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碎器(下)


 编者按 
陶磊和艾敏在是否复婚这件事情上迟迟不能决定,事情拖到这一步,和五年前那场荒唐的旅行不无关系……

作者 焦窈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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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碎器(上)
萌芽经典 | 碎器(中)
马湾的游客少,景色却比沙湾的好。几对男女在海边刻有“海天一色”的石碑前照了相,又去买了游艇票。双琪他们嫌游艇不刺激,又要去坐摩托艇。李贺端着相机突然来了一句:“还是不要去了吧,万一出事,太危险。”
一行人都没吱声,双琪先跳了出来:“能出什么事啊,这么多人玩不都好好的。”
“看见那边的水上步行球没有?去年就有个女孩坐摩托艇,差点被那上面的绳子勒死。”
不远处,海面上的摩托艇像是驰骋着的巨大飞虫,划着线条锋利的图案,被掀起的巨浪像一坨坨冰淇淋瞬间化掉又不断涌起。
“曼曼啊,你老公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不坐我们坐就是了。”蒋曼只是淡淡一笑,突然将目光转向了艾敏。她今天的妆色很浓艳,十个手指甲也是熠熠发亮,这会儿她正用左手扭转着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不是还有艾老师陪着吗?”
艾敏刚想开口,蒋曼已经拉着唐双琪去买票了,顾宁朝陶磊做了个“跟上”的手势也往前面走。陶磊的目光轮流在艾敏和李贺身上扫了一遍,艾敏浑身一抖,又像是陷进了昨夜的深海,那目光像夹杂在水草中的一条巨绳,死死勒紧了她的脖子……她就像那个坐摩托艇的女孩,刚刚尝到刺激的冲浪高潮,就突然被夺魂索套牢了去……这是对她放荡的惩罚吗?不,她的床上从来只有陶磊一个男人,在他们离婚的这几年,他们有时会在旅馆酒店开房,每一次却只落得一场空虚。从床上吵到地上,就为了那么一点儿琐事,为了一点儿“谁先提复婚”的自尊。旅馆的台灯、茶杯不知被她砸了多少,每回赔钱的都是他,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马湾的山上也有一条栈道,上面多了几台投币望远镜。李贺和艾敏各自占了一个,艾敏想找到坐摩托艇的那几个人,但摩托艇速度太快,她只扫到了几道光影,反倒是沙滩上那些拍婚纱照的男女很是醒目,女的都穿裹着累赘的婚纱,男的西装革履,不会中暑吗真是。艾敏将望远镜让给了几个年轻人,往李贺这边走过来。他好像看得很入神,是不是也想看他老婆?艾敏凝视着他的侧影,要是真出了事,死的绝对不会是他们。
“这玩意儿骗人,什么也看不清。”
“不会吧,我刚才还看见了,你太太,和我老公。”
艾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男人的脸,想观察他表情最细微的变化。
“不会吧,那这个是坏的?你就用的那边的那台?”
“是啊,就那台,什么都看见了,看得一清二楚。”
李贺用手挠着后脑勺,望了望年轻人离去后,正在用那台望远镜的一对老夫妇:“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他朝前走了几步,突然又掉过脸来,朝艾敏举起了相机,“没你好看。”
艾敏立在原地没动,任凭自己的一张脸又被收录进了那个取景框。他们中间隔了几步远,可她感到他们的胸口几乎一下子紧贴住了,她伸出两条胳膊缠住他的脖子,他俯下身来吻她的额头和眼睛,一个如此陌生的男人,却使她感到亲近和安全。她希望时间停驻,让他们留得久点再久点,在这里,俯瞰海滩海面的山崖上,远眺船帆和海鸥,给对方一点夸赞,一点慰藉,一点爱情,哪怕只是虚情假意的一点,也是好的。
男人走下山崖后,艾敏又去看了一次望远镜,他已经在沙滩上和他们会合,用手向上指着她站立的方向,那五个人齐齐地霸占住了圆圆的镜头,其中就有她的丈夫,准备和她复婚的丈夫,他们的目光透过镜片猛然交汇,她觉得她就要被望远镜给吞吃了。
那天在景区吃过午饭,她推说不舒服,早早地就回了旅馆。下午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是她母亲接的,说芊芊在家哭闹着要妈妈,她父亲只好带她出去吃冰淇淋,又问她跟陶磊处得怎么样,她只说了句“明天下午就回”就挂了电话。
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明天一过,他们就是永远的陌生人。艾敏睡在旅馆的大床上做了个梦,梦见李贺敲开了她的房门。他的上身赤裸,只穿着内裤拖鞋,奇怪的是,他的脸成了一张生硬的面具,只留了个匹诺曹式的大鼻子。他一把将她从床上抱起,将她按在面海的窗台上。她的后背紧贴着窗,他轻跃上去,他们一齐坠入轻软之海,只是浅淡地浮着,并未沉入。他们仿佛被刻进海浪的韵律,斜照下的夕阳贯穿他们的身体,搅动他们体内的色彩,调和他们的气息。当他们试图向海的深处进发时,她喊出了声:“为什么你要忍耐?”
“因为我爱她。”
“所以你就要不爱她了。”
“你懂什么是爱?”
“我为什么不懂?”
“因为你不会忍耐。”
他的长鼻子戳痛了她,她的脸颊上被划出深深的伤口,鲜血混进了海水……
她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陶磊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喊她下去吃饭,她说她头疼不去了,被陶磊一把拉住。
“艾敏,咱们到底还过不过?”
“谁要跟你过?”
“好,这是你说的。”陶磊一边用手指指戳着她,一边往后退,她正要关门,他突然又冲过来,死死扒住门,“艾敏,就再给我一个面子,就最后一回,你跟我下去,好好吃顿饭。”
“我今天就不去你能怎么着?”
她跷着二郎腿坐在床沿上,在他扑过来的那一刻,她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任凭他扒下她的吊带,整个人往她身上压。她大叫一声,冲进卫生间想锁住门,可他跟过来了,她使劲踩了他两脚,趁他分神时,抄过洗澡的喷头,往洗脸台的镜子上砸了几下,只听哗啦一声,碎镜片四下崩裂,她尖叫着冲出卫生间,将床头柜上的台灯杯盏统统砸了个粉碎……她提起那只电水壶走到窗前,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双手高举过头顶,朝那扇窗户砸过去……
她将整个大海都放了进来,这是他们旅行的终结也是关系的某种终结。艾敏有一种感觉,那面封存她的镜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她自己击溃了。
这之后的五年,她在家里很少砸东西,不,是再也没有砸过,仿佛一个改过自新的女人,恨不能将从前的那些碎器都用糨糊粘合起来。当芊芊不小心打碎饭碗时,她那样严厉地斥责了她,命她跪在地上把碎片一块块捡起来。她亲眼看着碎片划破了女儿的手指,流出鲜血。
“叫你打碎东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女儿的哭声并未将她的心肠打动半分,她像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那些碎器坠地的姿态和声响都令她厌恶作呕,割痛她骨血里的耻辱。她父亲中风瘫在床上,她给他喂药。艾礼言的花鸟虫鱼死的死,送的送,如今只剩了个空鱼缸,被艾敏搬到他床脚放着,礼言常常盯着它,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
这将会是她亲手砸掉的最后一件碎器,也许。
“敏敏,下周末去我那烧烤怎么样?David有一帮外国朋友,介绍给你认识认识,有个西班牙大帅哥哦!”
唐双琪点上一根女士烟,右手手指上的几枚戒指璀璨夺目,晃得人眼晕。
十二年前的结婚戒指,如今被锁在她梳妆台的抽屉里,那是去年陶磊母亲病重期间,偷偷塞给她的。
五年前,她将这个戒指还给了陶磊。她后来再也没见过除了双琪以外的那三个人。那之后不久,双琪火速换了新男友,也再没和她提起过顾宁。她收到李贺传来的邮件,已经是将近半个月之后了。邮件里除了一份打包的照片,只有简短的几句留言:
心情好点没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见个面聊聊吗?
统统没有,收件人和寄件人的称呼。艾敏解压了文件包,将那些照片一一点开,原来不止她一个人的照片,还有一些其他人的合照。那张六人合影是唯一有李贺的一张,艾敏将它点击放大,波澜不惊的李贺的脸,嘴角微微上扬。他是在勾引她吗?她没有回复这封邮件,大概又过了一个月,李贺来了短信,只有四个字:我离婚了。
这条短信和李贺的手机号,艾敏都删掉了,她再也没有过李贺的消息。
只有那两挂贝壳风铃,她一直留着,如今不知躺在家里的哪个角落。
跟唐双琪约会后回到家,她父母和芊芊都睡了,艾敏一个人坐在漆黑一片的卧室,手上戴着那只结婚戒指。她用手指摩挲着它,感受着它的硬度和温度,竟有细细的泪流挂上脸颊。她竟成了个这般胆小的人,生怕稍加点力,戒指就会被捏碎成齑粉。
和相亲对象约好在市中心的西餐厅见面,陶磊照例提前到,先点了薯饼小吃,一边拿出Kindle来看小说。年后他老舅又开始给他介绍女朋友,陆续见了几个,刺激是难的,兴致是少的。跟艾敏芊芊一起去南京拜年,复婚的热情又突然被煽起来,可年一过完,似乎又陷入旧事的轮回。
“呦,这不是陶大哥吗?”
一个戴眼镜,穿灰色休闲衫的男人从他身边走过,突然掉头盯住了他。男人理了时尚的偏分头,没蓄胡子,大眼睛显得很是孩子气,但额上已有了些浅浅的纹路。
“我顾宁啊!”男人用手指指自己的胸口,又笑着朝不远处的餐桌指了指,“我老婆儿子。”
陶磊的视线落在了那对母子身上,盘发的女人身态婀娜,穿了一件米白色风衣,领口扎着丝巾,一对长耳坠很是惹眼。坐在她身旁啃炸鸡的男孩虎头虎脑,脸模子和顾宁很是相像,尤其是那双大眼。
“我就说看你眼熟,蒋曼她还不信,非要我来证实一下。”
酷似钟楚红的古筝老师伸出手,朝陶磊挥了挥,陶磊一时有点懵,只在座位上略微欠了欠身。盛苏打水的玻璃杯冰凉凉握在手里,仿佛有一股湿浪轻扑过来,一个淡紫色的身影脱跳而出,在浪花中穿行腾跃……
“陶大哥还教书?”顾宁的声音没变,略带了点沙哑,他们怎么说来着?性感。
“是啊,不然呢?”他一气喝干了剩下的苏打水,几个年轻男女落座就餐,正好挡住了女人和男孩。
“常联系啊。”
陶磊接了顾宁递过来的名片,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他朝大眼男人点了下头,希望自己的笑是百分百真诚。
相亲对象迟迟不来,陶磊本想一走了之,但那一家三口搅得他心下难安,索性点了份披萨,自顾自吃着。
在莲岛的头天晚上,他在顾宁双琪的房间跟那群人打牌打到深夜。IT男李贺没有参与,蒋曼只穿了吊带睡衣,紧挨着他坐,那只夹香烟的右手上闪着一枚钻戒。她不停地更换着坐姿,长发、手臂往他肩上蹭,背上挠,到后来干脆侧头搭着他的肩……他是怎么撇了他们冲出房间,又怎么跌跌撞撞上了楼,进门就往床上扑,俘虏了那个僵冷的雌性生物。他很多年没有这样过,征服的快感他未品尝得一二,反而觉得自己又败了一场,他们之间从未存在过平等的对视,他们的骨子里都不够谦卑,他们都强烈地渴望爱而不是被爱,这是他们的症结所在。
那日傍晚,他们住的那间屋子被她砸得一塌糊涂,那扇海景窗开了一个大窟窿,海风呼呼地朝里灌着,他呆立在门口望着扫玻璃的人,感觉自己心上也被撕了个大口子,赤裸裸地露着不堪入目的翻江倒海,悬在旅馆里被众人指戳。
赔了旅馆一笔钱,全是他出。双琪另外开了一个房间,把艾敏接过去和她睡一晚,蒋曼也去了。他收拾了行李搬到楼下顾宁的房间,李贺也在那,见他进来,皱着眉头往他肩上拍了一下,转身出去。顾宁一边抽烟一边看着他,没说话,只是扔了罐啤酒过来。
那夜他才知道李贺蒋曼原来正在闹离婚,也是没头没脑被唐双琪拉了来。等他们一觉醒来,已经快到中午,陶磊听见有人敲门,晕头转向摸到门口,顾宁还四仰八叉瘫在床上,地上一摊呕吐物臭气熏天,上面还黏着他们的鞋袜烟蒂,滚着一堆空酒罐。
进来的是蒋曼,墨镜遮脸,手里拎着一袋馒头包子,往他们床上一扔。
“快起来快起来,要赶路呢。”
陶磊刚要迈出门,被女人横挡了回去:“去哪呢?你老婆都跟人跑了。”
没等他开口,女人自个儿先笑:“双琪开车带他们去渔湾了,我没去。我搭你的车回去还行?他们不回旅馆了。”
他实在无话可说,转身推开卫生间的门进去洗漱。
“出发时喊我一声!”
他听见门被带上,还有顾宁打哈欠的怪声。洗脸池上的那面镜子又让他一惊,离开Y城才几十个小时,这张脸面倒好像突然老了几年。
顾宁一家在他之前离开西餐厅,蒋曼牵着孩子从他身旁闪过,他们的目光甚至都没来得及对视。顾宁还是客气地打了个招呼,他从前就看出顾宁命里是个快活人,这种人就是能快快活活的,他为什么不能?
五年前那个夏天,回Y城的路上,蒋曼亲自开车。他坐副驾,顾宁坐后面,还处于半醉半醒的状态。中途在休息区停车,顾宁下去上洗手间,车里放着他经常单曲循环的老歌《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蒋曼夹烟的手伸到车窗外,从早晨起就阴沉下来的天色愈发浊重,能听见雷声隐隐。他正要推车门下去,左胳膊突然被拽住,一股柔绵的香水气味侵袭了他的口鼻。他们在乌云压顶的风雨前夕,在这辆逼仄的车里接吻,她的唇色新鲜,舌头柔滑如水蛭,这一吻轻松消解掉了他珍藏的,那片碎指甲的硬度。他感觉他无形中握住了草蛇灰线的某一端,尽管是无力的,隐秘的,但似乎他只要稍加用力,一切就会转向,他有权重新获得一个完整的命途。
然而他没有,他只是顺从了那根线的走向,无声又无息。
自己的那辆丰田卡罗拉驶入Y城境内,暴雨如注。顾宁先在一栋楼前下了车,蒋曼握着方向盘没动,歌声混合着大雨声灌冲着他们之间的空间,“If you need a friend(如果你要一个朋友)/ I'm sailing right behind(我就会在你身后)/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就像湍急河上安稳的桥)/ I will ease your mind(做你最坚强的依靠)”,他觉察到一点动心,一点可怜的、并未成功的动心,他相信她也一样。说到底,他们都是被骗了,被他们鄙视的一点小小的真心骗了。
陶磊坐在西餐厅里,往窗外凝视着那个远去的米白色背影,想到她的眼泪曾经淌过自己的手臂,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化不掉的糖果,从来没有。
九巷附近的那间书吧,现在改建成了一座文艺书店,在网上的名气很大,一进门就仿佛进入镜像层叠的时空隧道,拱形的结构也很有Y城的古典气息。陶磊在少儿绘本馆里给芊芊挑了一些书,又走到文学区翻了翻最近的新书。十二年前,他在这里写了一篇名为《花格窗下的女人》的小说,也许就像现在正伏在他斜对面桌上敲字的小伙子一样。只是现在没有花格窗了,都是一面面敞亮的玻璃窗,反射着春日午后的阳光,将这用书填充起来的穹顶照得庄重圣洁。周围的年轻女孩不少,脸庞鲜嫩如菌菇,小伙子会寻得一个模特吗?像他当年一样。选中了,就得对她负责。他不仅要为现实中的人操心,还要为他小说里的人操心。他想起当年,自己那本收录了《花格窗下的女人》的小说集出版后,孕中的艾敏一边看一边揪他的耳朵问他写的是不是她。他说不是,她偏说是,他说真的不是,她就吵嚷起来,用书砸他脑袋。那时他们还有一丝快活,他们有没有想过他们的结局会以分手告终?像小说里一样,花格窗下的女人走出旧旅馆的小门,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路过卖文艺明信片和装饰品的一道长廊,陶磊的目光被木架上一排陶瓷马克杯牢牢吸住。那些杯子上有一种召唤,令他有种回到原点的感觉。他立在木架前,伸手将那些杯子一一端起来看,乳白色,烟灰色,胭脂色,墨绿色……他触碰它们光滑冰凉的杯身,每个杯子握在手里,感觉都有微妙的差异,更不用说它们或花哨、或素雅、或极简的造型和印上的图案。最后停留在他手里的,是一只日本产的京都清水烧樱花杯,粉色的杯体上有一些樱瓣状的凹陷。看了看价钱,三百多,买这个杯子送她,该舍不得砸了吧?他心下一惊,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一层。是了,下礼拜一就是她的生日,双鱼座的女人,他是天蝎座的男人,星盘上都说,他们是最般配的一对。
出了书店,陶磊将那个装了杯子的礼盒拎在手里,赶到城西二里桥路上的琪琳舞蹈培训学校接芊芊。路上他接到相亲对象发来的短信,说抱歉临时有事耽搁了,能不能改个时间地点见面。司机一个急刹车,他手里的盒子差点蹦出去,他咬紧牙关,死死抱住那件可恶的器物,像是要去完成一项最后使命。
晚饭是在外边吃的,陶磊给他爸带了一些卤味,带芊芊回到家时,他爸刚吃了面,正歪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见了芊芊,老头子还是欢喜个不停,搂过去问长问短。陶磊进厨房洗涮了碗筷,说他有事要出去一下。芊芊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右眼又开始生硬地眨巴,一直追他追到门口。
南柳巷的春夜浮了一星星的寒意,夜空泛着不安的鸦青,掩映着的街巷,曲曲折折,旧房的屋顶将那沉默吞吸着,听得见丝缕叹息,幽得很,远得很。
陶磊顺着电线杆子一家家走过,临街的店铺大多关门闭户,只余了一两家,窗格子里漏着电灯泡的黄光,人影叠罗,长卷毛的流浪狗吠叫着一溜而过,还有那些鬼似的流浪猫,像奔逐在黑暗里的精灵。
艾敏出来时散乱着头发,身上披了件长大衣,胳膊紧抱在胸前贴着石墙,不耐烦地蹭着脚踝。
“到底什么事?”
他灭了香烟,扔到脚底下踩了踩,将盒子递过去。
“送你的。”
她接得有点犹豫,但拆包装的动作却麻利果决。樱花杯上流淌过夜色,倒很是凄艳苍冷,她举杯子的手也白得令他心寒。
“陶磊,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顿了一顿,眼神略微偏离了她的轮廓,像是抱了断腕之念,“敏敏,你要过生日了……我们……我想我们之间……我们是不可能的了,是不是?”
那抹阴冷的樱粉燃烧在那团白光之中,刹那间让他想起花格窗下的白火焰,他们的初见,在九巷的书吧,阳光将她腕上的那串手链子刺得如点燃了一般。他是那样期待,那一声巨响,子弹穿心而过,碎器噼噼啪啪地在这春夜绽放,落地生根,再长出一件完好的器物,瓶罐盆碟缸瓮什么都成,只要能让他们安全地栖居。
“谢了。”
他没看错,杯子又被塞回了礼盒里。她的声音冷淡有力,宛如碎器上掰离的碎屑,坚硬,稳固,不留情面。
他们就这么站在黑夜里,互望着,谁也没有再言语,谁也没有再向对方迈出小小的一步。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4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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