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也就只是个游戏


 编者按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玩一个很无聊的游戏,是那种只需要按一下列表里的任务,游戏人物就会自动执行的游戏。不过,游戏也是需要社交的,哪怕我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游戏。

作者 叶茫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玩一个很无聊的游戏。好像是为了特地杀时间一样,但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可以杀。不过因为这些游戏实在是名副其实的无聊,只是按一下列表里准备好的任务,我的人物就可以自己开始跑,自己开始打架。它们的主动积极弥补了我对接踵而来却不想理会不想做的事情的无奈,像一个大难临头的延缓,一直拖延着。
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好像痴呆儿在看动画片,看不出什么剧情,亦没什么笑点,使用武力的时候还中二得十分尴尬。
所以我经常是在上课的时候打,因为好像上课的时候是最没事干的时候,老师很吵,一直讲话讲个不停,我都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做自己的事情。我从小就很羡慕在语文课解几何代数、数学课写完形填空的人,他们有两个脑子,多一份人生。而我的脑子一边抖一边撒出许多木屑,只能零零落落地飘在社交网络上。但偏偏那些时间里社交网络的新鲜事总是特别少,我大概不是一只蜘蛛,是苍蝇蚊子,迅速被吃掉之后,便没有然后了。这样想想,打游戏似乎是个无奈之举。打游戏的同时,还可以顺便听一下老师的课打发时间,如食安慰剂。
我想,这样我大概会老得快。总是想着要杀时间的人,时间不会对他好的。
可能我平时都挺木讷古板的,不仅我自己挺难想象我竟然在打游戏,别人也挺难想象的。上课前,我会依次铺好笔记本,拿出平板,打开游戏界面,坐在我旁边的芷微惊呆了说,阿茫你在干吗?我把界面转给她,她似乎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开始围观,我紧张地按了下任务栏,人物便开始自己做任务。芷微一直在等着我下一步要出个什么大招,但我的确已经给她看了底牌。
她说,你好无聊。后来有别的同学惊异我竟然会打游戏的时候,如果她恰好在旁边,她就会帮我回答,不,她不会打,她就看看。
我正愁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对话,这是一种相遇时的随口寒暄,用不着解释,别人也没有来听你复杂解释的意思,但我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会打游戏,那段时间,我不知道在哪里提升装备,甚至连进攻的按键在哪里都不知道。此时用一句清风拂面又短小精悍的话俏皮幽默地把问题挡回去是最佳的。因为我想不出这句话,我就很高兴芷微能帮我解围。我只需要点点头,然后继续点我的任务栏即可。
其实也没有多少可供我点的任务。游戏里的大多数任务还是组队任务,并且一般奖励多,难度高,趣味也与此俱增。但刚开始练级的时候我是不玩的,就算心里有些跃跃欲试,我也基本不参加。而那些自动版的单机任务,半节课就可以做完,那么剩下的一节半课,我又要同自己纠缠。可是我不敢去参与组队。隔着网络,我丧失了我的社交能力,我时常恐惧对方万一是个技术高强的人物,我还是不要丢人了。
即使是别人偶尔不知怎么地来带我玩,我也会胆战心惊,心虚不已。我什么都不会,装备又那么差,被人嫌弃很正常,而且这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在打这个无聊的游戏之前,我还打过另一个同类型的无聊游戏。靠着按旁边的任务栏,单机升到了九十级,于是我就鼓起勇气在别人招人打副本的时候,暗戳戳地去组个队。开始还真的有人一言不发地跟我组。组着组着,我胆子也大了,会参与一些常规的组队任务,虽然与别人相比,攻击力悬殊,但每次大家都活着过了关,我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后来有一次,我加了一个队伍,跟着他们跑去目标地点,跑着跑着,一个人在队伍里说,啊那个人装备好差哇,我们把他踢了再找人吧。于是他们把我踢了,自动寻路走掉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看着对话记录框,孤零零地站在路上,我本来想在队伍的聊天窗口跟他们说一句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要来拖你们后腿的,要不你们把我踢了吧。但既然已经被踢出队伍,这些话始终欠在心里,没机会说了。
我试着提升装备,发现只是徒劳。后来我也不经常同别人组队,即便是组了,也会小心翼翼地给同我组队的人打好预防针,对不起啊我不是很会玩。这个啊,我可能不行的哎,要不你把我踢了吧,我怕耽误你。
要不是这个游戏在到达一定等级时,一定要去拜个师父,我想我大概会像之前那个游戏一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地在世界里跑来跑去,打一两个小怪长一点经验,这样一直下去。这是一种温和可怕的习惯,就像是漂浮在死海上,淹不死,也没有什么挣扎的必要,只是顺流而下,不知不觉便越过了一段路。而我每天就看着我的人物自动跑到这里又跑到那里,好像买了个扫地机器人,明明是自动的,却抵挡不住召唤,孜孜不倦地跟着它从这个房间扫到那个房间。
我拜师的时候也是跟着任务栏上按了几下,然后系统就自动选择了。我偶尔会好奇这种游戏的设计思路,在任务栏上挂出许多选择,其实不过都是等待确定的按钮。一种掌握人物命运的温柔假象,好像比现实生活更容易掌控,更容易成功。事实也确实如此,但那又怎么样呢?
在拜师需求选择的一栏内,我在“需要一个认真负责的师父”和“需要一个放任自由的师父”中间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了前者。其实我是蛮希望被人管的,至少还有人惦记着存在着。但我又要花许多的担心,在会不会辜负他的期许上面。刚开始的时候那个系统分配的“师父”没有理我。我心想他果然没有理我。不料隔了几日,那个认真负责的“师父”真的来带我了。他也不寒暄,不多说话,直接邀请我入队,然后跟着他跑来跑去,最后问我,还有没有任务需要他帮忙做的?其实他帮我的最大的忙是,带我发现了许多原本我根本不知道要做的任务,我便战战兢兢地说,我不知道,大概是没有了吧。可能因为我这样的回复多了,有几次他就叫我当队长,自己挂着机。我做完了任务,却不敢先退出队伍,只好把平板插上电源,发烫地等待着。
他却是仿佛忘记了还挂着这个号,经常几个小时不在。我也不知道要干吗,转而去做别的事。别的事要么没什么好做的——微博知乎豆瓣什么的,都迅速地刷完了;要么不想做,如果我想做的话,也不需要来打游戏。在漫长的等待时间里,我无所事事地脑补了下自己,瑟缩地在原地等待一出自己的人生悲剧。
我没什么耐心,不太喜欢等待,却经常心甘情愿地等待。说来也怪。
“师父”还对我说,只要他上线,我就可以叫他一起组任务。我一般是不会的,偶尔暗戳戳地按一下邀请按钮,只要超过三秒钟他没有答复,我就会迅速取消。我想他大概是很忙的。偶尔他也会看到邀请取消后,回过头来问我要不要帮忙打副本。其实我是要的,但我通常都拒绝,说没事你先忙。有时候会组他,然后漫长地等待他先退出队伍。
后来忽然有一天,系统通知我等级到了,可以出师了。我愣了一下,原来不是一日为师就终生为师吗?我有些怅然若失,虽然除了偶尔的表情来往,我和“师父”并没有几句对话,但我还是很难过。这可能是我在游戏里最长远的一个朋友了,不嫌弃,不负担,彼此不明。往后我也就不再麻烦他帮我打副本,只是会顺便看到他在几个小时前登录过,他在线,他在某地闲逛。
我又回归了随机组队的模式,然后体贴地告诉他们,我很弱,如果不行可以随时把我踢了,没关系。在队伍里我一贯都是一言不发,只要他们不嫌弃我,我就假装不存在。我也不会太注意别人ID,反正对我来说都一样不认识。我也曾点过一些好友申请的同意,不过他们都只是躺在列表里,没有然后了。
有次,有个“好友”跳出来邀请我组队。我点了同意却没有加入队伍,也没有在意,就到别处闲逛。过了很久,那个头像跳出来问我,是不是刚刚加了她的队伍。
是啊。我说,但没能加进去。
不过没事,我做不做都没事。我又补了一句。
她说,我拿大号组,同你一起做。后面她真的拿大号组我,同我一起做任务。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但还少一个人。她说没事,有人已经说好了要来了。然后就真的有人来了,叫“令狐冲”。我们一起跑了几个任务,“令狐冲”说,我先走了,我要去踢球。这个时候任务还没做完。我有些懊恼,想当初要是随机组个队,至少能把一条龙跑完。我以为这个队伍散了,就等组我的人先退,我就退了。但她私信小窗口我说,等一下哈,令狐冲要去踢球,他老婆来。
我十分愕然:他老婆?
对呀,任盈盈。她说,我们经常组队一起打的。
我心凉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接口,仿佛我现在应该马上退出,但好像又不应该退出。我都不知道原来游戏里也有这样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还以为所有人都像我这样打单机,也难怪我装备那么差了。这样的话,我确实是应该退出队伍的,特别是她见我不回答她,又问我某关会不会打?某某关呢?
其实我只会挂机。我心里嘀咕一下,战战兢兢地说,我不会哎,我很弱的,如果你们要打的话,可以把我踢掉,找厉害的人。
她的回复让我错愕。她说,没关系呀,都要有人带嘛,我之前也是不会的。她还劝我多加一些朋友,这样以后可以一起打副本。
我心里涌起一阵暖意,在屏幕上回:嗯嗯。我多希望她可以看见我点得跟拨浪鼓似的头。可她看不见,所以我也不希望她看见我心里的犹疑。
她让我想到了上一个游戏里,我遇到的一对情侣。他们对我很好,特别是那个姑娘,不仅不嫌弃我,还教我很多东西。我向来在游戏里莽莽撞撞,玩到九十几级都不知道什么规则,她从名词开始给我一一普及。我们常常一起组队打副本,刷完一条,获得好多道具,那段时间我的装备突飞猛进。我一改往日散漫,每天定时定点地出现在游戏里。那个时候我宿舍的网非常差,连百度都打不开,唯独厕所门口那块地方对着信号口,稍微好一些。我就蹲在那个地方捧着我的平板,一蹲就是一个多小时,生怕什么时候掉线了,拖累他们的进度,室友进进出出都觉得我深陷游戏不可自拔了。但一个多礼拜后,我戒掉了每天按时上游戏的习惯。不久便不再去碰它,连之前在世界里瞎跑跑打些小怪的念头都不敢有了。我卸载了那个游戏,只是会在偶尔的机缘下想起那对对我很好的情侣,想起来的时候觉得些许抱歉,便决定不再去想。
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隔着屏幕的那些萍水相逢的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以我的想象力,我只可以脑补无数个我,手指点啊点地消耗自己的生命。但我知道他们不是我。记得有次随机组队,队伍里有个“势力大夫”。同往常队伍里的沉默不同,那个“势力大夫”自加入队伍起,就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讲他的人物和装备,他的辅助是多么多么厉害。另一个队友跟着他一起兴致很高地讨论。我瞄了一眼他们的等级,都很高,想必都是很厉害的人物,惯性心虚又涌上心头,我决定不说话,况且我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
后来那个“势力大夫”不无得意地说,我买了个642,这是我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我听不懂642是什么。他又说,我今年十八了。
队伍里两人似乎又就“642”这个我至今还没有搞清楚是什么东西的功能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我犹豫一下,插了句话说,好年轻哇你。
他从那一堆装备的讨论中抽空回我,还好吧。
我又打道:生日快乐。
谢谢,他说。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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