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即是产出与分配,已经知道分配实际上通过广义的价格体系进行,这是因为对任意给定的包含税收、利息、赠与等各种分配方式的分配情况,总可以找到一个价格体系与一系列交易,使得在这一价格体系这些交易下的分配情况与给定的分配相同。
而价格体系具有阶级性。在王朝时期,个人获得的分配情况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其身份,我们可以得到一个按照其身份划定的等价的阶级性的价格体系。随着文明的发展,人人平等的观念逐渐广为传播,并且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王朝体系的经济运行越来越不稳定逐渐消亡,另一种阶级性变得越来越显著。
由《32、借贷与利息》中知道,利息是价格体系的一部分。有些时候,利息在分配中的影响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产出的分配由利息所主导。对此我们有下述高利贷模型。
在《33、100元怎样偿还200元债务》中,面包厂由于被骗的历史原因,欠下面粉厂200元债务,如果这笔债务的利率非常高,以至于面包厂支付利息都非常勉强,那么面包厂可能永远也还不清,其过程表如下:
高利贷下经济体系运行
面粉厂
面包厂
期初货币
100
0
面粉交易
+100
-100
面包交易
-180
+180
面包厂偿还债务利息
+80
-80
期末货币
100
0
价格体系为,面粉1元/斤,面包2元/个,利率为40%。面包厂欠款面粉厂200元。
面包的消费情况为,面粉厂消费90个,面包厂消费10个。由于利息非常高,面包厂偿还债务利息后所剩无几,每期仅仅能够获得10个面包消费。如果假设面包厂消费10个面包是生存底线,面包厂永远也还不上本金,这样的分配结果将一直持续下去。与之相比,在没有这层借贷关系时,在1元/斤面粉,2元/个面包的价格体系下,面粉厂与面包厂应该按照1:1的分配比例,平分100个面包。
利息是历史的借贷情况对现在的经济体系分配造成的影响。进一步的,我们可以推广利息的定义,把由过去的资产占有关系所引起的现在的转移支付都称为利息。例如,我们可以把工厂的土地厂房设备等看作一项整体生息的资产,工厂的所有者将工厂设备借贷给了工人们,并且向工人们收取了极其高昂的设备借贷利息,使得工人最后所得的分配仅仅刚够生存,而工厂的所有者则获取巨额分配。也就是说,工厂这项资产给工厂所有者带来巨大的利息回报(人们有时候用“资本回报”这个词),而工厂的工人则支付了高昂的广义利息,这与上述高利贷模型本质上相通。
无论是生产资料的占有还是借贷关系,这些历史事项所产生的广义利息参与到了产出的分配当中,构成了价格体系的一部分。所谓资本主义,就是对广义利息完全放任,形成对资产阶级有利的价格体系。这在历史上产生过许多问题,过高的广义利息使得无产阶级生活艰苦,被认为受到了剥削,而资产阶级几乎什么都不用做,仅因历史上形成得资本就获得了大多数的产出分配,产生强烈的社会不公平感。更有甚者,例如英国历史上的“穷人法案”强迫穷人接受报酬极低的辛苦劳动,使得阶级性的价格体系经由立法等形式被强制固定下来,而一旦资产阶级性质的价格体系形成并稳固,如同高利贷模型中面包厂不可能有能力偿还本金一样,无产阶级不再能获得足够的累积,去“拥有”工厂设备。这与王朝时期,平民不可能选择成为贵族是同样性质。这一问题,不可能通过所谓市场选择与自由竞争所消除,这也是经济学上绝对自由主义的局限性。
对于一个经济体来说,重要的不是它有什么,而是人们在做什么。如果现在的分配主要取决于历史事项,当前的努力出无法得到应有的回报,会对社会发展造成阻碍,人们可能会消极处世,或者诉诸暴力反抗分配格局。然而,另一方面,经济体系本身是随着时间演化的系统,当前的产出情况本就是各项历史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因此,我们不可能否定包括利息在内的广义利息存在的合理性。广义利息是人们过去的努力对现在产生的良好结果的报酬,而否定广义利息,也就否定了人们当前的努力在未来的回报,同样会阻碍社会发展。对广义利息合理性问题的争论,可以在下述例子的集中体现。
假设某家族垄断了所有生产粮食的土地,并发明制造出一组全自动化的机器设备,使得所有粮食生产都是完全自动化的。由此,后来的一切粮食产出,都是这片土地“自动”生产的,所有产出完全取决于过去事项。按照极端资本主义的观点,一切食物都应该属于某家族,因为土地属某家族,机器设备也属于某家族,一切产出都是某家族取得的。而极端反资本主义的观点,比如按照“按劳分配”的说法,一切食物既然是“自动”产生的,后期并没有任何劳动力的介入,过去形成的事项不应该对现在的分配起到任何影响,那么食物就应该是完全免费的。这两种观点显然都有问题。广义利息的存在具有合理性,但不是所有广义利息的存在都是合理的,其核心是价格体系的“度”的问题,这与人们一般的认知“利息的存在是合理的,但高利贷是不合理的”相适应。而广义利息的价格具体应该是多少,则是经济学需要研究的课题。
有人总结说,资本主义的一个特征是生产资料私有制。然而物的明确的归属关系,并非是某种主义下的产物,而是出自人的权利,即人们是否拥有对由自己过去行为所形成的财产或物的使用与支配的权利,这种权利的明确是可以超越各种“主义”的。进一步的,广义利息存在的合理性是毋庸置疑的,问题的核心是其数量多寡,我们也就没有理由去追求推翻所谓“私有制”而非要实现所谓“生产资料共有”。事实上,任何经济物品只有在产权明确时才能发挥最大效果,当产权模糊时,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寻租、滥用、“公地悲剧”等问题,这在历史上有丰富而深刻的经验教训。
历史上关于资本主义有过很多误解,例如把资本主义与雇佣关系联系起来,认为资产阶级是通过雇佣关系,剥削了无产阶级者劳动的剩余价值。事实上,雇佣关系并非由过去历史事项形成的对现在的转移支付,雇佣本身跟资本主义可以没有关系。举例来说,有一个创业的年轻人想到了一个好的互联网点子,于是花很少的钱注册公司,并雇佣了程序员为其编写代码。从今天的角度,我们不会将那个创业者视为资本家或资产阶级,创业者提供了最初的想法,在公司运行阶段提供了管理等服务,而程序员提供了编程服务。把“提供想法与管理”与“编程”视为两种服务,这两种价格决定了管理者与程序员最终所获得分配,这种分配并非由过去的事项所决定,也未必一定具有某种偏向性,在今天企业的所有者比企业员工赚的少,即所谓“老板为员工打工”的现象是很常见的。
历史上,为了纠正资本主义的问题,彻底否定广义利息,有人走向了一些极端,得出了许多错误结论。例如为了否认历史形成的生产资料在分配中的作用,强调“只有劳动创造价值”。一方面,生产资料本身就是过去劳动的结果,没有理由认为过去劳动的结果不能在现在产生价值。另一方面,劳动也可以不产生价值,很多价值也不由劳动产生,阳光雨露自然环境都可以产生于人类有益的价值,而这些与人类劳动是无关的。
经济动力学框架下,我们充分考虑时间在经济中的作用,可以很容易把历史事项对现在分配的影响纳入到研究范围内。而对价格体系的充分认识也让我们可以跳出各种“主义”的樊笼,建立更为客观的经济理论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