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办公室新来了一个姑娘,她说话偶尔前言不搭后语的,会提问一些我永远也回答不了的问题。但我逐渐发现她和我是完全不同的,她有最喜欢的动物,会为眼下的生活做切实的打算,更重要的是,她虽然也有烦恼,却依旧能在普通的日子里自得其乐。
作者 叶茫
办公室新来的那个姑娘很普通,千万人来人往中的一个,皮肤算不得很好,虽然白皙,但零星散着一些红红的痘印,好像随时红着脸。她长发,一般扎一个马尾,马尾也扎得很低调,不精神地拖在那里。她有时戴着眼镜,有时候也不戴。性格仿佛很文静的样子,连走路的步伐都是小小的,不过小碎步碎急了,就变成很轻地小跑,很轻的那种,一个不留神,又变成又快又急的小碎步了。
那时,我在这家公司做实习生第二个月,我的同事兼饭搭子阿莉有天偷偷跟我讲,这个姑娘好奇怪的,昨天我跟她打招呼,她头也不抬就走掉了,今天又和她碰到,又很热情很热情的样子同我打招呼,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应她了。
我跟她熟起来是因为中午吃饭的时候下楼,常常会碰到一起等电梯。我们的公司在十四楼,整栋大厦只有四个电梯,载着全部楼层午休的人上上下下,拥挤不堪,所以等电梯,一等就要等许久。在这个等电梯的时候,由于我们都是刚刚来,就会聊一下天。聊一下再聊一下的,就熟络起来,慢慢地她也成为我们的饭搭子了。于是我们又可以在吃饭的时候聊天了。她通常问题很多,问东问西,问我学校专业学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学什么,就轻描淡写带过了。她也不见得听懂了的样子,但露出很倾慕的样子说,好棒啊,又接着问我中文系是不是看很多书,写很多东西。我被她问得好心虚,想了想也回答不出来。她也没等我回答,又马上问我有什么好看的书推荐吗?文学批评又是什么?我想我可能永远也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了。
我所能做的,就是拼了老命一样地转移话题。她就忽然说她不结婚的,要做不婚主义者。这么无端端冒出来的一句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只能在心里觉得自己和别人交流的能力太差了,于是便只好拼了老命一样吃饭。这样一来,我每次好像很饿一样,吃饭吃得很快。她就轻柔柔慢悠悠地说,你不要吃那么快。她吃饭确实是很慢的,拿着筷子半天不慌不忙在菜里挑挑拣拣,最终也不见得吃几筷子的肉。比起吃饭,她似乎是更喜欢聊天,于是便又谈到她是浙江人,毕业了两年,转了两三份工作。她说她之前在杭州读书,毕业后去北京工作,工作了一年不到,又辞职回杭州。因为我自己是个安土重迁的人,所以就有些好奇地问她为什么当时有那么大的魄力一个人离开家,去北京工作,她支支吾吾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有一阵子,阿莉觉得平时上班、周末赋闲在家甚是空虚,非常苦恼,就问我周围有没有可以学习下舞蹈或者是健身的地方,又问我平时周末放假做什么。我很认真地想了想,两个问题都回答不出来,只好敷衍地说,我每周放假都宅在寝室,看看书看看电影,也没有特意去做什么,只觉得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从来没有注意有什么舞蹈班之类的。况且我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个运动细胞,怎么会去注意这些。
她听了我的话也没有更沮丧,只是别转脑袋闷声吃饭。新来的同事接过话茬,很好心很热情地建议道,你可以养个鱼啊,像是金鱼之类的。我听了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养鱼可以打发一个周末吗?这对于我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我宁愿花一个周末的时间来养自己一身肥肉。我已经脑补了在那个短暂又漫长的周末里,鱼在鱼缸里自顾自游着,我的同事在旁边自顾自无聊着,当然,除非她能够代替金鱼去鱼缸里游两圈。
但是她已经转而开始描绘那个鱼缸了。那个鱼缸有那么大!她半伸着胳膊比画出一个环抱的样子,显示出鱼缸的大。她比画得十分投入,好像真的抱着一个巨大鱼缸的样子,连肚子都收进去了。于是我就在脑子里比画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鱼缸,里面有着一条花港观鱼那个景点才有的巨大金鱼。不然家太大了,它会寂寞。
我的同事于是又说起了搬家的时候,为了搬那个鱼缸是花了多少的九牛二虎力。我没有兴趣听她搬家是多么费劲,无疑如果真的有这么大一个鱼缸,那肯定是费力的。于是我打断了她,问出我所好奇的问题:你真的平时周末就对着鱼缸过了?我脑子里显示出来的她盯着鱼缸眼睛间或一转的样子,忍不住为我的恶趣味感到羞愧。
她的回答大概是肯定的,我也记不得了。接着话题又被撇开。又回到她的搬家行动。她似乎来来回回搬了很多次家,此前她又说她正在计划换工作,她请求我为她保密,因为她还没有找到下一份工作。她挤着眉毛撇着嘴,控诉现在这份工作是多么多么无聊。
这是一个我很感兴趣的话题,我戳了下筷子表示附和。这份工作确实是很无聊,每天要托着腮帮在电脑前花两个小时做完手头的重复劳动,再花上六个小时对着电脑发呆。我下载了一个游戏,这段时间把角色从四十级升到了八十几级。
我期望她再给我一些附和共鸣,但她同样没有对我的游戏发生什么兴趣,她在忙着盘算工作地点与住所地点的问题,以及协调来回的车费,计划着一条更省钱的路径。她说现在的住所差不多快到郊区了,工作的地方则是市中心。在高峰期的人海中上下班,简直是翻山越岭,铁人三项一样的考验。她跟我掰着手指,说你知道伐,这样算起来,房租虽然便宜,算上转车的钱,再贴少许就可以在市中心租个房子了。我十分同情地说,那这样确实是受罪的。我要是你,我就稍微贴点钱在市中心租个房子。
不过她不打算换房子,她很坚持地跟我说,她很享受上下班那些路程。我恍然间以为她是那种漂泊的浪子。其实我也蛮想成为一个浪子的,不过绝对不是她那一种。我想成为的那种浪子即便是喜欢翻山越岭,也不会选择在杭州上下班的高峰期被挤成肉饼——在人与人毫无间隙又毫无熟悉的空间里挤啊挤,把大脑里的最后一点氧气挤出去。
你的业余生活就花在挤公交上了。我说。我同她暂时进入了同一频道,可即便是同一频道,也是不同立场。我继续好心劝说道,你之前不是说你男朋友住在市中心吗?你们住的那么远,难道约会都是在公交车上?
她白了我一眼,说,没有,也会去别的地方啊,比方说,上周她和她男朋友去逛动物园了。
哦哦我也去过,挺好玩的。我说。
那次我并不是特意去动物园的,只是半路下车的时候路过,看门票便宜为了消磨时间进去了。我漫无目的地逛了大半个动物园,然后像半个白痴一样忍受着熏天臭气,看了尿尿的香猪,扭屁股的大象,又双目鳏鳏地围观了两只脏兮兮的熊猫打架。我看着它们打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架,也没有分出胜负。逛动物园,这对于我来说实在是一件要尽力才能去找乐子的事情。我想。
我很喜欢逛动物园的。她说起来又是兴高采烈的样子了,她跟我细数她去过的动物园,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不会错过那个地方的动物园,好像一个专业动物园玩家。我不知道过了几岁之后就已经没有那样的热情了。我其实也记不得自己小时候是否去过动物园,但知道自己有记忆以来,除了路边的小猫大猫,也没有对其他的动物产生过喜爱之情。所以自然也没有能够回答出来她下一个问题:
你喜欢什么动物呀?
啊?我啊?猫吧,大概。我很心虚地回答。
她也没有在意我在说什么。她说她喜欢猫鼬。
那又是一种什么生物呢?我忽然发现这个姑娘身上有很多很有意思的神秘的地方。此前孤陋寡闻的我根本没有听说过猫鼬这种生物,她却把猫鼬当做她最喜欢的动物,猫和鼬,猫鼬,我像看着我从未见过的猫鼬一样看着她。除了人挤人的世界,她好像还喜欢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我也不知道那个世界里究竟有什么,至少会有猫鼬的吧。
猫鼬是什么?我随便那么问问。
她仿佛就在等我这个问题,好像她已经为我的问题准备好了一场滔滔的演讲。总之她开始给我科普关于猫鼬的一切。可能当时她真的说了关于猫鼬的许多话,但被我记下来的就只有猫鼬这个名词了。看来我对于猫鼬,其实是真的不感兴趣的,不感兴趣到一点都不愿意去记一点点关于猫鼬的周边。所以,我至今也不知道猫鼬是不是猫科动物,倘若是的话,我可能就会愿意去尝试着喜欢一下看看。
但这种尝试也最终未能成行。我告别她也快半年了。后来还是我先离职,原因之一或许是因为我再也不想挤杭州上下班高峰时期的公交车了。我没能跟她告别,我走的那一天,她好像去别家公司面试了,位子空空的。在刚刚离开的时候,我常常想到猫鼬这种奇怪的生物,但也始终没有去百度过它究竟是什么,以后也就提不起兴趣了。或许我记得猫鼬这个名词只是因为那个女同事讲起来时的那一种神采飞扬,因为想起猫鼬的时候,我第一浮现在眼前的是那种热烈的笑容。至于内容,我实在不记得她讲了什么。又或许是因为她讲起来的那种神采飞扬让我一恍惚,去想一些别的东西,才没有听到她讲话的内容。我当时出神出得很认真,没有注意她在讲什么。就像她每一次都讲得很认真,也没有注意我在讲什么。
我当时在认真地想,究竟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真正那么喜欢的,让我愿意在周末跑出去特特意意去看它,暂时告别一下这个人类的世界。我想了一阵子,我好像也没有很热爱阳光,没有很热爱树木,没有很热爱花花草草,没有很热爱熊猫,没有很热爱香猪,没有很热爱大象,也没有很热爱猫鼬。
我想了一想之后得出结论,我似乎真的没有一点有趣的乐趣,得出这个结论之后,我的脑子像挤在拥堵的公交车里一样,因为人挤人,氧气被一点一点挤掉,有一种寂寞无聊又窒息的感觉。
难怪我是那么不爱穿越早晚的上下班高峰,去翻山越岭地工作与回家。我缺氧的脑子很无聊地衍生了这么一个结论,然后才假装认认真真地听同事继续讲话。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6年5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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