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维特根斯坦在樱花时节






EDITOR'S 
NOTE
生活中,总有一些朴素而温暖的人间烟火会给予我们慰藉。玉兰已悄然绽放,春日将如约而至,让我们一起重温这组作品,捡拾日常生活中的珍贵点滴。
那年樱花盛开的春天,我去武汉大学旅行。前来接应我的是F,一个不算相熟的高中同学。
火车到达的时候是早晨,他来火车站接我——简直是有点太热情了,毕竟我们没有那么熟,此前连去武汉这件事也犹豫了许久要不要告诉他,然而他来了。
甫一见面,可能是出于许久不见的羞赧,或者是第一次单独相处的尴尬,我们直接去了知名热干面老店,就在火车站附带的商业广场里。后来我知道了,这个城市无处不是热干面,好像要是没有热干面,就无法支撑起这个城市的日常似的。
我假装没有在打量他——比起高中时代,他有些胖了,高中时班上的男生们都热衷打篮球,在那所以学习压力大著称的学校,几乎没有人能够有机会坦然地发胖,所以他来到大学,像是某种迟到的反抗,带点潇洒意味地——长胖了。我知道他应该也在打量我,毕竟三年没见了,毕竟也从未这样近距离地注视过对方——隔着一张饭桌约一米二的距离。
然而我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原来热干面是芝麻酱啊。”
“你原先也以为是花生酱吧?”
“你应该没有很喜欢吃吧,都没什么辣味的。”我想起之前就读的那所地处蜀南的中学,所有人都毫不含蓄嗜辣的地方。
“第一次吃是挺不习惯的,渐渐地居然就喜欢上了。哈哈。”他说。
其实在武汉还有好几个高中同学,他决计不是最亲近的一个,然而我鬼使神差地把行程只告诉了他一个人。F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呢?直觉告诉我,我们更像是一类人——对啊,中学那会他还写古体诗呢,一个很轻的声音说。
从火车站出来,快步走到武大。
“喏,那个就是校门。”远远地他指着说,“你不是学建筑的吗?指点几句。”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他开起玩笑来。“喏”,还是和高中时一样带点自大的口气。他一向喜欢发表比别人多一层的见解,要么提出出人意料的反驳,这种抖机灵还会赢得一阵捧场的笑声。我朝他瞥了一眼,他脸上还带着高中时的得意——他收获笑声之后的表情,现在看上去,微胖的他更像个夺旗归来的常胜将军了。
那种熟悉的感觉一下子穿越三年的时间来到眼前:是的,F,和我一样是班上的尖子生,有潜质考取最好的大学,又不是最最尖子的两三个,所以没有一定要考上前两所大学的压力。好像也因为此,我们都成为了还被容许培养一些其他爱好的人,那会已经有了“文艺青年”这种说法,在他们看来,我们一定就是了。
说来可笑,我们唯一发生关联的原因,不是我当时的室友X在暗恋F,也不是同F一起打篮球的兄弟H追求过我,而是当时的语文课上,P老师有时候会同时提起他和我的模拟高考作文。但大多数时候,老师会只念F那篇。用他的说法,这是一种难得兼具古诗风骨的现代文风。每每这时,我就暗自哂笑。我当然不会写古诗,我笃信的是海子、顾城和卡瓦菲斯,这些名字比起苏轼显得更遥远,却为我在那个逼仄的时空里构筑了一点我自以为的小的诗意。
这位P老师也是一个难得兼具古诗风骨的现代语文老师,平日里喜欢作古体诗和谈古体诗,在高三语文课上,会让大家背诵苏轼的全部诗词,全然不顾古诗解读那一题只有区区几分。他自己也擅长写词,不同于他热爱的苏轼人生坎坷,这位老师仕途相当平顺,很早就是学校教研组主任,经常去做省际交流而调改我们的课程。现在想起来,也只剩下P老师穿着D&G的花衬衫,手舞足蹈大谈苏东坡的形象。蜀南的夏天格外炎热漫长,P好像穿了一整个夏天的D&G,我从课桌上一抬头,就会看到唾沫横飞的他胸前右边口袋上那个有些好笑的logo。
高中时代,真是灰头土脸又身心疲惫的一段时光。我从邻省去上学,所有人都操一口方言,泼辣亲切,但我拒绝了最容易融入的方式,说了三年普通话。毕业季,当大家都去彼此的城市参加流水散伙席的时候,我在家里远远地看着社交网络,权当自己也参与其中了。也不是没有要好的朋友,但F不是其中一个。说起来,我们说过的话,都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交谈。连眼前“真是不喜欢吃热干面啊”这种都没有过。
我们开始走到赏樱的人山人海里,我对F说起我们的语文老师P。
“所以你和P还有联系吗?记得你们当时很要好。”
F一下子就接到讯号,像是我吃面时脑子窜流过的妒意和不快,也借着这约一米二的饭桌传递了过去。
“我有他微信,他现在还时不时写诗。”他回答。
我当然没有P老师的微信,但我脑补了P穿了花衬衫在社交网络大书“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模样。
“那你呢,还写诗吗?”我突然有种感觉,这好像是我们见面的第一刻应该有的对话。我们不熟,没有必要问对方“最近还好吗”,其实也并不关心。比起“热干面好吃吗”,我更愿意和他聊一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F不怎么写诗了。他现在念的专业是光电通讯。“课不难,但没兴趣。”
“现在很少打球,打游戏比较多。”
“我是不是胖了,喝酒喝的。”F自顾自说起来,带一点四川口音,谈话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倒像是我们本来有多熟悉似的。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F很像李志,口吻上很像,相貌上也有那么一点(如果F答应的话),或者说是年少的李志,都是一副落魄又自大的样子。
我们终于挪动到了著名的樱花大道,F将我领上一个宿舍楼的楼顶露台。武大很多校舍都落成于三十年代,有着中式建筑的单檐歇山和绿琉璃瓦,露台上俯身看去,恍惚不知几时。他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罐啤酒。
“所以高考后X向你告白了吧?”我问F。
“你不也没有和H在一起?”他没有要聊下去的意思。
傍晚我们一起去看长江大桥。风很大,站在桥上俯视,雾气氤氲着整个城市,有种不真切的感觉。河流和时间往往被类比,有哨兵一动不动地站在岗亭里,像是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真是怀念在Y市河边茶楼打牌的日子啊。”F说。
Y市是我们高中所在的城市,那里也有一小段长江流过。每逢月假,大家最热衷的活动就是在江边的茶楼(棋牌室)消磨时光,但哪怕是那些热闹的牌局里,我和F也不曾多说过什么话。
“不知道从Y市乘船来这边的话会要多久。”
F没有回答,他的眼睛一直看向雾气弥漫的远处,那里看不到黄鹤楼。我从侧面看起来,F是有些长胖了,但因为眼前这条江,我们倒像是和过去的时间有了一些关联,甚至意外地因为这点关联的时间而变得熟悉。我和F就这样在江边站了很久,像是要站回三年前。
接下来的两天里,F陪我去了他喜欢的古琴台和昙华林,也去了我想去的黎黄陂路,我们和其他几个在武汉的同学进行了一次聚餐,还一起去影院看了《春娇与志明》。而大部分时间,是他陪我在不具名的街道乱走。没有去黄鹤楼,我知道那是他喜欢的地方,但我执意不去,倒像是某种微小的、报复性的嘲弄了。关于武汉的印象,我最早是读到一些小说,里面关于武汉的燠热,还历历在目。我们最后没有去汉阳,F带我去了同样凋敝的城中村,去了老旧的拆迁民居,我拍了很多照片,很喜欢这种时间带来的戕害。我们不停地到处走,像是两个外来的人在缅怀一个陌生的城市。
回忆起来,那些紧张的备考日子里,F经常是下课后呼朋引伴去打球的那个人。他喜欢写诗喜欢喝酒,喜欢和大家玩乐,他将那些古意轻松插入逼仄的高中生活,而不会显得矫情和傻气,甚至,还有点豪气云天的意思。相比之下,我是多么促狭,既不会讲方言与大家打成一片,也不会将自己的精神世界轻易袒露于人——说不上来这是刻意隔绝还是自我保护。总之,那阵子的生活像是被我切割成两边,“这边”是日常的火锅啤酒,“那边”是被当作出口的诗书摇滚。现在想来,那个校园里唯一能够和我交谈“那边”的男孩,已经丧生在我们短暂又失败的恋情里。而F,既不在我的“这边”,也不在“那边”。有那么几次,我坐在座位上,F的位子就在附近,我感觉好像我们要说些什么了,或者是F要对我说些什么,然而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临别前一天我们去了珞珈山,“大多数没课的时候,都在这喝酒。” F说。我们在山上坐了很久,不知道因为什么突然争执起来。我被F居高临下的姿态和轻蔑的语气激怒了,毫不留情地进行了反击。
“对啊,我知道你一直都挺讨厌我。”空气安静下来,我感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了,“所以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
其实还有很多种说法可以替换:
“你甚至从来都没有注意过我。”
“我们之间本来也没有什么可以交流的。”
“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啊。”
我的愤怒像是开闸的长江水。敌意又涌上来,想起F在那些课间里对我时不时的挑衅;想起他对我文章的攻击;想起他总是在人群里谈笑风生;想起P对他的偏爱;想起我室友向F告白失败后在宿舍大哭。
我的眼泪流下来。
我后悔为什么要一厢情愿地找F,一厢情愿地流露情绪,又一厢情愿地聊到过去。我只是来旅行,F出于礼貌和友好陪同。一切都只是语言和神态带来的误解,一切都只是无关紧要的隔膜,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亦然,我为什么要伸出手去捅破这层隔膜,那里什么都没有,说到底那些隔膜和不理解都那么微小,都过去了,根本都只是没意义的存在。
F先是什么都没有说,随即把纸巾递过来。
太唐突了,我责怪自己。
时间过了很久,黄昏已经降临,空气开始变冷。
“我记得你那会还读维特根斯坦来着。”F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维特根斯坦”,这个名字仿佛不速之客,在这个场景下,竟像个笑话。
我想起来了,某一次在教室拆书箱的时候F正好路过,自顾自拎起来一本,“哟,这么深奥。”语气轻佻。
F又问:“哎,所以那本书好看吗?”我不自觉笑了。
那是一本维特根斯坦的笔记,我也没怎么读懂。
“说起来,大一时我还去图书馆借来过,不过直到最后还书期到了都没看过。”F说。
我笑出声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和你说话来着。”F又说。
“也不是一句都没说过吧。”我真的很记仇。
“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谈话。”
“嗯?”为什么呢,我也想知道。
“毕业酒会你也不在,本来想说可以喝一杯的。”
我突然想起来一句话:“保护好你的iTunes和豆瓣账号。”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的自己要对精神世界这么小心翼翼——几乎到了讳莫如深的可笑地步,高中时大家还没有那么依赖社交网络,唯一的精神交流,除了手上的读本,也就是掏出口袋里的另外一只耳机。
我把那句话讲给F听。
“你们文艺青年还真是别扭啊。”
“不过说起来,珞珈山这名字还真挺好听。”不过说起来,这次旅行也还不算太糟糕。我想。
临别时F送给我一个册子,我感觉很久都没有收到这么过时的礼物了。应该是学校纪念品周边,线装本,用做旧颜色的信笺印上的樱花和那些单檐歇山式样的房子。翻开扉页,樱花团簇,空白处是F手写的七言律诗,一共八行,对仗工整,字迹漂亮。
“真是过时啊。”他自己倒先自嘲。
再后来,我们也不太有联络。那仅有的一次交游于是变成了一劳永逸的和解。
直到后来,我和同是武大毕业的朋友聊起这次旅行。朋友是玩音乐的,和我提起武汉知名的生命之饼和演出场所,我说都没有去过。
“说起来黄鹤楼都没有去过呢。”
“那你都去了哪啊?”
“去看了樱花。”我开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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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7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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