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侄子啸清,小时候的眼神特别亮,他很灵秀,喜欢幻想。现在啸清成了一个身高接近一米八的大小伙子,眼神不再明亮,神情木讷,遇到人完全不知道怎么聊天。他没有任何爱好,也完全没有时间去建立个人爱好。他不读任何课外书籍,除了不断解答习题,对所有事情不再心存好奇。啸清成了“善良而无用”的下一代,没有好奇,没有要求,也没有欲望。他在公立学校里近十年学习到的知识,没有给他打开一扇通往知识之路的窗户,也没有给他提供关照现实、了解社会的养分。他既离书本很远,也离社会很远。他在寄宿制的民办高中里,等着混毕业。他每周回家一次,除了拿着手机打游戏,跟谁也说不上几句话。以后要怎样发展,他从不知道操心。事实上,从出生到现在,在任何事情上,他还来不及为自己操心,所有事情都被安排好了。
两年前,我的侄子啸清即将参加“中考”。在电话里,他奶奶急切又无奈地对我说:“他要是能考上高中,我就谢天谢地了!”
啊,高中都可能考不上?这与我一向从他奶奶那儿接受到的信息,高度地不匹配啊!
在我这位重视教育的长辈眼里,啸清可是按照未来人才来培养的。从啸清出生开始,他奶奶就把这个不足月、双手细得像小鸡爪一样的男孩,紧紧搂在了自己床上,吃喝拉撒全权负责。孩子才四五岁时,抓学习,陪着孩子刻苦攻读,这几乎是就是他奶奶的任务,多年未变。
啸清奶奶是我爸爸的表妹,我叫她“孃孃”。我的这位孃孃,一直坚定地告诉我们:孩子是否成才,离不开家长的牺牲。家长付出的越多,做得越多,孩子自然也就越发出色。所以她儿媳一生下孩子,我孃孃就告诉儿子媳妇:你们年轻人忙自己的,孩子就交给我了。我肯定带得比你们好。
听我这么描述,啸清好像是个“留守儿童”,只跟着奶奶长大。其实大大不然,我家乡所在的二线城市,是个大区域的中心城市,大多数父母都跟孩子生活在一起,不用背井离乡去谋生。但是这些土生土长的家乡人中,不少人有着根深蒂固的理念,认为老人带孩子最好,父母既无带孩子的经验,也没有时间和精力。
所以我所看到的啸清一家,在当地特别有代表性:父母就像是家里的客人一样,下班回到家已经很累了,妈妈追韩剧,爸爸打游戏,孩子就像是他们放松时逗乐一下的玩具,反正所有事情有奶奶负责。
啸清的爷爷是位大学教授,但是被奶奶排除在教育孩子的队伍之外。奶奶觉得爷爷喜欢高谈阔论,针砭时弊,而这些都是发牢骚,不能给全家带来任何实用的好处。所以即使爷爷是中文系的教授,偶尔有教孩子写作文的冲动,奶奶也不让插手,“你那些东西对小学生没有用,老师要的标准答案,跟你说的不一样,你别把孩子教乱了!”
于是关于啸清的一切,全由奶奶决定。奶奶以爱的名义,把抚养啸清当成了一种不容置疑的自己才拥有的权力。她对啸清的垄断,家里人有着不同的反应。
孩子妈妈觉得非常受用,与别人聊天时,分享自己的人生心得:“早点生孩子,趁婆婆年轻,什么都管了。我每天就像没孩子的人一样,该吃就吃,该玩就玩,孩子也好好地长大了。”
啸清爸爸不太赞同自己妈的方式,但也不想揽过这个庞大的责任,所以偶尔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他不想学就别学了,您天天逼就能学好啊?
爷爷试过辅导孙子几次之后,屡屡与老伴冲突,就干脆不管了,钻进自己的阅读世界。
于是啸清变成了奶奶的孩子,从几点喝奶、穿什么衣服、去哪里剪头发,到上什么学校、请什么家教,奶奶全部包办。这种包办还包括出钱,孩子的所有花费,奶奶包了。我所看到的中国二线城市家庭里,一些老人退休后,一人每月能有三四千元的退休金,而儿子媳妇每人的月薪才两千左右。这种经济收入上的倒挂,也进一步强化了抚养孩子时的责任倒挂。老人不仅帮着带孩子,同时经济上补贴小两口,成为很多三代同堂家庭的标配。如果老人在出钱和出力这两样上,哪一样做得不到位,都可能被儿媳嚼烂舌根子。
啸清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呢?我只记得他小时候的眼神特别亮,五官很秀气,喜欢幻想。他奶奶托亲戚从美国带来益智玩具,在那个年代还很少见。所以十几年前他就有立体书籍、恐龙挖掘等玩具,知道人类怎么探索大海、怎么探测星空。但是随着他开始上小学和中学,我和他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等到他变成比我还高的十几岁男孩,我突然发现:这孩子怎么像个木头人一样呢?
他的眼神不再明亮,神情木讷,遇到人完全不知道怎么聊天。他没有任何爱好,也完全没有时间去建立个人爱好。他不读任何课外书籍,除了不断解答习题,对任何事情不再心存好奇。一开始,我把这些当成是学校教育残害少儿灵性的结果。但是慢慢地,我在想,学校里培养的孩子千千万万,应该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吧?虽然公立教育有着刻板的恶名,但是我们从来不乏一批批优秀的、充满创意的年轻人活跃在今天的中国啊。
我孃孃作为他最无私的监护人,也完全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如此努力,孩子却看起来没有按照预设的方向来走。她每天晚上戴着老花镜,为了啸清甚至开始自学物理化学。哪一步错了呢?每个假期,啸清在奶奶无时不刻的陪伴下,开始预习下一学期的课程。每天傍晚放学后,奶奶都要给他再加些作业。一旦成绩不好,奶奶就毫不含糊给他请家教,虽然她实际上很心疼不菲的补习课。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奶奶像个监工,确保孩子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课本上。
如果不是有中考成绩作为一个硬性指标,我们还会像以往那样认为:啸清在奶奶的培养下,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学生。我孃孃也确实在为啸清去美国留学做努力。但这样一个气势之下,怎么会突然发现,孩子连高中都考不上呢?
我爸爸的一句话,倒是直率:“这孩子被他奶奶耽误了,学也没学进去,玩也没有玩起来”。这言下之意是,奶奶如果少管些,孩子有学习兴趣自然会去学习;如果没有学习兴趣,他也能出去混混社会,知道怎么与繁复的现实打交道。他既没杀过鸡,也没追过狗;既不会读书,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与他说话,感觉他是一团绵软发泡的棉花糖,毫无力量,更不用谈个性与棱角。
啸清作为一个身高接近一米八的大小伙子,就像一个毫无想法的影子。偶尔我与他碰面,问他希望以后学什么专业,他不知道;问他希望做什么用的工作,他不知道;问他想玩什么,他说不出来;问他想要什么,他也完全没想法!
他成了一个“善良而无用”的下一代,没有好奇,没有要求,也没有欲望。他在公立学校里近十年学习到的知识,没有给他打开一扇通往知识之路的窗户,也没有给他提供关照现实、了解社会的养分。他既离书本很远,也离社会很远。他在寄宿制的民办高中里,每周回家一次。除了拿着手机打游戏,他跟谁也说不上几句话。
以后要怎样发展,啸清从不知道操心。事实上,从出生到现在,在任何事情上,他还来不及为自己操心,所有事情都被安排好了。
啸清的父母倒也平静地接受了现实,他们一副宽厚的神情:奶奶也尽力了,孩子不是读书那块料,那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又没有门路,不是那些大富大贵的人家,我们的孩子哪里能有出息?
爷爷从不吭声。奶奶调低了期望,奶奶现实地说:“我至少给他送进了民办高中。这样的高中,就是有个地方把孩子管起来,不然十五六岁就到社会上去晃,太容易学坏了。”
可是到了啸清明年要高中毕业了,奶奶又升起一丝希望,“我再找人给他补习补习,说不定还能参加个高考呢?”啸清的爸爸对此泼冷水:“这所高中自己都不把高考当作目标,你就能改变事实?啸清既不会读书,也完全不了解外面的社会,他连出门买个东西都不会。他肯定是没法工作的。反正我们给他攒了一套房子,以后他能顺利地结个婚,生个孩子,就可以了。”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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