹人烦。他用残了的小指慢慢地摩挲着我手上的疤,“其实我很想和你好好过日子,你真傻,怎么就不明白我才是对你最好的人。你只怪我,别人禁了你十年,怎么不怪他?别人也拿婚姻做交易,你怎么不说他?还有听荷的儿子,怨不得我,唉……,别倔了,倔得我都心疼了。”我不语,闭着眼继续听着。
  
  “一直不敢告诉你,怕你伤心……君木头成亲了,前些日子我送了份礼去。不想和他再闹了,现在就想和你好好过日子,什么争啊抢啊的都无所谓了,我自己能赚到钱,何必去拿人家的。反正,你也到我这儿来了。”君闻书成亲了?心里的苦味儿泛上来。成亲好,做得对,人就得向前奔生活。泪却不知不觉地下来了,我躺着不敢擦,心想着别再哭了,可泪不听话,越涌越多。
  
  “人家都成亲了,就你熬不过自己,非要倔。”他的语气有些低,“其实我也很佩服君木头,为了君家,什么都舍得了。”我的鼻子有些堵塞,不敢吸溜,怕弄出声音,只好微微地张开嘴喘气。
  
  “什么时候你也能想开点儿?”他的额头抵着我的后脑勺,“我也算有个真正的娘子了,我真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只是不想骗你罢了。”
  
  “丫头,转过身来看看我吧,看了人家十一年了,也转过身来看看我,也对我笑笑……”杨骋风喃喃地说着,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我轻轻地抽出手擦了擦泪。君闻书成亲了,好,我知道他娶王家小姐有他的苦衷,我理解他。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低头的时候,君木头,我替你高兴,加油!
  
  泪越擦越多,枕头湿了一片。
第六十九章 受制(一)
  跑是跑不了了,一天到晚身边至少围着两个人,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着把孩子生出来。杨骋风让郎中列了许多忌宜事项,让丫鬟们反复背诵,并严格遵照执行,做错了一点儿事,就是一个耳光。他连书也不让我多看了,理由是费神。我每天到花园散步,他也要亲自跟着去,尤其不让我去湖边。他禁止所有人在我住的院子里奔跑、大声说话,这儿每天静悄悄的,像一座坟墓。
  
  我的妊娠反应很厉害,刚开始吃什么吐什么,连饭菜的味道都不能闻。杨骋风一连请了好几个郎中,都说这是正常的反应,最后一个郎中说,扎针可以好些。他反复确认不会导致流产后才让郎中扎,自己站在旁边看,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像是在给他扎针。
  
  刚开始,我和肚子里的孩子没什么感情,甚至有些憎恶他。慢慢地,他长大了,有了胎动,我也觉得很奇妙——这是我的孩子,他和我是一体的。有时我也会拍拍他,感觉到他在动,就会不由自主地笑笑再接着逗他。更多的时候,我默默地担心——会不会真是个畸形?那我可欠他一辈子了。阿弥陀佛,菩萨原谅我吧,要怪就怪我,千万不要让他是个畸形,不要是个畸形……。
  
  有了孩子,并不妨碍我们同床而眠。我提出的两人睡不方便的理由被否决了,杨骋风说他要照顾我,我身子不方便,旁边不能没有人。于是,每天晚上都是如此——
  
  “我听听,是不是又长大了?”
  
  “没什么好听的,不会那么快长大。”我讨厌他靠近我。
  
  “不,我要听一会儿。”他便趴上去听一阵儿,有时会咯咯地笑,我好奇他笑什么,却忍住了没问,管他笑什么!然后,他就把我拉到怀里抱着睡,而我的姿势永远只有一个——背对他,尽量蜷缩身子。
  
  日复一日,时光像庭院里的风,倏地过去了。冬天来了,院子里常见的落叶也没了踪影,树上光秃秃的,偶尔有几只麻雀蹲在地上啁啾一下,便无了声息,四处有一种清冷的寂静。后来就下起了雪,或大或小的雪花飘落下来,檐下的冰棱长长的,风一吹,它们摇摇晃晃的,院子里便有碎冰落地的脆响声。
  
  我守在屋子里无处可去,反正每间屋子都有暖盆,一向怕冷的我不必担心。到哪儿都有人跟着,我待在哪儿都无所谓。每天可以去花园,但身后的人寸步不离,有冰雪容易滑倒的地方是绝对不允许去的,而且待一会儿就得让我回来。次数多了,我也不用他们提醒了——套中人生活得久了,自然知道套子的边际在哪儿。我也不想让翠环她们为难,我相信孩子如果出了事,杨骋风真会让她们去死。哼,都是丫鬟,非要这么看紧我,我宁愿像翠环她们那样挨打挨骂,都不要睡在他身边!
  
就这么安静地过着日子,什么也不敢去想。杨骋风有时会拿些番商送来的新奇货品摆在我面前,我看都不看——二十一世纪的东西我都见过了,还稀罕这些?闲极无聊就看看上面的字,阿拉伯文最多,我都不认识,偶尔也会有英文字,上辈子学的差不多全忘了,连猜带蒙呗,闲着干什么?有时也曾动念头给孩子做点儿什么小东西,再一想算了,杨家有的是钱,早就准备好了,况且我什么也不会,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杨骋风发觉我对这孩子有特别深的感情,虽然随着他在我肚子里一天比一天活跃,我确实已经很在意他了。
  
  新年到了,我毫无感觉,也不敢有什么感觉。二十年来,没有一个新年比今年惨。我现在学会了麻木,不敢想,想起什么就会不断地流泪,想起什么都会让我失去活下去的勇气,想什么都不会比腹中这个一天比一天大的孩子带给我的感觉更强烈。不想,不敢想。杨骋风说我不会死,他说得对,我不会轻易死的,哪怕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棵草,我也要舔着上面的露珠活到最后。我想活,无论什么情况我都要继续活下去。我逼着自己什么也不想。
  
  我盼着他去湖州,甚至头一次主动和他说话——
  
  “杨骋风,今天都腊月二十了,你不回湖州尽孝道?”
  
  他不动声色,“咱今年不回去了,省得你动了胎气。”
  
  “你自己回去吧,我不去,反正这里什么都有,翠环她们也都在。”
  
  他笑了,“现在这么善解人意了,那么晚上……”
  
  “杨骋风,你想都别想!”我扔了筷子。
  
  “哈哈……司杏,什么时候你也开始玩心眼儿了?你只适合和天斗,不适合和人斗,以后别干这种事了。”我的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别生气了,只是开个小玩笑。”他收起笑脸,“我要和你在一起,实话说,我不放心你。”
  
  我咬了咬嘴唇,我现在就像一个犯人,是杨骋风的生产机器,要给他生个儿子,儿子生出来,我的义务也该尽完了吧。这个孩子,会是个儿子吧?有时我也在心里祈祷:是个儿子吧,千万是儿子!杨骋风再碰我一下我都觉得难以忍受。
  
吃年夜饭时,杨骋风笑嘻嘻的,“司杏,来,这边坐,小心小心,肚里可是我杨家的小少爷小小姐,嘿嘿……”
  
  我按捺着恶心坐了过去。
  
  “来来来,吃菜,吃这个,这个补,吃了好。”他动手剥了只虾给我,掐头去尾抽出黑线,剥得一干二净地放在我面前,我不声不响地夹起来就吃,他歪着头瞧着,“你好像很喜欢吃虾。还记得那年过年你也吃了好些虾,到底是海边长大的。”
  
  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早不记得了。
  
  他吹了声口哨,“人说怀了孩子不能吃虾,腿多,生出来的孩子闹。我不怕,咱杨家的孩子就是得闹,闹了才有出息,那么木讷干吗。来,吃,使劲儿吃!”他笑嘻嘻地又剥了一只虾递给我。
  
  唧唧歪歪的,有完没完!
  
  “哈哈,明年就是咱三个人过年啦,不,五个,还有我爹我娘。”
  
  什么咱们咱们的!我不做声地继续吃。
  
  “司杏,一会儿晚上我们一起发纸?”他一边擦着手一边问。
  
  “不。”
  
  “发吧发吧,你总得下厨打个糕,做做样子就行。你也是主母了,这些事总得做做。”
  
  我不吭声地吃完饭便回房了。
整座明州城都是爆竹声,我黑着灯坐在床上,看着那遥远的烟火——他们很远,离我很远。脑子空空的,一切都和我没了关系,我能活动的范围就是这么小小的一间院落,还有人跟在后面不停地说着,“少爷说……”这地方像坟墓,逼得我什么也不敢想。肚里的孩子动了,我轻轻地拍了拍他,“小家伙,闹腾什么,听见鞭炮声了?明年就该出来喽,出来和妈妈过年啊。”我的泪下来了,往后的日子便是这样的?
  
  春天来了,我大腹便便的哪儿也去不了,天天只坐在窗前看柳眉儿泛黄,然后吐出小叶子,再长大长长,变成一树青翠。春天真是好时候,应该春衫单薄,应该心情爽朗,应该满怀希望,可惜我只能坐在屋子里,看着春天的变化。
  
  杨家的花园也很有特点——富丽,大气。看得出来杨骋风并不是特别爱花之人,园里都是些名贵花卉,我叫不上名儿来,好看是好看,只是根本看不出主人的喜好。我猜想,若不是监视我,他一年也不会去园子里几次——标准的官家子弟啊,只是怎么就盯上我这丫鬟了?春天到了,含笑也该开花了,可杨家花园里没有,不知琅声苑的那株含笑如今怎样了——我一想到这儿,赶忙把心思转移,不敢再想下去。
  
  我偶尔也会想到荸荠,便觉得心里很温暖,但是感觉很淡很淡了,仿佛他是多年前的醇酒,温暖而清淡。我想起他,就像想起了好朋友,让我牵挂。三次去到湖州的一切都封在我心里,谁也动不了,他离我远去了,是另外一个世界了。他们都在另外一个世界了,物是人非,我身陷在这座深院里,哪天真有幸逃脱,生命的轨迹也不会再和他们有什么交集了。
  
  可惜明年花正好,知与谁同?更何况,今年花不好,明年的,更不敢想。
  
  八个月了,我的身子愈发沉重,晚上睡觉觉得腰有点儿挺不住,和翠环要了枕头垫在腰后,不想杨骋风一上床就抽走了。
  
  我忍着厌烦没有说话,他靠了过来,“是不是要些东西倚着?靠着我吧。”
  
  我不理他,也不动。
  
  “司杏,”他慢慢地说,“我知道你恨我,可都现在了,你就放一放吧。真的,我对你是真的,我敢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别折腾自己了,我再不好也是孩子他爹,你就放过自己吧。”
  
  我继续冷漠,放过自己?和绑架□自己的人在一起言笑调情,我还没修炼到那种程度。
  
  我心如死灰地熬着,天天数着日子,终于熬到了生产。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生日又叫母难日了,确实是母亲受难的日子。那种生死之间挣扎的痛不是语言所能形容的。我生了一天一夜才把孩子生下来,当我听见孩子的哭声后,觉得整个人都空了。我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然后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真沉,什么也没想,就是睡,像累了几个世纪,今天终于睡着了。
  
  累,我累,我在梦里也是这种感觉。
  
  累,我累……
第六十九章 受制(二)
  一醒来就看见绿影子在眼前晃动,烦!“孩子呢?”我闭上眼睛问。
  
  “你醒了,起来吃点儿东西?一天一夜,累坏了吧?还好,一切都好,我已经让人去湖州向我爹娘报喜了。娘子,大功臣呢!”笑嘻嘻的声音近了,我觉得眼前有点儿暗,知道他肯定低着头在看我。
  
  听说一切都好,我放下心来。确实有点儿饿,我不情愿地睁开眼,果然见他有点儿黑眼圈的眼睛在盯着我,“这就起来?”我要动,他赶忙扶着我,一边唤着丫鬟上饭。
  
  “这是什么?黑糊糊的。”我皱起眉头。
  
  他一脸笑意,“穿山甲炖老母鸡,吃了补的,你先把汤喝了,润润身子。这穿山甲是只小个儿的,应该很嫩,我怕大的肉老你嚼不动。”
  
  “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八斤多。娘子,你真能生!”杨骋风的眼珠子随着我的手转动,“好不好吃?郎中说要补就不能多放盐,你凑合着点儿。”
  
  “孩子呢,郎中有没有看过?”
  
  “郎中看什么?又没病。声儿响着呢,蹬着腿哭,挺有劲儿的,攥着我的手指半天都扒不下来,小家伙!”杨骋风眉飞色舞地说着。
  
  我的心放了下来,阿弥陀佛,不是畸形儿,希望也别有什么病,我急不可待地想看看他。
  
  “快抱来给我看看。”
“在奶妈那儿,你先吃,一会儿送来。”
  
  “奶妈?”
  
  “对,我早让人找好了。”他倒掉我吐出来的骨头渣子。
  
  “我自己喂,给奶妈做什么?”
  
  “咱这种人家,哪有自己喂的!”
  
  我放下勺子,“我自己的孩子我不喂,送给别人喂?”
  
  “好好好,你有功你最大!”杨骋风让了步,“不过,”他迅速往我胸前瞟了一眼,凑上来小声说,“你有奶吗?”我的脸红了,我哪知道有没有。有吧,我觉得胸有些胀。
  
  孩子抱来了,我迫不及待地接过去,小家伙的皮肤还有些褶皱,白胖胖的,闭着眼睛正在酣睡,我不自觉地微微笑了。
  
  “有点儿丑。不过听说新儿丑七天,过些日子就好了。”杨骋风也看着孩子。
  
  丑不丑,他也是我的儿子。我看着他,心里生出一种特殊的情感——这是我儿子?我在这一世,做了母亲?
  
  “司杏,咱们有儿子了!”杨骋风盯着小东西小声说。
  
我不理他,只盯着孩子看,又把他放下来,解开包袱,禁不住笑了,小胳膊小腿儿小手小脚,怎么长成大人啊!
  
  我捏着他的小手,真软,我笑了。
  
  “幸福吧?我也觉得很幸福。”杨骋风捏着孩子的另外一只手,“咱们一家三口,多幸福!”
  
  我正要刺他两句,小家伙也似要表达意见,哇地哭了,接着,一道小水柱蹿了出来,尿了!
  
  我手忙脚乱地按住包袱想堵住,他却跳起来:“翠环——翠环 ——”翠环带着奶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给孩子换了尿布,小家伙不满意,张着小嘴开始哭。
  
  “夫人,这是饿了。”奶妈掀开包袱看了看他扁扁的小肚子。
  
  “哦,你……帮帮我行吗?我想喂喂他。”我低声说着,奶妈见杨骋风没有动静,便上来帮忙,“夫人,你得先撩开衣服,然后再……”她说着,我正要撩起上衣,见杨骋风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便背过身去,“你看什么!”
  
  “看你喂奶啊!”他说得理所当然。
  
  “你看什么?!”
他嘻嘻笑着凑上来,“你是我的娘子,这是我的儿子,我看看不对吗?什么时候也好帮你一下。”
  
  “你走开!”
  
  “害羞了?你和我儿子都生了,还害什么羞!”
  
  我的恶心又上来了,“你走开!”
  
  他有些悻悻地往后面退了几步,嘟哝着:“脸皮真薄。”
  
  我撩开衣服,照奶妈的指点小心地捧着孩子凑过来,小家伙吸了一阵,又哇哇地哭了,没吃着?
  
  “奶妈!”我有些慌。
  
  “不要紧,刚开始都这样,吃一阵儿就好了。常言道‘吃奶的劲儿’,夫人放心,这吃奶的劲儿最大。”
  
  我拍拍他,把他的嘴凑过去,他又吸了一阵儿,我感觉这次他吃着了,小脖子一动一动的,看着真幸福,我满面笑意地看着他。
  
  “小家伙还真能吃。”杨骋风不知什么时候又凑了过来,伸出一个头。
  
我又背过身去,“你看什么!”
  
  “都孩子他妈了,还害羞。”
  
  我不言语,把他推了出去,放下帐子,他又把头钻了进来,“娘子,那是我儿子呢,你让我看看吧!”
  
  “要看等会儿喂饱了再看。”
  
  他要发作,可又眉开眼笑的,“好好,你喂,我不惹你生气。”
  
  小家伙吃着吃着似要睡着了,我对着他的脚心轻轻一弹,他立刻又开始吮了起来。我抿嘴一乐,小东西!真是神奇,人居然会造人,这小家伙是我生的!我沉浸在奇妙的幸福感之中。
  
  “好了没,他还要吃多久?怎么这么能吃!”杨骋风的头又钻了进来。
  
  我背对着他放下衣服,掀开帐子,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只剩下他和我了,我作势要下床。
  
  “哎——你干吗?”
  
  “下来溜达溜达。”
  
  “坐月子哪有下来的!”
“顺产不能下来?是剖腹产不能吧?”
  
  他歪着头看着我,有点儿傻乎乎地问:“什么是剖腹产?”我转了转眼珠子没说话,又缩了回去。
  
  他凑了过来,“这小东西像我。你看这脸、这嘴、这鼻子都像我。眼睛像你,我觉得你的眼睛最好看,眉毛又黑又有光彩,睫毛长,软软地覆在眼睛上,让人觉得特别安静,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我轻轻地皱起眉头,他什么时候看我看得如此仔细?
  
  “耳朵……”他抬头看了看我,“你的耳朵也好看,又圆又白的,就是不厚,还是我的好,让他像我的吧。”
  杨骋风伸出自己的大手,拉起小家伙蜷着的小手,“手得像我吧,像你的话太小了,你的手指也短,不好看,
  还是我的好。”他举起自己的大手,与小家伙的小手对比了一下,我扑哧一声笑了。
  
  他也笑了,拍着小家伙,“快长吧,快长吧,小东西,长大了看着你娘,我也不怕她再欺负我了。”
  
  我皱起眉头,谁欺负谁?
  
  “我来抱吧,听说月子里的女人抱孩子容易胳膊疼。”他把孩子接过去小心地抱着。
  
  “你得托着他的头。”
“怎么托?”我一招手,他靠了过来,“这样……”我给他比画了一下,“小孩子脖子软,不托着不行的。”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看看我,我点点头,他咯咯地笑了,“儿子,你爹爹抱着你了。哈哈哈……你是你爹抱着的第二个人,第一个人是你娘。”
  
  我的脸色黯淡下来。
  
  “娘子,咱们儿子的名字取好了。”他兴冲冲地说,“名钦宽,字越己,怎么样?是我撺掇老爷子取的,还不错吧?”
  
  “哪几个字?”
  
  “钦慕的钦,宽阔的宽,越过的越,自己的己。”
  
  我思索着这个名字,不说话。他抱着孩子靠了过来,“王荆文公有一篇名文叫《原过》,娘子知道吧?”
  
  王安石的《原过》,天有过乎,有之。地有过乎,有之。人介于天地之间,则固不能无过。孔子曰勿惮改过。
  “人这一辈子,最难越过的,就是自己。”杨骋风悠悠地说,“要想幸福,就得把心放宽,把眼界放宽,越过自己,越过种种……”
  
  我静静地听着,是,人这一辈子,最难越过的就是自己。
  
  “我现在也觉得以前做错了。有了你,有了小越己,我觉得我有了家,觉得……这就是幸福。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我们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的目光越过他,茫然地盯着墙壁——家?幸福?
他靠近我,“原谅我了吧?我们……重新开始?”
  
  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他一脸的诚意。原谅他?
  
  忽然,我脑中蹿出一个念头,“这……是不是你早就想好的?”
  
  他怔了怔,“娘子,我……”
  
  “我问你是不是?”
  
  他垂下了头。
  
  “你是不是给我下了药,然后你……”我早就觉得奇怪,论日子,这孩子怎么都不像是我尽“娘子的义务”时的产物,我现在明白了到底为什么不对劲儿,“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要用这个孩子来拴住我?”我绝望了,这辈子就要和他拴在一块儿了?我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
  
  “娘子,我……”
  
  “谁是你的娘子!”我吼了起来。
  

  “好好好,不是,不是,你别哭。人说坐月子哭对眼睛不好的,你别生我的气,你心事重,老睡不好,什么人也不能那样熬着,我是让郎中开了点儿药……”
  
  “你能不能别装?敢作敢当你也算个人!”我怎么就遇上了这种人!我希望他马上在我眼前消失,马上!
  
  “你别哭,我们今天不说这个了。”他有点儿慌了。
  
  小孩儿哭了,冲淡了屋内紧张的气氛,杨骋风赶快掀开包袱,尿布上有一小团黑色的胎粪。他又要叫翠环,我却扬扬手,“把那块尿布拿来!”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我拎着孩子的小腿儿往上一提,抽出脏尿布,另一只手换上干净的尿布铺好。
  
  “这……拎不坏?不会脱臼?”
  
  “不会,都这么换的。”前世我家有两个小外甥,我不知换了多少次尿布。
  
  重新包好,小越己不哭了。越己,我也觉得很好听。是的,人这一辈子,最难越过的就是自己,希望他能越过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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