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和妻子的泰国行远没有他想象中美好,他时刻都在担惊受怕,无论是陪妻子逛街、做马杀鸡还是看大象,都让他感觉胸中闷着一口气。怀着愤懑的心情和隐秘的愿望,他再次走进那家马杀鸡店,不过这次并不是和妻子一道……
作者 叶茫
他第二次走进那家马杀鸡店的时候没有和妻子一道。为了今天晚上的这个泰式按摩,他改变了大象营一结束就回旅店睡觉的计划,陪妻子整整把清迈的周六集市逛了两遍,虽然自己只买了一条裤子,但很有耐心地为妻子挑选了很多花色裙子——他觉得这些缤纷的热带颜色套在谁身上都不能容忍,穿在妻子身上更甚。不过他克制住了反感,搜肠刮肚地将一个意思掰成不同的词语去赞美妻子,把妻子哄得很高兴。这天是这次旅行中妻子最愉快的一天。
回到旅店的时候,妻子“哗啦”把袋子里的裙子全倒在床上。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塑料袋的响声,一天的疲惫从头充盈到脚。
“窗帘拉一拉呀,我要换衣服。”
他拉上了窗帘。
妻子站在镜子前面比画一条裙子:“你刚刚说这条单肩的好看?会不会太花了点?”
“嗯,不会啊,挺好的。”他瞥了一眼眼镜蛇一样的花纹的裙子,顺手套上了新买的裤子。
“我出去买点水果,太渴了。”他知道妻子有洁癖,从来不用宾馆的烧水壶烧水,所以刚刚上来的时候故意没有提醒她要买水,“你有什么要带的吗?”
“几点了还去买水果?去7-11买瓶水算了。”妻子已经换上了眼镜蛇花纹单肩裙,好像披了条窗帘布,在镜子前左右转圈。
“很想吃水果,刚刚忘了买了……我去看看好了,集市反正也不是特别远。矿泉水哪里都买得到,到泰国不吃水果多浪费啊。”
妻子看了他一眼,拿起手机。他以为她要看时间,结果是打开了自拍软件,他在心中长吁一口气。
“半个小时之内要回来啊,买不到就算了。大晚上的吃什么水果啊,买瓶水喝喝么算了。明天还要早起赶飞机去曼谷,再从曼谷……”
“转机到香港,再从香港飞到上海,很累的。”他接口把妻子今天讲了至少八遍的话复述完,“明天要回去了,今天再不吃就没机会了。我会快点回来的,半个小时够了。”他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撒了一个谎。
“咔嚓”一声,妻子已经选好了一个自拍的角度。他揣着1000铢和手机,出门就大口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那家马杀鸡店现在肯定还开着,昨天更晚的时候他和妻子还去过。路线已经在他心里重演了很多遍,他一路小跑,驾轻就熟。唯一需要祈祷的是希望店里的服务员不是轮班制,希望那个姑娘今晚当值。
他之前糟透了的运气都累积在这里了。马杀鸡店和昨天晚上一样,孤零零地坐落在一条无人的街道上,幽幽静静地亮着光。不同的是昨晚有他和妻子两个顾客,今天只有他一个。他装作不经意地向里间张望了一下,暗自欣喜——那个姑娘在。
楼下跪着看书的前台小姐像昨天那样穿着日式的和服,小碎步来迎接他,还给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这笑容让他有点心虚。
时间有限,他接过菜单直接看半小时的套餐。
“泰式特制足底按摩?这是什么?”他指着英文和泰文中间的中文,问道。
前台小姐比划了半天,他统共听懂一个“Good”。“就这个吧。”他也不想再跟前台小姐耗费时间,觉得这个价格比一般足底按摩都要贵,大概要精华许多。前台小姐收起了菜单,端了茶给他。
过了一会儿,一个老阿姨提着水篮走过来——他认得她,是昨天帮她妻子按摩的那个,正因为她帮妻子做了按摩,妻子说她再也不会来这家店做马杀鸡。“真不知道是按摩还是剥皮拆骨,怎么会力道这么重。”妻子昨天晚上念念叨叨一路,“你那个下手重吗?小姑娘应该还好吧?”妻子言语间略带讽刺,他老脸一红,还好是在半夜的街道上,路灯暗得很恰当,“也重的,那个小姑娘年纪轻轻,下手不轻。”“真不要来这家马杀鸡店了。怪不得开在街边没生意,只有我们去。”妻子下了结论。
老当益壮的大力阿姨已经坐在面前的小板凳上,要帮他卷起裤脚了,他心头飞过数句中文,却只能像砧板上的鱼一样把脚放进桶里。幸好老阿姨不负众望地出手够重,按一下之后他立刻惊呼,并紧紧保持住痛苦的表情,死也不肯把脚再次伸到水里去。
那个姑娘往桶里匀了一点热水,把老阿姨替换了下来。他装出很无奈的样子,心里偷着乐。
姑娘还是跟昨天一样,瘦瘦的,温柔的,穿着灰褐色的棉麻制工作服——这颜色同她的肤色所差无几。她坐在一个很矮的小板凳上,低着头,麻利地把他的裤子卷上去的时候,他很希望她能够发现自己今天穿的裤子跟昨天不一样。姑娘的动作非常娴熟,没有停顿,将“红砂糖”一样的肥皂搓到手上,顿了一秒钟,去搓他的脚。他打了个激灵,脚又缩了上来。桶里溅起一点水花,姑娘绕过他的脚底,捧着他的脚踝,像安抚似的把它重新放到水里,不再去搓他的痒痒肉。
她一定是记得他的。她记得他怕痒。这也不枉全身布满痒痒肉的他跑来做自虐式按摩了。
他本来是不愿意做马杀鸡的,即便这是泰国旅游最有名的体验项目之一。别人一碰他一些敏感的地方,他就痒得像条蠕虫一样扭来扭去。但更让他不能忍受的是别人的鄙夷。两天前的晚上他们在曼谷的考山路试过马杀鸡,一个老婆婆掐着钟帮他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足底按摩,其间频频停下来指着周围的人,再指了指他。他起先不能领悟,老婆婆板了几次脸之后,他试着不发出声音,但仍然笑到止不住。在那个狭窄的房间里躺了许多享受的游客,每个人都很安静,像是沉沉睡去。连妻子都没有理他——除了带着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之外。可他本来就不想做马杀鸡的,是她非逼他来的。
其实也称不上逼迫。妻子从来就是说一不二的。
不过后来在这件事上,他倒并不埋怨妻子,如果不是她“坚持”,他也不会在清迈碰到这个姑娘。旅途上路过很多人,称得上遇见的,也就她一个。
他们昨天路过在这里,进来做了个泰式全身按摩,他一瞥见那些按摩椅就觉得全身不舒服,讪讪地吃了几口香蕉干压惊,被妻子瞪了一眼。他本来还想吃两片香蕉干,拿都拿了,缩了回来,乖乖跟着妻子被一个老阿姨和一个小姑娘带到楼上一个房间。她们把拉门拉上的时候他都不知道究竟要干嘛,直到妻子把衣服拿起来要脱,他才领悟过来是要换上衣。妻子流露出那种他这一年频频看到的、不耐烦的表情。他忙别过脸去对着墙,麻利地把衣服换了。
衣服很舒服,宽宽松松,又是棉麻质的。
但这更让他意识到自己穿的裤子是多么不合时宜——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穿了一条牛仔长裤,还是很紧的,连裤脚都卷不起来那种。他看了一眼妻子,她穿的是青花瓷花色的裙子,很方便,而且已经躺下了,舒舒服服地连着Wi-Fi刷着手机,也没有看他。
他希望妻子不要抬头,也不要给自己出什么主意,可是他自己又没有什么主意,发愁似的不知道该站着还是躺下,索性紧巴巴地跪在地上。
门“咚咚咚”敲了几声,妻子说“Come in”的时候,他还在不知所措。大力阿姨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就着手给妻子按摩了。那个小姑娘站了一会儿,放下工具,又再出去了。
“你为什么还杵在那里?躺下呀。”
他试着躺下,又没有躺下,换了个姿势抱着脚坐在那里,“我穿的牛仔裤,好像不是很方便按摩。”他紧接着说,“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裤子换的。”
他希望用后半句转移掉妻子的注意力,但如他对她的了解,她果然还是说,“哎呀,你怎么那么麻烦的,出来做按摩为什么要穿牛仔裤啊?”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很麻利地上传了几张泰国风景加自拍照,“这店里的Wi-Fi还是很快的嘛,比我淘宝的happy卡自带的流量快多了。”
正在感恩朋友圈是个伟大的发明,让他不用回答他妻子的时候,按摩的小姑娘手里托了一条宽松的棉麻裤子出现了,指了指他的牛仔裤,又指了指楼下。
“Thank you.”。他不想表现得太雀跃,尽量从容地接过裤子,匆忙跟着姑娘下了楼。木质地板因为脚步急而发出“咚咚咚”的声音,他立刻放轻了力度,因为前面的小姑娘走路好像猫一样没有声音。
他低头看着正在为自己洗脚的姑娘,她正把他的脚放在毛巾里包起来,擦干,然后用指关节去按一些穴道。他的脚很少受到这样的礼遇。他觉得这个姑娘像她穿的棉麻质衣服一样体贴、柔软、令人舒服。他今天被大象“拥抱”过,又陪妻子走了很多路,脚一定很臭,她好像也没有嫌弃他,帮他洗脚时的那份专注,小时候他妈都没有过。
而妻子……虽然在脑子里极力回避,但在手机振动了第三下的时候,他终于也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她,只好掏出手机。手机已经自动连上了马杀鸡店里的Wi-Fi。10:20,“记得帮我买一点芒果”。10:25,“你有没有收到啊?”。10:35,“如果买不到水果就回来吧”。他退出微信,假装自己没有收到过信息一样。但直觉告诉他,她还会发第四条、第五条……等到半个小时过后,他如果没有回复,或是没有回去,她一定会打电话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微信的各种功能开发得这么全面,在国外还可以凭借Wi-Fi和流量打电话。本来,他都故意没有和妻子一样买畅游泰国“happy卡”,为的就是避免源源不断的查岗电话。
他关掉手机,回去可以谎称自己的随身Wi-Fi没电了。至于为什么超过半个小时,他现在不想想这么复杂的问题。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
今朝他向自己保证一定要享受一番,否则胸中像总有口气不顺似的。为什么泰国旅游这个提议明明是他提出来的,一路玩得很开心的却是妻子,而他却时刻都在担惊受怕。怕大象却一定要和大象近距离接触合影;怕痒却一定要在人体横陈的室内做马杀鸡;怕逛街却要逛遍曼谷清迈所有的集市,看的都还是琳琅满目的花花裙子。他同事之前向他描绘的灯红酒绿觥筹交错艳光四射的泰国景象,他一个也没有见到。
说是自由行,但妻子定死的行程在他心中还不如旅行社的规定项目——虽然大同小异。今天白天她非要早起去美莎大象营看大象表演。汽车过盘山公路的时候他头昏脑胀,车上不知名的“叽里咕噜”的泰语歌吵得他心烦意乱。九月份的清迈燥热得把他的衣衫都贴在一起,汗又使他迅速变凉,浑身被密集沉闷的黏意覆盖得不透风,十分想吐,又吐不出来。他很努力地把自己平衡到某一点上。然后妻子拍了拍他让他帮她拍照。
妻子真的很喜欢拍照,和大象合影,和小象合影,和驯象人合影,和小河合影,和小山合影,和每一串香蕉每一根甘蔗合影。这些合影最终会成为她发朋友圈的丰富素材。后来她终于想起来也可以帮他留个合影,叫他去大象旁边站着。他心里并不情愿但还是去了。站在大象身边的时候,它的鼻子就卷了过来,缠住了他。他被那种绵软无骨的东西缠绕得颤栗,浑身僵硬。妻子说,好啦好棒啊,你眼睛睁开点,我要拍啦。脖子不要缩那么紧呀,你胆子怎么那么小。
可是他就是没办法放松,没有办法直视一只污糟的象鼻子缠绕在他身上。他穿着短袖,胳膊上有凉凉黏黏的东西,应该是大象的鼻涕,还有一点泥。他胃里翻转着忍住呕吐感。妻子说她拍完了,象鼻子慢慢松开,驯象人却还不让他走。他说够了够了。可是驯象人听不懂中文,硬要大象再表演用鼻子把帽子扣在他头上。他把“够了”转化成英文说,说出来的却是“OK,OK”。于是又享受了一回大象的服务。一股温热的气息向他头顶喷来,驯象人的帽子落在他头上。
妻子对着他露出了这一趟旅程中最灿烂的笑容,说哈哈你好憨哦。
他勉强地笑了一下。两只手僵在半空中四处寻找水龙头。
“大象和驯象人配合得好好啊,你有没有看到刚刚大象踢足球,哈哈好有趣,还有足球队,还有那个画画啊,哇画得超像哎。你看到没有啊?”妻子迅速地翻着手机里的照片想回顾一下。
他看到了。他又不瞎。
“你说这样的默契要训练多久啊?大象真是好聪明啊,训练它们的人也好厉害,真的。”
他脑子里浮现出一幅景象,在一间黑暗封闭的训练房间里,大象欢快地把面前的画板踢翻,又用鼻子把画笔折断,把驯象人的帽子丢出去,足球在它的脚下瞬间爆炸,发出巨大一声响,驯象人的鞭子抽在大象身上,喊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个颜色,是绿色,不是画这里,画那里,不要扔画笔,不要踩足球,不要碰我的帽子,不是这样,你没有饭吃,你活该挨鞭子……大象不再甩着它的鼻子,悲伤的眼睛埋在皱起来的皮里面,小小的并不明显。又一记鞭子,鼻涕和粪便同时落下,大象又快乐起来,甩动着它的鼻子,勾起一支画笔。
“大象和驯象人感情那么好,如果大象死了的话,驯象人应该很难受吧?”妻子好像动了感情,直勾勾地盯着她刚刚喂过的大象。
“嗯。”他只想去找个地方洗手。
“不是哎!”妻子举着手机拍打了他两下,“大象可以活一百岁哎。”
他忽然感到一种空前的绝望,“我要去洗手。”
“噢噢对啊。”妻子望着他狼狈的样子,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等等哈。”她取出钱包很大方地给了驯象人200铢的小费。驯象人执意不要,摆摆手,然后指指大象,让妻子把纸币给大象。
大象伸出鼻子,吸住200铢。鼻子在空中快乐地画了两个圈,又快乐地叫了两声,转给了驯象人。驯象人更快乐地把钱放进了胸口左边的口袋。
200铢啊。一路上他磨了半天嘴皮子,挥手拜拜掉好几辆不打表的出租车,在烈日下走半天省来省去也就50铢。他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
妻子因为不喜欢那个大力阿姨而不喜欢那家马杀鸡。但他喜欢,虽然他怕痒。他出于习惯,顺从妻子意思说按摩小姑娘也很大力的时候有些内疚。他并不想妻子说她坏话,因为她下手并不重。很轻很温柔。
“啊!痛!”很轻很温柔的按摩姑娘不知按到了他哪处的时候用了太多力气,让他忍不住叫了出来。
姑娘抬起头仰面望着他,重复道:“‘通’?”口音不是很标准,但他很开心。
“对的,有一点点痛,哈哈。不好意思哦,可以稍微轻一点。”并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他这一长串话,不过再次按的时候,脚上感受到的力道立刻轻了。
他觉得她听得懂他说的话。他昨天就这么觉得了。昨天换完裤子上来,他乖乖和妻子一样,趴在榻榻米上。大力阿姨还没发挥神功,正看起来很小力地帮妻子按着足底的一个穴道,妻子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手机放在一边。朋友圈应该已经发完了,像往常一样,这只是她坐等点赞的时间。
他无声地在心里叹了半口气,横了一条心。按摩小姑娘把他全身的骨头都拉了一遍。在他觉得这家泰式马杀鸡还不错的时候,姑娘就按到了他的小腿肚,他立刻抽搐了一下。
“哈哈哈不不不,痒死我了别别别……Don't touch my legs please.”,他举着手抗议,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抗议有没有用。在曼谷考山路的时候就没用,还被阿姨嫌弃。
妻子半睁着眼睛看他,他尴尬地笑了两声,尽量憋住了不适的笑声,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克制自己逃离的欲望,扭一下扭一下地,不知不觉间已经远离了本来铺着毯子的榻榻米的位置,“咚”一声,头撞到了墙上。
他想自己一定是极狼狈的,捂了下头,不想去看妻子的表情,不过幸好妻子也没有理他,她支着两只手玩手机。刚刚那条朋友圈想必已经有不少点赞与回复,她“哒哒哒”地打字,时不时还笑两下,跟刚刚呵斥他的她完全不一样。
他苦笑了一下,却听到同样的、一声极其轻微的笑声,好像一滴水滴到了空气里。他扭头看见按摩姑娘也在笑。他不好意思地向她吐了个舌缓解尴尬——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好像一个小孩子。按摩姑娘回以他一个耸肩。从进这间马杀鸡店的门到现在,按摩姑娘一直带着服务员礼节性的笑容,他甚至没有想到她还会做出耸肩这么活泼的举动来。他瞥了一眼妻子和那个大力阿姨,她们都没有往这边看,似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分别专注着看手机和按摩。这件事好像只有这个房间里一半的人知道,好像一个自欺欺人的共谋。他想。
他把自己滑回榻榻米原来的位置的时候,按摩姑娘也搭了把手,却不小心他动她也动,碰到了他的大腿,他痒得又条件反射抽了一下,姑娘迅速抽回手。有那一瞬间他们都有点尴尬。回到原来位置再次重新按摩的时候,姑娘很小声地问:“‘央’?”声音很小很轻,好像在耳边。他看了一眼妻子,她仍然没有什么反应,应该没有听见。他点了点头,虽然在心里他并不想只点点头,想跟姑娘说会儿话,但当着妻子的面,他什么话都不敢说太响。他们这几年夫妻做下来,他几乎能脑补如果说“痒”的话,妻子一定又会喋喋不休数落他,譬如说他不知道享受,人人做马杀鸡都很舒服,怎么偏偏到他就享不了一点福。可能还会说他一个大男人,连一点痒都怕,真是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一点用没有。
这些话他在曼谷考山路马杀鸡出来的时候,听妻子说了一路。他不想再在这里听妻子说其中哪怕一句话。他不想妻子破坏了此刻的氛围,不想妻子参与他们两个之间的对话。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按摩小姑娘懂中文,毕竟在泰国懂一点中文实在是很平常的事情。他不想按摩小姑娘觉得他是那样的人。
再按的时候,按摩小姑娘跳过了他的痒痒肉,直接开始捏背。多年腰酸背痛颈椎痛的顽疾似乎在那一刻得到了缓解,他终于真正体会到了马杀鸡的舒服,觉得它在游泰国必玩项目里面是有道理的。
他闭着眼睛,凭借按摩力度想象着那个小姑娘的脸。她在妻子眼皮底下同他进行了一段隐秘的对话,虽然他不是一个理想的服务对象,但他们是隐秘的同盟。在一个陌生的国度,一种心照不宣的缘分。
他托着腮看着她,觉得他们可以聊聊天,把那段因为点头而按下中止键的对话继续进行下去。这回没有妻子在旁边,不需要忌惮什么。他也不再是一个听妻子话的窝囊男人,对于按摩小姑娘来说,他大概算是一个不穷的外国游客,可能还有点投契。而且除了按摩费600铢之外,他还额外给小姑娘预备了200铢的小费——怎么样也不应该少于妻子给大象的钱。
“哎你会中文的啊?”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和蔼一些、随和一些。
她茫然地抬头看着他。
“Can you speak Chinese?”,他不死心地又问一遍。
这回她摇了摇头,又低下去,专注地按他的脚。
“Listening?”
她没有再回答,“噗嗤”笑了一声。笑声短促,看不见表情。他盯着她的头顶看了半天,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集市上摩肩接踵的人讲的都是各种上海话、四川话、广东话,泰国的小贩们也会一些“漂亮”啊、“便宜”啊之类的寒暄,没理由她只会说“痛”和“痒”两个字的。
“所以你们这边收不收小费的啊?”他故意说。
姑娘仍然没有理他,似乎也不再打算理他,按住脚底那个穴道。
那个穴道是他最痒的地方,他抽了一下,姑娘松手跳开那个穴道,换别的地方按,仍然是痒的,又换了一个地方。他觉得有些失望,不再托着腮看着她,仰身躺向背后的藤椅。大概这样才是最正确的做马杀鸡的姿势,间或打打瞌睡。可是他没办法打瞌睡,脚底布满痒痒肉,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个怕痒的人竟然来做了马杀鸡,觉得自己有点傻。
终于按到脚踝的时候,他打开手机看看现在几点钟了。一下子冲进来妻子的十条微信,还有一个并没有应答的微信电话。他叹了一口气,还没想应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闻到一阵刺鼻的味道——其实是一阵香气,但是太浓了。他心里“咯噔”一下。
“What’s this?”
姑娘终于理他了——这让他很受伤。姑娘指指瓶子,做了个搓手的动作。虽然他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但总算明白为什么这个“泰式特制足底按摩”这么贵了,果然精华许多。“No, No.”,他也不知道在这个语境里他说的“No, No.”究竟转化成了什么意思,不过什么意思也没有用,按摩小姑娘正在用精油抹他的脚。他终于体会到了“泰式特制足底按摩”的“特制”之处,像所有来享受马杀鸡的顾客一样,绵软无力地瘫在了椅子上,闭上眼睛。这种香气让他现在什么也不愿想。
微信又振动一下。
按摩完毕的时候,他在那张藤椅上赖了一会儿,把妻子的微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收起来没有回复,吃了一片香蕉干,又吃了一片香蕉干。
已经出来四十八分钟了。
他在门口穿袜子,把鞋带解开,穿鞋子,把鞋带系上。一束亮光,旁边车库开出一辆电瓶车。那个姑娘换了棉麻工作服,穿T恤,带着摩托车头盔,不再像按摩店的她,没有宽松舒服的棉麻质衣服,只是一个普通的骑电瓶车的女孩,很快夜晚又暗了下去。她就消失在了黑夜里。
左边的、右边的商店都熄着灯,仿佛一直不曾有过人。他徘徊了一阵,没有什么意思。但闻来闻去,总觉得芬芳醉人的精油味还在他鼻尖逗留。街道空荡荡的,间隔的路灯洒下微弱的光,白天热热闹闹来来往往的双条车一辆都没有再看见,不知道真身在哪里的狗偶尔传来一两声吠。一个异国他乡的夜半小城,安静得好像一个梦。
只有他一个人。他360度张望了一下。不是,后面还有两个男人,看上去像东南亚人,其中一个皮肤明明很黑还穿着亮绿色的汗衫,看起来蛮壮的。另一个穿卡其色T恤的人,留着两撇很东南亚人的小胡子。他们可能刚刚从集市赶来,一手里拿着小吃盒子,另一只手的竹签插着类似鱼丸一样的东西,又好像不是。之前他和妻子在集市上瞥见过这种小吃,不过妻子讨厌咖喱味,他们都还没有走近,她就捏着鼻子拉着他走掉了。而他吃咖喱的机会并不多,浓郁的咖喱味和白色的烟一起飘过来,他多看了一眼,咽了口口水。
不过直到两个男人包抄上他,他也没能看清这种小吃的庐山真面目。他们把纸碗一扔,用叉鱼丸的竹签对着他。这个姿势有点可笑,可是他笑不出来。他没料到情况会是这样,那两根竹签又细又尖,他总觉得会扎到他的眼睛。
“Money.”,小胡子的英语也不是很标准,但也足以让他听懂。他不仅听懂了,背上的汗还凉透了,贴着他的背脊。清迈的半夜,闷热终于略微退去一些,周遭有一些冷风路过。他颤抖着把浑身上下的钱都掏出来,小胡子盯着他手里的钱,亮绿色黑胖子盯着他。
虽然他最后也没有给按摩的小姑娘200铢的小费,但身上统共也只有400铢,和一些硬币。把这些钱全摊在手里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少得寒碜,也不管他们是不是长了一张显然听不懂中文的脸,说:“就这么多了,真的,真的,我临时出来的,没带钱包,全在这里了。你们都拿去吧,别对我怎么样,我只是一个游客。”他怕他们不相信,腾出一只手,开始给他们翻口袋。
亮绿色黑胖子对小胡子说了一句什么,小胡子指了指他还没翻到的口袋,他立刻把手机和随身Wi-Fi掏出来:“没有,就是手机和随身Wi-Fi,没有了,真的没有钱。”他怕他们听不懂,虽然脑子里一个英语单词都没有,还结结巴巴憋了一句“That’s……all.”。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总之这趟旅行真的是糟透了。
两人最后拿走了400铢和他的手机,还有他在淘宝租的随身Wi-Fi,硬币倒给他留下了。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独自站在那儿了。他握拢手,硬币湿湿的,都是汗。每个口袋都被翻到底朝天以证明自己没有私藏什么东西,傻乎乎地荡在外面。
街上又只有他一个人了。路灯冷淡的光照在他身边,他颓唐地把口袋翻回去,又站了一会儿。要不是路上还留了两个小吃盒子,他都不觉得刚刚那一幕是真的。他想冷静一下,但心里的火气越来越旺盛,他同泰国好像命里犯冲,从动物到人都在跟他作对,回去还要面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的妻子。他抬起脚,想要踢飞那两个东南亚人扔掉的小吃盒子泄愤,就好像踢在那两个该死的东南亚人身上一样。
回旅店的路上有家7-11,他用劫匪给他留下的硬币买了两瓶矿泉水。回到房间的时候,妻子穿着新买的蓝底橘色花纹的裙子在镜子前自拍。他关上门,把矿泉水放在电视柜上。“咚”的一声,他用了很大的力,把正要质问她的妻子都吓了一跳。
“我手机被偷了!”他往床上一坐,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
妻子的眉毛在板起来的脸上顺便皱了起来。
“我一路走,旁边都没有卖水果的,那我就到集市去,想着走得快一点,半小时是够的。结果都到了集市了,正想发个微信问问你要吃点什么,一摸,手机没了!”他捶了一记床,床发出软绵绵的一声闷响。
他本来还计划跟妻子抱怨一下自己为了找那个手机来来回回走了多少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是多么悲惨,但妻子已然闻到了他脚上的咖喱味,捂起了鼻子。
“一心急根本没注意那么多,一脚踩在馊水里了……”他举起脚来,妻子退后了一步。
“赶紧给我去洗!”
“哦……”他拖长了语调,很不情愿地起身,与妻子擦身而过的时候妻子侧了身子踮了脚,紧紧护着自己新买的裙子的下摆。晃过妻子那一瞬间,他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
“还好明天就回去了。真是的,手机被偷了竟然还跑去找……”他关了卫生间门,脱下裤子鞋子,打开热水,水声“哗哗”冲淡了门外妻子的碎碎念。他把裤子扔到一边——裤脚也沾到一点咖喱,他不打算带回去了,反正马杀鸡也做过了。袜子也扔了。鞋子比较难搞,因为穿的是球鞋,清洗起来可能有点麻烦,鞋面黄黄的,还有些咖喱汁渗到了里面,走回来的路上脚底黏黏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把那两个东南亚人留下的咖喱汁倒在脚上的时候有点犹豫。不过看到妻子的反应,他知道自己过关了,心里冒出一点不明所以的狂喜,甚至都没有那么讨厌抢他手机的那两个东南亚人了。他越想越兴奋,刷鞋洗脚的时候心情瞬间变好了,在水流“哗哗”的掩护下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泰语歌——是今天在去大象营的车上循环播放的,当时觉得吵,现在倒觉得挺欢快的。今天不仅是这次旅行中妻子最愉快的一天,可能也是他最快乐的一天。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4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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