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宿雾天气晴






EDITOR'S 
NOTE
生活中,总有一些朴素而温暖的人间烟火会给予我们慰藉。玉兰已悄然绽放,春日将如约而至,让我们一起重温这组作品,捡拾日常生活中的珍贵点滴。
来到菲律宾纯属一个意外,这个名字听起来硬邦邦的国家,盛产芒果、槟榔和危险。它本不应出现在我计划的版图里,听上去像个遥远的并不愉快的梦。可梦往往不请自来,就仿佛这次——偶然的机缘巧合,让我来到菲律宾,只带一颗赤诚的少女心。
“Boracay?”
入境的时候,工作人员仰着一张笑脸问我。
他们大概以为我去的会是Boracay,那个中文里被叫作“长滩岛”的地方,像我这样的单身女孩,应该去那里,趁着最美丽的白沙滩和最动人的日落,邂逅艳遇。
“No, Cebu(宿雾).”
抵达宿雾已是子时。出发前被亲友们各种叮嘱告诫,每个人都觉得我此次之行危机重重。我不是没有戒心,但入境官单纯的笑容让我松懈下来,走出机场时夜晚暖烘烘的风让我松懈下来,路两旁大片大片的椰子树让我松懈下来。我一个人走在路灯的阴影里,空气里有咸湿的海的味道。恍惚间,我以为我到了雅典,一年前,我在冬季从寒冷的德国飞往雅典,抵达住宿的地方已是黄昏,太阳依旧暖烘烘的,绿色植物和色彩斑斓的花朵让空气不那么单纯,旧的雕花建筑一栋挨一栋堆在路边。人们聚在广场上发呆和跳舞,烫成方便面似的头发五颜六色像是一场狂欢,欢快的旋律把空气也搅动得失去了原来的韵律,像翻滚的水波一样让人晕船。我觉得即使有小偷在此时出没,也一定扮演着戏剧中插科打诨的丑角,妆容夸张、举止笨拙,那种伤害也是戏谑的,只是副歌中一个搞笑的尾音,用来取悦观众。
此时的宿雾也是这样,街上并无太多行人,但那股热腾腾的气息让你觉得整座城市并未熟睡,在你看不见的角落,一定有人彻夜笙歌、饮酒作乐。偶尔有穿着暴露的女子从身边经过,她们大多个头不高,但身材丰满,一头秀发总是又黑又亮,戴着大颗珍珠耳钉,一张嘴唇涂得鲜红。沿着高高低低的围墙,依次经过夸张的涂鸦、用破布当门的小烟铺、堆满烂香蕉的手推车。一大株叫不上名字的爬藤植物,从墙内探出头,攀过围墙,黑云一般重重地压下来。
第二天我九点钟起床,整座城市早在我之前苏醒。但它绝不是那种勤勤恳恳的上班族,宿雾更像是一个精力充沛的无业游民,并不懂得刷牙洗脸清理干净,就带着一身过剩的精力挥霍青春去了。
马路上各种机动车辆挤在一起,没有红绿灯,人们便横冲直撞,偶尔响起尖利的刹车声,但很快就淹没在了各种叫喊和鸣笛声中。摩托车开得极快,“呜”的一声便不见踪影,只剩下一条又长又直的尾线,但不出一秒钟,便被其他车辆给撞散了。当地人不骑自行车,想来在这样的街道上骑自行车绝对是自杀行为,其危险程度不亚于把自己扔在海里喂鲨鱼。所以在大街上奔跑的公共交通以出租车、摩托车和吉普尼为主。出租车我很少看到当地人乘坐,更多赚的是老外和游客们的生意——菲律宾贫富差距很大,但老外们往往出手阔绰,他们大多上了年纪,秃了顶,挺着个啤酒肚,揽着个年轻的菲律宾女人。大多数菲律宾女人都不算漂亮,但小麦皮肤上一寸一寸都是青春的气息。
摩托车停在路边招揽生意,司机们裸露着黝黑的肌肉,有的隐约可见繁复的文身。没生意的时候他们就倚着坐骑聊天,顶着39℃的艳阳,吐出一串串口音浓重的菲律宾英语。有客人的时候他们也不相互争抢,他们那种神情更像是在晒太阳呢——有钱挣固然好啦,但悠闲地晒个太阳也挺不错。我经常看到那些穿着白衬衣灰裙子的菲律宾女学生,熟练地走到司机身旁,戴上头盔,一抬腿便坐上后座,两手搭在司机裸露的肌肉上,她们的黑头发从头盔里溜出来,在急速的风中向后飞舞。
如果你是游客,他们会主动招呼你,脸上堆满笑容,用宽厚的手掌拍拍后座,让你明白这座位是多么牢固舒服,然后不断地做出“Please”的手势。看到你犹豫的神情,他们点点头立马明白:“Oh, Taxi.”
他们一把冲到马路中央,站在横冲直撞的车流当中,踮着脚尖对着远处的出租车挥舞手臂。他们兴冲冲地帮你把出租车拦下,一脸得意的表情。起初我对他们略有戒心,总觉得他们是变着花样索要小费,可后来次数多了,发现他们真的只是想帮助你。有一次我甚至已经走出很远,他们硬是拦下出租车,告诉司机我离开的方向,直到我坐上车,他们小小的身影还在冲我不停地挥手。大多数人都是极其单纯的,这是我在菲律宾七天时间里的感想。
吉普尼就是菲律宾当地的公交车,大多由从美、日进口的吉普车改装而成。两边的窗户被掏空,形成狭长的通风口;后门也被卸掉,乘客就从后面上车,就着车内的两排座位相对而坐。高峰时期一辆吉普尼中往往挤满了人,行李被绑在车顶,不怕死的乘客就扶着栏杆腾空贴在车后,那副模样像极了迎风而立的水手。我没有坐过吉普尼,实在是不敢。但花花绿绿的吉普尼倒是街上的一道好风景,司机们总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把吉普尼喷涂成各种样子,装上大大的探照灯,那些图案总是充满了童趣。
我就这样饶有兴趣地观看周围,身旁的一切都会引起我很大的兴趣,它们是危险的、不卫生的,但却充满情趣。比如一辆风驰电掣的摩托车、一篮五颜六色的发霉的水果、一条文在后背的张牙舞爪的龙、一张涂着口红的男人的脸。它们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被剔除在卫生标准和伦理规范之外。但那些偏移的点让我兴奋,看到它们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青春期,那些曾被教育规训掉的东西原来都遗失在了这里:横冲直撞、不守规则、口无遮拦、自我认同……在这里它们没有遭到批评和嫌弃,倒是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谱成一首无伤大雅的浪漫小曲。就像那些突然从墙角或房檐上冒出来的热带植物,伸展着奇怪的枝丫,与文明社会里整齐划一的绿化带不同,它们自顾自地生长着,颜色娇艳,让这个灰尘四起的城市媚态百生。
有时走在宿雾的街道上,我会突然反思自己。就像很多西方人喜欢到贫穷的亚洲国家旅行,期待的是那种不同于西方文明的东方情调,但他们所定义的东方情调,必须与贫穷相关——这里的“贫穷”,因某种旅行的心情,与贫瘠无关,与浪漫有关。他们把照相机对准破败的房屋、混乱的街道、脏兮兮的孩子的脸,然后心满意足地赞叹其中的光线、构图,以及深不可测的美学意义。而我自己,是否也在犯这种萨义德所谓的“东方主义”的错误呢?我以为自己在菲律宾找到了曾经失落的旧梦,但这种梦以贫穷和经济衰退为代价。从苏珊·朗格的观点看来,我举起照相机就像端起了一把猎枪,我用猎枪扫射眼前的风景,只是猎奇罢了。说白了,我这种行为无异于把罂粟花种在别人家的花园里,我只图颜色鲜艳观赏愉悦,但别人,却有染上毒瘾的危险。
白天我总是一个人四处闲逛,找机会和当地人交流,我琢磨着通过这种有血有肉的交流,或许就能为我的困惑找到答案。我曾在一家养马场遇见了一个叫作Marc Cotelo的中年男人,当时我正攀着栏杆饶有兴趣地朝里面看,他大方地打开铁门邀请我进去。他穿一条帆布短裤,脏脏的脚上套一双人字拖,脚趾甲被泥污染黑,上身着一件布满洞眼的白背心。他说这是一个养马俱乐部,其中有两匹马属于他。说这话的时候他从里面锁上了铁门,“砰”的一声让我心头一紧。我眯起眼睛盯着他看,中等身材,头发卷曲,有肚腩,身上的肉开始松弛,人字拖“啪嗒啪嗒”甚是累赘。我估摸着打起架来说不定我还能占个上风,我穿了高跟鞋,尖跟,包里还有折叠水果刀。他继续说话,浓重的菲律宾口音我必须仔细辨认才能听懂,Marc说如果我感兴趣可以和朋友一起到他这里学骑马,“我们有一整套的课程,包你学会,可只要300比索(约合45元人民币)嘞……嘿,你看,那是我的马!”
顺着他的手指,我看到一匹棕色的马儿向我们跑来,Marc抱着它的头,在上面轻抚了两下。马儿身上有些地方的毛秃了,但非常温顺的样子。
“它是个好伙计!不是么?虽然它现在看起来有点脏。”
后来他似乎说到了自己的孩子,这时我才发现,左前方的屋子里,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婴孩,正侧身朝我们张望。
我走过去和他们说话,女子抱着婴孩向后退了几步,想了想又走上前回到原来的位置。房间大概六七平方米的样子,空无一物,除了空中悬着的一根铁丝,挂着袋装洗发水和沐浴露。我能辨认出的牌子有飘柔和海飞丝,落满灰尘,也许是他们的副业。
Marc向妻子要了纸和笔,在纸上面写下了一些地名,那是我刚才问他的,宿雾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他想了想,咧嘴大笑,露出一口让人意外的洁白的牙齿。他边写边叮嘱我注意自己的背包——
“有小偷的,”他露出夸张的表情,两根手指并拢做了个迅速夹钱的手势,“要小心你的包,”他在胸前比画了一下,“最好背在前面。”然后他哈哈大笑起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样想和你做朋友。”
她妻子不说话,只在一旁羞涩地笑,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
Marc一直把我送到门外,他甚至帮我拦了出租车,告诉司机我要去的地方,车开动的时候还一直冲我挥手。他的牙齿真的很白,像阳光下的钢琴键,“do re mi fa sol la si” Marc张开嘴说话就像是在唱歌。
我去了Marc推荐的圣彼罗古堡和圣婴教堂。圣彼罗古堡是菲律宾最古老的城堡,城堡里有很多小展厅,陈列着图片和文献资料来讲述菲律宾与西班牙有关的那段历史,那些历史和事件都浓缩成了卡片上的二维图像和密密麻麻的字母文字,倒是窗外,宿雾灿烂的阳光洒下来,高高的围墙使城堡中央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小花园,里面种着鸡蛋花、凤凰木、葱兰、虎刺梅……如果不是这些展厅,我会以为这就是个人们休闲娱乐的小公园,历史的迷雾消散了,留下的,是人们实实在在的生活。
不过这段历史应该对菲律宾人影响很深吧,一踏上菲律宾,我便觉出菲律宾人身上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这种气息我曾在马德里感受过,在巴塞罗那、塞维利亚感受过。菲律宾人和西班牙人一样,把唱歌跳舞当作生活的一部分,不需要冠冕堂皇的舞台,只要一把好嗓子一张对生活充满热情的脸,就能用音符和肢体随时随地表达哀乐。
从圣彼罗古堡出来,是独立广场,年轻的男孩女孩聚在这里唱歌跳舞,肆无忌惮地开开玩笑。男孩子喜欢对远处走来的漂亮女孩吹口哨,如果得到回应,就会非常开心,和同伴笑作一团,但不会再有下一步举动,博红颜一笑足矣。他们对生活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游戏感,不那么较真,今朝有酒今朝醉。这看似是一种很肤浅的态度,但实际从生活中攫取得更多。他们不像德国人那样用一种死磕的方式拷问生死,做形而上学的艰辛思考,反而能有更多的时间投入生命,一头栽进生活的酒桶,喝个烂醉。如果德国人是用思想飞翔,把精巧的脑回沟奉为圣旨,高高在上做生活的旁观者,那菲律宾人给我的印象更是极富肉感的,他们更像是光脚踩在炙热的大地上,比肩接踵地奔赴生活的喜宴,每走一步都打通地气。
在圣婴教堂,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老人靠在椅背上发呆,有三两成群的年轻女孩结伴而坐,清一色地描了眉毛涂了口红,头发被透过彩色玻璃的阳光染成了金色。引人注目的是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妈妈,长得美,头发黑得像木炭,身材修长,穿一条红色紧身长裙,同样招摇的是两片美艳的红唇。身旁的孩子大概三四岁,穿考究的公主装,手里攥着一个“Hello Ketty”的粉红色气球。菲律宾贫富差距很大,身份悬殊一目了然——她们一定属于很富有的阶层,住别墅、开豪车,只在菲律宾最高级Shopping Mall里购物,但此时此刻,这些并不重要。
小女孩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年轻妈妈没有理会,人们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又收回眼神。小女孩的哭声久久地回荡着,原来是粉红色的“Hello Kitty”飞上了穹顶。气球顶上天花板,先是跳动了几下,然后就凝固不动了。
我曾和一个叫作Ligaya Salvador的女人就信仰这个话题聊了很久。她50多岁,在一家英语学校做门卫,一身白色制服勾勒出臃肿的体形,她喜欢在头发上别一个红色的花卡子,这让她看上去没实际年龄那么老,一派天真相。
她会把仅有的一台电风扇对着我,“天气太热。”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她说她生了八个孩子,然后摇了摇头,“太没有家庭计划了。”她的信仰与生俱来,她的孩子们也同样受此影响,我犹豫了一下,问她曾有过放弃的念头吗?很唐突,她怔住,明显窘住的表情很少女,半晌吐出两个单词:“Never. Why?”
我离开宿雾的时候是清晨,机场附近的房子突然着火,暗黑的夜色里只看到一大团火舌在跳舞。回到国内便收到宿雾上午发生7.8级地震的消息,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刻心下感激,似有神助。
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再去菲律宾,我惴惴不安地抵达这里,但并没有遭遇想象中的劫难,反而一路充满惊喜。我原以为宿雾会是阴沉黯淡、雾气蒙蒙,就如同它的名字,但事实上,天气晴,艳阳高照。我不知道那些曾遇见过的人们,是否在地震中逃过一劫,养马的Marc Cotelo、他的妻子和他们的孩子、戴花卡子的Ligaya Salvador、教堂里的时髦女人、开摩托车的司机。他们的脸,在宿雾39℃阳光的照耀下,会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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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4年6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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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       图 / 吴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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