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之于孩子的意义，有时候竟是无言的爱。我却在做儿子的时候，没能成为最体贴他最懂他的那个人。不懂得如何做儿子，也就不懂得如何做父亲。父亲，是子女永远承担不起的重。
什么时候才算得上一个父亲了？是自己老婆诞下孩子的那刻吗？通常是，但于我却不是。因为我觉得能体会到一个父亲所肩负的一切的时候，是在我父亲辞世之后。
父亲是个普通人，也是个老实人。他普通到只是在一家工厂里从仓库管理员做到了几乎和仓库管理员平级的销售人员，仅此而已。这家厂从隶属于中央部委，到市里面，再到区一级地方国资，短短三十年时间，沧海桑田，历经巨变。我记得小时候能常常去父亲的厂里面洗澡，那个时候我很小，大概只有读幼儿园，父亲有时候会单独带着条毛巾给我搓背。我记得那个厂里一到夜晚，昏黄色的大灯眩晕地照在地上，抬头望去，有点刺眼。但是父亲走在边上总是让我感到安全，洗澡这件事在家里就一直交给了父亲。原来有一次母亲偷偷带我去医院的浴室洗澡，当时我只有四五岁，这时一个大妈很严肃地警告我妈妈以后不可以带男孩子来洗澡了，于是就没有后来了。想起来那个时候家里根本没有浴室，连烧水的地方都没有。要用热水的时候了，煤饼要烧好久好久才能稍微攒点热水出来梳洗下，所以爸爸的厂能洗澡成为了我们家最羡慕最光荣的事。
我就很奇怪，从小到大，为什么爸爸见着厂里的人，都能打上几个招呼。有时候也就一百米的路，他见着老张便道：老张你好啊，什么什么一大堆寒暄。刚告别了老张，又来个小李，于是又一顿招呼。小李还没完，又来了毛科长、刘厂长！好啊接着继续说。那时，爸爸留着胡子，穿着深咖啡色的夹克衫，在我看来，有点雄壮，可是他为什么非要和每个人打招呼呢？我不解。爸爸还时常从口袋里透出支钢笔记点东西，他每次洗完澡后总是带我去他办公室。爸爸的办公室换了不知道多少回了，从原先一楼后来换了个楼，搬到了三楼，后来又换了一个楼搬到了二楼。后来索性换了个科室，从供应科换成了财务科。
我没有意识到，直到许多年后父亲辞世时，我才发觉那个时候父亲正处在四十岁的黄金年龄，而我还极小极小，根本不知道父亲正值盛年。我没意识到，父亲在他最光辉灿烂的岁月里贡献给了厂里，直到厂门口的路都从新肇周路改为西藏南路，直到厂从南市区搬到了杨浦区。他都没意识到，那些黄金的岁月已经过去，一去不复返了，而父亲这人生也渐渐地从青年走到了中老年。
印象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开始读书了，还是父亲变忙了，或者是厂里改规矩了，反正从此以后再也没去过父亲的厂，也再也没在厂里面洗过澡了。厂的名字从电影机械厂，变成了另外一个名字，一个我觉得绕口又不熟悉的名字。可是父亲却没有变，他把那些七位数电话号码的手写通讯录换成了八位数电话号码的手写通讯录，一个个号码重新抄写一遍。把旧的信封换成了新的信封，把自己的科室信息从财务科又换成了销售科。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天我已经睡得迷迷糊糊了，父亲骤然响起的声音把我惊醒，他对着妈妈和从床上坐起来的我说：“爸爸一定要好好干销售，争取为家里多挣点钱。”妈妈和我都坚决反对，我们认为他在财务科又安稳又太平，何必去做什么销售呢？但是父亲却坚持他的想法。
直到父亲去世后，我才开始真正理解了他。他是真得缺钱，他也是真得需要那点钱。他没有办法，财务科永远都是点死工资，只有去做销售才能多看得到点希望。但是，他也错了。不是高看自己一眼，而是他根本不是做销售的料。巧舌如簧，没有！以诚待人，是父亲的信仰。在父亲去世后，母亲从他办公桌里拿回来的父亲的所有带字的纸张里，我竟然找到了当年他申请转科去做销售的表格，上面写着：“努力开拓，搞好销售。振兴上机，奉献自己。2000年1月20日”。真的，看到“奉献自己”的时候，我都觉得是不是有点傻？但是我知道父亲就是真的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只是时代变了，没有几个人真的相信有人会“奉献自己”了。
但是父亲却没能察觉道这个时代的变化。当我们谈论明星的时候，我们已经忘记了多少农民工在通宵工作。当我们面对企业改革的时候，当我们踏入销售领域的时候，我们不明白到底要做的是什么。父亲也一样没弄明白就去做了，他不知道他要做的不是卖什么机器，而是买人心。很抱歉，父亲那辈走过来的人，根本不明白什么是人心。父亲不是读书人，所以《庄子》里的一句话 “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他不懂。因为不懂，所以父亲用自己的方式去表达。父亲只知道每次去外地开会出差的时候要多带几根领带，表示对别人的尊敬。可是事实上，顾客并不需要领带，他们想要的更实际的。
于是在实际面前，父亲选择了陪酒这条路，直到一次次把自己灌醉，把客户灌饱才拿下订单。当我踏过高中又走过大学，当我反复劝着父亲说，父亲你不要再做了，太辛苦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受到父亲没有钱的痛苦，我也不知道应该为父亲做点实际的事，才能让父亲早点离开，劝是没有用的！当我手机没有钱的时候，我偶尔也会撒个娇，请父亲帮我充个话费。如今想来，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污点，因为每每我有所请，父亲都会在第一时间答应。而当手机发来充值已成功的消息的时候，我却总是忘了最应该感谢的人是父亲。
当父亲离开的时候，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下来了。他直到走的那刻都没有闭上眼睛，他最后看着我，就这样看着我离开了。翻看老照片，看到大概我三岁的时候，有一次去公园爬假山，我走得快。父亲怕我跌倒，就伸手要拉住我。于是那瞬间就定格在了胶片上。直到父亲离开后，我再翻看他那一心想要拉着我的手的照片，只有父亲的一只手却没有脸的照片时，眼泪还是刷刷地落下。
人生有太多的遗憾，有些是失去后永远难回来的，至亲离去便是最大的遗憾。当父亲离开后，家里又发生了很多事。为了房产，你挣我夺，尔虞我诈，恩断义绝。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原来做个父亲是那么得不容易，原来很多事情再苦再累，作为一个父亲都要咬着牙坚持着，不说！不说辛苦，是所有父亲的信条。我的父亲也不是一个说教的人，他也从来不舍得打我。我有时候高兴起来，摸摸父亲软软的头发，他也从来不会生气，怪我没大没小。父亲之于孩子的意义，有时候竟是无言的爱。就是有这样的父亲，我却在做儿子的时候，没能成为最体贴他最懂他的那个人，在我当儿子的时候没有真正地理解父亲。现在想来，是我错了。深夜的时候，常常感谢父亲，这一辈子能当您的儿子是我最荣耀的一件事。
童年就这么过去了。只能说，不懂得如何做儿子，也就不懂得如何做父亲。父亲，是子女永远承担不起的重。
2017年1月1日，晚
（图片来自网络）
回顾往期可点击：
强势妈妈与我第一次例假时的那块“创可贴”
我的黑嫂子
成人世界的互不信任，或许是孩子面临的更大危险
带着孩子脚踏大地、认知真实的中国 （二）
带着孩子脚踏大地，认知真实的中国（一）
烹调是孩子必备的生存技能
逃离国际教育，公立学校让我们一家“上岸”
“拼娃”是条不归路
⊙文章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转发到朋友圈，转载请联系后台。
点击以下封面图
一键下单新刊「看吧，爱情」
▼ 点击阅读原文，今日生活市集，发现更多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