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花褪残红青杏小

我想了一想,半天才挠挠头,“奇怪,对着月亮,好像也想不出什么别的东西来。月亮不酸,但一说出来就是酸的。”
  
  君闻书哈哈大笑了,“丫头,你真是有意思。”我也嘿嘿了一阵儿,两人各自面带微笑的看月亮,他说:“月亮小了,真是丸似的。”
  
  “嗯,《后赤壁赋》中说‘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常常觉得这八个字,抵的住多少话语。”
  
  君闻书点点头,月亮已经升上中天,月光照在他脸上,一片清幽,我发现古人的衣饰,多少都有些仙气。安静如君闻书,一身青色的衣服,真如水一样,溶在月色里,仿佛和月亮就是一体的。
  
  “‘鬓影笑语书香’是酸了些,其实也只是说个趣味,你说两个人,不就为了话能说到一起么?日子已经过的粗粗浅浅,左一口右一口的都是稻粱谋,再要两个人连趣味都没有,那不和猪一样么?”
  
  “少爷说的对。”我由衷的说,谁知他下面转了一句,“司杏,多少人,我就喜欢你这淡的,话总能说到我心里。我想要的幸福和你想要的幸福,是多么的像啊,都是静静的,淡淡的。”
  
  我不自主的一缩脖子,怎么绕到这上面来了。想一想,索性明说了吧,于是我抬起头,对着他的眼睛,“司杏谢少爷的恩德,只是司杏怎么地都不愿意生活在大户人家,司杏也不是给人做小的料。”
  
  君闻书没有说话,恰有风来,我顽皮的举起胳膊,让风涨饱了袖子,“短策暂辞奔竞场,同来此地乞清凉。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我信口吟道。
  
  君闻书转了头,“你吟的什么?”我一惊,糟糕,民国时的诗词出来了,我支支吾吾的说,“别处看来的,忘了。”君闻书似有不信,“真的?”“真的。”“我发现你经常说一些很好的东西,我一问出处,你就忘了。”“这个……,忘了就是忘了,难道要骗少爷不成?”我心虚,赶紧以攻为守。“那下半阙是什么?”“我记不清了。”君闻书面色不悦 ,我忙又补上句,“记得不太清,好像是‘无一语,答秋光,愁边征雁忽成行。中年只有看山感,西北阑干半夕阳。’”
  
  君闻书念叨了两遍,然后摇摇头,“还是上半阙好,下半阙有些灰暗。我喜欢上半阙‘短策暂辞奔竞场,同来此地乞清凉。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呵呵,我们现在就是乞清凉来了,‘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你做的到吗?”
  
“万事可忘,难忘者名心一段。名这一字,哪里那么容易忘?不过,还是要尽力忘,不忘不能真生活。”
  君闻书点点头,“是了,可名也有很多种,平日我们说的是功名,也……还有其他名。”
  
  “哦?世人只提是功名,少爷所说还有什么?”
  
  君闻书笑了,“你忘了‘声名之累’?”
  
  我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声名之累赛过功名。”
  
  过了会儿,君闻书看着月亮,却问我,“司杏,你想没想过……,妻妾之名,也是一种声名?”
  
  我一愣,望向他,他却不动,继续说,“世人皆说妾不如妻,可好坏自在心里。因为是妾,自有人说,但冷或暖,自己才知道。”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好反驳他,只绕着他:“少爷说的是。只是司杏也是个大俗人,跳不出别人舌头做的软刀子。”
  
  君闻书苦笑一下,“怕人家说,岂是你司杏的作派?你的那个人没有信儿了,你还不愿意搁了他?”
  
  我也望着月亮,平平稳稳的说,“两回事。搁了他,一样隔着。”
  
“你还是声名之累。”
  
  我抿了下嘴,“谁都有倔强的地方,宁愿杀身以成仁的,哪个不是为声名?”
  
  “你这张嘴啊,真不该是个丫头,我就说不过你。”我正准备缓一句,却听他说,“可我,却是,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少爷何苦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
  
  君闻书叹了声,幽幽的说:“要是我先认识你就好了,也没这多事。”我没言语,心里却说,当日如果要饭到你家,迎接我的肯定是一顿棍棒,君家就是一面金印,烙在你身上,你躲也躲不了,有些事情,你或许想做,但你根本没有机会,就像你背后这座辉煌却压抑君家,你离不开,也躲不掉。
  
  好半天,君闻书才说:“司杏,和你说件事。”我转头看他他却并不看我,仍旧只是盯着月亮,“过些日子……可能要出些变故。你那信,以后不能写了。”
  
  “变故?司杏不懂少爷所说何意。”莫不是找着由子不让我写信?
  
  “这个你不用知道,现在也不是说这个时候,你记着就好了。再说了,你这一封封的写,他也不给你回,你自己,犯得着这么作贱自己么?另外,”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不看我,缓缓的说,“乘着今天,就说了吧。我,已经和人说了,你,被我收了,你算是我屋里的人,信,以后,也是不能再写了。”
  
  我惊的呆在哪里,什么?“少爷——”。

  君闻书继续说,“现在府里都知道,侍槐他们也都知道,下人间,这些事传的最快。”
  
  我的血冲上头顶,“少爷可问过我愿意么?”
  
  “不用问你。”
  
  “少爷!”
  
  “君家有些事你不懂。”
  
  “君家的事我是不懂,可我也不是——”
  
  “不用再说了。”君闻书的脸上似有恼意,“难道让你在君家辱没了你么?”
  
  我点点头,“这才是少爷想说的吧?少爷若是这样想,奴婢要说,在君家,是奴婢辱没了君家,奴婢担不起。”
  
“司杏!”君闻书喝了一声。我不说话,但我不愿意,凭什么你说收了就收了?你以为你是谁还是你以为我是谁?
  
  两人便都沉默,“今晚开始,替了侍槐,睡在外间。”平稳了下,他吩咐道。
  
  “少爷恕罪,奴婢不能。”
  
  “司杏!”我梗着脖子不吱声,他忽的叹了口气,半天,幽幽的说,“让你来你便来,没有坏处,你那个小屋——不能再住了。”
  
  话里有话?我抬头看他,他却别过头,不再看我。
  
  “奴婢遵命,但奴婢也不是少爷的房里人!”我撂了句硬话,负气掀了铺盖夹着往正房走。正遇见侍槐,他还没说什么,我先气势汹汹的堵了上去,“侍槐,你老实和我说,到底怎么了?我天天像个傻子,被蒙在鼓里!”
  
  侍槐吃了我这一喝,吓了一跳,“怎么了?司杏,这大脾气?”
  
  “少爷说把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第五十章 婵娟(二)



  侍槐听了,陪着笑脸:“这事不是都是真的么?还用再告诉你么?”
  
  “呸!哪是真的?”
  
  “嘿嘿,司杏,你也别不好意思。我们都替你高兴着呢,想想,你也算有了着落——你干什么?”
  
  我扔了被子打过去。
  
  “司杏!”君闻书的声音。
  
  我余怒未息的看了看侍槐,头也不转,不声不响的从地上抓了被子继续走,君闻书跟我脚前脚后的跨了进来。
  
  “司杏。”
  
  我不理。我没有权利和你吵架,我不说话总行了吧?君闻书站了会儿,叹了口气出去了。
  
夜里,我睡不着,心里赌气,挺在床上,盘算着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他和杨家的纠葛?没道理啊,要搬早搬了,何必到现在?可除了这,我也想不出来,君如海的生日刚过,似乎也没有别的事发生——或者,他其实没什么理由,只是想让我搬进来而已,那我呢?真在这里?君闻书是个好人,可我在心里从根上断绝了和他的关系,很简单,我不想做小,我了解我自己,做不了。我也不想做什么争取,让君闻书和他家决裂,这个朝代,让君闻书娶个丫环,也未免太惊世骇俗了些,走了这两世,对于这种爱情,我会相信?我还有力气撑?我平平淡淡图的什么?就是图个安静安心。无论我和荸荠如何,和君闻书都不搭边,两个世界,不搭。辗转两世,不求功名利禄,只求安安心心、清清静静自己这样活着,怎么就这样难?
  
  我想着,也在床上乱翻起来,听到里面他轻轻叫道:“司杏?司杏?”我本打算装聋,想想还是应声披了衣服起来,绕过屏风,“少爷?”
  
  他拨开帐子,黑暗中隐约能看见他的脸,小一会儿才说,“掌上灯吧。”
  
  屋里亮了,君闻书从帐中坐了起来,我给他取了棉褛披着,“少爷有什么吩咐?”
  
  “没事。听你也没睡,想聊聊。”君闻书的脸在帐中,有点幽暗。
  
  “天不早了,晚上又犯凉,少爷您别闪着风,不着急的话,明儿再说吧。”我不想和君闻书推心置腹,这么深夜聊天,容易出问题。
  
  君闻书幽幽的说,“司杏,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愿放开他?”
  

  没想到他问的这么直接,我盯着萤萤的灯火,“少爷不知道我们怎么认识的吧?我第一次见他是去湖州讨饭——”,六年了,一切情景却像昨天。我慢慢讲着,讲了方广寺他与我相伴,讲了他出主意让我跟了二娘来君府,讲了他来看我,讲了我上次逃后他对我说的话。我讲着,一切,真像流水一样,在眼前慢慢过着,在这有些幽暗的屋子里,我的神思有点恍惚。
  
  君闻书静静的听着,睫毛一眨一眨,盯着地面。我讲到逃后被抓回来,就住了嘴,后面的,我不想讲了。
  
  “其实我很羡慕他。”君闻书开了口,“他没什么大的负担,活的倒恣意舒心。”
  
  我摇摇头,“少爷,普通人的生活不似你想的。我们要为上顿下顿打算,更不用说今天明天了。就比如说他,幼时失却母慈,现在胳膊又不好,也是不幸之人。”
  
  君闻书依旧淡淡的笑笑,“若是你选,一个人,无父无母,却能够自由的说笑,能够堂堂正正的做人。而另一个人……,家中勃隙,父母失和,甚至,还有些别的不齿之事,即便是家有万贯,是你,你愿做哪个?”
  
  他是在说他自己么?我望着他,他却说,“别看我,只你说,你愿做哪个?”
  
  “第一个。”
  
  君闻书点点头,“是,我也愿意做第一个。虽然穷,也可以读读书,可能一辈子不富不贵,但总好过心里纠结的活着。”
  
  “少爷也不必这样,谁都有自己的难处,用我们的俗话就是说‘每匹马都以为自己身上的包袱最重’”。
  
君闻书点点头,“司杏,谁都是劝的话好说,你劝我,自己又好多少?”我语塞,君闻书接着说:“你老是一个人,自己一个世界,谁都进不去。”
  
  “少爷这是哪里话?”
  
  君闻书摇摇头,“司杏,我想进去,真的,我想进去。因为,我希望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也希望你有什么事和我说。”
  
  我不知该说什么,这么朴素的话,倒让我无法推搪,只好实打实的说了一句实话,“少爷不要这样吧,也替司杏想想,司杏是不是适合在这里生活?”
  
  君闻书不语,我接着说,“少爷知道我外逃的时候住的什么地方吗?”我给他略略形容了一下地窝子,“少爷,司杏不是自己逞强,可司杏觉得,那才是司杏,是活生生的司杏。少爷这里好,锦衣玉食,可司杏不是这样的人。司杏喜欢能自由说笑、自由生活的地方,似府里这等的,虽然好,但司杏不喜欢,真的。”
  
  “你对他,是因为这个?”
  
  我一摇头,“不全是,少爷,你知道,我们是落难中来的。你说,人落难中来的,非要是关着男女之情么?少爷不知道司杏以前的事,不懂得司杏为什么这么珍惜这段际遇。”
  
  君闻书点点头,“我如何不懂?自视我自己,我便知道你——你对他,和我对你,想来也差不多的想法。你也不要怪我,只要想一想你如何不……舍得他,便知道我如何不舍得你。”
  
  他这样一说,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说,“司杏只能说,少爷若有事,司杏一定尽全力,但其他的,司杏只好无奈了。”
  
君闻书有点惨的笑了笑,“司杏,你还记得过年咱俩聊天么?”他盯着帐顶问。
  
  “记得。”
  
  “如果日子一直是那样,该多好。我们读读书,聊聊天,外面落着雪……可事不遂人。”君闻书停住了,过一会儿,又气息悠悠的慢慢说,“事不遂人,躲,躲不过去,人家找上你。不躲,却又奈何?”
  
  我垂了头,忽然在心里有些落落的理解了君闻书,但也有些不明白他说的话。躲是指什么?人家,又是指谁?我不好问。
  
  君闻书又慢慢说,“有些事,现在无法和你说,只是若有一天,我保不了你了,我——自会放你出去,但我不会把你放给他,放给他,我不放心。”
  
  他?谁?荸荠?
  
  君闻书似乎看透了我的疑问,“别问了,有些事,现在也说不清,只记着好了。”
  
  “少爷,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试探着问。
  
  君闻书摇摇头,“没事,无论是什么,总要努力的去做,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其实我也很难,但像你说的,谁都以为自己最累,还好,有你和我——没你,我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我?”我不解。
  
  “是啊。从最开始的不想接布店,是你和我。到后来盘点生意,是你和我。再后来的几次聊天心有所悟,是你和我。几次累了,觉得支撑不下去了,看看你,便也觉得有勇气……”
  
  我打断他,“少爷,那些事,没有我,你一样可以做。”
  
  君闻书摇摇头,“一个人或者能去做,有时自己却想不到要去做或者根本不敢想自己能去做,更何况,有些事,你不帮我,我也很难迈开那一步。现在好了,该还的还了,好坏,该了的,要了了。”
  
  我有点羞愧。我是有私心的,我根本不配。
  
  君闻书接着幽幽的说,“你朋友觉得他的命不好,我倒真想和他换换。”他自嘲的笑了笑,“我这家财万贯的少爷,其实有什么?原来就没什么,以为有书。书早没了,以为有……你……你若再没了,我还有什么?”他越说声音越暗,弄的我心里也有一种悲凉。
  
  “少爷……”。
  
  他抬了抬手,“不用安慰我,我不要紧,就是心里空落落的。”我敛了声坐着,两人面对面都不说话,灯芯爆了一下,君闻书似一惊,又缓缓的说,“若是有一天……,君家不好了,你,会帮我吧?”
  
  我看着他,“少爷所指何事?司杏一个奴婢,只怕也是帮不上。”
  
君闻书摇摇头,“若是你肯帮,必然能帮——就怕你到时不出手。”
  
  我轻轻一笑,想缓和一下气氛,“少爷说的恁要紧,司杏一个奴婢,哪能那样?但不知,少爷所说何事?”
  
  君闻书半天没说话,最后,动了动嘴唇:“我也不知道。”
  
  我吃惊的看着他,他却笑着一摇头,“没什么,和你说着玩儿的,早点睡吧。不要和我闹性子,这个节骨眼上,我撑不住。”
  
  我犹豫了一下,“少爷,奴婢还是那样说的,少爷若有事,奴婢自是尽全力,但真是在这里不合适。”
  
  君闻书的脸隐在帐子里,只轻轻的说了声,“以后再说吧。”
  
第五十一章 有痕(一)



  “饭来喽。”
  
  君闻书端坐着,吸吸鼻子,“香!胖子刘今儿做的什么?”君闻书在外面忙,菜单我也懒得往下传,只让胖子刘看着做,反正君闻书也并不挑。
  
  “看榆说是新下来的冬笋。”
  
  君闻书点点头,我不断的往桌上摆饭,他动手盛起汤来,一边盛,一边和我说话,两个人唧唧呱呱的。
  
  现在,我名副其实成了“陪房”,和君闻书同桌而食,同室而眠,他的饮食起居都由我来管。他外出,我便在园子里收拾东收拾西,他在,我就在书房里陪他读书饭后,一般是读读书,各读各的,读累了就放下书,谈东谈西,瞎聊些淘气话,君闻书的脸上常泛着笑,虽然我明知道他有心事。我们越来越像一对小夫妻,他管外,我管内,连吃饭都越来越像,两个人吃的都很简单,都喜欢吃清淡的东西,都喜欢喝老鸭汤,君闻书不是很大男子主义的人,一向我端饭,他盛汤,待我坐下来,他汤也盛好了。
  
  我坐下来,喝了口汤,“真鲜,这汤怎么都喝不够。”
  
  君闻书一面去夹菜,一面带着笑意,“让你吃饭时不要说话,总记不住,吃饭时说话伤气。”
  
  “嘴嘛,两个功能,吃和说,不能有了一个而忘了另一个呢。”我兀自说着。
  
  “这个冬笋炒的好,新笋,起锅时淋了老酒,味道不同,你尝尝。”他夹了一筷子过来,我不自觉的张口接了,嚼着点点头,“是,挺香。”
  
君闻书看着我笑了,自己又接着吃起饭来。
  
  饭毕,照旧各自读书,我拿着小说,听他在吟《论语》,过一会儿,听他叫我,我嘴上答应着,却仍然在盯着李翠莲快嘴惹出的故事中,听他又叫了声:“司杏!”我才放下书过去。
  
  “司杏,你说为什么中秋供月时,我们要在旁边供对鸡冠花和莲藕?”他膝上放着书,转头看着我。
  
  我笑了,“少爷怎么琢磨起这个来了?”
  
  “没事,刚想起上次中秋的事来,突然想到的。”
  
  “少爷也淘气,这是我能知道的?”
  
  “你猜一猜嘛。”
  
  我想一想,摇摇头,“猜不上。”
  
  君闻书一眨眼睛,“我倒有个答案。”见我在看他,有些得意的说:“我觉得啊,就是鸡冠花是月亮里的娑罗树,莲藕呢,是兔儿爷的剔牙杖。”
  
  我扑的笑了出来,“少爷,你真能想。”君闻书也笑了起来。
 “少爷和以前不大一样啊。”
  
  “怎么个不一样?”
  
  “少爷以前,哪里有这样淘气的?”
  
  君闻书的笑更多了,“淘气不好?”
  
  “不是不好,是不解。”
  
  君闻书依旧带着笑,“慢慢就解了,以后的笑会更多的。”我眨了眨眼睛没听明白,却也没有再问。
  
  和荸荠彻底断了联系,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想到后来,甚至都想,我什么都不要,现在只给我“平安”二字就好,可终究,“平安”二字也没来,我便提不起精神。其实也是,他不回信,我一个人写,也没什么由头,还不如就在心里想想,还没那么难受——真要能出去,一切就都说的清,现在这纸上的,怎么拉扯?到底是隔了一层,力道就不同。我天天望着飞在空里的小麻雀发呆,这么浑浑噩噩的过着,居然飘雪了,这一年,过的真快!
  
  几个月间,我把事情想了又想,甚至把杨骋风的那番话都想了进去,还是有点不大理解,心里越想越闷。寻思着好久没见引兰了,也不敢去,或者,可以问问锄桑?
  
  难得这天君闻书不在,逮着锄桑要往外溜,我叫住了他,“锄桑,你也给引兰捎个话,说我想她,让她得空来看看我——你知道,我出不了园子。”
  
  锄桑有些尴尬,“这个,司杏,你怎么知道我去做甚么?”我哈哈一笑,心说你那个鬼样子,谁都能看出三分端倪来,更何况,主意本来是我出的。
  
引兰终于来了,完全是一幅大姑娘样子。锄桑本在后面跟着,被她“咄”的一声,就红了脸远远的走了。
  
  “姐姐还好?看气色动静,真是越来越喜艳人了。”她捉了我的手,我也握着她的,“我还好。你和他——”我对着锄桑的背影夹夹眼睛,“还好?”
  
  引兰粉面通红,“姐姐就会笑话人。”
  
  我笑了,戳了她一下,“小丫头片子,有了男人就不要姐姐了。”
  
  “姐姐,”引兰摇着我的手,有点耍赖的口气,“再好也好不过姐姐,满府的人都知道姐姐跟了少爷。”
  
  我又气又羞,有些气急败坏的说,“引兰你别瞎想,我没有……。”
  
  引兰噗哧笑了,“少爷不瞎想就行,我想不想的,有什么用?”
  
  我叹了口气,扯了她进厢房,插上门,引兰坐下:“姐姐,我听说你上次去湖州弄成那样子,你何苦来?”
  
  “唉,他也不给我来个信儿,现在是死是活我不知道。”
  
  引兰看着我,试探着说:“姐姐,我拿你当亲姐姐,说错了你别怪我——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愿跟少爷?那个人——我说错了你别伤心——连个信儿都不愿来,摆明了就是不想来了,姐姐你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引兰,你不懂,他是没过春试,胳膊也不好,说——”我说不下去了,引兰悄悄的递过帕子来,我接过只拿在手里,“说不能给我什么好日子,让我就在府里,跟着少爷。你说,我心里这个难受——。”
  
  引兰半天没说话,我接着说,“若是为点别的,即便是他考上不来找我了,我都认,都行,我都不缠他。可现在,正是他难的时候,你说,他怎么就——,这不让人担心吗?”
  
  引兰叹了口气,“若要我说,姐姐,他这是自找的。他愿意,你何苦折腾自己来?他愿意,你也不能替他不愿意,你现在这样子,有什么用?”
  
  我心下更觉委屈,我也知道没有用,可是,我想让它有用。
  
  引兰叹了口气,“各人有各人的命福根子,你非要想别人,只说说,你自己呢?谁还顾得了你?你还是收收心多管管你自己吧。我今儿来也有一句要紧的话要问你:你是怎么惹上二姑少爷的?”
  
  “惹他?”
  
  “若不是和你也交了这么多年,换成是第二个人,谁也不信你。” 引兰的声音如同蚊子一样,“上次老爷做五十大寿,大小姐带了采萱姐姐回来,那天我们都被赶出来,听采萱姐姐说,”引兰又四处望了望,趴在我耳朵上,“二姑少爷跟夫人讨你,夫人都同意了,少爷不愿意,然后就不好了,两家吵了起来。”
  
  我有些呆,抓了她的手,“这是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姐姐,这眼下,你可得想好自己,现在弄成这样,夫人肯定不喜欢你,你若再四处乱跑,让二姑少爷弄走,可就不好了。我是个知道你的,知道你不爱去,你还是收收心多提防提防自己。眼瞅着,”她比划了个“二姑少爷”的口形,“为了赌这口气,也要想办法弄你去。你再跑出去,少爷可真保不了你了。”
  我心里一动,原来,君闻书是为了我才不让我出去?我心里更堵了,一扣接一扣,我就闹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局势,怎么忽然又成这样了?
  
引兰见我不说话,又问道,“姐姐,你是怎么惹上他的?”
  
  怎么惹上的?我哪知道?第一面是在方广寺,第二面是他逼我带路,第三面是因青木香挨打在小屋呆着被他撞见,第四面……。我也不知道,要是知道,早就根治了。也就是我长的本就不多好看,否则,我宁可自毁面目。
  
  引兰见我垂头丧气的样子,又抱着我的肩安慰我,“姐姐也别窝心了。我觉着,少爷就挺好。你那个人,怕真是……。姐姐,说了你别不愿听,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他现在就这样,以后呢?是你能拉回来的么?”
  
  “他不会的引兰——”,“什么会不会的,眼前就在这儿放着。我说句重话,他既然说出来了,就是想到了。让你在君家好好过,想的多明白呀。你再去问,不累的自己么?”
  
  其实我怎么样都行,反正自己一个人悠荡惯了,上一世便做悠荡鬼,这一世,再悠荡也不怕。荸荠呀,他受那苦,我就看不过。
  
  我还想再说,引兰截了我,“亲姐姐,你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瞧瞧我们,我们哪个过的如你?”
  
  她这一说,我倒让她引过去了,“你怎么了?”
  
  引兰脸有点红,“没,也没什么。就是,这都十七了,该找摸人家了,总不能真等着府上打发。”
  
  我一时收了我的心事,捅捅她,“锄桑到底怎样呐。”
  
  引兰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却又正色说,“我也正想和姐姐商量——别的我都不说了,我晓得是姐姐出的主意,我也很感激姐姐。我就是想和姐姐商量下,怎么能躲过府里打发?”
  
第五十一章 有痕(二)



  我也没主意。这事儿,确实比较难,有主意我早出去了。外面眼看着要落了黑,引兰直了身,“姐姐我要走了,帮我想着点,我过些日子再来。”她迈了步要走,忽然又转了回来,“姐姐,有件事,我猜的,不一定准——前些日子偶尔撞见过夫人在哭,不知为何,莫不是府里有事?姐姐小心则个。”
  
  我感激的点了点头,开了门才发现锄桑就在外面,看见引兰出来就憨憨的笑。我瞄了引兰一眼,她的脸红了。“站这儿干什么?杵着跟木头似的,怕别人看不见?”锄桑并不恼,依旧只是笑,我索性收了迈出的脚,站在门里说:“锄桑去送送吧,我就不去了。”引兰一摆手,“都别送,怪惹人眼的。你们快该做什么做什么,让人撞见在这儿一堆的不好。”我抿嘴笑了笑,冲她摇摇手,看她疾步过了院子一拐不见了。
  
  君闻书还没回来,看着锄桑那恋恋不舍的样子,我打趣他,“锄桑,不谢我这媒人?”锄桑搔搔后脑,“若说谢,也是该谢的。只是司杏,你点子多,你说,她怎么才能出府去?”
  
  我摇摇头,“我也没想出来。”
  
  锄桑有些失望,我便安慰他,“不要紧,三个人,难道还想不出一个办法么?”我本来还有半句“她又不似我,”终究没说。唉。
  
  冬月要尽了。外面的雪下的紧,夏天挂满绿虫子的槐树,白的严峻可敬的站在那里。我正看那翻飞的雪花,君闻书从外面回来,一身的雪。
  
  “少爷回来了?”我站起来给他解了披风,端了手炉,把炉子里的火拨大,才过去沏茶。
  
  “司杏过来和我坐坐。”他抬眼望着我,在他的脸上,我居然看到一丝绝望?我不禁有些担心,“少爷?你——没事吧?”
  
  君闻书不作声,摇摇头,轻轻抿了口茶。“家里的茶,喝着就是香。”
  
“少爷,你真没事?”
  
  君闻书不说话,继续喝茶,我却看到他的手在颤。分明是有事!我张了张嘴准备再问,又一想,算了,他既不想说,那就不要再问了。正准备转身,忽听他说:“我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也有违孝道的事。”
  
  我转过身,他继续喝着茶,还是不看我。靴子的雪已经开始化了,地上一片湿。“别怪我,我也是没办法。”他似自言自语。
  
  “少爷?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不答,继续喝茶,一小口一小口的,仍似自言自语,“该还上的,终要还上。”
  
  我越来越莫名其妙,他却忽然放下盖钟,望着外面的雪,“司杏,若是君家败了,你会跟着我吧?”
  
  我心里陡的一惊,“少爷说什么话?”
  
  “没事,问问,想听你一个回答。”君闻书两眼盯着盖碗,并不看我。
  
  “我不会让少爷一个人。”我坦然的说。
  
  “真的?”君闻书抬眼看着我,眼里闪着光。
“真的。”虽然我对君闻书没有男女之情,但如果君家真不好,我不会坐视不管,不是因为他对我有恩,而是因为我了解他。
  
  君闻书笑了,“没事,不至于,看造化吧。有你这个回答我就放心了,我知道自己没做错。司杏,以后如果真知道了什么事,别怨我,要记得,那天你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哀。”
  
  又转向我,“晚饭还没传吧?让看榆去说,晚上我想吃栗子白菜,清淡。今晚不要粥了,要鸭汤。”我应了要出门,听见侍槐从门口道:“少爷,老爷传话让您过去。”
  
  我眼见君闻书的眉间堆起阴云,又似乎有点冷笑,却平平和和的对我说,“没事,你去吧,晚上我回来吃饭。”
  
  饭已经热过好几遍了,我自坐着细想他话的意思。总觉得君闻书有事,心里有些担心,到底什么事,至于这样。君闻书戌时二刻才回来,进门时有些怔忡。“少爷?”我试探着问。他勉强一笑,“没事。饭呢?”我端上来,看得出他味同嚼腊。
  
  “少爷,没事吧?”乘着收拾碗筷的时候我问道,君闻书略一摇头,“只是有些累,毕竟这么些天,好坏,先这么着吧。”见我一脸的不解,他又扯了扯嘴角,“没事,不用担心,你好好的就行。”我沉不住气,“少爷,到底什么事?”
  
  君闻书笑了,“没事。司杏,这事了了,以后我们就不会这样了,我们就打算以后吧。”
  
  那天后,君闻书忽地很少出门,我觉得有些反常,倒是林先生经常来,每次来,君闻书就客气的让我出去,我也乐得清闲。
  
  年很快的来了。与去年不同,君闻书非但自己不想添什么,也不让我出门,没有理由,就是不让出。君府每年都很冷,似乎今年更冷,也不见什么喜庆的烟花。和锄桑几个私下议论,他们也都觉得奇怪,但谁也说不出个什么理由来。年就在平淡中过去了,我觉得平淡中还有点紧张的气氛,为什么,我也说不出,只是感觉。
  
  转眼又是飞花的春天,今年突然发现榆钱很漂亮,在树上如千般碧玉,落下来又不似花儿那般让人伤春。君闻书越来越像个大人了,目光中有着凌厉和坚定,与以前不同,他待在琅声苑的时候越来越多,日子便似回到几年前,他读书我找书。只是我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经常发呆。林先生还是经常来,也不似以前那般谈书论道,更多时候是两人在小声商量着什么,不让我听,我也不想听。
  
四月里的下午,君闻书不在,锄桑找引兰去了,看榆和栽桐一个去前院找管家,一个跟着园丁去圆珠湖放水。我一个人坐在木莲树下发呆,眼前忽然站了一个人,抬头一看,有些吃惊——杨骋风!
  
  多日不见,杨骋风的样子却让我吃了一惊——没有了洋洋得意的气势,人瘦了不少,眼睛有些涩,一脸的颓丧,淡绿的袍子上也满是褶皱,还带着些污点,整个人看起来一副衰败相。他默默地看着我,不说话,眼神没有以前的放肆,倒有点儿哀伤。
  
  “见过二姑少爷。”我起来行了一礼。
  
  他动了动嘴唇,似是笑,却不见一丝笑意,“还叫二姑少爷!”
  
  不叫二姑少爷叫什么?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望了望四周,“能否找个静点儿的地方说话?”他看着我,口气完全不似以前的命令,目光中有些哀求的意味。
  
  我心里一动,他怎么了?本要拒绝,看他那有些哀求的目光,我心存疑惑,便有点儿心软了。反正这里是琅声苑,他也不敢怎么着。
  
  我默默地往后院走,他也跟上来,听声音感觉步子很沉重。觅到一处花丛,我在后面站定,他停在我面前。“现在见你一面不容易。”他咧了咧嘴,声音沙哑,笑得极勉强。
  
  “二姑少爷这是怎么了?”我垂下眼帘,只盯着旁边的花儿。
  
  他有些吃惊,“你……你不知道吗?”
我抬头,见他并无捉弄轻狂之意,便摇摇头。
  
  他的脸上忽然浮现一抹讥诮,“是了,怎么可能让你知道,他还想维持他家的好名声呢。”
  
  我皱起眉头,“二姑少爷所说究竟是何事?需要奴婢知道吗?”
  
  杨骋风看着我,半晌,才轻轻地,却极清楚地说:“我家,败了。”
第五十二章 何以解忧(一)



  我一惊,“你家败了?二姑少爷没开玩笑?”
  
  杨骋风苦笑了一下,抖了抖身上的袍襟,“这……像是开玩笑吗?你见过我这样?”
  
  倒也是,他就像公鸡头上的那一撮毛,哪怕只有一点儿风,也是要竖立起来耀武扬威的。现在这副样子,应该是真的了。
  
  我不知说什么,家败了无论如何都不是件好事,一时间,我对他倒有些同情。
  
  “怎么,很高兴?”他略带嘲讽地说。
  
  这句话引起了我的反感,本想反驳他,抬头见他眼里的颓败,便又低了下去。他又问道:“你不问为什么?我家被人陷害了。”杨骋风并没有叹气,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哦。”做官的家里突然败了,表面的原因不用问,我想知道真实的原因是什么。
  
  “我爹和我都被罢了官,家产全没了。”
  
我继续沉默,出了如此大的变故必有原因,或许是派系斗争,我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你怎么不说话?”
  
  “二姑少爷是府里的姻亲,府上不妥当,自有君府可依靠帮扶,奴婢也说不出什么。”
  
  杨骋风冷笑了两声,“你以为君府里老的小的会帮我吗?别想了!再说投靠他人岂是我杨某人的做派!”
  
  我不言语,投不投靠是你的事,我也犯不着游说你。他忽然又叹了一声,“司杏,有些事情你不懂,这君家,倒是最想瞧见我败的人。”
  
  我一惊,君杨两家的关系到这种地步了!他们到底怎么了?但我嘴上并没有说什么。杨骋风又说:“今日来找你,就是问问你有无办法可想。我知道你点子多,你莫给我装糊涂。”
  
  “二姑少爷……”
  
  “二姑少爷以后不必叫了,愿意就叫杨少爷。”杨骋风冷冷地打断我,狠狠地说着。
  
  “为什么?”
  
  “这你不必问,只是别再叫那恶心的‘二姑少爷’。我不说了吗,我又不是他君家的附属品!”
  
  看他古怪的态度,许是窘迫情形下的自尊心爆发?我也不坚持,“司杏只是一个奴婢,杨少爷高看了。况且杨少爷站在这儿,想必府上的人没事,无钱无官便罢了。”我实话实说。
  
杨骋风干笑,“无钱无官便罢了!无钱无官,日子怎么过?”
  
  我淡淡地说:“多少人无钱无官不都照样过日子!”
  
  “我怎能和他们一样!”真是倒驴不倒架子,我心中暗想,却没有说出来,两个人便都沉默了。
  
  好半天,杨骋风忽然叹了口气,“也是过不下去了!勉强找了个住处,逼仄得很,我爹娘一辈子没住过那种地方,老了……一大家人总得生活。现在也无人伸手帮我们,当日围着我家转的人,如今跑得比谁都快!”我还没张嘴,他又开口了,“我家都败了,你却还叫我少爷,以为你会……”他停住没说了。
  
  “少爷”两字在我看来只是一种称呼,并不代表什么。我叫过他杨骋风,但是现在他落难了,不必再踩上一脚。这番话我只在心里想想,没有说出来,他虽不是什么讨喜的人,但也没必要给他雪上加霜。
  
  我转移了话题,问道:“那你有何打算?”
  
  杨骋风往后退了退,坐在一块太湖石上,“不知道,没什么打算。府里的下人走的走、散的散、充官的充官了,剩下我们这几个人,要钱没钱,以后的生活全无着落,还打算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普通的事,罢官也便罢了,家都没了,却不是小事。但也不至于是天大的事,真到了谋反的程度,肯定牵涉到人命。
  
  杨骋风往日的嚣张全没了,头发有些蓬乱,一脸惨淡,佝偻着身子,非常颓丧。我有些同情他,我虽与他不融洽,但也不至于这时候来算账。无论他为什么来找我,这时候还是不要落井下石。
  
  我想了想,还是说了句废话,“杨少爷总该有个打算,府上的人也都等着呢。”
  
杨骋风叹了口气,完全不像平日的样子,老老实实地说:“我爹还在,混了这么多年,也不是一下子就任人打死的,只是一时也不知从何处着手。官场嘛,总得有点儿钱才能活动。”
  
  看来这小子还是想做官,我便不言语了。可能半天不见我答话,他问:“你怎么不说话?”
  
  “少爷要做官,我却对官场一无所知。”谁知道你家到底为什么败了,我和你也没什么交情,你藏着不说,我也绕远点儿。再说了,你这种人做官,于国于民皆无好处,不做也罢!
  
  他仔细地看着我,忽然问:“我若不做官呢?”
  
  我吸了一口气,杨骋风果然冰雪聪明!他走过来站在我面前,又问了一遍,“我若不做官呢?”我无奈地回答:“不做官也有活路,少爷想想。”
  
  我感觉杨骋风的眼睛又滴溜溜地转起来,他忽然说道:“我不做官。现在只要有钱能把我杨家撑起来,我就不再做官了!”
  
  我不信,也不言语。
  
  “你不信我吗?”杨骋风语气诚恳,“你忘了我说的,为官也是为了钱。”
  
  “少爷既不做官,那还是想点儿别的路子吧。”
  
  “无路可想,现在身上连一贯钱都没有。”杨骋风黯淡地说,“唉,我这一辈子,还没有这么惨过。”
  
我不吱声,此人非友人,我不害他,但也不必倾心相助。
  
  “现在有几百两银子我就能让杨家再起来。司杏,我早知你点子多,帮我想想!我求你,帮我想想!”
  
  我心里一惊,果然事不由人,杨骋风求人!但我还是不说话,他不是什么赤诚君子,帮不得。
  
  杨骋风又说:“司杏,我知道你怨我,可你想想,我也没对你怎么样。现在我都这样了,你就那么狠心,不帮我一把?”
  
  “司杏,你……你不看着我,也不看着听荷的面子吗?”杨骋风的口气有些凄凉,“小孩儿才三岁,也跟着我们。大人能活,小孩子怎么办?那可是听荷留下来的血脉!”
  
  我一颤,想起那年听荷临死前说的“给我留个骨血也好,不枉在世上走一遭”。心里顿时不是滋味。听荷……我犹豫着,依旧没说话,心里逐渐升起一个疑团——陷害杨家的,究竟是谁?
  
  杨骋风继续说:“司杏,我知道你会想出办法的,你就帮帮我,就当帮帮听荷……当初你求我,我可待听荷不薄。现在她虽没了,你就没情分了?”
  
  我想了又想,紧盯着他问:“你告诉我,陷害你家的究竟是谁?”
第五十二章 何以解忧(二)



  杨骋风的脸色倏地一变,眼神有点儿凶狠地看着我,嘴上却说:“本朝分左右宰相,左宰相李璞光与右宰相王安甫本就明争暗斗,朝上势力非此即彼,我们,也不过充当了杀一儆百的猴子。人一走,茶就凉,更何况是被罢了的官。眼下别说无人敢明着帮我们,暗中瞧乐子的更不知有多少。哼,真是世态炎凉!”
  
  我沉吟着,心里在盘算杨骋风的话的真实性,半天才慢慢说道:“杨少爷这样说,我也没办法。杨老爷在朝中为官多年尚且不能自避,我一个……”
  
  杨骋风打断我的话,“我不求为官,只要杨家再起。”
  
  我吃惊地看着他,他却仰起头,“这几日我也想明白了,做官的,人们对你百般恭维,哪个人是为你?说白了还不是为了你那身衣裳!官即为商,商即是官。若有钱何必为官,还受拘束,与人争来斗去、担惊受怕,费尽心力,到头来还不是上面一句话便全没了!似我家今天这般败了,我剩下什么?尽心尽力挖来的还不都是别人的!若能再起,我便从商。我手里的银子便是骨头,让人们乖乖地跟我走,替我去赚钱!”
  
  原来是这样的原因不想做官,果真是杨骋风!我就知道他也不会说出什么误国误民的话来。我又不言语了,却听他说:“知你不爱听。且不说自古官商一家,多少不堪之事也不是我杨家一家做的。就说商人,哪个不是算计人家钱财?无奸不商,你怎么不恨他们?无非我是真小人,他们道貌岸然罢了,就比如……”他突然停住了。
  
  杨骋风的理论有时让人无话可说,若生在现代,估计会有人说他愤青吧。我正想着,他激扬的口气低沉下来,“也罢了。其实,我原也想你不会帮我……不嘲讽我已经很好了,毕竟,现在不同以往……”他冷笑了一下,“我也有今天,你也可以笑话我了吧!”
  
  我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他说:“算了,不帮算了。也对,是我我也不帮,帮了也没什么好处。可谁也别以为我杨家倒了,真的就起不来了!”
  
  我没想到他说出这种话来,看着他迈步要走,背影在正午的阳光中非常落寞颓丧,也有点儿不忍。杨骋风何等自傲的人,今日能说出求我的话,也确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吧。罢了,听荷坟上的草儿青了又黄的也有几年了,她也叫过我姐姐的,死前还想到了我,是我送走她的,为了听荷吧!
  
  “不知杨少爷家还有茔地否?”我声音不大,但足够他听得见。
杨骋风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我,眼睛里突然闪光。
  
  照杨骋风说的,杨家虽家产被没收,父子却只是被罢官,估计不至于连茔地都收走。况且杨家原来就有三处房产,茔地的选址、规模想必不同一般。把余地盘出,虽名声不好听,总比身无分文强。杨骋风最大的特点便是骨子里不信礼仪规矩,这事儿君闻书倒不一定做得出,但我相信杨骋风能豁出去。是我,我也是要豁出去的。
  果然,杨骋风笑了,点点头,看了我半晌,忽然说出一句话:“等我来找你。”便快步走了。
  
  我一个人在后院里转着,杨家败了,于我没什么影响。不过对于我出府,不是少了一个麻烦吗。我蹲在芍药丛下,拿根木棍儿算计了半天。
  
  引兰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他既然说出来了,就是想让你在君家好好过。你再去找他,不折腾自己吗!”唉,荸荠呀荸荠,等等我,我总比原来更有希望出去了。若此时能再出逃一回就好了,杨骋风不会再来抓我。君家呢,君闻书会吗?似乎有点儿对不起他。明人不做暗事,人家正正经经对我,也不能为了自己就不择手段地伤害人家,还是把话说开了好。要不,光明正大地摊牌,别再费心思了。唉,君闻书也挺可怜的,我这样是不是太伤人了?但是摊牌又能怎样,他会放我吗?他的夫人什么时候进门?如果当时我不进府,就没这些事了。忽然想起君闻书好像也说过这句话,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杨家败了,真的与君家无关吗?可我想不出什么关联,君家也没人在朝,应该不是了,不然杨骋风的嘴岂是能饶人的?
  
  我想来想去不得要领,觉得耽搁得太久,便赶紧绕回到前院,君闻书已经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君闻书一脸的不悦。
  
  “少爷,奴婢去后院看看花枝有无该修剪的。”
  
  “以后让别人去做,你就待在这儿,没事别乱跑。”我点头应了,心里却想,这后院我哪天不去几次,怎么叫乱跑!
  
  君闻书朝旁边指了指,“你喜欢花,这是买来的萱草,明天找花匠种下。”萱草也叫忘忧草,我走过去翻了翻,“隔夜不如赶着今儿奴婢便种下吧。”
  
“那我和你一起。”
  
  “不劳少爷,我……”君闻书瞥了我一眼,我赶紧住嘴。
  
  我选了墙根底下的一处阴凉地儿,拿来锄头欲凿,君闻书伸手夺了过去,我不敢和他争,便去拎水。
  
  “少爷,你这沟凿得浅了点儿。”我不得不说。
  
  “唔,要多深?”
  
  我比画了一下,“总得四指吧。”
  
  “四指。”他并拢手指看了看,又放在土里量了量,“宽窄呢?”
  
  “宽窄随意吧。”其实我也不懂,只是觉得萱草是单子叶植物,好像前世生物课上学过,种植单子叶植物的土要比双子叶植物的浅,但太浅便会导致根部□在外面。我拿起一根看了看,觉得萱草的须子还挺长。
  
  挖出来的新土没在君闻书的靴子上,我走过去,“少爷,我来吧。”
  
  “不用,种花儿嘛,又不是别的。这忘忧草吧,亲自种的总觉得管用些。”我夹起萱草在沟里摆下,又浇上水、掩上土。
  
“好了。”君闻书满头大汗,我掏出帕子递给他,他接了一边擦一边看着,自言自语地说,“忘忧草,含笑花……含笑有了,忘忧有了,希望一切都好了吧。”
  
  “少爷?”
  
  “唔,没事。”君闻书掩饰地低垂眼帘,“进屋去吧。”
  
  我跟在他身后,端上茶,待他坐定,才小心地说:“少爷,我那朋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音讯了,我……”君闻书眉头一皱,“司杏,你怎么就……不行,为了你好。”
  
  “少爷!”
  
  “不行!”君闻书走进里屋,我气得出了门。
  
  真是的,结了婚还可以离,这算什么?我就是只被关在笼子里却还有翅膀的鸟儿!
  
  我气呼呼的,脑中突然一现,对呀,为什么不给引兰造个假婚约,就说是小时候不知道,现在才寻来的!宋朝对婚约可是官家出面护着的!冒点儿险吧,送出一个是一个。可总得有人拿着婚约来呀,脸熟的不行,太老实的不行,谁呢?要不,先和他俩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
  
  我暗自拿定了主意,准备找机会和引兰说。但在五月的艳阳天里,君府却出了丧事。
  
第五十三章 君家之丧(一)



  早上,我正侍候君闻书洗漱,侍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少爷,少爷。”他扑通一跪,“少爷,老爷他……”
  
  君闻书一惊,手上的盆掉了,水泼了一地,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侍槐,从牙缝里挤出来说:“说,老爷怎么了?”
  
  侍槐不停地磕头,“老爷他……殡天了。”
  
  君闻书握紧了拳头,默默地擦了脸,一言不发地走了。侍槐从地上爬起来,也匆忙跟上去,只剩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君如海死了?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死了!是急病、意外事故,还是遭人暗害?突然觉得屋子里有点儿阴冷,我赶紧把窗帘拉开,收拾了屋子便跑到书库坐下。
  
  栽桐在外面伸头探脑,小声叫道:“杏姐姐,杏姐姐……”
  
  “什么事栽桐?”
  
  “没事,我担心杏姐姐害怕。”
  
我轻轻地笑了笑,“你想得真周到,上回听荷不也死了吗,怕什么!”
  
  栽桐摇摇头,“那可不一样,听荷是病没的,可是老爷……”他有些胆怯地打住了。
  
  我纳闷地问:“老爷怎么了?”
  
  栽桐看了看四周,小声说:“杏姐姐,老爷是自杀的。”
  
  “自杀!”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会?“栽桐,你哪里听来的,莫不是胡说?”
  
  栽桐又四处看了看,“我刚从前面回来,那儿都闹翻了,大家传言老爷是自杀的,在内厨房旁的树林里吊死的,今天早上才发现,舌头老长,眼珠子都凸出来了。”栽桐说完脸色有点儿苍白。
  
  “那有人知道是为什么吗?”
  
  栽桐摇头,“夫人正在哭呢,也不知少爷怎么样了。”君闻书,是啊,不知他怎么样了,我心里也有些惦记。
  想了想,我说:“栽桐,你能不能去临松轩瞧瞧,见着少爷,问他一声要我们做什么不?”
  
  栽桐应了就往东去了,我一个人倚着门沉思起来。
这个奇怪的君家,到底有什么事?姐弟间全无情谊,君闻书宁可找我和林先生都不愿找他父亲,而君如海,如今竟死了!君家到底有什么事逼得当家人自杀?小半天的工夫,栽桐小跑着回来了。
  
  “姐姐,”栽桐气喘吁吁的,“我见着少爷了。少爷看着还沉静,只是脸色不大好,就是夫人哭得很惨,听说昏过去好几次。他说,他说……”栽桐缓了口气,“少爷说让咱们守好园子,别出去乱跑。少爷还特地让我告诉你,哪里也别去,别出园子,也别去后院,就在正房待着。少爷这几天要守灵,说你如果害怕,就睡在里间,要我睡外间。”栽桐一口气说了下来。
  
  我心里一动,都这个时候了,还想得如此细。
  
  “少爷说他要什么了吗?”
  
  栽桐摇摇头,“少爷说他什么也不用,你好好的,他就省心了。”
  
  我点点头,带着栽桐把一切见红的东西都拆下来,然后准备扫院子。我模糊地想起来,家里死了人,灵柩没出去是不能扫院子的。我让栽桐去前院拿白绫、白花、白麻布来,自己又回到君闻书的卧房收拾着。收拾好后,栽桐把东西也拿来了。我们套上麻布孝衣,系上孝带,我往四处看看,阳光很耀眼,但总觉得有些阴森。我真觉得君闻书说的守好园子有必要,于是我把不用的房门全锁上了,自己在书库坐着,让栽桐去厢房守着。
  
  一连三天,君闻书没回来。也对,他是独子,他不守谁守?只是这么个守法儿谁熬得住!况且天也热得很,尸首总放在家里怎么行,别引发什么瘟病,君闻书挨得那么近,可别沾上才好。
  
  第四天晚上,君闻书终于回来了,一身麻衣,两眼红肿,一脸的疲惫,还隐隐有些黑气,看着让人心疼。。
  
  “少爷。”我赶忙迎上去。
  
  君闻书抓住我的手,“你没事吧?”
我一摇头,“少爷没事吧?”
  
  君闻书好像放心了点儿,“你没事就好,我我担心……”他不说话了。
  
  “少爷快过去歇着,这好几天了,可是受不住。”
  
  君闻书歪在榻上,我端了茶过去,放在他手边的小柜上,轻轻地问,“少爷要不要奴婢给您捶捶?”
  
  君闻书摇摇头,“司杏,我爹死了……”
  
  “奴婢知道,少爷节哀。” 我低声说。
  
  君闻书摇头,“没什么哀的,早就知道会这样。不知,他会不会怨我。唉,他死了,我也要活过来了。”
  
  我一惊,“少爷所说……”
  
  君闻书不说话了,倚在榻上,似有睡意。我站了一会儿,拿薄被给他盖上。“别走,坐在这儿,一个人,真不好受。”
  
  我搬了张圆凳挨着他坐下,望着他,想拍拍他的肩,终只是说,“少爷,别多想,这事儿发了就是发了,不由得我们。”。
  
“司杏,我常常觉得人活着真累。”君闻书还是闭着眼。
  
  “少爷莫这么想,是不是这几天心力交瘁累着了?晚饭吃了没?再给您叫点什么?这时候,可是不敢有闪失。”
  
  君闻书摇摇头,睁眼看看我,又闭上了,“你也穿孝衣了。也是,你也是君家的人,你和我又一样了。”我没说什么,这时候就不要和他争了吧。
  
  半天,君闻书慢慢张开嘴,声音又苦又涩,“现在,君家……我当家了。”
  
  我低下头不说话,难道要我说恭喜少爷?
  
  “唉……”君闻书的叹息声像从地缝里传出来的,让我的心为之一颤。
  
  “少爷……”我不知怎么安慰他。前世我一位交情很好的异性朋友失恋了,我每天一言不发地陪他坐在足球场,我们是极好的朋友,无论我遇到什么苦难,他都不遗余力地帮助我、支持我。君闻书其实也可以做我的朋友,只是他是少爷,我是奴婢,身份阻碍了我们,我得守规矩。
  
  “我和我爹虽然不亲,但他也是我爹,现在没了,我……”泪从君闻书闭着的眼睛流在惨白的脸上,我的眼睛也酸了起来。
  
  “少爷,生死离别,我佛说,这是轮回,少爷只当老爷去另一个轮回吧。”
  
  君闻书并不睁眼,嘴里念叨了几遍“轮回”两个字,然后说:“这人世也真奇怪,一个轮回要认识一个轮回的人,一个轮回里全不记得上一轮回的事,难道,这人,真的只是那演戏的木偶?”
  
我的心里也不好受起来,我是走了一个轮回的人,第二个轮回里,我仍旧不知道,人活在世上,是为了什么,仿佛只是为了经过,像谁说的,我们攥着拳头来了,却坦着手走了,苦多乐少,终不能遂心。于是,我只好说:“少爷忘了?庄子说‘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君闻书睁眼看看我,拉起我的手握着,复又闭上眼,我下意识的一动,却也没再动,他手中的温度传过来。“司杏,若是有下一辈子,希望我不是君闻书,希望我能认出你,多冷,我们都不怕。”
  
  我的泪出来了。多冷,我们都不怕。人自已渺小,又限在各种身份里,更加的渺小不随性,有时只是自己给自己设套子。
  
  我无言的拍了拍他的手背,无话。
  
  过了一会儿我才说:“少爷上床歇会儿吧,这档子大事离了还早呢。”君闻书站起身,我侍候他洗漱,给他脱了鞋放下帐子,看看时辰还早,便在外间坐下,拿了本李义山的诗就着灯看。
  
  外面二更梆子响了很久,雨密密地落到地上,这天夜里格外的寂静。我听见里间君闻书翻了个身,以为他要醒了,站起来再一听,又安静了,我便又坐了下来。
  
  君如海为什么会突然自杀?听意思,君闻书早料到了,挺奇怪的。可怜君闻书,还不到二十岁,就要面对君家这一大家子的事,真是难为他。我想帮帮他,可不知自己怎么能帮他,总觉得特别无力,他似乎也在瞒我,不想让我知道,唉,其实君闻书也是再孤独不过的人。想想白天他和我说的“多冷,我们都不怕”,心里还是酸酸的,人世冷,我们又各在各的套子里,我走来走去,寻了两世了,还是没寻着,还是觉得,冷。“多冷,我们都不怕”,真让人感触。
  
第五十三章 君家之丧(二)



  我正想着,里间一阵翻滚,就听君闻书在大喊:“爹——爹——不是我,不是我……”我拿了灯走进去,轻轻摇着他,“少爷……少爷……”君闻书睁开眼,似十分害怕地往后躲了躲,眼神呆滞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舒了口气。我见他满头的汗,拿了帕子给他擦了擦。
  
  “少爷做噩梦了?”我轻声问道。
  
  君闻书的眼神有些茫然,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朝四处看了看,然后问:“几更了?”
  
  “快三更了。”
  
  “你还没睡?”
  
  我摇摇头,“睡不着,闲着看看义山的诗。”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你说,是什么意思?”君闻书倚着枕头,上半身略微高了些。
  
  “说不好,义山的诗不比其他,意思晦涩,各人有各人的理解。”
  
  君闻书点点头,“确是难懂,就像人活着,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理解。”
我也点头,室内安静下来,就听外面的雨密密地落在地上,屋顶上汇集的雨水淅淅沥沥地往下掉。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君闻书喃喃地吟了首老杜的诗,忽然说,“雨是好东西,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嗯,”我点点头,“还有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君闻书轻轻地笑了,“你真是司杏。”顿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想,我也没有错。我爹,不会怪我的。”
  
  我询问地瞥了他一眼,君闻书却摇摇头,“也许一切都过去了,过去就过去吧,你还是不要知道了。往后的难事,没有见不了人的,你可要帮我。”
  
  我糊里糊涂的,不知他说的什么,只好点点头:“现在说了是空话,但只要奴婢能尽上力,少爷到时就看着好了”。
  
  “我信你。司杏,不要紧,世上的人有悲有惨,我觉得惨比悲好。惨是身上的,悲是心上的。世上的事也有困有难,我觉得难比困好,知难解难,只要有勇气。但困……”他顿了顿,黯淡地说,“就是困住了,不出大价,是出不来的。”
  
  我越发不懂了,他却说:“不早了,你也睡吧,明儿还有事要忙。”我拿灯走到外间,收拾好后躺下,却明明听见里面一直都有翻转之声。
  
  君如海一直到七天后才下葬。出殡那天,所有下人都去临松轩跪送,一直跪到送葬的人回来才准起来。我的膝盖都直不起来了,幸好栽桐偷偷过来扶了我一把。
  
  君夫人苍老了很多,用“枯槁”这词儿来形容她一点儿都不为过。几天不见,她的头发枯白,脸色苍白,穿着白孝衣站在院中间,让人觉得阳光很刺眼。虽然她以前打过我,现在我却很同情她。人生有三大不幸,其中之一便是中年丧偶。我突然想起君闻彩出嫁和引兰偷偷告诉我的一些话,君夫人也着实可怜,虽是一家之母,却连自己女儿的婚事都保不住,做母亲的心可想而知。现如今老伴儿也没有了,往后的日子该如何凄苦——只剩下君闻书了。人生三不幸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当时还没想到。
  
府里更静了,死静。君闻书送完灵柩回来就病倒了,发烧、头晕、还腹泻,郎中来了几次都不见好,人看着越来越憔悴,我日夜陪在床边,端茶喂饭,唯恐有什么疏漏。听说君夫人更是倒在床上起不来,一时府里有些乱。侍槐有点儿熬不住,每天过来悄悄说些下人间流传的话,开始只是些神神鬼鬼的,后来慢慢地变成了君家要倒的传言,侍槐甚至亲眼见到有人往外偷东西。
  
  我知道这时候人心最容易乱,平日受压制的小人容易趁火打劫。看看君闻书的样子,觉得实在到了非说不可的程度。我问了侍槐,夫人那里到底怎么样?侍槐说:“我偷偷听引兰说其实无大碍,就是每天不起来,只躺着流泪。”
  
  我再看看君闻书,意识是清醒的,只是非常虚弱,但眼前也得强撑着了,毕竟他是君家的正主,我即便想出头管管,谁服我?我瞅着君闻书喝了药,便走过去问:“少爷,要不要我扶你出去晒晒太阳?”
  
  君闻书脸色苍白,摇了摇头。
  
  “少爷还是出去吧,见见太阳也好。我扶你出去,我们找个阴凉地儿。”六月了,太阳有些毒。君闻书想了想,点点头。
  
  我在茉莉花丛下铺了张榻,扶他坐下了,给他盖上小被。茉莉花香不断飘来,有小蜜蜂来回嗡嗡地跳着舞,在花丛中飞飞停停的,风吹过,花儿微微颤着,看着也让人舒心。
  
  “出来是好。”君闻书抿着嘴盯着那些穿来穿去的小蜜蜂,脸色舒展了一些。我递了菱角红枣羹过去,他接了慢慢地喝了。我把空碗搁在旁边,看了看他的脸色,才轻声问:“少爷可好些了?”
  
  君闻书摇摇头,声音微弱,“还是那样儿,就不见好。”他瘦了许多,显得颧骨高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说:“少爷不见见几边管事的?”
  
  君闻书扭头看着我,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少爷养几天倒没什么,那边夫人也累着,眼瞅着府里有些事下人们也不敢做主,少爷不管管?”
  
君闻书转过头看茉莉,赌气般地说:“一会儿也不让歇么,我是不是被上了套了?”
  
  我赶紧赔笑,“少爷言重了,司杏只是说……”
  
  君闻书抬了抬手,“我知道,压不住的东西都起来了。”
  
  我闭上嘴,他既知道,我就点到即止。坐了一会儿,君闻书自言自语道:“好些日子没见我娘,也该去问个安了。”他转头看看我,一会儿又说,“罢了,这时候你就别去了,我带了侍槐去。”
  
  君闻书十八岁了,即便在现代也是正儿八经的成年人了,更何况是在古代。他,真是成年了。
  
  傍晚,我背着人悄悄地拿了些纸钱、纸锭在僻静处焚了,又泼了些热汤水,自己暗自祷告了几句。古规不敢说有没有用,总是该尊敬的。君如海也许真的阴魂不散,那就送送吧。活人要活,要好好活,无论是不是君闻书对不起他,君家都是他的家业,君闻书也是他的儿子。君家好,君闻书好,也算他在这世间的延续了。送送他吧,别围着君府转,活人还是要好好活的。
  
第五十四章 兰桑(一)



  君如海的死给君家抹上了浓重的白色,人人都似无知觉地过着日子,一直到秋天才随着君闻书的好转,和君夫人重新主内而有所缓减。我虽只是君府的一个丫鬟,一向与君府感情淡薄,但那个夏天也觉得日头分外刺眼、分外惨淡。
  
  对我来说,君府的生活一切如常,本来就静,因为服丧,便更静了。我的生活中有一个重大而无法弥补的缺憾,就是荸荠。荸荠自此全无音讯,每每想起他,我就心痛。有时抱膝想我们过去的点点滴滴,渐渐地,连我收信写信的细节都想起来了,越来越清晰,竟似刚刚发生过。他那张瘦瘦的脸、温和的笑容一直在我眼前晃动。最后,我总是以一声长叹收场。我在君府的日子,真的没有尽头了吗?君闻书啊君闻书,你何苦把我困在这里,我也要有我的生活啊。。
  
  林先生不断来府,君闻书虽戴孝,却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他以往的书生气,或许生活正在把一位读书人变成商人。我自在心里想着,并没有说出来。其实君闻书真是块难得的学者料子,可惜啊,造化多么作弄人,如果不是接管君家,也许他会在学术史上有所作为。人啊,真是太渺小了。
  
  一叶知秋,南方的秋天就是这样奇怪,明明已经落叶,枝头仍是青翠欲滴。
  
  杨骋风再也没有露面,也不知他家摆脱困难没有。听荷的儿子怎么样了?杨家落难,小孩儿会不会过得太艰苦。想想君闻弦和眠芍也叹气,争来抢去的,杨家却败了。她们尚不如安安分分地去了明州,商人家即便败,也不会这样快,总会做些提前准备。官场潮起潮落,全都是一瞬间的事。
  
  出乎我的意料,君闻书关了好几家布店,只留下四家。君闻书打发了柿子桥头店的账房王叔,我吃了一惊,他却轻松地说:“不要紧,能关就能开,做大了反倒不好。”我对他家的生意本就了解不多,也不掺和了,只是暗自想,君闻书这是要收权了!
  
  君闻书出门的次数渐渐增多,但还是不让我单独出门,非得和他一起。往后的日子,我偶尔也跟他去其余的几家店盘货、查账。他有了打点柿子桥头布店的经验,经营其他几家店也不觉得困难。对于做生意,君闻书的办法是在精不在广,只做布,其他的不做。而君家的店里从一般布料到顶级绫罗,货都很齐全,理得也很清楚。也有外地的来批发布,走货数量令我咂舌,饶是只有四家店,码洋数颇为可观。我向来是个知足的人,寻思着也够了,看得出来君闻书的想法和我一样。
  
  雪又下起来,君家的丧事掩盖了这年的一切。雪一下,年就近了,我便又要长一岁,十八了。这天,我正凝神看风扬起厢房屋顶上的雪花,听锄桑轻轻地唤我:“司杏,司杏。”我抬头,他说,“引兰说有事和你商量,现在得空吗?”
  
君闻书和林先生出去了,我站起来,“她人呢?”
  
  “我去叫,你先到厢房等着。”锄桑说着便小跑出去了。
  
  因为君如海的死,大家都避讳着,我们几个已经很久没有来往了。这次引兰来得正好,商量商量她出去的事。一会儿的工夫,就见锄桑先在园门口露出个头,我冲他招招手,锄桑往里走,引兰便跟了进来。
  
  “姐姐。”引兰看见我很高兴,因为君如海的丧事,我们都穿得很素淡,却遮不住引兰越来越婀娜的身材。闲聊了几句,引兰打发锄桑去外面守着,自己拉了我坐下,“姐姐,我是偷跑出来的,夫人比以前管得更紧,我就直接说了,姐姐莫笑我。我明年便十八了,姐姐也是,听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想明年打发我们出去。少爷十九了,身上有热孝,这一年半载的谁也娶不了。培菊也十九了,我听她在夫人跟前哭,说是舍不得夫人。切,她就是舍不得少爷!我急急忙忙来,就是想问问姐姐有什么办法?”
  
  老问题了,真是想了好几年的老问题了。我突然想起君闻书说的,人生有困有难,遇难不怕,就怕遇困,我现在就是被困住了,但于引兰来说,还只是难。有难克难,比我强。
  
  我插上门,返身坐下,“引兰,你别管我,就先打算你。我原来想了一招,因老爷事发突然没说,你听听行不行。”
  
  引兰瞪大眼睛看着我,我接着说:“我听说按官家的规矩,立了婚约,没有正经理由便破不了。”引兰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皱起眉头,“可我没有婚约啊,这眼前和谁立婚约去?”
  
  “那就造一个!”
  
  引兰吓了一跳,“姐姐说弄个假的?”
  
  我点点头,“就弄个假的,横竖你家也没人了,就说是小时候立下的,你根本不知道,如今男家拿着约书找来了——只是这男家没着落,得再想想找个妥当人。”
  
引兰低了头似有些胆怯,“姐姐,这能行吗?”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只要找得到妥当的人。”
  
  “会不会……吃官司?”引兰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不会,我研究过。”历朝历代,伪造国家公文是罪,伪造民间契约的一般算诈骗,倒很少定罪的,“似这等事儿真露出去,顶多挨个笑话。反正死无对证,只要你找的那个人守口如瓶,谁知道是假的!”
  
  “夫人能同意吗?”
  
  “她打发给谁不是打发。有了婚约在,她能放着不管?她也怕让人说呢。”
  
  “那夫人会不会追究婚约的真假?”
  
  “你就是做贼心虚!”我推了她一下,“真假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反正要打发你,何苦非去追究?你又不是她家的媳妇儿……”后面这一句,我知说错了话,便住了口,脸上有点儿不自在。
  
  好在引兰没发觉,只在想她的事,半天,她乞求地看着我,“要不,让锄桑进来商量商量?”
  
  我拉开门,喊了锄桑,自己挪到门口坐着,听里面引兰和锄桑小声说了,他倒很坚决,“我看司杏这法子行。都到现在了,不死便活,难不成你真愿意被打发给不认识的人?老爷没了,夫人也不似以前那么精神,多少事她都管不过来,这点儿事她不会问的,倒是哪里去找妥当的人?”
  
锄桑的话似乎给了引兰勇气,她不再问行不行,也开始思量谁能胜任这“伪夫君”的角色。我看着一时也没有结果,唯恐待的时间太长撞见君闻书,就让他们回去想一想。我特地嘱咐引兰,让她有什么事就让锄桑捎话,毕竟她直接过来不方便。
  
  引兰回去了,我倚门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能走一个是一个,我一定要帮引兰逃出君府。
  
  送走引兰,我心里也空落落的,我怎么办?真这么被困在君府?原来打算和君闻书说说的,正赶上他亡父,府里又乱,于是就没说。可总这么着也不行,明年可怎么办呢?外面风吹起了雪花,一阵凄迷。檐下的冰凌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新年到了。去年就没弄什么,今年因为丧事就更冷清了。雪白的世界,惨白的灯笼,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君闻书年三十晚上便过去临松轩主持祭祀,我们这些下人就守着琅声苑洒洒水、放放紫苏什么的。因为老爷没了,谁也不敢再提起玩儿,一个个表情呆滞地做该做的事。唯一的新闻是听说祭奠时夫人又哭昏过去,我们长吁短叹了一阵儿,便各自散了。
  
  春华已落,夏天渐渐到来。我正忙着给君闻书翻找夏天的衣裳,他进来了,“收拾衣裳?”
  
  “嗯,春天的都穿不着了,该把夏天的放在箱笼里。”
  
  “我帮你。”
  
  “可是不敢,少爷旁边坐着,奴婢一个人就好了。”
  
  “我帮你吧,瞧你热得这汗啊。”他不由分说掏了帕子给我擦汗,又接过我手上的衣裳。
  
  “少爷,真不用,我自己来。”他不理,只把衣裳都往外搬,我便站在箱笼旁往里放。
  
“司杏,要不拾掇拾掇房子?我也快满一年孝了。”
  
  “少爷看着吧。”
  
  “这不和你商量么。”
  
  “也好。少爷若嫌屋里闷,摆几盆花就好。”
  
  “对了,司杏,我看你喜欢盆栽却不喜欢插花,这是为何?”他一面递衣服一面说。
  
  “哦,盆栽自栽上之日就一天比一天活,插花是自插上之日就一天比一天死。”我简单明了地回答。
  
  “哈哈……”君闻书乐了,“本朝女子时兴在发鬓戴鲜花,让你这么一说,岂不是都得自找死物往头上戴了?”
  
  “那是各人喜好,我就从来不戴。”
  
  “你?连髻挽得都勉强,还戴花!”君闻书取笑我,忽然看了一眼我的头发,“我买的簪子还在用着,天天就戴这一个,该换新的了,哪天我们叫卖这个的来家瞅瞅?”
  
  “少爷可千万别!”我赶紧说,“荆钗嘛,荆就是钗,我这个银的已经比荆的好多了。”君闻书又是一阵大笑,正准备再说什么,外头侍槐小声叫着:“少爷,少爷。”君闻书一脸的不悦,不耐烦地说:“什么事?”
  侍槐支支吾吾的,然后说:“少爷,夫人打发人来传话,让少爷过去商议二小姐的事。”
  
“二小姐什么事?”君闻书语气里有些恼怒。
  
  “这个……”听声音侍槐是在犹豫,还是说了,“二小姐回来了。”
  
  君闻书正在拿衣服的手停住了,他迅速看了我一眼,脸上有种惊讶、恐惧的表情,然后慢慢地把衣服放下,走了出去。之后就听见脚步远去,两个人走了。
  
  君闻弦回来了?一个人回来的?否则应该说“二姑少爷和二小姐回来了”,怎么只说“二小姐回来了”?这里头又有什么内情?回想君闻书刚才的表情,惊讶是自然的,但恐惧呢?我边寻思着边收拾了衣服。
  
  君闻书去的时间比我想象的长,午饭也没回来吃。申时光景,才见他步履沉重地跨进了书房。我疑惑地看了一眼侍槐,他冲我摆摆手,我便只端茶不言语。
  
  一连几天,君闻书的脸色都很阴沉。侍槐悄悄地告诉我,二小姐只身回来了,一个人都没带,什么原因不知道。锄桑也很快从引兰那里得来了消息,似乎是眠芍把二小姐送到了君家门口,然后转身自去了。下人们正在议论纷纷,消息越来越复杂。
  
  先是有人证实,送君闻弦回来的确实是眠芍,但她不肯进门,跳上车走了。据说君闻弦进门时脸色很不好,穿戴也有些狼狈,全无出嫁那天的风光。后来有补充消息说,君闻弦确实一个人也没带,而且还准备长住下来,证据是夫人正在张罗着收新丫鬟,眼前已把培菊打发了过去。继而有猜测性消息认为,君闻弦可能是让杨家给休了,否则杨家不会不派人送她。
  
  君闻弦让杨家给休了?想起杨骋风说“若惹恼了我,我先把他二姐送回来”,是这个原因吗?不像啊,要送早该送了,这时候送来是什么意思?难道和君家要钱没要着?那杨骋风也太不济了,这也算男人吗!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杨家败了这么大的事在君府里就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按说早该传得风言风语的,可君家像古井一般沉寂,无人提起,好像无人知道的样子。难道君闻书也不知道?君闻弦真是被休了?眠芍送她回来,那眠芍自己呢,难道被扶正了?都这时候了,杨骋风还有心思玩儿这些。或者是他杨家好了,好到连君家这门亲都不要了?这么快吗,这才多少日子啊,杨骋风有如此大的能耐?!由眠芍送君闻弦回来,无论如何太狠了!
  

第五十四章 兰桑(二)



  君家的主子和其他时候一样,不言不语。大家只知道新丫鬟很快到位,培菊仍在那边,新添的丫鬟叫映茉。夫人房里也新补了一个丫鬟,叫待蕉。君闻弦仍住澧歌苑,却不似以前单独开伙,也跟着内厨房一起吃饭。通过小道消息对新丫鬟的形容,我大致也知道当年我进来时别人是如何形容我的——真是我在看风景时,别人也把我当风景看。
  
  随着秋风渐渐起了,君闻弦回娘家的新闻价值也在逐渐降低。除了被杨家休了的解释外,没有任何一个更权威的说法,也没有官方消息对君闻弦目前的身份和长远的将来做个说明。大家仍称她为二小姐,仿佛她就没有出嫁过。下人议论起来都很同情她,毕竟是“被夫家抛弃了”的人。听说她还和以前一样,每天待在澧歌苑里,并不出去,也不知她在干什么。每每说及此事,我们便一片叹息声。
  
  我也叹气。当时一起嫁出去的三个人,她回来了,眠芍走了,只有听荷,一缕幽魂留在了临安城原来的杨府内。听荷说人死后爱往生前住的地方去,而她死了也不愿回君家,那已经被易了主的杨家,她还愿意徜徉其间吗?唉,听荷,不知我出的那个主意有没有救了杨家,有没有救了你儿子。
  
  君闻书对君闻弦的事三缄其口,从来没和我谈过,连说漏嘴的情况都未曾发生过。我有时不禁想,难道这事比君如海的死还严重?君如海的死,君闻书可是和我说了一些呢。
  
  日子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这段时间没有任何特别的事发生,每天就是吃饭、服侍君闻书、扮作耕竹跟君闻书去店里、操持琅声苑的杂事、操心引兰和锄桑、教教栽桐识字,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习惯琅声苑的生活了,也越来越像琅声苑的女主人了。
  
  教栽桐识字是偶然的事。那天出去买书,栽桐说他原来念过蒙学,只是识的字不多,看东西也看不大懂,言谈之中对读书大有兴趣。我这人就有个毛病,一听说谁爱读书,心里就先热上三分,况且栽桐一向懂事,我便怂恿他买了他喜欢的书,叫他不认识的字就来问我。栽桐悟性很高,学得快,我教得也不费力。
  
  相比之下,引兰和锄桑的事可进行得不是很顺利。他们都接受了我说的假婚约的计划,却始终想不到谁是合适的婚约人。一天我和栽桐闲聊,才得知他有个堂哥,去年来的扬州,给一家饭馆当跑堂的。听栽桐的描述,他堂哥和我年纪相仿,人品还不错,我动了心思——或者,他就是那个药引子?寻了个机会,我和锄桑说了,他跳了起来。
  
“不妥吧,一个府里的,万一传出去不是闹着玩儿的!”
  
  “要似栽桐那种心性倒不怕,总得托个人,咱都无人,你还能托谁?”
  
  “不行,传出去就全完了。”
  
  “你怕栽桐嘴不牢靠?”
  
  锄桑低头不言语了,寻思了一会儿,我说:“先不管别的,你先找机会去瞧瞧那人,若行的话,我们再计议。”
  
  “你不去吗?”锄桑有些胆怯。
  
  我想了想,引兰出不去,光锄桑一人是不行的。我向栽桐要来他堂哥的地址,向君闻书借口带锄桑和栽桐上街买东西,寻到了栽桐的堂哥。瞧了瞧,还是个伶俐人,我就让锄桑回去问问引兰的意见。几天后,锄桑说引兰同意,因为实在也是无计可施了。眼看着她明年便十九了,等不下去了。
  
  这天,栽桐又捧了书来找我,借着教字的机会,我问:“栽桐,我是你姐姐不?”
  
  “姐姐怎么问这话?”栽桐略有些吃惊。
  
  “栽桐,上次和我去杨府,多亏了你。我知道你有主意,长话短说,姐姐要求你件事,你可以不答应,但千万别给姐姐说出去。”
  
  栽桐郑重地点点头,“姐姐你说。”
“栽桐,你知道我们这些人都是凭府里打发的,尤其像我们做丫鬟的,更不自由,你是知道这苦处吧?”
  栽桐点头。
  
  “那好,栽桐,现在姐姐有一个姐妹——咱府里的,你别问是谁——不想被府里随便打发了,姐姐想了个主意,要你帮忙。”我看他认真地听着,并不插话,心想栽桐真是个有主意的,其实他怎会猜不出来是谁!我接着说:“你那堂哥我见过了,”他有些惊讶,却也没说什么,“我想让你和你堂哥说说,做个假婚约来府里把人弄出去,你,愿意帮这个忙吗?”
  
  栽桐明显吓了一跳,“姐姐,这可是造假!”
  
  我点点头,“不要紧,吃不了官司。只要你我不说,你堂哥不说,想出府的那个人自不会说。我们也不会让你堂哥白帮忙,几个人在府里攒的工钱他看着拿。栽桐,府里的情形你是知道的,你就想着我,若那人是我,你真忍心看着我被府里打发出去吗?虽说是可以赎身的,但府里好像还没听说谁真被赎出去过,都是打发出去了。”
  
  栽桐点点头,“姐姐,我懂。钱倒是其次,我就怕不妥。”栽桐毕竟还小,“这可是造假的事。”我便又给他讲了一遍最坏的情形,他略微放心了,“好吧,姐姐,你说得对,都是府里的下人,我们不互相帮忙谁帮我们?姐姐一向懂的比我多,我知道姐姐不会骗我,那我得空和堂哥商量商量。”
  
  隔了几天,我借口打发栽桐去街上买笔墨。傍晚,他回来了,对我点点头,“我哥说,穷人帮穷人,原是应该的,反正大家都这样子了,不怕丢官,也不怕丢钱,只要不吃官司,他愿意。只是他不会写字,要我们先写一个,我把他的生辰八字都要了来。”
  
  “栽桐,真谢谢你们了,成全别人的好事,也是我们积德了。婚约我来写,你要相信,姐姐这点儿活计还是有的。”
  
  我把话转达给锄桑,让他去问引兰的意思。又过了些日子,锄桑回说引兰同意了,“不入狼窝子,怎么能抓住狼犊子?”这是引兰的原话。
  
  我开始动笔了。我从来没见过婚书,只记得应该写明双方的父母、名字、八字、证婚人、再摁上手印。反正各地风俗不同,你能说我的格式不对吗?做坏事就是要胆子大,越像真的越是假的,索性胸有成竹吧!我故意把引兰的八字稍稍改动了一下,让锄桑告诉引兰,照着我说的这个背——我要防备栽桐的哥哥真的拿了婚约逼迫引兰成亲。
  
一切就绪,已是初冬,我们筹划着寻日子动手了。我琢磨了一阵儿,君闻书一般每半个月挨个儿在各家店里走一遍,还是乘他不在的时候吧,君夫人再厉害,终究是女的,君闻书在外头走动了两年,倒是个对手,当面盘问恐怕会露马脚。我盘算了一下,让栽桐的哥哥冬月初八来,那天君闻书应该在柿子桥头的布店里——不去我也得想办法把他拉上街去。
  
  冬月初八,君闻书如我所愿地带我去了店里。临行前,我对着锄桑握紧了拳头,看得出来他很紧张。我晃了晃拳头,意思是说一定会成功,不会有事的。其实我心里也七上八下的,这可是冒险的事,虽说理论上不会有问题,但真要被发现了,我们几个谁也跑不了,搞不好栽桐的哥哥会背上拐带人口的罪名,引兰不被打死才怪。都是这该死的君家给逼的,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成功!苍天保佑引兰顺利出府!
  
第五十五章 携人(一)



  一上午我都恍恍惚惚的,惦记着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直到君闻书叫我拿笔记东西,我的心一下子沉下来——闯祸了!
  
  “耕竹?耕竹?”君闻书在旁边发现我的脸色有异样。
  
  “啊?哦。”我赶紧低下头胡乱画着。
  
  “你这写的什么?本来好好的字,怎么写得这么难看,你不舒服?”
  
  我的心更凉了——百密一疏,婚约是我写的,君闻书经常见我的字,他怎会认不出来!
  
  愚蠢至极!
  
  我觉得冷汗冒了出来,使劲儿抓住他的胳膊,“少爷!”
  
  “你怎么了?”他伸手摸我的头,旁边新来的账房钱叔咳嗽一声出去了。他有些尴尬,见门关上了,转身问我:“司杏,你怎么了?脸色突然这么差。”
  
我心里迅速地琢磨着到底要不要说?还是抱着侥幸心态?再一想,君如海现在没了,君闻书当家,万一君夫人真拿了给他看,一切不全完了!可是,敢说么?
  
  我不禁看了看君闻书,他正关切地望着我,“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怪?”
  
  到底说不说?不说,存着侥幸,当场露馅儿更可怕,我就死求君闻书好了。于是我推开凳子跪在地上,恳切地望着他,“司杏求少爷件事,少爷无论如何要答应我。”
  
  君闻书有些惊讶,“你又怎么了?莫非,又想去湖州?”
  
  我愣了愣,湖州?唉,湖州。我摇摇头,“司杏今天闯了大祸,求少爷先饶了司杏,否则万不敢说。”
  
  “你先说。”
  
  “少爷先说饶不饶?”
  
  “到底什么事?”
  
  我不说话,低头跪着。
  
  好半天,君闻书才无可奈何地说:“真拗不过你,饶了你,你说吧。”
  
“少爷,我给引兰造了个假婚约!”
  
  “什么?!”君闻书的腿一颤,“你说什么胡话!什么假婚约?”
  
  “少爷一定要饶了我们,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不容易,不想引兰被府里打发给什么人,因此我造了个假婚约,找个人拿着来,就说是自小定下的,今儿送到府里。”我不敢抬头,小声地说。
  
  好一会儿没声音,我也不敢抬头,就听见君闻书说:“你找的谁?还有谁知道这事?”
  
  “少爷别问,司杏说得越多,连累的人越多。少爷若生气,就罚司杏吧。”
  
  “怎么罚?”
  
  “这个……任凭少爷责罚,但请只罚司杏一人,别怪罪引兰,更别罚拿着婚约来的人。主意是我出的,婚约是我写的,人也是我找的,是我鼓动他们的,他们中了我的蛊。”祸是我引起的,真怕保不住他们,真要查起来,这可是五个人啊,就这么让我拖累了,我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
  
  “你先起来。”
  
  我不敢再说什么,起身在旁边低头站着。
  
  “你说要罚,而且还是任凭我罚,那好,我就说了。”他停了停,“拿你换引兰,换那一干人,他们都能走,但你,这辈子不能离开君府!”
  
我正准备张嘴说除了不许我出府之外,他既说到我前头,我也只好闭嘴吞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我才慢慢地说:“少爷,您这不是罚,是迫。”
  
  君闻书端了茶盅,“罚也好,迫也好,你只听着吧,一辈子别离开君府。”
  
  “我知道少爷不是那样的人。”我摇摇头,“少爷不会迫我的。”
  
  君闻书淡淡地笑了,有些无奈,“你是什么都知道,就是不愿意。行了,我知道了。”他给我拉了拉衣服,又指了指膝盖,“把泥土拍掉,省得出去给人看见了。以后别干这种事了,无论什么也得先和我商量,有情有理的,我能不准你吗?也是你说得及时,否则让我娘知道了,不给你上家法才怪!回头又要怪我不替你说话让你挨打,你啊,还真是让人难做!”我的脸微微有些热,正要说不敢,他又说,“引兰也是该打发了,真有自己合意的人,倒也不难为她,能成全的还是要成全。她合意的是谁?”
  
  “是……少爷别问了。”
  
  君闻书想了想,突然呵呵地笑了,“我知道了。”我吓了一跳,紧张地看着他,却听他说,“肯定是咱府上的。”
  
  我暗自松了口气,也笑了,“是咱府上的,不过是谁少爷就不要打听了,大家知道了会紧张得很。”
  
  君闻书抿着嘴笑了,“好事就准你们知道,我呢?吃喜糖时我也算有功呢!”
  
  见他心情这样好,知道引兰的事有了着落,我也跟着心情好了,“真到了吃喜糖的那天,我替少爷多吃几颗。”
  
  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果然,君闻书又呵呵地笑了,“那我问一下小娘子,你是我什么人?要去替我多吃!”
  
我红了脸,“少爷不要取笑,奴婢说错了话。”
  
  君闻书的笑声更响了,他一把把我抱在怀里,“人家都寻着人家了,要不,咱们在她前头?”
  
  “少爷,别这样,外面有人!”我不敢动,也不敢拍掉他的手,只觉得身上发麻,心跳极快。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十九了,怎么光为别人打算,不为自己也打算一下?我也二十了。”他的声音很轻。
  
  “少爷你先放了我。”
  
  “不放!”
  
  “少爷,你……你这样子,有失……礼数。”我一时胡言乱语。
  
  “哈哈……那你听没听说过,”他在我耳边小声说,“饮食男女为之大也。”
  
  正经的君闻书头一次说这样的话,我的脸更热了,幸好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少爷,快放了我。”
  
  “脸红了,还害羞?”他仍抱着我不放,“记不记得那一年,咱俩在一张床上躺了一夜。”
  
“那次是不得已。”
  
  他摇摇头,“那次对我很重要,”他似在回忆,“当时我那么艰难,若不是你,也许我也没有勇气。知道你不愿意,但你也没有对我……”我不动,他这么抱着我,我很不舒服,“司杏,你还记得我以前说的吗?人活着都不容易,总要牺牲点儿什么,我觉得你会理解,可你为什么不理解呢?”
  
  “少爷说的牺牲是什么?要奴婢理解的是什么?”
  
  沉默了很久,君闻书才慢慢地说:“我牺牲了你做正室的机会,我想你会理解。”
  
  牺牲了我做正室的机会?我还曾有机会做正室?我不懂,也不敢问,因为我既没有想过要嫁君闻书,就不要再多问,免得人家以为我有这个念头。
  
  “你就不多问一句?”他的下巴搁在我的肩上,我摇摇头,君闻书叹了口气,“你的心是木头做的。”
  
  我忽然想到“君木头”,扑哧笑了,君闻书有些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我赶忙摇头,君木头是杨骋风叫的,我哪敢说!
  
  “到底笑什么?”
  
  “没笑什么,”我赶快说谎,“少爷说是木头做的,我想,木头做的心,那不重死了。”
  
君闻书也笑了,“木头做的心是很重,而且还硌人。”说的我俩都笑了。
  
  他静静地抱着我,我觉得都要出汗了,又想到个新借口,“少爷,钱叔还在外面呢,让人家进来吧,等着该急了。”
  
  “呵,你以为他那么傻,看不出来你是女的?只有你自欺欺人。”他轻轻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扭头,“少爷早知道还让我……”
  
  “不是你高兴么。”
  
  “你!”我瞪了他一眼,扭过身去生闷气,“再也不出来了!”
  
  “不出来也晚了,谁不知道我带了个女子到店里。你说,人家会以为你是谁?”他还在我耳边小声说着,带着点儿调侃的意味。
  
  “少爷!”我推了推他,“我要起来了。”
  
  “不行。”他笑意盈盈,“一个女孩儿,也算聪明,怎么有时就那么傻!”我早知道女扮男装不行,当时是因为……我心里有些酸。
  
  “不说话了?”
 
  “没什么好说的。”
  
  “那就这么坐着。”
  
  “坐到什么时候?”
  
  君闻书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你是聪明还是傻,这种话有几个人正儿八经问的?”他把头别过去,贴在我的后背上,我却如坐针毡,刚准备再说话,听他梦呓般地说,“司杏,嫁了吧,我也二十了,别让我等着了。”
  
  我不知怎么回答,便装聋。好一会儿,再没动静,我以为他睡着了,他却忽然又开口了,“九年了,第一次抱你,就想这么抱着你到老。”
  
  我不适时宜地认为君闻书的感情有些莫名其妙。前世朋友们说我有时超感性,有时又超理性。或许,我对自己喜欢的人和物上超感性,而对自己没感觉的人和物上又超理性。无论感性理性,此时还是闭嘴为妙。
  
  我感觉过了好久,君闻书终于放开了手,“起来吧,回家抱去。”我赶紧收拾了东西,一溜儿小跑出去,账房钱叔正站在柜台后面,见我出来,对我点点头,然后送我们出门。
  
第五十五章 携人(二)



  一路上,我的头就没抬起来,君闻书则不停地笑。到了琅声苑,还没坐稳,就听说夫人让少爷过去,君闻书对我眨眨眼睛就走了。
  
  觉得也就一会儿工夫,君闻书回来了,一脸的笑意,“妥了,你帮的人明年就能出去了,你怎么谢我?”
  
  我低头不说话,心里埋怨自己,这点儿事都办不好,应该请个抄书先生写的,当时觉得一切是秘密进行的,没想起来。
  
  “说呀,怎么谢我?”君闻书的声音里都是笑意。
  
  “这个……”我万不敢说少爷说了算,“这个,我要想想。”
  
  君闻书大笑起来,“你要想到什么时候?”
  
  “这个……”我有些窘。
  
  “来,我们接着坐,你慢慢想。”他一伸手,我早有防备地往后一跳。
  
  “唔,不愿意?”
  
“少爷别闹了,”我有些狼狈,“奴婢是要想的,少爷再别闹了,让人看见不好。”
  
  “这是哪里啊,谁敢进来?”他乘我不注意,一伸手,我又倒在他怀里了。
  
  “少爷,你别……”他不说话,只把脸贴在我的脖子上,热乎乎的,我的心怦怦乱跳,像塞了团什么东西,脑子里一片空白。
  
  好像过了很久,君闻书放开了我,有点儿气喘吁吁,“你的头发不长不短的弄得我很痒。”他扯扯我的头发,以手指当剪刀比画了一下,“剪掉算了,不方便。”我赶紧离开他,就听他在后面笑。
  
  跑回书库,我很久才平静下来,神思不定地想了半天,一团乱,什么也想不起来,索性不想了。
  
  新年要到了,君闻书笑得更多了。自上次后,我不得不绕着他走,免得被他捉住,结果反倒老被捉住,好在至多只是抱抱,也没有其他举动。侍槐更不敢进来了,有时我也疑惑地想:难道,我真的要给君闻书做小?
  
  这是君如海去世的第二年,按礼数还是不能贴红对联,不挂红灯笼等红色饰物。君闻书也不以为意,他对这些似乎并不是很在意,得空便待在屋里和我说东说西,我有时都觉得他似换了个人——为什么?他爹死了,二姐回来了,他好像反倒高兴了?忽然想起那天他给君如海守灵回来时说的话,“也许,我也要活过来了”,我打了个冷战,君如海,真是君闻书逼死的?
  
  君闻书送我的新年礼物是一对翡翠坠儿,阳光下宛如一汪碧水,闪着亮光,碧莹莹的,鲜润欲滴。
  
  “少爷,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怎么了?不能见红,绿的也不犯规矩。”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少爷,真太贵重了,您留着,给……未来的少夫人吧。”我推过去。
  
  君闻书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她家有,不用管她!”
  
  我心里一动,原来他都知道未来的夫人是谁了!我抬头正要问,他扭头说:“你别问了,到时就知道了。”
  相处久了,他要说什么我知道,我要说什么他也知道。
  
  “少爷,我真不要,您瞧,我也没耳朵眼儿。”我言归正传。
  
  “扎一个。”他轻描淡写。
  
  我像被火烧着了一样跳了跳,“少爷,那是肉!扎个洞,会疼的!”
  
  “吓,你这个丫头真是奇怪,一会儿天不怕地不怕地跑出府,现在让你扎个耳朵眼儿,你却不敢了。”
  
  我的脸色黯淡下来,君闻书知道说错话了,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扎一个吧,我看她们都扎,应该不会很疼。”
  
  我不声不响地推了过去,行了个礼,出去了。君闻书愣在原地。
  
  我俩都有心病,他能猜出来我的,我却猜不着他的。但我知道,他有心病。
  
  我叹了一口气,又是年终,荸荠,你在做什么?有时夜里会梦见他,还是瘦瘦的样子。从来都没有梦见过去,梦见的全是他又在我身边了。有时我们在一起说笑,有时他出现在我面前,就要手拉手的时候,便突然醒了。
  也许梦就是梦。只是不知荸荠好不好?虽然毫无音讯,但我知道荸荠就像是冬天的草籽一样埋在我的心里,一有春风就会发芽。
  
  君闻书的坠儿我到底没收下,他也没再提起,那次之后好几天我们才恢复原来的状态。
  

  年三十,府里拿来些爆竹说驱邪,一群人围着放了,虽然没有烟花,但大家都很高兴,围着爆竹互相有说有笑,人人脸上都是一团和气。君闻书穿着湖青色锦面丝棉袄过临松轩去了。锄桑悄悄对我说:“这些日子你和少爷近,我没得空告诉你,那事儿,成了!”
  
  我点点头,“听少爷说了。”我没告诉他君闻书早知道了。
  
  “我有点儿纳闷,引兰说,少爷看了眼婚约就对夫人说放走吧,真是想不到的顺利。你说,咱少爷是那样的人吗?他多仔细!”
  
  是很仔细,他知道那是我写的。“放了就好,你管那么多干吗,难不成你想少爷较真儿?”
  
  锄桑点点头,“引兰这就可以出来了,希望别生什么事端。”
  
  “你放心,不会的。”我心想什么事端也不会有。
  
  锄桑奇怪地看着我,“你就那么有数?”
  
  我笑了笑,没说话,倒想起要提醒他,“锄桑,你悄悄地给引兰找个住处,咱们先凑凑,不行你们先租间小房子。”我想起我出逃时的经历,引兰总不能学我住地窝子吧!
  
  “我正看房子呢,得先让引兰在那儿等着,我过些日子出去就回我老家。这些年没攒什么钱,好在引兰有心,她说也不必太好了,总得留点儿钱奔生活。”
  
  我笑了,“现在就引兰说这引兰说那的,真过了门,你还不成‘妻管严’了?”我俩都笑了。
  
锄桑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真要能成,你也算大媒人呢。”
  
  我敲了一下他的头,“不害羞!”
  
  “我在府里也待不长了,”他叹息一声,“总不能让引兰一个人待在外面。”
  
  我心里也有些酸,有了小日子多好啊。我知道君闻书会放锄桑的,他何等聪明!
  
  “放心吧,都会好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真心希望他俩好,就像是自己的梦想无法实现,拼了命也希望帮别人圆梦一样。
  
  跟君闻书去临松轩的永远是侍槐,不经意间,他也二十了,正儿八经的年轻小伙子了。想当初在内厨房初见时,他也就十岁出头,也不知他有什么打算。引兰要出去了,侍槐和我还在,就是听荷,唉!算算已经四年了,我又怎么办?难道真要给君闻书做小?不愿意,怎么也不愿意!一夫一妻、对对方忠诚这种观念是与生俱来的,并不会随着我穿越到宋朝而有所改变。即便君闻书独宠我一人,可那个女子怎么办?她岂不是很可怜。虽然即使没有我,君闻书可能也不会对她好,但毕竟她的悲剧不是我直接造成的,我可以心安理得。说我自欺欺人也罢,就是不能那么做,三个人的悲剧啊!就算我真喜欢君闻书,我也必须退出,更何况我……
  
  我的归宿在哪里?我的未来又在哪里?
  
  现在的君闻书是君家正式的家长了,一切事情都由他亲力亲为,好在他母亲还在,也能从旁指点,不至于很窘。这都是他和我说的,君闻书长大了,不是那个只爱躲在书斋里看书的男孩儿了,他很自信,也慢慢成熟了。
  
  听侍槐说,君闻弦并没有去临松轩吃年饭,夫人打发人去叫,她回说她是嫁出去的女儿,年节不该在娘家过。她回府是无奈,但也不敢过年时去夫人那儿,免得坏了府里的风水宝气。
  
第五十六章 心殇(一)



  冰雪消融,映衬着明净的天。自君如海死后,整个君家似乎慢慢地活过来,我觉得这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家长猝死,怎么说都是个打击,君家却是在活,还是只因为君闻书给我造成的错觉?
  
  我十九了,这两年日子过得真快,现在我能经常上街,也得心应手地布置着琅声苑的生活,对君闻书也不似从前那么恭敬,偶尔也会开个小玩笑,但也就是小玩笑,该有的礼数还是得遵守的。君闻书笑我是韭菜合子,外面一层正儿八经的皮儿,里面是各种滋味的馅儿。他对我的表现做了总结——当我说“哦”的时候,就是不想听下面的内容;当我轻轻地说着什么时,就要发生对他不好的事;当我什么也不说,只盯着地面时,肯定是在肚子里叽里呱啦——我当时死都不承认,后来想想,至少第一条总结得还是正确的。
  
  于是我反过来还击他。当他说“唔”的时候,就是心里在盘算,等着你说下文;当他点头时,便是后面有更深的话要说;我特别指出,当他摩挲小乌龟时,便是有心事——他听了我最后这句话,先是一愣,哈哈一笑,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们真是越来越熟了。”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槐树叶儿一点点地绿了,直至变成一片绿荫遮住了天空。雨天天飘着,把园子里的花木洗得青青翠翠的。下雨天是闲聊天,这时候我就和君闻书吃着烫干丝,或者吃豆腐包儿,然后天南海北地胡扯。豆腐包儿是我的主意,就是把薄薄的豆腐皮儿裹入黄豆芽、冬笋丝、冬菇丝,再抹一点儿酱,卷了就嚼。君闻书起先嫌动手抓着吃相不雅,我卷了一个塞给他,他吃了后又嫌我包得松松垮垮太难看。我说吃下去都是一样的,他又笑我是野人,抹了酱在我脸上,然后又笑成一团。
  
  我还曾动念头吃烤鸭,但不知转炉怎么设计的,只好作罢。君闻书见我有些懊丧就给我改良了一下,清蒸,一点儿盐都不放,然后把肉撕下来卷着吃,味道也不错。杨梅熟了,我们一摘就是一筐,我找来水晶盘子,把杨梅用盐水洗了,盛在盘子里给他搁书桌上,他每次见了都要高兴一阵。不过,夫子君闻书吃东西也脱不了夫子本相。他每天只吃十颗杨梅,上午五颗,下午五颗,不似我,大嚼一通,连衣服上都是杨梅汁,吃得直吐酸水。君闻书不得不皱着眉让锄桑请郎中,又逼我喝了两天粥。
  
  “司杏,”君闻书扬着眉叫我,“过来。”
  
  什么事?我走过去。
  
  他拉着我,“都要二十了,可是大姑娘了,瞧你这衣服!”他指了指。我低头一看,原来是吃杨梅溅的汁儿,抬头笑道:“不碍事,全当是染的花了。”
  
  他敲敲我的额头,“怎么就这么不讲究!”
 “又不脏,无非有点儿洗不掉的印子罢了,人家染我也染,谁不是染!”
  
  君闻书笑了,“怎么就有这么个不修边幅的丫头!按说你还是老庄一派的了?”
  
  我认真了,“少爷,我若真能当老庄一派,高兴死了,我宁愿羽化而登仙……”
  
  “呸呸呸,乱说什么呢!你敢登仙,我就在你脚上缚了石头,让你飞不成!”
  
  “登仙多好,多少人羡慕修炼之人,不就为了成仙吗?少爷不要搅了人家成仙的好事。”我摇晃着头,说得跟真的一样。
  
  “哼,成仙有什么好?连亲都成不了,我上哪里找人去?要成仙,也得先嫁了我再成,飞到哪里都是我的小娘子。”他若无其事地说笑。
  
  我的脸红了,这个君闻书,越来越出言无忌了,我以前没发现他的脸皮这么厚,真是夫子耍起流氓来,比流氓还流氓,让人防不胜防。
  
  六月,圆珠湖里的荷花开了新枝,锄桑也终于找好房子,引兰要走了。
  
  “少爷,我要出去了,过来和少爷告别。这些年蒙府里恩德,引兰记得。”引兰行了跪礼。
  
  “长大了,要出去了。”君闻书温和地说,“这些年伺候大小姐又伺候夫人,你也辛苦了。”
  
我看见引兰的眼里有泪光在闪,是啊,她比我来的时间都长,又怎能没有感情?
  
  “引兰谢少爷,府里的大恩大德引兰一辈子都记得,少爷以后也多保重,愿府里一切祥和。”引兰磕了个头,然后问,“少爷能容许我和司杏姐姐告个别吗?”他把头转向我,“去吧。”我行了一礼,和引兰去了厢房。
  我关上门,“姐姐,我真要走了。”引兰的眼泪下来了。
  
  我也强忍着泪,“傻丫头,终于出去了,还哭什么?”
  
  “姐姐,我舍不得你。”引兰抱着我呜呜地哭起来,“不知何年何月能再见一面。” 我陪着哭,引兰是我在君府唯一能说说话的人,她走了,我怎么办?这往后在君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这日子……,唉,她走了,离开这里了,我呢?
  
  哭了一会儿,引兰擦了泪问我:“姐姐,你还打算出去吗?”
  
  “怎么不打算!”我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要出去!”
  
  “你舍得少爷?”
  
  我一愣,没有马上回答。
  
  “姐姐,你别出去了,我看少爷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不就是个二夫人吗,较什么劲儿?”
  
“二夫人”这三个字刺激了我,我毫不犹豫地说:“不行,我要出去!”
  
  “姐姐!”引兰有些着急,“到底少爷哪个地方不如那个人?”
  
  我又一愣,哪个地方不如?“引兰,人是没有办法比较的,而且……”
  
  “不,”引兰摇摇头,“不相干的人没有办法比较,但对你好的人,还是有办法比较的。那个人,他为什么不愿意来找你?你出去了,他就会见你了?你骗自己吧,除非他好过了,否则不会见你。”
  
  “引兰,我们不说这个话题了,好吗?我心里有些乱。”
  
  “姐姐,”引兰倒在我的膝盖上,“你要听我的,好好想想,别意气用事,都这么大了。十六岁的时候,少爷说收了你,当时夫人那么不愿意,差点儿没上了家法,少爷都不肯。现如今你都十九了,不也这么过来了,夫人也算是认了。你走,往哪儿走?少爷又会放你走?都到现在了,谁不知道你是他的人!他就是不愿强迫你罢了。你一向聪明,这事儿就想不明白?姐姐,你醒一醒吧,你出不去了!”
  
  “你出不去了!”我脑子里轰隆一下。收房之事自君闻书上次说了之后再无人提起,平日没人提,自己知道不是,潜意识中,我自以为也不算是回事,我没想过外人的看法,也忘了别人不会像我那么傻,更何况我还跟着君闻书东奔西走的。突然想起君闻书说“嫁了吧,别让我等着了。”原来他早知道了,只不过是等我——上床?!
第五十六章 心殇(二)



  我有些生气,站起来说:“我去和他说清楚!”
  
  “哎呀姐姐,”引兰把我拽下来,“你犯什么牛劲儿!给你花你不戴,等着别人打脸啊!”
  
  “引兰!”我厉声说。
  
  “姐姐,我是拿你当亲姐姐,尤其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你再不爱听我也得说。少爷要家世有家世,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对你,更不用说了。咱不说别的,你说府里的丫鬟有一个能像你这样的没?你怎么就钻牛角尖儿了!咱下人出身,你还要什么?我真恨不得把你这头劈开,把你的脑仁儿拿出来晾晾!”
  
  我撅着嘴不说话,引兰见了叹了口气,“你别生少爷的气了。我也慢慢地看出来了,少爷为着这个家也很不容易,眼看着老爷没了,二小姐也就是个喘气儿的,家里都是他说了算,你没见这府里头可比以前暖和多了?咱说句实话,少爷对你好不好?当时为了收你的事,得罪了二姑少爷不说,还差点儿挨了家法,少爷为了什么?你若再想这想那的,可真有点儿不是人了!”
  
  我知道我欠君闻书的不少,但这不一样,我……“引兰,他收我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自己,他……”
  
  引兰叹了口气,“姐姐何苦非要这么想,女人这辈子,什么名分都是假的,得有人真心疼你,知冷知热才行。二小姐算是嫁着好人家了吧,可是正室吧,可怎么样?现在天天在竹子林里,连年饭都不敢过来吃!夫人让培菊提防着她,有意思吗?也就是个有气儿的活死人!”
  
  我无话可说,无言可辩。我能说的,也只是翻来覆去地念叨“不是的,不是的”。
  
“姐姐,”引兰抓着我的手,“以后这府里就剩姐姐了,我也不放心。如果你真把少爷得罪了,他一狠心,真不要你了,你看夫人不往死里整你!”
  
  “她为什么那么恨我?”
  
  引兰摇摇头,“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少爷。看样子夫人并不打算让少爷娶个他喜欢的二房。如果你真惹少爷伤心了,她一定尽早打发了你,越惨越好,她怕少爷反悔。姐姐,你怎么还不明白,你现在除了嫁给少爷,已经不会再有好路走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不会再有好路走了……我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大脑根本不好使。
  
  “姐姐,多聪明的姐姐,一到自己的事儿,脑子就不会转了。不管为了什么,你都要好好地对少爷。咱不是耍什么心计,少爷也确实对你好,想让你留在这儿。别当我看不出来,你就说他脸上的笑都是从哪儿来的?我可没少听锄桑说你俩亲热的事……”
  
  “引兰!”我打断她。
  
  “行,我不说了。正经的,姐姐,不要赌气耍小性子了,你现在拥有了,不觉得什么,等你没有了,再回头想想,心里可是刀扎般难过。人啊,要惜福。少爷的心早晚凉了,你怎么办?或者,他就是不要你了也不放你,让你一辈子老死在府里,怎么办?”
  
  我心乱如麻,勉强笑了笑,“行了,我知道了,我会想的。”定了定神,“你外头都安排好了?往后有什么打算?”
  
  “锄桑说安排好了,栽桐他哥哥也帮了不少忙。那天我见过他,姐姐眼神不赖,确实像个厚道人,咱感激他一辈子,我正经认了他当哥哥,栽桐也高兴。姐姐,你猜我认他当哥哥还有什么事儿?”引兰歪着头问我。
  
  我脑子转了转,推了她一下,“鬼丫头!”
  
  引兰嘻嘻笑了,“有姐姐鬼灵精?姐姐让我背那假八字,又是什么想头儿?”
  
我又推了她一下,“还不是为你好,小丫头片子。”
  
  引兰抱着我,“真是舍不得姐姐啊,姐姐往后要是出来了,一定要去找我啊!不过,我还是希望姐姐只是出来散散心,倒不希望你真出来。少爷是个好人,姐姐跟了他不会吃苦的。”引兰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我擦了擦眼睛,“傻姑娘,多为自己打算一下吧。”我绕开自己的事儿不想说了,“出去干点儿什么营生?”
  
  “我想好了,”引兰擦了泪,眼睛发亮,“等锄桑出来,我要支个小铺面,专门卖线。我就会那个,本钱也不多。”
  
  我心里疼,这种生活我向往多少年——外面的风,外面的阳光,自由自在地说笑,自由自在地生活。我也只能点点头,引兰是个让人省心的,不像听荷,胆子小,不敢为自己打算。
  
  我们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都是些互相珍重的话,看看外面不早了,才不得不起身。走到园门口,她坚持不让我再送了。我应了,站在那儿看着她的背影慢慢地消失。这次,她没有偷偷地来,也没有偷偷地走,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擦了眼睛,又拍了拍脸,迎着风站了很长时间,觉得泪痕应该差不多干了,才往正房里去。
  
  “难受了?”君闻书低头看我的脸。
  
  “少爷别开玩笑。”
  
  “要不,我再把她追回来给你做伴?”君闻书还是玩笑着。
 “少爷别开玩笑了。”引兰的话说得我的心沉甸甸的。
  
  君闻书忽然拉着我,“别难受了,引兰走了不还有我么,以后有心事和我说吧,别老去找别人。”
  
  “少爷,我正经问你,你当真不打发我走吗?”他在我眼前,我心里乱,当时只想出这一句最直接的。
  
  君闻书的笑容僵了,“怎么又想起这个了?”
  
  “少爷还是说吧。”
  
  “是。”他直直地看着我,“你还用问么?”
  
  是,还用问么!我木然地点点头,便往书库去了。
  
  坐在椅子上,我的泪就下来了,怎么也止不住。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哭。从还没入府就想着出去,这是一个近乎偏执的念头,我从来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不用想为什么。仿佛只有今天,我才正眼看了这个目标,仿佛是,第一次,看清这个目标。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很多信仰破灭的人会选择自杀。出府,这是我的信仰。可从头至尾,都是我跟自己玩儿。我就像是说梦的痴人,或者是那自大的夜郎,又或者是观天的青蛙,或者,我仅仅,是我,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不知道为什么哭,就是想哭,如何都忍不住。我不伤心,心里麻木,脑子也没有意识,就是想哭。或许,争取了九年,我终于发现,出府根本是不可能的。是受骗?是绝望?是耻辱?
  
  我终于哭出声了。君闻书想过来,却叹了一声出去了。也许他知道,现在让我一个人待着是最好的。
  
我趴在桌上,让泪尽情地流着。这一世,从最开始,我就是想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在阳光下活着,可我进了君家。我进了君家,我就没出得去。我从自己认为最隐秘的地方摸出荸荠给我的信,每封信我都整整齐齐地放好。看的次数太多,信封破了,我小心地糊上,信纸破了,我也小心地裱好。我慢慢地摩挲着,无数次,我摸过这些信无数次,那里隐藏了我曾经多么强烈的希望,而今,它们散落在桌上,没了生命……我心如刀割,不禁悲从中来,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飞来的,似乎又飞走了。又或者,似乎他们根本就没有来过。难道,我执著一场,便是这样的结局?我的心痛得揪了起来。谁做的?为什么?为什么啊!
  
  恍惚间感觉四肢发麻,心窝里像憋了一口气,就是喘不上来,我晃了晃,哇地吐出一口血,落到信上,然后就倒在了桌上。
  
  不知什么时候,不知自己在哪儿,我只觉得心口很重,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喘不过气来。我想把那东西推开,可胳膊怎么也抬不起来。我像快要憋死了,想喊,喊不出来,浑身发软,喉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涌出来,然后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个声音慌张地叫道:“司杏,司杏……”便再也听不见了。
  
  司杏是谁?好像是我。我是谁?不知道。我怎么来的?不知道。怎么来的?怎么来的?……
  
  两世的记忆在脑中翻腾,当年伤害我最深的老师说:“这么多年,你苦苦地得到了什么?”
  
  我的朋友说:“哈哈哈,不是吧,你怎么这样子了?”
  
  我的外甥说:“小姨,我想要啪啪圈……”
  
  不对不对,萧靖江说:“只要你想,便能出来。”
  
  君闻书说:“还用问么?”

  似乎还有一个人,我努力地看着,哦,是他,杨骋风,他说:“赌输了,你要认!”这么多年,我苦苦地得到了什么?我输了么?输给了谁?我输给了谁?!
  
第五十七章 阑珊(一)



  仿佛有一缕阳光照进来,我悠悠地醒了过来,努力环视一下四周——有些陌生,这不是我的床。又有些眼熟,这青色的帐子……哦,好像是君闻书的,我无力地想着。君闻书,是了,我想起来了,我这是在宋朝。我想冷笑,却没力气牵动嘴角。
  
  屋里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我想起来,却动不了。眼皮很重,我又闭上了。蒙眬中,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说:“少爷,你回来了,杏姐姐她没醒。”
  
  脚步声没停,直接来到我床前,他先是摸摸我的脸,舒了一口气,“你下去吧。”然后坐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我感觉他的皮肤很光滑。这是哪儿?我想睁眼看看,就听见一个声音说:“司杏,快醒来吧,快醒来吧,莫要再睡了,莫要再睡了。我爹没了,我姐姐死了,我不能连你也没了。快醒了吧,快醒了吧,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他喃喃地说着,然后,我觉得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滴到我手上。
  
  谁死了?我努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看见君闻书正握着我的手贴在他脸上,泪不断地从他脸上滚滚而下。
  “少爷。”我气若游丝地叫了声,声音如此小,我自己都听不见。他却一震,抹了把眼睛欠身往我脸上瞧,面上露出一丝喜色,“你醒了?”
  
  我极慢地点点头,“少爷说谁死了?”
  
  君闻书的脸色有些暗,“没有谁死了,你听错了。你渴吗,要不要吃什么东西?”
  
  我摇摇头,“少爷,是谁死了?”
  
  君闻书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说:“是我姐姐,我大姐。”
  
哦,君闻彩,她不是嫁到明州去了吗?
  
  他摇摇头,“姓胡的家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我姐姐性子软,也不懂和人争什么,天天受夹板气,姓胡的又太风流,几房挤对着,我姐姐她……硬生生是闷死的。”君闻书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我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轻轻地给他擦着脸上的泪。他看着我,我又摇了摇头,“别哭。”自己的泪水却下来了,女人的命啊……他抱着我的胳膊痛哭出声,我则躺着默默地流泪。
  
  “少爷,怎么了?”侍槐慌张地进来了,君闻书止住了哭,把头别过去,“没事侍槐,你出去吧。”
  
  侍槐似有些尴尬,“少爷,小的以为是司杏……”他讷讷地退了出去。
  
  君闻书拿袖子擦干脸,又给我拭了泪,“别哭了,都别哭了,死了便死了吧,希望……她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别再像这辈子……”他没有说下去,转过身子,又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换了副轻松点儿的表情,“喝点儿汤好不好?淡的,你喜欢的老鸭汤。”
  
  我点点头,君闻书在门口轻声唤了侍槐,吩咐了几句,然后回来替我盖好被子,柔声说:“再躺会儿吧,一会儿咱们吃饭。”我点点头,他又有些紧张地说,“可不要再睡了,别……又好些时候不醒。”
  
  我扯着嘴角动了动,算是笑吧。他看懂了,也笑了,脸上还有泪痕。
  
  饭一会儿就送来了,比平日快很多。我看着君闻书,他笑而不答,把我后背垫高,舀了勺汤吹了吹,又放在唇边轻轻地试了试,然后才送到我嘴边。我慢慢地喝了,点点头,他的脸色疏朗起来,又舀了一勺,“知道你爱喝,天天让内厨房预备着。慢点儿喝,别呛着,那边炖了一锅,咱不急。”我感激地看着他,他却不看我,拿勺舀了汤,又慢慢地送了过来,一碗汤很快就喝光了。
  
  “还想喝?”他见我盯着碗。我点头。他笑了,用哄小孩儿的口气说:“等等再喝好不好?郎中一会儿就来,他看完了咱就再喝。”
  
我又点头,其实我知道自己死不了。两世了,只要能吃东西,便是死不了。前世我妈说我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是流泪挨骂,也要把饭吃完。我轻轻地笑自己,我是不容易被打倒的。
  
  郎中来了,君闻书把我的手放在帐子外面,郎中号完脉便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君闻书又走到床边,他端起汤碗,声调很愉悦,“好了,喝吧。”仍旧一勺一勺地喂着我,一副专注的表情。
  
  又喝了一碗汤,我觉得有些力气了,“我想吃面条,清汤面,细的。”
  
  君闻书有些诧异,他给我擦了擦嘴,“下顿再吃吧,郎中说你弱得很,不能吃太多。”
  
  我摇摇头,“我要吃。”在君闻书面前,我从来不说自己想要什么,我总觉得他离我很远。但我这防备莫明的不见了,为什么?。
  
  他在犹豫,我继续说:“我要吃。”眼泪下来了,不知为什么哭。
  
  君闻书有点儿慌,赶紧给我擦了泪,“好好,吃吃,为了碗面嘛,别哭。”他以为我是为了面。
  
  面很快就端来了,软软的,细细的,用老鸭汤煮的。还是君闻书喂我,我丝毫没有推脱,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
  
  “饱了。”君闻书放我躺下,我把头歪向里边,泪又悄悄地流下来。我要认命了吗?
  
  这次病得重,好得倒挺快,我胃口大开,完全不似个病人,吃得君闻书都有些害怕。郎中来看过无数回,每次都叮嘱要少吃饭少说话,以免消耗气力。我不肯,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好在我只吃清淡又细软的东西,郎中也允许了,但叮嘱少吃多餐,别吃太饱。
  
君闻书瘦了很多,听说君闻彩的死对君夫人打击很大,她又病倒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连受了两次打击,也确实够她受的,同是女人,我很同情她。君闻书府里府外地跑,又不肯让别人照顾我,我也有些担心他吃不消。
  
  “我好多了,你不用管我了,自己能行。”有一次我对他说,他只是摇头,一句话都不说。不用再说第二遍了,我了解他。一个屋檐下,吵过、打过、哭过、笑过,九年了,磨合了九年时间,相互之间都很了解。
  天气好的时候,君闻书就把我抱到芭蕉下晒太阳,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生病的缘由,就像没有发生过。荸荠的信不见了,我也没问。我们只是安静地坐着,他握着我的手,我也没有抽回来。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绝大多数时候我的脑子空空的,什么都不想。
  
  累了,我也会靠在他的肩膀上歇歇,抱着他的胳膊,仿佛已经很习惯这么做,有时候就睡着了,他便把我抱回房。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谢谢你”之类的话,完全不和他客气。以前和他保持距离的理由一个都想不起来了,我不想想,也没力气。
第五十七章 阑珊(二)



  我好得差不多了时,锄桑乘君闻书不在,便告诉我引兰已安顿好,就等他出去了。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君闻书回来了,我说你放了锄桑吧,让他出府。我觉得君闻书会同意的,不知怎的,病后就觉得他和我不再是主子与奴婢,他只是我身边的一个平常人,我不用怕他,也不必瞒他。果然,君闻书只犹豫了一会儿,便什么也没问,微笑着同意了。
  
  我替锄桑编了一个谎话,说他家里的远房表叔没有儿子,让他回家承担家业。锄桑把我当做君闻书,练习了无数次,才鼓起勇气在他面前背了一遍我编的谎话。君闻书看了我一眼,不咸不淡地问了锄桑几句话,又假装沉思了一会儿,便答应了。锄桑面露狂喜之色,君闻书则对我会心地一笑。
  
  晚上,我散开头发,穿着旧衣服,盖着被子,倚在床栏杆上。君闻书身穿染着水墨牡丹的浅青色家常单衣,坐在床前一边慢慢地给我剥橘子,一边问:“你为什么就是不想让我知道?”
  
  我拿了一片橘瓣吃着,笑道:“这些事情,你我心知肚明就行了,何必让他们觉得受了他人的恩惠。”
  
  君闻书也吃了片橘瓣,点点头,“我也这么想。”他其实是个好人。
  
  锄桑走的那天,君闻书给他包了二十两银子,转身看见了我,又叫住了锄桑,另外又给他包了二十两。我什么也没说,静静地坐着,脸上带着微笑,好像多给锄桑二十两银子是应该的,好像那些银子是我的。引兰是个有心的,见了这两份的银子,应该能想到什么吧。走吧,都走吧,我留下来,引兰,好好过日子。
  
  荷叶开始有些残,秋光已经降到这世间。我身上已经无大碍,就是性情有些变,话少笑多,侍槐说看着都不像我了,太婉静了。为了照顾我,君闻书把外间的床挪进来,我和他已经彻底共处一室了,我没有多想,没有力气了,好像这样做是很自然的,不用再去纠正。
  
  这天熄了灯,听见君闻书翻腾了好一会儿,声音有些低沉,“司杏,睡了吗?”
  
“没有。”我睁着眼睛蜷缩着身子背对着他。
  
  “没睡……我,和你说件事。”君闻书似乎有些难以开口。
  
  “你说。”
  
  好一会儿没见下文,我知道他很为难,我等着。
  
  “下月初八,我要定亲。”君闻书说得极慢。
  
  “哦。”我没有动,眼睛空洞地盯着前面。
  
  “是一个为官人家的闺女。”
  
  “哦。”我脑子空空的,什么也没想。
  
  室内沉默下来,“你怪我吗?”
  
  “不怪。”他必有他的理由。
“我是没办法的。”
  
  “我知道。”
  
  折腾了太久,我已经很累了,没有精力想这些。
  
  “那你……算了,睡吧。”
  
  “嗯。”屋里没了声音,可我知道我俩谁也没睡着,我什么也没想,就那么躺着。
  
  君闻书定亲的日子到了,衣服是夫人打发人送来的,我帮他穿上了,一身簇新,是他喜欢的湖青色,熨帖的料子衬着他年轻的面庞,显得很精神,就是脸色有些暗。
  
  “我抱你一会儿。”他伸出手,目光温和地看着我。
  
  “不了,衣服都弄皱了。”我平淡地说。
  
  “这衣服就该你弄皱的。”他拉着我,静静地抱了一会儿,他的体温隔着衣服传过来,“司杏,为什么人活着要这样?”
  
  为什么人活着要这样?我想问他,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把一个想走的人留在身边。我没问,不忍心,只是说道:“少爷该走了吧,前面有人等着。”
  
  他不说话,又抱了我一会儿才放开,“我去了,去京城,尽快回来。”我点点头,“路上小心。”
  
  他默默地走到房门口又转身回来,似很艰难地问:“我回来时,你……还在吧?”我一愣,笑着说:“当然在。”他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君闻书不在的时候,我就待在书库看书,什么也没有想,完全沉浸在书的世界里。栽桐和看榆在门口守着,估计是君闻书吩咐的。看他们怪无聊的,我索性放下书叫他俩进来。
  
  “看榆、栽桐,我们说说话儿吧。”
  
  栽桐轻快地走进来,“杏姐姐,你教我们认字吧。”
  
  我笑了,“你想认字,看榆可不想。”
  
  看榆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又不去考状元,不是睁眼瞎就好了。”
  
  栽桐摇头,“不,多识字好,有用处。”
  
  “有什么用,你打算做什么?”我笑着问。
  
  “不知道,可我觉得还是多认几个字好。像姐姐这样,认字多了,心情不好也能看看书。”
  
  看榆拉了栽桐一下,他便不言语了。我笑了,“不要紧。”
  
  栽桐小心地说:“杏姐姐,你好些了吧?”
  
  “好多了,你没见我好好地在这儿坐着吗。”
  
  栽桐似有话说,犹豫半天才开口:“杏姐姐,你可要好好的,凡事想开些。”我笑着点点头。
  
  我想开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第七天的晚上,君闻书才回来,我正倚着被子看书,“少爷回来了?”我起身要侍候他洗漱,他摆摆手,“我自己来,你躺着。”
  
  “看什么呢?”他一边脱下外衣一边问。
  
  我扬扬书本,“《易》。”
  
  他走过来夺下书,“大晚上的别看这个,费神,闷的话明天我给你买些传记小说。”
  
  “那个不好看,我还是要看《易》,写得真好,看了心静,比《书》好。”
  
  “我也喜欢《易》,尤其喜欢《系传》。”
  
  “嗯,我也是。”
  
  “那也不能看,你心思本来就重,看这个耗元气。”他换衣服,我转过头去,“累死我了,吃那些应酬饭,说那些应酬话,真是鬼生活!你今儿晚上吃的什么?”问话的口气似乎他只是白天不在家。
  
  “虾皮儿龙须面。”
  
  “可惜啊,我不在。”
  
  “你不是吃得更好吗!”一说出来我便后悔,他没答话,径直走了过来,“今晚,我想抱着你睡。”见我不说话,又赶紧加了句,“就是抱着。”
  
  我凝视了他一会儿,往后让了让。他吹灭灯,暖暖的身子挨了过来,带着淡淡的皂香味儿。身后的胸膛很温暖,很想靠过去,却没有动。
  
  “头发真硬,又硬又密,是个倔丫头!”他把我的头发捋到后面去。
  
“嗯。”
  
  隔了一会儿,他说:“我给你补个礼吧?”
  
  “什么礼?”
  
  “我不想你名不正言不顺的,委屈。”
  
  原来是想给我名分,“不合适吧。”我糊里糊涂地搪塞着。
  
  “不要紧,这也是当时就说好了的。”
  
  “当时?”
  
  “嗯,在答应的时候,我先说收了你。你忘了,你还很生气?”
  
  “答应什么?”
  
  “你别问了,别怪我,我是没有办法。”
  
  “哦。”
  
  “还有,我让你搬进来住,不让你给他写信,也是没有办法。”
  
  “哦。”一切都不重要了。
  
  “睡吧。”
  
  “哦。”
  
第五十八章 似合(一)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要给君闻书做妾,我不愿想,等他的夫人进门再说吧,一切都很遥远。我还是和君闻书去店里,依旧是小厮打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被人识破身份还要自欺欺人。原来不想掺和君家的事,怕到时抽不出身来,现如今,我也许真的出不了君家了。我知道,君闻书不会让我出去的。也许在潜意识中,我仍然离君闻书很远。
  
  年要到了。君家上下为君如海守丧三年,终于到头了。仿佛是憋了很久,君府的颜色开始斑斓起来。还没到新年,就开始收拾着挑红灯笼、贴红窗纸,来来往往的人笑容满面。君闻书硬是拉着我上街,我也无所谓地去了。
  
  “明年你就二十了,做几身像样的衣服好不好?也打扮打扮。”君闻书一脸笑意。
  
  “都行。”
  
  君闻书脸上飘着喜,立刻拉我去店里,让账房钱叔拿来最好的料子,躲进一个房间里,把那些料子挨个儿往我身上比,“这个太暗,这个太俗,这个太老,这个不好看……”我只管跷起腿坐着,一边磕南瓜籽一边吃蜜渍杏子,任由他像个陀螺似的不断地比来比去。
  
  “哎,你倒是也看看啊!”君闻书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这有什么好看的,再说我的手……”我把手指举起来,对着他一捏又放开,顿时指间黏连着长长的丝。
  
  “谁让你吃了?自己吃自己,也不嫌!”君闻书瞪着我。
  
  “哼,你自己读自己,怎么就不说说?”我嘴里含着杏子也不甘示弱,君闻书忍不住笑了,“你这丫头,真是……”他抖着一块浅蓝色有暗纹的料子,“这个呢?”我一看,得,和他的湖青色还挺配,跟情侣装似的。什么都行,我没意见。“行,都行,不就是衣服么,我又不挑。”君闻书笑了,“是呢,你气量大,让人家费神,你悠闲地看着。”我也笑了,“少爷知道就好,反正我穿什么自己又看不见,还不都是你们看!我才不替你们费神呢!”
  
两人笑了一会儿便出了店,我不自觉地往身后看。“怎么了?”他也跟着往后面看,我摇摇头,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仔细地环视一圈,没有认识的人啊,奇怪。我笑了笑继续往前走,还是不对,就是觉得有人在某个地方盯着我,我停了下来。
  
  “少爷,你觉不觉得谁在看我们?”
  
  他也四处看看,“没有啊,是不是你这阵子太累了?”
  
  我摇摇头,是幻觉吗?
  
  君闻书又看看身后,转过身来小声说:“我想拉着你的手走。”我笑了,想起那年在小摊前买钗的男孩子,时光过得真快,眼前的这个男人下巴都泛青了,还真有几分青涩男人的味道。
  
  “我是小厮打扮,你是少爷,不怕被人说成是断袖?”我打趣他。
  
  君闻书的脸红了,再没说什么。手拉手……我的鼻子有些酸,却没让他发现。
  
  路过珠宝店,君闻书非让我进去,我犹豫着不情愿。果然,胖掌柜迎了上来,“这位是君少爷吧,早就听说过了,今日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眼睛早上下打量了我好几回。君闻书偷偷冲我做了个鬼脸,我们便匆匆地出来了。
  
  “我受不了他打量你的目光。”他快步往前走着,好像怕身后有什么人追上来。
  
  我笑了,“少爷还是缺少锻炼,你看看人家那些少爷,恨不得带一群女人进店,唯恐大家看不见。少爷以后也要学着点儿,以后喝个花酒什么的,也不至于太怯场。”
  
  “你别趁机挤对我。”君闻书的脸色有点儿窘。
  
我吐了吐舌头,“奴婢可不敢。”
  
  君闻书乘我不注意,轻轻地弹了一下我的额头,“人小鬼大,就你的嘴快。”
  
  我哈哈笑着,“我嘴快,哪有少爷手快!少爷,您也二十一了,也该学学挑这些东西了,要不将来怎么给新夫人挑首饰?难不成,都要让人家自己买?那还不伤心死了!”
  
  君闻书的脸本来有些红,听了我的后半句话却阴沉下来,“什么新夫人,别提她!”
  
  “哟,少爷不好意思了。”我依旧笑着,“这新夫人进门,婆家总得送首饰,少爷都定了亲了,也该想着打点打点了。”
  
  君闻书的脸色十分不好,“你能不能别提她,我娶她,你就那么高兴?”我的笑僵住了。
  
  “虽然诛心,不过有时候……我也希望她死了吧。”君闻书吞吞吐吐地说。我一愣,这到底是什么婚姻?虽然并非相爱,但也不至于如此吧。
  
  “少爷,你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君闻书半天没说话,“也不为难,都过去了。不娶她,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为了君家,也算值了。”为了君家?我听得糊里糊涂,“少爷是拿自己的亲事换了什么?”
  
  君闻书低下头,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才说:“是不是很看不起我?”我摇摇头,“少爷,如果君家真到了难以转圜的地步,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你真这么想?”
“少爷,我们都不是为了自己活着,有些责任,你必须得承担,没有二话。”
  
  君闻书停下来望着我,“以为你会看不起我,说我……伪君子。”
  
  我笑了,人都有弱点和缺点,我也是缺点满身的人,又怎会去指责别人。我现在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和原因,别人无法指责。
  
  “其实我也折腾了很久,没办法,被逼的,最后还是觉得君家……我得继承下来。”君闻书的声音有些低哑,“我什么都不敢告诉你,就是怕你觉得我……恶心。其实,我自己也觉得恶心。我恨自己,那么多圣贤书,白读了!可是不这样,又怎么办?人总得向日子低头。司杏,你怨我吗?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
  
  我看着他,我和他之间的这堵墙,是谁立起来的?君闻书想瞒我,我想躲着尽量不沾边,相互之间的距离就很远。
  
  “少爷……”君闻书停下脚步,“对不起。”
  
  他有些愣,“什么呀?”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想说这句话,对于君闻书,我有些愧疚。
  
  他笑了,偷偷拉了一下我的手,“真希望就是我俩啊,没有别人。”我没说话,没想过这个问题。再说吧,反正他的夫人也快进门了,君闻书二十一了,亲都定了。
  
  “还买花不?”他有些期待地看着我。
  
  “买。”无论怎样,花总是自在地开着,生机勃勃,让人觉得世界还是斑斓的,有希望的。我希望我的日子也是有希望的。
  
路上有各种杂耍小摊,我都不看,奔着花市就去,君闻书却拉着我停下来,“呵呵,那儿有吹糖人的,十二生肖都有,我属狗,你属猪,我去买个来。”他兴高采烈地要走,我喝了声,“别去!”他吓了一跳,扭头望着我。
  
  “别买,我不喜欢。”我低下头,身上冰凉,心在颤抖。
  
  君闻书看着我的脸色,“不喜欢算了,咱不买了。”两个人沉默地走着,“对不起。”我小声说。他捏了一下我的手,“不要紧,看你脸色发白,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们回去吧。”我点点头,坐上了车。
  
  有些心病,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我可能接受和第二个人做同样的事吗?
第五十八章 似合(二)



  灿烂的烟花、震天的爆竹、簇红的灯笼、显眼的窗花,是今年的君府。我早听说君闻书的新夫人是礼部知事的女儿,姓王,明年过门。有意思的是,媒人是林先生。我真怀疑这场婚姻到底是桩什么样的买卖。我头一次发现君闻书也有发狠的时候,他娶王家女,一定有重大的原因。其实他也很可怜,拿自己的亲事做交易。是我,我也会这么做,只要把我逼到那个份儿上。
  
  要做官家新郎的君闻书一有空还是和我在家谈天说地,或者比赛背书,或者互相出字谜。小吃不断地换花样,俩人笑语不绝,对亲事也不提。谁知道明天是什么?或者,用前世颇为时髦的话来说: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君闻书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变化这么大,也没有再问我是否愿嫁他。也许他也觉得就这么混沌地过便好,就像我也不追问他接受这桩婚姻的条件是什么。我以前好像从来没有站在君闻书的角度想过问题,如今想了也没用。混沌之中,他和我都已经疲惫了。
  
  爱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不知道是再努力追追就能得到,还是说已经是别人的东西就该放手。也许我对君闻书的意义,就像他说的,是两个人手拉手地走过他知道而我并不知道的困难。那君闻书对于我来说呢?一个偏执的人,一颗破碎的心。我自嘲地用了这种颇为文艺的句子,然后把目光望向窗外,今朝只抓今朝的虫儿,明朝的再说吧。
  
  “司杏,睡了吗?”腊月二十八的晚上,他轻轻地问。
  
  “少爷又有话,不白天说?”
  
  君闻书笑了,“瞧你这张嘴,先堵了回来。你不知道,我这是白天不好说呢。”
  
  我也笑了,我想到了,只是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地承认了。笑完之后,原来的警惕就消除了不少,“说吧,又是什么妖蛾子想趁着黑灯瞎火的扑过来?”
  
  君闻书缓了缓,“初一去给我娘拜年吧。”
我的笑僵在脸上,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我不去。”
  
  “你不早晚要去的吗?”
  
  我不吱声,我怕那个老太婆,也没有动力去讨好她,她就像一座高高的神龛,离我太遥远了。
  
  “司杏,别倔,她毕竟是我娘。她现在不像以前那么不情愿咱俩了,去拜个年吧,正经你也算是君家的……”君闻书的声音有些低,“儿媳妇了。”
  
  我尽量挤出笑容,“瞧少爷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真抬举我了,君家的儿媳妇是王小姐。”
  
  君闻书起身下床,“往里点儿!”
  
  我看了看他,不做声地往里挪了挪,他一掀被子钻了进来,“小丫头,是不是不做点儿真的,就堵不住你这张嘴!”他的手摸了过来。
  
  我笑了,“少爷这是拿了纸老虎要打谁?可不怕到了年关招鬼婆!”
  
  君闻书不说话,开始摸我的腰,我有点儿害怕了,“少爷!”他不说话,继续摸索着解开我的衣服,“少爷!”我要坐起来,他按住了我,头低了下来,嘴堵了上来,我赶忙扭开头,“少爷不要闹了。”他抱着我的腰,“我不闹,你是我房里人这名儿传出去好几年了,我还没摸着你呢。”
  
  “少爷!”
  
  他不答理我,我的腰带已经被解开了,我真害怕了,奋力推了推他,“少爷别惹我发火!”
  
君闻书停下手,“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嫁?”
  
  “少爷不是已经订亲了么?”
  
  “我只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嫁?”
  
  “少爷这是做什么?”
  
  他又俯下身,压得我有点儿喘不过气来,隔着衣服,我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真不能开玩笑了!
  
  “少爷!”
  
  “你什么时候嫁?”
  
  “少爷这是逼嫁吗?”我不敢动。
  
  “是,怎么了?”
  
  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少爷今儿是怎么了?先坐起来,慢慢说。”
  
  君闻书盯着我,慢慢地直起了腰,我赶忙收拾着坐起来,系好腰带。
外面的灯照进来,我俩的影子有点儿映在墙上,他伸手把我抱在怀里,“丫头,你都倔了多少年了,还不嫁?你要熬到我老?”
  
  我强笑了一下,“少爷今儿说起这个来了。”
  
  “二十一了,我再不说,难不成真要到老?丫头,说了多少遍了,我离不开你,没有你,我也支撑不到今天。”
  
  “其实丫鬟说不上嫁不嫁的,不过是主子一句话,少爷这么说,抬举司杏了。”君闻书愣了一下,可能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他的声音也低了,“你非要把自己看成丫鬟?”
  
  我也一愣,心里苦笑,“少爷不把我当丫鬟吗?”
  
  君闻书摇头,“我不把你当丫鬟,若不是我家……”
  
  我不说话了,若你不把我当丫鬟,你会不让我出去?我的心从来没有在君闻书身上,离了他,我就叽叽喳喳地有说有笑,可在他跟前,我就觉得很压抑,我不喜欢君家。
  
  我轻轻地笑了,“少爷,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决定的事,似你,也似我。”
  
  “我不管,我反正要娶你!”君闻书有些赌气,“我也不要做那夫子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嫁?”
  
  他这么一说,我反倒笑了,“少爷不做夫子做什么?”
  
  “做……”他龇牙咧嘴,“做吃你的老虎!”他伸手来抓我,我往后一退,一边躲开他的手一边胳肢他。他一缩,夹紧胳膊又伸手来胳肢我。两人咯咯地笑闹了一会儿,便倒在床上,他抱着我说:“说真的,嫁了吧,都多大了,正儿八经的老姑娘了。”
  
我模糊的答应一句:“知道了。”
  
  “什么时候嫁?”
  
  “过些日子再说吧,我困了。”我故意打了个呵欠,君闻书只好闭了嘴,把被子给我拉好,“那睡吧,反正你也跑不了,总有一天,你会愿意的。”
  
  我躺在他怀里,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不怎么敢动。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我就这么得过且过地生活着,正月十五还和君闻书去庙里进香。我求了一个签,签上说:强求不可得,何必用强求。随缘且随分,自然不可谋。我强求什么了?或者是我强求吧,心下沉默起来。君闻书也求了一个:不必问椿萱,要问椿萱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我们面面相觑,却并没有请僧人解签。这东西信则灵,若真有人明白地解释了,没得心乱。
  
  感觉不那么敏锐了,日子就过得飞快。二月二十是君闻书未来岳丈的生日,他要去拜寿,走时嘱咐了我一堆话,让我多加小心,没事不要乱走动,多吃饭,注意天气冷暖。我笑着应了。
  
  “回来给你带临安城的好玩意儿。”他轻快地走了,带着侍槐。临安城的好玩意儿是什么?我暗自笑了一下,我都多大了,还带好玩意儿!
  
  他不在,我一个人就不去店里,刚过了年,生意也不多。每日我依旧读书,坐在他的位子上,拿了他的笔乱写乱画,有时也伸头看看,隐隐地期待君闻书回来。
  
  真的期待他吗?我有时瞎想着他会给我带回来什么东西,没想到,我却等来了君闻书的凶讯。

第五十九章 追命(一)



  第七天过去了,君闻书没回来,定亲七天都够了,拜寿才需要几天,我有些心神不定。
  
  第九天,侍槐跌跌撞撞地进了书房门,一脸六神无主的样子,“司杏,少爷他……让人抓走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扔了书站起来,“你说什么?什么抓走了?”
  
  侍槐倚着门,“少爷……我们刚出临安城,遭人劫了,少爷就被抓走了,还留了张条儿,条上说……说……”侍槐上气不接下气,我抓着他,“说什么?”
  
  “说若要赎人,准备一万两金子的钱票,半个月后交人。”
  
  我的腿有些软,半天没反应过来,“一万两金子的钱票!”脑袋里空荡荡的,茫然地问,“看清是什么人了吗?”
  
  侍槐摇了摇头,“特别快,也是赶着车子,从对面过来。差不多要碰到车头时,那车上突然跳下几个人来,把我推下去,把少爷掳走了。”
  
  “是不是抓错了?他们怎么知道你们是谁?”
  
  侍槐又摇摇头,“我回去禀报了王家,他们说知道了,报了官,也派了人在找,我就赶紧回来报信。”
  

  “夫人说什么?”
  
  “正人事不省呢。”
  
  我想过去瞧瞧,想想算了,她不喜欢我,“请郎中了吗?”
  
  “请了。”
  
  我瘫在椅子上,掐着手指,心里很乱,是谁抓了君闻书?他还会回来吗?会不会打他?他那样子受得住打吗?从小就没受过什么罪。真是为钱吗?还是……为仇?我心里突地一跳,若是为仇,可是别想回来了。我身子有点儿软,真是这样,琅声苑恐怕再别想着有主人了。我浑身冰凉,不敢再想下去。君家这几年遭的什么难,我上哪儿能把他弄回来?
  
  希望是抓错了吧。
  
  我努力地定了定神,君闻书说有难破难,不要慌。不要慌啊,这节骨眼儿上,再慌就更没救了。菩萨保佑君闻书无事,不管怎样都得把他弄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侍槐别慌,少爷……说不定是被人抓错了,也许没事。”我安慰他,自己心里却慌得很,“王家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能有信?”王家不是做官的吗,这时候总该比我们有本事。
  
  侍槐摇摇头,“说有信就打发人送过来。”
  
  我沉默了,这么大的事完全交到别人手里,横竖觉得没着落,哪怕是君闻书的亲家也不行!我得自己想想办法。
  
我理了理头绪,“夫人不抵事,眼下就剩咱俩了,别慌,咱们得让少爷回来。”
  
  侍槐哭了,“司杏,我怕呀,少爷……还能回来吗?”
  
  “怕什么怕!怎么不能回来!”我一拍桌子,“哭有什么用,少爷就能回来吗?”我擦了擦眼角,“得赶快想办法。一哭,心就散了,赶紧想办法。”
  
  我机械地说着,脑子里一片混沌,想什么办法?报官?在临安城里出的事,王家已经报了。等王家的信儿?总觉得不牢靠,虽说君闻书是他家未过门的女婿,还是觉得不牢靠。那我们能做什么?就是干等着?我想来想去,“侍槐,你去把林先生请来。别去夫人那儿,到这儿来,什么都别和他说,就说少爷有急事请他。”
  
  我总觉得林先生知道君闻书的秘密,君家能管事的人没了,也只有和他商量一下。侍槐去了,我如坐针毡地等着,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林先生才迈着步子进来。
  
  “侍槐,你去夫人那儿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再者,千万封住口,现在人心最容易浮动。夫人躺着,二小姐不抵事,这府里头无论如何不能乱。”侍槐应了声便走了,林先生疑惑地望着我。
  
  “先生请坐。”我斟了杯他喜欢的白毫,背对着他,没让他看见我颤抖的手。
  
  “有劳姑娘,听姑娘的说话,府里似乎出了什么事?”林先生稳稳地问。
  
  听他的口气,我像是有了依傍,林先生会帮我的!“就是请先生来商议的。”我开门见山,“九天前,少爷去京城给王家老爷拜寿,刚出临安城就遭了劫匪,留了张要一万钱票的条儿。”我揩了揩泪,“侍槐先告诉了王家,刚又回来告诉我们,夫人正躺着呢……”我一边擦泪一边说。
  
  林先生的眉毛皱了起来,“刚出临安城?能劳烦姑娘讲一下经过吗。”我把侍槐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林先生的眉毛皱得更紧了,半天不说话。
  
  “先生您看……”
  
林先生摇摇头,“应该不是劫错人。”他肯定地说。我心里的希望一下子破灭了,虽然我也知道那只是幻想。
  “先生为何如此肯定?”林先生没有立即回答,“姑娘以为,若是不知道劫的是谁,能不先问一下吗?” 我的心迅速变冷,眼前有些发黑,君闻书,还能回来吗?
  
  “那先生看,真的是为财?”我没说下去。
  
  林先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有些小心地看着我,“姑娘,老朽多一句嘴,有些事,少爷是不是没和你说?”
  
  “什么事?”
  
  林先生看了我一会儿,摇摇头,“我也说不好。有些事,还是等少爷自己说吧。我先去看看夫人,再去趟京城。姑娘就在府里,千万照看着点儿,这个时候,望姑娘莫……太顾忌名声。”
  
  我懂他的意思,我名义上是君闻书的房里人,君家的主子不抵事,若真乱起来,在下人中间我说话比较有用。
  
  “司杏不敢顾及自己,可是夫人……”
  
  林先生摇摇头,“姑娘为少爷受点儿委屈吧。”我咬着嘴唇点点头,什么也不用说了。
  
  送走林先生,我呆呆地坐了会儿,然后起身往临松轩走。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过去,君如海没了,君闻书生死不知,君夫人倒了,君闻彩死在他乡,君闻弦是个活死人,这时候总不能眼看着君家乱。
  
  侍槐正站在夫人房门口,见我来了,立刻紧张地问:“林先生怎么说?”
  
  “没什么,他说要去京城打探一下。”侍槐又沮丧了。
  
  “夫人怎么样?”
 
  “刚醒,把我们都赶出来了,自己在里面哭。”我咬着嘴唇寻思了一会儿,伸手挑了帘子跨进去,就听侍槐在后面叫,“哎……”
  
  帘子放下来,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了。我转向里间,君夫人正面朝里躺着,没有一点儿声音,花白的头发散乱地堆在枕头上,枯木般的身躯一动不动。君家连逢劫难,唉!
  
  我跪在床头,“琅声苑丫鬟司杏给夫人叩头。”
  
  床上的人微微动了动,却并没有转过身来,我跪着不动。好半天,才有一个沙哑又苍老的声音问:“你来干什么?”
  
  “司杏是府里的丫鬟,平日受夫人和少爷恩德,一向少来请安,今天跪在这里,请夫人责罚。”
  
  “哼!”君夫人冷笑了一下,“这时候来请我责罚什么?”
  
  “夫人保重,少爷,会回来的。”我的泪流了出来,君闻书,你可要回来呀!
  
  床上有压抑的抽泣声,她很久才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我仍跪着不起,“夫人,恕奴婢多嘴,夫人这时候不管怎样也得撑着,府里上下可都看着您呢。”谁知道消息封不封得住,退一万步说,即便君闻书真回不来了,也该有个打算,不能就这么乱了,不能,否则对不起君闻书。
  
  她叹了口气,不答话。我跪在那儿,犹豫了很久才小心地说:“夫人,要是人手不够,司杏听您的吩咐。司杏以前不懂事,惹夫人生气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夫人千万别一个人撑着。司杏虽笨,但心是好的,记着夫人和少爷的恩德,您可千万保重,等……少爷回来。”我忍住泪说完,又磕了个头。
  
  一切看着君闻书,她就是再打我一顿,我也认了。我得对得起君闻书,我捏紧了拳头。
  
  好半天,才听见她在床上气若游丝地说:“你起来吧,用得上你时自会叫你。”
  
  我又磕了个头,慢慢地退出去。我头一次发现,现在在府里,我和君夫人最亲,因为我们是君闻书最亲的人,都在为他牵肠挂肚。我很想说,这时候我们相依为命好不好?但我没说,我知道她看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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