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关系 | 恋爱中的契诃夫






EDITOR'S 
NOTE
对于爱情,契诃夫也只得承认:“世界上什么都弄不明白”。答案究竟存在于契诃夫和阿维洛娃之间,还是在小说中的古罗夫和安娜身上呢?或许我们只能荣幸地接受契诃夫给予读者的信任,去“延伸小说中没有展开的个人感受”,寻找那份隐秘于个体生命的解答。
“我答应当一个好丈夫,但求您给我一个这样的妻子,她像一个月亮,不会每天都出现在我的天空。”
——安·巴·契诃夫
阿维洛娃的故事
1889年,30岁的契诃夫爱上了有夫之妇,莉·阿维洛娃。他摸着初次见面的年轻女作家的辫子,企求再次相见的可能,“请把您所写的和已经发表的全部作品带给我。我想仔细看一下。同意吗?”阿维洛娃的心爆炸了,“那光耀夺目、喜不自胜的火焰随之上升。”她看着契诃夫的眼睛,感觉里面有说不完的话;但想到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子,便不知如何是好。三年之后两人重逢,契诃夫才有机会将那天的话,说给她听。
“您可记得我们初次相见的情景。
“您是否有这种感觉,三年以前我们碰到的时候,我们好像不是初次相识,而是在长期分离之后,重又相逢。
“您是否知道,您把我深深地迷住了。我爱您。我感到我不可能对世界上另外一个女人爱得这么深。我爱您,只思念您一个人。但我经过长久的分离、重新看到您的时候,我感到您更美了,您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新人,我又得重新认识您,重新爱您,爱得比过去更深。这样,分别的时候就更难受了……
“这您知道吗?
“我们不能见面了。”
契诃夫站起身,阿维洛娃叫他的名字,他停住脚步抬起头来,然后重又朝下跑去。
随后,两人保持着断断续续的来往,大概七年之久。
阿维洛娃将这些故事写成《我生活中的安·巴·契诃夫》,并在《同代人回忆契诃夫》一书中发表,或是担心与人妻的罗曼史多少会令名作家有失庄重,文集主编科托夫在导言中特别提醒读者,“阿维洛娃好像在写一部关于自己的小说,作者在处理和契诃夫有关的内容时表现出过分的主观和片面。”在俄语中,“小说”与“恋爱关系”都被写作“POMAH”,他暗示,这段“关系”只是阿维洛娃的单相思。
科托夫怀疑女作家回忆录的“客观性”,其实不无道理。契诃夫有没有做过那番略显肉麻的表白,表白过后是不是真的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子,除了两位当事人外,无人知晓(阿维洛娃与契诃夫有过大量通信,但契诃夫死后,她将自己的去信要了回来)。但更难确证的却是爱情——就算阿维洛娃的回忆不是无中生有,亦未添油加醋,我们也不能仅凭几句情话认定,契诃夫没在逢场作戏。毕竟,在1890到1900的十年间,他与莉·米奇诺娃及列维坦的三角关系广为人知;而且,那毕竟还是个写出过《牵小狗的女人》的契诃夫啊。
古罗夫的故事
教科书中的契诃夫,往往被描绘成以《变色龙》《小公务员之死》闻名的讽刺作家。但在西方,《牵小狗的女人》这部讲述有妇之夫与有夫之妇间从始乱终弃到难分难舍的“POMAH”,才被认为是契诃夫才能的象征。
小说主角名叫古罗夫,是个花花公子。花花公子的意思是,他喜欢异性,也擅长与异性相处,但又对异性毫无爱怜与同情。“每逢他新遇到一个漂亮女人,他会想玩一玩。”因为仅仅是玩一玩,所以“整个过程都显得十分简单和趣味盎然”。当知道自己不可能坠入情网之后,调情就变得更加顺手拈来了。
古罗夫在海港上遇到了牵小狗的女人——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他们顺利地相识,顺利地拥吻,顺利地关上房门,又顺利地分手。一切都与往常一样,安娜是来港口度假散心的,她有家要回,她的丈夫在家里等她,这就是有夫之妇的好处。
在庸常无聊的现代生活中,婚外情或许是我们能体验的唯一的冒险了。而古罗夫,他是一名花花公子,一个知道该在什么时候退出游戏的玩家。送别的月台上,安娜是那么恋恋不舍,而古罗夫已经开始用理性回味记忆,就像回味刚刚咽下的酒。听着螽斯的鸣叫和电报线的呜呜声,他觉得自己像是刚醒来似的。他感动、忧伤,体验到一层淡淡的悔悟心意。恰到好处又使人陶醉。
这天晚上,他在火车站上送走安娜后对自己说:一切就此结束,他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但几个月过去了,安娜的映像非但没有从他脑海中消失,反而愈加明显,像影子似的处处跟随着他。每天晚上她从书柜里、壁炉里和墙角里瞅着他,他听见她的呼吸声,听见她的衣服发出亲切的沙沙声。他一闭上眼就看见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于是他去找安娜,他找到了安娜,幸运的是,安娜也想他。他们再次相识,再次拥吻,再次关上房门,安娜哭了,她悲切地意识到他们的生活十分凄惨,只能秘密地见面,背着人家,像做贼。古罗夫走近她,抚爱她的肩膀,却无意中瞥见了镜子里的自己。他的头发已经开始发白。他甚至感到奇怪:近几年来怎么会老得这么厉害,怎么会变得这么难看。他想到过去,同一些女人认识、相好而后又分手,他从来没有爱过一次;什么都曾有过,唯独没有爱情。只是到了现在,到了他的头发开始白的时候,到了他开始送女儿上学的时候,他才爱上了;认真的爱,有生以来第一次。
故事到此为止了。虽然契诃夫很清楚,这个故事离结局还很远很远,而最复杂和最困难的事情才刚刚开始,但他让故事结束了。纳博科夫说,《牵小狗的女人》把一切传统的小说写法都打破了,它没有直接提出问题,没有通常的高潮,也没有一个有意义的结尾。尽管如此,这却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短篇小说之一。或许,其伟大之处就在于,契诃夫留下了足够空间,让读者自己来体会这个故事。
批评家的故事
哈罗德·布鲁姆或许是还活着的文学批评家中最有名望的。他认为,古罗夫是契诃夫对自己的戏仿(所以他一定也读过阿维洛娃的自传),而且他很怀疑古罗夫对安娜的爱。因为安娜永远在哭,古罗夫却只是摸摸她的肩膀,给些敷衍的安慰。安娜哭是因为对聚少离多的地下情感到绝望,她的眼泪不仅为自己流,也为古罗夫流,她觉得古罗夫一定也每时每刻都爱她,离不开她,饱受思念的折磨。但那令安娜羞愧又难以自拔的爱恋却成为古罗夫思考人生的素材。古罗夫从自己的地下情联想到人生的荒谬与虚伪。他有两种生活:一种是公开的,它是所有需要看看并知道这种生活的人都能看见和知道的,它充满了虚假的真实和虚伪的欺骗,它同他的熟人和朋友们过着的生活一模一样(就像你朋友圈与企鹅日志中的生活);另一种是暗中进行的,就像他与安娜的故事。可能在看不见的地方,在见不得人的地方,“每个人都过着他真正的最有意思的生活”。也就是说,每两三个月的一次相会——对安娜犹如折磨,对古罗夫来说,却饱含甜蜜与趣味。所以当古罗夫宣布自己“终于真真正正地恋爱了”的时候,布鲁姆提醒读者,不该信任古罗夫的断言,尽管这次他并非有意的欺骗。但布鲁姆又补充说,“我们都不太喜欢古罗夫,我们都希望安娜停止哭泣,但我们无法扔掉这个故事,因为这是我们的故事。”布鲁姆觉得,我们都可能是古罗夫,就好像张爱玲觉得,男人都可能是范柳原,“他爱她,但他的爱不过如此。”布鲁姆或许没读过张爱玲,但文学就是能记录下一颗跳动的心。
相较布鲁姆,纳博科夫给了古罗夫更多同情。他喜欢古罗夫那种知识分子式的、对平淡无聊的日常生活的厌倦。在这种生活中,甚至连爱情都是没有位置的。对妻子来说,这是无聊的蠢话;而他的同事,在酒足饭饱之后,甚至能将罗曼史误听成臭鱼,也就是说,他们的脑袋无法对生存之外的事情有所反应。古罗夫感到自己生活在一群嗜赌、贪吃如命的野蛮人中间。他的家庭、他的银行、他生活的整个倾向似乎都没有价值。更准确地说,是相比爱情而言都显得乏味黯淡。在古罗夫眼里,安娜的城市是灰色的,他租下了城里最好的客房,客房布置着军用毛料做的灰色地毯、积满灰尘而呈现出灰色的墨水台,那上边有一个骑马的人像,骑士的手中挥舞着一顶帽子,可是脑袋却没了。临近客房就是安娜和她丈夫的房子,房子对面有一道长长的、装着尖刺的灰色栅栏。古罗夫去昏暗的戏院寻找偶遇安娜的机会,枝形吊灯的上方烟雾腾腾,灰灰蒙蒙,但是安娜出现了,听着糟糕的乐队和拙劣的小提琴声,古罗夫的心里第一次真正回响起那个声音:“她多美啊!”纳博科夫并不在乎古罗夫的爱比安娜少,比安娜理智。他更在乎的,是看到爱情确实存在,并让人生显得值得。
纳博科夫与布鲁姆笔下各有一个契诃夫的文学世界,前者洋溢着爱情的温暖,后者则对这温暖冷眼旁观(暂略过纳博科夫那标志性的、对作品情调与风格的把握,对此有兴趣的不妨直接去读他的《文学讲稿》)。很难说他俩的解读谁更准确或谁更深刻,因为这两个世界都属于契诃夫本人。
契诃夫的故事
布鲁姆说,古罗夫是契诃夫对自己的戏仿。或许真是这样。如果看过契诃夫的照片,就不难想象他成为花花公子的潜力。用老一辈翻译家的话说:“与一些派头十足、自视甚高的名作家不同,契诃夫能放低身段、幽默温存、礼貌周到地与青年女作家交往,因此极易赢得她们的芳心。”在与莎芙洛娃——另一个青年女作家的通信中,契诃夫就写过:“尊敬的同行!我期望爱情甚于期望荣誉。”
不过,情种契诃夫期待的爱情可不是什么白头偕老;相反,连朝夕相处都令他为难。35岁时,契诃夫在与友人的书信中谈到了理想中的婚姻,认为分居两地是自己幸福的必要条件:“她应该住在莫斯科,而我住在农村,我将去看望她。日复一日的幸福,朝夕享受的幸福——我忍受不了。我答应当一个好丈夫,但求您给我一个这样的妻子,她像一个月亮,不会每天都出现在我的天空”。在《牵小狗的女人》中,古罗夫不就是这么爱着安娜吗?
然而,契诃夫又不仅仅是古罗夫。《关于爱情》是另一个爱上有夫之妇的故事。主人公阿列兴与年轻的母亲相爱了,他无数次问自己,“这样做正当吗?”“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克制我们的爱情,那么这种爱情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而且我们的幸福能够维持多久呢?万一我害病了,死了,或者干脆我们不再相爱了,那她怎么办?”所以他们只是相敬如宾地爱着。莉·阿维洛娃曾说,《关于爱情》写的就是她与契诃夫的罗曼史。也就是说,与私自在恋爱中尽情沉醉的古罗夫不同,契诃夫对爱人抱有更多的同情与怜悯。
爱情与怜悯是人类灵魂中最美的二律,但在契诃夫的故事里,却又构成了最苦的背反。《关于爱情》的尾声,阿列兴终于亲吻了年轻的母亲。那一刹那,他才“怀着燃烧般的痛苦明白过来”,“如果人在恋爱,那么他就应当根据一种比世俗意义上的幸福或不幸、罪过或美德更高的、更重要的东西来考虑这种爱情,否则就干脆什么都不考虑。”一年后,契科夫写出了那个“除了爱情什么都不考虑”的故事,古罗夫与牵小狗的女人的故事。或许,古罗夫在爱中的肆意狂欢,恰是契诃夫对失爱之痛的自我补偿吧。但是,契诃夫又不真的相信肆意的爱。古罗夫看着安娜流泪,心想:“他们这场恋爱还不会很快结束,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安娜对他的依恋越来越深,她崇拜他,所以如果要告诉她说这一切迟早都该结束,那简直会是不可思议的事,更何况说了她也不会相信。”语句中的理智与冷淡暗示着对古罗夫的批评:如此无情的爱,多少不够美。这也正是布鲁姆所谓“我们都不太喜欢古罗夫”的理由所在。
那么,究竟怎么爱才对呢?契诃夫没有给我们答案。当他爱上阿维洛娃,脑子里是“一个人由于选错了丈夫或妻子而必须毁掉自己的一生,这是否合理?”是“那些妨碍我们相爱的东西是多么不必要,多么渺小,多么虚妄。”但当他真的有机会碰触到爱人,这些不必要、渺小与虚妄又成为现实的阻碍,令他不停自问,“这样做对吗?”“孩子怎么办?”“爱能永存吗?”所以,契诃夫只能承认,“世界上什么都弄不明白。”
承认“什么都弄不明白”,并不是放弃探索真善美的边界,对于这个什么都弄不明白的世界,我们总要做出选择,付诸行动,寻觅让自己活得稍微心安理得些的办法。契诃夫说,“当我在写作的时候,我充分地信任读者,相信读者自己会延伸小说中没有展开的个人感受”,因为人唯有感受不可被替代,亦只能靠自己的感受寻求答案。布鲁姆和纳博科夫的书评是他们对爱情给出的一份回答。契诃夫呢,当然也有自己的决定。1895年,契诃夫握着阿维洛娃的手说“我只爱您,只思念您。”尽管全俄国都知道,他正与米奇诺娃谈恋爱。
你弄得明白吗?
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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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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