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阳题
【一】
蓝老根是夜里在黄梅县一个叫苦竹的地方,被还乡团捉住砍了脑壳的。那一年是民国二十三年,那一夜月黑风高,丁凤嫂永远也不会忘记。
报丧的人是两天后才找到在广济县童司牌罗成坝上开茶馆的丁凤嫂,他告诉丁凤嫂:“老根同志遇害的那天夜里,中共鄂东特委正在开会,讨论红十五军撤离苏区后,如何坚持革命斗争。特委领导在会上还任命蓝老根担任中共蓝杰党支部书记兼广济县锄奸队队长。谁知由于叛徒告密,还乡团三百多人把个会场围了个水泄不通。为掩护特委首长突围,蓝老根故意捻亮马灯,高举过头,吸引敌人,左腿受伤后才被活捉。敌还乡团团长见共产党的大鱼都跑了,只抓住一只小虾,气得发颤,举起砍刀二话不说就砍向了老根的脑壳,尸首异处的老根倒下前手里还高举着那盏马灯。”
来人还告诉丁凤嫂,由于敌人封锁得紧,蓝老根同志的遗体没有办法送归故里。已由当地群众就地掩埋。说完,来人将丁凤嫂最熟悉的马灯还有20块银洋交给她说:“这盏马灯虽然灯罩打碎了,但还可以点亮,请您好好保存,等革命胜利了,您可以提着它找组织,把老根的遗体运回来,建个革命烈士墓。这20块银元是特委领导特意给您补贴一下生活,您要坚强些,一定要把老根同志的一女二子抚养成人。”
“同志哥,这马灯我留下,银洋我一块都不要,老根在时经常跟我说,组织上的同志经常忍饥挨饿,经费困难得很,你把钱带回去,把雨落在旱苗上,多杀白狗子,替俺当家的报仇就行。再说我还开着茶楼,日子还过得下去。”丁凤嫂抹了把眼泪,哽咽着把银洋塞进来人的口袋里:“你走吧,叫组织上别操心我。”
送走了来人,丁凤嫂关了茶楼,连夜带着一女二子赶回了蓝杰村,次日让子女们披麻戴孝,在祖坟山上给丈夫砌了一个衣冠冢。夜里请了道士超度亡灵,把没有罩子的马灯高高地绑在梯子的顶上给丈夫叫茶。村里乡邻们见老根的子女们哭哭啼啼,不由得心生悲切,很多人自动加入到叫茶的队伍里,数上百人排起的叫茶队伍,一边走一边叫:“老根叔,回来喝茶啊。”“老根哥,莫在路上买茶喝哇。”叫得呼啸的北风一阵紧一阵,大片大片的雪花突然纷纷扬扬。
【二】
说是茶楼,其实就是在罗成坝的大堤上随坡搭建的三间大茅屋。因一层就坐大坝,少用了许多土胚,远远望去就像二层楼房。丁凤嫂既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出身,而是童司牌街上的一家专卖寿衣、花圈、香纸、炮竹小老板的二女儿,只不过爹娘养得娇贵,供她上了两年私塾,认得几个字,加上长得眉清目秀腰细臀肥,很有几分姿色,吸人眼球得很。打小就在店里玩耍,耳濡目染学会了待人接物,老丁夫妇有事不在店时,她小小年纪居然也会营生,店里商品报价一口清,计价算账一把算盘打的啪啪响,在童司牌三里长街上被人送了个绰号叫“孙二娘”。
丁凤长到16岁时,更是亭亭玉立。上门说媒的踏破了门坎,丁凤的爹娘倒是相中了几个,无奈跟丁凤一说,就被挡了回来。到后来她的爷娘只一个条件,男方要到女方倒插门。原因只一个,老丁没有儿子。这丁凤虽然任性但爹娘俩这个要求,她也只能接受。一来二去,冬去春来,丁凤把终身最后托付给了一个货郎。这货郎担就是每天挑着装有针头线脑,皮筋,洋火、洋皂、雪花膏等等日用小杂物的挑子,走村串户,不收现钱,只收破铜烂铁,手摇拨浪鼓,口里念着“鸡毛换针哟”“鸡毛换灯盏”。丁凤相中的这个货郎就是蓝老根。因了这位叫蓝老根的货郎长得虎背熊腰,浓眉大眼。常常到丁家寿衣店来采买一些香纸炮竹,顺手把换回来鸡毛、鸭毛等破铜烂铁抵帐。日子久了,丁凤跟货郎越走越近,越处越对眼儿。丁凤的爹娘看在眼里,乐在心头。只不知这个货郎愿不愿意当上门女婿。就逼着女儿把话挑明了说。一日中午,趁爹娘不在,丁凤红着脸把话送出了嘴唇,谁知货郎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有回答个囫囵话,丁凤慌忙改口说出了她早想好了的主意:“不成?那你看这样行不行?”货郎忙问:“么样?”。丁凤说:“俺既不让你倒插门,也不跟你回蓝杰去,俺俩成亲后就在这童司牌的罗成坝开个店,好不?”货郎一听喜得一脚跳三丈高,趁店里无人一把搂住丁凤就亲:“好!好!好!”
丁凤这个折中的办法也得到了她爹娘的赞同,于是丁凤就成了蓝老根的老婆。
婚后,丁凤一口气为货郎生了一女二子,平日,丁凤一边打理茶楼的生意,一边悉心照料着儿女。货郎老根照样早出晚归,挑着货郎担,摇着拨浪鼓走村串户,日子就这样在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中滑过。
也不知从哪天起,丁凤突然发现丈夫有些异常,先是隔三差五的下九江,走黄梅,接着动不动三五天不回一次家。至于丈夫的货郎担上什么时候挂了一个锃亮的马灯,丁凤也没察觉到。一日,货郎回到家来,突然一反常态高兴地抱起妻子连转了九九八十一个圈才放下。丁凤娇憨的问:“拣到宝贝啦?”货郎说:“比宝贝还宝贝呢。”说着拿出一摞书一脸的庄重说:“你看看,这才是真宝呢。”丁凤接过一看是《共产党宣言》《觉醒》《新青年》和《共产党人》。便问:“什么叫共产党?”“你识字,这些书你一看不就明白了?”“你入了共产党?”“入了,还当上蓝杰特别党支部宣传委员。”“怪不得你这些日子神神秘秘的。”丁凤接着问:“这当共产党有什么好处?”货郎回道:“能让老百姓翻身当家做主,穷人不再受富人欺,还有……”。“怪不得你货担上挂了个锃亮锃亮的马灯呢”丁凤问:“哪来的?”货郎一脸的自豪说:“赵辛初送的。”“赵辛初是谁?”“你别问了,以后你就知道了。”丁凤又说:“有个马灯是好,早出晚归的免得摸黑,照个亮。”货郎说:“是呀,越照眼越亮。”
【三】
女人嫁了人,那男人就是她的天。货郎入了共产党,丁凤开始只是觉得新鲜,也没当多大的事儿,毕竟自己的男人历来处事有主见,对几个子女宝贝得要命,每次外出摸黑回来,无论赚几个钱,也要给子女们带点好吃的,刻薄的是他自己,早上出去带几个蒸红薯,或者是几个薯渣耙就是一天的口粮。把辛苦钱一个子儿也不少的全部交给妻子。可是没过多久,丁凤就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头了,先是交家里的钱越来越少,后来是还经常找借口找丁凤要钱,这下“孙二娘”就不干了。
她问:“老根,当共产党有什么好处?”
老根:“为穷人谋幸福呀。”
又问:“拿家里的钱为别人谋幸福?”
老根:“组织上有时很困难。”
追问:“该不是在外养了二房?”
老根:“俺是那样的人么?”
丁凤又问:“听说当共产党是要杀头的。”
老根:“怕死就不当共产党员。”
丁凤一下火冒三丈大吼:“那从今天起,不许你再当这个共产党了,又贴钱又贴老命,划算吗?你不替我想,也要为子女们着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叫她们怎么活?”
这一次,“孙二娘”真的大闹了一回“十字坡”,她砸了货郎担,烧了《新青年》,一哭二闹三上吊,还要砸了那盏被货郎当宝的马灯。无奈之下,蓝老根整整一个多月没有出门。丁凤的理由很简单:闹革命就算不赚钱,但绝对不能倒贴钱,当共产党就算不出人头地,但绝对不可以自己人头落地。老根絮絮叨叨讲了好多先烈故事。比如李大钊被绞死,陈延年被枪杀,丁凤越听越来气。直到发生了一件事丁凤才有些醒悟。
那年腊月二十四,是千家万户过小年的日子。也是丁凤的舅老表娶亲的大喜日子。不料当天郭大垸的大地主郭子兴突然派家丁抓走了老表,说他租种的50亩湖租田租金未缴,还有钱娶老婆?任由舅家媳妇去求情,大地主郭子兴就是不答应。还放出风来说:“三天之内,不缴清租金,就要把人送到梅川县城去蹲大牢。”万般无奈之下,丁凤那未过门的表嫂仗着与郭子兴的儿子有过一面之交,便壮着胆子上了郭家求情。谁知人面兽心的郭子兴见求情的女子长的漂亮,起了歹意,假惺惺留来人吃饭并答应饭后放人,谁知这狗东西在茶水中做了手脚,丁凤的表嫂不知底细满心欢喜的上了大当,晕乎乎间被狗东西强行奸污了。后来老表家请来广济有名的师爷朱木鱼一纸诉状将郭子兴诱奸民妇告到广济县衙。谁知天下乌鸦一般黑,狗地主不但未问罪,反倒是丁凤的表哥利用女人勾引贤达,企图逃避田粮,被判入狱两年。
后来,丁凤的男人半夜里提着马灯悄悄去了趟太白湖的水府庙。再后来就有了“便衣队夜袭县衙”,丁凤老表被救了回来的故事。此事平息不久的一天,郭子兴从花桥看戏回来,大白天里被人沉到刘六西垸后的湖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县衙派人四处调查要捉拿凶手,但毫无蛛丝马迹,便不了了之,只有丁凤知道这八九不离十又是老根和他的伙伴们的杰作。
苦难的日子在太阳一天天矮入西山中度过,丁凤的子女们一天天长大。一晃就到了民国27年,日本鬼子打到了童司牌,在罗城坝上驻扎了下来。
说来也巧,童司牌这条十里长街,唯有丁凤嫂一家茶楼,且茶楼紧邻着鬼子的据点。日本鬼子想长久霸占中国,宣扬“东亚共荣”“王道乐土”,在这些幌子下平日里鬼子兵也很收敛,不明目张胆地骚扰百姓,也常常三三两两来茶楼喝茶,吃酒。
一日一对逃难的母女从南京来广济,想寻找老亲戚避难,一路饥渴难忍就一头钻进了丁凤嫂的茶楼,丁凤嫂正在擦抹老根留下的马灯。见来了客人丁凤嫂放下马灯,亲自下厨为这母女俩下了两大碗肉丝鸡蛋面,正吃着,据点里的两个鬼子外加一个汉奸翻译闯了进来,丁凤嫂忙迎着往楼上雅间请。谁知狗日的鬼子兵见厅里正在吃面的一对女子,长得十分俊娇妩媚,那锉子腿就走不动路了。这水乡僻野居然来了仙鹤不尝一口岂能善罢甘休?于是两鬼子把三八大盖拉得哗哗响,举着明晃晃的刺刀叽里呱啦的乱吼一气,一旁的汉奸翻译火上浇油说:“太君说你们是新四军的探子,要通通地抓走。”丁凤嫂见状立马拿了几个大洋悄悄往汉奸手上一塞说:“他们是我娘家的亲戚,刚从龙坪下船,你帮忙说句好话”。那汉奸一脸淫笑说:“不碍事,有你丁老板娘作证,太君不会为难她们的。不过要带到据点里问清楚了才行”。说完不由分说,两个鬼子就把那母女押走了。
人没有救下,反贴了几个大洋,丁凤嫂那“孙二娘”的脾气一下子爆了出来,黑夜,她吩咐大儿子挑上货郎担提着马灯去了趟太白湖边的水府庙。天亮时儿子回来了对娘说:“不巧,新四军到黄梅蔡山执行任务去了,游击队政委说最迟今晚赶回来,到时一定前来解救。”丁凤嫂一声长叹,苦了。
第二天中午十分,两个鬼子押着那双母女从据点出来,丁凤嫂大老远就看到那两个可怜的女人走路都迈不开步子,怒从心起的丁凤嫂立马叫醒还在睡觉的儿子,让他快点去杨二岭找陈道士,务必讨两副药回。儿子二话不说挑上货郎担提上马灯就急忙往杨二岭奔去。
话说这鬼子的据点,其实也只有五个士兵一个曹长,外加一个班的伪军。这些畜牲也许是长时间没有泄欲,个个如狼似虎,抓了那母女俩后,轮流奸污,彻夜不停,现在又把母女押到茶楼让汉奸翻译对丁凤嫂说,给她们弄些吃的,不要饿死了,今晚太君还要享用。
果然,傍晚时分,鬼子兵倾巢而出,直奔茶楼。这时那母女俩早已是吓得面色如土,连哭都没有眼泪,丁凤嫂一边安慰两个苦命女人,一边盯着从杨二岭过来的山坡,终于,她看到儿子手上提着马灯,丁凤嫂咬牙切齿暗暗下了决心,接着她如此这般的对那母女俩悄悄做了交代。
直到鸡鸣五更,鬼子兵们余兴未尽地回据点去了。这时,丁凤嫂急忙让女儿雇了一辆马车,将那两个已昏迷的母女迅速送到蓝杰垸去,自己带着两个儿子一把火烧了茶楼,只提着那盏马灯,趁夜色奔太白湖边的水府庙而去。
早上,天刚麻麻亮,那汉奸翻译像鬼打了一般,敞开破锣一样的嗓子喊:“太君们都死啦”。原来,丁凤嫂自知别无办法,只好采取了不是办法的办法,让那母女俩先吞下儿子从杨二岭带回解药,再在下身涂上剧毒,一下子让六个鬼子全部快乐的回了东洋老家。
等到驻扎在龙坪据点的鬼子得到消息前来讨伐时,新四军早已在罗成坝布下了天罗地网,一场激战,打得鬼子鬼哭狼嚎,没死的仓惶逃去了龙坪。
此后,童司牌再无鬼子据点。丁凤嫂的茶楼也化为灰烬,只有那根过去高挂着“茶”字的桅杆依然笔挺地竖在那里。(广济文化)
作者简介
卢自成,武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链接】粤东才子与黄梅有缘
初夏晨练
忆黄梅二中童老师
故乡的东港河
黄梅古文化遗址游螺墩
《黄梅山歌》序
黄梅农民变律师
【投稿邮箱】1655281212@qq.com
黄梅文史哲 编委会
法律顾问:黄仲华(资深律师)
顾问:周慧 刘光天 田宇祥
主编:李滨
委员(以姓氏笔画为序):文战华、王汶柱、石阳艳、朱文霞、何国彩、李九华、李凤清、严凤琴、周向春、桂文林、涂向阳、梁文雄、黄赞煊、蒋国雄、蔡群
执行副主编:龙静 柳景钢
👉本平台长期招募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