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如果我的童年是一个正方形,那么火车便是穿过正方形的直线,两头都没有端点,当时我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在铁轨旁边捡东西……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许多已经发生了的、过去了的、回不去了的事情,让我的未来不知该往哪里去。
作者 叶茫
我的童年是非常封闭的。当我生活在我的村子里的时候,我觉得世界最大也就镇子那么大。后来我去市里读书,我觉得好大。这才是世界,不会再大了。
我和我的村子在一起待到十岁。后来就拆迁了。现在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我有些难过,但十岁的当天,感受却是莫名其妙的兴奋。那一天,某一年的八月一日,天气炎热,我穿了一件小马褂——是我妈妈拿舅妈做衣服剩下的布料缝制的。小马褂宽大无袖,在我身上一抖一抖。也忘了出于什么原因,我和表弟表妹在老房子里追来追去。家具什么的能搬空的都搬空了,连电风扇都已经被拆掉了。唯有房子的躯壳仍然坚固地保持着预备被遗忘的姿态。小阿姨拦住奔跑的我,说你们消停一点,知道不知道热呀。大阿姨笑着说,他们不热的。他们有人来疯(风)的。
直到我爸爸的摩托车载着我开离我的家的时候,我也没有意识到我将离开它。我听过拆迁这个词,但我不知道拆迁究竟是个什么事情。我爸爸摩托车开得很慢,一边开还一边回望,我也往我家老房子那个方向看了几眼。再回去的时候已看不到了。起重机之类的大型器械放在曾经是我们房子的那片废墟。我鼻子有点酸。于是我好像学会一些难过。但我还是记不起来我离开时的那几眼看到了什么。那天同往常太一样了。行驶在出村的马路上,后面是大块绿油油的田。田的前面站着我们的房子。房子前面有一条河。在那个角度是望不见河的,所以自然也就望不见河上的那座桥。那座桥的栏杆是铁做的,在我十岁那年就已经铁锈斑斑了。
不过我当然会记得这十年间发生过的事情。用历久弥新的那种记忆方法。初中的时候,我在作文本上写,当我望见那堆废墟的时候,我的童年就已经如枯花萎地。而现在想起来,未免有做作的成分,但它仿佛是一个路牌,一个段落标记。自此,时间冲破了这个封闭的框,冲散了童年悠然自得的安全感。
我了解这些事情皆是不可避免的。此时的我已经站在那些事情之外,但又处于这么多的事情之中了。于是我审视曾经的时候,目光未必客观,却是执念,逝去的总是美好的。我怀恋的东西是离开时回望的那几眼,以及我的村子,是我离开的那一个,不一定是真实存在的那个。所以即便我不能够记得我看到了什么,但凭借一些零星的关键词,便能建构出足够美好的谎言,补足我的遗憾与愧疚。
我能记起的,通常也只有一些关键词,游戏、铁轨、火车,诸如此类。还有一些依依稀稀的,经常想起却不想再见的小伙伴。我明明确确记得当时是多么喜欢和他们一道去铁路边玩耍,尽管现在,在路上不得不面对面遇上的时候,想出一句对白都要耗费许多精力。
也许是因为相遇相约的地点并不在铁路边的缘故。不是在过去的地点,遇上过去的人,难免会带一些穿越时空的尴尬。现在的路不比过去的路,在小时候的铁轨边,大概是没人会感到尴尬的。连那些被废弃在铁路边的火车头都怡然自得地猫在那里,或许这一辈子它们也不可以再上路,但它们也都没有尴尬,我们也不会在意。金黄的夕阳染着枕木,也是因为那几条铁轨被废弃了,我们才可以在上面跳来跳去。
那里只有一条主干道仍然车来车往,在高坡上,被围起了铁栏。对于那条铁轨,我们只敢远远地望一望,数一数火车的车厢数。或许是因为那时的我们都还是很有意思的人,所以数火车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偶尔有两列火车相对开过,眼睛都要数花了。我们常常比谁先数得出火车的车厢数。货车的车厢数量要多得多,四十几节是很平常的事,数到一半分下神,就接不上去了。相对而言,数客车的难度实在太低,于是给了我机会去走神。看不见车厢里的景象,只有一个个车窗供想象。我仰着头,庄重地目送一些不认识的人去向远方。有时候也会去想,有朝一日我也能那么坐着,去远方,多拉风。“远方”这个词是电视剧里学来的,只是单纯觉得它很酷,并不知道它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且我很满意我的生活,四四方方地封闭着,远方,大概是想象之外的多余。
如果我的童年封闭如一个正方形,那么这些火车便是穿过正方形的直线,两头都没有端点,在我的想象之外,能够无限地延伸,延伸下去。那里代表着更大的世界。可我要一个更大的世界有什么用呢?如今我坐在火车里来来去去的时候,我也没有想出答案。所以当我俯瞰车窗外时,我更愿意去想的,却是多年前的那个孩子的视角,仰望着火车。如果我当时能看到车窗里发生的一切,会不会很失望呢。这样想着,我就很想回家。回到十多年前,回到那个正方形里面,然后把正方形的每一条边都封住。如孩童拥抱她的安全感,我重新站在生锈的被废弃的铁轨上,高坡上的火车已经呼啸过,世界重回平静。我低下眼睛继续寻找,找到一颗弹珠,愉快地丢到叔叔的袋子里,那颗弹珠滚到袋子里的很多颗弹珠旁边,发出“当”的一声。
那个时候在铁轨旁边捡东西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大人们千关照万关照,小孩只能在废弃的铁轨旁边玩耍,切不可跑到高坡上那条铁路上玩。而我们也从来没有去过。不过废弃的铁轨旁边的东西毕竟少,而高坡上的那条在使用的铁轨主干道旁边的东西就有很多。那儿时不时会有货车开过,掉下不少东西。很多老人都在那里捡玉米棒子之类,比玻璃弹球价值属性更明确的东西。
但是忽然有一天,我的爸爸妈妈很严肃地告诫我再也不好到铁路边玩耍了。更不允许去捡东西。我委屈了很久。又过了很久一段时间之后,我才渐渐风闻了一出惨剧。一个老太太去高坡的铁轨边捡东西,被火车撞死了。我听到这些话语的时候,人们往往带着诡异又惋惜的语气,说,是呀,火车就快来了,她还要捡,还不肯走,怎么劝也没有用。于是就被撞死了。
真的是可怜啊。你有没有听说,被火车撞,撞到都没有完整的尸体呀。她的那个儿子啊,是带着蛇皮袋,一块一块地去把她捡回来的。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觉得她儿子把她一块一块地捡回来这句话非常有画面感。我曾有好几个晚上睡不好觉,脑子里出现一个拿着蛇皮袋的男人的背影,他弯着腰,同我、同他母亲一样,做着捡拾的动作,将他的母亲一块一块地装进蛇皮袋里。
“捡拾”这个动作我再熟悉不过了。整个童年我最欢喜的一件事情之一,就是捡拾。但自那时蒙上了阴影。我在铁轨边捡过不少东西,那时的许多人都时不时地去铁轨边捡东西,而那个男人,在铁轨边捡他的母亲。
这件事过了没多久,我们也就拆迁了。生锈的铁轨就再也没有见到。同样的高坡也没机会从同样的角度望上去。如今我甚至已经无法定位我老家的准确位置,那个望着火车的角度,自然也无法再现。
可我是那么拼命地想回去。于是我又回忆爸爸载着我离开家的那个时候。爸爸开着摩托车,我乘在他摩托车的后面。他开得很慢很慢,一边开还一边回望。他流眼泪了。我当时还无法理解他为什么流眼泪。但是我现在能够理解了。我那时学着爸爸一样,回望了几眼。但是因为那个场景太熟悉了,我以为没有记忆的必要。于是我现在也没能回忆出那几眼我到底看到了什么。我仍然只能虚构我看到了什么,而且心想,我看到的多半是这样。多半是的。
多半是什么样,就是我也不知道现实究竟是什么样。回忆中属于现实的那一部分终究是越来越模糊,而属于虚构的那一部分则越来越清晰。时至今日,所有清晰可见的细节皆是来自事后精心的描摹,出于愧疚的虚构。我经常劝慰自己,那想象出来的“多半怎么样”,同它实际的样子,也差不离吧。一切都是飞速的变化,然而落在一成不变的希望和希望一成不变的想象里,最终变得一成不变。那个安全封闭的正方形,那个四四方方的框。
而在爸爸摩托车后看的那几眼,仿佛某条射线,从前以为它只有一个端点,引申出来无限的长。忽然在某天被点上了个端点。点是射线的终结者。线段是直线的缅怀形式。过去被逗开了。有一些事情终于是不可避免的。现在我经常在这个断点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说一些与过去有关的现在的事,虽然那些个关联已经不在我的认知范围内了。我坐在沙发上听爸爸妈妈闲聊小区里发生的事情的时候,像是在听一个个故事,偶尔这些故事还没有逻辑。比如说我妈妈忽然很严肃地告诫我,不要再从小区前面那条路走了。原因她也讳莫如深,我也懒得追问,只是觉得可笑。
我偶尔也照做。反正也不常回家,更不常在小区闲逛。我几乎都没有在意这件事,直到有一天我和爸爸一起出门,他告诉我,前面那条路上有个住户自杀了。上吊了。哎,就是某某某。
我震惊的是自杀这件事情,因为听说一个生活中的现实人自杀实在是一个小概率事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爸爸要强调这个名字。大概他以为我对这个村子——现在是小区——的了解还如十年前。那一辈许多人的名字都差不多。拆迁后我就很少记得村子里的人了。但我在意地记住了爸爸的后面半句:自从他妈被火车撞死之后,他就好像有了忧郁症。最后上吊死了。哎。
爸爸的话只是在传递一个既成事实,没有任何描述,也自然没有我童年的时候听说第一个惨剧时的那种画面感。可我仍在心里悸动了一下。已经凝固的事实在这种时候被惨烈地证伪了。有一条被点上了端点的线段取下来,成为缠在脖子上的绳索。多年前那个捡拾的画面又出现了,同我捡弹珠、老太太捡玉米一样,那个男人捡起他的母亲,一块块装进蛇皮袋。那个断点被修复了,过去被重新连缀,所以我们的生活才继续不可收拾地发展着,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自杀了。我记得那个事情。我对爸爸说。真惨。哎。
我不知道这时我应该要有什么反应。如当年我拆迁搬家的那天一样,临场的反应总是比不上事后描摹来得更合乎情理。只是在那一瞬间,很多事情涌现到我的面前。许许多多的事情,发生了的,过去了的,回不去了的,也忘不掉的。
我的爸爸重重地拍了两下我的肩膀。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得沉默地走着。和我爸爸肩并着肩。那一瞬间,真的很多事情涌上来,以至于我也反应不过来我是要去哪里了。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6年9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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