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四川的乡村，从前有一种说法，叫“跑福建”，说的是年轻的姑娘，跟着人贩子跑到福建嫁人的事情。
对的，不是跑江苏，是跑福建。
我们村里就曾经有过几个跑福建的姑娘，她们通常在半夜里消失，从此杳无音信。
然后大家慢慢就知道，谁谁谁，跑福建了。
姑娘们背井离乡的远嫁，等于是开盲盒，嫁给谁全在人贩子的一念之间，之所以会走到那一步，有生活太过贫乏清苦的原因，当然也少不了人贩子的蛊惑。
那是我对人贩子最初的认识，对他们的憎恶也只停留在骗子这个层面上。
当时压根就没有想过，那些姑娘到了福建后，如果不满意人贩子安排的男人，她们遭遇会怎样，生活中是否有过铁链子。
直到大约10年前，偷偷的看了《盲山》（我指的是国外那个版本），才意识到那些跑福建的姑娘们，背后可能也有惨烈的故事。
《盲山》讲述的是一个“普通”的拐卖事件，拍摄于2007年，导演是陕西人李杨。
陕西是一个历史文化很厚重的地方，盛产各种现实主义艺术家，李杨就是其中之一。
这部电影拍得很真实、很压抑，有一股无处安放的绝望感，所以比较小众，当初知道的人并不多，最近却因为丰县那个疑似被拐的女子，突然间大火了。
一同“火”起来的，还有李杨导演的陕西同乡，一个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
他几年前的一部作品，写的也是被拐妇女的事情，当时还得过一个文学奖。
这一次让该作家出圈的，就是他在获奖之后的一个访问，也就是那个不买媳妇，村子就要消亡的著名黄腔。
说实话，这话听起来确实很操蛋，多少有点为作恶者开脱的嫌疑，但我更愿意相信，他是想说社会土壤的问题。
大量妇女被拐卖的背后，是一个残酷的现实。
根据调查，目前中国男性光棍的数量，超过了3000万，在偏远的乡村，娶不上媳妇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记得当年我们村子里就有几个老光棍（倒也没有谁从人贩子那里买过媳妇，看来穷和穷还是有差别的）比较巧的是，其中一个光棍后来也娶了一个精神病人。
当然，这个女疯子不是人贩子卖过来的，而是自己家里人把她"嫁"过来的，她也没被铁链锁着，后来也因此不知所踪了。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办理过结婚手续，或者是怎样办理的，也不记得当年自己对这事有何感想了，但肯定没往违法或者人道这上面想。
八娃母亲的事情刚出来的时候，我认真地问过自己，如果那个女疯子是人贩子卖过来的，我会选择报警吗？
我很想说自己会，但是很遗憾，真实的答案是不知道。
今天的我当然会毫不犹疑地拿起电话，但在那个时候，我真的不能确定自己会怎么做。
人还是很容易被“约定俗成”的东西所左右的。
好比你看到一个人侵犯女性，你当然会选择报警。
但如果这个女子是他买来的“老婆”，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
在很多偏远的地方，从前都有过一个不成文的“乡村共识”。
买来的女人，就是买者的私产，他怎么对待她，都是人家的家事，别人管不着。
这个女人愿不愿意，有没有被强行侵犯，没有人真正在意，大家对此心照不宣，甚至共同维护这个准则。
《盲山》的“盲”，说的其实就是这么个情况。
被拐卖的白雪梅多次试图逃跑，但她悲哀地发现，自己面对的阻碍，并不只来自丈夫和他的家族。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被发动起来，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抓回去，帮助她逃跑的人会被视为“叛徒”，遭到惩罚和唾弃。
不要觉得是那里的人特别邪恶，他们完全可能就是你我都熟悉的，平时看起来还算不错的老好人。
就像丰县那个用铁链子拴住自己妻子的男人，可能在这个事情之外，就是个老实巴交的本分人（不老实本分也不会娶不到媳妇），甚至可能会让人联想淳朴善良之类美好的词汇。
我想那位作家先生想说的，其实也就是这个道理。
我们村那几个跑福建的女人，多年以后似乎都回来过。
我没有接触过她们，不知道她们有什么样的故事，是运气好碰到了对的人，还是最终选择了妥协，就像那个被拐到太行山区，后来成为乡村教师，“感动河北”的郜艳敏。
有位记者问李杨，“你觉得郜艳敏应该怎么做？”
李杨回答说，“我觉得她应该告自己的丈夫和公婆”。
可惜，比《盲山》更残酷的现实是，绝大多数被拐女子的婚姻生活，都是从被强暴开始的，但像白雪梅那样选择反抗到底的只是少数。
那个“乡村共识”的力量无比强大，很多被拐女性的一生都在无声无息中被它淹没，反过来又变成了“共识”的一部分。
所以我特别支持那些为八娃母亲奔走、追问的人，比如我的朋友、重庆酒联的蓝主席。
因为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真相。
这个过程还会教育很多人，完成《盲山》的未竟之事。
善哉！
顺便说一下，今天丰县的公告出来了，据说那里面并不存在拐卖。
这看起来是一个很好的答案，你信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