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往事:那年被查暂住证,我做了一件违心的事


   
        时间过得真快,倏忽间,今天已经是正月初十了。我们老家有句俗语:“拜年拜到初七八,跪在地上无人搭”,说的是到了初八就没有年味的意思。这个时候有工作的朋友想必都已经上班了吧,没工作的也大多数会在这个时间段出去找事做。
二十年前的今天,我就是正月初十那天离开家门奔赴深圳的。我记得头一年的年底我是离职了,所以回来得很早,到正月初十,几乎整整在家待了一个月;看着母亲烦怨的表情,我心里非常清楚,再继续窝着浑浑噩噩是不能的了,得赶紧离开。
这天早上,我收拾好了行李,问母亲要了450元盘缠,坐着绿皮火车直奔深圳而去。

我在深圳的落脚点是宝安沙井镇的一间出租屋里,出租屋不大,大约十五平米,中间还用水泥砖隔了一间小小的冲凉房,冲凉房窄得只能容下一个成年人。这间出租屋是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同乡在年前租下的,他刚谈了一个女朋友,屋子准备用来与他女友同居。我同乡在头年年底也辞职了,考虑到过完年还会来深圳找工作,所以并没有退房,选择了续租。
十五平方米的房间没有床,而且住了七个来沙井镇找工作的老乡,都是年轻人,五男二女,个个是兜里比脸还干净的主。五男二女同吃同睡,平摊伙食,到了晚上一字排开,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睡觉,就像七条咸鱼一样。
稀里糊涂的半个月就过去了,我仍然没有找到心仪的工作,袋子里的现金一天比一天少,手上只剩下120元。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因为绝大部分工厂的人事部都会在这天放假,所以,出去找工作是不现实的。出租屋内,众老乡坐在地板上玩扑克牌;烟味,袜子的汗脚味,厕所的臭味弥漫着整个小房间,空气污浊得能让人窒息。我历来对打牌不感兴趣,只好独自一人出来瞎晃悠!

(二)
我百无聊赖地徒步在沙井街上,走着走着,猛然看见前面的十字路口旁边的地上蹲了十来个人。“
不好,难道是治安队在查暂住证?”我脑海里瞬间闪现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两个穿便衣的治安仔就靠近了我。治安仔冲着我喊:“请出示你的身份证,工作证,暂住证!”
我又没工作,自然就没有工作证与暂住证,于是,被治安仔吆喝着双手抱头蹲在路边上。约模一支烟的工夫,蹲在地上的人越来越多,足有三十多个。只见一个治安仔拿着对讲机喊:“差不多有三十多个了,刚好凑够一车!马上把车开过来!”
我就像被卖猪仔一样强行塞进了一辆厢式小货车里。车厢里一片漆黑,男男女女,摩肩接踵地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汽车大概行驶了几分钟,便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的水泥坪上和草地上早站满了形形色色的外来工,他们跟我一样,都是因为没暂住证而被抓进来的。
厢式小货车又往来了好几趟,陆续有外来工从货厢里赶出来。随着被抓的人越多越多,大家就开始叽叽喳喳一片聒噪。几个穿着制服,手拿钢管,人模狗样的治安仔大声吆喝着维持现场秩序,他们凶狠狠地扬起钢管装着要打人的样子;有几个年轻的外来工不服气,倾刻就被几个治安仔一顿狂踹,之后便老老实实地蹲在了地上,不敢再言语!
“妈的,欠收拾!”
“还有谁?还有谁不服气的?还有谁敢瞪老子的?打死你。”一个身材壮实的治安仔高视阔步地边走边嚷嚷!
几百个外来工顿时鸦雀无声,没有人再敢大声说话,只是低着头啾唧,像极了一群温顺的小羊羔。
因没有办暂住证而被抓的人群当中,男人女人都有;而六十岁以上的老者,治安仔一般不抓。倒不是他们懂得尊老爱幼或有菩萨心肠,不抓老人是因为他们上了年纪,经不起推搡和踢打,容易发生意外。
几百人或站或蹲地拥挤在派出所院内的水泥坪上。三个长相猥琐的治安仔拿着激光笔在人群中扫来扫去,最后的红色光点总是有意无意地留在人群中某位美女的脸上:额头、眼晴、脸、胸,然后一直往下移……,然后,他们开始纵情大笑!

“报告!我-我-尿急!想撒尿!”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举起自己的手,蹲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一个高个子治安仔!
“妈的,忍着,真是蠢人屎尿多。”高个子治安仔恶狠狠地盯着那位皮肤黝黑的中年农民工,并快步上前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嘴里呵斥着:“狗日的,谁叫你蹲着的,站好”。中年农民工就踉跄着站了起来,嘴里咕哝着嗫嚅数次,不敢再轻易开口。
这时一位披着长发,长相甜美的妙龄少女也举起自己的手,对着那位高个治安仔说:“报告,我想上洗手间!”
高个子治安仔看了看四周,说道:“不行,在这里女人没特权,美女也不行!”
妙龄少女双手摸着自己的小腹,压低了嗓门:“我—我—那个来了!”
高个子治安仔就一脸坏笑地盯着那位妙龄少女,说:“小妹妹,你什么来了呀!”
妙龄少女羞涩地低下了头,嘴里咕喃着:“大哥,求你了,行个方便!”
高个治安仔一挥手:“好吧,好吧,快去吧!我对你这么好,怎么谢我呀!”说完,几个治安仔凑在一起又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三)
如此折腾到晚上七点多,院里子人头攒动,黑鸦鸦的一片。这时,二个人搬来了一张桌子和一张凳子,桌子上放着几本收据。其中一个人满脸傲睨之色地环顾四周,然后,放开了嗓门对人群大喊道:
“各位,听清楚了!今天交200元现金的人就可以自保。交钱之后,我们会给你开一张收据,这张收据可以保你们在未来的半个月之内不会因缺少暂住证而再次被抓。身上没200元的可以打电话给你所在的公司,叫你们的厂长交钱赎人;没有工作的可以打电话给你们的老乡交钱赎人,电话可以免费提供;如果又没工作,又找不到人来赎的,今天关在派出所,明天送宝安区,后天去清远县干苦力!”
人群中开始躁动起来,身上够200元的外来工便纷纷往那桌子前靠拢,不一会,交钱自保的人便排起了一条长龙。这些身上不够钱的,但有工作或有老乡帮忙的人也自觉地排起了队,等着派出所提供的公用电话。
我是属于这种钱不够,又没有工作,还找不到老乡帮忙的人。出租屋内那几个老乡比我还穷,大家都没工作,巴不得一块钱撕成两半花,手机这种高级通讯设备对他们来说还是奢侈品,打电话找谁去?倒是有个老家的堂表哥在附近一家纸品厂当保安,可惜我不知道堂表哥他们公司的电话。
看来,我似乎只有送去广东偏远地区修铁路干苦力的命运了!
我不停地费尽脑汁冥思苦想,可怎么样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让我逃过这一劫。

这时候,一个看起来比我小几岁,满脸稚嫩的少年用胳膊肘不停地捣鼓我,并用央求的口吻对我说:
“哥!哥!你有没有钱,借我100多元自保,我出去就过来赎你。我姐和姐夫在宝安西乡一家五金厂上班,离这里也不远!坐车也才6元钱!”
此时,我的心情极差,像落汤鸡般低嗒着脑袋脸上露出苦笑,有气无力地说:“小老弟,我要是钱够的话早就交钱自保了,还会蹲在这受罪?还有,沙井坐公交车到西乡是6元钱,可也隔了二个镇,很远了!何况,现在快十点了,公交车可能已停运了!”
少年求生欲极强,仍不死心,继续央求:“哥!你说你钱不够?这说明你还是有钱呀?我也是钱不够,身上才85元。要不把你身上的钱借给我?我出去马上借钱来救你。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我可以把身份证押在你这里。”小青年一边说话,一边掏出了自己的第一代身份证,满脸恳挚地要把身份证交给了我。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少年的一席话如同一剂提神的良药,瞬间便唤醒了我早已思绪凌乱的脑袋。我暗忖: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我身上有120元,不如我向他借80元,把自己的身份证押在他那里,这不就可以逃出生天了么?
想到这里,我一把拿过少年的身份证,假作看了看:“哟,原来小弟是湖北通城的!这么小!今年才十八岁呀?我可比你年长三岁。”
少年用渴望的眼神看着我,以为我同意了他的方案,便激动地抓住我的衣袖,说:“是的哥,高一便辍了学,去年下半年在家玩了一年,过完年又在家里待了一个多月。这不,出远门准备投奔姐姐,到深圳第二天就因没暂住证被抓了。哥!帮帮忙,我第一次出远门,碰到这种事好怕!”
我故作深沉,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对少年说:“这样吧,老弟,我身上的钱比你多,不如把你这80元借给我,我凑够200元自保,我把身份证押给你,如何?我是江西的!”说完,我掏出钱包拿出了仅有的120元,并把身份证递向少年。
少年看着我身份证,似乎露出了为难之色:“原来哥是江西老俵呀!可万一,万一,你借了我的钱不回来怎么办?”
我笃定地告诉少年:“放心吧老弟,我在外好歹也打拼几年了,认识的朋友比你多,只要我出去,肯定能借到钱赎你。何况,我还有一个堂表哥在这附近一家纸品厂当保安队长,我明天上午八点之前完全能借到赎你的钱!”

少年就一时吱吱唔唔,伸出手不停地抓自己的头发,踌躇着不肯马上答应。
看此情形,我决定趁热打铁,拍着胸脯对他说:“老弟,我长你几岁,在社会上好歹也算是混了几年,认识的人肯定比你多,讲借钱,肯定比你强!何况我身份证押你这,如果我不赎回来的话怎么找工作?”
这时候,少年也就不再犹豫。他把我的身份证放进了他的钱包里,把80元借给了我!
“哥!早点弄钱来赎我哈!”
我满怀希望地告诉少年:“放心!我若不赎你怎么取回我的身份证?没身份证我分分钟都有再次被抓的可能!”
我交了200元自保之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于是,火速来到纸品厂去找堂表哥。可值班的保安告诉我:堂表哥的妻子因为干农活时被玻璃片划伤了脚,流了很多血,堂表哥请了假,昨天上午就回老家了!
我彻底茫然了,堂表哥是附近唯一能够帮上忙的人,如今他却回了老家,看来,答应少年的事情恐怕是要食言了。这天晚上,我十一点多才回到出租屋,6条咸鱼照旧一字排开地躺在地板上睡着了。
第二天,我依然没凑够赎那位少年的那200元钱,身份证自然是拿不到了。我不知道少年最后的结局如何,也许被好心人赎出来了,也许送到边远山区做完一个月苦力后被遣返回老家了……。
我之后借了一张身份证进厂。身份证是我同乡的,他与我年纪相仿,长相也神似,我用别人的名字在一家电机公司做了三年,直到深圳的工厂陆续开始为工人办社保,我怕露馅,才主动离了职。
二十多年过去了,虽然早已离开了深圳,但有空还是会经常回忆那段难忘的日子。那个少年,不知道他后来的结局怎样,每次想起,都不由得深深的自责,感到深深的心痛,虽然我不是故意骗他的,如果有机会能和少年再相逢,我一定会当面向他道歉,来抚平我这么多年来的自责自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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